第四十六章 少时记忆2(二更)
这天一伙人却是约架在松月湖旁,她本来不想去的,但听说松月湖旁有举世闻名的十里梨林,正是开花的时候,时人常言这景色是落英不多缤纷,轻如雪。
女孩一心动,还是跟着去了。这回却倒了霉,姓汪的小纨绔见她是男孩的妹妹,起了坏心,趁她发呆的时候推她下了湖,男孩一分神,就也一起下来了。
岸边水浅,叶家的亲生儿子和后捡的女儿都自食其力从湖里爬了上来,御使大夫家的汪老夫子就风风火火地赶到了案发现场,丢下一句“叶项小儿教子无方”——他似乎只会说这么一句话——就带着他那个差点草菅人命的孙子走了。男孩拦不住,看的愣了下,转身又跳进了湖里。
女孩湿着衣裳,脸色比刚开春的天还要冷,那瞳仁照着光是浅琥珀色的,像猫儿一样缩着,怒火中烧不外如是。她浅浅地笑,小小的年纪第一次自觉杀气沸腾,甚至还能听到自己的磨牙声,恨不能似吃骨头样的去啃咬对方的骨肉。
这大概跟她的属相有关罢,生不做宠犬,死当留傲骨,她也总说自己是没心没肺会在背后惦记着咬人一口的狼,却是后话。
她回头看湖里,男孩还在扑腾,扬着肿了的嘴角说:刚才上去得急,捞了一身泥水,你待我洗洗,顺道捞上一尾鱼回去吃,老爹爱做红烧,还藏了一手做鱼的本事哩。
女孩转身就走。
哎!哎!你认得路么?嘿你等等我啊!妹哎!
她没开过口,他不知道名儿,有时就笑说她是哑巴妹妹,全明都都知道他有个哑巴妹妹,但是在外一致对敌,他也没这样叫过。
就这样湿透的两小孩回了家,一个可惜着差点到手的肥鱼,一个头上还粘着几瓣梨花。男人见了一惊,女人快步走了过来,禁步的声音杂乱无章。
你胡闹就算了,怎么能带妹妹去打架?这下掉湖里惹了一身腥罢,该!问过缘由,叶家的女主人难得不温柔地说教,说罢又看着她温声道,让娘看看有没有伤着,衣服湿了冷不冷?
以前在萧家的时候有个姑姑也曾对她有过这样的关心,背后却说她是个吃闲饭的野崽子,端着小姐架子没这个命,也就是一个戏台上扑白粉的小角。
她跟着萧家的姐姐看过一场戏,戏台上那个扑着白粉的是个个子矮的丑人儿,戏文唱到最后的时候大家都幸福美满了,他却吐着血倒在台上,其他人大声叫好,只恨不能再上前踹上两脚。
女孩觉得好像有什么堵在心上,烦躁得很,冷脸也挂不住,于是总算开了金口,却说:你才不是我娘。
女人愣住了,有些伤心,男人看着妻子温柔的眉眼,为她心里的委屈发了大火,抄起藤条就要用家法。
女孩瞪了回去,你也不是我爹,凭什么?
她虽年幼,但眉眼仿佛天生就带着威势,老爹却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道:凭什么?凭你现在是老子养了!你进了这个家门,从今往后都姓叶!
这一顿打挨得狠,女孩咬牙生生忍了下来,再没说一句话,自然也就没有道歉,男人抡起藤条还要教训,女人却不肯舍得,男孩偷偷地蹿到她身后,恶狠狠地说她活该,过了一会儿又小声地问是不是很疼。
女孩疼也不说,小脸冷得很,反正她生在寒春,一身阴凉,早冷到骨子灵魂里去了。
晚饭是没有了,女人却偷偷留了一份粥食,她不领情,藏在窗外的男人又气又叹,还是忍住没有进去,最后只能是连皌来哄。女孩撑着起身,扬着一脸倨傲喝她退下,可这人到底是属脸皮厚的,任你多毒的眼神盯着也面不改色。
晚上女孩发了热难受,疏妜尚小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连皌也不知去了哪里,女孩在未点灯的房间里静静地坐着,外头月光映到雪地上又折进屋里,垂下来的床帐已经分不清是绿色还是青蓝。
她想起离开萧家的时候她抱着疏妜,连皌牵着她,说人心是看不到的,只能感觉,你觉得他们不好,就不要在意,只管离开就是了,若觉得是好的,那就好好珍惜。
其实从前的记忆都已经不怎么清晰了,但人就是这样,越是痛苦的,记忆越是能够保留。她早慧,回忆比男孩多的太多,大概是因为幸福的事情实在太少。
这夜吹了暖风,格外漫长,她的头昏昏沉沉的,视线都已经模糊,月上中天,女人带着男孩来看她,依旧是温柔的语气和神色,这一年一向如此。
你来了这家里,便于阿岏一样是我们的孩子。我一直想要个女儿,你便来了,这大概就是天注定的。可是孩子,你有家,你可以选择到底姓叶还是言,我们还是将你当做自己的女儿,只希望你活得幸福喜乐。
女孩心里想,她真的可以做这家的人么?
她有家的,却不是想回去的地方,那里没有她的家人,只有强加在她身上的责任。因为疏妜和连皌或许都不能跟在她身边,所以就算是站的最高又怎样?高处不甚寒,却很是孤独。
那里宫室华美却无人声,起风落雨的时候檐角的铜铃稀疏地响,她走的那天坐在檐下听铃听雨,看着一点青苔拾阶而上,知道第二天又会被清理干净。
往远了看能见到一墙之外的花园,只是再怎么精心照顾也开不出姹紫嫣红,连最坚韧的红梅都只能勉强的活着,花开得一年有一年无,有枯枝生的比院墙还高,像是要出墙去的样子。
也是个自由的魂灵。
而明都呢?明都很冷,冬天的时候下了雪,湖水是要结冰的,但她在这儿有一个家,在这儿她是不是可以天真快乐的活着?
原来她还是想要个家,还能有个家。
女孩病的迷糊,明明心头欢喜,眼泪却不要钱似得落个不停,男孩捂着嘴笑说眼泪不单纯是水做的,苦咸,哑巴妹妹一直哭,莫非是要糖吃了?简单。喊一声,兄给你寻来。
她含着泪瞪了他一眼,道,阿玖,不是哑巴。
这是一年来她跟他们说的第三句话,是阿玖,不是哑巴。
阿玖不是哑巴。
第四十七章 斗嘴
灯烛缓静地燃着,床上的幔帐青葱豆绿依旧,成为叶玖十多年,这间房还是留着当时温馨的味道。言玖夜闭上眼,呼出长长的一口气,似是为那段梦境做了个终结。
梦到不好的过去或许让人感伤,但那是一份已经存在的温暖又该如何?总听人说祸福相依,上苍总是眷待人的,这梦也不算是个噩梦,只是回忆让人有些累,容易长夜无眠。
这回守在她床边的是叶岏。叶大公子本是借着烛光在看书,见她醒了,才起身倒了杯水来喂她喝,并道:“你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为兄一卷书翻了两遍多,就是有颜如玉在书里,也如你的脸让人看着困倦,实在是没有打发时间的法子了,所幸妹醒了过来,叫为兄甚是宽心。”
梦里的男孩已经长大,性子没有收敛,只是已经不爱蹿腾,欺负人惯用一张嘴。言玖夜盯着他看了许久,看的一向厚脸皮的叶大公子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她才问道:“练武场的木桩还有剩的没?”
叶岏梗了口气,道:“我守了你一天你一开口就只关心那些木头桩子?没良心的缺德玩意儿。你这一病,从晚上睡到晚上,发作得这么狠,老爹还能再来打你啊?睡久了脑瓜子变笨了是不,快把我那野猴样的妹妹还来。”
“谁没良心?”言玖夜一皱眉,冷笑道,“也不知道是哪个缺德没良心,就爱看妹妹遭殃。”
叶岏道:“可老爹要教训你,我又拦不住,后来我不也一起遭殃了么?”
“呵呵。”言玖夜毫无感情地笑了两声,道,“你是想说咱们两个现在就成了难兄难弟了?”
叶岏笑笑,小声道:“咱们不一直是难兄难弟么?”
同他说了一番话,言玖夜却觉得胸中闷气随话出口消去不少,方才那个梦境让她有些难受,回想起叶岏小时候做过的蠢事,她竟毫无开怀之感,只想着这梦赶快过去,她要回到人间,回到家人身边,才是安心。
这么想着,好像身体也不是那么沉重了,却觉得腹中有些饥饿。言玖夜默默地坐起来,看着叶岏,道:“我饿了。”
“饿了呀,你还有力气吃饭么?”她说饿,叶岏一点也不意外,回身从桌上的食盒里端来一碗清粥,因为食盒中放着炭火,粥还是热的。
言玖夜看着那一碗清粥,白烂的粥米上缀着点葱花姜丝,全无肉香,眉抽了抽,有些生气,道:“没力气你喂么?没肉吃你让咬么?都是没有选择的事,你这么多废话,谁惯出来的毛病,这么多年也不见改。”
其实她不过是在气自己身体弱,且之前并未发觉,才让这一场病来的凶猛。这种无力感触动了她敏感的心思,想到曾经因为经脉上的异样而卧床的那些日子,言玖夜都会郁燥难忍,叶岏不过是正赶上了。
他一时也没有挤兑回去,而是想:和气生财,发火易老,言玖夜难得有卧床的时候,那小脸苍白无血色,回了家一顿饭还没吃,眼见着人躺在床上消瘦得不行,先前瞧着他那心哟,可疼可疼了。
叶大公子心道我就忍了。
“不说话是默认了?哟,叶山元,你什么时候攒起口德来了?”可是退让意味着早已习惯同他斗嘴的言玖夜会得寸进尺,言玖夜舀了口粥吹了吹,皱着眉吞下,道,“难道是嫂子药房的柜门没锁好,你吃错药了?”
叶大公子再忍:“没大没小,不跟你计较还是我的错了?你是皮痒痒,耳朵也痒痒了?”
还没见过上赶着找骂的。
言玖夜抬头眨巴眨巴眼,道:“这话说的,山元哥,这不是不像你嘛。”
这缺德玩意儿是故意的!叶大公子一咬牙,狠狠地忍。
他名叶岏,岏字出自“巑岏”,有山高锐貌之意,也被用指人品高尚,但同“顽”音,所以幼时少不了被人打趣,称他岏童。
再说叶岏叶玖,听来总有顽石美玉之意,儿时岏童不喜,阿玖便提议唤他拆字“山元”,免得旁人不识误读,喊起公子来也似比单字来的风雅。
那时言玖夜十岁,跟着长六岁的叶岏读了好多卷书,难得论起了风雅事,把小脑瓜子用在了正途,做哥的好是欣慰,本应该应下,日后就让人唤作山元了,却总觉得哪里不对,思量一日,晚上有道素菜是豆腐拟猴脑,叶大公子一下悟了,敢情这缺德妹子是把他当山猿唤了,难怪偷摸着笑了一日。
自小耍人的叶岏第一次被耍,哭笑不得,寻到言玖夜时,她一脸莫名地道:往日你仗着年长耍我,我说你老是摸我脑袋会长不高变笨的时候,你不是笑说左右是捡来的便宜妹子不关你事?如今就算你被当猴了,与我又有什么损失呢?
这德缺的真是好有道理。
然而被笑称了多年的猴子,叶山元还是辜负了这谐音的巧意,安稳地娶了妻,还未及生子,论辩时就算是骂人也是风度翩翩,倒是最先提这茬的阿玖成了不归家的野猴子。
他真的是很想揍这野猴子一顿,现下言玖夜卧床便是最好的机会,然而一想,脑子里又浮现起这小人儿病着模样,叶大公子在心里默默抹泪,怎么从前就没发现自己是这么个任劳任怨任毒舌的好兄长?
