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章 第二十七节
如今的大周,已然不是十七年前群雄纷争、天下割据的乱世了。当时,赵璋也算是其中翘楚,短短几年就带着同乡盟约的兄弟闯出一番天地;后来更施美男计,借岳丈黎氏兵马占据江南;再因赵棣生母带族人归顺献祭,而轻易平定北原。
应天道,号天下,即极位,承皇权。
成事前,在江南已有力量与元军对峙的赵璋是其追击的首要目标。因叛徒出卖,江北一役,赵璋铩羽而逃,一路遭到元军追杀,重伤即将殒命之时为少林众人所救。
少林中,除了琼华,皆是爱国的热血男儿,碰到祛除蛮虏的统帅将领,皆待他如出同门。为他疗伤布斋,甚至甘冒奇险,替他联络亲信部下。可众人没想到,心狠如赵璋,为了自己能顺利潜逃,竟故意泄露隐居于少林的消息,引来大批元军搜山屠戮僧众。而他,却早已乔装打扮远遁而去,只留无辜少林众人替其挨下元军刀枪烧杀,为他逃跑拖延时间。
这个梦魇日复一日地在易宏梦中重现。十七年前,她无力回天,只能为人鱼肉,徒叹奈何;十七年后,她誓要让赵璋付出他所珍视的一切,以安少林无辜亡魂的在天之灵。
据凌霄元月来时所供线报:漫长冬季,江北降雪近无,州府粮仓早已覆满虫蚁。如今春季连连大风,滴雨未下,春耕已荒,民心浮动。易宏联合江北粮王上官氏,中断对该地区出售粮食。他更以天气不佳,商旅不行为由,停发停售药品、衣物等等百姓生活必需品。且盐帮倒台,天下盐场尽归易氏,他却只换盐引,粒盐不售。
如此,江北物价飞涨,不仅百姓人心惶惶,就连军中也出现倒卖军资唯利是图者。鞑靼见大明之隙,趁机联合部众,集结五万军队,兵临边塞,虎视眈眈。
再看江南:原该在江北所下之雨仿佛尽数加倍归于此处。莫说滨海、河道之百姓为水灾所困,就连应天府内也是多处积水,瘟疫四散。这时,赵璋为军费所困已久,不得已下令举行马球比赛,以图在短时间内筹措大批资金,却更被百姓议论骄奢淫逸。
正逢前日,皇宫一天之内失去两位主母,太子也在翌日病倒,昏迷不醒。百姓们纷纷相传:君上无德,上天降惩,先失妻子,再亡天下。
官吏们因赵璋借为皇后治丧为由清除老旧部属,而致人人自危。或官官相护,勾连皇子,结成党羽,以求自保;或尸位素餐,缄默不言,唯唯诺诺。
因天象所困的无助百姓只得通过求神拜佛的方式寻个安慰,可无论他们拜了多少庙宇土偶也无法改变现状,直到一个“神迹”出现。
话说,滨海的台州府从县内有一刘家村,村内有户人家,家主名雨,一直以捕鱼为生。因从正月以来的霏霏淫雨,他一直收获甚少,家境日窘,甚至饥不果腹。再加上山洪、瘟疫等灾祸接连而至,他几乎到了即使搬家也无法再生存的地步。直到一日,他听一位小贩说起那个由来已久的传闻……
“你不知道吗?易家公子与少主都是上仙入凡,乃深夜子时两注虹光降于少林寺神像旁褪光而生,脚心皆有六瓣莲花印记。哎,这可是神子托生之象啊!你只要家中也塑一泥雕,在其足下刻六瓣莲花,每日焚香叩拜,不出三日,神子便能知你困顿,感你虔诚,保佑于你……”
刘雨心中虽存疑,但总归眼下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依样照做。果然在第四日晨起,他在家中的供桌旁突然发现了一袋米和一管盐。这让他欣喜若狂,走街串巷告诉周围所有邻居朋友。众人纷纷效仿,竟然都在几日后求到了救命的盐米。
此事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传到了应天。
应天此时正被城池内涝所困,易宏兄妹三人带领仆众一同挖渠疏通,以工代赈,应天水患一日便解。从此,关于易宅家主是救苦救难神子转世之说就更加风靡了。
可原该忙碌不堪的易宅,在如此滂沱雨夜却显得沉寂空荡。其实,钱蓉乔装的易寯羽已至沈宅,易宏早到燕王府,而易宁也去了朱雀书院。
处在权利中央的燕王因近日的边患、天灾而忙碌不堪,对于此时前来搅扰他的易宏并没有太多耐性。
“久等啊,易公子,”燕王赵棣刻意晾了易宏一个多时辰,装作匆匆而至的样子,拱手客套,“抱歉抱歉。”
易宏并未回礼,冷脸颔首,纤指摩挲着一旁的茶杯,漫不经心的轻声应道:“这天下都是赵家的,王爷都不在乎百姓性命,我为何要在乎呢?既然不在乎,何来抱歉之说呢。”
赵棣的近侍小颜听到此悖逆之语,不仅打了个冷战。易宏现如今即使是百姓口口相传的神之子,被许多人当作真神一般供奉尊崇,但也不该在堂堂亲王府邸直言至此啊!他猜想二人应是有要事商谈,故快速行礼退下。
赵棣心中虽是不满,面上仍浅笑如旧,道:“公子如今很受百姓爱戴,自然也先天下之忧而忧。小王怠慢之处,还请公子多多担待。”
“你想做太子吗?”易宏直接了当地说,“我可以配合你除去所有的竞争者,但我有三个条件。”
易宏的冷漠认真让赵棣有些意外,他警惕地笑道:“公子今日是经了什么事儿?怎会说出这样大逆……”
“看来是我不该一直谨言慎行,以至于王爷竟以为我今日失心疯,说了胡话。太子只有七日时间,二皇子仅有两月可活,半年之内——三殿下必死!”易宏淡淡一笑可融霜雪,但深棕狐眼里却尽是杀意,“我再问一遍,你,想不想做太子?”
如此眼神仿佛早已看穿赵棣所有心思,激起他一身鸡皮疙瘩。赵棣咽了咽嗓,强笑道:“虽说百姓此时都奉您若神,但您每夜给信徒们派发的盐粮……”
“三日之内,鞑靼便会向北境进攻,蜀中爆发大规模山洪,宫中贵妃与三皇子决裂转而助您。”易宏倚着座椅靠背,气势冷傲得不似一位寻求合作的谈判者,更像是一个严酷决绝的君王,“当然,这一切还要看足下愿不愿与我合作。不过即使没有您,还有五殿下、六殿下……最不济,也还有十三殿下。”
赵棣一时间没有理解易宏此番似神明预言般的言论,面上笑容渐渐凝滞。他既无法判别易宏究竟意欲何为,也无可知晓这些事有甚联系,但他清楚的明白,眼前这个撤去假笑客套面具的易宏,是如今大周境内,唯一一个有足够实力可以让预言成真的男人。他不敢轻易开口,只得陷入沉默。
“王爷是个聪明人,应该能明白‘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亦知晓对于在下来说,大周只是区区之数。不过,我对天下至尊之位没什么兴致。”易宏抱胸仰坐轻笑道,“王权更迭对于我这样掌握所有资源的巨富而言,也没什么影响。王爷应不应我,都不能阻碍我片刻,只是看我推行的巨轮能不能更顺快一些。王爷不是喜欢小妹嘛,我就以她为注,与王爷定下盟约。如何?”
赵棣笑了笑,沉思片刻,回道:“易公子一向九曲心肠,今天却爽利至此,小王至少得知道……您凭什么盟约吧?”
“简单说一条吧,”易宏冷眸微转,平淡问道,“王爷留在燕城的旧部,从今年年初开始就没有发过饷禄吧。春季有人把沈家的货船劫了,将所有粮草药剂都送到了您军属部从的手中,这才让您将将稳住部下谋反之心,对吗?
王爷以为我大周即使经历战乱、水灾、瘟疫都不致连军饷也发不出。您到现在都还以为是您的父亲赵璋刻意削减燕地军费支出,以此削弱您在军中的实力,因为从上次抓捕盐帮的人开始,您的雷霆行动就引起了他的忌惮,对吗?
王爷还应该知道最重要的一点:这天下,我想劫谁的货,就能劫到谁的货;此类紧俏物资,我也想给谁就能给谁。”
易宏言下之意——他甚至能将这些东西送至关外,资助鞑靼?赵棣笑容顿消,凝眉沉默地注视着眼前这个目空一切的冷傲者。
“赵棣,”易宏轻笑地叫着燕王的本名,不再以敬语相待,狐眼紧盯着赵棣的眼睛,缓缓说道,“商人和音乐、爱情一样,是没有国界古今之隔膜的。谁能给我更多的利,我便是哪国人。甚至若我高兴,我愿是哪国便是哪国!我来,不是跟你商量,而是定约!你若一时想不明白,就在这慢慢想,哪怕坐上一世也无妨。但……是以肉身等待,还是白骨相付,就要看你需要想多久了!”
中章 第二十八节
雨夜中的沈宅,众人焦急异常,仅仅因为易宅女主人的突然到访。
那女子身披薄银避水斗篷,周身散出淡淡一层水银光圈,一袭水红长裙勾勒绝美身姿,雷霆雨夜款款前来,仿若传闻中的虹光神子,如施法般将所有水汽尽皆阻隔。
“羽儿,”正厅等候的沈浩然,见佳人前来,朗笑相迎,于廊下张臂环拥,紧紧抱着钱蓉假扮的易寯羽,体贴恳切柔声询问,“你身子好些了吗?上次你来赠玉,我还没有出来相迎,你的轿子就已先……”
“沈哥哥,”易寯羽拍拍他的肩臂,拉开彼此距离,淡淡一笑强行打断,“我说哥哥怎么近日都没有听曲儿看戏地消遣,原来是在府内搭台唱戏。要我说啊,这应天所有的戏子加在一起,也没有您会演啊。”说着便独身往屋里去。
沈浩然虽对她冷傲的讽刺深感突兀,心中却觉她言有深意,思之不妥,快步跟上,反身即将一众奴仆关在门外。
“羽儿,你的话……”沈浩然英眉舒展,转身仿若换脸,温柔笑道,“我怎么听不懂?你可知道,这些日子,我有多想你……”
“沈哥哥,仅是这些日子想我吗?”易寯羽挥袍落座,一双凌厉狐眸紧盯沈浩然,浅笑絮絮,“去年年尾我易族众人即将来应天之时,于莱州府、淮安府、扬州府一路都遭到贼人伏击。
年初,你说带我游遍应天,感受此处过年的节日气氛,却借戏班众人之手偷我一根簪子,事后高价出让给宋府,让他们仅用一枚簪子就在松江易氏票号骗到一枚蓝签。后来,宋柏拿着两张盖有蓝签的收据,到晟金号以假金簪告我制假贩假甚至罪至僭越。
一计不成,你又生一计。你明知吕昭兰对你的爱慕之情,却借燕王生辰之机故意与我一同出现,还表现得对我格外体贴。真是一石二鸟的好计策!即让燕王与我心离,又令吕小姐心生妒忌,借由她的手……呵呵。
我知道,易宅与沈宅在大周经济势力方面早已分庭抗礼,但我们一直对你礼遇有加,不知哥哥为何一心想要除掉我?是我对你不够好,还是易宅太盛,逼得哥哥走投无路,迫不得已才对我出手?”
听她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将埋藏于心底已久的猜忌和盘托出,沈浩然面上笑容瞬消。他原以为许久未得相见的二人该如他一般思之心切。她借王浩引他吃醋,他便借黎氏还上。马场之上,她对黎氏出手果决,他丝毫不生气,甚至有些窃喜。他以为,她终究是在乎他的,却没想到多日的思念,在此雨夜竟全化作对他的质疑仇怨。
“羽儿,”沈浩然沉下气恼与失望,坐在她身旁,叹息着徐徐道,“咱们第一次见面,你就在演戏,演得是一出莺尾寄思,娇而不艳,甚是好看。可惜……那清冽孤傲之姿不是为了我,是为了燕王而准备。再说了,燕王生辰宴,明明是你以琴相赠邀请我去的。我也知道,我仅仅像一副药引,是你用来激他妒恨的……
单独第一次见面你就给我下毒;鹤府开张,你借天下的权贵力捧王浩,全然不顾我的颜面情绪……羽儿,我在你心中,究竟是什么?只是一个需要时便取来,不需要就丢开的工具吗?”
好一个祸水东引!钱蓉暗自一笑:狡黠的沈公子,对自己做的恶事一件不认,反而三言两语将所有过错便推给旁人!
见易寯羽沉默不言,沈浩然抓住她的柔白细腕,一把掀开她的水红袖纱,指着那雪白柔臂上的纤长凝疤质问道:“你为燕王挡过箭,为王浩牵过线,为我做过什么?”
还在树自己深情人格?沈浩然啊,沈浩然,你不做戏子真是屈才了。钱蓉眼眸一眯,拉过沈浩然的手,抚颌侧坐,狐眸轻眨,莞尔一笑,道:“我可以把你混在易宅船里的私货截了,然后送给燕地的驻军们。朝廷已连续快三个月没有为他们发过粮饷了,你那七船货真是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啊。”
“是你?”沈浩然双瞳倏地张大,心中虽疑,却从不敢相信这一切当真都是她所为。
“嗯,”易寯羽点点头,又凑近了些,附耳笑得鬼魅,缓缓道,“谁让你派海东青,杀了我的角雕!”
她,她怎么知道……沈浩然强笑道:“什么海东青、海东红的,羽儿,你在说甚?”
“你的管家呢?我找了他快一个月了,他去哪了?又换回林晖的身份,替你收拾盐帮残局了吗?”易寯羽松开他的手,理着长袂漫不经心道,“我曾派浩鹄前来取他项上人头,可惜他不在,但浩鹄在他的房里发现了训鹰的锁链,我便什么都知道了……”
沈浩然迅速偏头掩饰略慌乱的眼神,但他隐于袖中紧握的双拳却曝露内心仓皇。
这话是易宏特别吩咐,就想诈一诈沈浩然。沈浩然的话语虽未露出破绽,但此举却将一切言明了。
“我曾在燕王寿宴上中毒昏迷,是你用贴身的宝珠替我驱毒。我易寯羽一向恩怨分明,这份恩情便与六年前你派人向我下毒一事一笔勾销。”易寯羽从腹缡中取出一张皮图,扔在沈浩然面前,淡然道,“你父王追杀的那个女巫早被我救了,她已然向我说明那枚灵珠来历,且,我已证实你的身份。但今日此来,我不是找你麻烦的,是寻求合作的。”
“证实?”沈浩然侧目一视那图,心中顿时了然一切,哼嗤道,“合作?”
易寯羽点了点头,狐眼微弯,道:“上个月你的儿子练习骑马时,马发了性子将他颠了下来。他膝盖淤伤,久久不愈,后来一个宫女用放血疗法才将他治好,你的王妃为了感念那个宫女,还赐下百金。怎么,你们近日书信往来如此频繁,她没有告诉你么?”
沈浩然双眉一横,掩饰一般强笑道:“羽儿,你就算气我没有信守承诺、没有按时返回,也不至于编出如此离奇的故事。”
“你上次来易宅提亲,在兰晓风等候时喝了一杯茶,里面……放了蟠龙纹罗和西域曼陀罗的花粉,你喝下不久就睡着了。我取了你血与你儿子的放在一盅验过,二者相融;且你服药后不久,周身用过文心雕龙蛊与食腐蛊的地方就全部起了大片红疹。”钱蓉见他脸色渐渐苍白,心中暗赞主人无双智谋,继而又道,“我曾说过,我与盐帮之仇不共戴天,他们害过我,也害过易宁,我不可能放过。既然你的管家就是林晖,从此你发一船货,我就劫一船;你派一路镖队,我就抢一镖。”
沈浩然切齿冷眉一瞪,易寯羽反笑又道:“你别以为我不敢或没有这个能力。漕帮掌控天下水运,龙门镖局疏通黑白两道,少林为世间武功门派之首,我易宅也已将大周生计握于掌中。
别说小小大周了,乌思藏储部的药,女真与鞑靼的金属,暹罗与南掌的马匹,都是我说了算!这还仅是亚洲,只要我一封书信说明:愿从此每年免费送贡银瓷二器与茶盐二物,就连东倭、大宛、波斯等国都会出兵。浩然,你以为我只会动动人情,卖卖扇子吗?”
“既然你什么都能做了,”沈浩然眼见装傻演戏已无用,索性放下面具摊开了说,“还来沈宅做什么?”
“我没有透露你的身份,也没有动手杀林晖,是看在你我的情分上向你示好。”易寯羽撑臂倾身,侧眉笑道,“你的父皇费了这么大的力气,既改头换面,又更名变姓,就是希望你能调动大周资源供鞑靼军备,改变鞑靼因连年战乱积贫积弱的格局,对吗?这样多年,你废了这样多的心思也没有做到,为什么不让我来呢?”
“你竟肯放下一府恩怨,为我与大周为敌?”沈浩然沉思片刻,颔首蹙眉道,“为什么?”
“因为这世上还有一个我随时都可以杀,但我暂时不想杀的人。”钱蓉将易宏交代的所有话尽转述,“我要他眼睁睁地失去他所珍视的一切,感受我当年无力回天的绝望,将我家人曾因他而受的每一分痛楚,千倍万倍还给他的子孙,才能稍稍平我心中多年深痛!”
