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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朵情歌全文阅读

作者:小应儿捡星星     半朵情歌txt下载     半朵情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91】结束吧,感情游戏

    “一朵,昨天晚上发我邮箱的论文投出去了吗?”刚坐进办公室,教授的电话打进来,语气却少有的严肃。

    “准备今天上午投呢,怎么啦?”

    “你看一下最新的科苑杂志,跟你的数据推论几乎一模一样。”

    “不可能啊!应用部分是我自己在实验室完成的,不可能重复吧。”程一朵斩钉截铁,她觉得项目内容重复的概率有,但是数据和推论一样简直匪夷所思。

    “我还翻了一下你上一篇论文,跟科苑杂志里的另一篇有百分之七八十的重复,最糟糕的是,他们刊发的早一周。”教授的声音依旧低沉,谁都知道论文一旦涉及剽窃,对科研者来说,影响是致命的。“虽然科苑发行量不大,也比较冷门,但是一旦被证实……”

    “教授,您是不信我吗?”程一朵逼自己冷静下来,飞快地在电脑里翻查科苑杂志的原文。

    对比自己的数据和结论,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几乎一样。

    脑子顿时嗡嗡作响,不知道从何解释起,程一朵手足无措地几乎要哭出来。

    “先别慌啊傻丫头!就是信你,才赶紧打电话给你。我查过了,目前只有这一期已经发表,其他的论文你先暂停,我马上到实验室。”

    教授的突然回归坐镇,实验楼免不了议论,就连徐瑞老师路过都不由得向里探了几次头。没心思理会这些,程一朵将整个仪器重启,数据一个一个录入校对,没有发现异常。退一万步讲,就算有人可以误打误撞选择了一样的数据样本,又怎么可能写出一样的推导呢。

    程一朵呆呆站在一边,怎么也想不出所以然。教授召集了整个项目组临时开会,林潇衡因为还在飞机上,一时联系不到。

    独自坐着等消息,她见过姚晓凡是怎样因为一次抄袭跌落神坛,可是,平白无故地,怎么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绞尽脑汁地回想,这些报告除了实验室和图书馆,她传给了林潇衡和教授批注,其他人没理由看过啊。

    至于遥远的兰城,一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人,怎么可能拿得到这些并且在她之前发表呢?

    不算长的时间,她等得万念俱灰。

    随之而来的,是宣布她的项目暂停,清查所有的数据信息,等待调查结果。

    “一朵,这件事情应该不止针对你这么简单。之前发表的论文,指导老师署的是林潇衡,这是林潇衡第一次以老师的身份发文。下个月的职称评定,以他的条件,完全符合破格提拔副教授。”教授陷入了沉思,“如果这时候……”

    “您的意思是……他可能会被我连累了?”程一朵慌得手脚发麻,被一条暗幽幽的情绪拖了进去。

    “只是猜测。”教授抿嘴一笑,“你先回去吧,我再查查,答案应该不难找到。”

    程一朵乖乖地背上书包离开。

    她又变回了那个沉重的包裹,不知所措地经历无常。

    在楼下碰到陶郁,抬手想打个招呼,她突然收起原本的兴高采烈,趾高气昂地从程一朵身旁走过。想来即便自知无辜,但在很多人心里,她已经被判刑了。

    不远处有辆车在等陶郁,程一朵定睛一看,里面的男人有点像姚晓凡。阳光刺眼,想仔细打量清楚,车已经开走了。

    “你今天看起来很高兴。”姚晓凡打开播放器,“想吃什么?”

    “都好!”陶郁依旧美滋滋的,沉浸在程一朵刚才的落魄里。她没留意到,此刻姚晓凡正寻个时机想跟她摊牌。

    他在来的路上已经打定了主意,这个姑娘即便身材姣好面容迷人,但是每周两趟从市区开来启大,逛街购物开房间的日子他有些乏了。论女伴他从来不缺,论实在,钱美丽的俗气更让他安心,他想着索性就在今天好聚好散。

    “你知道吗,程一朵的论文抄袭了,正在接受调查。”陶郁压低声音,喜悦溢于言表。

    “怎么可能!”姚晓凡一个急刹车,一脸难以置信。

    “有趣吧,”陶郁接着说,“我也看不出来她是这种人,平时一本正经的。对了,你不是讨厌她吗,这算不算是报应,呵呵呵呵!”

    “我有话想跟你说,”姚晓凡对她的屡屡试探感到疲累,直接打断了话题,“聊聊吧。”

    “你说。”陶郁笃定一笑,“该不会是心疼了吧?看来这位徒有其名的前女朋友,对你还是很重要哦?”

    “程一朵不是这种人。”姚晓凡定了定神,上下打量了她好久,严肃道,“如果这件事跟你有关系,请!你!立刻停止!”

    陶郁顿感难堪,“姚晓凡你疯了吗?”

    “我没有疯,只是不想再这样下去了。”姚晓凡没有表情,“我们分开吧……”

    陶郁的脸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眼眶不知不觉蓄满泪水,“分开?你说的是一阵还是……”

    “这场游戏,我不想玩了。”

    姚晓凡,你混蛋!

    陶郁跳起来,将手中把玩着的汽车挂件砸向台面。哐当,碎片落得满地,随后被摔下手机,钥匙,抱枕,全世界都是跳动的杯盘狼藉。

    从我们认识,你就一直在对我说,你还年轻,可以找到更好的人,我他妈就不知道,既然在一起,这又是什么意思!我他妈除了你,还有谁是对我而言是更好的人!

    你总说你不爱程一朵,我假装这是真的,反正你女人那么多,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唯一一个,但我为了你,连实验室都退了,国也不出了,我他妈就想问问你,你究竟有没有心,有没有良心!

    “你听说过吧,当年我也是因为抄袭数据,人生跌到谷底。我见过凌晨的星星,一点钟的路灯,两点钟的飞机,三点钟的雨滴,四点钟的鸟鸣,五点钟的第一朵云。我数着时间一点点过去,知道有些黑暗我注定要背负一辈子。

    是程一朵把我拉出来。

    全世界都在嘲笑我,只有她跟我说没有想象的那么糟,一切还能重新来。

    你说,她怎么可能抄袭!

    我不知道这件事和你有没有关系,但你幸灾乐祸的样子,和当年嬉笑看我笑话的人,有什么两样?”

    所以,你是为了程一朵,跟我分手对吗?

    “不要闹了,不是程一朵,是我自己,我想诚实地告诉你……”

    你他妈诚实是吧,你现在跟我诚实是吧。

    陶郁疯了一样,踩过满地的碎渣,把后排的包包翻出来,口红,粉饼,还有各种各样的香水撒了一地。

    追我的时候你怎么不跟我诚实!

    跟着我东奔西跑你怎么不跟我诚实!

    我扔掉前途离开徐瑞实验室你怎么不跟我诚实!

    姚晓凡叹了口气。

    他想到被拒绝而最灰心的那天,突然看到这个女孩,她有张和程一朵差不多的脸,眼睛里却闪着和程一朵截然不同的,崇拜的光。

    “我为什么和你在一起,你应该是知道的。”

    陶郁弯下腰嚎啕大哭。

    她边哭边问,是因为我老是跟她吃醋吗?

    我真的可以改,一直等你忘记她。

    她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到来了。

    上午得知程一朵犯了这么大的错,还以为可以借此机会将她从姚晓凡心里推出,以至于整个上午都欣喜万分地,等姚晓凡出现。

    她明明牢牢掌握着主动权。

    为什么此刻,却依然是她,哭着恳求姚晓凡留下来。

    她不懂,不懂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明明已经得到了,又再一次轻易地失去了。

    “对不起,我不想再继续错下去了。我已经快三十岁了,想踏踏实实地过日子。”

    姚晓凡语气温柔,没有了驰骋商场的凌冽,却让陶郁彻彻底底慌了。哭声沿着车内各个角落蔓延进来,寒冷结结实实地敲打在车窗。。

    “陶郁,吃完这顿,咱们不要见面了。”姚晓凡的车停在路边,轻轻作了告别。

    “不要!”陶郁颤抖着在姚晓凡身上摸索,试图把皮带解下来,她卑微又无助地流着泪,在姚晓凡的唇边小心地寻找一丝怜悯。

    “不。”姚晓凡轻轻地从陶郁手里抽身而出,平静地像根本没发生过任何事。

    陶郁打开车门,边哭边跑。

    她知道他的手机里装着各种女人,也知道他会时不时回钱美丽那里睡,她想,总有一天他会看到自己的好,在所有图他外表和经济条件的女人之上。

    她不想玩感情游戏了,他不信,她想好好和一个人在一起,为什么那么难?