叶岏对言玖夜,算是失了先机,这一场嘴仗怎么能赢?只能认输,道:“行了行了,我知道你无肉不欢,待你病好了,为兄带你去吃酒楼。”
言玖夜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道:“崔阳楼么?”
叶岏一瞪她,道:“你倒是想得美!”
“好罢,我就是想想。”言玖夜撅起嘴,问,“大夫怎么说?”
“什么时候好么?大夫说你这是累着了,着凉引了风邪,好好歇几日也就好了,没什么大事。你嫂嫂还特意嘱咐厨房你这几日的吃食禁忌,不叫你犯了旧疾,总归是养几日就能活蹦乱跳的了。”叶岏说罢,又想到桃陵的事情,警告她道,“可别想着让你嫂嫂来陪你,她不似你习武,过了病气难受。”
言玖夜道:“我才没想!我怎么自私么?”
叶岏道:“这我可不知道,就知道你这缺德玩意儿全家都疼。”
言玖夜看了他一眼,道:“谁说全家,叶山元就不疼我。”
“嘿!没完了你,喝粥!”他恶狠狠地道。
第四十八章 成广
近了年末,穆国公世子成广的生辰也快到了。
这是他行过冠礼之后的第一个生辰,意义不凡,不止是家中重视,早早就准备了起来,连他往日交往的那些狐朋狗友也特意互相打了招呼,提前几日约在了一起。
李国舅家的大公子李之闻做东,请了龚侯府上的小世子龚柏、戚老太傅的孙儿戚方晟一道,三人一同前去穆国公府邀请成广去崔阳楼吃席面。还有个如今正外放在上阳的胡安子没能来,李之闻有些遗憾,但龚柏已经决定给他写信,故意勾一勾他的馋虫。
约好的那日也是巧了,明都下了今冬头一场雪。这雪下得并不大,李龚戚三人打着伞慢悠悠地汇合到一起——他们的住所都在一个坊内——然后再去穆国公府的时候,雪就停了。
屋檐下落下几滴化了的雪水,成广阔步走向三人,他是个武人,浑身都是多余的热气儿,这个天气,还不到他出门要穿厚衣裳的时候。只见他一身月白色的锦袍,像是从哪个画师的画里走了出来,一个照面,就叫这三人打趣他是“霞明玉映”、“玉树临风”的美男子,只要一出门,就不给旁人活路了。
成广不否也不应,轻挑起了眉,道:“不是说请我上崔阳楼么?”
李之闻怪笑道:“堂堂穆国公世子,竟这般馋一桌席面,若是叫旁人知道了,指不定笑掉几颗大牙。”
不过这崔阳楼的席面确实难定,因他们家背后有皇室的手笔,论谁家身份大也毫无意义,别说是成广这样的国公世子,就是一些与皇家沾着亲的,如同李之闻这样的人物,也不敢仗着身份造次。而预定一事,就是看运气了。
成广可没有故作清高的习惯,今日有李之闻做东,不去才是傻子。
既然说是狐朋狗友,席间自然也少不了弹琴助兴的伎子。八个怀抱琵琶或是古琴的姑娘乖巧地坐在一旁,这都是戚方晟从槐韶楼请来的,乐技最是鼎鼎有名。
成广被他们拱于上座,姑娘之中便走出来样貌最好的两个坐于他的两侧。一个唤作“蓉苹”,模样娇俏可人,另一个是她的妹妹蓉莛,初见有些清冷,其实不过是太羞涩了,怯怯地不敢多看别人一眼,可这样的女子,也别有一番味道。
成广饮了她们敬上的酒,神色中却看不出有什么意动。
但锦衣的公子,韶华正好的姑娘,虽不是在什么风花雪月的地方,却有旖旎的风情自姑娘们一汪春水似的眸子里溢出来,樱桃小嘴铃铛似的轻语,谁听了不酥了身子。若非自小便受家中教育——风流可以,荒唐不行——也不知道此刻是否会出现什么不得了的场面。
成广他们对此习以为常,且谁都不觉得让成广这个“有婚约在身”的人面对这样美的姑娘在侧有什么不妥,成广自己也不在意。他的生活不会被一个婚约束缚住,他也不愿意娶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女子。
同叶家的婚事,在他看来,不过是从前两家主母口头上的玩笑话,成家不在意,叶家也不在意,不然为何这么多年,没见成家送去三书六礼,叶家也从未过问过?
只是旁人当了真。
“只可惜崔阳楼席面难定,也不能像去年在金陵那般,花点银子就能包下一整艘的楼船来,那多热闹。”李之闻端起酒杯,身边的姑娘立刻就给他满上,他举杯,道,“不过最是让我觉得可惜的还是请不到今春、琴禾两位,戚方晟这个憨货,只敢去槐韶楼走一遭,若是成兄不满意,只管找他。”
戚方晟听了白他一眼,道:“谁不知道今春与琴禾只看成兄的面子,我去请,也要请的来。再说,崔阳楼是什么地方,我敢去请,你们敢接?”
这倒也是。
说到金陵,去年李之闻因故南下,朋友早对盛名在外的金陵心生向往,便跑来找他,几人一道偷偷过江去了秦淮河畔。那是正好是戚方晟的生辰,成广出手阔绰,包下了一整艘楼船,带着船上红纱裹身的美娇娘。
身在异地,他们抛却了身份,撒欢玩闹,发泄情绪,一直闹腾到白日。而江南女子同北地姑娘不同,她们多是含羞带怯,水盈盈的一双眼睛若是看过来,便只盛下一个人的身影,瞧着就让人心生怜爱。
“江南女子柔若无骨,胆子也小,向人表达爱意,也不过是红着一张脸将一柄素白的竹骨伞相赠。”戚方晟说着,想起彼时在船上那场景。
他放纵着饮了许多酒,其实已经分不清楚那些姑娘的样貌,却记得一个。她原本是躲在人群中,连头都是往下低垂着,羞怯地不敢看人,等天明之后这宴席要散了,才急急忙忙地走到前面来,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红得仿佛要熟透了,支支吾吾地,塞给他一柄六十四骨的竹伞。
龚柏道:“说到这个我倒是想起来,成兄似乎对江南美人情有独钟?”
他如今两位红颜知己之中,今春便是江南来的姑娘,琴禾虽不是,却也生的一副娇美的模样,有几分江南烟雨的味道。
或许是江南女子最易让人心醉?那时候在金陵,成广独自出去了一会儿,回来的时候,怀中竟然抱着一个美娇娘——他虽行事有些风流,却极少让女子近身,能见着这般模样,真真是难得了。
“若是成兄喜欢江南美人,过些日子槐韶楼便有个江南来的新花魁要登台了。”龚柏一指蓉苹,道,“快和爷说一说,你们那个新来的姑娘是个什么样的美人。”
先前一直不得这些郎君的关注,如今他们终于将目光转到自己身上,问的却是另一位姑娘的事,换作别人,或许少不了嫉恨,但蓉苹此刻全无这类的情绪,轻声笑道:“爷消息真是灵通,那位妹妹才不过来了几日,竟已经小有名声了么?”
龚柏也挂着浅笑,道:“槐韶楼原来的花魁姚金娘也是艳冠明都,新人既然一来便能坐到花魁的位子上,便一定是才貌双绝的了?如此,你们还以为能够藏着她的消息?”
蓉苹道:“只是怕要让爷失望了,花魁还未登台,哪怕一点小小的消息也不能流出,这是楼中的规矩,我等不敢违背。不过,若是爷好奇,我只能说,我们这些女子见了那位妹妹,也是心动的呢。”
第四十九章 打脸
过了几日便是成广的生辰宴,成家大摆流水席,成了明都茶余饭后的新谈资。
可马上便因为生辰宴那日有个女子大闹穆国公府消息传了出来,明都城中随即就有了新的传言。
穆国公府开席那日,而自然是分作府内府外两处宴席的。流水席摆在府外,虽然看着有些规模庞大,但这是早先便汇报了上去,并得了天子首肯,成家才敢摆出来的样子。
这流水席,不但是显示穆国公府对于世子成广的喜爱与看重,也是在显示成家深得圣宠。将天子的恩宠明明白白地摆在众人眼皮底下,既能够得了别人的羡艳,又可以堵上一些言官的嘴。成广今年的生辰,穆国公府容不得半分差错与瑕疵。
府外与民同乐,而在府内落座的都是穆国公的亲友同僚,摆了个类似流觞曲水的雅席,请的也是崔阳楼的大厨操持,席间觥筹交错,细声低语,却也同外头一样热闹。
这样重要的场合,穆国公府上上下下准备了数日,在席间侍候的婢仆们还特意提前演练了一遭,可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能让一个陌生的女子越过府外的门禁,成功地跑到府中席上。
她穿着蜜合色的袄子,余下尽是夺目的朱色——那是一件金线飞凤的嫁衣——让人一见便知道她来者不善。
当日,成广这生辰宴虽然不至于因此草草结束,可那女子闹腾起来……不,不该说她闹腾,她只是无声流泪,在成广出现时,眼神热切。
她没有说什么不合时宜的话,可她出现在这场合,本身就是不合时宜的。因为她这么一个意外,穆国公府的宴席虽然继续了下去,可也不知道席上还有多少专心吃酒的人。
这世上,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别说成家还特意摆出了流水席,便不是在府中落座的人,哪里就不知道里面发生的事情了么?就在当日,数不清的传言便铺满了明都,穆国公世子成广的名字无人不知。
传言多了,经过了许多人的口,便渐渐地添上了一些别人的臆想。
成广本就没有掩饰过自己的风流,而这份并不腌脏的风流,如今已经变了味。有些人当面会打趣他模样俊俏,风流多情,只一个照面,连欢场女子的心都能笼络了过去,闹出什么作妾不成作丫头也要入他后院的情债来。
可背地里,就不知道有多少人取笑他“饥不择食”,放着高门贵女不要,偏喜欢去睡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女子。
“这可真是奇了,成广的风流名声不是早就有了,怎么现在才冒出来一个非君不嫁的姑娘来?我听说还是个在席面上请来弹琴助兴的乐伎?”言玖夜虽因病待在家中,父兄也不会特意将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告诉她,可架不住有个整日在外又喜欢看热闹的连皌,故而穆国公府发生的事情,转头就被连皌拿来充作逗她笑的奇闻了。
连皌见她投来别有深意的一眼,忙撇清道:“可不是我的手笔!这手段一点也不高明,叫人一眼便能看出背后有人指使,或许是幕后的人蠢笨,亦或是不上心,只求打一打成家的脸面罢。我若是要用成广的风流做文章,出手必定是杀招,你可不要小瞧了我呀。”
早些年的时候,她知道那成广不将叶家放在眼中,连将言玖夜娶回家做摆设的意思也没有,成日里流连风月场同那些贱籍女子玩闹,还美其名曰红颜知己,连皌可是怒火中烧,差点要暴起杀人。
可后来想了想,言玖夜也从不将这门婚事当真。这原来就是成家夫人一时动念,半开玩笑地同谢氏说起,如今是他们成家轻视,与叶家有什么关系?又何必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大动干戈?