“你……”沈浩然思索片刻,惊叹道,“传闻竟然是真的?你要杀的是赵璋?”
“你不必忧心这个人是谁。”易寯羽起身道,“天下盐场我已尽收,盐引也全部换好,我可以把它们全部都给你,让你一夜所赚的财富比过去八年的都多。但……你要答应我三件事。”
“什么事?”经过此夜,沈浩然已无法再平顺地与这个心府深沉的女子对话,只得小心试问。
“一,从此以后,不论彼此境遇如何,鞑靼永不与易宅为敌。”易寯羽淡然地看着窗外霹雳的道道闪电,挺身昂首道,“二,鞑靼今夜即刻进攻北燕,我已安排周全,守军不会全力抵抗,你们只管攻就是了。三,你……”
易寯羽转身低俯,纤手挑起沈浩然的下巴,粼粼水泽的狐眸紧锁着他,专注而蛮霸,娇唇浅笑,轻声道:“你,从此,只属于我,俯首听令,不得有违。”
中章 第二十九节
钱蓉完成任务返归易宅,等了许久两位主子才回来。她与浩鹄、青宇迅速赶至瀚海轩复命,还未进门便听到二位主子的争执之声,浩天、青鸿等一众奴才全被赶了出来。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擅闯,只得全都侯在廊下。
钱蓉侧耳细听,易宏、易宁仿佛又为了王公子吵得不可开交。众人踟蹰踱步,都想进去劝劝,但只有姗姗来迟的青鸾敲了敲门。
“进。”是易宏的声音。
青鸾得令方进。不久,易宁便满面怒色地冲出门,带着青宇、浩天快速离开。
“羽儿进来。”
易宏的声音倏地从屋中传出,钱蓉耳根一紧,快步行进。
“事已办妥,请公子放心。”钱蓉行礼禀报。
易宏点点头,拿起茶杯,似短叹道:“天就快亮了,你先去歇息吧。”
钱蓉支吾两声本想劝说,但看主子疲惫哈欠模样,懂事得颔首行礼退下。
钱蓉退出时,侧目廊下一陌生的白影,沉吟不语,转身离去。众奴也一并散去,唯留阿狸搀扶起心痛难耐的易宏。
雪色华贵凌烟罗着身的青颜快步推门而入,蹙眉扶起易宏,指着自己脖颈上用绯色胭脂所画的状状小斑轻声问道:“公子所言,是这样吗?”
易宏捂着前胸深吸一口气,忍下心上阵阵绞痛,额前一片薄汗,颌目微微颔首。
“公子……”阿狸取出袖间丝帕为易宏拭汗,叹道,“王浩自医术便上佳,这是故意拖延病情,激您探望!”
单闻王浩之名,青颜掌指微缩,英眉即蹙,一双水泽双眸深深看向易宏,不知该如何相劝。
“他就是这样的……”易宏无奈浅笑,拍拍阿狸的手,道,“青颜陪我去便可,你留家里。”
“不行,”阿狸挽得更紧了些,杏眼水汪汪地盯着易宏,指着青颜声线娇软地哼道,“外面这么乱,世道艰险,奴不能不跟着主子!况且……他也不会武啊,万一遭遇什么人怎么办?奴好歹能为您挡一挡啊。好不好?好不好嘛——”
易宏看她如此执拧也拗不过,点头应允,三人同行而往朱雀书院。
天色蒙蒙亮,三人方至,留守伺候的曲水躬身向前相迎众人至二楼王浩的寝屋门口。曲水刚推开门,一直与青颜保持距离的易宏此时突然牵起他的手,二人一同进门。
内屋伺候的重瞳开门大步走出,见易宏与青颜手挽同心扣,眉心微蹙,不自然地清清嗓,识趣地拉着重明一起行礼离开。
病卧床榻的肖劭朗听到熟悉的脚步声猛地翻身回头,无双美眸中尽是藏不住的欣喜,可当看见日思夜想之人正与那个与他近似的影子手牵手而来,他眼里的光一下子黯淡了,再看那影子脖颈之上的点点红痕,他心中怒火顿时升腾。
“宁儿说你病重,与我吵了许久,一定要我前来探望。”易宏松开手,侧坐在榻边,冷淡的面上毫无关切之意,仿佛眼前这个病容瘦弱之人与他毫不相关,“你可还好?”
可还好?肖劭朗看着眼中一片冷漠的易宏兀自轻笑,他病成这样,以她之医术,即便没有探脉也该看得出。她竟还要多此一问?是在嫌他病弱无助力吗?
“近日北旱南涝,货运调动、安抚灾民暴乱等等事宜实在让我分身乏术。”易宏蹙了蹙眉,似乎有些不耐烦,短叹道,“你若病了就吃药,这般拖着累人累己。”
琼华这是在嫌他在她忙的时候故意装病博重视?肖劭朗自嘲般笑道:“是啊,易公子要务繁重,那我可要多谢您百忙之中前来探望了。”
“懿卿,”易宏唤肖劭朗的字,浅叹一声,“我不是无事一身轻的闲散人士,也不是懵懂无知的孩童,你若有话直说便是,不必用这样的法子折磨彼此。”
闲散人?无知?折磨彼此?听到易宏如此明示的肖劭朗憋闷得突然闭口不言,强忍下心底的阵阵刺痛,任满心满肺的委屈在眸底化作一片水盈。
青颜见此情状自知不便,欠身行礼,转身欲走,却被易宏一把抓住。
“若是累了就去楼下客房休息一会儿,”易宏和声浅笑,语调格外柔软,“我片刻就来。”
缱绻温柔的神情与对待肖劭朗时的疏远冷寂形成鲜明对比。青颜略惊,揣测其意,也配合地握住易宏纤掌,玉指轻勾他的掌心,低首含羞浅笑相应,未说一字,满眸爱意闪若星辰,确似已道千言万语。他轻步离去,翩若游龙,而易宏的目光也长久地定在他离去的方向。
亲见此状,肖劭朗心中惊凉可想而知,他双拳紧握,忍耐至极,闭目沉沉道:“昭华,不管我错了什么,也不论重瞳曾对你说过什么,你可以骂我、打我,甚至可以冷落我、疏远我,但不要随意便……”
听肖劭朗把一切责任揽在自己身上,易宏害怕自己控制不住眼神中的伤感,急忙打断他的话:“不是随意,我喜欢他,很喜欢!肖劭朗,我早已让青月把婚盟信物还给了你,你我缘浅,不宜相交,更不宜相许一生。”
易宏言下之意是要与他和离吗?肖劭朗霎时慌了神,侧身撑起身子,忙拉住易宏的手,微红美眸盈出点点水泽,半是哽咽地顿道:“卿卿,我们是夫妻,累世的缘分才得修成正果,你曾应我一生一世、来生来世,你因我爱琴才学曲,我因你爱才习医……”
“忘了吧。”易宏直起身拉开他的手,扶他安坐,平静的口吻仿佛在说一件寻常事,“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你救过我的性命,这份恩情我知道仅用六年婚姻形式不足以相还,你的家仇交于我便是。以后有事,随时可以到易宅寻易宁,我们一定会给予能给的所有帮助。只要你愿,我们永远都是朋友。”
“朋友?”肖劭朗眸中晶泪倏地滑落,这简单的两个字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是。”易宏深深一叹,望其泪落他心中也是抽痛般的紧缩,但他什么都不能解释,拼尽全力压制憔悴心力,面上淡然一笑,“我这样爱自由的人,从不愿为了什么而停下脚步,家庭……对于我来说,不是助力,而是累赘。”
“卿卿,我做错了什么,你告诉我,我改!你喜欢我是什么样子,我就变成什么样子。”肖劭朗跪坐起身拉住似欲先走的易宏,溢泪之眸尽是恳求哀恸,“你喜欢他乖巧柔顺是不是?我也可以,真的可以,我什么都听你的,不走,好不好?”
易宏的心脏猛抽绞得更加剧烈,她运内力始终扼制,却似徒然,那如刀剜般的剧痛,非亲身经历不可理解。她用力掰开死死拽住她的手,将其决绝推开,转身快步逃出,从二楼一跃而下。
于楼下守卫等候的阿狸闻声回首,大步上前,扶住痛至近昏厥站也站不稳的易宏,抬袖为他擦去额汗。重瞳见状也忙赶身上前,拉起易宏的手,准备为其探脉,却被阿狸一把推开。
“走开!”阿狸抱紧倒在她肩头面色煞白的易宏,泣声低斥,“就是你逼她用药的!现在还装什么好人!”
重瞳无语相应,站在一旁云里雾里的重明上前问道:“用药?用什么药?”
阿狸快速逝去眼角泪水,盯着垂首不言的重瞳狠狠道:“公子心愿得偿也就罢了,如若不然,我必杀了你为他陪葬!青颜,走——”说罢,便架起易宏,转身离去。
中章 第三十节
翌日,北方边城遭到了鞑靼突如其来地大举全面进攻,首先被攻破的便是赵棣旧部,一日之内,开平卫、西山行都司、燕城接连丢失。眼见所有残兵败将都逃进了顺天府,赵璋怒不可遏的对所有留守将帅进行追责。
赵棣自然极力为旧部解释开脱,正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北疆守卫部将不可谓不尽心尽力,面对没有寸铁守卫的新兵,他们私自打开了兵器库;兵卒没有军粮可食,将帅们甚至卖掉私产用于购粮;多城被困,而救援部队却迟迟不到位,很多城池的百姓甚至纷纷投身战场,誓死守卫。对于故土,他们众志成城,不让分毫,可是面对粮草充足、行事剽悍的敌寇,他们的不退很快就变成不得不退。
即算是赵棣已尽全力,奈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北境固防已是迫在眉睫,但赵璋忌惮赵棣生母所在部族乃是鞑靼旧部,他甚至怀疑此次北境边防一夜溃败乃是赵棣刻意为之。
于是赵璋下令:命二皇子赵樉即刻出征北伐,力保北境不失;并借御下不力为因,罚赵棣退府幽闭三月,期间,不得参与政事。
闻此军令的易宏摇首冷笑不已,众人皆问其故,易宏道:赵樉自小被皇后捧在手心里长大,从未接触过任何一场战役,对于军事方面也基本是一窍不通。赵璋此举想必也是无奈,朝堂之上最身经百战的少年王便是赵棣,可是此次北境纷乱他却信不过亲子,担心其里通外族。若想速胜,最重要的便是提高军士勇气,派一皇子前去势在必行。所以在与沈浩然约定令鞑靼攻城之时,我即已经料定赵璋会派亲子前往督战,再定二三位骁勇副将即可。但是,了解鞑靼作战习性以及北境地形的将领全是赵棣从属,赵樉此去不用我们操心,那些忠于赵棣的将帅们一定会联手对付赵樉,令他有去,无回!
赵璋借皇后与太子妃接连薨逝而对朝廷旧臣党派进行大洗牌,如今朝堂人才空落,急需新鲜力量另行补充。于是,他下令:命左丞李维庸协调户、礼二部举行锁厅考试,务必在三日内选拔进士二十。
易宏当然不会错过如此良机安插人手,只是在黑影最新传来的消息中却透露王浩也在新选录入的进士名册当中。如今的他已经改名换姓,成了原福宁州古县县令现福宁州知州欧阳文的独子——欧阳伦。并因其于策论、数术、词经、法典四科夺得魁首,得到赵璋特别提点,已获命即日任临户部从三品员外郎之职。一时风光无限,羡煞旁人。
上官鹤得易宏令,在欧阳伦就任前夜前去恭贺。毕竟欧阳伦在来应天之时,是打着上官鹤义弟王浩的名号才得崭露头角的。如此义兄身份前去,旁人也不会起疑。
欧阳伦也明白上官鹤前来必是授意于易宏,也就自然接受没有丝毫拒绝。当夜,前往朱雀书院恭贺之人众多:李维庸的管家、上官鹤、肖劭烨、沈浩然……同期进士、朝中官吏、各府郡侯、富商名士等等等等,全都于此。
小小书院,一夜之间,尽皆朱紫!
可是欧阳伦侯了一个晚上,眼见酒宴即尽,曲终人散,也没有等到那个他最想见的人,甚至上官鹤也未提及一二。
欧阳伦手执那对曾许终生的夜明珠枯坐榻边,美眸粼粼,似悲似泣。方才的喧闹欢腾将此刻孤寂落寞衬得更显悲戚幽静,他倏地紧握明珠,似在握住那恐怕早已逝去的美好年华与诚挚真情。
“大人,”门外伺候的曲水捧着熨烫崭新的官服前来请命,“车轿已备,大人是即刻动身吗?”
“嗯。”欧阳伦轻应一声,将明珠收好。曲水随即进门侍候他穿戴朝服官帽,与重明一同护卫其乘轿至易宅后门。
易宅守夜的浩天听守卫小厮报新进新科状元欧阳伦前来,忙将其迎至易宁所居之云岭阁。
易宁披着大氅打着哈欠前往正厅迎之,见其乃是着官服前来,不禁调侃道:“石头人,你又作什么妖呢?天还没亮你就来……找我干嘛?”话还未说尽,易宁又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蜷在有火炉的床榻边沿,抱着枕头斜眼看他。
欧阳伦抬首看了看朦胧天色,颔首抱歉道:“真是对不住,搅扰你安睡了。”
“行了,别假客气了,”易宁侧侧身,双目都快合上,有气无力地摆手道,“最近大家都挺忙的,您老有什么吩咐直说吧。”
“是,”欧阳伦起身从袖中拿出一部红本,深揖行礼,恭恭敬敬朗声道,“小生福宁州欧阳氏独子欧阳伦,前来求娶易氏大小姐寯羽为妻,愿:终生为伴,永结同心,白头偕老,至死不负。”
“什么?”易宁听此惊坐起,心中暗叹:怎么又来一个?
“哎哟,我的好哥哥,我求求你,放过我吧!”易宁忙扶起他,蹙眉无奈劝道,“你也是熟知我姐脾气的,这天下哪有能安排她婚嫁的人呐!你们老两口吵架能不能别把我按在中间左右为难啊!”
“好,那就麻烦你帮我通报一声,我在此等候。”欧阳伦把聘礼单递给易宁,便又落座饮茶,一副等不到绝不罢休的坚决模样。
深知易宏脾性的易宁自是不敢再去碰钉子,只得坐在欧阳伦身边为他续上茶水,笑着劝导:“哎哟,好哥哥,我的欧阳大人啊!您是谁啊,前途无量、名满京城、神形秀发的新科状元郎呀!这天下有多少名门闺秀倾心爱慕,您可以任择其一,不必在我易宅这一棵歪脖子树上……”
“你说你姐姐是歪脖子树?”欧阳伦抬眼一瞪,易宁立刻捂嘴停语又笑。
“我真没那个可以说动她的本事,上次为了让她去看你,我就已经跟她吵过好几回了。这次我要再敢掺和你们俩的事,她一准翻脸让我另择府邸居住。”易宁将聘礼单放在欧阳伦身侧茶几上,半是后退半是陪笑,“您老就放过我吧,我还想多活几年呢……”说完,旋身欲跑。
“按礼,今日清晨我便该去户部报道。若我见不到琼华就于此一直等,过了报道时辰,重瞳便会上报户部,我已被易宅劫持,请求派兵解救。”欧阳伦放下手中杯盏,双眼微挑,道,“你看着办。”
“哇……你现在怎么玩儿不要脸啊!”易宁嘟嘴哼道,“哼,我告诉哥哥去,让他收拾你!”
说罢,易宁先行离去,独留下微微浅笑奸计得逞的欧阳伦。
中章 第三十一节
“哥,”易宁在浩鹄的陪伴下,至瀚海轩东首寝房外,他知易宏听力绝佳只轻轻叩门道,“欧阳伦来了,死活要见你,我劝都劝不住。”
话音刚落,里屋的灯便亮了,浩鹄为其掀帘,易宁推门而入,在正厅的火炉前蹲坐搓手,三月子夜的倒春寒让他觉得反而比正月里更冷些。
易宁侯了片刻,见里屋没有动静,起身凑近门口低声道:“哥,我知道你下过令不见他。但是他说,若是见不到你,就赖在易宅不走了,还命重瞳上报户部说是我们劫了人。哥……”
易宁还未抱怨完,里屋的门便打开,忧愁满面的阿狸扶着面色惨白、捂胸不语的易宏缓缓走出。
易宁望其额间尽是豆大汗珠,紧皱双眉似在忍耐极大的痛楚,也忙上前扶住他,听其促喘不已易宁卷袖俯身为其擦汗切问:“哥,怎么还在心口疼啊?我写信让凌霄来看看吧?”
易宏闭目微微摆手,咬牙忍耐心尖股股刺痛,只顾喘息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公子!”阿狸双目赤红,眼泪倏地滑落,泣声劝道,“还见什么呀!您这样能与他说什么!”
“兄长前日不都好些了吗?怎么今日又这样了?”易宁握住易宏汗津津的掌心,蹙眉道,“我去回了他?”
“好些了?”阿狸抽泣道,“我就没见公子好过!”