    对程一朵的事,她其实隐隐约约有感知。那天和徐瑞在图书馆自习,看到程一朵和林潇衡一前一后走了,直到闭馆也没回来。她提议帮他们把书包带回去,正在收拾文件,徐瑞突然眼睛一亮,然后慌慌张张地说你先走,我想起来还有事。

    那时候没有多想,现在冒出来,可能有些许关联。

    只一个念头,陶郁又压了下去。

    她可是一直盼着程一朵出尽洋相,像总是狼狈的自己一样。想着,心里似乎平衡点,脚步也逐渐缓慢了下来。

【92】答应我一个条件

    “教授,您整晚都在这儿吗。”程一朵没怎么休息,天不亮就跑回实验室,想把从前的材料再理一遍,却发现教授正在保安室查监控。

    明明已经头发花白了,为科研奉献了大半辈子,现在竟然坐在保安室里反反复复看走廊的监控,程一朵鼻子一酸。

    “您快回去吧,别累坏了。”

    “已经看到一个月前了,快了。”教授头也不抬,半眯着眼。

    “我想好了,实在不行,我就自己揽个处分,把林潇衡先解脱出来。”程一朵内疚极了,声音挤在喉咙。

    “想了半天,就这么个结论?”教授转过身,严肃地看向她的眼睛,“这件事情的真相,真的不重要么?你知道背个处分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吗?你的这条路就……”

    程一朵突然清醒,拼命摇头一直说对不起,“我只是不想给您添麻烦了……如果最后都查不出什么,你们太辛苦了……”

    “傻丫头,放弃看起来最容易,其实最麻烦。”教授继续盯着屏幕,“这不关乎你一个人,也关于林潇衡,关于我,关于我们整组人。如果没有做错,不能妥协”

    “对不起。”程一朵低下头,无言以对。

    她原本以为,如果别人抢占了先机,率先发表了论文,那么她再委屈再清白,最后只能吃了哑巴亏。但是教授没有放弃她,她怎么能先投降呢?

    把实验室的材料拷了一份回家,将整个研究方案、思路和过程原原本本地记录下来,附上了相应的原始材料。

    再无能为力,也要做些什么。

    “一朵你还好吗?”下午的时候,姚晓凡打了个电话来。

    “还好啊!”程一朵忙了大半天刚泡了碗面,“哧溜”吸了一口,“该不会你也听说我的事了?”

    “嗯,现在……怎么样了?”

    “还在调查,说实话从早上到这会儿已经接了好多慰问电话,没那么担心了。谢谢你。”

    对他,程一朵始终是熟悉的客气。

    沉默许久,姚晓凡最后说,“我想……陶郁可能知道些什么。”

    “好,谢谢。”挂电话之前,程一朵认真地说,“照顾好钱美丽,拜托。”

    以为她会因为脆弱不堪而示弱,原来不知不觉,他们之间的话题只剩下钱美丽了。姚晓凡张了张嘴,想说他的心里后来没装进过哪个女生,程一朵已经把电话挂了。

    犹豫了一会儿,程一朵给陶郁发了个短信,约她出来见一面。

    “好。”陶郁回答得很爽快,“那就落湖吧。”

    程一朵放下泡面,匆匆奔出门去。

    “我可以讲一点知道的事情,能不能帮到你就不知道了,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陶郁料到她要问什么,直接作了回答。

    “什么条件?”

    “让钱美丽退出,姚晓凡回到我身边。”

    程一朵一听,觉得很荒谬,好笑地劝道,“喂,你们三个的事情我没办法帮,谁爱谁,谁不爱谁,我说了不算。”

    “一朵学姐,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陶郁自信地看着程一朵,“一个是你的好闺蜜,一个是对你念念不忘的前男友,我简直想不到有比你更合适的人了。”

    “你神经病!”程一朵真后悔跑来这一趟,早知道刚才多吃两口泡面,不然也不会在这儿站了几分钟,已经被气得头昏眼花四肢发软。

    她好像真的有些发软,神经松弛游遍全身,眼前突然一阵漆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钱美丽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正举着热水瓶往杯子里添水。外面天已经全黑,房间门没关死,一阵风扫过她冷得微微发抖。

    “你醒了?我的乖乖,血糖低得昏过去了都!”见程一朵睁开眼,钱美丽大呼小叫起来。

    “你怎么在这儿?”程一朵问。

    “不止是我……还有姚晓凡!”钱美丽红着脸凑到程一朵耳边,“谢谢你啊,第一次觉得和他心贴着心。”

    门外响起脚步声,姚晓凡提着两盒餐点出现了,四目相对,有片刻的尴尬。

    “美丽这是你要的香肠炒面,不要葱姜蒜。一朵你还没恢复,先吃豆浆包子还是喝点热粥?”

    “愣什么,还不快选!”钱美丽舍不得姚晓凡提着袋子光站着,扭扭捏捏推了程一朵一把。

    “喂,有这样对待病人的嘛!”程一朵想了想,打起精神坐直,看着眼前两个默契的眷侣,调皮地眨了眨眼睛,“其实最想吃的还是校门口的变态烤翅,现在就勉为其难喝点粥吧。”

    “哈哈哈哈哈。”钱美丽是发自内心地高兴,她一边笑一边伸出手指在程一朵鼻子上刮了刮,“等你好了,咱们去吃变态烤翅啊,吃它个十根八根!”

    “十根八根哪够,吃它个一百根,哈哈哈!”程一朵的笑容那么灿烂,落入一旁姚晓凡的眼睛里。

    “对啦,你们俩今天不用约会嘛,怎么这么好心有时间来陪我?”程一朵灿灿回想着晕倒前的一切,她明明是和陶郁在讨论抄袭的事情呀,场景一换,怎么全都变了,不知不觉吸了口糯米粥,“这个吸管设计得好奇怪,糯米根本吸不出来。”

    “你这样当然吸不出来啊。”姚晓凡耐心地调整了一个角度,“诺,这样试试。”

    “你很天才哎。”钱美丽的星星眼冒着光,许久她反应过来,说,“林潇衡不在你就打电话给我啊,把自己饿进医院我还是头一次听说,要不是晓凡通知我,你一个人预备怎么办?咦……你是怎么知道的?”眼神转向姚晓凡。

    “他正好慰问我调查抄袭的事儿。”没等姚晓凡开口,程一朵抢着回答。

    有的真相会让人疼,但她不想再看到钱美丽挣扎和受伤了。

    随后她拿出手机,给陶郁发了条信息。

    “谢谢你送我来医院,谢谢你通知他们来照顾我。”

    她知道陶郁不会回答,就像陶郁知道她不会答应她的条件。

    “怎么样了,那个陷害你的王八蛋找出来没?”钱美丽挖了口炒面,直接塞进姚晓凡嘴巴,“惹谁不好,竟然把坏脑筋用在我们一朵身上,回头我画圈圈诅咒死他!”

    “咳,咳!”程一朵轻轻喉咙示意她淑女点,一眼瞥见姚晓凡已经被逗笑了。

    打完点滴,把程一朵送回家安顿好,天已经快亮了。

    晨风舒缓,沿着云朵发光的脉络拂过脸颊。

    姚晓凡发动汽车,沿街缓缓开着,“刚才应该多备一份,一朵起床肯定得饿。”半晌,他想起了什么,看了钱美丽一眼,没有再吱声。

    钱美丽突然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天下之大,你喜欢谁都不行,程一朵除外。”钱美丽将坐垫上的残渣挨个捡起,放进面前的小垃圾桶里。那是被陶郁打破的,尖锐物体。

    姚晓凡以为她在说反话,不自觉抬眼看着她,恍惚看到厚厚的粉底下似乎已经长出了星星点点的皱纹,一种复杂的情绪袭遍全身。

    “我以前老觉得,喜欢林潇衡是天下最蠢的事,这会儿,我觉得喜欢程一朵才是最傻的傻瓜蛋儿。”钱美丽伸出手握住他,接住了一腔寒冷,“程一朵比林潇衡还轴,她喜欢上别人的概率比中彩票还低!所以这些年……辛苦你了。”

    最后几个字轻轻拂过姚晓凡的心,有什么裂痕在慢慢治愈。

    他以为钱美丽不懂,原来她什么都看在眼睛里,只是没有说。

    “你要不要试着像我一样,只喜欢一个人?”钱美丽继续说,声音却开始飘忽,“毕竟,我比程一朵还高五公分。”

    姚晓凡鼻子一酸,眼泪刚装满眼眶又忍不住笑出来。

    “我想试试,我想试试。”他一直点头,没发现旁边的钱美丽已是泪流满面。

    冰冷的商场,习惯了明枪暗箭,也习惯了人走茶凉。

    不想背着处分寂寂无名地等待被遗忘,于是从学校退学,进了一家外企,拼了命地赶时间跑业务,想有朝一日等腰杆挺直了,就有权利决定自己的命运。

    他拼着,学着,等着。等一切变成理想的样子,就能抛开过去的阴影,重新选择自己的人生,自己的爱人,朋友,一切。

    可是越走越不对劲了,站上了自以为的高处,非但没有看到那一天到来的曙光,反而因为越来越多的羁绊,越来越身不由己。

    没有人没告诉过他,从最开始,踏错了第一步,很多很多事情,他已经永远没有资格了。

    “傻瓜蛋儿,不着急。”钱美丽的手用力握了握,传达着某种力量。

    也许,他可以把这一刻的安心理解成爱情。

    “谢谢你,傻瓜蛋儿。”姚晓凡反握住她,笑容久违的温暖,也一如既往地苍凉。

【93】两千四百块

    两天时间,程一朵好像被繁重的心事拽飞绕了地球两圈,再次踏进实验室,涌起一层不易察觉的,陌生的距离感。

    “一朵,你坐。”教授和颜悦色,坐在一旁的其他几个领导却满脸肃穆,平静下面仿佛在暗暗酝酿着一场大风暴。

    程一朵挪了挪腿,没敢坐下。

    “徐老师,您不用在门外听,进来吧。”教授挥了挥手。

    众人不解的目光里,徐瑞红着脸走进来,搓着手说,“我只是刚好路过,打扰了,打扰。”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么?”教授反问。

    “没有,领导们都在,我能说什么啊呵呵。”徐瑞慌不迭地摆手,大概是过分紧张和词不达意,一下子引起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

    “林潇衡现在已经到兰城了,找到了论文的发表者。”教授像是在通报进展,又像是刻意打量徐瑞的神色变化,“查到他所在的大学根本没有实验适用的机器,他本人也已经承认是通过网络交易,花了两千四百块买的这两篇论文的底稿。”

    徐瑞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支支吾吾插不上任何话。

    “网络交易有流水的,那就查一查。”一个领导拍了下桌子。

    “是的,实验室准备报警追踪那个人,大家觉得这样可好?”