所以哪怕成广早就将风流的把柄送上了门,连皌也从未擅作主张做些什么。
言玖夜听了只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便不再在意这件事。
连皌这次回府,却是因为还有另一件事要禀告,她说起来,神色便有些怪:“如今近了年节,来往的年礼我都做好了准备,却不想昨日收到了来信,署名是言入道,说是时机已到,给主子你备好了一份小礼物聊表心意。”
这位“鬼翁”行踪向来飘忽不定,真如他的外号一般,像是个鬼魂。前段时日他闯青雀岛,几乎是将青雀岛上的人戏耍了一通,便是言玖夜后来过去了,也没见他有什么收敛。他说背后有人托他来寻言玖夜相助,可他行事太过诡谲,不能轻信。
天知道,言玖夜自从见过言入道之后,最不想听见的便是“时机”二字。当日那老者说是带着诚意来求言玖夜联手,可又不愿意透露背后主顾——他说时机未到。
言入道虽然言语中并不见多少恭敬,似是利益交换才为他背后的人做事,可偏偏他又有暗示,给言玖夜施压,叫她不能放开手脚去查他背后的人——他依旧诡笑着说时机未到。
事情脱离掌控的感觉可不好,言玖夜微微皱起了眉,问道:“那所谓聊表心意的礼物,如今到了?”
连皌嘴角一抽,道:“说是到了明都,只是,还要等正确的时候,才能送到主子手上。”
“呵。”言玖夜皮笑肉不笑的,“既然信是送到你手上,时候到了,要给我的东西自然也是送到那里。也好,我在家中闷了几日,正想出门散散心。”
转眼,又过了几日,明都城中关于成广的谣言渐渐被别的奇闻取代,言玖夜的身体也转好,正遇上叶岏有事要出门。
叶大公子瞧着小厮打扮清秀可爱的言玖夜,似有许多话想说,可一时不知道该从何处说起。
言玖夜眼睛晶亮,有些炫耀的意思,在叶岏面前转了一圈,问道:“怎样?”
叶岏很给面子地称赞道:“当真是神奇。”
他自是知道这个妹妹在外行走,肯定会遇上需要假作男子的时候,可也没想到,她装扮起来,虽还是那张脸,但也不知道她用了什么古怪的手法,哪怕这模样清秀,站在人前,也丝毫不让人不觉得这是个姑娘。
第五十章 出门
“你说出门有事,便是来崔阳楼?”言玖夜看着眼前的三层酒楼,觉得有些刺激,“你又被人下战书了?”
当年叶岏就是在这里舌战群才,一战成名。
叶岏挑起眉,道:“你怎么知道不是有人请我来吃酒?”
言玖夜道:“可得了罢,你在明都还有能请你上崔阳楼吃酒的朋友?”
可进了崔阳楼,言玖夜才发现,这般情真意切的人物竟然真的有!
这个请客的人正是原先住在叶家隔壁的章四公子章润祈,从他父亲调任灵州知府,他离开明都也有三四年了。原先还有些胖硕的人如今也变得清瘦,不好再打趣他“小胖哥”,不过看着精神便好了许多,也是好事一桩。
只是他一见叶岏身后跟着个清秀的小厮,还想打趣几句,又见着那小厮的模样,怎么看怎么像是叶家的二小姐——言玖夜小时候也不是个安分的主,与这两兄妹相熟的章润祈最是清楚,到如今,他还有些怵。
章润祈有些犹豫地问道:“叶岏啊,你这小厮……”
他不太敢想这就是那个混世魔王叶玖,只是这模样也太像了点,总不会是他自己多年未回来,记错了罢?
叶岏冲他点点头,道:“我家小妹顽劣,还请章兄多多包涵。”
还真是啊。
可言玖夜不满意了,她道:“若非这些日子外面总来一些不怀好意的人窥探,我至于扮成这样跟着你出来?”
连皌昨日传信说是“礼物”到了,要她今日出门去瞧瞧,可穆国公府一场意外,成广是出了名了,言玖夜也没能躲过去,只是时人都是好奇居多,暂时还没有传出什么编排的话来,不过也是早晚的事。
叶岏笑道:“你若是不出门,哪里有这般麻烦?”
明都这些日子的传言章润祈自然也知道,听了叶岏这话却有些不赞同:“又不是二妹妹的错,怎好叫她关在家中?我从前认识的叶岏,可是个街头巷尾打架的主,怎的几年未见,你倒学会避让了?”
叶岏道:“并非避让,只是与叶家无关的事,何必掺和进去,反倒叫人觉得这其中有什么不为人道的隐情。”
章润祈道:“难道闭门不出就不会有流言?既然世道对女子苛刻,才要好好顺着二妹妹,哪像你这样。若是有人说道,不听不管,这才是因与己无关,所以行事无惧。”
言玖夜给他这番话拍手叫好:“还是章四哥哥看的明白。”
“不过阿岏也是关心则乱。”章润祈牵起一丝微笑,从袖中取出了个小巧的盒子递给她,道,“我本想着给你带些灵州特有的银饰,可毕竟你是个姑娘,不好收我这个男子送的首饰,我便找了些小雕塑,在灵州,有祈福辟邪之意,还望二妹妹不要嫌弃。”
言玖夜接过那小盒子收好,道:“祈福辟邪,但求安心。章四哥哥有心,我不会因小人之言牵动情绪的。不过这礼物我哥哥有么?”
她的未尽之言藏着这狡黠的笑意中,章润祈偷偷瞧了眼叶岏,正对上他颇为无奈的目光,便了然道:“我给叶家准备了许多土仪,等会儿便会有人送到府上,只是我一时忙昏了头,忘了在箱子上写好名字,到底哪样是送你哥哥的,我也不太记得了。”
叶岏这礼物,怕是得分给他的父母妻子和妹妹了,好在他也不在意这个,且叶府向来一家和睦,东西终归还是会送还到他的手上。但言玖夜能这般开心,比那些外物重要多了。
章润祈能够订到崔阳楼中的一个包厢,也算是运气好,桌上也只是家常菜式,却比大鱼大肉看着亲切许多。言玖夜跟着他们喝了一小杯的甜酒,便说有别的事情要先走一步,留叶岏和章润祈两个多年不见的老友吃吃酒、说说话。
言玖夜离开崔阳楼,果然发现暗处有些人跟着,大概是觉得叶岏出门稀奇,想看看他对于成广的事情有什么反应,而言玖夜不过是小厮的打扮,又装作去采买东西的样子进了别家的店铺,跟在她身后的人很快便失去了兴趣,转头又回崔阳楼去了。
这其中,言玖夜竟还瞧见了几个世家子,看来叶岏这些年给他们的阴影仍然巨大,所以碰上这么一个可能可以打击他的机会,他们都跃跃欲试。
言玖夜暗自摇头:“都是一群闲人。”
她穿过方才的店铺,从后头用于居住的院落里寻了另一扇门打开,走进巷子。再穿过巷子,进到深处的一户人家,出来言玖夜就换了衣裳,披着厚实华美的披风,散了发束着靛色的丝带。
小厮摇身一变,成了个俊朗的小公子,姑娘见了羞遮芙蓉面。
疏妜消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侧,撑着一把讲究的覃川纸伞,素色的伞面上不像旁的有绣绘,远远看去,只是一些靛蓝的浅淡变化,像是山林湖海。
言玖夜从伞面下探出脑袋看了眼天,思索道:“看着要到落雪的时候了,等会儿早点来接阿岏回家。”
疏妜点头,带着她熟门熟路地寻到一家点心铺子,现下连午时都未到,门外已经放下挡风的布帘,挂着谢客的小木牌,在这幽静的僻巷里倒会让人以为这是一家无人光临的铺子。其实不然,这铺子是老字号了,有点心卖完就闭门谢客的规矩。
言玖夜就似没看见那谢客的牌子一般,掀开外边厚重的布帘就要进去,一进去拱手笑道:“连掌柜财源广进,招财进宝。”
正在柜台上打着算盘对账本的连皌听着这话,也就给她掀了个眼皮。
言玖夜不满:“你这样冷淡,生意能好么?”
连皌反问:“我哪年不是抬着几箱金子入库?”
虽不是这一家店铺的营收,但都是连皌管着的,谁能说她做生意做的不好?
“行罢,劳累连掌柜了,过些日子给你放假如何?”言玖夜笑着往里走,打开内屋的门。
门后是一处幽静的小院,地上的雪被踩化了,树下石桌旁的人披着斗篷带着风帽。待她转过身来,言玖夜觉得自己仿佛见到了烟雨江南的一抹秀色。
第五十一章 富贵命
安平巷叶府。
虽是一介文官居所,可奈何叶家老爹从前走的是武官路子,周围邻居全是从武的将官。这些大人府上有些爱设置一些机关防贼,有些则是武艺高强,感官出众,连皌翻墙进到叶府里来都要小心背后会不会有一支冷箭,或是谁家小儿子胡乱丢向飞鸟的石子。
而在叶府,因为府上一共也就四位主子,宅邸却是天子所赐,还有几分占地,叶项瞧着浪费,便在府邸中心建了一座练武场,也是考虑到不打扰邻里。
如此一来,用以居住的院子就显得有些偏僻了,言玖夜的院落更甚。几年前府中重新栽种了树木,言玖夜选了竹子,在自己院外种下了一片竹林。穿过竹林,深处的院落以石为门,石上无字,只有幼时练剑的痕迹还依稀可见。进到院中空旷,前夜落了雪,地上倒是一片白净。
连皌推开言玖夜的房门,嚷嚷道:“我原先错了,公子说你是富贵人还真是,就指着我跑腿,你在家里连房门都不必出,干脆去做金丝雀,让人好吃好喝供着。”
言玖夜正在写信,听她这话是不服了,道:“连掌柜不要每回在别处受了气就回家来冲我唠叨啊,谁家金丝雀管着底下大小事情?我要是动动嘴,不是让人听来玩乐,是要人命的!”
连皌火气大,不理她说的,自顾自道:“你要人命,别人都要你的命了,还整天待在家中!”
言玖夜莫名其妙,拍拍自己旁边的位子,道:“还真生气了?你倒是先坐下喝口水,发生什么事了,说得好像天都要塌下来。”
连皌冷冷一笑:“天塌下来你还照样是这般模样。”
北国明都天儿冷,她言玖夜的房里却暖和着,暖得人都不愿意出门!
言玖夜幼时受叶岏牵连落水受了寒,落了病根。明都的寒冬不好挨,开春那会儿乍暖还寒反反复复的倒是更让人受不了,她经脉上本来又有伤,只能是过了年就往西边走,春天再南下,避开北方严寒和南方湿冷。
这样一年到晚奔波,除却玩乐,主要还是想自己过得舒服些。
过年一家人要团圆没办法了,就在里屋里铺上羊毛毯子,还有地龙,窗外常是鹅毛大雪,屋里温暖得花都能二度盛开。
起初她顽劣心起,裹着被子就在屋里蹦来跳去,后来干脆把鞋丢在门口,裸足薄衫就这样在屋里走,叶岏见了,骂骂咧咧地又扛着一张毯子把地上铺厚,才算是允许了这种自虐的行为。
一贯把温柔给家里人的叶大公子理所当然换来叶二好一阵感动,那时候还在猛长身体的姑娘一个猫扑跳上他的背,却错估了自个儿顿顿鸡鸭鱼肉得来的重量,差点毁了一张姑且能算是少女梦中情人的俊脸。
叶大公子一阵后怕,嫌弃来嫌弃去,被叶二一双冰凉的爪子冻的什么话都没能说出来。
这屋里的地板比床还要柔软,她自己又是从小站没站样坐没坐样的,在外间还能端端正正地坐好,可到了冬天,就爱裹一床棉被在里间的地上扑腾,进门脱鞋席地而坐,坐的久了还可能直接就睡了。她当然不愿出门。
“年节前的账册都清过了,回来的时候和卓唯打过招呼过几日去喝酒,家里也好着啊。”言玖夜低头掰着手指数了数,实在是再没有自己要插手的,于是很是无辜地看着连皌,“我也就是前几日跟着阿岏出门过,去过你那里,难道说我那时的扮相实在太过俊朗,被哪家的小姐看上了?”