“阿狸去吧,”易宏气声应道,“她有分寸的。”
“是!”阿狸擦去眼泪,行礼道,“有劳小公子照应。公子,奴去了。”
易宁、易宏皆颔首相应,同往里屋去,阿狸转身即往云岭阁。
久侯至茶凉的欧阳伦听闻轻轻脚步声渐近,起身抬首相望,却见阿狸浅笑盈盈匆匆赶来,云手飘飘下拜行礼。
“你家长公子和大小姐呢?”欧阳伦叹然落座,满目失望神色。
“请公子勿恼,”阿狸颔首笑回,“我家公子身体不适,不能前来恭迎贵客,命奴前来回话:少主自马场受惊,白日里尚且发愣呓语,夜间梦魇不断,身子至今未愈。所以,暂时不虑婚嫁之事。”
“公子身体不适?”欧阳伦蹙眉道,“他怎么了?是寒疾复发,还是……”
“前儿个应天城内水涝,青颜随公子治水时感染风寒,公子心疼不已,日夜随侍左右。如今,青颜已然痊愈,可是公子却疲惫至极,一日病倒,实在起不来床……”阿狸低眉浅笑,“故而命奴前来抱歉,请公子多多海涵。”
欧阳伦怒而推翻手边茶杯,不忍再闻,起身欲走,却被躬身行礼的阿狸拦住去路。
“公子好容易来一趟,何必着急走呢?”阿狸继而又道,“公子如今位至员外郎,炙手可热的朝堂新贵,若是再立一件大功,三品侍郎之职岂不如热汤渥雪一般容易?”
欧阳伦后撤一步,撇眼看着这个还未他胸膛一般高的小女子,猜想下面的话一定不是不舍的他夺人眼球的琼华所授。他倒要看看这个丫头未得主子授意,敢说出什么惊人之语。
天色渐亮,欧阳伦乘小轿早早前去户部报道,可刚刚走进户部大门即见众人神色匆匆,似有大事发生。他将准备好的一应文卷带到尚书门前等候,却发现屋内空无一人。倏尔一个红衣同僚匆忙跑过撞到他的肩臂,那人忙揖手赔礼,转身欲去。
“大人,”欧阳伦快叫住他,拱手还礼道,“下官是新就任员外郎的欧阳伦,请问府内是何大事发生?为何这个时辰尚书大人还未至?”
“大人有礼,”那厮回道,“下官是户部课税主司,东宫出大事了,尚书大人与侍郎们都提前上朝去了,您也赶紧去吧,别误了时辰。”
“好好好,有劳了。”欧阳伦拱手相应,转身快步离去,无人见其唇边似有似无的淡淡一笑。
仓促赶去与众吏一同上朝的欧阳伦方至大殿之外,赵璋还未至,身旁便又掠过一灰黑身影。欧阳伦定睛一看,那厮肩头佩有一角红旗,此为八百里加急军情。
果然不出欧阳伦所料,赵璋沉着脸方至,内侍监便宣布太子殿下已病薨的消息。众人还来不及悲恸,传令兵便呈上更沉痛的军情:顺天府守将私逃,满是甲兵布防的偌大城池,一夜之间便沦为鞑靼囊中之物。
早朝之后,欧阳伦沉默着与户部众官同归司衙,却在交接完一应文卷之后碰到了一位衣着鲜亮的宫女。宫女见他并未多言,只说主人想见新晋状元郎。欧阳伦沉思片刻,没有推拒,携重明坐着马车一同去了宫苑之外一处僻静民居中。
民居虽小,仅二进院落,但干净整洁,处处装点格外简约雅致。欧阳伦随宫女进到内室正厅,一素净布衣女子抬首相望,浅笑盈盈。
“才绝四科的欧阳大人居然如此放松警惕,随便什么人请都敢前来?不怕是嫉妒者刻意设下的圈套吗?”说话者正是赵栩,皇后名义上的独女,赵璋的掌上明珠。
“微臣欧阳伦,拜见公主殿下,愿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欧阳伦躬行跪拜大礼。
正如赵栩所言,锁厅考试四科之首的欧阳伦绝不可能轻易就相信一个女子的话。他第一眼见到那名宫女便细细观察过:女子举止优雅,衣着整齐,鞋边无泥,发间齐整,身上散出的香气正是梦妆轩前些日子进贡内廷的香粉——星如雨。此香造价昂贵,非妃位以上不得使用。若者宫女可用,必是不爱香的主子所赏,否则她绝不敢这样堂而皇之地抹在身上。而宫中不爱香的贵人,便只有被陛下捧在手心上的怀庆公主赵栩了。
“朱雀书院举办马球赛之首日,她曾随公主一同前来,微臣有些印象。”欧阳伦揖手回道,“但面相实在容易被效仿,直到微臣闻到她身上所用的星如雨香气,才得肯定相信,随其一同前来。”
“你如此细心,不愧我当初看中。起来,赐坐。”赵栩命人将欧阳伦扶起,又道,“你可知东宫之事?”
“回公主,”欧阳伦端坐一旁据实以告,“微臣今日才至府衙就职,不敢无端打听引旁人猜忌,且朝中同僚也对此讳莫如深。陛下今日上朝时仅言太子乃是为照料太子妃而染疾,重症不治。但……听公主此言,殿下薨逝似乎另有隐情。”
赵栩点点头,眼神示意众奴退下,而后低声徐徐道:“内侍监传来太子暴毙的消息时,我恰好与父皇于先后祠庙中为她守候七日归灵。待我们赶至东宫之时,太子已经躺在榻上,尸骨未凉。云玟哭得很是伤心,跪求父皇查明他父君死因。”
“死因?”欧阳伦明知故问道,“难道殿下逝世……不是天意?”
“云玟曾说:太子身体羸弱,常常头晕目眩,气促无力,为延年益寿,早服丹药以求长生。他一直吃一位来自山东蓬莱的道人所进仙丹,名曰‘八宝如意紫金丹’,但听说那道人前日便死于内涝水患之中,连尸身也无处寻。”赵栩回忆道,“自从道人失踪,仙丹也就没了来源,原好脾性的太子殿下渐渐开始变得焦躁易怒,逝世前七八日甚至开始时常抽搐冷战,浮现幻觉,认不清人,也记不起事。太医院前赴东宫就诊的太医换了一个又一个,可太子的病非但没有丝毫好转,反而更加重了——呕吐、低热、口吐鲜血、彻夜如雨大汗……”
“太子殿下身上是否有多处浮斑痈疮?”看到赵栩点头相应,欧阳伦心中已有肯切答案,“殿下……确为人所害。”
“怎么说?”赵栩蹙眉问道。
“公主可知那八宝如意紫金丹乃是罕见药物所炼,其中最为名贵的,便是‘紫金’一剂。”欧阳伦详解道,“紫金源自于暹罗,是一种盛开时呈紫红色的花朵。此花,花、叶、茎、根、果皆可入药,有止血镇痛、麻痹精神之效,且以花与果药效更佳。此物原是许多行伍之人战场受伤急用的麻痹良药,但后来便被暹罗禁除。因为……此物一旦服食过量,便会不可自拔的上瘾,终身难以戒除,且停药后便会出现嗜渴、晕厥、呕吐、身体不正常消瘦等等现象。”
“原来如此……”赵栩叹道,“父皇痛失爱妻爱子,暴怒地斥责东宫诸官皆是无用废物,已密令刑部七日之内查清真相。但听你这般说起来,王兄倒是自作自受了。可是……东宫天天都有伺候平安脉的常侍太医,怎么会没有一人发觉此药,并为太子言明利害呢?”
“这很容易想通的,公主。”欧阳伦也叹道,“制药送药之人无论出于什么样的心思为太子进贡此药,太医院却都选择隐瞒不发……只可能为人驱使,且,最有可能的便是不希望太子殿下成为未来陛下,手中掌握权利之人。”
中章 第三十二节
欧阳伦在府衙忙了一整天,刚回到朱雀书院之中便见到一个熟悉的背影,他心中略感不妥,想要追上,却被身后突如其来的声音叫住。
“欧阳大人,别来无恙。”沈浩然撑伞而来,面上朗笑一如往昔般客套。
“托沈公子的福,不敢有恙。”欧阳伦转身淡淡道,“如今天灾战乱此起彼伏,我还以为沈公子会与易宅众人一般忙碌,没想到您竟这般悠闲,昨日才到鄙舍用了晚饭,现下又来了。”
“若我没有记错,朱雀书院还未改姓欧阳吧?那我为何来不得。况且,”沈浩然眼神示意随侍身侧的男仆灵儿,让他将手中之物捧给欧阳伦,又道,“昨日是恭贺大人高就,今日嘛……是专程来大人这里讨杯茶吃。”
欧阳伦看了一眼灵儿手中的小木匣,冷哼一声,嗤笑回道:“莫不是在下记忆出了问题?呵,我欧阳氏一向与沈宅没什么往来的,沈公子怎会……”
“大人如今身居高位,想来也是很不容‘易’,多我一个江湖好友也并无害处啊。您说呢?”沈浩然打断欧阳伦的拒绝之意,话中还特意加重“易”字,面上笑容颇是得意。
欧阳伦矜眉缄默片刻,猜测沈浩然许是暗指易宅,转身便往屋里去,以沉默予允许。
沈浩然浅笑跟上,于正厅自然招呼曲水沏茶,根本没有把自己当做一个客人。他看向灵儿,灵儿授意,再次把木匣捧上。
欧阳伦见此,微翻白眼,冷冽的口吻满是不屑:“《周律》有云:官员收受贿赂轻则降级笞百,重则斩首连坐三族。本官可有何得罪之处,沈公子要如此陷在下于不义?”
“啧啧啧,”沈浩然解开风袍,将其搭在椅上,满面笑中尽是寒意,“在下还什么话都还未说,大人就给我扣这么大一个帽子,在下实是承受不住啊。不如大人看看其中为何,再说不迟!”
欧阳伦不耐烦地白他一眼,抬手打开木匣,却发现里面并无一丝金银器物,全是一些供词、商贸来往票据、税银根底、船只往来记录等等。但,奇怪的是,这些物证全都归属于同一家盐行……
“这一箱子物证细致地证明了易宅近两月以来对于采盐、运盐以及赋税的所有情况。”沈浩然从流觞手中接过茶水,淡笑徐徐道,“乍一眼看上去没什么问题,但若是呈到陛下面前便是灭族大罪。”
欧阳伦似笑非笑,接过木匣放在身侧,抬眼淡淡道:“既然税款流水无错,船只往来亦有备案,怎会牵扯到杀头之罪呢?”
“欧阳大人于我……呵,就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了吧?”沈浩然抿茶笑道,“北境陷落最终原因当真是鞑靼突袭吗?难道不是因为守将无兵可派,兵将无粮可食,导致军心涣散,人心向背,兵士无可应战吗?”
“无粮乃是户部错失,无兵亦是兵部罪责,兵士无心应战更是将帅无能,”欧阳伦眼眸一凛,道“易族何罪之有?”
“将军征粮,可是北境所有粮店的粮食早在三日前全被此盐行用高额井盐以物换物,不只是稷麦稻谷,甚至连薯芋小米等等,尽数被收购后高价卖给了远征而至的鞑靼。”沈浩然敛笑放杯,蹙眉道,“鞑靼奇袭本就担心粮草不济,图快仗速胜,可是有了这批粮食,他们以多于我方数倍的剽悍铁骑兵临城下……如何不能速胜?欧阳大人,你说陛下若是知晓是易族如此损己助敌,那易家……呵呵,会如何?”
“沈公子欲如何?”欧阳伦不愿与他多辩,只沉音冷凛。
“这里只是一半票据物证,还有一半依旧在沈宅。”沈浩然颔首又笑道,“听说欧阳大人在被任命后拜访的第一家府苑便是易宅,在下本想于今日晨起将此物递交,但……据闻,大人也被易宅众人三推四阻便挡了出来。呵呵呵,大人与我并不熟识,许是不知我这个人的脾气秉性。很多东西,若我得不到,宁可毁掉。还好易宅没有应大人的求亲之请,否则……”
早已料到自己行踪会被监视的欧阳伦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讶,闻言也只是轻哼一声,装作无所谓地拍拍木匣,漫不经心道:“沈公子当真倾慕易家小姐吗?若是真心,怎会刻意搜集这些东西用作要挟?”
“要挟?”沈浩然笑道,“在下要挟的是大人您,而不是易宅众人。羽儿与我,乃是檀郎谢女,天生一对,我不希望有人会干扰她对于情感的正确判断。”
“檀郎谢女?天生一对?呵呵……”欧阳伦轻笑中投着十足鄙夷,“潘岳与谢令姜乃是史上才貌卓绝的良配。但,与易小姐一同仅凭一手棋技便名绝应天之人……我记得不是沈公子啊,您妄想与卿卿同名并提……是不是太自信了?”
“信不信由你,”沈浩然不恼反笑,拿起风袍,站在欧阳伦身前将其打开展示,“此物是羽儿亲手连夜缝制。她要的,这天下,只有我能给;她给的,此世间,也只有我要得起。”说完便披上风袍,转身离去。
等沈浩然已然走远,一直于门前侯立的重瞳走进屋,见欧阳伦盯着那匣东西若有所思,俯身轻声请命:“公子,眼下……当如何?”
“沈浩然不知天高地厚,我又何必纵容。”欧阳伦愤然关上木匣,撇眼漠然下令,“命玄武即刻动手!你,把这堆东西拿下去,仿一份写明归属沈家的物证出来,若日后祸起,必令沈浩然自相矛盾才好。且一定告知卿卿,让她早做防备。”
“是。”重明携物即刻退下。
天色昏昏,已近暮垂,细雨绵绵,整日未绝。
在瀚海轩休养一整天的易宏于此时终于起身,可他还没来得及吃一口茶,羽卫边报便由浩鹄呈到他手中。此消息写于红色锦帛之上,且由角雕带回,紧急状况可想而知。
易宏匆匆浏览消息,闭目浅叹着将它扔进了火盆里。前来探望兄长的易宁见此不解道:“哥,怎么了?”
易宏抬手示意众奴退下,拍拍床榻,易宁乖巧地坐在他的身旁,为他递上热茶,朗笑道:“看兄长面色已是好了许多,心口还疼吗?”
“心怕不是疼,而是被他们气死。”易宏接过茶水,饮下一口,长息道,“赵樉应圣旨前去镇抚节节败退的北部守军,结果刚刚乘船至永平府,便染上恶疾不治身亡了。”
“恶疾?”易宁蹙眉道,“皇子出巡,所见之人必是高官政要,身旁也有随侍太医,怎会染上所谓‘恶疾’?兄长如此生气……难不成是有哪个不知死活的羽卫未得授意擅自行动吗?”
“羽卫皆是你我一个一个精心挑选,怎会有如此贪功莽撞之人?”易宏将茶杯递回给易宁,扶额再叹,“是赵云玟的人。他怀疑自家二叔给太子殿下下毒,才致太子孱弱生癔症而死。”
“长孙殿下?”易宁沉思片刻,道,“若说给太子下毒,赵棣、沈浩然首当其冲,皇后、赵樉自然也免不了,但是……他怎么肯定是二殿下,且下手如此狠辣决绝呢?”
“这怕是就要问青鸾了。”易宏纤指轻敲床榻,凝眉思索道,“可这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赵樉此去北境携有对于留守军士至关重要的粮草。赵樉不值一文,但若粮草有什么闪失,恐怕会改变如今北境战局!不行……我要即刻前往燕王府,快,命阿狸、浩天、青鸿与我同行。”
“好!”易宁扶起易宏道,“我派人即刻前往东宫打探消息。”
中章 第三十三节
雨夜,燕王府。
易宏稍候片刻,赵棣随即前来,看其匆匆神色,易宏猜测二人所想乃是同一件事。
“王爷,”易宏起身行礼,“叨扰了。”
“易公子何须多礼,坐,坐。”赵棣颔首而应,“易公子此来怕也是为了北境之事,但不知与本王是否想到一处。”
易宏闻言,心底笑赵棣多疑谨慎,竟还要他先说出来,面上却严肃而恭敬,揖手回道:“王爷操劳军国大事,我等凡夫陋质怎能与王爷想到一处。我只是接到消息,滨海水灾为患,粮价飞涨,流民饥不果腹,饿殍遍野。原,大周之江南、东北都是产粮重地,如今北境已失,江南亦失春耕天时,那么……”
易宏的话也只说一半,说完就望向赵棣。易宏暂想,若赵棣接不住他的话,二者所思必然相悖,那北境之事便也不必再说了。
“用粮确为民之根本,国之基石。”赵棣颔首蹙眉应道,“其实现实状况比易公子所言还要让人心惊。北境战乱未平,又现蝗灾;南滨水患不止,且因大雨多处路段塌废。就算筹到粮,也根本派不出去。小王即便是被父皇停朝在家,仅是道听途说,都听得心惊胆战,更何况万民正身处其中。”
听到赵棣此似忧国忧民的慷慨陈词,易宏心底明白,他又在敷衍自己,沉默片刻,道:“陛下定有良策,可平南北之乱相。”
赵棣苦笑一声,摇首道:“可惜小王被罚闭府自省,不能再及时了解父皇良策了。”
赵棣竟推脱得如此干净?北境数十万军民生计,他居然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一句“闭府自省”就全然不顾。易宏蹙眉站起,转身欲去。既然赵棣能完全弃封地百姓领土,就别怪他这个江湖商人越俎代庖了。
“易公子,”赵棣起身叫住他,眉眼含笑,道,“小王已近立冠,母后、太子接连薨逝,朝局变动,民心不稳,父皇想为我与王弟举行大婚,以皇室之稳定安群臣百姓。”
赵璋早已选定吕家二女嫁与赵棣和赵橚,嫡长女吕昭兰为燕王妃,赐二品;嫡幼女吕昭菡为周定王妃,赐三品。这件事易宏早已知晓,一是沈浩然得了消息就兴冲冲到易宅告知于他,二则是赵橚哭着来寻易姐姐说什么情深缘浅。易宏原本也笑赵璋昏招,居然不避忌所谓三年丧期,选这个多事之秋为两位王子指婚。可毕竟赐婚圣旨未下,赵棣却选此刻告知……意欲何为?