    “不!不要!”徐瑞腿一软几乎跪在地上,“我只是突然看到……他们又不在,我想可以整整程一朵,顺便敲打敲打林潇衡,他总是自以为是……”声音带着哭腔,满眼望去都是破碎的虚无。

    “告诉我,两千四百块可以买什么?买一个人的诚信,买一个副教授的名额,还是买科研工作者的尊严?”教授厉声批评,心痛难忍。他是看着徐瑞从博士一步步读过来,尽管家境不富裕,却正在脚踏实地地改变自己的命运,不曾想竟然发生这种事情。

    “我错了,原谅我一次!就一次!”

    程一朵怔怔地看着徐瑞求饶,脑海一片混沌。她实在想不清哪天发生了这些事,庞大不堪,蹉跎不堪。

    兴师动众被还以尊严,却在另一个维度,看到被拨开面纱的成功之路。她以为马上就要毕业了,不用再考试了,不必再为了排名斤斤计较,原来不管身处何方,有人的地方,还是江湖。

    整整一天,实验楼一片寂静。

    细微的尘埃沿着时光隧道落入苍穹,惋惜没有力量,后悔也没有。

    领导和教授们最终给了徐瑞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但所谓的重新来过,真的能重头、能崭新、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吗?而对于徐瑞,老家的父母乡邻只要知道他在一所著名的大学做老师,竖起大拇指夸他有出息有前途,就已经足够好了。

    每个人都活在别人的眼睛里,无一幸免。

    林潇衡傍晚才到启大,刚把拿到的证据交过去,路过徐瑞办公室看到里面一片漆黑,曾经洋洋洒洒挥斥方遒的年轻老师,正对着窗台发呆,他的背有几分伛偻,好像几日不见突然老去。

    “咚咚!”林潇衡敲了敲门。

    徐瑞转过身,苍白的脸挤出一丝嘲讽的笑,“是来找我算账的吗。”

    “该算的都算完了,只是看看你。”林潇衡也微微一笑,化解了原本的生硬。

    “方便的话,陪我喝杯酒吧。”

    “走。”

    校门口的酒吧依旧热闹出奇,台上在唱摇滚,台下无数身体扭动着附和。“猜猜这里面,有多少我们教过的学生?他们白天穿着干净的校服扮演好好学生,只有在这里他们才能卸下面具,放开胆子哭和笑,你说每个人是不是都这样?”

    林潇衡没说话,学着那些年轻的姿势,一口喝掉了眼前的酒。

    只是,这样真的能完成自我救赎么。找个隐匿地带缝合那些伤口,再回到波澜不惊的生活里去,所有不想面对的情节,就能跳过不见么?抬头看见徐瑞茫然的脸,匆匆而过的时光不觉已经雕刻了太多印记。

    徐瑞也喝了一大口酒,红着眼睛问,林潇衡,试过成为希望么。

    就是你每一次回家,亲戚邻居都争先张望,喊着他是我们村的第一个大学生,再到第一个研究生,第一个博士生,第一个大学老师!成为村里每一个孩子的榜样,每一个妈妈嘴巴里的向往。

    从来没有人问我快不快乐,好像变强大了,能挣钱了,就一定会快乐似的。

    可是林潇衡,幸运如你又怎么会知道,十几年了,我还只是个前途渺茫的讲师而已,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还可以有多少个这样的十几年。

    陶郁是我生命里一个意外,到现在我都觉得她很美,美得让人心颤。如果没有她,我可能已经结婚了,没准也有了孩子,继续波澜不惊地成为全村人口里的骄傲。

    但她是我毫无希望的生活里,唯一一点新奇和不确定,我需要它们存在。

    以前觉得只要无条件满足,就能得到她的心。

    帮她作弊,替她张罗奖学金,把项目组所有的资源和机会都给她,这种英雄主义最后只成全了我自己。

    带着这种为爱牺牲的悲壮,我浑浑噩噩地过日子。直到那天撞见你们聊天,陶郁突然坚决地说和我结束了。

    我恨过你,你什么都不缺,热门项目,内定的副教授,明明已经有了程一朵,为什么不好好珍惜,连我仅存的一点都要抢。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卯足劲想证明自己过,我偷了程一朵的初稿卖给八杆子打不着的人,要在你最引以为傲的领域,击溃你。

    然而今天,面对所有人的灰心失望,才发现真正的我,在高考出成绩那天,被所有人簇拥着当众立志要出人头地的时候,其实就弄丢了。

    捡不回来了。

    “你该不会以为,我和陶郁有什么吧……”林潇衡放下酒杯,疑惑地看着他。

    “都是男人,这样的女人谁不喜欢?”徐瑞红着脸有了几分醉意,“你可不可以告诉我,陶郁究竟喜欢你什么?我常常在想,是不是你若即若离,反而能吸引住她。”

    “那你喜欢她什么?”林潇衡反问。

    我想想啊。

    还是新生入学那会儿吧,她从我讲台上穿过,穿一件松松垮垮的大T恤,身材很好,大概刚洗头,头发扬起来香香的。

    还有就是她第一次来你们实验室,大扫除偷懒把垃圾踢到墙角,姿势又可爱又好笑。

    她很好看,比我见过所有的女孩都好看,又干净又性感,总喜欢在我特别累的时候黏在我背上。

    她那么聒噪,那么冲动,那么骄傲,但我就是不生气。

    我知道她迟早会有喜欢的人,只是没想到这么快,也没想到会是……你。

    “真不是我。”林潇衡又倒了些酒,和他碰了两下,“一朵是我太太,也是我这辈子……唯一一个女人,唯一一个。徐瑞,我说自己不太在意职称这些话你可能不信,但这个世界上你伤害谁都行,伤害我也没问题,她,不行!”

    林潇衡举起食指摇了摇,发出一个“no”的口型。

    “你是认真的?”徐瑞涣散的眼神集聚起来,他开始相信眼前的男人和陶郁没关系了。

    “你看呢?”林潇衡一口气把面前的酒喝光,“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希望所有好处都要不偏不倚落在自己头上。手世界上所有的不劳而获都要付出代价,这瓶酒我喝完了,其他就不奉陪了。”

    “林潇衡,我只是一念之差,你可以……原谅我吗?”徐瑞叫住了他。

    “我回家了,一朵在等我。”

    林潇衡潇洒地挥挥手,没有说原谅,也没有说不原谅。

    北风吹过,夜晚开始变得湿冷,林潇衡将风衣裹紧了些。想起第一次见面,徐瑞是他的老师,正在台上滔滔不绝地讲课。课程有些枯燥无聊,可是他跳过了那些打瞌睡、玩手机和窃窃私语,认认真真把所有知识点讲完。

    那时候同学们老在背后议论,笑他是个没有情感的授课机器,他也毫不在意,偶尔朴实一笑,却充满着科研人的坚定。

    所以,当他听说徐瑞用两千四百块卖掉了程一朵的论文,那种奔腾而来的吃惊才分外深刻。

    蹑手蹑脚地掏出钥匙开门,客厅留着一盏夜灯。刚放下包,程一朵的声音从卧室传出来,“你回来啦!”

    “还没睡嘛,说了跟徐瑞喝点酒,晚一点回来。”林潇衡换好鞋,卧室的门打开了一条缝,露出程一朵忽闪忽闪的大眼睛。

    “我知道,可是几天没见了,睡不着。”程一朵指了指床上的一团被子,“我努力了,还看了会儿书,真的睡不着。”

    “好啦,那你等我洗个澡,给你讲薛定谔方程。”林潇衡摸摸她的头,温柔地说。

    “那个……兰城远嘛,路上很辛苦吧,真是对不起啊……”程一朵磨磨蹭蹭地说了声对不起,立马被林潇衡抱进怀里。

    “是我的问题,那天在图书馆应该收拾好书包去找你的。这两天吓坏了吧?”林潇衡想起了什么,一把将她抱起到冰箱前,把里面的方便面一桶一桶收起来,“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好好吃饭,吃得饱饱的,记住了吗?”

    “记住啦。”程一朵的头点得像拨浪鼓似的,然后咧开嘴甜甜一笑。

    他回来了,头顶的星星月亮都回到原位。

    她什么也不用说,林潇衡也一定知道,前两天人生的地震真吓人。

【94】想嫁人想疯了你

    “同志们,好看吗?”

    微信群里,钱美丽晒出一枚blingbling的钻戒。“传说中一生只能送一颗的钻戒,1.5克拉,十三万八,怎么样,可还行?”

    “天,有人跟你求婚了吗?”程一朵喝着牛奶惊呼起来。

    “不算是求婚啦,只是昨天晓凡下班早,说我们去买婚戒吧。”钱美丽一打开话匣子,就没完没了地秀起了恩爱,“顺便订了今晚的飞机跟他回老家,一切都很突然,我紧张得不行,你们说,我是穿得洋气一点好呢,还是朴实一点好?”

    “朴实中带着洋气,高贵中带着贤惠,比较好!”程一朵笑个不停,她虽然一直不太希望姚晓凡杀进她们三个的小圈子,但看着钱美丽如今顺顺利利地出嫁,心里充满了酸酸的幸福。

    见过她悲伤至极的样子,曾经以为天空那么黑好像不会再亮了,如今美好还在发生,并且会一直发生下去。

    “然后从他老家直飞我老家,我爸妈已经迫不及待要见这个女婿啦,想不到在这个城市,我这么快也要有自己的家了,像梦一样。”话里洋洋洒洒的喜悦,“不过结婚还要订酒店发请帖买婚纱……欧买噶想想就头大!咦,吴双呢,快出来恭喜老娘!”