“那真要恭喜主子!”连皌气笑了,翻出几本话本子给她,“坊间传说流传最广的几个版本,妾有情郎无意的、郎有意妾无情报复的、嫌你病弱的、看上别人的,当然是后两个更靠谱一些,但是前面两种风花雪月的意境也不错,反正主子无聊,长夜漫漫,拿来打发时间倒是可以。”
流言越传越盛,也越来越不着调,连一些根本不清楚事情经过的士子也下了场,在茶楼酒馆谈笑,言语间可没有多少对女子的怜惜,直言她是“与姓之女”,本就配不上穆国公府的门楣。
有些好事者还说,这些日子不利于成广的流言,全是因为叶家抓不住这门高攀的亲事,生了怨气,才故意找了人在成广的生辰宴上闹了一场,又在外传出对他不好的言谈。
他们说,叶家的大公子自小也是这般,嘴皮子最是利索,爱同人斗嘴。他不敬尊长,他的妹妹妄想高攀,自然是叶家的家风坏了。
言玖夜拿起一本话本子翻开看了两眼,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这前几天不还闹得沸沸扬扬么?听说爹爹朝上怼人,下朝回家的时候差点要打人啊。”
连皌气不过:“前几日是前几日,你与成广本就互相看不顺眼,这事儿放着平平淡淡地过去了也就罢了,可偏偏……这些风声也不是没有成家的手笔,为了自家的名声,他们才不会管咱们家呢,你怎么就不给点反应?”
言玖夜还是那般无所谓的模样,道:“我倒不知你还信这些人的妄言会影响到我什么。”
连皌一时无言相对。她给自己倒了杯水喝来冷静,转头去看言玖夜到底在写什么信,一看不得了,居然是给千障谷少主的。
言玖夜正好抬起眼来与她相视,觉得好像知道了不得了的事情的连皌干笑几声,道:“你,你怎么还在与他通信?”
这安少谷主,北朝的安王殿下,不是才搬到了叶府隔壁?这隔壁的一处院子原是先帝在时一位老臣的宅子,后来这老臣赋闲回了祖籍,宅子便变卖了,辗转流落到了官家手中,又在这几日赐给了安王殿下做府邸。
连皌也是某夜翻墙回来,打那处院子经过时,才发现有了主,这主人还好巧不巧地就是那位死乞白赖的安少谷主。如今他们做了邻居,言玖夜的院子也正巧隔得近,有事朝那边喊上一声便有人候着传信了。
写信,是个什么新玩法?
第五十二章 心动
“你不在,哪里知道,隔壁可猖狂了。”言玖夜放下笔,一叹,“送来了一套木偶娃娃,说是给我做年礼。他们莫不是以为我还是个孩子?”
“猖狂?我倒是觉得你心中欢喜。”连皌啧啧道,“有人追求,是否让你觉得开心了?我原以为你不是个俗人,原来也是在乎这些的?”
言玖夜道:“我不知道。”
这点小小的虚荣心,有些酸甜。言玖夜也有些迷茫,若说她对安少白有什么恶感,现在倒是没有了,只是还有些不知所措。说她对安少白这看似隐晦实则直白的追求有什么看法,那自然不是没有过期待的,她又不是七情六欲都抛却的仙女。
可越是如此,越叫言玖夜不知道该如何与他相处了。
那个狂傲的安少谷主的样子早已被抛在脑后,现在要言玖夜想起安少白,她只能想到一个傻乎乎的、不太会说话的青年模样。
“你可是觉得瞒他不好?”连皌毕竟痴长几岁,本身又是个八面玲珑的性子,对小姑娘初生的情爱还有几分心得,“若你是想用他做些什么,自然是个坏姑娘,可如今不是什么事都没有么?安少白可是亲王之尊,难道还要他玩一玩强取豪夺的手段,你才能知道自己是厌恶还是喜欢?”
“什么,什么喜欢!”言玖夜瞪她一眼,“哪有什么喜欢,我可不自作多情。”
连皌瞧了瞧,懂了——就是有些欢喜,有些自得,有些不知所措,还有些怕了。
“好罢,我不逗你了。安少白想怎么样随他,你想怎么样我也随你。”连皌道,“不过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如何?安少谷主送的木偶娃娃,该不是他自己的模样罢?”
明都街上能寻到糖人、泥人、木头人,照着人的模样做成的娃娃倒是不稀奇。
可等言玖夜磨磨蹭蹭将木偶娃娃拿出来,连皌一时没了声响。
这一套四个木偶,乍看之下不过就是普通人家给孩子准备的玩偶,可细看木料,竟是楠木的,再看雕工,连皌本以为安少白会送出一个雕着自己模样的小木偶来撩人,可谁知,这四个木偶都是言玖夜的模样。
不过想想也是,贸然送自己样貌的木偶人,也太过于孟浪了,言玖夜口中那个颇有几分傻气的安少白定是没有这个胆子的。
连皌语调里的奇怪情绪藏都藏不住:“我都不知道你们竟然见过这么多回了。”
言玖夜把东西收好,道:“我怎么觉得有些酸?”
连皌道:“怕是你收了东西,还要回一份,有没有想好回什么礼?不然干脆你也弄个小木人送回去得了!”
言玖夜笑了笑,道:“库里的东西,挑一个价值相当的呗。我信神通广大的连掌柜定能帮我做好这件事的。”
她这个人呀,也不过是个属乌龟的,尽会把麻烦事往外丢,也不知道安少白能不能打碎她那层保护壳。
“不过成广这事,你打算怎么办?”连皌拿起一本话本子甩了甩,道,“继续让人编排下去,保不准叶家与成家还要结仇。”
“就我爹那个性子,知道成广是这般模样,成家还有意要娶我,情分早就断了。以后怕是只做同僚,没有往来的机会咯。”言玖夜拿起那堆书中的一本翻了翻,挑起眉,“妾墨笔绘姻缘,指雪落,问君可见石生花,醉生不念死,念君期。雪天云上问,燕子过霞光,归矣。得成所期,胡不喜?”
这本是写她与成广“经历磨难之后生出情意”的故事,笔法不错,可惜不过是妄想。
“得成所期是世人所愿,当然没有什么不高兴的,只是是世间所有其他的女子,倒看不出来写的是我。”言玖夜笑着摇头,“成广素来风流。他喜欢的是身处暗处仍能清丽盛放的昙和莲,就像今春、琴禾那样的清倌女子,叶玖在他眼中既不如今春温柔解人意,又不比琴禾貌美才又高,他又为什么要听从父母之命娶一个不熟悉也不喜欢的女子呢?孝心?看不出来。”
连皌道:“只是他没有掺和进流言里来,倒让我意外。”
言玖夜悠悠道:“有什么好意外的?穆国公府已经是袭爵三代的老贵族了,难道还会将他教导得如同一夜暴富的粗俗人一般么?”
连皌点点头,道:“是了,他自小就是人上人,眼界高着,不屑用那些腌脏的手段。”
话说着,言玖夜也把写好的信装进了信封,粘上了口子,递给她,道:“好姐姐,劳烦帮我递个信儿呗。”
连皌一挑眉,坏笑着盯着她,道:“也是啊,有安少白珠玉在前,你哪里瞧得上风流多情的成家世子。看来安少白是真把你的魂儿带走了?不过主子也到了少女初心动的时候,安少白有出息有地位有名声,有钱能医武功又好,你瞧上他一点也不奇怪,都是江湖人,正好与他做一对神仙眷侣?”
连皌说完一闪身,再一眨眼就没影了。
这人的本事看来全在嘴上和腿上了,口不择言跑得快!
又过了一会儿,门外有故意放轻的脚步声,言玖夜本来都有些困了,无奈道:“还有什么事儿啊?你那张嘴就不能轻易惹,跟叶山元一样,能让我清净点么?”
“谁不让你清净了?这样了还能听见有人来,怪你自己耳力太好。”
女声清越,不比寻常女子娇嫩,倒是精气十足。言玖夜抬起头来,见那女子还穿着明艳的榴红骑装,颈上的平安锁轻晃,五六年前她们还在打架的时候那玩意儿就好像没有离过她身,如今不打架了,她也出落成大姑娘了,再看平安二字,真是让人生出无限感概。
女大真是十八变,这太尉府来的千金从前还爱娇美的鹅黄颜色,现在惯常是一身巾帼骑装,来去风风火火的,难得能在门口笑盈盈地停住,只探进来半个身子,道,“阿玖我来看你了,瞧我多讲义气!”
第五十三章 孙湄1
石榴色明丽,门外雪已经停了,正衬得她一身衣装榴火似的娇艳,像是起舞摇曳的灯烛,或像是初阳,或像是一个小疯子,才能在这样的冷天里单薄又温暖,让言玖夜忍不住心里一动。
嘴上却还是说:“你讲什么义气?是才从马场疯玩儿了一阵回来,顺道来看我的罢。”
“谁让你病在这个时候,你知道每年我都是要和我爹出去比赛的,这刚一场恶战回来,听说你病了,我衣服都没换呢,你看我这衣摆还不小心划破了好几处呢。”
她嘟囔着抬脚就要进门,言玖夜眼疾手快打了个杯子出去,擦着她的鞋边落在雪地上,吓得她猛地缩脚。
珍珠瓷白,彩饰了桃色,剩的一点水映着门口溜进来的阳光,不耀眼,正是好看。
孙湄看着那杯子呆了会儿,然后伸手捡了起来,扯出个微笑来,声音出口却是不相符的大——“叶玖!”
春天燕子回来筑巢在檐下也吵,就是没有像这样的穿耳要聋啊。
“雪湿鞋,你别湿了我的毯子,叶山元回来见了骂的可是我呢。”被她一嗓子吼得双耳眉心具痛,言玖夜还是笑着道,“刚才跟我家丫头说话又被她取笑了,我这心啊难受着呢,小湄你能来看我真好。”
“山元哥是会骂你,哪次骂赢了?小丫头取笑你?我没看见,看见了也要拍手叫好!”孙湄撇了撇嘴,在外间放好了靴子才进去,“我从小跟你混迹在一起,还能不知道他们都是为你好啊?你倒是当成驴肝肺,还老是仗着自己武功好吓我。混蛋!”
言玖夜笑笑,给她倒了一杯水递过去,“我不对,我不好。”
这个认错态度是真有问题,不过孙湄还是满意她认错的姿态的,接过杯子不急着喝,倒先是抓着她的手捂了捂。她从外边进来,手心的温度却还略高于言玖夜。
孙湄奇怪道:“你就是不爱出门才这么怕冷,奇怪了你练了这么多年的武功,飞檐走壁偷鸡摸狗的会了,怎么就不像那些人一样雪天里还能穿着薄衣衫呢?”
下雪天里还能一身薄衫来去无痕的少年侠士,或者姑娘撑着一柄纸伞赏雪赏梅,裙摆在风雪中微扬像仙子,只是想想她就觉得很美,心神俱往。
言玖夜唇角弧度越发的大了,道:“你倒是说我什么时候去偷鸡摸狗了?我又不是内家高手,只是堪堪能自保罢了。你可别再看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本子了,写书人有几个入过江湖?不过是自己臆想,胡说八道,你可别轻信了那些所谓风花雪月。”
“哦。”孙湄难得安静了些,只看着她的侧脸,一双眼专注得眨都不眨。
这倒叫脸皮厚的言玖夜有些受不住了,心想着风水轮流转,叶岏的感受她总算是深有体会。
言玖夜问道:“怎么了这是?你倒是开口啊,这样看着我怪吓人的。你总不是故意要害我晚上做噩梦罢?”
孙湄一叹:“你又没出门,我不知道怎样开口跟你说才好,你听了不要生气,就当我嘴笨好了。”
言玖夜笑着点点头。
孙湄这才磕磕巴巴地和她说成广的事,内容连皌也不平过了,只是她作为成广的表妹,生的气要大得多,简直是咬牙切齿,恨不能冲到那纨绔子的面前给他两巴掌。
言玖夜倒是不惊奇她这性子,只慢悠悠地喝水慢悠悠地听,孙湄也就跟着抿了口。
然后皱眉道:“又是水呀,我这辈子还能在你这儿喝到口茶么?”