“恭喜王爷了,”易宏意味深长地说道,“吕氏乃世族大家,能人辈出,吕达大人曾随陛下南征北战,长女嫁予先太子为妃,此番二女各嫁王爵贵胄亦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易公子何必与小王打哑谜呢?以易公子的通天神知,当是晓得:吕达膝下育有五子,但无一子在朝中中枢,父皇如此‘一家三女,皆封品妃’,无非是对吕家明升暗降。表面上吕家日益昌盛,但实际权柄却早已转移,一副空架子罢了。”赵棣浅浅一笑,再道,“但是吕达在军中还是甚有威信的,尤其是北方军部,将帅参军大半都曾是吕家军。于是……父皇命他前往北境派送粮草,就是希望他能激励旧部重夺河山,等他再立平定之功,即为赐婚之时。而我与王弟,说白了,都不过是父皇统御部下的一枚棋子罢了。”
“赐婚圣旨虽还未传抵各府,但吕氏却已开始为家中二女准备婚嫁之物。”易宏顺着他的话说道,“听说,仅是红缎一项,便从沈家绸缎庄定了四百匹。想来……二位殿下大婚之景定会是空前盛况。”
“可是小王对吕家姑娘并未有一丝好感,”赵棣走上前拱手道,“且父皇在朝堂对曾属老臣部众大量换牌清洗,而吕氏,唯以忠梗之名幸存下来,外强中干,于本王并无一分助益。小王还是要仰仗强势易族,请易公子伸出援手,助小王平定北境乱局,还百姓臣吏一个清朗安泰。”
易宏沉思片刻,拱手回礼,笑道:“好说,但……若在下侥幸功成,我要为小妹争取一品侧妃之名。”
赵棣垂睑浅笑,颔首应道:“一诺千金,不负此约。”
“不负此约。哦,对了,”易宏像是想起来什么,招手开门唤青鸿进屋,“王爷如万里鲲鹏即将展翅高飞,想必如今已至用人之时。是故,在下略备薄礼以慰君心。青鸿,还不过来拜见主人?”
易宏此言既出,赵棣与青鸿皆是一惊,二者语塞无人应之。还是易宏上前推了青鸿一把,青鸿才顺势跪下,叩首敬道:“无名小卒拜见燕王殿下,愿殿下福履绥之,千岁安康。”
“这怕是……”赵棣还未来得及拒绝却被易宏打断。
“王爷,此子原是前朝末年在下偶然救出的流民。他天生聪颖,博闻强识,又在少林拜师学艺,做了五年俗家弟子,武艺也不弱。在下为其取名‘青鸿’,意为‘青鸾传书笺,鸿雁寄相思’。”易宏特别提到青鸾之名,以此警戒青鸿,又道,“如今便赠予王爷,哪怕是伺候洒扫、看家护院,也是他与易宅面上荣光,还请王爷莫要推拒易宅一番好意。”
“这……”赵棣蹙眉犹豫。
做贼心虚的青鸿垂首不敢出声,他此时才突然明白:多日来冷淡他的易宏,为何今日突然要他陪同前来燕王府,原来是早就定好如此安排。他不知道这是易宏的将计就计还是突发奇想,但他肯定的是,他已经漏出了马脚,否则易宏不会轻易将培养多年的亲信一朝推留别府。就像……扔个弃子。
“王爷许是不知在下好意,”易宏笑道,“青鸿还有个亲妹妹,名曰‘青鸾’,被在下安排在赵云玟殿下身侧侍候,如今已改名‘柳青鸾’,是柳如风画师名义上的妹妹。他们兄妹行事一向默契,想来应是能帮得上王爷之人。”
垂首缄默的青鸿顿时睁大了双眼,他没想到易宏当初挖空心思才送青鸾入东宫,怎么如今这样轻易就把她当成一件货品送给旁人。人人皆知“一奴不侍二主”,他与青鸾即使被送燕王府邸,也不会得到信任重用。他实在想不明白,易宏为何今日突然出招,令他猝不及防。这几日他总能看到公子身边出现了一个青鸾多年乔装扮演的姑娘,公子们好像都叫她——阿狸。难道他兄妹一切改变都因为她?
赵棣虽早已从青鸿处知晓易宏所言一切,但却从未想到易宏能将埋线如此深之二子轻易出让。难不成易宏早已知晓青鸿来往于燕王府,送此二子便是警戒于他?难道说……青鸿之前为他传递的所有消息全都授意于易宏?究竟是易宏在安插心腹,还是青鸿双面细作,两处充君子侍主子?
“他兄妹二人全当是为上次在下鲁莽闯府的赔礼,王爷若肯宽宏原谅,就请不要拒绝。”易宏躬身一礼,边退边道,“在下先行安排北境之事,而后自会联络殿下。告退,王爷留步。”说罢,易宏转身离去,丝毫没有给赵棣推拒的机会。
待易宏走远,燕王赵棣折身坐回主人座,淡淡品茶冷凛着堂下依旧跪伏的青鸿。
“怎么回事?易公子怎么会突然把你们送给我?”赵棣声轻若柳絮,在如此纷杂雨夜,根本听不出任何情绪波澜,但不怒自威的王者气度根本不允任何辩解。
“小的……不知。”青鸿据实以答,片刻间冷汗便已濡湿额角。
“他是从什么时候看穿你?从少林回应天之时?还是东宫太子妃失踪?”赵棣横眉怒目,语调沉而冷,“或者,是你在她面前说了什么?”
“王爷明鉴,小的不敢,小的不敢啊!”青鸿连连叩首解释。
阿狸随易宏走出燕王府,刚刚行至偏巷便遇上匆匆赶来汇合的浩鹄。
“公子。”浩鹄拱手行礼,被雨水濡湿的衣袖随即甩出一串水珠,直袭上阿狸与易宏。
“站远些!”阿狸蹙眉嫌恶地将伞扔给浩鹄,走到易宏身旁,抽出袖中丝帕为主子擦拭面上雨水。
浩鹄接过伞,有些尴尬地退在一旁。
“无妨,”易宏摆摆手,浅笑道,“这么快就回来了?定是办得不错。”
“是,”浩鹄与他们同行,笑而回道,“不出公子所料,沈公子原意绝不退兵,毕竟鞑靼近百年从未如此速胜过,不肯轻易放弃北境胜果。但奴刚说到留给鞑靼的米粮中参有蚨虫,他的脸色立刻变了,当场便答应了公子的条件。”
“他可不就得答应吗!”阿狸看向易宏的杏眸中满布星辰,颇为自豪地笑道,“鞑靼贼寇数百年间夺我河山,杀我百姓,举国仇怨至今未报。蚨虫一旦群体孵化,便会形成不可逆转的重型瘟疫。若不是为了凭战事让赵璋仓促更替北境守卫兵将,公子怎会允他们这般从容杀过关隘。能纵得他们肆意进来,自然就能驱逐贼人落荒而逃。百姓们都说:‘天下半归易’,你以为说得仅是钱财吗?”
“好了,”易宏看着越下越密的瓢泼大雨轻声笑道,“回府吧,小公子还有事寻我呢。”
“是。”二奴应声回答。
中章 第三十四节
于瀚海轩暖阁中,已经久侯至困倦熟睡的易宁忽然听到推门之声,立刻转醒,侧身揉揉眼睛,抬首便看到衣衫半湿的易宏与阿狸。他正想叫“哥”,突然窗外一道霹雳打下,惊得他一个激灵,倏地抱枕坐起,呆呆看向窗外滔滔大雨。
阿狸见状“噗嗤”一笑,快手为易宏解下湿透的衣衫,摇头笑道:“小公子怎么还是如儿时一般怕雷鸣啊,每次听到都是一哆嗦。”
“切,要你管!”易宁白了阿狸一眼,撇嘴扔掉手中抱枕,起身寻来易宏常服,看着窗外蹙眉道,“这天像是漏了似的,近一个月了,雨一直下个不停。”
“公子,”阿狸也看了一眼窗外的电闪雷鸣,低声问道,“公子既然早已察觉青鸿叛主,为何……不杀了他,以绝后患?”
“他在少林时便与外人有接触,回应天的路上也偶遇燕王车驾,并上车攀谈许久。我原本也信他绝不会叛,毕竟他妹妹在我手上,他也对钱蓉有情,蓉儿又一向忠耿……我本没有怀疑多思。”易宁任由阿狸为他换上干爽的衣衫,略带叹惋的徐徐解释,“但后来,燕王总是那么凑巧的可以偶遇我:先是鹤府开张当夜,我与小公子在偏巷受赵樉唆使的青城派伏击;再是城西大火之夜,我至火场不久,他与赵橚便来了。从那时起,我就断定青鸿已经背叛易宅,为燕王所用。
再说身处东宫的青鸾,多次以无用情报敷衍我,且据影卫调查,她似与赵云玟情根深种。能让青鸾有胆子糊弄我之人,必也是有能耐可以穿梭于东宫常与她见面之人。同时让他兄妹二人背主离心,燕王也算好手段。鉴于他二人暂时没有坏我什么重要的事,我留他们一命,也是尽了主仆间最后的情谊。”
“况且燕王一向纤敏多疑,”撇过脸伺候易宏换衣的易宁略感尴尬,清清嗓也跟着说道,“兄长刻意把青鸿留在燕王府,就是在赵棣心中留一个怀疑的种子,也是警醒他不要再试图窥探易宅之事。爷们,什么都知道!”
“好了,你也下去换衣裳吧,别着凉了。”易宏走到主人座,拿起茶杯命阿狸退下。
猜到两位主子必有要事商谈,阿狸知礼识趣地抱着易宏刚刚换下的湿衣服迅速离开。
“哥,”易宁走到易宏身侧,伸着懒腰,打了个哈欠,倚靠易宏的肩膀,闭目喃喃道,“东宫那边说赵樉之死与赵云玟无关,他确实是派人伏击过赵樉,但没成功。所以我猜,应该是赵棡或者赵棣动的手……”
“呵,”易宏大抵已经猜到出招之人谓谁,但这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冷嗤一笑,又道,“根坏烂全果!赵璋小人,生下的也是一堆垃圾。”
“垃……什么?”易宁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竟听见易宏说了个自己从未听过的陌生词汇。
“我是说……他们都是废物!”易宏面上露过一丝尴尬,单手推了推靠在肩头越来越重的易宁,看他强撑着清醒,困得几乎就快合上眼,易宏笑叹一声,“困了就回房睡吧。”
“云岭阁在东边,嗯……好远……”易宁咂摸咂摸了嘴,随手捞过一个抱枕在怀,闭眼嘟囔道,“这儿挺好,我走不动……”话还未说尽,易宁尾音渐弱,不一会就松弛全身,进了梦乡。
“贪吃好睡的小可爱。”易宏见状宠溺一笑,拉过搭在屏风上的裘毯,仔细为易宁盖上。
“公子,”门外传来细微的敲门声,滂沱雨夜,女子求见的声音十分喑哑,带着些许焦迫,“卫司求见公子。”
易宏唇边笑意瞬消。卫司乃是卫氏二姐妹中,专为他约束、惩处犯错罪奴之人,为避人耳目,一向在城外的庄子居住,她如此突然前来必有急事发生。
易宏竖起剑指,云手激出一道气注,点灭身旁蜡烛,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门,抬首即见一戴有半张铁甲面具的女子。
女子身形高挑略宽,高额瘦脸,有几分似男子。一身墨色紧身衣,外搭黑青防雨斗篷。许是来时匆匆,她鬓角的乌发正不断滴水,面具上也是点点水珠。
易宏眼神示意,允她随自己一同前往偏阁。
“说罢。”易宏挥袍落座。
“青鸿一事奴虽已禀报,但青鸾却……”卫司躬身拱手对答,“奴识人不清,险些误了主子大事,请公子责罚。”
易宏沉默片刻,抬手命她起身,语气端和道:“青鸾是自持不住,深陷情网,变节而向外人,与你何干?你一直在我身边勤勤恳恳,不必对自己如此苛责。”
“可是颜掌柜被杀,也是因为浩岚不够警觉,府中有奴被高利收买,才给王家亿以可乘之机。”卫司跪道,“这些都是奴掌罚不善所致,恳求公子惩戒。”
易宏笑了笑,扶起卫司,和缓道:“你若掌罚不妥,他们又怎会称你为‘铁面女官’。难不成还真因为你戴着这个面具吗?没事,事情已经过去便无谓多想。但你一向无令不允进城,今夜却行色匆匆赶到,定有要事。说罢,自觉又做错了什么?不必再提往事做铺垫了。”
被主上看穿心思的卫司顿时羞觉面上一片火热,再次行礼垂首禀告:“是,公子。在码头服刑的浩岚,今天傍晚被人救走了。我方无人殉职,但二守卫受伤。来者大约有十人,皆携兵刃,出手狠辣,且分工明确:望哨、接应、替身假扮……奴原本追上了,但在缠斗过程中被他们用毒粉迷晕……所以……”
怪不得卫司的嗓子哑了呢!易宏狐眸一眯,纤指轻轻敲击桌面,陷入沉思:浩岚是他派给颜旭鹏的管家,直属于他。王家亿与他因青颜而不睦,已背了杀害颜旭鹏的黑锅。颜旭鹏死于谁手不言而喻,但究竟是什么人要劫走浩岚呢?这些人又是怎么确定判断浩岚所在何处呢?