    “我还在累死累活地做报表,你在这儿秀恩爱缺不缺德!”过了几分钟,吴双才冒出个泡泡,“跟人家才认识几天就私定终身,看清楚了没?”

    “你什么意思啊,难不成是嫉妒我有男人?”分不清是玩笑还是真心话,群里的关系一下子变得微妙起来。

    “不是嫉妒你,我只是提醒你,婚姻大事不是脑子一热,一辈子的幸福还是谨慎一些的好。”

    “你自己不也是脑子一热吗,怎么到我这儿就讲这种阴阳怪气的话,一朵你来评评理,我正高兴着呢,吴双这人非得泼我冷水。”钱美丽的信息一条接一条地弹出。

    “吴双也是关心你,希望你永远幸福。”气氛有些尴尬,说什么都不好。

    “是的,希望你幸福,永远。”吴双不痛不痒地接话。

    “你什么意思!”钱美丽的倔脾气被瞬间引爆,“是觉得我的婚姻不会永远吗,至少我也有过,比你低三下气地免费陪人家好。”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口不择言,钱美丽立刻又把话撤了回去。

    群里一片安静,过了许久,吴双发来一段长长的文字,“你跟姚晓凡在一起不觉得膈应吗,如果有一天我宣布和陆耀辉结婚,你什么心情?就算你非要抓住这张长期饭票,你就没想过程一朵和林潇衡面对你们膈不膈应么?说实话,我膈应,非常非常膈应!我再低贱,也有膈应的权利吧。”

    “滴!”系统通知,吴双退出了群聊。

    钱美丽和程一朵都没有再说话,再怎么视而不见,姚晓凡始终是个让人尴尬的角色。

    “怎么了?”林潇衡推了推她,将凉了的早餐放进微波炉,“刚才还欢欢喜喜的,发生什么事儿了吗?。”

    “美丽和姚晓凡要结婚了。”

    “你……不开心?”林潇衡凑过来,在她鼻子上刮了刮。

    “也不是不开心,是原本很开心,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怪怪的。”程一朵把事情原原本本讲了一遍,“最开始其实我也有点介意,后来也没什么,现在好像不介意也不行了。”

    林潇衡“噗嗤”笑了起来。

    程一朵等他笑完,小声问,“你呢,介意吗?”

    “介意啊。”林潇衡把热好的早餐摆好,示意她先吃,“当然不希望他又有机会不停出现在你的生活里,可是他是和钱美丽结婚哎,你已经嫁给我了,介意呢,只剩下一点点了。”

    林潇衡比划了一个短短的距离,程一朵被逗笑了。

    “现在怎么办?吴双退群了。”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林潇衡微笑着看她一口一口吃完,“先喂饱自己,其他都交给时间。”

    也对,再难解的题,时间都有答案。

    钱美丽要的是安稳无忧的生活,吴双要的是红尘作伴的爱情,更重要的是,她们其实都在担心对方。孤单,眼泪,失落这些桥段经历够了,才知道真爱难寻,能够不违背初心地找到“差不多”的伴侣,已经太不容易了。

    程一朵吃了一大口面包,看见左手无名指的戒指,在阳光下依旧动人心魄。

    当家庭主妇的理想大过天,见过家长以后,钱美丽很快辞掉了工作。

    过了几天逛街喝下午茶的日子,又嚷着好无聊女人还是要全方位独立自主,开始了朋友圈的微商之旅,卖一些名牌的A货,托国外的同学帮忙代购。

    尽管这样,她还是有大把大把的时间空闲,隔三差五开车回启大,坐在程一朵的实验室发呆。

    “美丽,你现在应该去接未来的老公下班,做一顿丰盛的大餐,商量婚礼的细节,而不是在我这儿浪费青春!”

    “他不要我接,晚餐在单位解决,婚礼也都找了婚庆,反而这段时间闲的不得了。”初初结婚的兴奋感被冲淡,钱美丽有了脚不着地的失落,“你说,我该不该去找吴双讲和?心里老觉得怪怪的,万一她真的不来我婚礼,多没劲啊。”

    “终于开窍了。”程一朵点点头,来了个赞许的目光。

    “那你陪我。”钱美丽撅着嘴开始赖皮,“大不了我接你去再送你回来,反正我有车。”

    “不要!”程一朵立刻拒绝,“你天天坐在这儿,大家都不好意思给我派活儿,万一出不了结果就不好啦,你快去找吴双讲和,自己的事情自己面对,哈!”

    吴双的话不是没有道理道理,尤其是过了几天,当钱美丽逐渐冷静下来。

    如果她最好的朋友宣布要和陆耀辉结婚了,之前的事情再怎么翻篇,也不可能一点没有疙瘩。程一朵就算没和姚晓凡发生什么,其中经历和情感,谁又能说得清呢。

    但决定服软之前,她又有点生气。

    她已经准备踏进婚姻了耶,身为最好的朋友,难道第一反应不是祝福吗,那些难听刺耳的话,可以私下偷偷说啊。

    还是,在吴双心里,程一朵的感受比她更重要。

    尽管诸多揣测,钱美丽还是等在了吴双办公楼下。她化了个浓妆,好让吴双觉得自己现在明媚至极嫁对了人,算是增加了些底气。

    看她略显疲惫地从人群里走出来,钱美丽推开车门追了上去,“喂,吴双!”

    “你怎么来了?”吴双有些诧异。

    “来找你……吃晚餐。”钱美丽指着不远处的车,“走呀,带你吃最喜欢的意大利面,我请。”

    “不好意思,我晚上还有材料要报,改天吧。”吴双的语气冷冷的,不像在负气。

    “吃个饭很快的,不会耽误你很久。”钱美丽直接拽过她的胳膊就往车上拉,“我刚从一朵那儿来,她还在实验室忙着呢,叫咱俩先聚。”

    她的语气慌慌的,没敢看吴双的眼睛,只是自以为是地说个不停,如同这些年在三个人的微信群里扮演的角色一样。

    “真的不去了,美丽。”吴双停下了脚步,“有什么话,咱们现在可以说清楚。”

    “不是,吴双你是玩真的吗?”钱美丽瞪大眼睛,脸因为生气涨的通红,气息也变得急促起来,“一朵都没说什么,你在这儿自导自演什么劲儿啊,你又不是救世主!她都嫁给林潇衡了,所有的事情都过去了啊!”

    “过去了吗?”吴双嘴角露出冷峻的嘲讽,“还是你想嫁人想疯了?你那位姚晓凡撩过多少妹子你真的不知道?回去翻翻他的手机,冷静地想清楚再来找我谈!你也不看看自己有什么本事,就那么自信能让浪子回头,开着人家的车连尊严都不要了!”

    “结完婚就好了。”钱美丽沉默了很久,咬着嘴唇倔强倨傲,“哪个人没过去,一直揪着过去有意思吗?”

    “好!”吴双眼睛像充了血一样腥红,“你既然觉得无所谓,我就实话实说了!还记得上次荷风找我们去酒吧吗,他问我第一句话是什么你知道吗?他问我三围!对你的好朋友说那些很露骨的话,你也不在意吗?”

    空气好像被撕碎了,虚妄和那些年的理想一样到处乱飞。

    “他只是喝多了,喜欢开玩笑而已!”

    “那这些呢!”吴双举起手机,翻开短信一条一条拉出来给她看,映入眼帘的是极其暧昧的撩拨,钱美丽怎么会不熟悉,这段感情的最初,她也常常听到这些话。

    “他只是贪玩,不是真心的!”钱美丽带着哭腔喊了一声,整个人脸色煞白,浑身发抖。

    吴双一把抱住她,叹了口气说,“他真心的样子你见过的,就是刚刚被通报批评,头也不敢抬地看向一朵的时候。美丽,你有选择婚姻的权利,但一定要是他么?”

    “可是,我停不下来了。”

    钱美丽不想再找了,从一段感情里报以希望,受伤,复原,再寻找,每个循环都耗费了太多心力。

    周旋太苦了,独居太寂寞了。

    而且,万一呢,万一他真的变了呢。

    她相信那天姚晓凡说在一起是真心的。

    “也许,他还会有跌落谷底的时候,我也可以点亮他的真心。只要我们在一起,就一定有机会。”钱美丽依旧呢喃在幻觉,没有接受现实的勇气。

【96】美丽的婚礼

    钱美丽做过很多关于婚礼的梦,在遥远的孩提时代,她已经在琢磨,喜糖巧克力选酒心还是榛仁,婚纱是头纱还是英伦小帽,晚宴的旗袍绣什么花色,邀请的来宾按什么就座。

    而随着婚期临近,她发现这些其实不太重要。或者,不被关心。

    爸爸妈妈打电话来,三句不离彩礼钱,等着这笔不菲的收入给弟弟付首付。

    姚晓凡依旧很忙,但每天不管多晚都会回家。顾不上说几句话,他已经洗好澡鼾声响起。

    大概是经历多了,什么都不稀奇了。

    曾经以为对每一个女孩儿,婚礼都是生命最重要的标示。从女孩变成女人,从独立人变成家庭的新成员,从能撒娇的孩子变成未来的妈妈。

    但事实并非如此,婚礼看起来更像被所有人观望的一张答卷。对姚晓凡而言,他再标新立异,再不落俗套,也还是需要一个看起来美满和谐的家庭。

    这些世俗,无意中也成全了钱美丽。

    没有时间预演,一切如期而至。

    两个之前公司的女同事成了伴娘,取代了吴双和程一朵,早早地来到家中,陪她化妆,看着她风风光光地穿上洁白纱裙。

    她和她们其实不熟,但身边没个陪伴总显得孤单。因此,早早就备了两个大红包塞进她们手中。

    鼻子一酸,想起读大学的时候,她们三个连对象都没找,就已经确定是彼此生命里的伴娘,要看着对方轰轰烈烈地出嫁。

    但她最后连询问她们俩的勇气都没有。

    害怕被拒绝,更害怕姚晓凡看向她们的眼神里,会有别的意味。

    “新娘子真好看!”伴娘们语气激昂地夸她,拿着手机各个角度和她自拍,虽然不乐意,也耐着性子配合。她希望,前同事们在朋友圈里能看到她今时今日的模样。

    上午的仪式快开始了,钱美丽终于在人群里找到了熟悉的身影。程一朵穿着淡蓝色小裙子,挽着林潇衡正在和吴双聊天,荷风换上了西装,笑意盈盈看着他们。

    那一瞬间,她有点嫉妒。

    明明是来参加自己的婚礼,为什么连祝福都没亲自送上,反而聊得那么起劲,忘了谁才是主角了么?