言玖夜道:“茶是风雅物,酒倒是糟糠酿,可是娘亲不让喝,我就只有用白水招待了,你介意就别来呀。”
“不就问了一句,火气真大。”她赶紧又喝了口水,才后知后觉地道,“你知道了?还以为除了我没人跟你说了呢。”
言玖夜道:“对,看我笑话就属你最高兴。你来我这儿就这事儿?我知道,外面传言闹得狠了些,不过也是一些人的不实之言,与我无关。我说句公道话,后面这些流言与你表哥也没什么关系。任他们去罢。”
“女子名节为重,你还真不生气啊?”孙湄奇了,“我以为你会是怒意难扼,提了剑就要去杀人。”
言玖夜装模作样:“阿弥陀佛,和为上。”
孙湄看她这样子,其实也是见怪不怪了,这人从小没心没肺,难道还能指望大了能变了性子?那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言玖夜眯眼笑着,道:“除了为人诟病,还有什么用?难道你就看重名节这种虚的东西,未来的将军大人?”
“我还就真看重了,谁要是跟我嚼舌根,我非要抽他个上百鞭子!”她扬着手挥了几下,又对着言玖夜恶狠狠地道,“还有你!有一天我一定会忍不住抽你几鞭子,叫你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还那么爱说,恶言恶语!”
“你我第一次见你不就这样企图过了?可惜鞭子不称手。”言玖夜笑嘻嘻地翻出个小包袱递给她,包袱打开,银丝段短鞭精致漂亮,她说,“给你防身的,别错带去骑马了,要是跟人比试,我就算了,再怎么说我这腿上的功夫也比你马上功夫要强。”
“你要是不还手我就得逞了,江湖人说了,这叫替天行道,要是成了那是好事。”虽是这样说,孙湄还是高高兴兴地顺手拿过那短鞭细细打量。见着了喜欢的事物,她眼里总像是落了星辉,“不过真漂亮,我喜欢。这你哪来的呀?”
“唔,大概是夏末的时候,我去南方玩,一天走过了头,夜里黑看不清路也危险,就寻了个客栈住下,谁承想遇到家黑店……”她故意顿了顿,本就说的声音轻悠,这下子更是勾起了孙湄的好奇心,而她却没有看见言玖夜微扬的唇和眉眼。
“黑店?然后呢?”她眼里满是兴奋,“你是不是被当成好下手的结果反而揍了他们一个天昏地暗,然后劫富济贫,不对是劫黑济贫?”
嗯,这故事耳熟,原来城西那老头的侠女出游记还没有讲腻啊。
第五十四章 孙湄2
言玖夜忍着笑停了许久,孙湄便屏气等着,竟等到一句:“然后啊,然后他们发现是熟人,哪能动手啊,我就安心住下啦。”
这下子好脾气也忍不了了,孙湄上去就揪着言玖夜的衣领,道:“好哇你这个混账,拐着弯子来耍我是罢!”
言玖夜顺势一倒:“哎哟,你是不是长胖了,压得我都躲不了了,好卑鄙呀。”
孙湄气笑了,道:“把自己当猪养的明明是你!今天本小姐要替天行道。”
两个人就这样重温了一回儿时打架的场景,只是还没及闹得狠,疏妜就回来了,在门口轻叩了两下,孙湄便乖乖地坐好了。
疏妜的脾气也不知随了谁,犟得很,最是护主,孙湄总说她俩似母女,言玖夜溺爱,疏妜却是护食儿一样,倒叫她不敢多“造次”。
言玖夜对着她招招手,道:“疏妜来,有什么好玩的么,竟去了这么久。”
疏妜扬了扬手里的点心盒子,那是早上言玖夜让她出门去买的,还有另一个灰色的包袱,就不知道是什么了。
孙湄看言玖夜一脸欣慰,本着看好戏的心慢悠悠地道:“她从小到大一根筋就为了你,你也就别指望她能有什么自己想要的东西了,那是今天我来这儿之前在街上遇到她,拜托她去买的衣服,今天晚上陪我去个地方呗。”
言玖夜打开包袱来看,是两件男子的衣裳,挑起眉,了然道:“不就是青楼楚馆么,我陪你去。”
倒是巧了,她原本也要出门,目的地是一样的。
孙湄道:“可说好了,再耍我就打你。”
“我也没耍你呀,确实是住了家黑店,店主把我认出来了,不然我也是很危险的。”言玖夜很是认真地说,孙湄不信,她就没办法了,有些东西确实只能放在心里,说了她也不会明白。
她去的不是家黑店,是世人口中那座吃人的城池。
自治于衢鼓关外已近千年的蔺白城,是江湖人口中轻易去不得的地方,因为几乎每任城主都有抽人骨剥人皮的可怕传说,时日久了,蔺白城也就被外人等同于狱门鬼地,不能轻去,去难再返。
只是那里数之不尽的宝物总引着人去,却谁都不似她言玖夜,不仅出入平安,回回还都能拿个几件好东西,可是没办法,谁让她就是得了城主大人的青眼呢。
“老祖宗整人的玩意儿里倒还真有人骨人皮制的东西,只是再可怕的物件这么多年总要化成灰了,可东风不来,这灰老是蒙在儿孙的名头上,祖宗真是害人不浅。”
犹记当年方百魏说这话时委屈的小眼神,似一袭春水入了夏荷,正是煜煜生光的时节,倒是叫人可惜他生而困于此间,一生难见天下至美。
生来注定不能离开蔺白城的方大城主喜欢外头来的新奇玩意儿,往年携着黄金珍宝的人入不了他的眼,那年言玖夜一时起了玩笑心意带去的两箱咸鱼却敲开了他的门。
以至于日后每每她笑说他的寒酸,总能得到珍奇之物以作封口,她倒讨打似的道上一句谢赏,方大城主天真地信了,永远不明白她为何笑到气短。
这样还能成了朋友大抵不是因为缘分,是他方百魏的天真和包容,看来下次见他还要谢恩。
呵……
孙湄看她想笑又忍着的模样,又看了看疏妜,这孩子天生是个哑巴,后天又养出了个不争不抢的平和性子,只知笑着,她也看不懂。
这是开过眼界和没有的区别么?不入江湖亲眼去看,她大概永远不会知道所谓肆意畅然是否是这种模样。
“能像你这样真好啊。”不知不觉,心声还是吐露了出来。
言玖夜看着她,道:“你从小就想去外边闯荡,我答应了孙伯父不带你出去乱闯,但是等哪天你能自保了还是可以出去走走的,不过江湖可不像书里写的爱恨情仇那么简单,你这妮子出去了不要哭着回来,我不帮你出头的。”
“谁指望你啊,我将来是要做本朝第三个女将军的!到时候千军万马都领过,还怕所谓懒散江湖?”她说的自有一股女儿家的傲气,言玖夜也知道她的本事,只是这总有一日三军之将非她莫属的自信还是让人想笑的。高兴的笑。
孙湄从小立志要做一个小侠女,后来被她爹纠正为女将军,女红换成了骑射,习惯了马鞭和弓箭是件可怕的事,好好一个大家闺秀出落成了小疯子,更可怕的是孙家爹爹欣慰非常。
本来先有齐宣两位女帝,女子出仕之风早兴,做个女官更是正道,只是文人多酸腐,比如那位汪老夫子,总是爱挑别人的错处来讥讽,他也不提自己见解,逞了口舌之快,也不管你高不高兴,真是徒增烦恼。
是以千百年来女官也不算少,却大多无名。
其实女子做到极致是能为相的,可是天时地利与人和不可缺一,百多年前青园贺氏三十岁封相,已经算是前绝古人,后大概也要无了来者。孙家爹爹以此教育孙湄,她想来觉得也对,才同意了练马上功夫。
这才有了今日的小疯子。
——“我家老爹却是想把我改造成大家闺秀呢,差别真大。”
——“谁让你老是出去了就不回来了,一年到晚不见人。”
言玖夜感概道:“出门去好啊,远离是非,可惜始终无法真正走远。小湄,你看我在这些话本子里被他们说成什么样了,身有隐疾,命不久矣?是以为我要是病弱就可欺负,或者干脆死了好,再不能阻他穆国公世子的风流大道。”
“有些人最爱口出恶言了。”孙湄虽不觉得言玖夜有什么需要安慰的,但也放轻了声音,道,“左右你也不喜欢他,一些名声你也说了不在意。”
言玖夜问:“那你呢?这么多年了,你还喜欢他么?”
孙湄愣了愣,不明白现在问这个还有什么意义。儿时她在荷花池畔丢了只兔子,那人摘了满池的莲蓬来哄她,她便还了一整颗心去喜欢他,喜欢了这么多年,喜欢到本来要不死不休的“情敌”都变成了好友……
“阿玖,我当然还是喜欢啊。我知道你会说世上有真正好的男子,或是大英雄,或不是也无妨,总是会有掏心掏肺地对人好的,可是阿玖,眼看这十年就这么过去了,除了喜欢我能怎样呢?”孙湄默默地忍着眼泪,她不想这样的,可自己这话说得当真落寞。
言玖夜看她这样更是要恨得牙痒痒,成广占着好出身,也善于用皮相来捞少女芳心,只是走马观花似的,今儿瞧着这一朵芍药开的娇艳,明儿个又装起了清高采那水仙去了,他不以真心待人,才永远不知有人真心待他——以他倨傲的性子是都把别人的心当了别有用心。
孙湄喜欢他十年,仗着表兄妹的身份才有所亲近,他倒是得了空就往青楼楚馆跑,还顶着风流君子的名头,这才是真正的混账!
“阿玖,今晚陪我去偷偷看看他罢,其它的你先不要说,反正有婚约的是你不是我,让我正好有时间好好想。”
“……随你罢。”
第五十五章 乔装
说到风月场,十人中几乎有九人会提及江南金陵,彩带娇花装饰的楼船在河上缓缓行驶,河水中倒映着岸上与船上灯笼模糊的影子,姑娘们身姿曼妙。
只是这淮扬多烟雨,明都却也不缺燕声。花魁今春与琴禾各占着一座名阁,每夜华灯初上,灯影随着明月河水延伸至轻鸿桥,才发现原来这一处也有韶音可闻。
槐韶楼原不叫这个名字,是江南淮水的淮,楼里一水的暖糯水乡出身的女子,樱唇秀眉,精致得似是画里点睛了的姑娘,不说粗犷的北方汉子喜欢,便是在南方,也都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儿。
大抵是在二十年前,这楼里有个女子爱在槐树下奏唱家乡小曲,高雅她不唱,偏生她唱得高雅,引了许多人的青眼,后来韶华正好,死了。
“那之后就改了名?”白衣少年摸着自己的下颌,仰头去看槐韶楼朦胧的纱影灯笼。
灯笼用的是普通的白纱,灯笼上的画却是用绣的,绣工是一等一的好。灯烛映下,白色略暖,槐米红梅各在一边,倒开得正好。
他站在街道的另一边角落,遥遥望着槐韶楼,眸子迎着星星点点似在流动的烛光,显出略浅的琥珀颜色,通透漂亮,仿佛是天生带着笑,又是灵动的,叫人一看便知眸子的主人心有玲珑。
他道:“白纱是奠念,过了二十年还有人惦记,说人无情多情痴情,倒不知道该是怎样。”
另一个少年穿着绛色的衣裳,扶了扶头上的金丝翠冠,也顺着他看过去,只是觉得灯笼好看,和过往人群手里纸伞上墨绘的伞面没有什么不同:“你不知道槐韶楼?”