“身子可有大碍吗?”易宏扶起她,见其垂首不言的惭愧模样,笑着原谅,道,“阿狸为我只身前往南疆寻药,你们姐妹因我已近十年未得团圆。人恒过,以后防范改了就好,这次……”
“奴自知过错,”卫司拱手道,“从第一次失手便一直紧盯着沈宅,昨晚于城外渡口流民聚集的偏坊内已抓获沈宅原管家,并审出其真实身份:鞑靼开里舍部前仆射郎——忽图尔。”
易宏眼中闪过一道名曰欣赏的熠熠流光,他莞尔一笑,挥袍安坐道:“详细报来。”
“是,”卫司略直起身徐徐道,“此贼其实早在正月就乔装打扮化为贫民,随沈家偷运船只北上回到鞑靼。此次回京便是为了与沈浩然汇合,协调军队用粮之事。他入城时混在流民乞讨队伍之中,原本打算趁夜再回沈宅,为免人怀疑,亦随众领救济药粥。公子原好心,在粥中加入了茯苓、白术等良药,以免体弱灾民染上瘟疫。可偏偏忽图尔有食羊肉的习惯,饮粥后不过一刻便上吐下泻、头晕瘫软,站都站不起来。灾民们以为他染上了疫症,便将此事告知派粥的安息堂的兄弟们。奴发现他有易容痕迹,心觉不妥,待其醒来诈称他已患上疫症,城内疫情已到了不可控的地步,甚至连您……您已重病。没想到他竟因一时欣喜,为了确认您的病讯问了奴三遍,奴便知他身份有异,倒追速查,即知他的所有行踪。几番拷问之下,他承认了一切。奴原准备今晨来报此事,可紧接着便出了浩岚之事……奴……”
“此事有古怪……”易宏蹙眉停顿思索,纤指缓缓敲击着膝头,“浩岚并非我近身仆婢,所知内情也不多,这些人抓他多是为了颜旭鹏的案子。能组织十多个人将他劫走,将你甩掉,还是趁着忽图尔身份曝光之际……事情败露,与你争斗明明能胜,为绝后患本该杀你,却又纵而放过只是迷晕……”
“奴也觉得此事处处奇怪。”卫司继而又道,“江湖中精习毒术之人寥寥无几,若遇险,可灵活以毒粉回击之人……”
“你先回去,照顾好忽图尔,千万别让他死了。”易宏想了想,抬首浅笑安慰道,“治好嗓子,加强警戒,去吧。”
“是。”卫司本还想再说些什么,但见易宏似又陷沉思之中,只好浅叹拱手领命,迅速退下。
卫司走后,易宏沿廊走回摘星楼。浩鹄此刻正在院中守卫,恍然见一缕青纱至,抬首间易宏却已现于面前。他起身行礼,易宏未言一字,仅微微颔首示意,便推门而入,行至二楼。
雨夜中睡得正熟的钱蓉忽然听到关窗声,她扮做易寯羽在摘星楼休息,以易寯羽的习惯,是没有奴婢敢在入夜随意走动的。钱蓉迅速抓过被她藏在被褥里的长鞭,翻身跃起,透过曼曼床帘向外看去。
“以后记得对着床的窗户不要开,会着凉的。”易宏浅笑着挑开床帏,看钱蓉似长舒一口气地松弛坐下,他也靠坐一旁笑道,“等敌人都走到身边才警觉,已经晚了。下雨、下雪这类极易掩藏身影踪迹的天气,要比平日里更加警觉才是。”
“是,”钱蓉将长鞭藏好,拱手道,“多谢公子教诲。”
“我来有一件喜事告诉你,也有一件大功要谢谢你。”易宏将搭在床头的斗篷为钱蓉披上,见其一双大眼扑闪扑闪却欲言又止,易宏笑道,“先说喜事吧。当初我在莱河旁救下被赵樉划破面颊奄奄一息的你,待你醒来问你心愿,你曾说最大的愿望是要除掉赵樉。对吗?如今他已经死了,在押送粮草赴北境的路上被人暗杀了。虽然我还未查出是什么人做的,但若你想要他的尸体,我可以想办法弄来。”
钱蓉垂首想了想,轻轻摇了摇头,苦笑道:“没能亲自手刃他,仅是鞭尸,不足以平奴心头之恨。但……他再卑劣恶毒也已经死了,无谓言它了。”
易宏拍拍她的肩膀,怕她沉于曾经刻骨过往,凑近轻声安慰道:“逝者如斯夫,已然远逝,再追忆只怕忧思伤身。当初为避人耳目,‘钱蓉’,是我为你取的名字,如今赵樉已死,你若实在放不下过去,便叫回本名吧。”
钱蓉抬首笑笑,摇摇头,一双美眸似覆水雾般朦胧,泽光熠熠,似有泪即将夺眶而出。
“好,不说他了。”易宏点点头,转而笑道,“你还记得我说你已立下大功吗?就是青鸿兄妹之事。”
中章 第三十五节
钱蓉,她一直很喜欢这个名字。
她原只是秦淮河边一普通歌姬,样貌虽不出众,但舞技卓绝,书画才情更是不俗,也曾任一届花魁。当初被地方官员高价买下,送给初次替父巡查的赵樉。
赵樉清朗俊俏的脸庞与平易近人的谈吐很快便吸引了情窦初开的她。她信了他的天长地久,也信了他的钟情一人,对他百依百顺,慢慢成为他安插在秦楼楚馆的细作。她以温柔花语探知、搜集官员们贪赃枉法的罪证,令其为赵樉所用;为他挑唆党派争夺,让赵樉在朝堂之内争得一席之位。可待她完成任务后,随即而来的并非是他承诺之赎身成亲、相守一生,而是迷晕、刀伤、沉溺。
当她被赵樉死死按在水中无法挣扎时,她原以为自己定会如此轻若草芥地结束藉藉一世,也以为卑贱如她的歌姬定只能沦为男人们权利角逐中的牺牲品。
直到一袭白衣的易宏将顺水漂落在河畔的她救回,在其连续几个月的悉心医治下,她才逐渐恢复。
易宏告诉她,若欲完成心中所想,就要换个名字,换个活法。
于是,她以钱蓉为名,伴在易宏身畔,学武习术。短短数年,当她从容站在易宏身侧再见赵樉之时,已无人认得出她就是当年那个怯生娇羞的花魁。
她心中虽恨,但行事更稳。
在来应天之前,易宏要她以易宅侍女的身份只身前往少林接触青鸿,没有任何刺探任务,仅以绕指柔的缱绻情术取得他的信任。
既温柔体贴又机敏俏丽的钱蓉一出现,很快便获得青鸿的信赖倾慕。她也一直以为他们与其他情侣唯一的区别仅在于她奉易宏之命戴上了一个能使他倾心的面具。
可是,一日,她偶然发现青鸿换上洒扫小厮的衣衫偷偷从宅院后门溜出,她才觉察出:原来他们这对所谓的“爱侣”,彼此都是粉墨登场的戏子。
钱蓉生怕因自己的疏忽而使青鸿趁机做出不利于易宅之事。她小心又慌张地将此事告知易宏时,也以为一向讲究规矩的易宏会因此而责罚她。却没想到易宏格外从容冷静,如早已知晓此事一般,仅是口吻平淡地令她不许插手。
钱蓉自然唯易命而是从,但她始终不放心青鸿,唯恐他对易宅不利,故而命易宏留给她的一队影卫注意青鸿动向。青鸿办事也十分谨慎,一直伴在她身边,说话行事亦未露出破绽。
直到应天爆发水灾,青鸿奉易宏令安抚灾民,趁现场混乱,途中转去陋巷见了燕王府的人,钱蓉才再抓住此隙禀报易宏。
“青鸿毕竟是您的贴身近侍,他若是把您与易寯羽是同一人的秘密告诉燕王……”钱蓉支吾片刻,蹙眉道,“奴担心他会坏了公子的事。”
“燕王十三岁便做了参军偏将,十五岁即为主帅领兵征战,是个无论做什么事都三思而后行之人。青鸿若要获得他的信任……”易宏轻笑一声,道,“恐怕早已将这个消息全盘托出了。你没发现吗?即使我男装以易宏之名现身,赵棣看我的眼神也格外的……不过,无妨,赵棣想要的无非是全国第一财力的支持。至于财力的主人究竟是叫易寯羽还是易宏,他根本不在意。因此,我早断定:即便他知晓此事也无妨。他不会告诉别人,或者给我使绊子的。”
钱蓉沉思片刻,恍然间醍醐灌顶般茅塞顿开,朗笑道:“所以一开始您就放任青鸿在您身边,有什么您不方便直接告诉燕王的消息,就由他透露。妙啊,公子真是智慧!”
二人正说着,易宏突然听见楼下有女子敲门之声,闻其敲门力度与手法像是阿狸。他从袖中取出一瓶药递给钱蓉,道:“我已经安排好,请五殿下赵橚明晨至落英阁听曲儿,你帮我把这药给他,告诉他假玉之事。回府前去如意画馆,把青鸾的事告诉如风,剩下的你就不用管了。”说罢起身拉下帏帘,抬眼看到钱蓉关切的目光,浅浅一笑以示安慰,转身离去。
“何事?”易宏走出房门,见阿狸与浩鹄都立侍门边。
“鹤府的那位要见您,说是求您予灾民市粮。”浩鹄拱手回道,“他本就因前些日子私自施粥于灾民感染了疫症,又放心不下安息堂的兄弟们处理赈灾之事,没日没夜的亲自督促,竟累得咳血不止。现在人已奄奄,但求见公子一面,放粮救济。”
“累?”阿狸冷嗤一声,翻了个白眼,“他只不过鹤府一区区舵主,怎敢插手安息堂的事!累病?哼,满堂朱紫贵的朝廷都不管流民灾民,他偏以病要挟公子施粮赈灾,充什么急公好义的英雄好汉!”
易宏眉心微动,摆手制止阿狸,叹了口气,道:“解牧不是这样贪慕名利的人,他之鲁莽也有情可原。无碍,阿狸就在府上便宜行事,浩鹄陪我去看看他吧。”
“是。”浩鹄拱手一礼。
二者正欲行,阿狸却上前一步拉住易宏的衣袂,轻声相劝。
“公子就是因为心系太多才至夜夜心痛。您抬头看看天,这都什么时辰了,您还为了别人操劳。”阿狸一双如柳弯眉几乎将额心蹙起“川”纹,杏眼粼粼相望,柔声恳求道,“您就自私一回,为了身子安康,不去了,成吗?”
“公子,”浩鹄闻言也顿时慌了起来,忙抚住易宏臂膀,切切相问,“您何时患了心痛症?可用过药了吗?要不,您、您别去了,您若信得过我,奴替您……”
浩鹄还未说完,易宏摇首微笑,纤指狠戳阿狸削肩一下,故作嬉笑道:“你听这妮子胡说!她是怕我辛苦才编个理由诓你。走吧,大局要紧。阿狸,别忘了按时带人去鹤府接我。”说完,狐眼一凛,止住张口欲言的阿狸,转而浅笑着拉走浩鹄。
阿狸看他们离去的背影急得连连跺脚,为自己不能劝诫主人闭目狠叹自责不已。
易宏与浩鹄冒雨前往鹤府,还未走进暖阁便闻到浓浓的苦药味。一众奴仆以多层纱棉丝巾覆口侯在门外,待见到易宏皆鞠躬行礼,或为其递上纱棉丝巾,或为其推开木门。
易宏斜睨那丝帕轻轻叹了口气,摆手道:“在此等候,屋内不允留旁人。”
浩鹄与众奴皆拱手相应。
床榻上的解牧睡得昏沉,粗重呼气,促短吸气,已被病痛折磨得面黄肌瘦,面部轮廓在昏黄灯光下映衬得格外明晰阴暗。
易宏观望片刻,取下一旁案几上的几枚银针,一枚刺入解牧额顶百汇穴,一对分入其双肩气海穴,最后一枚扎在其右手虎口穴。易宏拿过一盏小小油灯,坐其榻旁,不断间进式炙烤解牧虎口处的银针。
不过多久,解牧蹙蹙眉,悠悠转醒。易宏将油灯拿开,望着解牧叹了口气,并未过多言语。
“我这病极易传染,一人得病染及一室,公子该戴上面巾……”解牧沙哑着嗓子,气促不均,连一句整话都还未说完便又喘了起来。
易宏再将油灯靠近其右肩气海穴上的银针,待银端被烧得变色,解牧的喘症便也好了许多。
“先生为了灾民几乎做到鞠躬尽瘁的地步,可是却没有尽解我和舍妹之全意,甚至为易宅与上官族惹上了麻烦。”易宏把油灯搁置一旁,低眉浅笑,眸中尽是真诚之熠,“先生可愿听我细细道来吗?”
解牧咽咽嗓,微微颔首。
“先生饱读诗书,应当明白‘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的道理。北境一夜之间边防尽毁,连失五城;南滨水患滔天,流民肆溢。陛下不思收复失土、赈灾修堤,却高调以百花节侍宴名额激全国富商纷纷投身马球赛。”易宏起身背手徐徐道,“我也好,上官氏也好,就算拿出全部身家用于赈灾抚民也无济于事。这个大周早已烂到了根里,若大树不倒,我等蚍蜉就算为百姓争得朝夕又有何用!我散尽力量挽救这一次,那么下次大灾来时,又有谁相救呢?”
解牧双唇微蠕,似想要说些什么,但紧蹙眉头,眨了眨双眼,终究还是未吐一字。
“先生必也听过‘斗米恩,升米仇’的故事。我若在此刻开仓售粮只能造成两种后果:一,有钱有势者大肆收购,甚至抢夺,只未待时机高价售出,而真正需要的百姓却得不到。二,灾情顺利平复,必激起陛下与百官对易宅无休止的怨怼、忌惮。连他们这些掌权者都做不到的事情,我一小小商人却做到了。到时候,引来的怕不是百姓的感恩,而该是暗处无穷无尽的杀意。”易宏叹了口气,望向窗外蒙蒙亮的天色,若有所指道,“先生曾说‘喜与权贵相争’,如今皇后、太子、太子妃、二殿下接连陨殁,朝堂百官也被陛下大换血……谁又能知道天再次亮后,是晴是阴呢。”
解牧也闭目长叹一口气,他何尝不知易宏难处,可是面对流离失所、饥不果腹甚至易子而食的万千灾民,他怎能容忍自己什么都不做,只为保全苟且而置身事外呢。
“公子,难道我们就眼睁睁地看着灾民一个一个死在面前,明明有能力施救,却放任不管吗?”解牧木然仰视暗黑的榻顶,想起在疫坊内见到的那些瘦骨嶙峋的灾民,倏地热泪便翻涌而落。
“当然要管,”易宏重新坐下,俯身低声道,“但不能由易宅出面。”
中章 第三十六节
东方鱼肚白,连月淫雨的应天总算迎来了久违的晴空旭日。
当朝霞布满应天上空,将暖意带给世人之时,鹤府门前已然停驻一架易宅特有的金骨绸车,车前众奴正迎候款步而来的易寯羽和阿狸。而在同城的另一边,浩鹄已骑马赶去与钱蓉、青月汇合,一同出发前往落英阁。
易寯羽半倚着阿狸闭目小憩,不一会车驾即至沈宅门前。青衣小厮先行敲门,阿狸扶易寯羽走下车轿。沈宅众奴听说是易家少主前来,皆礼待尤佳,直将她们迎至沈浩然休憩的小苑中。
花苑内有一白墙青瓦、红栏璃窗的暖阁,暖阁之中,几个红衣婆子与棕衫小厮们正在布菜添酒。
易寯羽行上前去,抬眼瞧了瞧菜色:红焖羊肉、莲藕乳鸽、杏仁豆腐、八宝甜粥……易寯羽颔首浅笑:看来这沈宅并未因南北天灾人祸影响收益,在如此注定饿殍遍野之世仍旧过得如此安逸奢靡!
“你们公子还未洗漱吗?”易寯羽拿起酒盅闻了闻,甜香芬芳,定是新酿的桃花醉。她淡淡一笑,放下杯盏,又道:“大清早就准备这样多菜色,胃口挺不错的啊!”
一头间带有粉紫抹额镶绣白玉掌事模样的婆子行礼上前,从身旁小丫鬟手中取来一杯茶敬上,满面堆笑恭敬道:“少主来得这样早,公子猜您定没有用过晨点,故而吩咐奴婢们丰富准备。这是公子特别交代奴婢,为您奉上极好的碧螺春,明前头一尖,刚制成就快马加鞭送来了。”
易寯羽侧身予阿狸以眼神,阿狸即上前接过茶杯,打开茶盖嗅了嗅,面无表情地扔回小丫鬟的托盘里,斜睨不屑道:“这是什么东西?也配端到少主面前?我们少主一向只喝金丝乌龙,沈公子难道不知?”
“金什么……龙?”婆子皱眉咂摸了一遍那陌生又拗口的茶名。
“你是哪里来的乡下婆子,连个茶名都混沌不清,也配前厅迎客?”阿狸白了那龃龉的婆子一眼,轻蔑哼道,“你家公子的贴身侍婢——灵儿呢?叫他出来伺候!”
“哎哟哟,这是怎么了?”还未见其人,便已闻其声。爽朗男声伴着愉快笑音,愈加接近。
“怎么大清早就这样盛的火气。”来者推门而入,不是旁人,正是沈家掌权者——沈浩然。只见他雪青深袍暗绣樱白麋鹿,外披湛深格纹云锦,额顶乌发略略束起,正簪一剔透阳绿翡翠,肤似新瓷,眉眼含笑。
“啪——”
超乎在场几乎所有人的预料,面上浅浅薄笑的易寯羽突然大步上前狠狠扇了迎面而来的沈浩然一巴掌。
这一掌声音清脆响亮,直打得沈浩然侧转失步,险些站不稳,当下如冠玉的面上即现出淡淡桃色掌印。
沈家下人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扇走了魂,呆愣片刻后皆纷纷知趣快步离开。
“不过是碰倒了一杯茶水,换了就是。怎么就要生这样大的……”沈浩然缓缓直起身,捂脸强笑,可话还未说完,易寯羽扬手又是狠狠一掌。
这一掌更带三分气力,沈浩然被打得倒退数步,面上瞬间赭然一片。
“易寯羽!”沈浩然大喝一声,怒气顿起,但看到易寯羽姣好的面容,暂且忍下愤懑,切齿极力克制自己,客客气气地提问,“我若是做错了什么,你能不能直接告诉我?”
“六年前,易宁中毒,兄长内伤,是你派人做的吧?”易寯羽扬手示意,阿狸颔首相应,拉走惊愕一旁不知所措的灵儿,独留他二人于阁内。
“这件事,咱们不都说好不提了吗?”沈浩然直起身,蹙眉道,“燕王府侍宴,是我救了你。你曾说‘功过相抵,永不追究’!”
“三年前你进贡毒玉,若非是我以真玉换假玉,你早就被过河拆桥的赵棡卸磨杀驴,跟赵棣一同被他拉下水了!”易寯羽上前一步,狐眸凌冽,横眉又道,“你向我保证过,不会再对易宅出手!可你却杀了颜旭鹏,断我在应天的一条臂膀。若不是公然栽赃王家亿脱了罪,你现在便不能站在这里与我争执了!”
“呵,”沈浩然冷笑一声,也上前一步挑衅,“我还以为你今日是良心发现,别了欧阳伦特地来陪我的。没想到你清晨就如发了疯一样,来我沈宅颐指气使、兴师问罪!再说了,你有什么证据证明颜掌柜是我杀的?王家亿难道不是你在马场上,顺水推舟找的替罪羊吗!”
“证据?忽图尔够不够?还是你要我派人潜入鞑靼禁宫,把你的爱妻和独子一同抓来对峙?”易寯羽瞪红了双眼,怒斥道,“沈公子,你亲口答应过我,只要我给了军粮就退兵!可是事实呢?若不是我提前在粮草中下毒,以解药胁迫大军,你会退吗?”
“我不是挂帅主将!部队是进是退全凭我父皇做主!若是由我指挥……”沈浩然咬唇顿了顿,双目灼然,狠叹道,“我也会下令进攻的!”
“你说什么?”易寯羽蹙眉震疑,怒意顿生。
“若战况顺利,大军一日之内就能攻下江北所有城池。有了江北沿河沿海之千里平原沃土,不用三年,等我方粮草充足,便又可继续南攻,彻底将大周从现有的军事战略图中抹去!若非为了建功立业,我堂堂王子何苦服食蛊虫,离家万里,在夷人的领土上被你一个小女子折辱!”沈浩然大喊之后瞬觉拥堵心尖数年的仇怨一下子一扫而空,胸中只留一片清明舒泰。
“欲壑难填!”易寯羽狠狠剜了他一眼,眸中尽是失望神色,转身欲去。
“羽儿,你来找我,难道只是为了这些事?”沈浩然忙拉住她的手,桃花美眸尽是不舍光熠,“为什么你从前的温柔缱绻尽数消然不见?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之间仅剩利用、家仇、国怨?”
易寯羽俯看一眼沈浩然紧握她的大手,蹙了蹙眉,颇为冷淡地回道:“这些事……难道不是一开始就存在,只不过被有心人掩藏起来罢了吗?”