    “美丽,这是我们公司的王总,李总!”姚晓凡推了推她,示意重要的人正在登场。

    “王总您好!李总您好!今天的衬衫真配您,呵呵!”钱美丽立刻换上完美的笑容,和他们热情地寒暄。

    心里悬着的一口气慢慢释放,也罢,她们终将生活在不同的阶层。

    婚礼进行曲响起,主持人已经上台暖场,钱美丽不由得紧张起来,满手都是汗。父亲衣装笔挺地站在她身边,又叮嘱了一句,晓凡说给你弟弟买辆车,记得跟他催一催。

    “知道了!”这时候父母说什么话都不稀奇。钱美丽不停理着裙摆下方的褶皱,生怕有一点瑕疵让人看了笑话。

    “没问题吧?”姚晓凡经过身旁,拍了拍她的肩膀。

    以为他看出了自己的不安,正想撒个娇讨些甜蜜的安慰,姚晓凡已经站到准备好的位置上,等待下一步流程。

    来不及失落,婚礼进行曲响起。

    目光齐刷刷地看向她,掌声此起彼伏。

    定了定神,将嘴角弯出完美的弧度。

    一步一步踩过红毯,年少青涩的梦想和此刻粘连,心想着这算是夙愿达成的一种吧。红毯尽头,是这个男人给自己光鲜的仪式感。

    视线扫过两侧的人群,看到程一朵眼眶含着泪,不停拍着手。

    恍惚之间,很多片段在眼前一闪而过。

    听见全身冰冷就要放弃的时候,程一朵不停哭喊着,不要啊钱美丽!你别吓我!

    听见医院的凌晨,吴双从书包里掏出蛋糕说饿了吧,还好我有这个!

    听见启大夜晚刮过耳际的风,程一朵深一脚浅一脚跟着自己,说明天再去找陆耀辉吧,太晚了会被阿姨骂死耶!

    听见妈妈不停地唠叨,陆耀辉这孩子多懂事,美丽你不能任性要好好珍惜哦!

    听见吴双面无表情地斥责,就算对你朋友讲那些露骨的话,你也不介意吗?姚晓凡的真心,你见过的。

    很多很多的场景交错,眼泪慢慢涌出了眼眶。

    主持人讲完一大堆煽情的话,最后问:

    姚晓凡先生,你愿意和钱美丽小姐结为夫妻,无论疾病还是健康,富贵还是贫穷,永远保护她,爱她,与她携手共度一生吗?

    我愿意!

    钱美丽小姐,你愿意和姚晓凡先生结为夫妻,无论疾病还是健康,富贵还是贫穷,永远尊敬他,爱他,与他携手共度一生吗?

    我……我……我愿意。

    从没想过那一刻会迟疑。

    但只是一下,很快就消失无踪了。

    “现在,请在场的未婚男士女士都在内场集合,新娘要扔花球了!想沾好运的快过来!”主持人话音刚落,很多人已经往中间挤去。

    钱美丽打定主意,这束花她不想扔了,直接送到吴双和程一朵手里,发生了那么多事,她最后还是想把这份来之不易的幸福和她们分享。

    可是,她们不在内场。

    隔着很远的地方,像根本没有打算接受她的好意。

    “三!二!一!”钱美丽背过身,在主持人的口令里抛出了花球,身后热闹非凡,她的心却彻底跌入冰点。

    仪式结束,律动的音乐响起,大家纷纷跳舞庆祝。服务生的餐盘里装满蛋糕和甜酒,在人群里来回穿梭。姚晓凡和公司的高层相谈甚欢,钱美丽固定着恰到好处的笑容陪在一旁,其实内容一个字也没听清。

    “一朵,跳舞吗?”吴双摊开了手。

    “我们?”程一朵擦了擦手上沾到的奶油。

    “他们俩聊,我们去跳舞!”吴双拉过程一朵,踩着音乐缓缓动了起来,“仔细想想,那么些年圣诞舞会,我们都在担心没有男伴,后来又不知道选哪个男伴,现在觉得好傻,咱们俩明明就是天生的搭档呀。”

    “哈哈,班长才不允许咱们搭档呢,就四个女生,他肯定得扯着嗓子喊,你们两个太没纪律了,一下子拉低了咱们班女生可供选择的几率……”程一朵捏着脖子模仿班长的语气,笑得停不下来。

    “他的声音更聒噪一点,像公驴!”吴双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和美丽,说开了吗?”程一朵指了指不远处正看向这里的新娘,小心地转了个话题。

    “说不说开又如何,她一向心比天高。”吴双无奈地耸耸肩,“也是怕她受伤,姚晓凡的感情史,随便拎出一个就能让她哭几天。而且,真的不尴尬么?”

    “就知道你这人,刀子嘴豆腐心!”程一朵努努嘴,“明明担心美丽嘛,总不能结个婚就老死不相往来吧。”

    “不知道哎,没准真的会老死不相往来。”吴双的眼睛渐渐迷离,“不想再看她绝望,也见不得她伤害自己,所以,不如不见。”

    突然,她眼睛像扫过了什么,定在了入口处的一个身影,穿得妖娆妩媚,有喧宾夺主的架势,吴双警觉起来。

    “陶郁!她来做什么!”程一朵下意识觉得不妙,“我学妹,算是姚晓凡的前任……之一。”

    “走啦,替钱美丽先解决这个麻烦。”吴双松开程一朵,向陶郁走去。

    “你找谁?”身体挡住陶郁的视线,顺便仔仔细细将她打量了个遍,果然是姚晓凡一贯的审美,肤白貌美大长腿,相比之下,穿着臃肿婚纱的钱美丽反而显得憨态可亲。

    “我找谁你管得着么?”陶郁将皮包往肩上潇洒一甩,正好看见了程一朵,立刻扬了扬手中的红色信封叫道,“一朵学姐,我拿着请帖来参加婚礼,怎会遇到这种蛮不讲理的人,你快来评评理。”

    仔细一看,真的是请帖。

    “姚晓凡这人真是情根深种优柔寡断,是想搞一桌前女友凑个炸嘛。”吴双低声嘀咕。

    “陶郁,你回去吧,今天不是你任性的时候。”程一朵劝道。

    前进或后退一步都被吴双盯得死死的,陶郁只好退回入口处,找了张凳子坐下,气呼呼地朝里张望。

    “别看了,姚晓凡不会有时间管你的。大喜的日子,积点德行吗姑娘!”吴双好言相劝。

    “两位大姐,我只是来告诉姚晓凡,过去已经过去了,追我的人一大把,不缺这一个渣怂。”正说着,门口又奔来一个年轻男子,直接搂过陶郁夸张地亲了亲,“怎么还没进去,要不就算了吧,我们自己去吃饭!”

    陶郁杏眼怒瞪,在年轻男子的簇拥下离开了。

    吴双和程一朵面面相觑,不由得感慨世事变化太快真叫人大跌眼镜。

    “你们俩在这儿帮忙赶情敌,我是不是要准备俩大红包呢!”身后传来一句哭腔,钱美丽站在那儿,一边笑一边红了眼眶。

    “那么多人要招呼,这点事儿我们能搞定!”吴双大气地挥挥手,只有程一朵知道,她还在对钱美丽执着于这段也许坎坷的婚姻耿耿于怀。

    “我早就看到她了,闹就让她闹吧,闹完之后晓凡就多爱我一分。”钱美丽擦擦泪又得意地挑了挑眉,“你们两个坏了我的好事!……但……我还是很高兴!”

    长长的呼吸落回原处,比以往沉重了些。

    “为什么要这样,才能多爱一分?”吴双不解地问。

    “他之所以觉得一朵特别,不就是因为发生过天大的事情么?经历越多的破碎,晓凡才有可能看到我更多的美好,男人其实也很简单,对不对?”

    然后,她给了曾经最好的两个朋友一个大大的拥抱,手臂划过的空气依然苍凉,心里的某个部分却被救赎。

【95】没有硝烟的战场

    她们最终有没有冰释前嫌,程一朵不知道。但吴双说的对,她确实开始回避和姚晓凡出现在同一场合,甚至钱美丽约了几次饭,也是以实验忙推脱掉了。

    三个人的群解散了,各自回到狭窄的生活轨道,交集和问候都越来越少,时光不可抑制地带走了亲密关系,只能从朋友圈看到一些简短的讯息。

    月初,程一朵和林潇衡搬家。

    已经收拾了整整五大箱行李,林潇衡一边说要断舍离,一边眼巴巴看程一朵继续填满第六个箱子。

    “不能怪我,这一箱都是你买的定制裙子,两件还不能贴着放,非得套个包装袋,我昨天套了一晚上呢。”程一朵撇撇嘴,看起来比林潇衡还委屈。

    “怪我咯?”林潇衡笑着把打包好的箱子扛到门口,“谁让你穿这个牌子好看,从二十岁穿到八十岁,然后这个牌子找到你,非要做一期专访,题目就叫《独独美丽六十年》!”