“我又不是那些故作清高的世家子,一天到晚惦记青楼算个什么事儿?倒是你呀,这种地方倒是熟门熟路!”他说着就要去揪那绛衣少年的耳朵,没抓到,便低声吼道,“过来!翠冠又歪了,咱还是不戴这个了,等连皌拿原来你戴的那个回来。”
“可怜连皌被你放出了府,还要给你差遣。”少年嘟囔着回了一句,乖乖地任他动作。
翠冠取下来青丝就跟着散落,衬得那绛色衣裳的人儿好生好看,像个姑娘。
白衣的个子矮些,却是年纪大的那个,吩咐了旁边侍儿把伞撑好,看他这模样无奈也无言。
绛衣少年问道:“你又叹什么?诶你想不想知道那女子为什么死了么?”
白衣少年道:“这里是青楼楚馆,不是书生也有王侯将相许给她一场风花雪月,梦一醒来什么都没有,你也说那女子性子犟,这样的人在这样的地方怎么能活得长呢?倒不若说她那般的姑娘活在这样的地方,死了才轻快。”
绛衣少年摇摇头,道:“这你错了,那女子是不想入高门才死了的。她身份虽不高,但一辈子都守着清高二字,她昔日一位好友殓了她的尸骨,盘下这里改了名,这么多年楼里都是清倌女子,花伶都没有的。”
他听了讶异:“倒是我无知,唐突了。”
那绛衣少年忽然伤感道:“两情相悦不成夫妻,夫妻举案齐眉又不一定两情相悦,还有这样不解相思情的,男女之事,唉。”
刚说完脑门上就挨了一记,他便哼哼不做声了。
只在心里懊悔道:我同他说这个做什么,一看便知道也是个不懂这些的主。
连皌不紧不慢地拿着东西找来的时候人流已经多了起来——今夜槐韶楼新花魁登台,不少人赶来捧场。雪还是不急不缓地落,从天上落到人的纸伞上,伞面的青竹覆白桃色驳杂,总有种夜里驱不散的寒凉之意。
她暗自叹息,又挂着笑走到那个衣衫单薄的白衣少年身边,递了个嵌白玉的冠簪过去,道:“怎么不进去等我?这雪一直不停,主子你小心又犯了病,公子前儿个不是还说,叫你小心养着,若是知道你这样胡闹,怕又有许多牢骚话要同你说了。”
他回过身来,接了东西,瞪她一眼,道:“我也想进去等,不是地方不熟不敢嘛,缺个带路的丫头。何况我自小习武,人家习武的都可以一件薄衣衫风雪里来去,我会怕什么天儿冷?”
刁女生刁嘴,张口是老样子,什么都能有道理。
蛮不讲理。
这白衣少年自然就是乔装打扮后的言玖夜,另一个绛衣少年便是孙湄了,至于疏妜,这小姑娘也是男孩的打扮,打了伞立在一旁不出声。
连皌对着孙湄道了声好,转头看着言玖夜,道:“我倒不知道你换个素雅些的冠簪是做什么用的,若是指望着这里看人风雅就能放过,我看你倒不如让我去寻两身布衣,装成书生模样,也许就真的混进去了?”
“槐韶楼进门需请帖,提前几日发出,上头是个什么图案外人一概不知,造假也不行。”言玖夜帮孙湄戴好白玉冠簪,上下打量,道,“金丝翠冠俗气,衣裳现下也没法子换,还好这个白玉的看着就觉得仙气,小湄你别露出在马背上的英姿就好,活脱脱一个嫩白可口不谙世事的小公子啊。”
孙湄这皮囊,若是女子装扮,自然是娇俏的,现下做男子打扮,也是可爱的。她一双眼最是水灵,榴红衣白玉冠,这模样一看就是好奇心重的世家子,被认出了女子身份也不打紧,单是那一个白玉冠就足以说明尊贵,不然自家小姐也不会眼馋得从方大城主那儿骗来了,可怜那不谙世事的谪仙,交的什么朋友!
言玖夜仿佛知道连皌心里想什么一样,偷偷一瞪。方百魏一年到头一身白衫,凑近了看倒是能分辨出那极上好的锦缎上的绣色,可惜他是只可远观的活神仙,戴着这么一个白玉冠简直就是白纸上画了个人脸!那青丝披散下来多好看,这白玉冠也物尽其用,皆大欢喜。
孙湄听她说什么请帖,她自然是没有的,心里没底:“阿玖你是不是想了什么整人的主意,把我打扮得这么好看,不会是想贩卖人口罢?”
第五十六章 逗弄
槐韶楼里姑娘都是清倌,可也不是没有男孩子卖艺的。
若是还没有如此迷恋成广的孙湄,自然是不知道这些的,可她也不是头一回来到青楼楚馆,哪怕之前都只是止步门前,却也足够她知晓一些原本她从未想过的事情了。
孙湄曾听人笑说那些孩子面目清秀身体柔软,跳起舞来勾人魂儿去,安稳坐着的时候又似高门里的少爷,无端透出一两清贵之气,让人看着就心思旖旎。
好像正好便是她现在这副扮相……
结果这话哆哆嗦嗦问出了口,转瞬脑门又挨了一记。
孙湄捂着额头,一双眼蒙上了些许水雾:“阿玖?”
她这模样可真是“勾人”!可这会儿言玖夜想到的却是自己前两年过生辰时得到的“惊喜”。
言玖夜真是恨恨道:“你起舞毁物、弹琴杀人,谁敢卖你?!”
孙湄……还当真没有这等自觉,不过这会儿屈服于言玖夜的“淫威”,小声问道:“那你要怎么进去嘛?你会飞檐走壁,我们偷偷进去不好?”
言玖夜哼笑道:“倒是好呀,两个官宦人家的姑娘,夜里飞檐走壁,跑来青楼楚馆做贼。”
官宦人家的姑娘跑来这风月场,和偷溜进去的可一点也不一样呢。
孙湄有些泄气,道:“那要怎么办?难道我还是只能在门外等着么?”
言玖夜瞧见她不甘心的模样,叹道:“那我也不需要再问你一句了,看你这模样,今夜没有个结果,定是睡不好的。”
她牵着孙湄的手往外,给她指了指槐韶楼门前的两个看门人,道:“规矩不能破,但守门的人不是死的。那边右侧的小哥小时候带着妹妹来明都投亲戚,一时贪玩入了槐韶楼,结果丢了妹子,自己也只能留在楼里谋生,左边那个今年才得的闺女夭折了。这两人身世坎坷,倒是容易心软,看见偷偷离家来寻兄长的小姑娘,你们说他们放还是不放?”
连皌在旁也附和道:“大概见了你们这般富贵的装扮,也就睁只眼闭只眼放过去了。”
孙湄听了却是皱眉,道:“好惨啊,阿玖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言玖夜勾起唇角,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掏出个毛球般的小鸟,捧在手上,道:“这只小灰雀告诉我的。”
那小家伙好像还迷迷糊糊的,一身灰不溜秋的毛,远看了就是个灰毛球,不像在天上飞的,更似刚孵出来的小鸡仔的模样。说话的声音大些,吹出来的气将它身上的绒毛都能吹动。
孙湄很少见她触碰动物,又没有见过这样子的小鸟,忍不住笑了出来:“哪有人像你这样带着这么只小可爱在袖子里的。”
言玖夜倒不太在意地逗着小灰雀,这是卓唯养的鸟,一到冬天毛就长了,一贯怕冷,最爱钻到人的袖子里、风帽里睡觉,可看着笨拙,飞起来眨眼就没影了,那速度和她使上轻功的时候有的比。
“不过呀,谁说我们就不能进去了?”言玖夜话音一转,手放在袖子里摸了摸,亮出一张绘着小狐狸的名帖来,坏笑道:“你来寻我,真是巧了呀,只可惜没能有机会做一回飞贼。”
她先前不过是在逗弄孙湄,不想看她为成广牵动心境,这时候这样夸张地说话,带着些邀功的意思,却差点被孙湄摁在大街上打一顿。
言玖夜忙着求饶,道:“这不是看你一直闷闷不乐,我想逗你开心,有错了?好好好,我错了。”
孙湄打了出了气,扭过头去不看她:“还说我对这些地方熟悉,你还不是,竟能拿到这百两影子一张,还有价无市的名帖!”
还故意骗人!
言玖夜含糊道:“意外所得,意外所得。”
孙湄道:“那咱们这就进去罢,是不是要到开场的时间了?”
言玖夜将名帖放在她手上,道:“大抵是要到了罢,你拿着这名帖先进去,我让疏妜陪着你。”
孙湄不明就里,问道:“你是不愿意进去么?”
言玖夜笑道:“并非。我当然还是想要见一见这位江南来的新花魁是个什么漂亮模样的,只是抱歉,今夜应你之邀出门,我却还有另一件事要办。”
言玖夜这样说,孙湄是不会细问的,但言玖夜也不愿意全部瞒着她,只道:“我收到了一个朋友的信,让我帮着找一个人。”
“阿玖你的朋友真多。”孙湄明了,“我知道你不想看见表哥,你能陪我来我很开心,不同我一起进去就不进。但是今天疏妜归我了,我要带她回我家住,不管你了。”
言玖夜失笑:“那你记得我明天要上门要人的。”
孙湄是真以为她只送人到门口,言玖夜看着两个小姑娘进了槐韶楼,却没有走的意思。
连皌走到她身侧撑伞,问道:“主子真确认那位来了明都,还是这样的地方?”
言玖夜敛了笑,放手里的小家伙飞走了,道:“卓唯给的消息总不会错。”
茫茫人海寻一个人于寻常人不易,但卓唯可以,何况这是明都,明都繁华容易藏身,可是他卓唯要找的人,哪怕一天换上几张人皮面具也藏不住。
言玖夜默默地看明都的天,这都城夜越深,天色却更亮,天幕是黑沉,现下雪落的大了些,仿似有红纱铺陈其上,隐隐比往来行人指路的灯火还要梦幻的光彩,不过是冷的。
槐韶楼的招牌其实不是字,槐米红梅的白灯笼和檐下一盏无光的竹灯,这就是招牌了,也被人说是君子之象征,在明都的清贵圈子里传得神乎其神,孙湄在茶楼听人说书知道的,言玖夜又不是真的不闻窗外事,自然也是听过。
何况之前她收到了封信,见了个人,还叫疏妜出门买点心的时候去问了朋友。明月河上红纱漾,轻鸿桥旁和韶音,真是好一个槐韶楼。
不多时便见有个和她一样穿白衣的青年从街的那边走过,他执着一盏青灯,映得袖口一片盈光。
言玖夜看着那人进了槐韶楼,扯出个笑来,道:“我还当他是一辈子都不会沾这红尘呢。”
第五十七章 花魁1
冬日里明都繁华依旧,迎着雪,春乡里更是热闹,世家子或是富家子私下相邀,个个都想去看槐韶楼新出来的花魁娘娘。
等到消息正式放出来,槐韶楼来了位擅琵琶的南国美人,有心思的便更耐不住了。
那南边的小女子不说身段柔美、嗓音细腻,就是没有才艺傍身,单是看那长相,就仿佛看到了烟雨江南的一抹秀色。
槐韶楼风雅,从不轻易推出花魁造势,也因为原先那位名曰姚金娘的花魁娘子少有人能及。她是金陵来的窈窕女子,一双眼睛却是带着点深蓝,似混上了西域那边的血统,更是叫她身段迷人,一曲舞毕,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拜倒在她裙下。
而既是江南水乡养出来的女子,她自然也擅琴擅歌,琴音有如江南细雨,同她跳舞时候的热情正成相反的两极。伴着歌声,听完一曲,听曲的人心都要醉了。
姚金娘在槐韶楼做了四五年的花魁,如今换了新花魁,却不是因为新来的姑娘能够胜过她,只是因为她到了年纪嫁人,又恰巧寻着了个良人。
不过,她寻的夫君是个没什么背景的小官,倒是叫许多人没有想到。据说等他们成了亲,那夫郎就要外派,去上阳往西数百里的小地方做县令,姚金娘要随夫前去。
今夜新花魁露脸,旧花魁离去,楼里楼外,皆是新人旧人,仿佛连夜色都同往常不一样。
槐韶楼中,新任花魁的院子外来了许多人。原先想着这日子喜庆,槐韶楼的管事特意命人去取了桃红色的绸缎,正想着要到姑娘的房里换上,开门的却是姚金娘。
她扫过众人谄媚的心思,不紧不慢地道:“三桑公子做事时候的规矩,不是因为换了人就会变的。”
姚金娘身子曼妙,只是简简单单站在门后,也似在高台上那样,能够笼了人的心神。
从她身侧往屋里瞧去,正在给姑娘打扮的是个年轻人,男子身,虽然只能瞧见一个侧脸,可容颜比较这楼里的姑娘们也不是逊色许多。何况他平日里说话声音温柔,有那么几分温润的江南气息。
早几年的时候,常家公子常三桑就是这槐韶楼后院的常客,少年人刚刚抽长的身子挺拔,虽是男子,可偏就学了一手妆点的本事,也爱给这楼里的姑娘们打点颜色。
后来不是他自来熟了,而是互相混熟了,姑娘们私底下唤他桑姐儿,这公子佯怒了一阵儿,说是要追着嘴碎的打,可不过也是在嘴上说说,后来也就由着人去了。
只是在这多年以后,与他相熟的姑娘们都出阁嫁人,最后连姚金娘都有了归处。她还没离开,已经把称呼换成了“三桑公子”,说是她给后来的姑娘立规矩呢,倒不如说是这女子刻意得有些冷漠。
常三桑在屋中,遥遥地唤姚金娘,无奈道:“却是把我说的可怖了,管事同我也是多年的交情,作甚吓人?”
