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水湮宫TXT下载水湮宫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水湮宫全文阅读

作者:洪流小兽     水湮宫txt下载     水湮宫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中章 第八十七节

    “王爷,您且宽坐,”浩鹄招呼婢女为赵棣上茶,为拖延时间而拱手礼问,“王爷还没有用午膳吧?近日府上来了一位蜀地佳厨,手艺一绝,不如请王爷用个便饭?”

    “本王有要紧事,不必麻烦了。”赵棣拗不过浩鹄热情相邀,只得暂坐等候,可一双凤眸却时时盯着门口,只盼早见佳人。

    约过一盏茶的工夫,门前习习微风吹动树影婆娑,一阵薄荷七里香的熏香气息迎风飘来。

    守卫小厮们齐齐拱手行礼,云曰:“少主安。”

    赵棣闻声,起身往门口去,抬首遥望,只见娉婷来者身旁三名侍俾相随。两名素翠衫小女一左一右各提一盏香炉,一身胧月纱裙的青月则端扶琉璃蓝衣的易寯羽,轻轻为她打着扇子。

    钱蓉抬眼即见客厅门前廊下背手伫立眺望的赵棣,款款莲步近前,莞尔笑道:“天气渐热了,王爷怎的站在日头下,仔细小虫子。”

    “我本军旅之人,皮糙肉厚的,不打紧。”赵棣快步下梯,伸手迎易寯羽进屋,凤眸闪亮如星,殷切笑问,“许久未见你了,你可好吗?”

    “疫情暂得平复,民女身心皆安,有劳王爷挂念。”钱蓉刻意忽略赵棣欲携手的愿望,酥手轻搭他手腕,提裙上云阶,笑道,“王爷面色尚佳,但手脉却渐有数越之嫌。此因内脏阴阳失调产生的虚热,阴虚内热,则脉现细数无力。王爷近日有何忧愁之事,怎么焦灼脏腑至此?”

    说罢,钱蓉便放手独行,丝毫不给赵棣面子。

    “呵,”赵棣收手尬笑,凤眸却冷得没有温度,“少主居然在搭腕一瞬便诊出数脉,如此了得医术,怎的之前从未听闻?”

    方才还称“你”,现在却成了“少主”,赵棣称呼上的刻意疏远像是还报钱蓉一般。

    钱蓉与之同坐,拿起青月奉上的新茶,调转话头回避问题,佯作关切道:“天气渐热,王爷肩上的伤可好了吗?”

    “肩上的伤好的快,可心上的伤却不知该怎么好。”赵棣收笑,凤眸微微上挑,像是不满气恼,“少主这般关心本王,想必有些消息,也定有耳闻了。”

    “王爷说的是什么事儿?”钱蓉揣着明白装糊涂,置杯摇扇道,“难不成我在王爷面前还能隐藏些什么?”

    赵棣冷笑一声,颔首微咬薄唇。易寯羽这是要他先开口相求啊!小小女子竟敢这般拿捏他……

    “月前为稳定边塞局势,父皇设立九边统御边伍。可这些人官官相护,拿着朝廷的军饷干起私卖盐粮之事。”赵棣正襟危坐,强压住心中不满,凤目粼粼,徐徐道,“少主应当知晓,自开年起,朝廷便陷入重重危局,东涝西旱,北战南疫……仅有的银钱不是赈灾便是应付四方军饷。现而军中居然出现此等贪图小利、奇货而居之人,还被刑部抓了个首尾,治下‘渎职贪墨’罪……呵,东宫借治疫之事本就揽惑不少人心,如今更是紧抓住九边各将之罪不放,企图把军权也……”

    “王爷——”钱蓉不愿听赵棣老妈子似的倒苦水,倏尔抬袖打断他,叹惋般回道,“我早就奉劝王爷北归稳住众军士!可惜啊,王爷不肯放手根本得不到的东西。如今小利未得,反倒还被人抓了把柄……呵,这时才想起易某,是不是晚了点?”

    “怪我,”赵棣淡淡一笑,清冽的眼眸看不出有何愧悔之意,“怪我没有早听你言。不过我知道,易少主绝不会任由事态发展,毕竟你我合作多年,这点默契,在下还是有些把握的。”

    为了求人完愿,赵棣的姿态也算放低,自称也从“本王”变成了“在下”。钱蓉斜倚撑额,慢慢打了个哈欠,缓缓笑道:“王爷又是如何料定的呢?”

    “云玟治国之策源于父皇,江山未定,他借易宅之手平定疫情、安定民心。可若到了江山稳固之时,如何肯定他不会禁一动可惊天下的易宅?”赵棣看她慵懒无礼模样不怒反笑,倾身上前握住她如雪柔荑,凤目灼然凝望,又道,“而我就不同了,我从小在军中长成,看惯了杀伐攻略,最是重情义。”

    赵棣此番贬低东宫抬高自己倒惹得钱蓉一笑,谁不知道这两叔侄乃是一脉相连的血亲骨肉,就算生长环境不同,骨子里又有何区别?赵棣这般,无非是如东宫一样,借易宅之力稳渡危局,为自己树立威信、巩固势力罢了。

    “王爷假青鸿身份往易宅安插耳目难道也是因为重情义?”钱蓉并未躲避,任由赵棣牵握,似笑非笑的冷哼一声,“我与王爷合作多年,默契说有,自然也有。但说到底,你我只是借彼此之力达到自己目的的投机者。若有利,我怎么会放弃您这样的‘老主顾’转而投向他人?”

    赵棣知晓易寯羽心中自有城府,但偏偏习惯这般“爽利”地与他说话。不管她是扬威也好,抑或挑衅,他仍更加喜欢这样直爽的她。

    “你想要什么?是之前你派人对我说的那三件事?哎……”赵棣装作为难地摇首长叹,拉着易寯羽的手贴近胸膛,满是恳切地蹙眉凝望,赌咒发誓般诚恳,“我心底自然更属意你做我的王妃,可若要我即刻放下吕氏一族,我暂时做不到。但只要你嫁入王府,我必宠你护你,不让你受半点委屈。”

    “还未入府王爷就已让我屈居人下,受了委屈,我怎能奢望入府后王爷还能护我?”钱蓉抽回手,不屑轻笑,撇眼道,“再说了,我易寯羽是什么样的人,王爷也知晓。易氏声名未起之始,我就不需要任何人的庇护才能达到目的。王爷要我填平三军亏空……可以!王爷应我一事,我便出资十万两,直到替将士们平账赎罪,为您揽尽军中人心,如何?”

    赵棣猜到易寯羽定会趁机提出要求,却没想到她居然想出这样一个可以长久牵制他的法子。他在军中威势虽高,但也仅能统领北边守军。若想借此次刑部发难而出资揽获四方部将之心……恐怕要数百万两!若是应了易寯羽的条件,他岂非要替她做几十件易宅不愿做之事?这和易宅豢养私兵有何区别?他的一番心血,岂非全成为旁人做嫁衣?

    见赵棣沉默不语,剑眉愈加蹙紧,似乎已生异心。钱蓉垂目思量片刻,侧身凑近,撑颌浅笑,附耳低声道:“王爷可是觉得委屈?但是东宫就是这样应下的。王爷若不信,今明两天,宫中必有传旨:易氏兄妹协助东宫处置灾情有功,特赐易宏男爵之位,食邑千户,封号‘懿’;易寯羽县主之位,食邑百户,封号‘新城’。赵云玟已拿出他的诚意,不知王爷能应否?”

    赵棣一时间竟愕住了,剑眉成“川”,凤目大张,满脸写着“难以置信”。他没想到赵云玟为了招揽易宅,居然肯为他们向赵璋请封!要知道,少时贫瘠曾被富宦所辱的赵璋最是憎恨商贾一流,甚至默认臣子肆意盘剥,为禁易宅而下旨封锁驿港……怎会如今却答应封赐易宅?可易寯羽言之凿凿,甚至连封号也如此明晰,此事应不会有假。

    赵棣心底更凉了几分,不仅是因易寯羽见利偏折,更多是嘲笑从小舍身忘死奋战沙场的自己……终究是比不过赵璋亲手带大的隔辈孙儿。

    不足舞象之年的赵云玟能轻松承接赈灾重担,也能改变赵璋对商贾态度。这些事……赵璋从未放心信任赵棣去做过。

    同是骨肉,却有亲疏;而亲疏之间,被疏离者……更永远是自己!

    垂首缄默的赵棣眸间忽而凝聚些许晶莹不甘,那里满是委屈、愤恨。他自嘲般轻笑,笑自己对于巍巍皇权,原来不过仅一守疆死侍罢了。

    对于赵璋,什么父子亲情,什么夫妻情爱,都不过一场利用罢了!

    看着又哭又笑却始终不开口的赵棣,钱蓉心中渐生不安。公子曾叮嘱她,对待赵棣,始终只能言利弊,不可过分激怒相逼,更不能信任亲许。

    易宏曾言:赵棣如猞猁,未长大时,不过顽皮可爱的家猫状;一旦成熟,便只剩狡黠乖吝、冷漠杀伐。

    “好!”赵棣朗声笑应,却笑中带泪。紧紧咬合的两片薄唇边吊着诡异弧度,忍泪怒视的凤眸透着十足的不甘与阴诡。

    钱蓉被赵棣呵得一怔,端坐些许,只无辜地轻眨狐眼相望,私心想着还是暂不开口为宜。

    “易少主的条件我全部答应!但有一条,”赵棣冷眸轻转,笑意威胁,“从此,朝中众众,易宅只能跟我一个人交易!”

    钱蓉佯装犹豫,起身踱步,仰望门外青天白云,纤指捻花状思量着。公子曾说过,赵棣疑心病承自于他的父皇,与赵棣谈判时,越显斟酌犹豫,越是有可信度。

    “怎么,”赵棣眼见易寯羽似有犹疑,轻哼一声,学着她方才的口吻笑道,“少主还信黄口小儿胜于多年‘老主顾’不成?”

    “王爷多虑了。王爷‘少年王’之赫赫威名已久,我自是信您更多些。”钱蓉回首笑道,“王爷若想扳回此局也不难,但要趁赐封圣旨下传之前以‘无能’为由,请求折返封地守卫疆土。王爷只有给东宫‘一切尽在掌握’的假象,才能趁其得意放松之时,寻迹反击!”

    “这不难。只是刑部……”赵棣还未说完便被易寯羽摇首笑叹打断。

    “王爷何不让刑部尽情贬谪怒骂各地守将?”钱蓉折身回座,颇有深意地笑道,“王爷不让东宫烧这火,怎能显示‘救火’之恩?怎能令各将臣服?又凭什么约束他们?”

中章 第八十八节

    得了飞鸽传书,在百花苑外等候传信的浩鹄遥遥即见钱蓉与青月前来。钱蓉摇扇与青月耳语,两人嬉嬉笑笑,像是有什么乐事。

    浩鹄懒坐廊下荫凉处,冲着慢慢走近的两人抬颌笑问:“那位爷可是打发走了?”

    钱蓉点头笑回:“走了走了。哎哟,可费我好一番唇舌呢!”

    “赵棣心悦少主,想来你的话他定能听得进去。”浩鹄调笑打趣着。

    “他哪里是心悦主人?呵,”盘坐明媚阳光下的阿狸闭目嗤笑一声,“他是心悦易氏财产。”

    钱蓉自知自己是假扮的“易寯羽”,对于少主之事不该过多评论,便只是笑笑,提裙上台阶,与青月同坐浩鹄一侧的偏廊。

    “浩鹄今日不忙吗?”钱蓉摇扇问道,“还是有急事,所以在此等着禀报?”

    “平疫之事,沈宅有重瞳,鹤府有上官,咱家有卫司,城外还有青灵、青云驻守。我啊,委实没什么事儿干。”浩鹄暗叹自己不受重用,撇着嘴拍拍襟中暗信,叹道,“是凌公子来信,说他过两日就到应天襄助。我呢,也想替厨房问问公子,这热了两三遍的午宴,上还是不上啊?”

    “凌掌门要来?”青月一声惊呼,回想原在伏羲山时,凌霄成天监督她练武的苛刻样,她吓得一跃而起,“两天?那我现在跑还来得及吧!”

    “你竟这样怕那个老头子?”阿狸挑眉轻笑,“他医术蛊术虽高,暗器、轻功也还算过得去,但是其他功夫都比不上主人。怎么,你还怕主人护不住你?”

    “嘘——”青月紧张地左顾右盼,仿佛担心凌霄立刻会从大家都想不到的地方突然窜出来教训她。

    “这样一看,青月恐怕没少受凌掌门的欺负。”钱蓉握住青月的手,拉她安坐自己身旁,暖笑安慰,“你别怕。我虽不熟知凌掌门的为人,但这是易宅,你现在是公子的人,他必解轻重,不会为难你的。放心吧!”

    “就是,有主人在,也不知你怕什么。”阿狸云掌吐气道。

    “好……好吧。”青月听劝坐下,但一双柳眉却仍紧紧拥蹙。

    浩鹄漠然旁观。他可不关心凌霄会怎么对青月,他只担心还未食午膳的公子会不会因此伤了脾胃。抬头看看高悬的日头,浩鹄决心不能再等,倏尔起身,抬脚便往百花苑去。

    “站住!”阿狸听着动静突然睁目,抬手剑指,呵道,“你去做什么?”

    “自然是提醒公子该用饭了啊。”浩鹄不以为意,独行再前。

    “那你就等着主人罚你去大街通宵习武吧。”阿狸又提高些声调,果然止住浩鹄脚步。她贼贼轻笑,颇为隐晦道:“她正吃着‘美味’,你去添什么乱!”

    美味?什么美味?苑中不就只有她与肖公子吗?浩鹄剑眉皱起,满眼写着疑惑。

    倒是钱蓉与青月一听便知阿狸话中“深意”,二人面上皆是一抹尴尬羞赧,相视捂唇低笑。

    “是、是啊,浩鹄,公、公子做事自有轻重的。”钱蓉努力憋笑,也在一旁相劝,“你耐心等等,若是觉得枯等无趣,不如咱们几人说说话,也好打发时间。”

    “可是……”浩鹄一张口,还未将话说完,青月也劝。

    “对对对,”青月捂口贼笑,眸若弯月,“你若是去了,我保管这半个月你都得不到公子一个好脸色。”

    “啊?”浩鹄听她们都这样说,且她几人服侍公子时间都比他更长久,内心不禁也动摇起来,只是仍旧挂怀宿有胃痛症的易宏。

    “你若是去了,可不只是主人不悦。到时候……”阿狸看他仍存犹疑,闭目淡淡道,“你身上若是长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可别怪此时我们没有提醒过你。”

    莫……名……其……妙的东西?!浩鹄忽而想起肖劭朗当初处置身中尸萤的小丫鬟的场景,一阵鸡皮疙瘩油然而生。那些从七窍涌出、芝麻大小、密密麻麻的半白色小虫到现在依旧让浩鹄心寒作呕。

    肖大公子的手腕,浩鹄到底还是有所见闻的!

    想到这,浩鹄不再犹豫,马上转身回座,半晌不敢再言其他。

    “天色不早了,不如我吩咐厨房将饭菜安置在那处小亭。”眼瞧着无人开口,气氛即将再次陷入尴尬,钱蓉起身指向不远处提议,“咱们边吃边等吧?”

    众人无异议,钱蓉折身先行,不一会便带着几个婆子丫鬟布置好午食。退却不相干者后,钱蓉招呼他们三人同坐亭中用餐。

    “咱们四人中卫狸妹妹虽然年纪最小,可是伺候公子的时日最久。”钱蓉为众人一一甄上果酒,温柔笑问,“而我和浩鹄最为相熟,平日为公子做事也更有默契。我是想着,咱们四人今儿好容易有机会坐在一起,不如都敞开心扉聊聊入府原因、武功承习等等,加深彼此了解,也免日后发生误会。”

    阿狸乍听此言,忽而想起当初谋害公子的胡密,那蹄子在公子身边也是这般问东问西,别有居心!如今钱蓉也……

    钱蓉瞧阿狸面色骤然变冷,她自问方才并没有说错话,不知自己是哪里得罪了这个小丫头。

    为打圆场,钱蓉还是莞尔举杯先自述:“不怕你们笑话,我没有出身,不知自己籍贯、父母。从小便被人牙子多次倒买倒卖,当初,是被晋恭王凌虐重伤,扔出王府的。若非公子从冰河中将我捞出,我恐怕……早已成为鱼腹枯骨了。”

    平淡讲述悲惨过往,钱蓉笑容虽好,面上也看不出任何情绪波澜,但一双粼眸却显得格外黯淡。说罢,她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像是饮尽过去所有苦痛。

    “蓉姐之泰然让人感慨,”浩鹄受其感染,也举杯叹道,“家父……是前朝将领。当年,赵璋一夜攻城,屠刀之下,只剩家兄与我靠着藏匿井中,侥幸逃过一劫。后来,我们扮做乞丐,混在流民之中,我当时还因长期食不果腹而生了满身疥疮。若非公子为我施医赠药,不眠不休亲自照顾我两天两夜,我根本活不到现在。”

    说到这,浩鹄回首看了看身后的百花苑,星眸中满是灿烂,举杯遥敬,后尔将酒大口饮下,只觉心中一片痛快爽朗。

    “你们就好了,跟公子缘深,陪伴时日也甚长久,公子也对你们用心、信任。”青月托腮盯着酒杯连连叹息,“我是被掌门买来的丫头,从小被拨给易宁小少爷,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后来少爷陪着公子南北奔走,我又被公子留下,照顾肖公子。可是肖公子那个冰山性子……哎……我来易宅后就一直在想,要是早能像现在一样,大家都在一处相互扶持,就好了。”

    青月抿唇笑得勉强,但还是举起酒杯,笑敬在座。只是她唇边笑意如夜中流星,一瞬即逝。

    阿狸心底轻笑,这些人到底没经过什么江湖,这般轻易便对旁人推心置腹。这世上,她只信家姊与公子,剩下的,对于她而言,不是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便只剩敌人。

    阿狸始终没有说话,也不管其余三人慷慨激昂地说什么,她只低着头,自顾自夹菜饮汤,仿佛亭中仅她一人一般沉默。

    “阿狸妹妹呢?”钱蓉细心留意,阿狸手边的酒动也没动,面上更是僵冷。

    “钱姐姐,”阿狸低叹一声,碍于主人的面子,她还是尊称钱蓉一句“姐姐”,可又以姓为首,隔出一片生疏间离,“主人不喜欢属下私相传递消息,更何况我一届浮萍,在江湖渊潭漂泊惯了,也不便与人合作。”

    阿狸生冷的说辞配上低头夹菜的淡漠让钱蓉难堪不已,她只叹自己一片好意却被人说成“传递消息”。

    钱蓉柳眉频蹙,朱唇咬紧,偏过头强咽下委屈闷气,秋水似的美眸粼粼微闪。

    “蓉姐……”青月轻扶钱蓉柔臂,蹙目相望,本想安慰,却见那渊潭美眸不经意间已然泛红。

    “吃菜吧。”钱蓉深吸一口气,摇首强笑拾筷。她强装自若不在意,只是微颤的筷尖到底透露了心底酸楚。她跟着公子六年,一向仔细小心,从不敢僭越半分,如今却被强加罪名。

    “卫狸,我们知道你对公子忠心,但你也不能做什么事说什么话都只凭自身好恶吧?”青月看好脾气的钱蓉忍气不语强笑模样,心中不由也生几分憋闷,“公子能让蓉姐姐扮成她的样子,就是信任倚仗!怎么你却……”

    “多做事,少说话。”阿狸冷眼一剜,轻笑着翻了一记白眼,眸中满是不屑冷漠。她若是主人,断不会容青月这般痴傻无用之人留在身边拖累自己的。

    “你——”青月刚想辩驳些什么,却被钱蓉一把拉住手肘。

    “今儿的百合新鲜,”钱蓉边为青月夹菜,边使眼色,半是颤音地说,“你尝尝。”她不愿因自身一时荣辱,让一向信任她的公子为难。

    自钱蓉压下话头,小亭中便再未传出一句多言,仿佛空荡无人般沉寂。

    反观摘星楼内闺阁,一室春意却暖得烫人。

    易宏侧趴在榻边,绯红脸颊斜衬几许青丝,乌发因薄汗而贴合如芙蓉玉般的柔肌。狐眸微阖,其中朦胧水汽透出几分疲累,却又丝丝盈盈,魅显得极致诱惑。

    她身后的男人平复气息,倾身上前,爱怜地轻柔抚开易宏鬓边长发,露出她完美弧度的下颌。

    “累了吧?”男人将丝被盖过易宏柔肩,又将她揽回怀中,靠着他滚烫的胸膛,他可不希望她一时贪凉而伤风。

    易宏周身酸软,似暖阳下的懒猫一样,动都懒得动了,只气若蚊声地轻轻“嗯”了一句,算是回应。

    “对不起,”男人浅吻易宏盈润丰唇,薄唇边勾起几分窃喜,凑近易宏纤敏耳侧,低声又道,“我下次还敢。”

    这个可恶的肖劭朗,得了便宜还卖乖!