    “哈哈,这个题目好傻!”程一朵笑得东倒西歪,“至少也要叫《风华绝代六十年》呀,我可以勉为其难邀请你一起拍大片儿,毕竟你真情赞助了六十年!”

    赤着脚在公寓里走了一圈,美好的记忆如同极蜿蜒的海岸线,没有终结。就像父亲再婚前一天,林潇衡一眼看中这个牌子的小裙子,之后她的衣柜里都是这个系列的,简单却价值不菲的搭配。

    她喜欢这间不大的公寓,虽然暖气总是出问题,但一梦之后便是阳光葱茏的清晨,有新鲜的空气和一天在等。

    “我会想念这里的。”被收拾的愈加空旷,程一朵唏嘘,“新的房东明天会搬进来,他们也许和我们一样,会在阳台上看书,在沙发上聊天,时间过得特别快。”

    林潇衡很反常地什么也没说,只很小声地呼了口气。

    极轻,极轻。极轻的一口气。

    却有什么翻江倒海地坠落心底。停摆的时钟隔离透明的光线,秒针在那一瞬间脱落轨道,一切都静止在刹那的光影里。

    横斜着的情感,是舍不得。

    告别一段生活,两个人只是相视而笑,静静地聆听着。他的呼吸,她的呼吸。

    “需要帮忙吗!”钱美丽不知什么时候咋咋呼呼站在门口,“搬家这么大的事儿,不叫上我们怎么行!”身后站着姚晓凡。

    程一朵退一步躲开姚晓凡的目光,不好意思地笑笑,“没多少东西,我们俩就可以。”

    没注意到她的不自然,钱美丽大咧咧接过打包好的行李往电梯里搬,絮絮叨叨地说,前几次聚会你们都没来,估计太忙了,吴双也天天加班,好像一下子生活空了许多。

    程一朵恍然明白,钱美丽是意识到了变化,拉来姚晓凡想要证明,她们的友情还是原本的样子,不会因为她结婚而发生改变。

    最后一个箱子搬上卡车,林潇衡看了一眼手表,已经十二点了。

    “好了,谢谢,中午一起吃饭吧。”他看出了程一朵的为难,主动发出邀请。

    “太好了!”钱美丽像抓住救命稻草,激动不已,“第五食堂刚开了云南菜馆,要不咱们去尝尝?”说罢揽住姚晓凡的胳膊,小声叮嘱道,“你快去开车,走呀。”

    “走吧。”林潇衡牵起程一朵的手,见她还楞在原地,又拍拍她的头,“肚子不饿吗?”

    “饿,嘿嘿。”

    这个点食堂的人已经不多了,在云南菜馆要了个小包厢,钱美丽欢天喜地地把特色菜通通点了一遍。“我们一毕业,学校里好吃的就像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实在是太不公平了!你们知道吗,晓凡他们公司的工作餐简直不是人吃的!”

    说罢还示意姚晓凡,“对吧,对吧?”

    “嗯。”

    “听说你们新买的那个小区绿化率超级高啊,物业也是智能的,我早上还在和晓凡商量,要不我们也去看看,跟你们买个对门或者楼上楼下!”

    “咳咳!”程一朵喝一口茶水差点呛到,“我的意思是,我们小区离你们上班太远了,不方便。”

    “那有什么关系!”钱美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全然没注意到周围三个人的尴尬。

    “姚晓凡,你在吗?”大厅里好像有人喊,几秒钟的功夫,包厢门被推开,站着气喘吁吁的陶郁。

    大家都傻了眼,不知道她来做什么。

    陶郁喘着粗气,瞪着红红的眼睛直逼姚晓凡,无视其他所有人质问道,“你要结婚了?”

    “嗯。”

    “跟她?”手指颤抖着指向钱美丽。

    “嗯。”

    “为什么?”犀利的嗓音划过一片沉默,声音里饱含着愤怒、不解和悲伤。

    “你是谁?”钱美丽站起来,表情越发凝重。

    “我问你为什么!”陶郁只是望着姚晓凡,声嘶力竭地喊。

    “该说的都已经说了,陶郁,别任性了。”姚晓凡低垂着眼帘。

    陶郁直接抢过服务员手里的酒,自顾自坐了下来。“所以,就这样随随便便找个人结婚,还是你们……有孩子了?”干掉半瓶酒,又嗤嗤笑了起来,“我他妈就不相信,会输给这么老女人!”

    “说谁呢你!”钱美丽夺过剩下的半瓶酒,直接灌了下去。

    酒精的作用让整个人舒展开来,一边大笑一边流泪,不停痛骂着。

    姚晓凡只在一旁听,神情凝重。

    “同学你别喝了。”服务员见状,赶紧上去解围。

    “你他妈的给我闭嘴!这儿没你说话的份!”陶郁一甩手推开了她,“反正也没什么好顾虑的了,今天大家都在,我不吐不快!在座的几位,我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你们,你,程一朵,老是阴魂不散,他们说我像你,我就努力活成了你,结果被讽刺,被挖苦,长得像你我招谁惹谁了?!你,姚晓凡,为了你我学习学习不要了,自尊自尊不要了,我就问你,如果没感情,最开始对我那么好干嘛,天南海北陪着我出差的干嘛?!至于你,钱美丽,我无话可说,你发给姚晓凡的信息我都见过,他回你那些情意绵绵的句子,都正躺在我怀里!你们跟我一样,都是贱货!”

    陶郁越说越激动,眼睛里有愤怒,也有泪光。

    “够了!”林潇衡冷冷打断她。

    “让我把话说完!”陶郁拍了拍桌子,“不然我真的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做出什么事请来。”

    “你想做什么,自便。”林潇衡的眼神冰冷地扫过姚晓凡和钱美丽,拉着程一朵直接离开了包厢。

    走廊里传来他温柔的声音,老地方好不好,再来一杯红豆双皮奶……飘荡在寂静的空间里,四面八方地散开。

    “还喝吗?”钱美丽忿忿打开了余下的酒,场面一度很混乱。

    和这种混乱交织的是源源不断的酒精。

    笑声,哭声,呵斥声,求饶声,似乎宣告了爱情的集体落幕。

    钱美丽眼睛红红的,看姚晓凡始终保持沉默。庞大的期待被冲到房顶,又落到眼前狼狈不堪的对白里,顺着一杯又一杯白色的液体下肚,听到了尘封往事濒临破碎的声音。

    如果说人生就是潮汐一般跌跌宕宕,那么小的烦恼只是洋流中微不足道的沙粒,以为只要时间行走得够快,总能被冲刷得干干净净。

    越是急于证明自己,越是想要抓牢什么,才发现一切已经不可挽回地发生了。结果就是,陶郁砸烂桌上的餐具,发泄一般地吼,吼她和姚晓凡的初识,相爱和绝情,最后带着一滴未被风干的泪,恨恨地离开了。

    面对着一片狼藉和始终沉默的姚晓凡,钱美丽抱住自己嘤嘤地哭了起来。

    她担心的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最糟糕的是,她根本不知道,还会有多少个这样的女人会突然闯进生活,踩着她最后一层自尊,诉说曾经被姚晓凡怎样温柔地爱过。

    她咬紧下嘴唇,忍住一万个想问为什么的念头,将无名指上的戒指转回原位。

    姚晓凡迷茫地看着她,蹙着眉头问,“婚礼还……”

    “照常进行。”很用力地在心脏重重一击,把所有的痛苦全部吞了下去。

    往事回不了头,她只能向前看。

    姚晓凡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单薄的目光。

    服务员把砸碎的盘子收拾好,怯怯地问,“还吃吗?”

    “吃!所有的菜重新上一份!全部!”钱美丽压抑着颤抖打开提包,掏出化妆镜看了两眼,除了晕掉的眼线,不算狼狈。随后她仰着头对姚晓凡使劲笑了笑,声音嘶哑地说“饿了吧,先吃饭。”

    添了几分楚楚可怜的委曲求全,姚晓凡第一次真真切切地将她搂进怀里,怅然地说,“没事了,都过去了,美丽。”

    他在亲口宣布,这一场战役,她赢了。

    见过爱情本来的面目就会知道,把心里的炸弹拆掉,忿忿不平拆掉,委屈拆掉,黑白分明拆掉,就能得到一个男人的怜爱,至少是敬重。他会因为这些怜爱和敬重离不开,这些对钱美丽来说,已经够了。

    艰难地吃完这顿饭离开启大,透过车窗好像看到程一朵和林潇衡手拉着手正在太阳底下散步,两个人有说有笑,亲密无间。在刚才剧烈的冲突里,林潇衡什么也没理会,直接将程一朵从难听的谩骂里拉离,这难道不是她一直期望姚晓凡做的吗?