不过常三桑喜静,替人妆点的时候最厌别人打扰,管事对着这位,也是从来不敢多嘴多舌的,哪里敢认什么交情。
只是前头催得紧了,留给他妆点花魁的时间实在是不多,管事也顾不上什么了,脸色微微一变,忙着回身让旁人退开,自己则对着姚金娘拱手笑道:“我思虑不周了。只是您听见了,前院里多热闹,就等着屋里这位快些登台呢。”
他的未尽之言,姚金娘自然听得出来,不过是不肯得罪那些被他们吊起胃口的,有大来头的贵客,又知道常三桑惯常对姚金娘另眼相看,指着她念在往日的香火情上,替他催一催里头。
姚金娘却不紧不慢地道:“慢工出细活,管事您也懂这个道理罢?人家小姑娘脸蛋嫩,须得好好妆点,禁不得粗糙,哪里是我这半老徐娘一样,草草画个眉就能了事了的。”
管事脸色一僵,似是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复。
姚金娘当然不是半老徐娘,只是也比不上新任花魁的年轻。他想,大概是她见新人还未登台,自己这旧人也未走,便已经无人在意了,怕是满心的怨气。
管事倒霉撞上了,也只能压着心里的不快,连声给她道歉。
却听得屋子里那位三桑公子的声音,说:“画眉鸟儿,贪心了。你倒是去看看谁能像你一样,描个眉,其余什么都不用妆点,便是不可多得的绝世美人,一颦一笑晃人眼,怒容亦是好颜色。”
姚金娘愣了愣,管事脸色变了再变——这下是真的害怕了——赶着要告辞,只是还不及说就被赏了一记闭门。姚金娘气势汹汹地冲回屋里,管事在门口听了几个响,倒是没听见新花魁的声音。
画眉鸟,是姚金娘的诨名。
或者说,是那些位高权重但实在忌惮着槐韶楼背后主人的人,得不到这有优美歌喉的姑娘的一丝小心思,叫着画眉鸟,姚金娘不能反驳了,好似就是他们养在笼子里的取乐的玩意儿,可谁说这槐韶楼不是一个华美的笼子呢。
笼子里的画眉鸟就要飞走了,这时候还有人敢叫她这诨名,不是太熟了,就是脑子傻的。或者这三桑公子从庙里回来,几个月的斋食吃下去,脑子还真变蠢笨了。
管事摇着脑袋走了,就是不知道那位新来的姑娘是被屋里的阵仗吓傻了,还是她也是有自己心思的,竟然都没出声儿。
不过这青楼楚馆的地方,姑娘一进来就损了清白的家世,没有些小心思,谁能得个好呢?
房间里默不作声的南国美人名唤笙烟,红烛昏黄的影子之下,江南姑娘柔顺的眉眼清楚,眼下一抹朱砂红影,既纯洁又娇媚。便是瞧见姚金娘气势汹汹地冲回来,也是半点不改颜色。
常三桑看着自己一手打扮出来的美人,心里却想到姚金娘初来槐韶楼的时候,小姑娘不是娇弱的女子,眼睛里惯常是傲然的风华,说她是画眉鸟,倒不如说是小凤凰。
一晃好多年,小凤凰都寻到了梧桐枝,要飞走了啊。
第五十八章 花魁2
常三桑收了脂粉盒子,叹道:“倒是不知你这一走,三年再归的时候,我能不能讨了夫人,若是不能,将来在你面前可得要平白矮了一头。”
姚金娘气冲冲地回到屋里,听着他这样的话,对着三桑公子的背影比划了两下,端着茶杯饮了一口,道:“你在槐韶楼的后院混迹这么多年,不是眼挑,哪里能寻不到喜欢的姑娘?”
常三桑回过身望着她,公子容貌在烛火下有些阴柔,倒是委屈。
他说:“我本爱岑玥,她嫁入平民百姓家,我还爱雀雀,她泛舟一回让尚书府表公子入了眼,还有姑锦、幸燕,还有你啊,你们都不要我。是姑娘不喜欢我,可不是我寻不到喜欢的姑娘。”
姚金娘对着他翻了好大一个白眼,道:“你若是有心,倒再试试这小姑娘,趁着人家还不知你底细,光凭这皮相,看人会不会倾了心。”
笙烟看着这两人,羞怯地垂下目,心里却觉得奇怪。这两人本也说得上是郎才女貌,可最奇怪的还是他们说话时那种熟稔,像是认识了许多年,可又并非这青楼中的相识可以积累下来。
他们二人,定然不是表面上这般关系。
不过,如今同她也没什么关联。
常三桑似在认真地考虑姚金娘的提议,他打量笙烟许久,末了歉然一笑,道:“你长得很美,便是我所见过这明月河畔那么多的美人,也少有比你更为出色的姑娘,但是我想我哥会喜欢你,他这人有怪癖,看人看眼,眼下有泪痣的他最是喜欢。”
姚金娘似听了笑话,旋个身坐到了床上,把脸埋在被褥里忍笑。这要是还听不出来是胡说八道揶揄人的,笙烟想,她这十几年也算是白活了。
常三桑不耐,拿了镜子个笙烟看她现在的模样,一边拉起姚金娘走到外间,招呼外面等着的婢仆们进来,最后给笙烟换上登台的华服。
他拉着姚金娘,一边走,一边抱怨,说:“常二当年为一个姑娘闹得死去活来,差点没被我爹打出门去,你又不是不知道。”
“知道知道,还知道是你常三公子帮忙跪在门口求情,不然你那二哥哥哪里能回了家?”姚金娘还在笑,笑声似铃铛轻响,她说,“只是常居你后不后悔?如今你看常家老大走了,你自己不争气,那个捡来的小子倒能管着你家的家财。常老爷子都放话不管,直接到老家去休养了,你要怎么办?还有闲心给人家考虑终身大事!”
话里话外,深恨常三不成器。
听着这话的人无不低头沉默,等他们走到院外去说话了,才舒了口气。
常家一团烂账,明都少有人不曾耳闻。
这常家有三个公子,大公子早年称看破红尘,转身做了云游的道士,看朝露叹生死,从没见着他回过家;三公子常居混迹槐韶楼,俨然是红尘里的贵公子,也是不爱着家的主;唯独这二公子仕途尚可,近年也开始管着常家的家当,如果他不是义子,一切当称的上完美。
奈何世事无常,最有出息的常二公子不是亲生,据说还与自家兄弟有许多隔阂。
姚金娘不笑了,说:“我夫君听人说常尔暖最近遭了人嫌,职位明升暗贬,你要小心他找由头给你不痛快,等我也走了,这槐韶楼里哪个和你相熟?小姑娘没见过你委屈时候的阵仗,没准叫嚷着登徒子,还给你迎头一棒。”
常三桑抿着嘴的模样倒是可怜,引人侧目。他沉默了许久,不提常尔暖,声音低了许多,若非仔细听,还以为是风声:“我这他乡故知,终究比不得你要洞房的夫君啊。走了好,留我一人行事自在,红尘里来去,没有姑娘再能让我留下心来。”
姚金娘眸子一动,刹那间仿佛让人瞧见了星夜,只是她垂目一笑,道:“得了罢,你要是真喜欢过我,哪里轮得上旁人,我如今就是常府三少夫人。”
笙烟换好衣裳出门的时候,正好见常三桑在给姚金娘画眉,如他先前所说,姚金娘是那种天生的美人,多一分脂粉庸俗,少一分颜色柔弱,画了眉正好,一颦一笑皆是美的。
这三桑公子给前任花魁描了眉,道:“我细想想,常尔暖这几日是有些不对劲,你说我要是顺他,我又为什么要讨好他?且让他一人难受去,我躲了出来,最好。”
姚金娘嗔怪道:“你倒真是去庙里待了太久,脑子都坏了。”
常三桑倒顺着她,道:“去清修数月,脑子不坏,心就要坏了,不过常尔暖总归不能眼见着他弟弟坏了。”
姚金娘这回没搭他的话,领着笙烟就要往前院走,新任的花魁回头望着那公子,公子回了个笑,轻哼着小调往院深处走了,但见步履艰难,好似腿上有些不便。
疑问自是有的,可常家的事情听了个七八,不必问也能猜出一二。
姚金娘倒还是那副带着点淡笑,细看却有些冷淡的样子。
等她们这一行人走到了前院,就见到急得满头是汗的管事,他都顾不上谄媚,阔步走了过来,直要拉着姚金娘登台。
姚金娘同他说了几句,回到笙烟身前,为她戴上面纱,别有深意地道:“这温柔乡里的话,不论是说话的人还是听的人,你要是当真了,免不得要受人伤害,想在这里长久地待下去,就记得,莫要轻信了旁人。”
此处已能听见外间的人声,透着纱帘,能够感觉到那边的骄奢,笙烟蒙上面纱,如同烟波缥缈蒙了明珠,她一双眉眼清润,紧盯着这位前辈的眼睛,道:“姐姐想要告诫我什么?”
姚金娘却不答,只说:“聪明人自有心思,我话说这么明白,其中意味,你想听一层,当然就是一层。”
她登台之前,笙烟站在阴影里,问出口的声音有些淡漠,姚金娘听见了,没回身,淡淡回道:“如你能遇他乡的故知,总算有个依靠。”
第五十九章 春乡觅故知
槐韶楼本就建的比旁的楼阁要高,站在二楼往下看时则更有此感,站在这处也不太能看清台上的美人,所以来此的公子君子们大多坐在一楼,用帘柱相隔,也算是个雅间。
但二楼也不是没有人的,白衣的男子便在这儿,灯还在手里,烛火已经被吹熄了,留下暗暗的灯笼,与楼里的阑珊相比显得无比黯淡。
他怔怔地看着楼中光影,抿起了唇微皱着眉,看起来他是有些厌恶这里的脂粉香的。
“萧大公子好不容易来次明都,就知道跑这儿玩儿来了,俗雅尽有,地方倒是选得好。”
声音从身侧来,有些含糊,男子身形一顿。他转过身去,见是一个白衣裳的小公子坐在围栏上,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悄无声息,如今正端着贵族公子蔑视人的倨傲神情看着下面,只是手上还拈着半块糯白的糕点,浅浅一点红豆泥粘在嘴角,被他不紧不慢地擦掉。
“阿玖?”萧君彦这下是又惊又喜,只是他分明带着面具,这还是魏幽新画的相貌,不说言玖夜,便是自家的亲姐姐也不曾见过,便问她,“你怎知是我?”