    易宏回首瞠目一瞪,本想警告,但配上眸间未曾消散的入骨柔媚,却显得更像是娇痴嗔怨,惹得男人低笑不已。

    “饿了吧?”肖劭朗怀抱娇妻,抬首看向窗外天色,柔柔贼笑,“怕是过了午时了。”

    “你还知道?”易宏拉开肖劭朗紧箍的臂膀,气哼哼地推搡,“还不去给爷做饭。”

    “是,大爷~”肖劭朗俯下头,再次偷香成功,嘚瑟地一跃而下,捡起地上的裎衣快速穿着,回头看向纱帐中裹紧被子的小小人儿,朗声笑问,“大爷想吃什么呀?素些还是荤些?辣些还是淡些?”

    “赶紧去!废什么话!”易宏翻身背对,不再理睬。

    “好的,大爷~”肖劭朗宠溺一笑,系紧腰带,穿上鞋,拿起外袍便向屋外赶。

    说真的,折腾许久,他也饿了。

    约是未时二刻将过,肖劭朗一边整理袖口一边大步从百花苑中走出。他唤来钱蓉,令其带领庖厨们打下手,他可不忍卿卿空腹久等。

    浩鹄即见肖劭朗,转身刚想入苑,大步还未迈开便被肖劭朗一把揪住后领,瞬间又拽了回来。

    “你家公子正在午睡,你同她们一起给我做饭打下手去!”肖劭朗沉音下令,见浩鹄开口似有反驳之语,冷眼一瞪,却是毋容置疑的味道。

    浩鹄被肖劭朗一吓,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心底不停嘟囔:是要做什么海天盛筵,还需这么多人打下手……他虽心中不甘愿,但在钱蓉娓娓劝说之下,也只好耷拉着脑袋老老实实跟在其后。

    廊下闭目盘坐练功的阿狸,从头至尾没说一句话,可就在众人离去后不久,她却突然听见苑中传来声响,霹雳之声似木柱猝然断裂。

    肖公子不是说主人在午睡吗?阿狸心中大呼不好,收势提气,大步腾跃奔去。

    原本,阿狸还道是哪个本事的贼人,能入侵层层守卫的易宅,进屋后却只见满地狼藉:断裂的扶栏、碎裂的木渣、倾倒的桌椅……混乱中最为醒目的便是木质阶梯下一滩狭长型的鲜红血迹。

    “咳……咳咳……”

    阿狸听一楼里屋传来几声轻微的咳嗽,此声有气无力,像是久病之人。

    阿狸闻声寻去才发现,里屋木门也被破开。满处混乱,比之外间有过之而无不及。且平日里干净整齐的落地书橱如今却似扇门,空空大开着,其中似乎有间暗室。

    阿狸手握索命锤,猫着腰,轻脚上前。只见书门中仅一发丝凌乱的伏跪者,那人被一团丝被笼着,且被子有几处明显破损,似被利器划破一般,连白丝也漏了出来。

    尽管那人伏趴地上,蓬头蜷缩,阿狸还是一眼便认出那就是易宏!她即刻飞奔上前拥住易宏,酥油小手拨开易宏额前凌乱的长发。

    “主,您、您怎么了?”阿狸急切得连声线也全是哭腔。

    易宏面色惨白如纸,额间冷汗涔涔,低低疾喘,似乎在强忍极大痛楚。她艰难地抬起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声,只是强撑着双目,一直盯着暗室壁上悬挂的长明灯。

    阿狸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立刻授意,起身握住灯柄,试着左右扭动,旋转按压。只听“嚯”的一声,似乎被机关启动的书柜慢慢回旋,倏地重重合上。仅长明灯照亮的暗室中,只留阿狸与易宏二人,而阿狸关门回首间,易宏已溘然昏厥。

    “主!主人——”阿狸倏地跪下,紧抱着易宏不断呼唤。

    但书门之外,却什么声音也没有。

中章 第八十九节

    肖劭朗撩袍登云阶,携钱蓉等人一同归来。其身后还跟着三纵仆婢:提篮盛菜者、托盘端酒者、把拎瓷器者云云,皆在浩鹄的带领下整齐安静地排队行进。

    肖劭朗想着去庖厨前易宏的冷言催促,笑叹娇人儿定是饿了。

    “卿……”

    玉质神仙似的绝伦面容满笑呼唤,可就在看到屋内一片狼藉的刹那凝滞消失。

    一楼连接二楼的木制扶手,从转角处居然断空一大截。阶梯更是像被怪物生生一下撞断般,碎了满地的木渣。横劈断裂的扶手斜挂在倾倒墙角的花盆架子上,而那原先由易宏亲自选入屋内做熏香的赤红锦带花也随着花瓶碎裂而零落。

    种种纷乱如数箭齐发,射进肖劭朗砰乱心房。最扎肖劭朗眼眸的不是两人同剪的花朵荼靡,而是残花旁,一滩狭长的暗红血迹。

    肖劭朗蹲下身,指探血液,却发现红液早已失去本应有的温度,甚至已经开始粘稠干涸。

    “卿卿!”肖劭朗颤抖地手扶地而起,他转身推开后拥进屋的众人,飞跨上残破的台阶。

    就在肖劭朗刚刚踏上台阶的一刻,他的心猝然抽痛。仿佛锥尖刺入搅捻心脏的痛苦让他面色霎时幻白,薄薄灰唇如受刺骨严寒般剧烈颤抖。明明是副赛九天君仙的容貌,此时却像九幽鬼魅一般惨白如霜。

    绞痛的心室连带抽尽肖劭朗双肺气息,极速窒息裹携创痛使他眼前似正午太白般瞬间幻亮,所有事物尽皆刹那消失,双腿顿感无力的他几乎就要瘫倒在地。

    “公子!”青月上前忙扶住肖劭朗,看他只捂着胸口艰难喘息额前尽是豆大冷汗,便心知不妙。

    肖劭朗曾为解救易宏渡让出情人蛊雄蛊,自己甘愿身纳雌蛊受其牵制。曾有“蛊宗”之称的重瞳精心培养的情人蛊之效用为万蛊之最。当中雄蛊者受伤、病痛时,可令中雌蛊者也能感受分担其一半苦痛。若是肖劭朗此刻痛至瘫倒跌坐,那易宏岂非……

    肖劭朗咬牙忍耐胸口绞痛,颤抖着单臂艰难撑起身。易宏此时必也承受如此剧痛折磨,虽然他不知此痛因何而生,但在见到易宏安然之前,他不允许自己倒下!

    “啊——”肖劭朗仅凭一丝意念在呐喊中摇晃站起,此音颤颤弥弥,像是其从牙缝中倔强咬出一般,带着男儿深情与血性,支撑他跌跌撞撞奔向闺房。

    胸前灼痛令方至内室门前的肖劭朗眼前一黑,他快速扶压住门框,辛苦撑起身,猛的摇了摇头,迫使自己清醒。

    “公子!!”青月大呼上前,拉扶不住泄力瘫坐的肖劭朗。

    肖劭朗不顾青月,一双血红泪眸只定定看向床榻,无力全身像是久病不愈的重患残躯。他几乎是伏趴在地上迟缓爬挪!惨白如纸的面上只通红双目颜色灼然,唇角溢出的血丝、手背爆起的青筋都是他绝不放弃的坚毅。尽管眼前只剩一片蒙蒙黑雾,他也未有片刻停下。

    “公子——”

    “哥哥!”

    ……

    肖劭朗全然听不见楼下混乱纷杂的声音,他耳边尽是嗡鸣之声,隐隐约约仅闻微微细音轻唤:劭朗!劭朗……

    他知道,那是易宏的声音,她需要他!

    从门口到榻前,平日里只几步的距离,如今他却像爬了半生一般,迟迟不至。

    眼前团团黑雾越来越重,重到他甚至渐渐察觉不到心脏的绞痛,倏尔,便失去了意识……

    肖劭朗心口如负重千钧,手脚却轻飘无力,身子如水中浮萍,毫无着力点可依,耳边的声音渐渐清晰:公子……劭朗……

    肖劭朗在一片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彻底失去方向,他努力朝声音来向奔去,却使不上丝毫气力。似被巨石压覆的前胸,也让他根本喘不上气。他张开口想大叫呼喊相应,却如同被人牢牢扼住咽喉般,根本发不出点点声音。

    漫天裹地的黑暗如潮水般涌来,肖劭朗却如溺水之人——动弹不得,呼喊不出,挣脱不了。

    “劭朗?”被肖劭朗倏地紧抓住手的男人并未挣脱,只静静为他把着脉搏。

    “还好掌门您来的及时,否则肖公子的性命就危急了。”立侍在男人身侧的重明拱手说道。

    男人诊脉轻笑一声,将肖劭朗的手臂重新放回被子里,起身走向门口,仔细端看一侧门框上深深的掌印痕迹,故作轻松地打趣道:“哪里是我来的及时,分明是重瞳派人把我拖进来的!否则,我定先要去瀚墨轩享受两天。你不知道,年前,那妮子存了百余坛好酒……”

    “人命关天!公子早些来照看内弟也份属应当!”伏身坐在榻边,细细为肖劭朗擦拭虚汗的重瞳硬冷冷地说道。肖公子由他一手护佑长大,他视之胜亲子,自然更加挂念。

    “老东西,”一身雪银丝袍的凌霄背手驻足,浅笑安定的淡然模样,眉梢眼角皆是风情,“我来之前你就已经施针替他压制情人蛊发作了,他如今脉象也甚是平和。你说你……”

    “掌门,”重明垂首打断,拱手一礼,压低声音跟上前,附耳道,“易家少主突然消失,摘星楼内种种您也看见了,公子一直对易少主甚是挂心……”

    “他挂心,那是因为丢的是他老婆!但他晕倒,倒也不是因为用情之深!”凌霄抬颌目光示意,“你看门框上这个掌痕,与楼下断裂处扶手上的一模一样。能有如此内劲掌力者,当今世上唯易少主一人。她必是突经巨大痛苦却无法压制才匆匆消失,也免得注定无法相救的咱们看着空着急罢了。”

    “也就是说……”重明默默片刻,定心思量,环顾左右,沉音低问,“公子晕厥是因为情人蛊分传痛疾?如此,易少主岂不是也危在旦夕?”

    几人正说着,钱蓉从楼下快步进屋,略略施礼,侧望病榻上尚未有醒来迹象的肖劭朗,深叹一声,蹙眉道:“凌公子,我们照您说的地方一一去寻,暂无任何发现。城外青云回复:公子的角雕仍在内城盘桓,未有散去之象。浩鹄已经查过府中所有暗室里间,也盘问了全部影卫,没有人见过公子。”

    凌霄听到这,淡淡一笑,摆手说道:“让浩鹄不必再找了。琼华是个狡兔三窟的警惕性子,必留有一些途径和手段,即使是你们天天在其身边服侍也不知道的。对了,我听说……卫狸来应天了?”

    “是,她晌午还同奴婢一起共餐,但……”钱蓉仔细回忆了一下,又道,“肖公子要我们同去厨房帮忙时,她独身一人在苑外打坐修习。等我们回来,她也不见了。”

    “嗯,那就对了。”凌霄撩袍坐于一旁紫檀椅,颔首道,“卫狸多半是与琼华在一起的。”

    钱蓉听凌霄如此肯定,不禁疑惑道:“公子……又是如何判断的呢?”

    “琼华当年对卫氏姐妹有救命之恩,她们也从小跟着琼华学艺行事。卫司学武艺医术悬壶济世,卫狸学催眠蛊术惩奸除恶。易宅奴众千万,唯有卫狸对琼华最为倾慕崇敬、忠诚恳切。就算琼华要她涉身生死危境,即刻刀山油锅,她也不会有丝毫犹疑。”凌霄徐徐笑叹,“如此忠仆,在你们离开百花苑后,若是听到什么异状,又怎会不查看?若是琼华涉险,她又怎会不陪伴左右,与之共担呢?”

    “哎,都是我不好……我该留在苑外等待公子醒来……”钱蓉摇首久叹,垂泪自责,“若是我在就好了……”

    “你在也没什么用。”凌霄拿起茶几上的热水指向重明与重瞳,装作无奈的叹道,“别说你了,就算他们都在也没什么用。琼华医术与我相差无几,她若自救不得,我也无可奈何。听天由命吧……”

    “少主——”青月站于一楼台阶下,抬手引呼,“宫中传旨,旨意马上就到,您和公子快下来接旨吧。”

    钱蓉猜测是那朝廷对易宅的封告旨意。只是现而主人不在,生怕独自接旨出什么纰漏的她忙以帕拭去面上泪水,行礼指教:“凌掌门,如今易宅群龙无首,圣旨传来,我该如何应对为好?”

    凌霄想了想,放下茶杯,道:“你让小厮将从前厅到门口的灯烛全数熄灭。若是有人问起,就说易宅为了配合东宫赈灾抗疫,节衣缩食,连烛火也是能省则省。你先去安排,我可以乔装打扮,以易宏身份陪你一同接旨。”

    “好。”钱蓉点头相应匆匆离去。

    凌霄起身正欲离开,撇眼却见重明、重瞳一个比一个哭丧着脸,四目紧紧盯着榻上昏厥的肖劭朗。凌霄翻个白眼,摇了摇头,背手淡然笑道:“好了,别一个个苦相似奔丧。有我在,没意外!他明天定能醒来!”

中章 第九十节

    “你不是说公子昨日定能醒来吗?”重瞳双臂抱胸冷眼直视,愤愤质问凌霄,“现在都快过子时了!庸医!”

    被质疑的凌霄也是疑惑不解:肖劭朗脉象和稳、气色恢复,不论从脉象、表象哪个方面,都显示其身体内的蛊虫在逐步安定平静。何况以肖劭朗牵挂琼华之心,潜意识里也应是为能见其安泰而迫使自己醒来。怎么会陷入久久昏睡呢?

    “他最近是不是服用了什么特殊的药物?”凌霄坐在肖劭朗身侧,再次为其细细诊脉。他最怕的就是肖劭朗、易宏用了什么新奇莫名的蛊虫、药物,改变了体质,让他摸不出脉象异常。若当真如此,就实在难以从医道药理评判,再进一步诊疗了。

    刚才还怒气冲冲的重瞳听到这,脸色忽然一下变了。他突然想到,应该是易宏体内的潦靃开始生长,药力与情人蛊相冲,才导致内力深厚的易宏受剧痛而逃走,也连带肖劭朗心痛晕厥。若一切真如他之料想,恐怕三年内潦靃便会食易宏血肉,沿其经络生长,慢慢将其体内情人蛊雄虫困锁闷死,最后破体而出,借易宏尸身成活。易宏肯忍这般攀天剧苦,力保肖劭朗安泰,其毅力、深情真是令人惊赞慨叹。只是现在,饱受潦靃摧残的她,又在哪呢?

    暗室之中的阿狸正寸步不离地守护沉沉昏迷的易宏。

    暗室之中虽无充足光线,但一向有危机意识的易宏早已准备了足够瓮的清露、花蜜、肉干与简易药品,瓮瓶瓦罐一个个整整齐齐的沿墙根摆放。

    有些瓦罐封口的油纸尚新,像是不久前更换的,想来易宏每每不适不欲让人知晓担忧,都是独身至此处闭关疗养的。

    也难怪作为易宏贴身近侍,又有管家之权的浩鹄怎么查也找不到这儿了!

    一向细心的阿狸也发现暗室进口的重墙之上,有几个只能从室内打开的小洞,通过这些小洞就能看清屋外情形。

    易宏昏睡的三天,摘星楼内进进出出神色焦急凝重之人的所有举措、谈话阿狸都听得清清楚楚。她也很想出门向师父与凌霄求助,看看他们能否为易宏稍减痛楚。可一想到易宏病倒前都在用眼神示意她关门,一向体贴的阿狸又岂会不知易宏深意?

    “哎……”

    阿狸怀抱被丝被紧紧拥裹的易宏,轻轻撩开她鬓边的发丝,止不住地哀叹:主人半生都为别人奔波劳累、受苦受难,究竟什么时候能想想自己,关照自己已然不止一次受伤受挫的身体。

    阿狸还记得第一次见易宏时的场景:她和姐姐被当做最低贱的奴隶,关在窄小的铁笼中浑身脏污。衣不蔽体的她们唯有靠在一起,才能在大雪纷飞之际获得稍稍温暖。听到有人又要从这届人牙子手上购买她们,无力反抗的姐姐只能紧紧抱住瑟瑟发抖止不住呜咽流泪的自己。

    可当笼子上的慕帘掀开,身宽体胖、满脸横肉的人牙子身旁仅一纤瘦公子郎。此公子不似以往她见过或猥亵或冷漠者。他金蓝锦衣赛神仙,发竖高冠显俊容,貌虽柔弱眸坚毅,暖笑融融声似泓。

    从那时起,卫狸才知何为“家”。“家”里不仅有姐姐,还有师父、同伴……最重要的是,有主人——那个救她姐妹二人于水火的绝世英伟。

    只是记忆中那个英姿娟妍的举世无双玉人儿,怎么就成了如今怀中重疾缠身、病息奄奄的瘦弱女子!