沈浩然漠视她眼中的冰冷,用力将她拉回怀中。紧勒的双臂如同枷锁一般,他贪婪地嗅着她发间淡淡的清香,语气柔软得仿若请求:“羽儿,我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说过爱我伴我,也曾当众表明我们情侣身份。在王浩出现之前,我们曾相许一生,互诺千载不负!羽儿,我们可不可以变回原来的样子……”
“沈公子,”易寯羽微微叹了口气,面无表情道,“可曾听过破镜重圆?断木重生吗?我很讨厌骗我的人,更讨厌利用我的人。您当初接触我,难道不是冲着易氏的财富吗?”
沈浩然闭目长叹一口气,凑近她的耳畔低声道:“阿夏不是我的孩子……十年前,我虚岁不过十四,如何会与陌生的异族女孩成婚生子?她来的时候,我已经为食蛊易容喝了大半年的苦药做准备,一心全扑在为国之大计上,甚至连她的面容我都未曾……”
“她既不是你的妃子,为何在有你名义上的孩子后未被……”易寯羽冷静思索片刻,大胆猜测道,“我也曾取他的血与你的血相融。难不成……他其实是你……”
沈浩然加重的拥抱透露着内心焦灼的痛苦,也证实了易寯羽的猜测。
“我终于明白你的父皇为何选尔伏于大周……”易寯羽拍拍他的脊背示意他分开臂膀,却被沈浩然误以为是温柔安慰,双臂直揽住她的纤腰收得更紧了些。
“羽儿,现在你明白功成对我有多重要了吗?”沈浩然叹息道,“我何尝不知自己便是那为人随意操控的提线木偶,何尝不想冲破枷锁,何尝想与你为敌?”
“若我帮你夺下江山,登上鞑靼可汗之位……”易寯羽任由他抱去,口吻淡然道,“可算是功成?”
“什么?”沈浩然一下子松开手,俊朗的面上尽是不可思议的震惊,他皱起眉头与她深深对望。
“不过在此之前,你要替我做三件事。”易寯羽单臂推开他们彼此距离,挥袍转身落座,拿起酒杯饮下一口,孤傲的态度似一位不允拒绝的王者,“第一件,便是倾力赈灾。”
中章 第三十七节
易寯羽与阿狸刚从沈宅走出,踏上金骨绸车,撩开车帘即见一白纱蒙面女子,三人皆未表现出惊异之情,马车照常行进。
女子拱手先礼。
易寯羽闭目蹙眉,似已有疲惫之感,缓缓叹了一口气,抒眉道:“说。”
“禀少主,”女子压低声音道,“落英阁分身与周定王饮酒时被迷晕而俘,已被抓入大理寺。现请少主示下,是救,还是弃?”
“钱蓉被抓在我意料之中,”易寯羽像是一位看透世态的老者,面对生死颇为淡然,她闭目依旧懒懒道,“待会我若也被俘,不许你们相救,卫狸自会安排。尔等力保小公子无碍便是!若小公子出了半点差错,即按年初计划实行——屠尽赵氏全族,鸡犬不留。”
阿狸与女子一同抱拳领命,颔首相应。
待车按原计划慢慢远离主街,女子叫停,下车迅速隐于陋巷之中。马车则继续前进,驶向越来越冷僻的街坊之中。
“主,一定要亲自冒险吗?”阿狸拉住易寯羽的飘带,一双柳眉紧紧蹙起,担忧之意透眸而出。
“大周混乱至此,若是赵璋还能忍住不出手,便不是当初那个杀伐决绝的‘三哥’了。”易寯羽冷笑一声,昂首侧目,似在倾听,凌厉狐眸中尽是寒意,语调轻飘飘,没有一丝犹豫牵挂般淡然游弋,“我与他注定要有一场面对面的对决。不过这一次,他没有反抗的机会。”
易寯羽话语欲尽未尽之时,马车四周渐渐涌出众多脚步声,有轻有重,人数不少。
阿狸警惕地握住腰间容臭,易寯羽却拉住她的手,浅笑着摇了摇头。
易寯羽莞尔一笑,起身走出已然停下的马车,站于横轼上,淡然望着将马车包围、黑巾覆面的众多持刀者。
易寯羽正欲开口言说,空中一道凌光闪过,她足尖巧转,身子侧倾微偏,躲过致命暗器。
“堂堂锦衣卫,下手何时这般肮脏?”易寯羽面上浅笑如旧,拿起腰间腹缡中一把锦扇,轻轻摇动,云淡风轻的从容模样仿若赏春游人。
马车周围的易氏护卫们也纷纷亮出兵器,背部紧紧贴合马车,与眼前一众蒙面者紧张对峙。
“草民尚未犯罪,不致死刑!退一万步,就算是在下犯了罪,也该由京兆府尹羁押审理,依律处置。”易寯羽语调时疾时迟,手中锦扇也似按照语调节拍而摇动。
易寯羽巡视一周,蒙面人双目皆紧紧盯着她,她颔首浅笑,又道:“怎能任由尔等几许暗器便轻易判了性命?你们主人既然约我说话,我随你们去就是,何必在此摆弄兵刃,浪费光阴?”
蒙面众人闻此皆是一愣,面面相觑,竟无一人敢上前接话。
“我知道你们的主人抓了我的仆婢。请他好生将我的人送回来,否则……”易寯羽骤然合扇,狐眸一凛,蒙面众人突感四肢乏力,头晕目眩。
易寯羽沉音以男声冷冷警告:“他以后的清晨就吃不上今天这般新鲜的百合了。你们帮我问问他,他的命和我婢子的命,哪一个,他更在乎。”
一语言尽,蒙面众人忽然如一同中毒般齐齐瘫软倒下,再无反抗之力。甚至有几人以刀划破手掌,想用剧痛使自身清醒,可他们捂着脑袋,奋尽全力,却始终不能再站起身,只能徒然增伤溢血。
易寯羽见此挑眉浅笑,她的催眠术,从未失手过。
如降凡尘的仙子一般,易寯羽轻跃下车驾,莲步纤纤,徐徐走到一褐衣蒙面男子身旁,二指轻轻拉开他握刀的手,取走那精美印纹的长刀。
易寯羽望刀微眯双目,摇首嗤笑:绣春刀,赵璋独掌的暗哨组织——锦衣卫所有。蒙面即隐藏身份,可带上了绣春刀,却又暴露了身份。真是不知该夸他们蠢还是单纯!
阿狸闻声走出马车,看到周围横躺的蒙面人紧了紧袖中暗器,立刻扶易寯羽走回车驾中,关门急令道:“快回府!”
“是!”众奴收起兵刃,调转车头,快步朝易宅的方向跑去。
“少主,”阿狸握住易寯羽的手依旧寒津轻汗,柳眉迟迟未得舒展,警惕地透过车帘一直观察窗外,压低声音疾急说道,“方才太过冒险了!故意命车夫将车赶至偏巷给他们下手之机也就罢了,怎么还出去了呢?他们都是赵璋豢养的杀手,毒辣狠绝,您怎么……”
“慢!停车!”一直在沉思的易寯羽忽然叫停车驾,打断阿狸的关切,道,“改道吕府,我要拜访拜访那位新晋的燕王妃。”
“是。”众奴应道。
“少主!”阿狸看易寯羽置自身生死如若鸿毛柳絮般毫不在意,急得汗溢额角,紧握着她的手未有一丝放松,“那龙潭虎穴怎可去得?吕府一直对易宅不怀好意,说不准方才伏击咱们的锦衣卫就是他下令安排!”
易寯羽抖抖袖子,抬手轻抚阿狸紧蹙的眉头,柔柔笑道:“阿狸,这世上,你是唯一一个我没有任何欺瞒,全然相信的人。因为我知道,你做任何事,都是真心为我,即便是鬼门幽冥,你也会伴我同行。”
“是!”阿狸肯定地点点头,清澈杏眼不断闪烁坚毅流光。
“那你就该信我。”易寯羽侧身二指轻击方才从锦衣卫手中截下的绣春刀,淡笑如旧,“你家少主从不打无把握之仗!”
易氏车马很快即至吕府,吕府看守家丁见状本欲驱赶。哪知一芙蓉紧衫、侠女模样的女子先行由金骨绸车中一跃而下。她横吹一截森白骨笛,不顾吕家张牙舞爪接踵而至的持器仆婢,从容不迫地,一步一步朝里坚定而去。
她的笛声轻跳而诡谲,转折起伏迅速且无丝毫过度。时而如莺啼婉转,时而若仙鹤惊唳,完全不似常时曲调。宛若一位魅惑妖乖的妩媚美人,瞬间夺人耳目,摄人心魄。
可奇怪的是,原前仆后继或提棒、或持刀拥上前去的吕氏家丁,在听此曲后皆纷纷泄力,弃下手中器具,竟如同时中蛊般随曲调缓缓轻摆身体,好似伴曲而舞。
而易宅家仆们早已用棉花堵住双耳,静静观视着这一切。在他们当中,唯一一位锦衣华服的女子,持弧形长刀缓步登上吕府门前高阶。其纤指随芙蓉紧衫女子曲中节拍轻轻敲击着手中长刃。
清脆的金属之音每响一次,已然被乐曲催眠的吕氏家丁们便陷入更深一层幻境之中。
他们有的幻见妖魔,被吓得似无头苍蝇一样四处逃窜;有的如会仙娥,双眼空洞满面痴笑地定定站立;更有心智不坚者早已昏厥睡去,在梦中堕入无限阙初恶诡境地。
当初宋柏从南疆商队手中买得蛊虫,而返归途中的南疆商队死的死疯的疯,便是因阿狸施用此术。
如此催眠夺魂之术对于早已熟稔的易寯羽和阿狸而言,不过尔尔。
她们一前一后,一唱一合,神色自若,慢慢行入吕府之中,犹入无人之地。
二者绕过厅堂直入吕氏祠堂。
大堂中,最矮的方桌上香火鼎盛,元宝蜡烛、瓜果供品一应俱全。高低梯阶式长桌如小山似的,上面密密麻麻整齐摆放着众多吕氏先祖牌位。横梁之上高悬一檀木牌匾,黑匾金字端端正正书写——“忠孝勇直”。
易寯羽冷嗤一声,紧握长刀,双足点地,一跃而起,长袖一挥,匾额即被其手中利刃一剖为二。她单手扶梁,以刀亦为吕氏于横梁之上留下四字,写完,奋力将长刃尽插入粗厚梁木之中。
易寯羽徐徐下落,接过已然停笛的阿狸递上的丝帕,返身与其大步行出。
此时,吕氏姐妹闻讯刚刚赶至,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已然令她们惊怒胆寒,但亲眼看到“肇事者”镇定自若地从她们面前走过,二人心中无法扼制的怒火急于宣泄而出。
“站住!”吕昭菡竖指大喝一声,“易寯羽!尔不过一届平民,竟猖狂至此!吕府究竟有何得罪之处,竟令你……”
“吕大小姐,”易寯羽转身狐目冷凛,似笑非笑地缓步向她走去,声线半柔半冷,轻轻说道,“晟金号之难若非你,宋柏何致天谴,被万千蝙蝠啃食至尸骨无存?我是平民,可我若猖狂,你能拿我怎样?”
易寯羽每走一步,纤纤足下方砖便霎时碎裂一块。她每说一字,在场吕氏族人耳膜便刺痛一分。还未待她说完,吕氏姐妹早已痛苦得紧紧捂住双耳,面色惊恐地接连倒退。
吕昭菡眼中所见,并非那人人艳羡的窈窕易氏独女,而是一人身狐脸的九尾妖孽。它张着血色大口,尖利银齿配上柔柔浅笑更显得诡谲妖异,那时男时女的声音不断刺激着她脆弱的心神。
易寯羽步步紧逼,周围众奴尽皆溃退,而被吓破胆的吕昭菡早已愕至僵直的身体如被施妖法,动弹不得。
“你是不是忘了我先前的警告——那只悬于你榻前的剥皮老鼠!‘下场如斯’啊……”易寯羽伸出纤掌扶正吕昭菡鬓角的琉璃晶簪,嫣红娇唇浅浅微弯,只剩冰霜凄寒的绝美狐眸紧盯着惊恐得五官怔大、纤躯战栗不已的吕昭菡。
“你父吕达尚且不配对我呼喝,更何况尔小小闺阁稚女!”
一语言罢,易寯羽返身拉过久侯一旁的阿狸轻松跃至梁上,以当世无双的卓绝轻功一瞬即至府外车马旁,提裙上车,挥袍安然落座,仿若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中章 第三十八节
易氏独有的金骨绸车刚刚拐进城东平安坊,易寯羽便觉出路中行人、商宦之间气氛的不寻常。
她稍稍撩开窗帘观瞧:过路众人或神色凝重,左右巡视,又不断看向易氏车驾;或行色匆匆,似故意将旁的车辆隔开,独将绸车护在当间。
车驾缓缓穿过人流,如常停在易宅门前,前来迎候者却不是门房小厮,而是神情清冷的浩鹄。
浩鹄抬臂扶易寯羽下车,低头以腹语禀报:“小公子已由兄长护送离开。大理寺监牢内,暗桩已准备妥当,随时可救钱蓉出来。”
“今日街上没有寻常铺肆的叫卖、招呼声,装得实在不像。”易寯羽拍拍浩鹄前臂,同以腹语示意,“告诉外围的兄弟们:不可阻,不可拦,不可挡。一切,要做得自然些,莫让旁人警觉到不敢来。”
浩鹄将其送入宅院之中,悄无声息地垂首退下,如令快速调整易府周围守卫。
很快,大街上又如往日一般热闹往来。
“阿狸,”易寯羽纤步走在前,打了个哈欠,略回首,别有深意道,“我困了,要歇息片刻,可别让旁人搅了我的清梦。”
“是!”阿狸拱手领命,目送易寯羽行入百花苑。
拜别主人,阿狸于前厅长廊中,将腕间银镯摘下,从其一细微断口处轻轻一捏,银镯即分为两段,形若长哨。她缓缓吹响银哨,按某一固定节拍吹演两次。
易宅院内骤然涌现许许纷杂交错的脚步声,但若侧目凝视,却又只闻脚步来往,未见一丝人影。不过片刻,偌大锦绣宅院再次恢复悄然沉寂,仿佛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与此同时,开国元勋、首辅吕达下朝回府,一下轿,便见到众奴或呆滞痴笑、或惊悚恐惧。他急匆匆与随身护卫一同赶至后院,发现昭兰、昭菡皆倚柱瘫软侧倒,满府满院竟再无一神智正常之人。
而被易寯羽的催眠术吓破胆的吕昭菡早已晕厥,仅剩吕昭兰怔怔盯着地面上碎裂的残砖止不住地发抖。
吕达奔上前,扑跪俯身探试吕昭菡的脖颈、口鼻,发现其脉搏鼻息尚在,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他长舒一口气,侧身轻唤着瑟缩呆滞的吕昭兰。
吕昭兰微微侧过脸,一双布满红丝的双眸睁至最大,如被鬼怪摄取魂魄般呆滞惊异,双目失神地看着吕达沧桑的面容上尽是关切神情。
“爹?”如覆薄霜的双唇轻颤许久,终于发出微若蚊声的泣音,话音刚落,一滴莹泪便如星坠落。
看着以往活泼乖顺的长女如今却变成了这副模样,吕达心中酸楚霎时化为一双清泪夺眶而出。
“孩子!”吕达微颤的手轻轻抚了抚吕昭兰的长发,低声柔柔问道,“发生了什么事?你们……怎么都变成了这个样子?”
“爹,她是妖怪!”吕昭兰突然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扑抓住吕达的手,哽咽的声音像是被泪打断,颤巍巍地反复哭诉,“是妖怪!妖怪!她是食人骨肉的狐妖!”
吕达皱紧眉头,他不明白一向不信鬼神的大女儿现在为何似被人夺去心智般重复呓语。
“爹——”吕昭兰见吕达迟疑模样,为令其相信般大声辩白,“她是妖怪!是披着人皮的狐妖!砖是她踩碎的,妹妹是她吓晕的,祠堂是她破坏的……”
吕昭兰越说越激动,战栗着用双手攀抱立柱勉强起身,哆哆嗦嗦地拼命比划,狂放吼鸣的声音越来越大,几近尖厉嘶叫。
“她还会像这样,呼——地飞起,飞到房檐之上,再一起跳,又顿时窜进云彩里。”吕昭兰跨上扶栏,展开双臂,学着当初易寯羽的模样从栏上跃下,却又因踩到自己的裙摆,跃起瞬间跌落在吕达怀中。
钗环零落,乌发散乱,满面泪痕……往昔以才情著称于应天的吕氏长女昭兰,如今甚至在其父眼中举止都显得那么怪异,疯癫近狂。
“孩子,孩子!”吕达单手揽住吕昭兰,拍拍她的后背不断轻声安慰。
突然,吕达不经意一撇,发现不远处地面碎裂的石砖,再回想方才吕昭兰说:“砖是她踩碎的,妹妹是她吓晕的,祠堂是她破坏的”……他将女儿交给贴身伺候他的护卫,返身便大步跑进祠堂。
祠堂内,吕氏先祖的牌位被高梁之上掉落的匾额砸得凌乱不堪,甚至有几块已然碎裂劈断;黑漆匾额切面整齐,似因利刃而一分为二,分摔至东西二侧;横梁正面亦为利刃所刻,兀然写着四个大字——“欺世盗名”。
端端四字,吕达却仿佛已然看出那人书字时满眼的不屑神色。更何况那字旁还插着一柄刀把,刀身已全部深深嵌入横梁之中。
鎏金刀把上独有的银浪碧海纹是锦衣卫所用之绣春刀的明显特征。
今晨对易寯羽的抓捕行动是吕达亲自设定报予赵璋批准实施的。但直至下朝时,他也未得锦衣卫复命,那时他心底已隐隐觉出不妥。而回到自家府邸再见此状,伤敌半分自损八百的吕达彻底被激怒。他拔出佩剑,双眉倒竖,青筋暴起,咬牙切齿直呼粗气,大步向门外冲去,心中愤愤然一遍又一遍地念着“易寯羽”三字。
可当他走到祠堂门口,呓语不断地吕昭兰却突然抱住他的臂膀,泪眼婆娑地不断恳求:“爹,别去送死!娘撒手人寰后女儿只有您了,求您别去!别去!”