    阳光那么刺眼,全身名牌的自己却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看着车前镜里的女人,尽管妆容精致,却怎么也绽放不出程一朵那样灿烂的笑容了。

    等红灯的间隙,姚晓凡默默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两张银行卡,“这是我的工资和绩效奖金,密码是我生日,以后咱们家就交给你了。”

【97】你是发生在我身上最好的事

    婚礼的前一天,钱美丽独自蹲在公园一角放焰火。

    很小的那种,和毕业那天吴双买的一样。点燃,像花蕊一样细腻的火苗映红了一小团黑。没有人唱歌,没有人欢呼,很安静的“刺刺”声在夜里被放大,倾泻在耳膜里。

    从微光过渡到黑暗,用这种蹩脚的仪式,让过往伴着一缕或青或白的烟,彻底消逝。

    那天的梦里,她见到了爱人的背影,不清楚他是谁,但坚强有力,是曾经最迷恋的样子。梦的最后,和朋友们坐在古老的电影院,一脚踩入满天星河,即使没说一句话,都真实得令人欢喜。

    梦醒来,化妆师已经到了,迎亲的队伍正在路上疾驰。

    她怅然地怀想梦里的真实,却觉得缥缈虚无。不知不觉,她在心里盖了一座房子,情绪都装于其中,而外面,是谁也察觉不到的平静。

    以前总爱幻想,如果能有一项特异功能,最希望可以看穿人心。这样就可以不费力地游走在心脏附近,读懂细微的情感,分辨爱或者不爱,再轻易地抽身而出。

    可是当结婚进行曲的最后一秒消失于天际,吴双和程一朵在不远的地方堵住陶郁的路,钱美丽动摇了。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用爱与不爱来界定。感激、痛苦、兴奋、悲伤,也都不能用哭和笑表达。

    她曾经是个爱哭鬼。

    放任自己的感情,所有的情绪都企及真心。在大环境里,遵循内心很容易被看做忤逆桀骜,被欺骗被伤害被直接敏锐地刺痛过,爬起来拍拍灰,试着对太阳露出笑容。

    再后来,不管发生多大的事情,只是沉默,大多时候,只想稀里糊涂地偷渡过去。

    只要这两个朋友这一刻还在乎她的感受,就可以什么都不计较,当做友情依然蓬勃。

    婚礼结束,一切渐渐回归正轨,钱美丽正式成为了姚太太,过上了梦想中的生活。

    她的朋友圈除了微商广告,就只剩下晒名牌衣服和包包,以及闲来无事橹的那只猫。

    偶尔给程一朵打个电话,义愤填膺地吐槽婆婆做的饭不合胃口,或者换下的衣服老是没洗就挂进衣帽间。

    程一朵一边听她连环炮一样的表达,一边等林潇衡忙完手中的事情接她回家。

    她喜欢回家。

    宽大的书墙放满林潇衡的典藏,就像巨无霸冰箱装满她爱的美食一样,日子暴露在月光底下,无限温柔又无比宽容,以波涛的形状向前拍去。

    黑色书包搁浅,手机嵌入沙发。

    蓝色的被单,深邃的目光,拥抱和他。

    怀着微妙的遐想陪日历爬过。生活发出的每一种美妙声响,说不清有多远,或是多近。

    林潇衡出差的日子,程一朵试着一个人坐在窗前,从深夜看到整座城市逐渐明亮起来。

    新家的视野很好,可以往向很远的地方。独自很难得,她看了一会儿文献,码了十几页字,抬头看到时针刚刚走过“3”的位置。

    原来林潇衡不在,时间过得这么慢。东方是一道晨光驱散的黑色幕布,流动的人影把城市构造成鲸鱼形状的岛屿,游走在广袤的空虚与忙碌中。

    恹恹欲睡像轰隆隆扫过去的行车轨道,空气因为第一缕阳光的到来而分外干净美好。赶着一切醒来之前,在手机里轻轻问候——

    林潇衡早安呀。

    那日的火球似乎与往日不用,更显迷离优雅,温度缓缓变得浓郁。

    “老婆早安!怎么没多睡一会儿啊。”林潇衡发来一段语音,有一种格外朦胧的可爱。

    爱是以什么形式降落人间的呢?熟稔于心的笑容和声音,即使闭上眼睛捂住双耳,也能不差毫厘地显现。

    “我一个晚上都没睡,把论文的提纲写完了还追了三集香港警匪片,这会儿精神得要命。”

    “笨蛋老婆,是因为我不在,不习惯嘛?”林潇衡的声音渐渐苏醒,一口一个老婆,比起不太好意思的自己,看起来顺得多。

    他是她的导师,是她生命的另一半。

    他们朝夕相对,无话不谈。仿佛认识得越久,能从厚厚缘分里抽出来共享的星光越多,怎么说也说不完,反反复复也不会腻。

    “晚上去看演唱会吗,五月天的,我记得有人超爱。”课前收到林潇衡的微信。

    “嗷嗷嗷,好啊,好啊。”程一朵兴奋地回答,一边把教材从书包里拿出来,看到林潇衡正意气风发地走上讲台。

    他们都喜欢五月天,大概是源于两只耳机共同发出的频率,歌里唱着那么美那么甜那么相信,他们坚定地要在同一个旅途老去。

    “那你晚上的课……”

    “逃一次,嘘!”

    这是程一朵第一次听演唱会!进场,入座,热浪,雀跃,一切都让人眩晕。粉丝的欢呼声,遥远的尖叫声,林潇衡站在身边,带着可爱的米奇耳朵,摇着炫目的荧光棒,两个人一起笑,一起痛快地呐喊。

    “舞台上最中央的小黑点们,就是五月天吗?”耳畔听到的歌是真实的,有气息,有回应,有难以言语的深情。

    “我爱你。”林潇衡低着头,突然在她耳畔说。

    程一朵红着脸目光闪烁,在无垠广阔的星空之下,那么多相同的“我爱你”漂浮空气里,飞向看不见的云层深处。

    “我不愿让你一个人,一个人在人海浮沉……”

    阿信的歌声中掉落了几滴温柔,两个人的影子被各种颜色灯光照得没有形状亦没有深浅。想起了林潇衡第一次吻她的样子。

    ——他的温柔像夏天的风,吹散了心头点点的卑微。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十指紧扣,一起晃着荧光棒哼五月天的新歌。程一朵兴奋地蹦蹦跳跳,说原来阿信的Live更high怪兽和石头比宣传照上还要酷耶,他们唱《你不是真正的快乐》好好哭,唱《后来的我们》也好好哭吧就连《我又初恋了》也好好哭,总之就是激动得想哭!

    林潇衡温柔地聆听,眼前的姑娘,就连絮絮叨叨都可爱至极。他忍住很多次拥她入怀的冲动,让她把听完人生第一场演唱会的感想抒发完。

    “好像下雨了。”程一朵说着说着抬起头。

    真的有雨水开始落在脸上,人群开始稀稀疏疏撑开了伞,程一朵尴尬地挠挠头,“对不起啊,我又忘了看天气预报。”

    “哈哈,刚才五月天不是刚刚才唱,最美不是下雨天,而是和你躲过雨的屋檐。”林潇衡一把将她拉进广场一侧的檐下,认真将她脸上的雨水擦干净。

    “冷吗?”

    “不冷。”身体却诚实地向他怀里缩了缩。

    “你知道吗,在国外的时候,我有一次去做一个学术发言,地点很偏,汽车在半路上抛锚了,要自己攀过一座山。”

    “爬山?!”程一朵瞪大眼睛。

    林潇衡说,那天下着雨,他独自在崖边不规则的小道行走。湿润的青苔贴在岩石上,一不留神就会滑倒。雨水夹杂着模糊不清的情绪,胶片一般的过往肆意飞蹿。

    后来,看到壁上一排小草——是他从不相信会有巨大力量的植物——在眼前熠熠生辉。他抓着它们,相互扶持,缓缓过度到安全地带。

    生机勃勃的草,用强大的根茎,与他紧握。

    程一朵沉默许久,仰着头说,“那以后,如果有人问我最喜欢什么,我都答小草。”

    “嗯?”林潇衡被她逗笑了。

    “多感谢它们呀,那么小,却把最好的人留在世界上。”

    等这个冬天过去,春风吹过的每一寸大地,龟裂处、干涸处、坚硬处都有细致的生命,以另一种不知道的形式,破土而出。

    不安很脆弱,所以轻易过滤。温暖很强大,所以持久陪伴。

    “以后,我是说很久很久以后,也想要化作一株植物,生长在你每天必经的路旁。”

    就算他每天开车用风撼动她的枝干,蹲在仰望的地方哼首歌说几句心事,暴风雨的时候为她皱一皱眉头,也是最满足的事。

    “一朵,你也许想不到我有多庆幸活下来,多庆幸现在正待在你身边。”随后,林潇衡指了指不远处,“走,去看看糖多乐还在营业吗!”

    “可是在下雨耶!”

    “不怕!现在有什么比糖多乐更重要的吗!”

    他像个孩子,张开风衣挡住了一半的天空,引领着程一朵一路狂奔,心在沸沸扬扬的雨中欢呼雀跃。

    “哇!竟然还开着!”程一朵开心地跳起来。

    “你好,这五种口味每种一个!”林潇衡指了指菜单。

    “抱歉,我们已经打烊了。”服务生不好意思地将菜单翻过去,又挂上了“停止营业”的牌子。定睛一看,确实已经开始收拾和打扫了。

    “请问还有多的吗,我老婆特别爱这个,我们冒着雨跑来的,一个!一个也行。”林潇衡眉眼弯弯居然卖起了萌,跟服务生软磨硬泡了几分钟,最终她笑着答应了。

    真的……答……应……了……

    “你可是个老师哎,哈哈没想到,撒起娇来还真不赖!”程一朵刚准备咬,顿了顿先在林潇衡嘴巴里塞了一口。

    “我现在可不是什么老师,没有什么包袱,只是一个想让自己亲爱的老婆吃一口美食的,好男人,哈哈!”