    一想到这,阿狸的眼泪便止不住地流。一室之间,其悲恸泣音久久不绝。待她回神发觉时,已有数滴泪水落在易宏暗黄发灰的侧面。

    阿狸忙止哭抑泪,用袖子为易宏拭干面颊,却无意中发现,易宏柔长青丝在昏黄长明灯光照下,竟显现几分灰色。

    阿狸以为是自己长久未休息而产生幻觉,抑或是泪水模糊缭乱视线。她擦干眼泪,从腹缡中取出火折子,吹燃火光照亮,再仔细查看:易宏满头秀发竟全然发灰,鬓边处几许甚至已经泛起银光!!

    凌公子曾经说过:主人黑发尽若白霜之日,便是气衰魂灭之时!

    主人明明前几日还生龙活虎地与她切磋武艺!

    刚被阿狸抹去的泪水不经意间又再次涌溢眼眶。她不敢置信般瞪大双目,口咬火折子,颤抖地解开易宏衣衫。

    借火光,阿狸看清易宏胸口被层层粉饰的朱红小痣现竟已全然变黑!

    难道因易宏与肖劭朗之情动,激发情人蛊与潦靃缠斗,催得本需半年唤醒期的潦靃,现在就已经开始生长了吗?

    潦靃生根如此迅速,易宏……岂不是活不过明年夏天!!

    急气抽噎的阿狸泪如雨下,她拉好易宏衣衫,紧抱着丝被,哭得泣不成声……

    “公子的饮食我们一向仔细。又因公子每逢夏季便胃口不佳,近些日子,庖厨做菜奉茶也已极尽妥帖。实在是……”满面倦色的钱蓉侧坐扶额,连日的担忧与操劳让她身心俱疲,“没有任何不妥……”

    “等等!”凌霄倏地起身打断钱蓉,他似乎听到了阿狸的声音,此音极为细微,细微到凌霄也怀疑是不是自己一时恍惚了。

    与重瞳轮岗照顾肖劭朗的重明刚刚休憩,忽而听到凌霄惊呼,从耳室快速跑来,眯着眼看向床榻上一动不动的肖劭朗,疾声问道:“怎么了,怎么了,掌门?”

    “我好像听见了卫狸唤‘主人’地声音。”凌霄抬首四处查看,却没有发现任何一个传音孔,连摘星楼外也仅是佩刀站守的影卫。

    “啊?有么?”什么都没听到的重明肯定凌霄是因岁数大,耳力衰减听错了。重明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环顾问道:“你们听见了吗?”

    满面愁容的重瞳、坐在角落的青月、强打精神的钱蓉都摇了摇头,面面相觑。他们也都觉得应是凌霄这些天日夜思虑而产生了幻觉。

    看出众人眼中对自己判断的不信任,凌霄也懒得辩解。他的内力虽远不如易宏,但听觉一向敏锐。更何况以易宏病发时的状况看,她也跑不远!结合当时百花苑外的影卫没有被惊动,说明她根本没出苑!

    忽而,凌霄断定:易宏和阿狸就在摘星楼内!

    凌霄不顾众人质疑眼神,独自下楼,回到已被众人翻找多次的一层里间书房再次查看。

    以他对易宏的了解,易宏是绝不会在密室之外留什么明显的机关按钮,以常规布置机关思维应当是找不到的。

    凌霄关上书房门,走向书架。他从第一次来易宅,入摘星楼起,就隐隐觉得此处有些诡秘。但精要为何,他一时也没看出来。

    “卫狸,”凌霄面对书架低声呼唤,“你若不想让她死就快快现身,让我施针相救!我用漕帮全众发誓,我绝不透漏一点消息给旁人就是。”

    要应对易宏的急智,凌霄也只暂时想到投石问路这招。

    “卫狸!”眼见书房内没动静,凌霄激将道,“肖劭朗与易宏受情人蛊所累至今未醒,你若因自己一时愚忠害死他们夫妻二人,如何对得起易宏救你教你之恩!”

    话音刚落,只闻“唰”的一声,整面落地书架如一扇大门被缓缓打开,开到约两掌宽即止。

    “果然!”凌霄微微一笑,大步上前,通过“门”缝,只见憔悴得勉强倚墙站立的阿狸,与晕厥于冰冷地砖,面色青冷、灰发零散的易宏。

    “少主——”

    还没等凌霄详问一句,摘星楼外倏地传来小厮疾奔惊呼声,此声于幽静异常的子时易宅显得分外突兀。

    阿狸被此声一吓,以为狡猾的凌霄还带着旁人来,立刻扭转机关,书架即刻回位。

    凌霄见状如鱼跃龙门般,一瞬跳跃进暗室之内。就在他庆幸自己没有被夹断腰全身而退时,书架也刹那关闭。

中章 第九十一节

    “少主——”小厮跑得跌跌撞撞,大气还没有喘匀,在入二楼见主人前便被门槛绊了一下,“啪”的清脆声,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啃泥。

    “嘘——”重瞳仿佛觉得足下有震动,立刻站起身侧耳静听,“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青月在凌霄走后顿感放松,快步上前,抚起摔疼得龇牙咧嘴的小厮道:“就听到这小哥摔得瓷实。你别急,慢慢讲,怎么了?”

    “是……是……”小厮大口喘气,咽了咽嗓,又道,“是浩鹄统领派我跑回来求少主、公子拿个主意。府上与沈宅、鹤府不是一同协助东宫出资赈灾嘛,事先都与灾民们商定妥帖:是以工代赈,每家每户都是白纸黑字按了手印的。可是现在疫情基本平复后,有部分灾民不愿再劳作,竟到三个府上要求支付这十余日的劳工薪酬!他们仗着自己身上的疫症还没好全,亦无兵将衙役敢阻拦,横冲直撞打伤我们不少人!浩鹄统领正在前院大门口与他们纠缠呢!”

    “什么?天下居然还有这样昧良心的腌臜货?”钱蓉听后拍桌而起,柳眉怒蹙,娇音愤愤,“咱们在举国危难之时伸出援手,对他们施医赠药,只是要他们每日工作三个时辰,换取他们自己日常所需的粮食布匹,这竟然敢反口要钱?一群忘恩负义的匪徒!居然敢敲诈到易宅门上了!”

    “他们来人多少?又打伤我们几个?这段时日宵禁,总该有巡街的左右哨营之人出面制止啊!”青月摇首怒瞪,切齿啐道,“一帮无胆小人!没有办法平定灾情就逼迫咱们公子,现在灾情平复,咱们公子可是有功的侯爵,他们居然纵贼打骂围攻三府!什么朝廷!什么世道!”

    “少主昨儿说让把前门的灯熄了,今儿月黑风高实在看不清,只借火把见乌洋洋一众!”小厮似乎想到了什么又补充道,“浩鹄统领说,这些人来得古怪,不像是得了疫症还没好全的病人。”

    “怎么说?”钱蓉也觉此事在燕王离京不久就发生,委实有些蹊跷,走上前再问。

    “统领说:此次疫病症状以腹泻发热为表,病者应是面色萎靡、四肢无力,且多以老幼妇孺为主。可是今儿半夜闹事者却多是青壮男子,他们身上也拿不出之前同三府签订的合同,只一味地叫嚣‘工则得酬,天经地义’。”小厮据实回禀。

    钱蓉想,此事急切,恐怕等不得公子回来处理!她定了定心神,思索若是公子在,面对此局该如何处置。

    缄默片刻后,钱蓉学着易寯羽的口吻,道:“传我的话,命三府医者、义工、护卫等等今夜之内,全部从疫区撤出,且要带走所有物资,片衣、粒米……一针一线都要带回本家!堵好房门,带上受伤家丁,随我即刻入东宫!”

    “是!”小厮与青月先行告退着手安排。

    钱蓉回首望望毫无醒来迹象的肖劭朗,垂目叹息,低声嘱托:“前辈,我先去解易宅此困,二位公子……就先拜托给您与浩鹄了。”

    重瞳点了点头,叹道:“你放心去便是。只记,万事不可强出头,但也别一味地忍气吞声。你现在是易宅少主,东宫内外都有我们的人,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好。有劳了!”钱蓉欠身深深一拜,颇有临行重托之意。

    钱蓉明白:这些敢半夜装作疫民到侯爵府上纠缠之人,多半是被东宫派来的。否则何以解释护卫京师的左右哨营不敢管,巡街衙役也视若无睹?朝廷欠易府与沈宅的赈灾款高达数百万两,难道是想借此次闹剧拖赖不成?恐怕这还是第一步,后面东宫还有多手留用呢!

    钱蓉转身快步离去,纤细的背影在夜灯的照映下显得更加决绝。公子对她多年恩情。此刻,是她孤注一掷,还报之时了!

    暗室之中,凌霄为易宏把脉,惊叹她明明病入膏肓神色,为何脉象却博博有力,全似个正常安康者?

    莫非……

    凌霄松开手,欲拉易宏的襟口查看,应证自己的猜测。却在伸手瞬间被卫狸拦下。

    卫狸顶着一双青乌黑眼圈,直直盯着凌霄,眸中防备之意活像护崽子的母狼——凶狠狠,恶生生。

    “啧……”凌霄无奈叹了一口气,收手缓缓解释道,“我只是想看看她用了什么别的药,药力起效到哪一步了!虽说术业有专攻,但你好歹让我望闻问切些许,我才好下药用针为她调理啊!”

    “嘁。”卫狸鼻音哼了一句,鹰目利视,眸间满是不信任,心想:当初若不是你想用情人蛊套牢主人,她如何会有今日之祸。

    “不必看了,主人用了潦靃。”卫狸为易宏掖好被角,缓缓坐下,一动一顿,吃力地将易宏重新抱回怀中。用自己单薄的身躯,在此冰冷密室里,为易宏提供些许温暖。

    “潦靃?!”凌霄惊呼一声。他回忆起当初卫氏姐妹来伏羲山,天资更高的卫狸一直由易宏教养。说是养,倒不如说是两个年龄相仿的孩子互相陪伴长大。

    卫狸一向很黏易宏,但没过多久只听说易宏派她外出卖珠,人就再也没回来过。原来这么多年,她竟是被易宏派出寻“潦靃”——这种只在古籍医书上存在的妖草!

    潦靃仅以活体血肉生长。药用时,需金针引刺入血肉,并在入体处留下一枚小小的朱砂痣。一旦生长,朱砂痣立刻转黑,其仅凭宿主血骨五脏为食,直到破体而出,宿主血骨皆枯方止!

    潦靃一旦入体,情人蛊万不能被催动,否则更加刺激潦靃生长。

    “难怪……”难怪易宏会在发病之初就将自己关起来,这也是防止潦靃快速生长办法之一。凌霄起身长叹:但易宏决意以命保全肖劭朗之时……居然那么早!又那么小!周全保密得让所有人都不知道……

    “难怪什么?”卫狸闻凌霄长息,不禁冷笑蔑视道,“你能救?鬼医阁下!”

    “潦靃一旦入体……便药石无灵,我……”凌霄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向长明灯,背身叹息道,“她恐怕还需几日才回醒,你若累了……”

    “我不累,”卫狸紧紧抱着易宏蜷缩一团,笃定道,“主人不醒,我绝不会倒下!”

    凌霄本想劝卫狸适当休息,或者两人轮流照顾,可听她如此决绝,自知无法相救不便开口的凌霄也霎时沉默了。他静静打开机关,快步走出屋外。

中章 第九十二节

    “卿卿——”肖劭朗突然病从梦中惊坐起,低气急喘,冷汗涔涔。一双握紧丝被的大掌将华丽锦绣攥得凌乱一团却止不住战抖。

    肖劭朗整整昏睡了四天,梦中混沌纷杂,即使挣脱醒来,仍旧摆脱不了眼前一片幽魅黑色。他环顾四周,却什么也看不清。神魂交凝的他甚至以为自己还在九渊深梦中,恍惚得视不清所有。

    “公子,”被肖劭朗一声惊喝吓醒的重明,轻轻握住张皇四顾的肖劭朗的手,给予他稍微的安慰,“您醒了?有什么不适的感觉吗?饿不饿?渴不渴?重瞳与我守了您四日,凌公子也才去歇息……”

    “卿卿呢?”肖劭朗打断重明絮絮,反握住他的手,急切问道,“可醒了?在哪里?”

    “易公子……”重明的声音明显低消许多,他不知该如何回答主人这个问题。易宏是肖劭朗此生挚爱,若是告诉他:易宏消失至今,他们仍毫无头绪,甚至连顶替易宏的钱蓉也身陷东宫……恐怕肖劭朗本有喘疾的削弱身子会接受不了。若是再出什么问题,他怎对得起当年夫人临终前的嘱托!

    重明久久的缄默反而激得肖劭朗愈加猜测焦慌。肖劭朗明白,若真有易宏的消息,重明不会隐瞒不报。

    炽热的泪,瞬间从肖劭朗明红的眼眶中流出,滴落在他自己寒白的掌心。这时,他才反应过来:他竟什么都看不见了!

    肖劭朗打小便患夜盲症,自从他住到易宅府上,下人们按易宏吩咐,处处将夜灯点亮,更是在池塘、小桥、假山等处添置了很多竹制围栏与小灯;各转角幽冥处,就连在白日里,也悬置灯火……一切一切都是为防肖劭朗一时不察而出意外。

    但现在,他却连自己的眼泪也都看不见了。眼中全黑的消寂,如同他心尖漫溢的伤痛,将他沉沉围锁。

    重明看肖劭朗低头盯手出神,一瞬明白肖劭朗已知自己失明之事,只能强笑安慰道:“凌公子说:忧悲伤肝,而肝为目根,您是太过伤心才导致双眼一时失明。只要耐心调养,放宽心态,过不多久定会好的!”

    “呵……定会好的?”肖劭朗一声轻笑,满目冷冽失望,语气生涩凉薄,“他当初也说姐姐——定会好的。”

    “夫人……是油尽灯枯才……”重明忆起过往,模糊记忆中——那个娇人依旧明媚灿烂,他不由得也是重重一叹,但还是竭力劝导,“您是夫人生前唯一所愿,定要好好保重自身,不要因情伤身,令夫人魂魄不安啊。”

    “因情伤身?”肖劭朗闭目自嘲般呵呵冷笑,摇首道,“你们年轻时,都是名震江湖的豪杰侠士,看惯了生死离别,就算立于尸山之上,也都觉得所有情爱于生死而言,不过一瞬,不值得耗时叹惋。可我与你们不同!你们一直都在得到,武功、名声、归宿……你们什么都有。而我,从小,就在不断地失去:父母姐姐、旧国故乡、健康华韶……这么多年,除了卿卿,我什么都没有。她为了我,食蛊、受苦,单弱的身躯抗下了所有本不应该由她承担的责任与仇怨。她是我短暂一生,唯一的快乐,是幽冥暗巷中……仅剩的光华!”

    “公子……”重明看满面病容的肖劭朗因想起那人眸中升起的熠熠光亮,也不忍心再多说什么。

    易宏曾在与肖劭朗成亲之时说过:这世间黑白各半,多的是凉薄无情之人,而那为数不多的满情重意者,于此乱世中,也仅剩肖劭朗一人罢了。

    正因绝世独存,而更显情深。

    “盛世产黄金,乱世生英雄。公子生于乱世却长在盛世,是重情重义的英伟之人,则更要好好照顾自己,才能与易公子携手白头啊。”重明顺着肖劭朗的意,转而娓娓相劝。

    “盛世?哈哈哈……笑话!”肖劭朗冷笑得更加肆意,“昏君当政,疫病横行,强虏为患,民不聊生!若非周有易氏,哪来得粉饰后的太平!卿卿就是被太多人所累,才……”

    激愤的肖劭朗每每回想起病榻之上的小小可怜人儿,心底眼里都是满满的酸楚心痛。他的卿卿刻意在他准备饭食期间悄悄离开,一定是突发重症才会“调虎离山”。他只因情人蛊联动都心痛昏厥数日,还不知卿卿要遭受怎样的痛苦折磨!

    而肖劭朗心心念念之人也刚刚于昏暗的密室之中缓缓苏醒。

    易宏捻动干涩酸胀的双目,频频蹙眉,挣扎苏醒。映入眼帘的便是昏昏迷迷、头若垂叶摇摆点动的阿狸。强撑四日未眠的阿狸此时虽困意难挡,但双臂仍牢牢抱着丝被,努力不让易宏受冻受冷。

    此时易宏也想起来自己痛厥前的所有,她开口轻唤“阿狸”,却发现几日滴水未进的自己根本喊不出任何声音。

    易宏欲起身取水,可仅微微一动,周身便如断骨般裂痛。她咬牙忍耐,尝试数次,疼得额头尽是冷汗,眼前全是星星耀白,却也未能动弹半分。她喘着粗气强忍,用仅剩的毅力调节蔓延全身各处的疼痛。

    不知是与易宏心心相惜,抑或因心中时时牵挂,还是易宏不住的喘动气息吹拂,阿狸像是从噩梦中失重般顿时苏醒。

    阿狸一睁眼看到易宏虚弱喘息模样,高兴得像个孩子,满笑为她擦拭满面汗水,连忙问道:“主您醒了?可有什么需要?奴为您办。”

    “水!”易宏咬牙说出这个字,她甚至能感觉每一次喘息都伴随着愈加激烈的疼痛。那种入骨疼痛似乎已经刺穿她的心肺,正随着血液奔向她体表各处,痛得她似乎都已经出现了幻觉。

    “好!您稍等!”阿狸其实根本没有听见易宏说什么,只是凭昏黄的光线从其口型中判断易宏想要饮水。

    阿狸双臂紧抱易宏,将她轻轻放在地上,撑起已经僵麻的双腿,快速爬到水罐旁,倒出一盏清水,回到易宏身畔,扶起她,慢慢喂。

    在易宏昏厥的四日里,阿狸不是没有尝试给易宏喂食喂水。可是无论她怎样努力,昏厥的易宏都咽不下去,阿狸也怕她呛着噎着,便也不敢再强喂。眼下易宏刚醒便要水喝,可见身子在好转,阿狸自然喜不自胜。

    可当阿狸满心欢喜地喂水时,易宏却一口吐了出来,不仅将水吐了出来,甚至接连吐了好几口血。血水瞬间便濡湿了阿狸衣裙,更让她惊得连手中的碗也没有拿稳,侧摔在一旁。

    “咳咳……烫!”易宏侧翻在阿狸怀中,久咳不止,喑哑地低喘道。

    烫?阿狸顿时怔住了,这密室阴冷,她也没有材料可以生火取暖,根本不能有热水!这瓦罐都是冰凉冰凉的,水又怎么可能烫?唯一的解释,便是易宏因为病重已乱五感,渐生幻觉。

    “主!主?”阿狸扶起易宏,本想详问易宏感受,却没想到易宏又再次晕了过去。

    阿狸迅速探向易宏鼻尖,却见她的气息越来越弱!阿狸心中大叫不好,她颤着手放下易宏,忙扶墙起身,顶着疲累发晕的身体,努力打开密室大门。

    这回,就算是忤逆主人命令,她也要救主人性命!