“贱人狂悖!已进府欺辱!你还要……要为父如何忍耐!”吕达持剑怒吼,一把甩开女儿就往外冲。
“爹——”吕昭兰扑跪放音哭喊,“她是妖啊!您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不过是凡俗肉身,如何敌地过她?”
“是啊,大人,”伺候吕达的侍卫亦跪地拱手恳求道,“看众人似被妖孽摄取魂魄般百样疯癫状况,那易宅怕是……不……不好去吧?从长计议吧,大人!”
吕达闻声站住脚步,沉思片刻,立剑无奈地狠狠啐道:“去,请大夫、道士为他们诊疗医治。”他将长剑收回鞘中,转身吩咐,“好好照顾小姐,若是妖人还敢来,直接万箭射死!”
“是。”众仆拱手相应。
“爹,”吕昭兰怕吕达因一时激怒而冲动行事,忙叫住他问道,“您要去哪?”
“自然是面见圣上。”吕达昂首恨道,“朗朗晴日!堂堂天子脚下,宰相府中!家仆因妖蛊惑,宗祠为妖破坏,难道为父还能一言不发,忍耐漠视吗!”说罢,即快步向皇宫奔去。
此时,留守于吕府门外的影卫返身便往安息堂,向堂主卫司禀明。卫司点点头,按易寯羽之前的吩咐,将堂内所有药材分批次让属下发给疫坊众人,并言之乃授意于沈宅。
一时之间,沈浩然之善德高行于流民之中即迅速传开。
分发完药粮物资,卫司带几名亲信,将他们早已安置于城外各处的孔雀齐齐放飞。
这些孔雀羽翅皆涂金粉,每挥动翅膀一次,便会撒下许许金色粉末,如上天使者将仙泽播撒,施恩普度众生一般。
易寯羽清晨入沈宅时,阿狸趁沈浩然与易寯羽争论之际,早已将可诱雄孔雀之香置于沈宅悬梁之上。
此香乃雌孔雀体内香腺之物提纯浓缩而成,顺风可传百里之远。而在春季,将正处发情期的雄孔雀放飞,不消片刻便可引其齐至沈宅。
如冰鉴般澄明高空因欲颓夕阳染出漫天金灿红霞,十数只翠羽孔雀乘风高飞,每一片羽毛皆覆金芒,于空中不断撒下点点金泽。
大街小巷的百姓抬首观此罕见盛景,左右纷纷议论:定是因沈公子周济灾民的善心感动上天,降下如此祥瑞之兆。更有甚者推测:孔雀俗称“小凤凰”,自古龙凤即视为男女中翘楚者。如今云云孔雀同时飞向一宅之中,定是上苍暗示,将来必有可撼动天下之女嫁入沈宅。
“可撼动天下之女……”午睡方醒的易寯羽高居摘星楼楼顶横梁之上,半倚着梁端彩漆精雕鸱吻象,摇扇浅笑,“我只吩咐造势抬高沈宅,怎么凭白有多出这个称呼?”
侧坐一旁的浩鹄思索片刻,回道:“许是沈家不想木秀于林,所以也趁机暗示是您在背后……”
浩鹄正说到一半,易寯羽像是听到了什么声音,侧身回首眺望。
离易宅不远处的几条街道中突然出现众多持剑黑甲兵卒,他们分别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如黑潮般向易宅奔来。
“少主,”浩鹄见此立刻起身请令,“动手吗?”
“好不容易借吕府摆了个迷魂阵,怎容人轻易破坏。”易寯羽以扇示意,让浩鹄安坐一旁,如看戏般淡然道,“阿狸原叫卫理,取名意为‘明白事理,通融达观’。可她却为自己改名阿狸,你可知‘阿狸’何意?”
浩鹄看她仿若置身事外般从容讲述他人故事,必是早已做好安排。他也依命而坐,摇首回复。
“无利爪獠牙之威,无庞硕身躯为防,独以狡黠存于百兽之中,是为狸也。”易寯羽侧卧摇扇俯瞰,美眸微弯,浅笑安然,“你看吧,她是如何化兵刃戾气于股掌之间。”
中章 第三十九节
黑甲兵奉令袭近易宅门外,街旁群众纷纷退避,铺肆齐齐合上门板。临街屋中众人皆通过缝隙观察局势走向,手中牢牢握持兵刃,侧耳细听号令,随时准备一拥而上,誓死护主。
黑甲兵从四方围堵易宅,却无一人敢轻易上前,只因易宅外不仅没有一人守卫,甚至四户打开,门前唯一女子,怀抱龙纹琵琶而坐,纤纤玉指似有节奏的轻轻拨弦转轴,面色从容淡然,盈盈浅笑地望向众官兵。
黑甲兵众虽只是守卫京都的左哨营,未经历真正的沙场血腥,也都是军纪严明的铮铮铁汉,但却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场景,一时间竟全都愕在当场。
“空城计?”为首的统领嘟囔一声,蹙眉思索片刻,高举左手握拳,命众兵止步,传令弓弩手试以箭雨击退守门者,以探易宅虚实。
“仓啷……”守门女子素手忽扬,铿锵弦音恰似凤鸣,令一众弓弩手都停下了动作,只因他们抬首缴弓之时,竟都望见隐约有金色雾气凝聚于易宅上方。
女子轻轻拢,慢慢捻,时而勾挑,时而切断。琵琶声如花间婉转轻盈之鸟啼,又如高山断裂崩陷,巨浪翻涌击岸。突然间,一声嘶唳若锦帛断裂,又像铁甲骑兵于战场上往来厮杀之刀枪齐鸣。
易宅四向大门之守门女子面上淡笑未改,琴声时疾时徐,可一众黑甲兵却都昂首望天,表情惊异,步步后退。他们目中所示:易宅门前石兽已被琴声召唤,尽皆眨眼苏醒,扭动身躯脱离石身桎梏,化为七彩狮骢,乘风跃至彩金浮云之上,在渐沉的暮色中熠熠生辉。
若有一卒妄动,神兽即刻扑跃上前,利爪压制此子,怒吼警示。众兵被吓得无一胆敢上前,纷纷躬身后退。
神兽见状归位,不消片刻,八只神兽上方忽然现出数丈之硕的龙凤交替逡巡高飞,如卫守护易氏宅院。
高居摘星楼顶的浩鹄发现黑甲兵频频后撤,不解地问:“少主,他们如此声势浩大的来怎么现而又退避不前呢?”
突然想起浩鹄没有见过催眠术的易寯羽合上手中扇,以扇端指,俯视详解:“阿狸早在他们来易宅的必经之路中所有商铺门前挂上了绘有龙凤、神兽的灯笼,又在临街门户前贴有红纸剪刻的相应纹饰,预先在他们脑海中留下了龙兽之印象。这会形成一种心理暗示。待阿狸携弟子同以乐曲为引导,从不同方位扰乱士兵视听能力,在对方精神紧绷之时,就能触发他们心中已有的心理暗示,并形成其目睹神兽降临的效应。这个时代,人人皆谓鬼神,突见异景心中自然是惊惧不平。只要他们以为易宅有神灵护佑,担心轻易进犯会折损自身福祉,当然就只能退了。”
“哦……”浩鹄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沉思片刻又道,“仅以鬼神之说迷惑……不能进退有度吧?”
“当然不能仅靠鬼神虚张声势,否则若遇到心志坚定者,岂不意味着满盘皆输?”易寯羽摇扇笑道,“我早已通知宫中暗桩:若见孔雀高飞,即令内阁言官挟制李惟庸上述举奏三皇子联合沈宅更替进贡良玉、令太子深重玉毒而亡等等事宜。届时,若赵璋再收到沈家货船运粮供鞑靼部队作战、设立盐帮操控物价等证据……呵,赵璋就算是三头六臂也不会再有心思管这虚妄的狐鬼之事了。”
“可是……”浩鹄望向院外与易宅对峙的黑甲兵又道,“自从易宅崛起,赵璋就在有意无意的暗中纵容扶持沈宅,否则何以解释盐帮众人贼首林辉逃跑那么久都没能抓获。如今您用沈宅做了挡箭牌,不知狗皇帝会不会借力使力挑起我们两宅相争他坐收渔翁之利啊。”
易寯羽挑眉浅笑,望向浩鹄的眼神也十分肯定,微微颔首道:“果然棋计进步不少,对于全局的思控能力也有进益。我就是要给赵璋一个他可以掌控全局的错觉,沈宅不会倾向他的。我易宅,更不会!”
二人正说着,忽然一群流民扶老携幼匆匆赶到易宅院外,为首的老妇声泪俱下地高声呼喊着:“大家快来看呐,军粮不足,他们真的就到易宅强抢!咱们每日喝的救济粥都是易宅施赠,若粮食都被他们当兵的抢完了,咱们可就真的没活路了!”
老妇方才言罢,又有一批手持器具、劳工模样的汉子们赶来,他们中有的拿着木棒,有的拿着铁楸,有的甚至拿着扫把,乌泱泱一众人堵得整街都车马不行、摩肩接踵。
“又是你们这些当兵的!”一持钺大汉阔步向前,冲着黑甲兵大声啐道,“城西大火时,你们忙着搜寻太子妃,对我等白衣无一救援,硬是纵容大火烧了半条街!是易宅出人出钱,助我等重修铺屋!全城水患时,你们忙着驱赶逃难的灾民,令他们多数感染疫症不治身亡!是易宅公子亲带家仆疏通河道,日日施粥救济灾民!在北境,你们打不过鞑靼贼寇,让樯橹一夜夺五城,输地连粮草也没了。如今倒好,竟有脸面调转枪头开始抢易宅的存粮!大家伙儿!咱们虽是平头百姓,却也是知恩图报的良心人。怎容这帮悍兵强夺恩人财物!大家说,对不对!”
围观众众一起高声相应,片刻间便与在场甲兵推搡起来。
“原来少主以官府缺粮派兵强行征缴为由……”浩鹄一语未尽,见易寯羽竖指嘘声,收声朗笑,顿了顿又道,“孔子曰:‘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百姓们只能凭自身所见所听判断当局是否作为。一次次灾难来临,大周官兵一次次无所作为,一个已经失去百姓信任的朝廷,又怎会有人拥护呢。”
突然,易寯羽面上笑容凝滞,起身矜眉遥望。
眼见民众与甲兵相争已现剑拨弩张之势,应天府府尹罗敏芝闻询迅速骑马而至,命手下衙役快速拉开争执双方,妄图平息事态。
“罗敏芝?他怎么来了?”浩鹄顺着易寯羽的目光望去,拱手请道,“可要奴将他赶开?”
易寯羽狐眸微眯,摇了摇头,缓缓起身淡淡道:“罗敏芝原是太子门生,从词科选拔开始,就因太子一手提拔而官运亨通,直至府尹之职。太子薨毙,失去靠山的他必然仓皇。况且,当初城西大火发生时,是他下令命左哨营不顾百姓只寻太子妃的。如今啊,他定是生怕因此事定了罪,丢了官……这些人,真是看了都脏眼睛!”说罢,易寯羽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扶梁一跃进屋,慢慢走下阶梯。
“少主既嫌恶,”浩鹄紧跟而上,问道,“为何不除了那个贪利好色的罗敏……”
“何必脏了我的手?”易寯羽轻笑道,“你觉得疯狂培植人手的赵棣会放过这个剪除已故太子残翼的机会,不扶持自己人上位吗?罗敏芝……当初还想拍下青颜陪酒,殊不知自己早已保不住了。走吧,唤阿狸回府休息,这入夜啊,恐怕还不得安生呢!”
“是。”浩鹄虽不尽解她言下之意,但谨以其命是从。
果不出易寯羽所料,黑甲兵与越聚越多的民众纠葛在一起,直至天黑,燕王赵棣手持皇谕,亲率禁军前来镇压,局面才稍稍稳定,但围观百姓却迟迟不愿散去。
赵棣心知肚明是何人制造舆论、煽动民情积怨。但解铃还须系铃人。此事易宅若不出面,这些围兵群众是不会罢休的。他命令部队原地等候,自己独身进入易宅。
待一脸焦急的赵棣在浩鹄的带领下匆忙赶至摘星楼时,易寯羽正半倚在镂雕莲纹的红木榻上摇扇假寐。听到赵棣的脚步声,她以扇半撩珠帘,薄笑懒懒道:“早闻王爷带兵勤勉,日夜披甲持戈,只是王爷这焚膏继晷的精神怎么如今也传到我小小易宅摘星楼来了。小女子真是惶恐啊——”说完还佯装打了个哈欠。
看她轻薄淡然、无所畏惮的挑衅模样,赵棣按剑拍桌,沉冷的声音充满了压制的怒气:“左哨营是吕达以诛除妖孽为由请旨前来拿你的!以尔之聪慧,如何猜不到?为何一定要鼓动灾民为你持器挡刃?你难道不知这样只会激父皇对你更加忌惮忧恨?你……”
“哈哈哈……”易寯羽放肆朗笑打断赵棣絮絮指摘,翻身仰面摇扇笑回,“已近婚期的燕王竟还会如此幼稚?难道我不出手,你的父皇就不会忌惮忧恨我吗?他对我的防备,恐怕从听说我们兄妹三人出自少林开始,便已根深蒂固了吧?”
赵棣闻言挥帘而坐,微凉的甲胄紧挨着易寯羽华贵非常的凌烟罗,不苟言笑的面上更显阴沉深冷。
“如今,江南江北粮药供给由我掌控,百姓生计凭我安排,商旅九成依附我而活。”易寯羽扬颌斜睨,唇边尽是得意傲笑,“若说造反、重建政权对我来说也不是难事。所以,不管吕府出不出事,你父皇迟早都会派兵拿我、查封店铺等等等等……”
易寯羽偏头侧卧,任由如缎长发散在赵棣臂弯,她狐眼微眯,别有深意道:“又或许,你们赵氏族人……都不准备放过我?”
“你我是盟友,你不会不记得了吧?”赵棣俯身靠近她如玉洁白的额头,故作怜惜地轻轻抚摸数下,冷笑一声,带着些许警告意味,“北境防卫,若非我早有安排佯装不敌,鞑靼怎能一夜之间攻破五城?你又如何凭提前调运船只掌握江北盐粮?”
“所以……”易寯羽以扇挑开他的手,坐立起身,略后视笑问,“殿下即便捉我前去御前对峙,也会力保我的安全,对吗?”
中章 第四十节
燕王赵棣高马行在前,易氏之金骨绸车跟在后,红甲禁军将其围裹正中,方才与黑甲兵对峙的百姓一直跟着禁军仿若易氏随行影卫。
周围闻声涌聚的民众越来越多。男男女女,或打着灯笼,或点着火把,皆围簇于街道两旁目送易氏车驾。
约经小半个时辰,车驾终于在宫城门口停下。禁军分列四行,持剑职守。燕王下马与阿狸一起在马车前等待易寯羽。
“易少主——”眼见易寯羽走出,方才那名持钺大汉立于人群之前,高喊一声,“龙渊虎潭!莫去啊!”
周围群众见状纷纷应和,皆高声相劝。
易寯羽立于车前横轼之上,回首浅笑,由阿狸扶下车,跟在赵棣身后,并未过多言语。
赵棣亮出令牌,三人在挑灯内侍监的引路下行入内宫。
红墙青砖琉璃瓦,飞梁玉栏金箔画。
富丽堂皇的太行殿乃赵璋会见臣子的议事阁。以往,这里总是朱紫满院,人来人往;而现在,此处却是静悄悄的,就连常驻的护卫禁军也不见人影。
至太行宫前,赵棣止步廊下,昂首望了望宫门,仿佛叹息般沉音道:“去吧。”
“阿狸,”易寯羽善睐明眸微微侧眨示意,“随殿下于此等我。”
“主人。”阿狸拉了拉她的衣袂,眼中满是担忧。
“阿狸,乖。”易寯羽如回应方才那汉子一般,柔柔浅笑,神色镇定。
赵棣看她们主仆情深,蹙了蹙眉,拉回阿狸紧握易寯羽衣袂的手,抬臂将阿狸挡在身后,低声催促道:“你快去。”
易寯羽浅浅叹了口气,转身提裙跨过门栏,大步行去。
“赵棣你听着,”阿狸握紧双拳,红眼瞪着阻拦她的赵棣愤愤道,“我主人若是有丝毫折损,我必让你求生不得,欲死无门!”
赵棣放手一凛,转身侍候于一旁,不再言语。
廊下宫灯虽将太行殿照明,使其即便在夜空中也焕若白昼,但毫无人影的宫阁却只透出令人窒息的沉郁感。
易寯羽走在正中云形砖路上,朝正殿微微欠身,算是行礼,礼毕,莲步款款走入殿内。
“陛下!”遥遥躲于漆黑矮廊下的吕达按捺不住心中欲杀之而后快地激喜,拱手请道,“臣请弓弩手即刻击毙此女妖!”