萧君彦像是一张白纸,哪怕是带着面具,心中所想也一五一十地表露在脸上,言玖夜一看便知,悠悠地道:“别摸你那假脸皮了,没破绽,好看着呢。”
萧君彦微微红了脸——或许也是魏幽做的面具太过于逼真,脸红都遮不住,也不怪他藏不起自己情绪啊。
言玖夜指了指他的袖口,道:“痴女早年闯夕倦海得了一件鲛衣,送给了你,还交代日夜不能离身,你自然最是听话。鲛衣遇火光显水纹,你先前提灯而行,我不过是在人群中寻了寻袖口有莹莹之光的人,便果真寻到了你。”
萧君彦抬起手臂,露出一点外衫下的轻纱,那一截衣袖迎着烛光,瞬间亮了起来,像是月色下的波光,像是跳出海面的鱼儿的背鳞,着实是漂亮得引人侧目。
正巧那台上的小小女伶唱到一句:“公子执灯行,雪袖盈清泠,看那人儿好是娇容,青柳半桃你可快寻!”
他抬头对上言玖夜揶揄的眼,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言玖夜轻笑一声,道:“多大人儿了,还像个姑娘爱红脸。你来有什么要紧事么,总不会是跟着书生魏远游久了,学来了什么卜算的本事,临行前算了一卦,知道今日我会到这儿来罢?”
“魏兄平时是爱掉书袋,但不会卜算的。”他又道,“他说想去北边看雪和梅花,我,我来看一个朋友。”
言玖夜挑起眉,道:“奇了奇了,你在明都竟还有朋友,是我认识的人么?”
萧君彦迟疑了一瞬,回道:“阿玖应当不认识罢。”
“哦?那便是你偷偷来过明都,交了个不能告诉我的朋友咯?”言玖夜看起来有些生气,“我说你难得来明都却不来寻我,原来是这样。可什么样的朋友,要见面还要来这种地方?”
萧君彦张了张口,没说出什么话来,可他也不愿意说谎,便默默地低下了头,指望言玖夜不再追问。
言玖夜眸子一眯,偏过头往楼下看了一眼,又转回来,道:“算了,君榕知道我这样逼你又要来追打我了,我死缠烂打地好不容易求她带了双鲛鳞制的手套,可不想用也没用就给她一剑砍了个破烂。”
萧君彦道:“不是苍绝古刃刺不破鲛鳞的。”
言玖夜挥挥手,道:“行了你,要看朋友就去,我也有事儿,你别傻站在这儿碍着我看美人。”
萧君彦踯躅片刻,还是点了头,道:“好啊,有机会去陆兄那儿喝酒?”
言玖夜好一会儿应了,他才走了。书生魏亲手制的人皮面具仔细看是俊美的,奇就奇在那样貌难以记住,一晃眼再看就认不出了,除非萧君彦又一时大意露了鲛衣。
“君榕来信说你没有按时回家,猜是去找朋友,最可能就是来看我,你倒是来了明都,看的人却并非是我。”言玖夜笑笑,“君彦啊君彦,我是相信你,可惜我不傻的。”
偏就这么巧,今夜有个江南美人要登台亮相。她还未露过面,便已经叫明都城为她疯魔了。
言玖夜就倚在那儿往下看,不多一会儿新的花魁娘娘上了台去,她戴着面纱,瞧那眼睛却是南国女子的模样,一身水蓝色的装扮,只有眼下一抹朱砂红影,纯洁又娇媚。
她怀里抱着的琵琶是上好货色,在言玖夜看来那一双手更是美,美得仿佛不该长在人的身上。
成广是生得好相貌好口才,有此资本,虽是风流,可就是能得了今春琴禾两位花魁的青眼,竟也能叫这两个向来针锋相对的美人和睦相处。
只是换了今夜这个看似柔弱无骨的江南美人,不知道他是否带着自满自得的心境来的,若真是了,怕是今夜,穆国公世子就要学着吃一吃闭门羹。
想到这儿,言玖夜就双眸含笑。她站得高,自然能够将槐韶楼中的一切尽数揽在眼底,成广同他的狐朋狗友们都来了,坐在一楼大厅中位置还算不错的地方——大抵是看他们一行的背后有国舅有国公,还有个管事模样的男人候在一旁等这听差遣。
而孙湄和疏妜,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两个小丫头头一回来这样的地方,显得有些局促。言玖夜回神一看成广,果然看见他频频朝着孙湄的方向投去目光。
“失策失策,这场内谁不是人精,哪里就看不出这是两个姑娘了。”她摇摇头道。
或许疏妜可以被众人忽视了,但孙湄走进这楼中,就像是一束格格不入的光。
只是还好成广发现了,却没有拆穿,也因此无法遣人将她送回府去,两方如今还算是相安无事。
这槐韶楼的二楼,本该是视野最好的地方,反倒成了个被人遗忘的角落。
言玖夜倚靠在围栏上,花魁还未登台,她只看楼下觥筹交错的场面,显得有些意兴阑珊。
第六十章 登场
“那日她可没同我说过,她与君彦也是相识的。”见着连皌过来了,言玖夜朝她抱怨,却又坏笑起来,道,“你说魏幽与君彦相识这么多年,他兴起画上一幅,是草木便卖了,是鸟兽则自己留下,有时遇上美人摹了下来,全是送给君彦的,也没见君彦说喜欢哪个。我倒还以为,他们这对喜欢云游四海的人,会一直只有两个人在一起呢。”
魏幽,便是那书生魏。别看他被人叫做书生,不过是喜欢做书生打扮,青衣襕衫,温文尔雅,却别以为他真的是个文弱的书生。
不过魏幽不太与人交恶,江湖之中,只传他是个好说话的翩翩君子。他又喜欢四海为家,心中只念着画风景与人物,也是个朋友极多的江湖客。这个性子,倒是和他的表兄弟陆青有些相似。
魏幽的朋友之中,虽然有许多如他一般自在来去的人,可若说是与他最是相合的人,还是萧君彦,他们时常相约去往某地采风,感情极好,甚至像是亲兄弟。
言玖夜也不太清楚他们什么时候认识的,只知道自己与魏幽见面,不是通过陆青这位正牌表弟,而是某年在西南遇上了萧君彦,才得以见到这位大名鼎鼎的书生魏。
所以言玖夜说他们两个“形影不离”,“相亲相爱”,若是从这些事情上解释,倒也没有说错。
连皌跟着她这么多年,自然是知道她是个想到什么便说什么的性子,却也不知道她怎么就提起了这个,便一挑眉,道:“若是萧二公子听见你这样编排他,也不知道会不会哭出声来。”
言玖夜听她这样说,看起来有些害怕,可实际上她抱着手稳稳当当地站在那里,全无动摇,只是嘴上说:“那你可要好好帮我瞒着,万一君彦听见了这些话,真的被惹哭了,我还怕君榕提剑来找我算账。”
萧君榕这个剑痴,天下都是有名的,她萧家又是富甲一方,什么宝剑寻不到,更是叫萧君榕如虎添翼。这痴女心中不是没有朋友,只是,同她弟弟萧君彦相比,什么朋友也要靠边。言玖夜对自己的功夫是有自知之明的,打不过她,还是不要惹恼了她为好。
“知道你惜命。”连皌摇摇头,道,“不过我与主子又不是一般的关系,你还这样同我说话,假不假?”
言玖夜哼笑一声,把这事儿揭过,转头看楼下。
槐韶楼来了个新花魁,虽说是个被他们神神秘秘藏了数日的消息,可实际上,槐韶楼哪会真的这样做,若他们真的瞒得紧,又怎么会在花魁登台露面前就传出她才貌双绝的消息?又怎么会有邀人来的请帖?
这一手在背地里推波助澜的招用的不错,所以今夜花魁登台,才有如此多的贵客临门,其中不乏在风月场颇有名气的主,叫槐韶楼好好地出了一次风头。
花魁娘子名曰笙烟,如今已经登台亮相,却是带着面纱出来的,什么绝世的容貌,只瞧见眼睛往上的小半张脸。
有性子急的公子出声询问,管事的出来打圆场,道:“还不是诸位贵人太热情了,叫我们姑娘羞红了脸,怕直接这么出来,给贵人们笑话。贵人们高抬贵手,且让我们姑娘展示展示曲艺,人都在这儿了,过会儿让她摘了面纱也不迟不是?”
管事的不愧是个人精,这话有些打趣,可听着也叫人舒爽,在座都是拿了请帖来的,都不是市井撒泼耍赖的主,当下也就没人再揪着这事儿了。何况管事的不是说,先叫花魁展示曲艺,等下自然会取了面纱,既然是来消遣的,就不必像个思春的毛孩一般急切了罢。
不过这花魁虽是带着面纱出来的,朦朦胧胧遮住一张脸,可那一双露在外面的眸子,以及眸下妖艳的朱色,已经能见几分绝色,勾动了不少人的心。
言玖夜远远地瞧着,也似那些男人一样,反而被她这样的“遮掩”勾起了兴趣,道:“也不知道她今夜是个什么神仙般的妆容,怕是等会儿取下了面纱,勾的不是人的心,而是魂儿了。”
连皌搬来一张椅子,放在围栏旁——她不是言玖夜,好像没骨头似的,懒懒地依靠在围栏上,没个正形。听她这样说,连皌倒是习惯了,顺着说道:“旁人怎么样我不知道,倒是主子你,怕是头一个被勾了魂儿去的人。”
言玖夜笑道:“怎么说的我好像是什么色中饿鬼投的胎一般?”
“难道不是?”连皌面上的神情惊讶得都有些夸张了,“早几年你不是说过,‘世上美人良多,实则可遇不可求,遇上了自然要多看两眼。那等赏心悦目的美人儿,最好是能成自家人,放在自己身边,做梦都能笑醒了。’这可不是你喝醉了酒说的,我记得那时候你也没受过什么刺激。你说的话,这就不认了?”
“唉!”言玖夜重重一叹,嗔怪道,“给我留点面子都不肯,你可真是狠心。”
连皌可不为所动,道:“如今这处,又没有外人,就咱们两个知根知底,主子你也不用同我撒娇了罢?”
言玖夜一瞪眼,可正如连皌所说,这般作态本就更像是在撒娇,哪里有什么威力。倒是言玖夜太过用力,觉得脸上好不容易养出来的一点肉有些酸。
“我说不过你!”言玖夜泄了气,扭过头去,专心看起了美人来。
那楼下高台上站着的姑娘,就仿佛她去到江南,打着伞走进朦胧烟雨之中,不经意抬眼看见的一抹秀色。
江南多美人,这美人,是烟雨朦胧中的杏花香,是藕花深处浅眠舟上的红蜻蜓,是和风细雨悠悠扑面而来,是春夏秋冬在青石板路上走过了一轮,兜转了一圈,映入眼帘的,还是葱葱郁郁的翠色。
欣赏美人与男女无关,便是再见她多少回,言玖夜也忍不住心动。
当然,这份心动不光是因为她的容貌极美,也是见她从容不迫,自然生出了几分好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