    密室大门开启瞬间,久未见阳光的阿狸刹那被白日强光刺得眼痛,自信心想救易宏的她却不顾这些。几日在逼仄密室中保持一个姿势的阿狸,尽管手脚发软,扶扒四处,也未曾停歇,跌跌撞撞地闯出门呼救。

    阿狸刚出摘星楼,便见从东宫方回的钱蓉正与凌霄商量着什么。她扶门强撑,努力大喊:“救命——”

    钱蓉与凌霄闻声都是一怔,发现呼救之人竟是浑身脏污的阿狸,立刻同青月一起奔跑上前,询问缘由。

    阿狸回首直指一楼里间,未能开口再回答一句,便力竭晕了过去。

    三人寻迹找出易宏,将其与阿狸安顿好,凌霄开始施针诊治。

    “怎么样?”刚为易宏擦拭完全身的钱蓉切切问道。

    方才,凌霄已将易宏重伤前后的情形、缘由告知,钱蓉只叹:还好,在得知肖劭朗重悲失明后,已将他转移到小公子曾居住的云岭阁。若肖劭朗今日还在摘星楼,听到阿狸求救,那易宏所做的一切岂非徒劳?

    “她脉象混乱,我也无药可医,只能为其施针缓解,但至于她何时醒来,醒后情状……我也不能妄断。”凌霄捻针止不住地摇首叹息。

    “我私自停了对灾民的救济,又扯破脸同东宫闹了一场‘天理公道’。可东宫始终视若无睹……”钱蓉也蹙眉叹道,“他们这是见疫情平复,人心向好,想闪了易府!我想给北上回封地的燕王去一封信,但具体内容还想请公子定夺……可是公子却……哎……”

    “若从情人蛊关联互生的角度看,公子应该……也在好了吧?”青月从钱蓉手上接过湿帕,低声询问道,“肖公子今晨就醒了,咱家公子是不是也……”

    “这不一定。她用了药,情人蛊之间的互生效果以后会越来越弱。”凌霄停针起身道,“留针一刻,然后取下。我去看看懿卿,你们守着她,千万不要将她的消息透漏给旁人,以免加重两人病况。”

    “好,您放心就是。”钱蓉坐守在易宏榻前颔首相应,“一切有劳了。”

中章 第九十三节

    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随着山顶呼啸的风劲烈拍击单弱纤瘦的易宏。她无力垂丧着头,干瘦枯萎的四肢躯干全被从胸腹破体而出腕粗般的藤蔓牢牢捆绑在山尖巨石上。

    面沉如水的她似被众生决绝抛弃,放眼望去,其四周只有一望无际的白。白得沉寂,白得绝望,白的荒漠。

    她欲纵声呼喊,可奋尽全力发出的呜喑却始终抵不过咆哮寒风……

    扶趴在易宏榻头的钱蓉蒙蒙睡着,柔红酥手紧紧握着易宏素白青掌。仍带病容的阿狸与眼眶发乌的浩鹄一起盘坐在榻尾。青月伏趴在正厅的圆桌上,满面的倦容显示出她连日操劳。

    初夏的夜无有风雨生响,也无虫兽低鸣,朗朗星空却衬此夜愈加安静得可怕。

    “咳咳咳……”一阵急促的咳嗽声突然打破易府久违的宁静。

    忧心忡忡而至眠浅的钱蓉最先惊醒。她睁开眼便见易宏侧趴剧咳,急喘利咳的樱唇之下竟是一滩暗红血色。

    “青月,水!”钱蓉急促唤道,酥手不停为易宏梳背理气,一双柳眉颦蹙未释。

    “唉!”青月像是在梦中被强制打醒一般,倏地惊跳起来,快速从暖盒中拿出长嘴茶壶,小跑至榻边。

    阿狸接过茶壶,撩开挡住易宏霜白侧脸的柔丝灰发,等易宏喘匀方递上水,轻轻说道:“主,慢慢喝。”

    “公子,易府一切都好,您放心。”浩鹄眯着眼睛站起身,拍拍钱蓉肩头道,“你们守着,我去请凌公子。”

    “还用你请吗?”一身银白深袍的凌霄揉着眼睛、伸着懒腰,快步跨门而入,打着哈欠挥手嘟囔,“她一咳嗽我就醒了。来,让我诊诊脉。”

    众人见状连忙退开,唯阿狸还蹲在易宏榻侧喂水。凌霄抖袖为易宏诊脉片刻,阿狸手中的水壶便空了,她起身快速又为易宏斟上一壶。

    饮足后勉强撑起精神的易宏全身疲软,唯有一双频频闭合的半开狐眸迟迟转动。在将房内一切看清后,她才长舒一口气,确认方才山尖雪景不过一场噩梦。

    “潦靃已经开始生长了,”凌霄收手长叹,“此后,它会日夜捻食你的血肉,慢慢倾占你的身体,可能……不消一年,它就会破体而出了。”

    “怎么会?”乍听如此噩耗的阿狸不敢置信般质问,原本圆润清澈的鹿目如今全被热泪侵染泛红,“书上说,潦靃入人体,一年苏醒,两年生长。怎么到主人这里,孕育的快,生长也快?”

    入体?生长?这些事为什么他从未听说?浩鹄蒙蒙然的精神似忽被重击般清醒。

    “潦靃?什么潦靃?”从未听过此药的浩鹄剑眉凝皱,他努力压制胸中满满的心痛,扳过凌霄的肩低声怒问,“你们在说什么!”

    “潦靃,是苗疆一种克蛊神草!它奇就奇在……”凌霄拍开浩鹄已将他肩头握痛得大手,无奈徐徐解释,“既可救人,又能杀人!你家公子曾身中剧毒,懿卿为保她性命,与其同时服用过情人蛊。从此,情人蛊将易宏所受所有伤痛过渡给懿卿,懿卿也多次用自身血液救过易宏。但是!你家公子自觉这般种种尽是拖累,她不想懿卿年纪轻轻就变成她一生药罐血袋,一世仅为她而活。所以,早年派出阿狸到苗疆寻潦靃,就是为了借潦靃之力将她体内的情人蛊慢慢闷死,成全懿卿自由安泰。书中所记潦靃确实是‘一年育两载生’。可是你家主人身体底子就较常人虚弱许多,根本就支撑不了潦靃三载索取。潦靃为了自保,也因情人蛊催动,只得早早发育,早早破体,好在一息尚存之际寻到下一任宿主。听清了吗?我讲得够仔细明白了吧?”

    在场众奴闻此无不惊叹错愕,双双垂泪心痛。他们谁都没有想到:向来洒脱不把儿女情长挂在心上的易宏,竟然能爱肖劭朗至如此境地。更没想到,原来她一早就准备牺牲自己,独自日夜忍受折磨,只为保全爱人一世安康。

    “你既知潦靃危害,为何要在她用了情人蛊之后还对她说这些?”双目粼红的浩鹄一把抓住凌霄襟口,厉声质问,“你明知她对肖公子一片深情,可以为救肖公子献出性命,你这样做不就用牺牲她保全……”

    “浩鹄!咳咳咳……”易宏一声喝止,却再次低喘轻咳起来。阿狸见她咳得难受,再行煮茶蓄水。

    浩鹄愤愤盯着凌霄,仿佛想将他身上盯出个窟窿。但易宏的命令浩鹄不能不听,他迟迟松开手,圆瞪的眼眶倏地数泪并落。

    “凌公子什么都没……是我的决定。”易宏咽咽干痒的喉头,闭目低喘道,“生死有命,与人无尤,不许……无礼!”

    “是……”浩鹄蠕动的双唇频频咽泪,如卸心神般颓丧跪下,叩首领命。

    “主,水来了。”阿狸伏跪在榻边,捧起水壶。

    凌霄起身让位给钱蓉。她抽噎着抱住易宏消肩,让阿狸慢慢喂。

    “青月,”凌霄转身吩咐这屋中唯一对他尚有几分敬畏的人,“让厨房多准备些易宏喜欢的吃食,即刻送来。”

    “哎。”青月看看易宏,显得有些迟疑,但拗不过凌霄冷眸威吓,还是福身领命离开。

    “凌公子,”钱蓉伺候易宏重新躺下,抹泪问道,“我家公子大病方醒,恐怕没什么胃口,您怎么还让厨房多准备?”

    凌霄回头背手叹道:“潦靃寄生,需要宿主提供大量养分供应。易宏越是体衰,越是催动潦靃迅速生长。若想延时,唯有快快好起来,平日里好吃好喝伺候着,看看能不能挺到明年这个时候。”

    “什么?明年?”钱蓉愕得清泪如流水,扑簌簌直往下落。

    “庸医,”易宏强笑安慰众人,“你吓唬他们做什么。我便与你打个赌就是,若我活过明年夏天,你‘鬼医’的名号,让给我,如何?”

    凌霄闻声轻笑,他知道,易宏从来都不在意旁人言论非议,更不屑于什么江湖诨名。她这般戏谑,不过是寥寥安慰众人罢了。

    “莫说名号,唐门与漕帮,我也让给你。”凌霄配合易宏做赌,也勉强笑笑,“若你输了,跪下来给我磕三个响头就是。说起来……当初少林蒙难,还是我救了你,你个没良心的还没好好谢谢救命恩人呢!”

    “好。”易宏笑回,“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看到你也醒了,我就且去安睡吧。”凌霄边打着哈欠,边往屋外走,“这几天为了看护你们两个,可是累着我……”

    你们两个?能让凌霄亲自照顾的也只有肖劭朗了!易宏顿觉不妥,拉过为她掖被角的钱蓉的手,忙问道:“肖公子怎么了?”

    钱蓉低下头不敢看易宏追问眼神,她下意识侧看跪坐的浩鹄,蹙蹙眉,示意他来汇报。

    浩鹄被钱蓉这么一努眼,不自觉地看向别处,稍稍挪动膝盖几欲先走。

    钱蓉一向忠恳,如今却眼神闪躲回避问题。易宏立刻绝出不对,她拼力撑起身子,想要自己一探究竟,却在起身之时被众人劝慰拦下。

    “公子,躺着躺着,您刚醒,怎么能走动。”钱蓉支吾半晌,终还是敌不过易宏凝视,只无奈叹道,“肖公子以为您病重怕咱们担心所以刻意躲了起来。他寻不到您,身上情人蛊又发作,又悲又急……一、一时……一时……”

    钱蓉吞吞吐吐,她实在不知要怎样把实情告知重病体弱的易宏。

    “急悲攻心……难不成……”易宏禁不住自己胡乱猜测,定要见到肖劭朗才能放心,说着便又要起身。

    “肖公子失明了,”浩鹄看不得易宏着急,干脆说道,“但凌公子说只是暂时的。肖公子是心病,心病消除,眼睛自然就会好了。”

    “失明?!”易宏惊得樱口半张,炽热泪珠倏地便从狐眸滑落。她只知肖劭朗惜她爱她、珍她重她,她若猝尔消失,他必心急忧愁!却没想到,他竟然……竟然痛悲至盲!

    回首过往,虽说他们幼年相交、少时夫妻,她确也在他每次最欢喜幸福之时便骤然消失。此十余年间,她对他的陪伴也大多只有寄柬留书……

    “只是短暂的,肖公子已经在好了!”浩鹄看易宏自责悲恸模样,为宽解她心连连解释,“我今日去时,他已经能看见光亮了……”

    “浩鹄!”阿狸低声叫停喋喋不休的浩鹄。她明白易宏,这些看似宽慰的话根本就是一把把插向易宏心口的尖刀。易宏虚弱的身体才从鬼门关侥幸逃离,难不成还要说如此摧心肝的话惹她神魂痛苦吗?

    能看见光亮?他甚至一度连光亮都看不见?易宏的泪不知何时便停止,转而是她紧握的双拳被指甲剥出殷殷血迹。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憎恨自己,若不是她,若没有她,肖劭朗至少是位康健玉郎……

    还好……还好她就快死了!她若死了,就没有人再折磨肖劭朗了……易宏突然笑了,笑得那般苦涩,那般不舍……

中章 第九十四节

    “公子躺了两日,”钱蓉手持银月珊瑚梳,立侍青玉榻旁,轻拢掌中密密银灰发丝,柔目微垂,颇为伤感地叹惋,“人都瘦了……”

    易宏若有若无地淡淡一笑,如今的她,难道还在乎自己是胖或瘦吗?

    “我病的这段时间,你将一切处理得很好。”易宏半坐榻边,由阿狸服侍穿鞋,“蓉儿,你还记不记得我曾说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如今的你,既然已经可以独当一面,我便没有理由,再让你做一届区区仆婢。”

    钱蓉将银梳放在青月手托的瓷盘中,拿过一枚青玉瓶,为易宏抹上她最喜欢的葡萄精油,以指化梳,将易宏灰发辫成略粗的柳叶小辫儿。

    “奴在六年前就死过一次了,是您救的我。我虽在名分上是奴,但您一直视我为姐妹,处处照顾,悉心教导。”钱蓉暖笑回答,“读书、经商、武功……没有您,何来如今钱蓉?您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无有所谓委屈与不应的。”

    易宏浅浅一笑,拉过钱蓉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畔,语如春风和煦:“你误会我的话了。我信你重你,所以……我想把易宅与宁儿,都托付给你。这是个千钧重担,你若不愿,可以拒绝我。”

    易宏的话让在场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尤其是正在佯装潇洒饮茶的凌霄,直接呛咳得濡湿了衣袖。

    易宏能成为撼动王朝的商贾巨富,个人能力毋庸置疑,但一切开端都离不开凌霄倾力的扶持安排。现而凌霄手中的唐门与漕帮在易宅的带动下如日中天,凌霄自然不愿失去易宏这左膀右臂。

    “公子……”钱蓉怔愕一时,她猜想易宏此语应是受潦靃所累的绝望厌世才心伤寄托罢了。

    “易宅不是我一个人的,”易宏一想到自己时日无多,由衷叹道,“且易宅可以没有我,但不能没有‘易宏’或‘易寯羽’。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

    易宏明白,既然潦靃之事被“共知”,自己的体力精神都已不足以应对易宅琐事决策,倒不如趁自己还在世,把它交托给可信的能力者。

    “可是奴仅是在您病中代管几日,许多府务以我的能力不……”钱蓉虽未明言拒绝,但她始终不自信。她不仅是担心自己花魁的出身将来被人戳破要挟,还忧心一向听命做事的奴性会影响她日后对易宅重要决策的决断。更何况主人尚在,她本一届仆婢,怎能越俎代庖?

    “没有人生来就万事皆能。就比如……”易宏在阿狸的搀扶下,扶青玉榻柱缓缓起身,为鼓励钱蓉再问道,“你昨日告诉我赵棣来信,信中讲明他以圣上赐婚为名邀你前往燕城。你是如何思量的?”

    “嗯……”钱蓉凝眉沉思片刻,答曰,“奴想,赵棣表面上对东宫过河拆桥之事义愤填膺,说是要我前往燕城完婚,并承诺维护易宅一世,但实际上是在江南局势被东宫把控之时,借易宅之力坐稳江北,以求与东宫达到划江分庭而立之效。燕王自是不可靠。但是……东宫在燕王离京不久,就与易宅翻了脸,也绝口不提应灾款何时归还之事,甚至煽动灾民向鹤、沈、易三府勒索!其恶劣恶心程度,比燕王有过之而无不及!奴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易宏静听钱蓉分析局势,知她对世事已有澄明通透之心,没有回答而是反问:“我知你已有主意,只是不知是否妥帖。无妨,你先说,我听听。”

    “嗯……”钱蓉抿唇思索,起身继续为易宏挽发道,“奴认为,要解世间万难,还是自强最重。东宫与燕王府要争至尊之位,任他们争去,易府为平灾下了这么大的气力,是该积蓄力量以备厚积薄发。眼下,应梳理各地各州库存,积极鼓励生产,促进贸易往来才是要紧事。只有易宅强盛不衰,才能震慑各方诸侯,无惧风云变幻。”

    阿狸为易宏系上风袍,抬首既见易宏颇为满意的点头微笑。易宏没有说一句话,只在钱蓉为她簪稳额顶水晶冠后回首眼神一定,便扶着阿狸慢慢出屋下楼,坐上钱蓉备好的肩舆,朝瀚海轩的方向,快速离去。

    钱蓉一直送易宏到百花苑中,她忐忑地等待易宏出一言以复,可易宏却始终沉默浅笑。直到凌霄也出楼,来到钱蓉身侧,将她拦下,与其一起目送易宏离开。

    “凌公子……”钱蓉欠身恭敬请教,“奴是不是哪里说错了?公子怎么都不理我?”

    “她什么都不说,就是对你最大的肯定。”凌霄扶起她,粲然一笑,背手道,“去吧,做你想做的,尽力尽心就好。”

    凌霄此言对钱蓉无异于最强鼓舞,在多日的愁闷后她终于轻松嫣笑。钱蓉福了福身,拜别凌霄,召唤青月快步离去。

    易宏与凌霄如此信任她,将易宅所有双手交托!眼下易宅内忧外患,她如何能懈怠放松!钱蓉面上笑容快速消融,而眸中坚毅却愈加坚实。她昂首健步如飞,如同往日的易寯羽。

    易宏在阿狸的陪伴下缓步走入再熟悉不过的瀚海轩。

    还未进院,一阵低迷的琴声便悠悠从花窗中传出。

    易宏闻声扶坐,直立侧听,口中喃念:“叶新阴影细,露重枝条弱。夜久春恨多,风清暗香薄。是夕远思君,思君瘦如削……”

    “主,您说什么?”还以为自己听错的阿狸抬首问双眸忽然失神的易宏。

    “一曲相思肝肠断……”易宏扶额瘫软,深深叹了一口气,“这是元稹的《夜对桐花寄乐天》。我不在,他难过。”

    阿狸跟在易宏轿畔,听此一叹,仿若自身也陷相同悲感,声虽戚戚,但仍娓娓相劝:“师父说,肖公子已能模糊看到人影、辨出物事。待会若见了主,肖公子还不知要怎样的高兴呢!解了心结,公子定很快就能恢复如初了。”

    “恢复……”易宏硬声冷笑,带着强烈的自嘲气息。恢复?自从她认识肖劭朗,他们之间最常出现的词就是——“恢复”!

    二人正说着,轿子便已近寝屋,重明听到动静最先出门相迎,随后重瞳也跟着出迎。

    易宏下轿看了看重瞳,重瞳微微点了点头,易宏便知他保密严持,颔首示意,错身步入。

    入屋方走三步,易宏就如被定身一般倏地止住。她怔怔望着窗廊下那个抚琴的少年郎,热泪一瞬便奔涌而出。

    浩鹄只说肖劭朗重悲致盲,易宏也猜到肖劭朗定因情重而消瘦。来此之前她已做多次心里建设,好让自己在爱人面前从容如旧……

    遍布乌云的阴沉天色,让那个斜倚琴桌面白无华、愁目萧索的俊郎更显沉暮。可是当初容姿琳琅的仙神郎君——怎么竟生了满头白发!