黑夜之中,捻须蹙目的赵璋睛眸微闪,似在犹疑。前方宫阁之中那名纤纤弱女子,究竟是百姓口口相传的仙灵入凡,还是老将家人亲眼所睹的食人妖魔?是杀鸡取卵,灭易族而取金银钱粮?抑或,留下她,为赵氏所用……
“陛下——”见赵璋眼中杀意渐消,吕达急切道,“宁可错杀不可错放啊!若她真是为祸江山的妖异,此时诸除还不晚啊!”
忽然,由宫殿角门处快步跑进一个小太监,行礼后将话传给一位年老的内侍监。老太监听后立刻上报赵璋,赵璋闻言回首看了看太行殿,最终一言未发地缄默离去。
而进殿阁之内的易寯羽伫立脚步,侧听廊下动静,她知道赵璋方才愤愤离去是因为李惟庸携一众言官深夜弹劾三殿下晋恭王赵棡伙同沈宅掌事私换贡玉谋害先太子。她也断定,收受巨贿的李惟庸不敢不按她心意涉足党争,田产、铺肆、宅院,每一笔李惟庸收下的款项,都会成为她手中的锁链,束缚李惟庸为她所用。即便他有玉石俱焚的断腕之心,终究舍不得家人与自己一同去死。尤其是她所供之城外别院里,还住着一位他心爱的孕至中期的小娘子。
皇后驾崩,太子薨逝,二殿下赵樉运粮而亡,朝中掌权皇子只剩下三殿下赵棡与四殿下赵棣。若此夜证实三殿下参与谋害太子,甚至想用毒玉诸除所有皇权竞争者,那么,朝中便只剩曾掌百万雄师,拥有“少年王”之称的四殿下——赵棣才有资格继承皇位。
不过,以易寯羽对赵璋的了解,他不会选择赵棣。
前日雨夜,她为安定易宁之心,曾说:“赵璋啊,他怕了一辈子。年轻怕元军追杀,而推少林众僧为他挡刃拒甲;年长怕后宫夺权,先杀妻,在屠将,后戮子;少年怕岳丈废他为征战弃子,花言巧语哄骗吕氏为妻;而现在……呵,他更怕在军中甚有威信的儿子夺了自己辛辛苦苦骗来的天下!”
”赵棣,年纪尚轻,便屡立军功,母妃又是外族女子。赵棣若为太子,不用三年必然坐大。与其到时候年老日衰的赵璋与年富力强的亲儿子争权,看他的脸色行定言止……赵璋还不如选一位孝顺乖巧、毫无建树只能依附自己的孩儿,至少内心,会过得更安定一些。
这个道理我懂,赵棣也懂,所以他必然奋力力保易氏无碍,否则他连与旁人相争的资本都没有!毕竟,哪场战争最终打的……不是钱呢?”
易寯羽缓步走入殿宇正厅,抬首注视金碧辉煌的龙首殿顶,默然等候许久,直到天都微微亮了,她才听到些许动静。
细碎地脚步声渐近,两名太监一前一后走进殿阁。二人一高一矮,高个佝偻着身子两袖围合,矮的那人手中端着一圆形木制托盘。托盘中正正放着一盏青瓷高杯,杯中斟满了酒,酒色如银,闻其香气似银月栖凤。
“姑娘,”身形矮小的太监走上前,举起托盘至易寯羽身侧,颔首道,“陛下今日操劳国事,已甚疲乏,特赐贡酒予姑娘,并下旨,请姑娘五月百花节再来宫中与陛下同殿赏乐。”
小太监正说着,易寯羽通过半开的门忽然望见黑暗中一许银银微闪的金属光泽。
易寯羽撇眼浅笑,抖抖方袖,拿起酒杯。
“咳咳……”个高太监突然清咳几声,朝易寯羽蹙了蹙眉,双臂渐开,露出藏于袖中的短刃。
对于赵璋的心思易寯羽早已了然。她虽未闻出酒中究竟下了何种无色无味的毒药蛊虫,但一向浓香扑鼻的银月酒此时香气却如此清淡,定是被人提前做了手脚。既算宫中暗桩不提醒,她也不会饮。
“陛下如此忙碌竟还牵挂我等平民,小女子甚是惶恐。”易寯羽狐眸微眯,令高个太监收起兵刃,端视酒杯转而又笑道,“如此珍贵的银月栖凤我怎舍得一饮而尽,既然是陛下所赐,便让民女带回家中日夜供奉,方显郑重。”说罢,便将酒杯又重新放回小太监的托盘里,且一并将托盘拿住,欠身行礼。
矮太监明显惊愣片刻,他没想到这天下居然有人胆敢拒绝圣上赐酒不饮。“你……”他刚想争执,殿外却突然响起内侍监的通传之声。
“怀庆公主驾到——”
倏尔,两太监躬身快步跑至殿阁正门跪候。
“又是你!”赵栩大步跨进殿内矫首挑眉道,“本公主听说父皇宣召了一位美人入宫,没想到竟然是你!”
易寯羽颔首屈膝行礼,凝眉微滞,心中也有几分疑惑,她可未寻此痴情公主前来。况且,赵栩来的时机也太巧了,竟就掐在赵璋赐酒之时。
赵栩走上前看了看易寯羽,拿起她捧着的酒踱步轻笑道:“前些日子你金号掌柜才被人于家中杀害,如今七七都未过,你这样卑微晦气的人怎配入宫,又怎配饮此贡酒?”说罢,便夺下酒杯欲一饮而尽。
“公主!”矮个太监大喊一声打断赵栩,跪走上前,满脸堆笑道,“这酒乃圣上指名赐给易姑娘……”
“大胆!”赵栩愤而摔下酒杯,走上前玉指微颤地指着那太监厉声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为她托辞,在本公主面前呼喝!说,收了她什么好处?是金银还是珠玉!”
“小人没有,小人不敢啊!”矮个太监连连叩首哭喊,“公主明鉴!公主明鉴!”
“来人,”赵栩身旁的宫女走到门边,指着随她们而来的一众小太监,大声喝道,“还不把这厮拖出去!怎容他扰了这宫中清静!”
“是。”四五个小太监得令上前挟制住那矮个儿,捂着他的嘴把他拖了出去。
“你,还有你!”赵栩转身蹙眉怒道,“这巍峨皇庭岂是尔配来的地方!还不快速速退下,免得脏了本公主的眼睛。”
易寯羽已猜到赵栩是特意赶来相救,只不过用激烈言语掩饰,一心催促她快些离开。
“是。”易寯羽欠身行礼,颔首浅笑,几欲告退。
“站住!”在黑暗中躲了一夜的吕达大喝一声,迅速现身拦下易寯羽,拱手道,“启禀公主,此女子并非普通凡人,乃是一个会妖法的鬼怪化形罢了。今日她还闯入臣家中,将臣二女吓至晕厥。又用妖术,令前去捉拿她的锦衣卫都中了蛊,所有人至今无法动弹……”
“啊……啊……啊……”忽然,皇宫上方一群乌鸦飞过,嘈杂的声音盘桓许久才消绝。
“吕大人,”赵栩轻笑道,“本公主知道令嫒倾慕沈宅公子已久,而沈公子却多次请媒人向易氏求娶此女。你偏爱女儿,污人清听只为了帮她抢个好名声,居然连这种拙劣的谎话都编得出来。‘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么多年的圣贤书,你都读到哪里去了?”
“公主,”吕达跪叩道,“臣没有说谎,只要公主随机传一锦衣卫回话便知。”
赵栩抬头看了看易寯羽,易寯羽闭目示意,赵栩点点头,侧身笑道:“惜雪,派个腿脚快的小子去锦衣卫处问问。”
“是。”宫女行礼迅速退下,约半个时辰后,回来复命,“禀公主:锦衣卫统领司千户亲口回话:今日无一人出宫,也并无接到任何旨意。”
“啧啧啧,”久坐等候地赵栩斜睨一脸惊诧、无话可说的吕达,半是讽刺地调笑道,“吕大人,年事已高记不清事就更应该好好休养。别整天缠着我父皇说你们家那些鸡毛蒜皮的无稽之谈。”
“公主,臣……”吕达一脸错愕地正欲再说些什么,却见赵栩一把抓过易寯羽推到宫女惜雪身侧。
“还不把这个晦气的人给我扔出去!”赵栩拍手蹙眉,一脸嫌恶道,“给我看见一次赶出去一次!”
“是。”惜雪行礼相应,拉着易寯羽迅速离开。
“吕大人,”赵栩理理衣袖侧目淡淡道,“本公主记得先太子妃是您的侄女儿,如今您又为您的大女儿积极谋夺燕王妃之位……究竟安的什么心思?”
赵栩言下之意是斥责吕达借助内室加强外戚对皇族的控制。这一句吓得吕达跌跪仓皇解释:“公主明鉴,臣只知奉圣诏而行,一心只愿大周民富国强,何来旁的心思!”
“哼,”赵栩跨出殿外,她知道暗处定有父皇留下的耳目,刻意朗声道,“别对一个无用的公主说这话,有没有旁的心思,你自己心里清楚。”说罢便拂袖而去。
中章 第四十一节
惜雪陪着易寯羽快步走出宫门,阿狸忙迎上前,拉过易寯羽双手,感其微凉,立刻将其紧握呵气捂暖,蹙眉道:“主人可有何妨碍?”
易寯羽笑着摇了摇头。
惜雪回首看了看宫内,确保无人跟来,拉着二人快行,按照赵栩的吩咐低声问道:“姑娘可知宫中有人对您不利?为何还要执意前来?”
易寯羽轻拍着阿狸搀扶她的手,侧面笑回:“对我不利者何止宫中?对了,阿狸,燕王呢?”
“陛下没有旁的旨意,殿下又见时辰将近,便准备上朝去了。”阿狸据实以答。
易寯羽点点头,看向惜雪,弯眉笑问:“公主殿下如何知道今晚之事,还来得如此恰巧?又是谁教她方才的说辞?”
“是欧阳大人的近侍,一个瘦瘦高高的青年男子,好像自称是……重明。”惜雪细声回复,“他今夜从悬窗跳进公主寝殿之时,当真是吓了奴婢一跳呢!”
“欧阳……”阿狸闻此本欲言,但见易寯羽似轻声感叹,知道自己不该多问,调转话头以腹语道,“主吩咐奴婢用寒鸦鸣叫解了众人的催眠术,现下吕达怕是已对锦衣卫前后矛盾的说辞……”
“惜雪姑娘,”易寯羽扬手打断阿狸,侧身莞尔道,“替我谢谢你家公主,出宫的路我认得的,你回去陪她吧。”
“您认得出宫的路?这不是您第一次……”惜雪愣了一下,蹙眉思索片刻,转而行礼笑道,“奴婢明白了,您一切小心。”
“好,多谢。”易寯羽浅笑相应,见惜雪离去,拉着阿狸疾走,“速回府!”
“主,”阿狸凑近捂口道,“锦衣卫那怎么办?”
“那是他们的事。”易寯羽不由分说地拉着阿狸快步走出皇宫。
在宫城之外,久侯的围观众人见易寯羽平安而出也都相继上前扶车慰问,易寯羽依旧是浅笑挥手示意没有言语。
待车驾迅速赶回易宅,易寯羽在百花苑见到钱蓉,一颗久悬的心方才安定下来。
“可有哪里受伤?”易寯羽拉着钱蓉左右端看,把着她的手腕细细诊脉。
“多谢少主,奴婢没事儿,真的没事儿!”钱蓉紧紧拉着易寯羽的手,细长美目中尽显盈盈水泽。
“没事就好,但进了牢狱多少是受了些惊吓的。”易寯羽握着她的手,转身吩咐,“阿狸,你今日多次启用催眠术也很是伤身,现下天都快亮了,你们一同去歇息吧,近日都不用入园伺候了。”
“是。”阿狸乖顺地上前扶住钱蓉行礼欲走,钱蓉却拉住她,意味深长地回首笑道,“少主,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易寯羽蹙了蹙眉,虽不解她言中深意,但还是浅笑着颔首相应。目送二仆退下,她抬头看看暝朦天色,困倦之意也顿时袭来。她伸了个懒腰,缓步推门走入屋中,却被一下抱紧,来者身上隐隐透出一抹淡淡的龙涎香气。
那是她专门为他配置的熏香。
“卿卿。”久违的声音略带颤抖,抱紧她的双臂却格外坚定。
“我好怕,”肖劭朗拥她在怀,侧脸靠近她的颈窝,温柔的声线夹杂着悲感泣音,“在听到‘易寯羽于落英阁被大理寺衙役带走’的刹那,我脑子里突然‘嗡’的一下,闪过无数画面,几乎就要带人闯进监牢救你。后来听说你大闹吕府,我又止不住的忧心。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才甘心冒着生命危险而去。我为昨夜没能在你入宫前将你拦下而悔恨。宫门下钥,我只能拜托公主前去相救。你若怪我无能,恨我怯懦,你只管打我骂我,甚至可以用刀砍、用剑刺,只是……别再弃我不理,我、我受不住。”
“天色渐亮,你该上朝了。”易寯羽现在明白钱蓉方才所言谓何了,只是,她早已定下心思,不愿再拖累他。
“卿卿,你厌恶的地方,难道我会喜欢去吗?”肖劭朗双臂箍得愈紧,只怕再被拒绝,声音更轻软了些,“我入朝为官只是想帮你。你知道吗,赵璋因为盐粮征购调运之事已经准备……”
“我说过,我的事,与你无关。当然,你的事也与我无关。”易寯羽一把推开令她微微生痛的紧致怀抱,生怕迟一些,自己就会心软不舍。
“卿卿!”肖劭朗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赤红双目满眼戚戚泪光,哭着祈求原谅,拉住易寯羽的衣袂不肯松手,“我不好!我有错!我执意独行,很多事没有与你商议就自己做了决定!我知错了,我一定改,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呵,肖劭朗,别在我这故作深情了好不好?”易寯羽抽回衣袖,转身挥袍落座,拿起茶杯斜睨淡淡道,“你明知道,从小我对你都是利用,利用你让我在少林沦陷时生存,利用你让我获得凌霄信任,继而谋取旁人一世不可高攀的财富地位。当然,不止是对你,这天下人在我眼中也只分可利用与无用两种。
郭惠妃能为我传递宫中消息,我愿花万两白银购买黄鱼鳔助她顺利生产,保她与桂儿性命无虞。解牧能在应天成为我的左膀右臂,做许多易宅不便做的事,否则他凭什么让我从三年前起就耗资百两助他渡过低谷。
就连钱蓉这次入狱,也是我一手策划的!她就是我的替罪羊,作为分身迷惑锦衣卫与吕达!我方才为她把脉,只是看她有没有在狱中被人下毒、用蛊操纵罢了。若她已然威胁易宅,我就会像处置青鸾青鸿那样,即使饶她不死,也要令她在新主子那里受一辈子的怀疑。
肖劭朗,你这样聪慧,科举九科连中四科魁首,应当是早就看穿我这种小人的卑劣,为什么还肯来易宅受辱?不就是因为钱吗,你说个数,我给你就是。拿了钱,立刻给我滚,看到你们这种虚与委蛇的人我就止不住的恶心!”
“卿卿,你怎会这样想我?”肖劭朗走上前,伏身半跪在易寯羽椅旁,滚烫的泪水从他有些苍白的面上一次又一次地滴落,“我们幼年相识,少年夫妻,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你不要这样说自己,我听着好难过,好心痛。卿卿,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你一夜之间就变了,你的委屈,你的忍耐通通告诉我好不好?你不要像这样,装作冷漠,将一切压在心底,一个人流血吃痛。你分给我,让我帮你承担!好不好?”
易寯羽摔杯佯怒,本想再说些什么好让他死心,可一转头,肖劭朗双目红肿、泪眼婆娑,身子半俯半跪的恳切谦卑模样让她实在不忍再厉声争执。她合目缓缓叹道:“懿卿,也许上苍让我们相遇就是错的,如今你已改名欧阳伦,我也早不是伏羲山上的昭华。你出仕从政,我下海经商,我们已然选择了不同的人生轨迹,早就该分开了。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不——卿卿,你不是这样的人,你爱我,你心里有我,我知道,我能感觉得到。”肖劭朗顿时泪奔,哭喊着抱住易寯羽如柳纤腰,昂首注视着傲慢冷漠的狐眸,泣不成声地哽咽道,“你身上受的伤,情人蛊会分给我;你心里的伤,我透过你的眼睛就能看到。”
易寯羽试图推开他,但此刻肖劭朗力气却大得惊人,她又担心动用内力会误伤他,只好长叹一声任他抱去。
“懿卿,我不是大周的人,我也不是琼华,更不是什么易寯羽。”易寯羽以袖拭去他面上滚滚而落的珠泪,蹙眉叹惋,心疼不已,既然推拒无用,她只好将真相的一角揭开,让他明白:他们早已注定要分开。
“我来自一个你一辈子都到不了的地方,我苦读金融、古汉语,是双料博士。上天让我冥冥之中来到这,是为了让我成就一番功业的!我只剩三年了,三年之后我就要回到我原来的世界,每天过着重复、乏味的生活!”易寯羽拉住他的手轻声浅笑,“你是这场荒诞无稽的梦中唯一的美好!可是,我还有许多事要做,不能只一味沉溺其中!你不会阻我拦我的,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