    算上自己晕厥的时间,她离开夫君不过匆匆五日!

    五日不够幼兽长大,不够疫民康复,不够大周风云变幻……竟足以让青葱华韶的夫君变成形容枯槁的白发之人?

    易宏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如身陷泥淖的她僵直的动弹不得,唯与阿狸相握之手不住颤握发紧,绞得阿狸箍痛不已。

    小小素手被攥得紫白发乌,可阿狸始终一声不吭。她明白,如此痛楚比不上主人心中万一。

    消寂沉默的肖劭朗仿佛被摄去魂魄,行将就木地迟迟挑动琴弦。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弹什么,满脑满心都是:卿卿在哪……卿卿可好……

    忽然,肖劭朗像是不经意间察觉到来自正面炽热的目光。他顺着光亮看去,只隐隐约约看到一赤红小个儿与水天蓝的纤瘦身影。

    肖劭朗缓缓抬起头,张大眼睛频频交睫,努力在一片虚无中捕捉易宏身形的样子,让一向坚强的她心痛不已泣不成声。

    “卿卿?”

    尽管易宏只是低声呜咽,肖劭朗仍一瞬便听出那楚温情。他慌忙站起身,大步向光影追去。

    这一次,他绝不会再让她离开!

    可肖劭朗刚跨出一步,瞬间就被琴桌旁的蒲垫绊倒,重重扑摔在冰冷的地面。

    “劭朗——”易宏冲上前,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扶起仍在颤抖的肖劭朗。

    “卿卿?卿卿!卿卿!”肖劭朗眯着眼睛,努力在空中扑抓着易宏,拉住她的衣袖便一把将她带入怀中,紧紧拥抱。

    肖劭朗颤着手,将易宏从头到脚匆匆抚了个遍,确认她身上没有伤患,才长抒一口气,久别重逢般紧拥不放。

    “你去哪了?”本该是焦急的质问却被颤音泣诉的肖劭朗说得格外委屈,“我做错了,你打我骂我就是!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抛下我!九岁时,你一走就是一年,之后每年也是聚少离多。十六岁,咱们成亲仅七日,你再一声不吭地就走了,至今六年方见。这才几日,你又走!你当我是什么?是什么!”

    易宏被肖劭朗抱得筋骨生疼,她缓缓拥住他又瘦了些的细腰,抬首看着眼眶凹陷的肖劭朗,努力蠕动双唇想道一句“对不起”,却发现眼泪早已淹没她的声线,呜喑半晌,唯闻气声戚戚。

    尽管易宏说得几乎无声可闻,肖劭朗却听得真切,他泪若泉涌地侧吻着易宏的鬓边,摸握易宏削弱肩头,他音如若断弦之曲:“怎么又瘦了……五岁的时候,明明是嘟嘟脸的娃娃。怎么嫁了我……却越长越瘦……”

中章 第九十五节

    大病方起,劳累一天甚觉疲乏的易宏入夜便很快就眠。睡至半夜,喉头有些干痒发渴,她蒙然转醒,侧卧正欲起身,倏地听到身后急切问声:“你要去哪?”

    易宏回转,借通宵烛光看清肖劭朗,她本以为呼吸均匀的他早已熟睡,却没想到这般深夜他竟然熬着精神,双目瞪如铜铃。

    “我、我喝水。”易宏被他问得突然,不知何故,竟口吃了一下。

    “哦。”肖劭朗的口吻瞬间舒缓了些,大手不住摩挲着还带有易宏体温的枕头,凝望朦胧灯影中的熟悉轮廓柔柔笑道,“披件衣服,夜里凉。”

    “哦……好。”易宏随手抓件衣裳,囫囵应着,心叹,都怪她这次离开得太突然,让肖劭朗心有余悸,夜里竟也这般警醒。

    翌日清晨,天光大朗。

    一缕清阳自窗棂斜入纱帐,直照得易宏从沉沉梦中悠悠转醒。但她睁开双眸的瞬间,竟又看到肖劭朗撑颌红着眼直直凝望。

    易宏惊得瑟缩一下,眨眨狐眸,见肖劭朗浅浅微笑,她蹙了蹙眉,哑着嗓子轻声试问:“你就醒了?”

    肖劭朗还没来得及回复,就虚眼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还是……没睡啊?”易宏看他双目充满细细血丝,心叹他不会是熬夜这样看了她一个晚上吧?

    “睡不着。”肖劭朗揉着眼睛囫囵嘟囔。

    易宏知道,定是因为这次她走的突然,让他顿生不安,才心有余悸到夜不能寐。一想到肖劭朗曾在数个看不见光亮的黑夜,独倚琴侧翘首盼望她回来的凄清,易宏便一阵心痛。

    “对不起。”易宏强压住喉头哽咽,几乎是用尽所有勇气才说出这句抱歉。她拿开肖劭朗一直揉眼的手,轻轻与他十指交握。

    “哼。”肖劭朗嘟嘴轻哼略吐委屈,他缓缓柔抚易宏眉眼,尾端微弯的英眉、眼稍上翘的狐眸,一切都是他钟爱的熟悉模样,便又很快微笑原谅。

    “以后不许可这样了。”肖劭朗抚她贝般光洁的额头,像是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般淡然,“你自有千好万好,但总不必在自家夫君面前逞强,净是报喜不报忧,什么事儿都不叫我知道。”

    “对不起……”此时的易宏像个犯错的孩子,只好低头盯自己的鼻尖,喃着嗓音,只怕肖劭朗再多说一字,她便要哭出声来。

    “小笨笨,你我之间,何来‘对不起’?”肖劭朗浅笑将她揽入怀中,俯首浅吻她的额头。

    易宏抽了一下鼻子,咽咽嗓,蜷着身子窝在肖劭朗温暖胸怀中,闷声问道:“你眼睛好些了吗?”

    “能大致视得见你的轮廓,较昨日自是好了许多。”肖劭朗轻拍易宏后背,温柔的声音像是哄孩子一般,“不过啊,我听得见。”

    “听?”易宏疑惑地昂首看向肖劭朗优雅好看的唇线。

    “嗯,”肖劭朗点点头,和暖微笑,闭目徐徐,“你的呼吸,你的心跳,能如此真切地感受你在身畔,我很高兴,很幸福。此生余愿,也不过如此。”

    此生余愿……易宏为肖劭朗的深情而心感沉重,她不能许诺他什么。一个连明年夏天都活不到的人,还能谈什么“余生”?所有女子都能做到的事,唯她不可……

    晨起梳妆,易宏由阿狸扶着坐在落地铜镜前,重明帮衬虚眼望物的肖劭朗递梳油发冠。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浩鹄敲门请示:“公子,怀庆公主来了。”

    易宏抬手示意阿狸前去开门,一想到赵栩温情眼眸。易宏眉心微动,长叹道:“她怎么来了?”

    浩鹄与开门的阿狸相视颔首,错身进屋,大步来至易宏身畔,拱手回禀:“奉旨赏赐,奴已经清点过,足有一百万两白银。”

    “哼。”肖劭朗闻言一声轻笑,心想:说什么赏赐?明明是还朝廷欠易府的赈灾物资款!居然还腆着脸标榜“赏赐”二字。肖劭朗虽心中为易府鸣不平,但始终未发一言,他生怕自己过多干预或表态易府之事会惹爱妻厌烦,再令她悄无声息地离开。

    易宏自是看清这道所谓“旨意”是东宫的意思。东宫挑唆灾民惹事勒索,意图独揽万民感恩之心,压低甚至抹去易、沈、上官三府赈灾功劳。钱蓉见招拆招,撤了三府所有援助。看来并未平复的灾情到底是让东宫服了软,低了头,主动将之前商议好的赈灾借款如期奉还了。

    “然后呢?”易宏从镜中瞟了一眼面有难色支支吾吾的浩鹄。她明白,若只是单纯“赏赐”,东宫随便派个少师类的小官意思意思就好,是不必请嫡亲公主这般尊贵之人亲自登门的。

    “公主……执意要见您。”浩鹄也是叹息着说,“听闻,公主上回回府大病一场,今日来,眼见着消瘦了不少。且她费了好大力气才说服东宫,揽下赏赐之事,仅仅是为了名正言顺来见您一面。奴也已经回禀您身体不适,钱蓉也推拒,可是公主哭得梨花带雨,说‘唯愿一见’……哎,那楚楚可怜的哀求模样,奴……只好来问问您的意思。”

    易宏闭目蹙眉一叹,拉下肖劭朗挽发的手,由阿狸扶着缓缓起身,略沉的语调里尽是愧疚与叹脉:“带她来。”

    “是。”浩鹄拱手领命而去。

    肖劭朗怔怔盯着手中方才梳下的易宏的发,那银灰的颜色让他心惊,也令他心痛。凌霄曾说过,易宏发白之日便是油尽灯枯之时。眼下,就算他再不愿易宏与旁人有什么牵扯,也不能阻止。她仅余不久的人生,不该再被他左右。

    易宏也知自己见赵栩会让爱醋的肖劭朗吃味,回首正想说些什么,却见肖劭朗呆看掌中几许银丝——那是她刚梳落的发。她早已猜到,肖劭朗视力恢复的第一秒,看到她满头银灰定会心疼忧虑。而她……却什么也做不了。

    “我只去院中,很快回来。”易宏莞尔浅笑,她不想让本就敏感的肖劭朗再患得患失。从现在起,她能给他的所有,包括安全感,她都不会再吝惜。

    “嗯。”肖劭朗抬首笑应。

    但他们都知道,那笑中尽是苦涩。

    初夏清晨柔润的阳光尽照在墨紫近黑的凌烟罗之上,微风拂过,漾起数层水波似的银光。五官大气俊美的易宏站在一片盛开的莺尾花丛中,狐眸明亮依旧,英姿贵气不减当年。让匆匆赶来的赵栩遥遥一望莞莞而笑,但那笑容很快就被溢出双目的热泪而冲刷。

    明媚的阳光让易宏随风飘乱的银灰发丝格外显眼,更衬她大病初愈的黄白面容憔悴不已。赵栩推开身旁扶拉的惜雪,提裙快跑上前,双手捧握因风而跳乱的易宏的发,双目粼粼,垂首抽噎。

    上次她来,易宏还是如漆乌发,怎么现在就……是东宫的为难,是治疫的操劳,还是她不知道的什么?怎么短短几日,她记忆中琳琅华貌的少年就成了如此历尽沧桑的苍悴模样!赵栩捧着易宏的发捂在胸口,哭得泣不成声。

    “我已经好了,”易宏屏退众奴,轻抚赵栩哭弯的脊背,柔声徐徐安慰,“只是体力有些不支,不能去前厅接你。”

    “为何……究竟是怎么了!”赵栩一下子扑在易宏怀中,素手扶握易宏又纤细数圈的腰肢,桃红双目泣泪哭问,“怎么瘦了这么多!是谁?你告诉我!是谁?”

    赵栩相信执掌易府十八省生意十数年、成为天下第一富贵的易宏不可能因为区区治疫就几日累病拖劳至此!定是为人所害!可是……赵璋已然瘫病,东宫根基不足,朝中有实力的皇子大臣几乎消绝,还有谁能害易宏呢!

    “我没事,不过旧疾复发罢了。”易宏看破生死般淡然一笑,“很快就会好的。”

    “很快就会好的?”赵栩摇首苦笑,易宏还是这样,什么都不说,什么都独自承受。

    “我知道,你今日要求来赏赐易府,是为了我。”易宏抽出袖间丝帕,轻轻为赵栩拭去泪水,“易、沈、上官三府前日被恶霸堵门勒索,更有甚者,在疫民之间传播三府谣言,想要抹杀三府赈灾功劳。你此时来就是为了给他们个警戒,我懿候府所做之事就连朝廷也称赞奖赏,让那些宵小不敢再轻视我半分。我明白你的心意,既然是为了我,便不要再哭了,哭坏了身子岂不是让病苦之人再心疚难过?”

    听到易宏如此明白自己所愿,赵栩心绪平复了许多,她拉过易宏的手蹙眉低声道:“父皇封你为懿候,封易寯羽为新城县主,表面上虽是嘉奖,实则是让你们分府而居,彼此掣肘,分化势力。父皇这般控制朝臣的手腕一如当年,我真怕你……”

    “我今天便要走。”易宏当初设下封赐圣旨,便是为告诉天下人赵璋“兔死狗烹”的决绝心肠,怎知赵栩如此为她着想,她也委实不想再欺骗赵栩,“封什么,赐什么,对于我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我不怕,你也不要再忧心了。”

    “今天?这般仓促?”赵栩早已猜到她二人终会分手不见,却没想到分开的时间竟会这样早,令她这样心恸。

    “下面的人已经准备多时,只是我这次病得突然,才耽搁了时间。”易宏摸摸赵栩簪满华贵缤纷钗环的鬓边,忆起二人曾经光阴,像一个真正的兄长般满笑嘱咐,“以后宏哥哥不在你身边,你万事都要小心。别为旁人强出头,也不要过于为难自己。若遇到义无反顾对你好的真爱郎君,便嫁了吧,好好珍惜他,与他携手同老。最好远离朝堂,过你想要的,自由自在的生活。”

    “宏哥哥……”

    赵栩被易宏这句“宏哥哥”引出多年心伤情渊,她看着憔悴瘦弱的易宏泫声欲泣。她想留下易宏,二人还如过去一般!可是,她该用什么留下易宏呢?赵氏一族带给易宏的伤痛磋磨还不够多吗?易宏留在应天,当真就能快乐吗……

    赵栩紧咬朱唇,在“放手”与“抓紧”的激烈自我斗争里反复挣扎,无力的现实让她最后释然:过去的,终将过去。

    赵栩勉强自己挤出个笑容,装作轻松地笑道:“我都记住了。你……你也要好好的,好好的!”

    易宏从未见如此灿烂的笑容,也从未识这般沉重的落寞。

    她们的分别,没有故作伤感的悲泣,没有依依不舍的眷恋。她的笑一如往昔,却又不再自己……

中章 第九十六节

    易宏由阿狸搀扶,于瀚海轩花苑之中目送赵栩离开。趋近午时耀目的阳光,让病后体力大减的易宏渐渐有些发晕,眼前也止不住地泛小白星星。

    阿狸敏锐地察觉到易宏身形开始倾斜摇晃,忙将她扶回屋内,招呼仆婢斟蜂蜜水。

    “重明,拿些点心果子来。”肖劭朗闻声扶栏快步下楼,抬首即见面色苍白的易宏,他皱眉握住易宏发凉的柔荑,虚目浅问,“你脸色这样差,当真要今日便启程吗?”

    易宏摆手略笑笑,微喘道:“只是没吃东西,在太阳地里站得久了些,没什么妨碍的。”

    “哟,起得够早的!你们今日若启程,可要把我们带上。我还没尝试过你发明的那个新鲜玩意儿,听说比骑马坐船快多了……”

    二人正说着,凌霄打扇朗笑阔步而入,真真是未见其人便闻其声。银兰丝袍华贵无匹的他身后,钱蓉与青月都提着木制食盒,浅笑而来。

    “呀,你气色怎的这么不好。”凌霄收扇坐在易宏身侧,抖抖袖子为易宏诊脉,口中还不住地调侃,“怕是负那公主惹得内疚吧?”

    “兄长。”钱蓉也匆匆上前,蹙眉相望,看易宏连连噯叹像是疲累至极连话都不想说。钱蓉与青月将食盒打开,那是她们彻夜细细炖煮的雪莲血燕与百合元乳阿胶。

    肖劭朗横眉狠狠瞪了凌霄一眼,正想说什么,却见一瓷篓雕银碗横在他面前。

    “我手脚粗笨,做不了什么好菜,只是想着兄长大病初愈定是胃口不好,特别做了口味清甜的两羹。”钱蓉将青花镶金瓷罐中的汤品舀出,特意递到肖劭朗面前,打断他本欲斥责凌霄的话,“这百合是前日刚送来的,新鲜的紧,我特别加了一些酸枣仁儿,助兄长开胃安眠。”

    肖劭朗心中虽介意,到底不忍易宏再饿着,又剜了凌霄一眼出出气,闷声拿起汤羹细细喂。

    钱蓉再从青月手中接过金银饺、小炙羊肉、甜辣牛方等菜,瞧易宏进的香,端过一盘酥点笑道:“这羊肉是青月切了腌好,半夜爬起来先熏后烤、调味闷炒的。她知道您爱吃辣,特意多加了些。还有这芝麻枣泥酥,是她剥一晚上的疆枣,配了现磨的苏麻和枇杷膏,我闻着都觉得香。您尝尝?”

    “没事了,我自己来吧。”当着众人注视被喂的易宏略微有些尴尬,接过肖劭朗手中的汤羹,又拿起一块糕点咬下一角,颔首称赞道,“做这样多,我怎么吃得了。清甜酥软,青月与你都辛苦了。”

    青月难得接连被夸,粉白双颊微微泛红,不好意思地轻轻摇了摇头。

    “兄长待我们这样好,区区几道菜算什么辛苦。”钱蓉招呼丫鬟们为各位主添上碗筷,待布置齐整后,也挽袖落座。

    凌霄诊了脉,低首掩饰眸中叹惋,转而拿起丫头们递上的碗筷,盛了一道血参乌鸡汤递上,淡笑叮嘱:“若是一定要走,药食必先备好。你且吃了歇歇,我去看看还有什么缺的。”

    易宏明白他言下之意,点点头,抱拳笑谢:“有劳。”

    “一定要尽量多吃些。”凌霄起身拍拍易宏肩膀,面目淡然,如来时一般,阔步摇扇而去。

    在场众人,除了肖劭朗,都明白凌霄连续叮嘱其实也是无奈。以他医术,若当真有施救之法,何故只是说这些。

    “凌公子。”

    门外传来浩鹄的声音,丫鬟们依统领要求尽数退下。

    浩鹄进屋关门行礼,躬身回禀:“公子,一切准备就绪,青云发信儿来,咱们随时可以出发。”

    易宏扶起他,摆手让众人都坐下,接过阿狸递上的青梅酒,扶桌缓缓起身,举杯笑道:“易某无父无母,在这世上本无依无靠,全赖各位不弃,辅佐庇佑,令易某甚为感激。世道艰难,易某心力憔悴,恐再难支撑诺大家业,只以单薄之躯恳求各位:看在多年情分上,替我护好易府名下万民,让他们过安定自在的生活。”

    众奴在易宏起身之时便纷纷站起,青月为大家添杯倒酒,众人肃穆凝视双手托杯。

    “蓉儿心细有主见,敏慧善察,沉稳谦良,是下一任‘易寯羽’的不二人选。”易宏神情专注,凝眸徐徐,“你若肯担此重任,此后,事事以易府为先,个人安危为后,我便即刻发信予宁儿和少林,从今日起,你便是易府新城郡主。我死后,你与宁儿共掌易府所有家业财产,彼此支撑,信赖倚仗。你,可愿?”

    众奴皆望钱蓉,钱蓉眼神没有像上次一般躲闪,而是格外坚定地举杯笑应:“兄长信任重托,蓉儿当一生不负!今此同饮,我与易府,共渡存亡!”

    说罢,钱蓉主动与易宏碰杯,果决痛饮,灿烂笑对。

    “好!”易宏老怀安慰般颔首肯定,也饮下此起誓酒,微笑嘱托,“记住: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万事不可强求。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做任何打算都要先想到最坏的结果。以人为本,以诚为基,多学多思,克己奉公。最后……心态要正,一切,尽力就好。”

    “是,妹妹受教。”钱蓉深深一拜。此一拜,不像是主仆或者师生,却如同胞亲生兄妹间,郑重情深、眷恋不舍的生死相托。

    钱蓉起身蹙目喟叹:这相,本就是生死重托!

    “易府三主,最让我放心不下的就是宁儿。”易宏抬手自斟,眉间拢绕许许忧愁,“他天性纯良,年纪又轻,没有断腕狠绝之心,也无阴诡杀伐之谋,面对这暗潮汹涌的商场,还需老练人在身边时时警醒,光靠凌霄与浩天辅弼是远远不够的。青月,浩鹄……”

    “在。”二人同时举杯欲受任。

    “青月温柔开朗,浩鹄机敏忠诚,我请求二位能替我好好照顾约束宁儿。”易宏举杯审慎道,“旭鹏英年早逝,颜老师膝下无子,老年寂寞,我也想让宁儿拜他为师。你们三人,愿替我护佑这唯一的弟弟吗?”

    易宏恳切的话语让在座众人低叹喑噎,双目皆红。他们恍然意识到,这顿平平无奇的初夏午餐,竟像是易宏“临终”遗愿叮咛。

    如漆黑魅夜中为众人指引人生方向的皎皎明月,江湖一代英杰贵胄,怎么这般年轻就要早早立下遗嘱?甚至,用如此卑微谦逊的问句……

    “公子这是说的哪里话,”青月含泪强笑,“小公子从小就与月儿相伴长大,情如亲姐弟。我定会对他不离不弃,与颜良老先生和浩鹄兄好好照顾的。”

    青月转向浩鹄,等待与他一齐向易宏碰杯敬酒。

    可出乎众人预料,浩鹄咬唇含泪举杯半晌,却又倏地放杯跪下,叩首拒绝:“请公子饶恕,奴……不能答应!”

    “浩鹄!”青月急得跺脚,这可是救命恩人“遗命”!他一向忠恳,怎忍主人病危重托之时强烈拒绝吗?

    “月儿。”钱蓉拉住青月,眼神示意她不要鲁莽。以她对浩鹄的了解,他就算是冷漠狠绝,也定不能是面对易宏。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何来要我饶恕之说?”易宏上前扶起他,半是玩笑道,“以我现在的力气已经拉不动你了,你可不要动不动就跪了呀。”

    “公子……”浩鹄看她温柔双眸,终是忍不住满腔热忱,泪水如泉夺目而出,双臂倏地抱住易宏双腿,哽咽哭喊道,“我从记事起便受公子恩惠,与兄立誓生死相随!公子如今身子不调,身边最是需要得力的人,我怎能走!求公子不要让我走!求您让我跟着您!刀山油锅,碧落黄泉,浩鹄绝无怨言啊——”

    碧落黄泉?这也是你一届护卫该说的话?肖劭朗的脸色一下子从白转青,一双冷眸阴得冻死人。

    浩鹄言罢,涕泪尽洒易宏凌烟锦袍,不顾旁人劝说,紧抱易宏不松手。若不是重明担心肖劭朗吃醋,将浩鹄强行拉开,易宏又颔首答允其可以留下,浩鹄怕是要哭抱得肖劭朗面色更加铁青。

    “好了好了,男子汉大丈夫,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青月与易宏对饮后,忙抽出袖中丝帕,捂嘴隐笑地递给趴桌抽泣的浩鹄。

    “额,那……”易宏转身再看向阿狸。

    阿狸瞬间以为自己也要被主指给旁人,吓得扔开酒杯,连连摆手,嘟嘴道:“主是知道我的,我只跟着您!您要是强行撵我走,我就学小猴子,四肢缠抱着您,让您日夜不得脱身!哼!”

    “好好好,”易宏置杯浅笑,摸摸阿狸额顶的发,宠溺地揉揉她的侧颊哄道,“你和浩鹄都跟着我,好了吧?不气不气,坐下,咱们一起吃饭。”

    众奴点头均座,纷纷拿起碗筷,像极了一家人般,相互夹菜送汤,说笑谈话。

    易宏侧望一直铁着脸、闷声不说话的肖劭朗,以肘蹭蹭他,凑近低声笑问:“夫君怎么了?是菜肴不合口味?”

    肖劭朗冷面没有回答,只是长长一叹,夹了一只乳鸽腿,送到易宏碗中,眼神示意她一定要吃完,接着,又闷声扒拉碗里的饭。

    易宏隐隐觉得肖劭朗有些反常,但眼下还有旁人在,她也不好细问,便乖乖夹起鸽腿往嘴里送。

    “蓉儿,”易宏咽了咽嘴里的肉,叮嘱道,“宁儿身边人才不缺,倒是你,身边起码要有几个妥帖伺候的人。咱们下午便动身,你可想好要带谁走了吗?”

    钱蓉凝神思忖片刻,回道:“嗯……天清池伺候的琪泽敏慧体贴,原云岭阁伺候小公子的赖铭纯端庄持重,瀚海轩院令小尹沉稳善察,请兄长定夺。”

    易宏点点头,不住口地称赞:“嗯,琪泽刺绣绝佳,铭纯会看账查验,小尹还粗通辨毒之术,且这三人都会一些武艺。看来我没有看错,你确有辨英识才之明!好,便由你决选吧。”

中章 第九十七节

    傍晚时分,流红霞光飞漫天,夕阳也仅剩鱼鳍形的金色迟迟未落。

    凌霄一行人,皆披余晖金色,站在瀚海轩后的断崖旁,充满气的热气球已成排准备就绪。

    钱蓉手捧账簿向易宏请教,易宏亦耐心回答教授,只是眼睛总不自主看向瀚海轩,似在等待什么。

    待暮色四合,肖劭朗再三催促下,易宏才缓缓转身准备离开,狐眸中满是失望惆怅。

    “公子,公子——”一青衣小厮从瀚海轩中狂奔而出,引臂呼喊道,“公主收下了,公主收下了!”

    易宏回首遥望都城莞笑,点点头,转身由肖劭朗扶拉着快步登上热气球。

    地面备飞的众护卫见状,齐齐吹响胸前银白短哨,纷纷砍断热气球的固定绳。

    霎时,地面众仆拱手相送,硕大的热气球依次高飞。随着热气球的升高,瀚海轩所在的十里坡愈加渺小,放眼望去,就连灯火初上的应天城也不过巴掌方寸。

    易宏心叹:当真是要离开了!忆起初来之时,应天刚刚下过入冬的第一场雪,而今,却已是繁花已谢的初夏了。

    “你还是放不下她吗?”肖劭朗双手紧紧抓住热气球吊篮边缘,极度恐高的他此时故作镇定地看着远方即将视不见的应天城,口吻颇为吃味,酸酸喃喃,“非要等她收下龙凤佩才肯走……”

    “她为了我……付出不少,我能给的,也不过余此罢了。”易宏想起赵栩灿笑与她告别模样,心中忍不住责备自己,长叹久矣。

    “走都走了,还非要给人家留个念想!无声撩拨有余……”肖劭朗撇嘴嘟囔,愤愤斜睨背手伫立仿佛怅然若失的易宏。

    “劭朗,你是我此生挚爱,”易宏知肖劭朗醋意又生,柔荑轻搭上他因紧张害怕而愈加发凉的手背,柔笑安慰,“我把生命最美好的时间都留给你。不过因心中愧悔,送区区一件身外物给她保平安。郎君何必与一个尚未及笄的丫头生气。”

    “你还知道人家尚未及笄?”肖劭朗醋眼一瞪,拉过易宏的手合掌而握,发白薄唇嘟起,“还未遇到如意郎君,心就被你骗跑了。走就走了罢,还留下可‘睹物思人’的物事要人家日思夜想!”

    “那你七岁就把我骗跑了又要怎么算呢?”易宏拉过肖劭朗,与他缓缓一同坐下,让他闭目倚靠自己的肩膀,免一向有恐高症的他再往下看如黑渊一般的世界。

    “哪是我骗……”肖劭朗抬首娇怯怯瞪了易宏一眼,看她明眸善睐挑眉笑望,撇眼低声嗔笑,“明明是你把我带上山的。”

    “好好好,”易宏将准备好的毛裘盖过彼此肩头,紧握他手,满是柔声软语笑哄,“以后我也瘫软手脚一回,任由你背我上山好不好?”

    “好啊,我带你去哪你就去哪,不可反抗哦。”肖劭朗蜷了蜷身子,揽住她腰,嬉声笑道。

    “我从未这般近的欣赏如此灿烂星空,”毫无睡意的肖劭朗紧握易宏素手,渊眸仰视夜幕中渐渐升起的愈明繁星,视力恢复将近的他唇边暖笑浅浅,“太白欲登百尺摘下星辰,纵使他才名冠古今,终究穷其一生也没有真正实现。如今,有你,为我实现了。”

    肖劭朗侧首笑看易宏,那双他心爱的绝美狐眸也正对着他,熊熊燃烧的火焰印在其中,却如水泽潋滟。肖劭朗不禁心叹:这世上,怕没有什么再能比得上如此美景!

    “时辰太早夫君睡不着吗?”易宏瞧肖劭朗痴痴凝望,怕大病初愈的他是因为冷的缘故,易宏偎得更紧了些,“可是觉得冷吗?”

    “有你在,纵使坠入寒冰地狱,我也不觉冷。”肖劭朗张臂将易宏搂在怀中,薄唇满笑。

    习惯于肖劭朗甜言蜜语的易宏抿唇一笑,摩挲着他的手掌,同他一起仰视星空,颔首笑应:“我相信。”

    肖劭朗侧卧看墨冠高竖的她,双眸弯若皎月,凑近她的耳畔轻声笑道:“其实你扮做‘易宏’的男儿装也甚是好看,也难怪赵栩等小女儿对你一见倾心。”

    嘚!好不容易岔开的话题又被这位爷给带回来了。易宏心中笑叹,忽而想起什么,问道:“我一直想问你,即使旁人戴了人皮面具,你也能一眼辨出我的原因是什么?我做面具时,可是连耳垂上的朱砂痣都加上了。”

    肖劭朗颇为得意地挑眉笑道:“因为……我不告诉你。”

    “嗯~~”易宏挽抱住肖劭朗的臂膀,娇音求道,“好夫君,你告诉我嘛,你告诉我嘛!”

    “嘶——”正坐于二人对面的阿狸,侧过身,猛的掀开皮裘盖在自己头上。她本就觉得夜中高空够冷了,没想到在这对夫妻身边——更冷!无处可躲的她也只好裹紧自己的皮裘,大被蒙过头,决意不再理会。

    肖劭朗朗笑出声,轻咳两下清除尴尬,曲肱而枕之,望星低声絮絮:“你右手八条掌纹,瀑布状;左手五条,呈‘川’形。十指九锣,唯一一个斗在右手中指。右掌中指下方掌心处,有一枚米粟大小的痣……还有很多处唯一,我都记得!”

    都记得……肖劭朗的体贴用心易宏已知许久,却从未知他竟留意这般细微。肖劭朗手纹如何,指相何栽,易宏尽不全解。这十七载感情经营,肖劭朗确实处处都较她更用心妥帖……

    易宏心中愧疚难当,热泪不经意间再次充满眼眶。她睁大双目,深吸一口气,努力将眼泪抑制在浅浅狐眸中。

    “不过,我曾听闻……”肖劭朗话锋一转,口气忽变,双目略带审视般看向易宏,“赵栩也曾一眼看出钱蓉假扮的易寯羽,你倒是说说,她是如何知晓的?”

    易宏心中愧怍瞬化尴尬,她快速翻身,佯装困倦,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故作囫囵嘟囔道:“好困哦,夫君晚安。”

    肖劭朗一眼识破易宏搪塞招数,但他没有深究追问,侧过身将易宏环抱得更紧,薄唇凑近易宏盈白耳廓,宠溺笑道:“夫人晚安。”

    翌日清晨,漫天粉霞聚卷正浓,易宏一行人至灵山卫。等候接应的影卫于山巅空地戍列已久,热气球降落预定位置后,众人纷纷走下乘篮,步行至不远处的小亭享用早点。

    钱蓉见热气球更换燃料需要时间,便趁易宏餐余空隙,捧着账本上前请教。

    “分别假账漏洞需要经验积累,”凌霄摇扇走近二人,别有深意道,“易郎大病方起,你就算再怎么勤敏好学,也要让他休息休息啊。”

    凌霄面上虽礼貌浅笑,但言下驱赶之意分明,钱蓉自知不便,只得合上账本退下,独留他二人说话。

    “听琪泽说,小羽从昨日至今晨一直宵衣旰食,仔细通读各府文案与陈年账本。她如此努力进益也是为我着想分担,你怎么这样说话打击人家。”易宏背手眺望远处红霞消散,撇眼略嫌弃道,“再说了,你有漕帮在手,想去哪去不成,干嘛要跟着我们?”

    凌霄看了看四周,仆婢护卫们离得够远,他走到易宏身畔,以扇遮口,低声道:“这么快就称呼她‘小羽’了?你倒是当真不在乎这个‘少主’名头。可你也该明白,以钱蓉的资质,守成有余,进取不足。易府在她手中远不可能像你在时一般……”

    “我能在多久?”易宏按下凌霄的扇子,回首凝望斑驳树影下捧书端看的钱蓉,矜眉叹道,“何况,不论财力或人脉,易府已是天下第一,你还要她如何进取呢?自古以来,成功易守功难!她能守,已是很好。”

    “你明明能活四十,成就一番伟业!可为了劭朗,却……”凌霄摇首叹惋,“一代女中英杰,终究是没逃过情劫羁绊啊!”

    “生命的价值不在于年岁与地位。”易宏淡淡笑道,“你年过半百却容姿春茂,亦得常人不可及之江湖势力,你的抱负、声名早已实现。可是你当真快乐吗?若你当真无憾,何须每年耗费半载光阴去苗疆陪伴雪儿?你冥思苦想用尽名贵珍奇保住雪儿尸身不腐,不也是同我一样,越不过情劫而已吗?你我都该庆幸,她如此聪慧又进取,且暂无情感牵绊,未来可期!”

    凌霄转身回望,摇扇笑道:“易郎还是跟小时候一样,歪理邪说一大堆!”

    易宏挑眉斜睨,轻哼嘲讽:“凌老头子也跟以前一样,得陇望蜀,永不知足!”

    “人嘛,都是得一想二,有三图四的咯!武瞾不也是做了才人图昭仪,成了昭仪攀后位,有了凤位想龙位。你们女子都如此‘进取’,我们男人就不能‘得陇望蜀’吗?”凌霄反唇相讥道,“你不是也是有了劭朗还撩拨沈浩然,要挟赵棣,利用赵橚?嘁!”

    易宏狠狠瞪了凌霄一眼,背手仔细打量他一番,故作呕吐嫌恶道:“一把年纪还靠药物保持青春容貌的老怪物不要叫我‘易郎’!叫得我一阵一阵起鸡皮疙瘩!还有啊,山上这么的大风,你还装模作样地打扇子!咦——恶心死了!”

    “臭小子,你皮痒了吧!”凌霄被易宏这般戏谑怒火都快从桃花眼中喷出,握扇便朝易宏肩上打去。

    吃饱睡足精神正好的易宏从地上影子预判凌霄走向,快步跳开让凌霄扑了个空,回头做个鬼脸嘲讽他,又冲肖劭朗大声呼喊:“懿卿,凌霄要打我!”

    正与阿狸、青月交代为易宏更换药、饮得肖劭朗闻声猛的回头,只见凌霄龇牙咧嘴地持扇追打易宏。他快步冲上前,将易宏揽到身后,双手推开追来的凌霄。

    “你个为老不尊专欺病人的家伙!”肖劭朗全权维护厉声斥责。

    “他先骂我老怪物!”凌霄撸袖推拉,以扇怒指在肖劭朗身后活蹦乱跳得意洋洋的易宏,“你还护短!你们这是一家子什么人呐!”

    “明知我们是一家子,你还当着我的面欺负她!”肖劭朗也怒道,“你个老怪……”

    “略略略!”易宏躲在肖劭朗身后,摇首摆尾吐着舌头极尽嘲讽。

    从未见过一向端庄持重的主人这般孩子气的阿狸与青月当场惊呆,如被施法定身般愣住,瞠目注视这万年难得一见的奇景。倒是正在换水囊的重明一脸无奈地将她二人拉开,小声叮嘱:“站远点,免得被误伤……”

中章 第九十八节

    三人嬉闹声响彻山巅之时,一众褐色角雕也如影而至。易宏听闻众雕号鸣之音,取下腕间银环,吹响尖哨。众雕闻声徐徐而落,其中一只红足挂信笺者展鹏稳落于易宏肩臂。

    易宏将信取下,青月上前领走角雕喂食奖赏。

    即知大事发生的凌霄与肖劭朗一起凑上前,同易宏共阅文卷,只是满篇的加密字符让他们一时无法理解。

    “这鹰独从北方来,”凌霄作捻须状思索道,“是赵棣那边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自九边守将私卖军用与赈灾物资被兵部、吏部联合参奏之后,东宫为立威,已惩处不少人,惹得军中人心浮躁。而赵棣以退为进,这些日子在燕地不断地招兵买马,联络部众。只怕……大周内战将一触即发。”易宏唤来小厮伺候笔墨,执笔道,“军部一旦哗变,边关尤险,必得尽快推波助澜。”

    “治疫之后,易府多少有些伤损,现在出手会不会……”从未亲手操盘的钱蓉首先考量的还是易府经济的持续力。

    凌霄闻言不禁翻了一个大白眼,转身打开扇子默然消火。

    “小羽,”易宏一边速速回信,一边耐心教导,“当初我教你读兵书,你读到南朝刘裕的却月阵时曾问:若敌我兵力相差甚远,最好的应对之策应该如何。你可还记得,我是怎样回答的?”

    钱蓉凝神回想,蹙眉道:“兄长当时说……详看三国便知。现下大周明显是赵棣掌兵,赵云玟当政,易府握财。赵氏内耗,易府要掌控局势,又不想消减自身实力……可是,何来第三支力量可供易府操控?”

    易宏停笔卷信,将竹筒交给青月,让她放鹰回复,转身又道:“你仔细想想大周局势:倘若没有易府,燕王、东宫任一一方登基称帝,新朝最大的敌手是谁?”

    钱蓉闷声正思,不远处护卫们打旗语提示:热气球燃料、饮食等已准备就绪。易宏下令即刻开拔,众人纷纷登乘,巳时未尽便匆匆离开灵山卫。

    “这两日接连南向顺风,想来明天就能到天津卫了。”青月抬首笑看碧玉晴天中悬云皎洁,拉着钱蓉衣袖道,“上苍知晓公子心急,也偏帮着咱们快快到达呢。你说是不是?”

    “嗯。”此刻,钱蓉忧思满腹,无暇分心,只轻轻应了一声。

    “你们不觉得奇怪吗?”不敢站立远望的浩鹄正襟盘坐,拿着一块净布缓缓擦拭他随身携带的双刀,面无表情地垂首絮絮,“公子曾说,巡河、海防都是燕王爪牙,前段时间水患又重创滨海百姓,咱们易府出资赈灾既算有功,也没见燕王和东宫有什么表示。出门前,小公子还来信说:倭寇、水匪最近趁大周疫病期间海防空虚,大肆侵扰掳劫滨海村县。滨海之地本就不安泰,公子既知,还偏偏要去。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我明白了!”钱蓉经浩鹄这般分析点拨瞬时醍醐灌顶,拍手惊叹,“兄长布局才略果然非我等凡人可及!”

    “明白什么?”浩鹄抬眼不屑哼笑,“你怎么也跟这丫头学得一惊一乍的?”

    “我哪有!”青月抱胸撇嘴,怒盯浩鹄。

    “你们别闹,我是说我明白兄长深意了。”钱蓉握住青月的手,安抚她的情绪,拉她一同缓缓坐下,慢慢分析,“正如浩鹄所说,沿海兵将都是燕王爪牙,按道理,滨海城镇一旦发生贼寇侵袭,朝廷派出兵将反击护民理所应当。可是为什么直至今日,沿海重镇还是乱作一团,甚至,百姓要靠易府救济粮度日呢?”

    “你到底想说什么?”浩鹄拭刀轻笑,“这跟公子去哪有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钱蓉颔首肯定,目光灼灼笃然,“沿海如此纷乱,证明只堪堪留守杂兵而已!那么多精良兵将都去哪了?怎么会连区区水匪倭寇都能在我大周作威作福?答案很简单,这一切和九边之乱一样,都是赵棣‘养贼自重’!他要积蓄所有兵力对抗朝廷,与赵云玟争夺至尊之位!”

    钱蓉明明分析得头头是道,可是青月却越听越糊涂,一双无辜鹿眼迟疑地眨呀眨,柳眉紧蹙。为免再被人嗤笑,她捂口凑近钱蓉耳畔,低声问道:“姐姐,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什么都听不懂?”

    “月儿你想,燕王与东宫若要开战,必争之地会在哪里?”钱蓉跟在易宏身边日久,因其处事方式耳濡目染,此刻也不急着揭开谜底,而是引导青月独立思考筹措。

    “那必然是济南、徐州、扬州等内河流域,这些城镇地势平坦开阔、物产富庶、百姓积聚……”青月素手撑颌思索道。

    “对呀,那总是在中原或江南对不对?”钱蓉笑道,“既然大半军力部署都在这些地方,燕城附近反而是兵力最弱之处!若是鞑靼此时进犯,赵棣必不能兼顾首尾,咱们公子居天津卫既能躲避兵祸,又可运筹帷幄。岂不是好吗?”

    “哦……”浩鹄也恍然大悟般连连点头肯定,“公子是想来个一乱治乱,借力打力啊!”

    青月看他二人说得高兴,自己却听得云里雾里,撇眼低声问道:“可是……怎么让他们打起来呢?”

    初夏的阳光照进飞篮之中,正映阿狸姣好的面容。她细细削着手中新鲜水泽的大红苹果,这是易宏点名要吃的。

    “好,那这回轮到我出题了。”易宏为缓解肖劭朗恐高症状,特意邀他平视远方的同时,玩起了二人儿时常耍的成语接龙,“文思泉涌。”

    易宏出完题,肖劭朗快速应接:“涌浪风起。”

    易宏抿唇一笑,肖劭朗选词原文是“风起浪涌”,他为了能接上易宏的题刻意化用,有些投机了。不过,本就是他二人间的小游戏,她也不会太在意规则严谨。

    “起?”易宏凝神想了想,道,“起死人,肉白骨。”

    肖劭朗听闻笑了笑,“起”字开头的成语那样多:起死回生、起例发凡、起承转合……这丫头偏偏选了难以开头的“骨”字结尾,看来是想刁难一下他。

    肖劭朗拉起易宏的手笑而答之:“骨肉相连。”

    “连绵不绝。”易宏快速应曰。

    “绝代佳人。”肖劭朗以指轻抹易宏如雪腮边,朱红薄唇凑近调笑。

    “人地生疏。”易宏抱胸挑眉,打定主意要考考他。

    “疏财尚气。”肖劭朗轻松应对。

    “气势磅礴。”易宏得意笑道,她就不相信肖劭朗还能对出来。

    “哎呀,哎呀,”肖劭朗拱手退半步,低下头满是求饶陪笑,“夫人博古通今、立地书橱,为夫委实不及,委实不及!”

    “这可算是输了?”易宏满起右手食指,重重弹在肖劭朗玉白额头正中。

    众人只听清脆一声,肖劭朗眉心处瞬间横生一梅花瓣大小的红心。

    输掉游戏的肖劭朗捂头疼得直搓,而始作俑者却在一边如诡计得逞般拍手大笑。

    清朗的笑声在午时和风中越荡越远。

    “好啊你,当真下得去手!”肖劭朗委屈得像个被欺负的小孩,捂头撇嘴嘟囔,“我赢了都不舍得弹你,你居然打我这样重。”

    “好啦,好啦,我错了嘛。现在感觉好些了吗?”易宏挽住肖劭朗的手臂,撩开微风吹乱的鬓发,玉面紧贴他的肩膀,昂首娇声柔哄,“可还怕吗?”

    “不往下看,也就不觉得了。”肖劭朗看易宏难得这般撒娇,也生不起气来,只轻拍拍她的手背,“咱们玩个别的吧?”

    “行啊,对对子?怎么样?”易宏提议道。

    “主,苹果。”阿狸将切好的苹果装在木盘中,双手敬上。

    “谢谢阿狸。”易宏转身接过苹果,还挑了一瓣最大的,亲手喂给阿狸,笑道,“你也吃点。”

    “好呀。”阿狸咬着苹果囫囵笑回,一双霖眸闪亮如星。

    “夫君也吃。”易宏回首也喂肖劭朗一块,看他大口嚼着憨笑,易宏也吃下一块笑道,“这果子因为是阿狸削的,格外甜呢。”

    “嘻嘻。”阿狸被夸得略显几分羞涩,垂头坐下,又从一旁的袋子里取出一个苹果,快速削起来。

中章 第九十九节

    “滨海的风吹得格外猛呢。”易宏拉过身上披帛,斜睨被海风吹得不断翻卷的袍角,沉惜的口吻像是在说风,又像是在说眼下大周的局势。

    肖劭朗心疼连指尖都冻至发白的易宏,忙将身上的斗篷脱下,系在易宏肩头。

    阿狸等人跟在其后。随侍的影卫点燃火把,手持长刃,护在他们两侧。地面接应的小厮们也都挑起灯笼,为各位远道而来的贵客奉上热烹的新茶与热腾的手炉。

    手中之光虽在如此浩夜显得萤萤渺小,但因众众积聚而生如日月皓辉。

    易宏从一小厮手中接过金手炉,一纵蓝衣护卫快步跑近。为首者身着华贵素锦,令其纵处黑夜周身亦散出粼粼水泽光华。尤其是他配于身侧的银柄长剑,剑鞘镶满珠翠宝石,剑柄甚至嵌有通红夜光珠。

    “李自然携青字营三十二、羽卫七百、仆婢一百二十恭候公子、少主驾临津卫。”男子双手抱拳,躬身行礼,转身抬手指示,朗声道,“车驾于林后,新鲜瓜果、热酒肉脯已备,还请各位随我前往。”

    肖劭朗瞬间察出异样:虽说易宏一向优待下属,仆婢着布帛绸缎也没什么稀奇。可是这个“李自然”竟然穿素锦、配珍宝,甚至在其抬首禀报时,眉间抹额望之也明显是凤羽庄的手艺——满绣凌烟罗坠珊瑚!穿着与众不同也罢,更令肖劭朗惊奇的是,他与易宏说话,竟自称本名而不是“奴”或代号。

    有异!敏锐的肖劭朗霎时蹙紧双眉。

    “你辛苦了,燕津有你,我很放心。”易宏单手扶起李自然,莞尔柔笑。

    李自然平身与易宏对视之瞬竟立下愣住——他记忆中风姿绝世之人,如何短短半载,竟成了如今灰发满头、憔悴病瘦之零落像!

    李自然抱拳的手攥了又攥,起伏的青筋却抑制不住眸中渐浓光漪,万般不舍与心疼尽写在了一双含情瑞凤目中。

    易宏看他震惊含泪模样也不禁浅叹:她何尝不想爱惜自己,且,双肩重担未释,宿世深仇未果……只可惜,她再如何努力,也终究逃不过一个情字。

    易宏莞莞浅笑,素手轻拍李自然微颤的拳头,一是要他放心,二是提醒他在众人面前注意形态。

    肖劭朗再借灯火之光看清李自然:原以为七尺矫健当近中年,没想到却是一幅清朗明眉皓然模样!灯火映他赛雪柔肌如霜,清风撩他乌发抹颊如勾。真真是好一副如玉公子的清俊绝尘!

    肖劭朗瞧他二人久久对视:一个泪眼婆娑,一个默默莞尔,其间沉默不语却又仿佛道尽万千言语。

    肖劭朗眉间不禁又紧了几分!他冷眉蹙目凑近易宏脸畔,直勾勾地盯着李自然,眸间凶光直射。直到李自然撇眼察觉,颔首后退半步,肖劭朗才翻了一个白眼稍稍放过。

    “阿狸,”易宏偏头吩咐,“你去跟小羽一架车,把浩鹄给我叫来。”

    “哦。”阿狸不情不愿应着,双手抱胸,狠狠剜了一眼李自然,神情明显是与他相识,努努嘴轻哼一声,才磨着转身去。

    “这丫头……”易宏宠溺笑笑,拉过肖劭朗微凉的手,与他同抱手炉取暖,道,“走吧。”

    “公子这边请。”李自然在前引路,只留给肖劭朗一默默背影。

    肖劭朗低头细看了看掌中锦帛围裹的手炉,又偏头瞧了瞧跟在他身侧重明手中的。顿时,便把易宏主动分享给他的手炉塞回易宏手中,口里还执意倔强:我不冷,你暖就好。

    易宏自当以为肖劭朗确实不冷,没有过多理会,反而是拿着手炉快几步走到李自然身边,低声与他絮絮着什么。

    肖劭朗看在热气球上还同自己有说有笑的爱妻,此刻竟然抛下他与别的男人低声言语,闷醋从憋闷的心肺中顿生涌起。他紧咬着下颌,一把夺过重明手中的热炉抱胸捂着。

    同是忍耐高空寒流许久,且一落地就把身上仅有的披风脱给易宏的肖劭朗怎能不冷。只是当他看到易宏手中是祥云纹金炉,旁人手里都是无纹铜炉的时候,便不想再不在乎似的装下去。

    “公子?”突然被抢的重明一脸懵地看着驻足远视易宏且冷面愤愤的肖劭朗,双手环胸搓着手臂,轻声试问,“方才小厮们给您手炉,您转手给了我。易公子怕您冷,又分自己的,您也不要。怎的现在却抢……”

    肖劭朗转身一瞪,把重明吓得话都不敢再说,只好垂头躲过其凌厉眼神,默默捂手呵气,一副吃亏受气包儿样。

    “你懂什么?我把手炉给你,才能同她用一个!”肖劭朗慢下脚步,刻意与易宏拉开一段距离,凝视那个紧凑在易宏身边的蓝影冷冷恨道,“可是他倒好,给咱们的都是铜制,唯奉她的是金铸!这也罢了!炉子是祥云纹,套子是凌烟罗,连他的抹额也是凌烟罗满绣祥云纹!生怕别人不知他是为迎合主上而特奉吗!”

    什么他他他的?重明听得云里雾里,却也不敢详问。听其愤愤不平口气,他只知,公子应是见不得易公子与旁人亲近,又双叒叕吃醋了。

    “哎,你怎么过来了?”正与钱蓉谈笑北海风烈的浩鹄,看阿狸气冲冲抱着手炉踱步过来,昂颌调笑,“公子竟肯放你?”

    阿狸自知受冷落无言以对,只好撇头淡淡:“主找你,快去!”

    难得看到阿狸吃味的浩鹄捂嘴偷笑,回首与钱蓉青月笑别,快步跑至易宏身畔。

    “你来了。”易宏抬手介绍道,“这位是燕津两地舵主,也是青字营营主——李自然。你对周北不甚了解,要多向李前辈请教。”

    浩鹄听此也是一愣。李、自、然?怎么他会有姓?众奴自归易府,皆更名换姓,怎么还会有人用原姓?且易府护卫以“浩”字为首,“自然”二字听上去也不像分部字辈。但既然有特例,公子也着重引荐,想来是个人物。

    “浩鹄,见过李前辈。”浩鹄拱手礼道,私心想着,这位“李自然”看上去确实要长他几岁。既然公子要他称其为前辈,他从便是了。

    “浩鹄有礼,”李自然浅笑还礼,“你我都在公子身边听令,岁数看上去也相差不大,兄弟相称便好。”

    “是,”浩鹄客套笑道,“浩鹄初来乍到,还请李兄多多关照。”

    “这孩子心实,刀法上甚有天分,你若有空,多教教他。”易宏看他二人相识和谐,也甚欢喜,只是这欢喜,大抵……像个长辈。

    孩子……浩鹄低头撇了撇嘴,他堂堂七尺男儿,虽未及立冠,但也不至于在年仅二十二的公子眼中只是个孩子吧…

    “公子抬举我,我醉心剑法,刀艺上……只能说尽力而为。”李自然本想拒绝,但抬首目光与易宏接触的刹那,却又改变了主意。

    三人说话的功夫便已穿过海边小林。一架雪色金骨大车赫然立于一众小车之前,甚至其所配骈马都是大宛雪骏。周围守护众卫手中灯火,将帏帘莺尾花般的紫色照映得格外梦幻。

    “我记得……玉车并未载来天津啊?”浩鹄望之惊叹,“难不成……世上竟有两架吗?”

    李自然并未对此做出任何回应,只恭敬站在车阶旁,习惯性地抬起手臂,躬身请道:“公子请上车。”

    易宏扶上李自然的臂膀,昂首端视马车:外有青玉做顶,内镶夜明珠为衬,祥云金纹小窗、凌烟罗纱帐、织锦镂金帷幕……且不论此物华贵琳琅远赛金陵玉车,但凭处处细节皆是倚照易宏喜好,便知设计者之心血苦劳。

    易宏努力装作面色淡然,可掌下却紧握出汗,深深呼吸平复心绪后,仅缓缓叹出一句无力气声:“多谢。”

    李自然闻声抬首,瑞凤情目正欲捕捉易宏伤感神色,却只见她身上原属于肖劭朗的青蓝融银雪景披风。

    是啊,她现在……也只能道一句——多谢。

    “李兄?李兄?”等在车下的浩鹄拍了拍正在愣神的李自然,并笑着与他先后登车。

    亲眼目睹一切的肖劭朗气得胸闷,他咬牙切齿道:“今天晚上你不许睡。”

    “啊?”肖劭朗在跟谁说话?重明环顾四周,未登车者确实只有肖劭朗与他了。

    “我要知道李自然的全部!”肖劭朗横目怒视,眸中烈焰清晰可见,“尤其是他和卿卿的过往。”

    肖劭朗看着华丽云顶的马车怒气直冲天灵盖,就在他扼制不住内心火焰想要冲上车的时候,易宏撩开了纱帘。

    “劭朗,我在等你。”易宏见肖劭朗还未登车,困得有些受不了。她知道旁人定是催不动他,她也只好自己去请。

    “好。”肖劭朗满笑答应,在易宏放下窗帘的瞬间朗笑便消,如发泄心中愤懑般把怀中铜炉丢给重明,压低声音一语双关,“快点!”

    “哦……”屡受欺负却不敢言说的重明心中只暗暗羡慕被滞留在应天的重瞳。

    肖劭朗温柔浅笑撩开帷幕,却见李自然已经紧挨着易宏身侧,而浩鹄却坐在靠近车门的位置。

    你给我闪远点!肖劭朗在心中狂放怒吼,后槽牙被咬得嘎嘎生响,一双美眸瞪若铜铃,灼灼怒热视线灼烧着那个与自己爱妻谈笑之人。

    重明看肖劭朗像被人点住穴道一般定在车门口撩帘不动,他也不敢催促,只得尴尬地咳嗽两声,众人才反应过来。

    易宏正欲张口唤肖劭朗坐到她身边空位,一张口却被突进的寒风呛了嗓,捂口清咳起来。

    “定是着凉了。”李自然忙从车内茶柜中寻出一壶酒,斟满一杯,递给易宏。

    易宏接过慢饮,咳嗽果然轻了些。

    肖劭朗怕真是因自己撩帘太久灌风进车才导致爱妻咳嗽,心中歉疚不已,快步走到易宏身畔,正欲替她梳背理气,却被献酒的李自然抢了先机。

    “梅梨果酒,你若冷,多饮些也无妨。”李自然轻轻拍着易宏后背,皱紧浓黑的羽玉眉,低首温柔轻问,“可好些了吗?”

    梅梨果酒?呵,你倒是真时时散发魅力啊?!肖劭朗盯着青蓝融银雪景披风上方那只大手就快要按捺不住,易宏却推谢李自然令众人惊愕的关切。

    “没事了……”易宏慢慢直起身,将酒递到肖劭朗手中,缓缓理气道,“你也喝些取暖。”

    “我、不、渴!”肖劭朗紧握酒杯与易宏纤手,仿佛宣示主权般,怒视李自然,切齿冷笑,一字一顿道,“多、谢!”

    既算被肖劭朗盯着言语警告,李自然眼神也没有丝毫躲闪,反而淡然一笑,拱手回道:“公子不必客气。”

    迟钝的浩鹄此时也察觉到气氛的不寻常,他脚尖微转,慢慢向车外挪动,且以眼神示意重明:要不要一起下车?

    重明侧侧身,眯眼微微摇了摇头,双目回看肖劭朗,眼神回复:公子会弄死我的!

    “出发。”易宏当然也感受到肖、李间弥漫的硝烟,她抽回手,清了清嗓,朗声下令,车驾方始动。

中章 第一百节

    “公子,”李自然从怀中拿出一封锦囊,双手呈递,道,“这是近来江北局势,请过目。”

    易宏歪着身子靠着背垫,懒懒打个哈欠,揉眼眯声道:“我委实困倦,你说与我听吧。”

    “好。”李自然将锦囊收回,慢慢禀报,“赵棣佯装分派兵将协助各地抗疫,实则联络各府守军,以壮燕军。与此同时,燕地每年送往鞑靼、高句丽、天竺的美人、财帛数量亦不断增加。朝中老旧之派维护赵云玟反对赵棣者不在少数,赵棣为能从内部将其瓦解,已经暗娶吕氏长女,并令胞弟赵橚求娶吕氏次女。此法,令不少从吕派倒戈向燕。”

    “赵橚……”易宏咋舌摇首浅叹:连彬然那样纯良与赵棣亲近之人,竟也成了其征伐路上的殉道者。

    “东宫如何应招?”易宏拿起酒壶,再为自己斟上满杯,慢慢啜饮。

    “东宫在汝宁府半途截下吕府的送亲队伍,并暗通礼部以国丧期大不敬为由驳斥周定王求婚请求,并代圣拟旨:贬燕王赵棣为燕候,周定王为郡守。”李自然又道,“公子知道,候爵虽远比不上亲王尊贵,但好歹有宗室头衔和领兵之权;而郡守,却只是朝廷庶职。东宫如此明削燕派势力,按到底,燕王该是暴跳如雷立刻起兵才是。可他却按兵不动,只为东宫送去了一名女子,便令东宫收回旨意且释放了吕昭兰。公子可知此女子是谁吗?”

    “还能是谁?”易宏置杯浅笑,与李自然四目相对,“你带出来的青字辈,我安插进燕王府的‘易府叛徒’。”

    “不错,”李自然颔首笑回,“练兵千日,用兵一时。一切,不过是你慧眼识英、善于用兵之功。”

    “公子,您说的女子……”浩鹄颇为煞风景地叫停易李二人相互欣赏,凑上前低声问道,“可是当初派入东宫的钉子,后反叛,随其兄入燕王府的青鸾?”

    “浩鹄还记得。”易宏点头承认,“就是她。”

    “怎么……怎么是她呢?”浩鹄疑惑道,“而且听公子口气,像是此事也在公子运筹之中。”

    “眼下大局已定,告诉你也无妨。”易宏与李自然相视会心一笑,“青字营,个个都是英雄,何来叛徒?”

    “也就是说……”浩鹄低头细想了想,再道,“公子一开始就猜到了赵棣调换青鸿之事,才置青鸾入东宫接触赵云玟。为的就是即使日后青鸾暴露,东宫也顺理成章将一切归责于燕王。这个计策好是好,可是公子是怎么确保青鸾、青鸿兄妹始终效忠易府呢?”

    “简单。青鸾牵挂哥哥,而青鸿是赵棣害死的,眼前这个她称作哥哥的人,不过是个名曰‘青鸿’的傀儡。青鸾要复仇,必不会投靠赵棣。”易宏饮酒徐徐解释,“这个所谓的‘青鸿’嘛,他忠于谁,我并不在乎。”

    “所以……”浩鹄大胆猜测道,“从这个傀儡入府开始,公子就已经猜到他的身份?并且利用他,将您不便穿给燕王的消息,由他代传?等他彻底暴露,再利用他把青鸾代入燕王府?”

    易宏点点头,轻笑笑,她对浩鹄的期望果然还是太高了。如此简单的局,居然过了这样久,他才看明白。

    “东宫能花这么大气力交换人质赎回青鸾,想必赵云玟对她是有几分真心的。”肖劭朗定下心思量道,“就算青鸾不会为燕王所用,你又如何保证她不会倒戈东宫?”

    “我教出来的徒儿,不会有叛徒。”还不待易宏作答,李自然便斩钉截铁地回道,“且这是青字营之事,肖公子还是不要插手比较好。”

    被人当众质疑,李自然的面色霎时冷了几分,看向肖劭朗的双眼也甚是轻蔑。

    “事关我爱妻大局,为夫不能不问。”肖劭朗没想到他与易宏说话,区区舵主竟然敢贸然插嘴甚至威胁。但肖劭朗没有正面回复,而是摆出易府男主人的身份,以图力压区区青字营营主。

    “在下见识浅陋,所有猜测只能通过眼见为实判断。”李自然仿佛丝毫不把肖劭朗的态度放在心上,甚至没有任何惊异神色,似乎早已知晓肖劭朗与易宏之间的关系,“我只知每次她见了肖公子回来,都是一身伤病!入应天前还是春朗明媚、娇妍似玉的她,现而枯瘦发白、萎靡不振!你所谓‘不能不问’,究竟关怀几分?!”

    生冷沉音带着满满的质疑隐怒,李自然不顾易宏轻拽袍角蹙眉制止,抛出最让肖劭朗痛心自责的问题,让一车之内尽皆萧然。

    肖劭朗撇过脸无言相对,一双桃花美眸更是瞬生红纹,酸楚心痛涌上胸口,压得他几乎喘不上气。

    “好了,好了,”易宏同时拉住肖、李二人的手,缓缓劝解,“你们都是为我好,我明白。大家都累了,好好歇歇,有什么事,咱们明日再说,好吗?”

    车驾约行一个时辰,天色渐亮之时,众人在李自然的带领下步入内城新易府中。

    兰晓风、洛鸢亭、琼瑶台、琳琅榭、芳菲院、芳芷院、陶乐居、碧雪阁、天清池……

    若非亲身经历三个日夜,从应天乘坐热气球直到天津的奔波,无人敢信此处竟是坐落于天津的“新易府”!

    莫说亭台楼阁、小桥流水皆与应天旧居一模一样,就连摘星楼内字画桌椅、镜屏榻棂的摆放角度也毫无二致。

    凌霄钱蓉都惊叹不已:若非亲眼所见,实不敢信。

    “我怕公子乍离旧居不适,所以……索性建个分毫不差的。”在众人的连连惊叹中李自然只如此淡谈,“公子不必有所忌讳,这里是天津,无人再敢妄论‘宅邸建域僭越之事’。天津城虽不如应天精彩纷呈,但保管公子住着舒坦。”

    李自然一席话让肖劭朗顿时又惊又怒:惊的是就算与燕城毗邻,天津偌大一城居然全在李自然统御之下,甚至到了无人敢论之境;怒的是他对易宏一切居然了解得至微至甚!若说房院廊池可以依照图纸建设,那要如何解释连屋内布置也与应天府的如出一辙?

    这分明是觊觎易宏已久!

    李自然不愿再看再听,不顾易宏频频蹙眉,索性冷脸拂袖去了瀚海轩,就连一直跟着他的重明也一同不见身影。

    钱蓉与凌霄相对一视,心照不宣地一同叹息:李自然过度的“体贴入微”,怕是又打翻了肖劭朗这个醋坛子。

    “甚好甚好,”易宏盯着肖劭朗离去的方向随口敷衍,为缓解当下尴尬赶紧换个话题,明知故问道,“小公子呢?”

    “小公子是由漕帮护送坐船而来,恐怕要后日晌午才能到。”李自然瞧易宏的眼睛一刻都没离开过肖劭朗,不禁有些失望,但仍旧耐心答之,“但是云岭阁日日洒扫,保准能……”

    “好,好好,你做事,我放心。”易宏眼见着就要瞧不见肖劭朗的背影,快速说道,“我有点困了,你们也早点歇息啊。”

    “是。”

    众人齐齐行礼拜别,礼尚未尽,易宏却早已不见,就连阿狸、浩鹄也只给众人留下匆匆追去的背影。

    易宏直赶到瀚海轩花苑中才看到肖劭朗一晃而过的身形,她扶墙强撑,努力让晕眩感不断增加的自己快速平顺气息。

    “主,”阿狸生怕易宏站不稳,快步上前扶抱易宏双肩,柳眉紧蹙,不住关切,“主几乎一天一夜未合眼,现下可还撑得住吗?”

    “嘘!”易宏回首嘘声,提醒阿狸低声些。她按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深深吸气,缓缓站直,轻轻推开了拥在身边的阿狸与浩鹄,径直朝苑中走去。

    易宏摆摆手,支开了苑中洒扫的小厮与廊下护卫,蹑手蹑脚地推开寝屋正门。

    “夫君?”易宏关上门,刻意用女声柔柔轻唤,那声音娇媚有余,自带些许讨好味道。

    只可惜,肖劭朗并未理睬。

    易宏知肖劭朗恼怒,并未气馁。快速绕过屏风走进内室,撩开锦绣帏帘,却见肖劭朗背对着她,闷声蜷在榻上。

    “夫君?”易宏坐在榻边,去了鞋,放下帏帘,素手轻轻搭在肖劭朗肩头,娇音怯怯地再唤一声。

    肖劭朗纹丝不动,还是不理。

    易宏无奈地耸耸肩,起身拉过丝被,轻轻为肖劭朗盖好,自己也静静躺下,不再言语。

    “我在生气!你看不出来吗?”肖劭朗以为易宏会说些什么,至少也该哄哄他,却没想到她竟然安然睡下了!他气哼哼拍被,始终背对易宏。

    好一副小媳妇受了委屈求哄模样!易宏翻身忍笑,佯装困倦,懒懒地回道:“我以为夫君困了,就没敢打扰。更何况我家夫君不仅容姿绝世,还体贴温柔、胸宽似海,怎么会生我的气呢?”

    “哼,你不必嘴甜换着花样儿哄我。”一听易宏夸赞,肖劭朗的声音果然软了些,但语气依旧不依不饶,“天下之大,你就算离了应天也多的是好景好地可去!偏偏就来了天津!就算是位及人主,行宫与正宫也有规制之分、大小之别!他倒好,说什么怕你住不惯,居然建了个一模一样的!依我看,他对你,比我更体贴——”

    “当年,我决意与赵棣结盟之时,”易宏看肖劭朗的醋意未消,决定改哄为戏,“他不知从哪听到些小道消息,说我有断袖之癖,甄选了二十几个美男子硬要塞给我。我说我有心上人,他还不信,直到他看见李自然,送仆之事才算作罢。哎呀,你是没见过李自然年少之时,那般英姿卓绝、清逸纵世,只怕与你,亦……各分春秋呀。”

    “呵!”肖劭朗一听这话,像是被鞭子重重抽打一般,立刻翻身坐起,扳正易宏,盯着那双如月狐眸,愤愤道,“原来在易公子眼里,早就有人与我各分春秋了?那你当初说什么一见倾心,都是哄我与你成婚的鬼话咯?”

    “哎呀,其实你细想想,你们还是有很多共通处的。”易宏任肖劭朗掀去被子,曲肱而枕,扬眉淡然对视。

    “哟——难为易公子这么了解!”肖劭朗表情大笑得夸张,颇为含酸拈醋道,“你倒是说说,我们哪里相通啊?”

    易宏拉住肖劭朗的手,憋笑措辞调戏:“首先,你们俩都是难得一见的绝世美人儿。心细、会照顾人、重情义,都非常精通音律。只可惜,自然小的时候光顾着练武,诗书学识上还是不如你。而且,他这个人,十指不沾阳春水,根本没有你这么好的厨艺。最最重要的是,我因他好看而喜欢,就像欣赏一件精美的玉器、画卷、书法一样,不过锦上添花可有可无。但你不同,你是美酒美食、山川河流、阳光霜雪、繁华春秋!”

    易宏这顿先抑后扬,如汩汩清泉瞬间熄灭肖劭朗方升起不多的妒火,他点点头,颇为得意地抿唇轻笑。

中章 第一百零一节

    “浩鹄,浩鹄……”

    浩鹄正在瀚海轩外的陶乐居习武,闪亮双刀也渐渐染上夕阳流霞红光。他收刀入鞘,顺声望去,来者为碧蓝金纹深袍的李自然。

    只是李自然不似昨日坦荡而来,仅匿了半个身子躲在转廊旁的大树后,斜出半个头,不停向浩鹄身后张望。

    “哦,是李兄啊。”浩鹄走上前,抱拳一礼,却见李自然躲回树下,还微微发噤嘘声。

    “李兄,”浩鹄走到李自然身畔,环顾四周,确认近处并无外人,拍着他的肩膀笑道,“藏在这做什么?躲谁呢?”

    “嘘——”李自然一把拉过浩鹄,回首又朝瀚海轩中探看,十分警惕地低问,“苑中只有公子一人了吗?”

    浩鹄被问得一头雾水,但看其谨慎模样,也蜷着身子委在盆栽旁,以似阴翳遮蔽身形。

    浩鹄捂口轻声回答:“阿狸还陪着呢,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哦,那就好,”李自然倏地起身叮嘱,“守好此处。”说罢,旋身快步入苑。

    守好此处?难道这守卫重重的易府还有什么人能硬闯?浩鹄迟疑得剑眉错落,本想问个明白,却来不及拉住翻身越入苑中的李自然。

    夕阳虹光下,万花缤纷里。易宏摇扇闭目品果子,阿狸唤儿秉烛添明灯。

    “你盯着瀚海轩瞧了一整日,”易宏徐徐睁目,笑看来者,“好容易等到劭朗去准备晚点才敢冒出头。是有什么了不得的事?”

    阿狸闻声回首,疑惑来者为谁,原是李自然匆匆赶至。

    李自然被易宏调笑得面上略显几分尴尬,他蹲坐在易宏的贵妃椅旁,附耳低声絮絮。

    阿狸自知不便,转身招呼一众小丫鬟从廊下走远。

    “他啊,一向都是这样,”易宏懒懒撑起半身,浅浅饮下一口热茶,根本不在意李自然所急之事,只淡淡道,“天津是你的地盘,能让他查出什么,也尽是你做主罢了。”

    “你……难道要我纵他肆意窥探偷查?”李自然没想到易宏对于肖劭朗竟这般宽纵。

    “昨夜入城,重明寻了个理由出门,我就猜到了。”易宏置杯,摇扇又道,“他首次见尔,眼神就异,心中存疑,必会究底。他是个孩子心性,你越不要他查,他越是追问,倒不如由着他去。”

    “肖公子若是旁人也就罢了,”李自然垂首长长叹息,句中不住带着几分埋怨,道,“偏偏是你的夫君。我是怕他查出你我过往,心中耿介,让你在当中转圜难过。”

    易宏听他此言,合扇浅笑摇首,起身背手,慢慢踱步,来到一株盛开的如雪白玉兰前,素手抚花道:“师兄,你知道我是个万事不回首的性子。如今玉兰花都开了,早已不是当初之桃花繁盛季,劭朗在意的是我对你的态度。更何况,我与他之间,没什么需要转圜的事。只是……师兄,佛陀曰:万事须看破化解,凡尘种种皆空而已。你我早已说定,今生仅同门之谊,还请不必太在意我,多多爱护自己,一切向前看才是。”

    “向前看?”李自然自嘲般轻笑,扶榻起身,端看易宏窈窕背影,双眼如若忆起什么而失光微垂,握拳声声深弱道,“只怪我一步错,步步错。万事——皆空而已。”

    李自然抬首凝视易宏缄默的高挑背影,夕阳金光映她纤瘦侧颜,为那原本就晰白如皎月的面庞上再渡一层柔美光华。

    她已不再是他记忆中明媚灿烂的小女孩了。更或许……她原本就是如此:爱而热烈,分而冰冷。

    李自然忽觉眼前人似一汪清澈渊潭,可视,却不见底。不论是江湖威名还是朝政立爵,她都已建树巍巍,而自己却不过还是个小小护卫。彼此距离越来越远,就算自己努力靠近、修复,也于事无补。也许,他们之间,似如她所说的……

    不过一场空罢了!

    “师兄,”易宏撷下一枝初放玉兰,将其送予李自然掌心,莞尔徐徐道,“琼华甚是感激你对我的种种照顾,我已得良配婚嫁,你也要寻个体贴关心你的人。咱们还是同门兄弟情义不变!”

    “感激?兄弟情谊?”李自然颇不自然地嗤笑一声,盯着手中精雕细琢般的玉兰,如星瑞凤情目鲜然泛红,嘴角却还强撑着微笑的弧度,“我们在一起四年!若非当初为宁儿治伤时,我重病未能同行,为你服情人蛊的就是我!与你同结连理的也是我!”

    “我相信。”易宏见他泫目欲泣,声线更加柔软轻和,缓缓再说,“自幼,师兄就对我很好。我们共经生死,一同长大。游商各地,也是师兄陪我左右,为我披荆斩棘,多次替我化解死劫。可惜这世上最无能为力之事,便是‘如果当初’……师兄已为我付出太多,该心疼周全自己了。”

    李自然豁然松开掌,任白玉兰落在群英缤纷之上,双目愈现水泽粼粼,含泪痛苦模样亦愈惹人心疼:“可他若是始终护你爱你也就罢了,自你与他成婚至今,受了多少伤患,累积多少病痛?他在江湖势力、物资储备、士农工商……哪个方面,哪个层次能帮得上你?皮相是不错,但自身羸弱且毫无家世背景,他于你,有何助益?你为什么嫁给他?难道只是因为他替你解了毒,你心中有愧?”

    “少主好,凌公子有礼。”

    易宏与李自然逐渐陷于两厢尴尬之境,正于此时,阿狸刻意高声率众仆出长廊礼迎来此的钱蓉、凌霄,倒弄得钱、凌二人皆是一怔。

    阿狸一向只尊易宏,今却向钱蓉与凌霄行礼,任谁都可以猜到她是在掩饰什么或者提醒什么。

    见易宏神色有异,李自然垂首不欲多言,钱蓉踟蹰不前、兀自笑着,其余众人也在院子里垂首定住,凌霄晶眸一转,随口寻了个借口先破僵局。

    “阿狸乖,听说今日新到的樱桃与桑葚甚是香甜啊!”凌霄摇扇走上前,伏身拿起贵妃椅旁小茶几上的果子,随手扔进口,嚼了嚼,只觉唇齿香甜,便又抓起一把细品。

    “想来是时过黄昏,凌公子馋饿了吧?”易宏一听则知凌霄释凝之意,心里也承他的情,便顺着他的话接下去,“劭朗带青月准备晚点了,凌兄进屋稍候?”

    说罢,易宏二指衔住凌霄的衣袂,冷脸拉着他同往屋里去,其余众人也都跟着,无人再敢言其他。

    此时庖厨中,肖劭朗正净手备餐,侧听重明的探查结果。

    “你啰嗦这样久,”肖劭朗执箸夹菜摆盘,回首狠狠瞪重明一眼,他根本不在意李自然手下几人、武功流派、辖域多大,“是真不知道我让你查的什么?”

    重明一脸无奈,垂首扮可怜模样,拱手请罪道:“公子,青字营是羽卫中顶尖精锐,三十六人号称天罡,且其掌控燕津两地已久,表面粉饰绰绰有余,咱们初来……”

    “啪!”肖劭朗怒摔手中筷,转身冷冷瞪着重明,狠解绑袖丝带,面上虽是轻笑,言语之间却掩不住斥责之意:“我再给你一天时间,查不到就不要回来见我!”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4278/ 第一时间欣赏水湮宫最新章节! 作者:洪流小兽所写的《水湮宫》为转载作品,水湮宫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水湮宫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水湮宫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水湮宫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水湮宫介绍:
岁月很长,故事需要慢慢讲,我就不编简介了。(呲牙:-D)水湮宫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水湮宫,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水湮宫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