    “淘气!”

    哈哈哈哈!

    每一天都是新的,她是新的,他也是新的。

    从见过他现在的模样,枕在幸福里,一脸满足地看她一口一口吃着美味。

    每一刻都让程一朵怦然心动。

    他是发生在自己身上,最好的事情呀。

    即便终将老去,也期待着与他成为彼此的归途。

【100】我们的小小宝贝

    转眼间到了约定的体检时间。

    程一朵在林潇衡和母亲的陪同下来到医院,父亲和阿姨已经在等。

    “没吃早餐吧。”阿姨不放心地确认了一句,母亲立刻抬眼扫了个愤怒的眼神,阿姨胆怯地低下了头。

    “放心吧,昨天晚餐就没吃。”程一朵见她可怜,补充道。

    “那就好,那就好,辛苦你了,一朵。”阿姨悻悻地陪着笑。

    林潇衡捏了捏她的手,安慰说,“有一点点疼,很快就好。不会有危险的,你放心。”

    “我当然放心啦!”程一朵的头贴在他下巴揉了揉,“你这几天都没合眼吧,我捐个骨髓,你都可以考个医师执照了。”

    程一朵还是笑嘻嘻的,和往常没什么区别,像是刻意让气氛轻松一点。但医院的消毒水味,护士匆匆往来的脚步声,都是直逼心脏的信号。

    谁都没吱声,念头兜兜转转,无处安放。

    “程一朵,请准备!”广播里喊。

    林潇衡的眼眶突然红了。

    他转向程一朵,想再次确认需不需要他陪。

    放心,这个姑娘用坚毅的眼神回答了他。

    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向检查室,林潇衡的每根神经都好像失控了。他不想要她面对人生的任何考验,如果有任何痛苦和抉择,他愿意一力扛下。

    哪怕坠入黑暗,陷入两难,只要她在,未来都是发着光的,她总有办法把生活变成欢欢喜喜的模样。但现在,只是无能为力地望着,等着。

    “程一朵?”医生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阵,将标签挨个贴好,例行问道,“最近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除了肚子时不时有点抽筋,其他都好。”程一朵老老实实地答。

    “结婚了吗?”

    “嗯。”

    “没怀孕吧?”

    “应该……没有……”

    “例假来了吗?”

    “还没。”

    “多久了?”

    “快四十天了吧应该……”

    医生的问题短暂地经过大脑,程一朵本来就紧张,现在越发跟不上节奏。医生又打了张单子,对旁边的助手说,“抽血检验增加一项hcg值。”

    “hcg是什么?”

    “看看你有没有怀孕。”

    程一朵笑了起来,“应该不会吧,我的例假总是不太准。”

    “那,同房了没?”

    “嗯……”程一朵红着脸捋起袖子,露出瘦瘦的胳膊。

    “好了,出去等半小时,如果条件符合我们就考虑骨髓移植。”抽血并不长,医生示意她按着胳膊上的棉球。程一朵气息有点虚,一路飘了出去。

    半个小时真长。

    每个人都紧张得要命。

    程一朵渐渐缓过神来,开始不停地回想医生的话。

    她怀孕了?不可能吧。

    但如果真的可以和林潇衡有自己的孩子,他在屋子里蹦来蹦去,每天都说爸爸早安,妈妈午安,大家晚安,热热闹闹,幸幸福福,从小到大最期待的事情,应该就实现了吧。

    但左思右想,还是不可能。

    怀孕怎么可能一点征兆都没有呀。

    他们前天还吃了麻辣烫和糖多乐,一直聊天儿到凌晨,对孩子可不好。

    想到这儿,她又赶紧从幻觉里醒了过来。

    瞥见林潇衡正心神不宁地握紧自己的手喃喃,看起来又严肃又好笑,忍不住在他肩膀上靠了靠。

    “老婆,先喝点水。”他把水杯递过来,“你知道吗,你简直是个女英雄。”

    她最喜欢每一个巨大的时刻,天空直逼脊背,一切沉重万分逃脱不得。林潇衡却永远云淡风轻的模样,心甘情愿陪你一起站在天地之间。

    “你才是大英雄。”

    相视而笑,没多久护士过来,叫程一朵去医生办公室谈。

    “有什么问题吗?”林潇衡着急地问。

    “进去就知道了。”护士急着去送下一个通知。

    “走,我陪你去。”林潇衡握紧程一朵,即将揭晓结果,她紧张得手脚冰凉。

    “我不会有什么绝症吧。”

    “我跟医生说最近肚子老是隐隐约约地疼。”

    “要是我有什么万一……”

    程一朵语无伦次地揣测着,林潇衡停下脚步,在她眼睛上用力一吻。

    “有老公在,不怕。”

    可是他的手汗涔涔的,面对生命的未知,谁都做不到心如止水。

    “程一朵,你的配对结果出来了。”医生翻了翻手里的报告,“初步判断是合适的配型,具体还要等进一步化验。”

    “那太好了,医生!”程一朵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

    “但有件事你们也要知道,你……怀孕了!”医生把报告翻到最后一页,“你说最近有腹部隐痛,这是怀孕初期的症状。作为医生,我是不建议你这个时候捐献骨髓的,大概率会影响胎儿。这件事情你们全家再商量一下,看看最终怎么选择。”

    医生的话轻飘飘落在空气里,掠过林潇衡的眉梢,落入程一朵的眼睛。她想哭又想笑,表情扭曲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从医生的办公室走出来,身后的门轻轻关上,程一朵和林潇衡面对面站着,嘴角上扬,眼眶全是泪。

    “怎么办林潇衡,你要做爸爸了。”程一朵抽泣着抱紧他。她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在这个时候被宣布新生命的来临。

    “是啊,明明我的一朵还是个孩子,就要做妈妈了。”

    “你就要照顾我们两个了,怎么办?”程一朵沉浸在即将做妈妈的情绪里,不停地问怎么办,她有太多的不可思议,想要和林潇衡慢慢讲,她要确认这是真的,她要知道怎么做一个好妈妈,要安安心心陪着这个孩子长大。

    突然想起了什么,她的眼神里的光黯淡了下去,“那初一……怎么办?”

    她想救初一,但腹中的胎儿不能冒险。

    庞大的喜悦被心头的顾虑消解,林潇衡和程一朵都沉默了。

    “怎么样,医生怎么说?”在不远处等消息的家人都围了上来。

    “医生说,大概率是配对成功了……”林潇衡还没说完,阿姨已经紧紧握住程一朵的手,不停喊着救命恩人谢谢你。

    因为激动,她的动作幅度很大,程一朵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护住了腹部。

    “但一朵怀孕了,这个时候捐骨髓会影响胎儿……”

    喜悦瞬间凝固了,方才的轻松还没来得及转换,阿姨的脸色煞白,整个人“咚”坐在了地上。父亲赶紧上去扶,弯腰驼背地,吐出一口酝酿已久的气息。

    “啊,一朵,这是真的吗,我要做外婆啦!”母亲很高兴,她围着程一朵上看看,下看看,抢着把她的单肩包挂在身上。

    “一朵,救救初一,求你了。”阿姨已经濒临崩溃,她不抱任何希望地继续恳求。

    “不是不救,我已经让女儿来配型了,但医生说这时候捐会影响胎儿,没道理要牺牲我的外孙救你儿子吧。你的儿子是人命,我的外甥也是人命,我求求你放过我们吧!”母亲无视阿姨的眼泪,着急想离开医院。她怕程一朵心软,做出伤害家庭的傻事。毕竟,林潇衡能答应程一朵捐骨髓已是天大的包容,要是影响了林家的血脉,他们将永远回不到现在的平静日子。

    “老程,你倒是说话呀!”阿姨绝望地踢打着父亲,让他开口挽留程一朵,“你真的要眼睁睁看着初一去死吗,你怎么做人爸爸的,啊?”

    父亲眼睛血红,任她踢打撕咬,一个字也没吭。他再无路可走,也没办法要求这个十几年没感受过父爱的女儿,牺牲自己的孩子。

    他想就让这个世界坍塌吧。

    让生命的无可奈何把自己牢牢压在最下面,永世不用抬头。除了命运,他又能怨怼谁呢?

    目光追随着程一朵,看她走向拐角的尽头,没有任何话挽留,因为知道留也留不住。这场景和当年自己离开的时候,真像。程一朵也是站在原地,看他头也不回地离开。

    当变换了角色,他才意识到,被留下真痛。

    身体被捶打和撕裂,耳边是尖利的哭喊声,连续一个多月的奔波操劳让他缓缓闭上了眼睛,昏昏沉沉之间,想起程一朵刚出生的时候,第一眼看过去水汪汪的大眼睛。不管怎么样,他的第孙子到来了。

    程一朵真的怀孕了。

    她站在镜子前,和肚子里还没成型的小人儿静静对视。她想问宝宝是舍不得妈妈疼嘛,其实妈妈准备好要帮初一叔叔了呀。但她不敢问,怕一不小心把孩子吓跑了。

    她也不敢深想初一的处境,甚至时至今日,也没勇气去探望那个从没联系过的同父异母的弟弟。喜悦是真切的,却有些沉重。

    她努力地把沉重推开一些,不让它压到心脏旁边的小小宝贝。

    “一朵。”林潇衡从后面抱住她,因为怕不小心碰到她的肚子,只轻轻搭在一起,将她整个人圈在怀里,“我想你现在很纠结吧。你知道的,从开始到现在,对你所有的决定,我都不会说不。”

    但我还是想告诉你,我要你,我要这个孩子,我要你们俩平平安安地呆在我身边。

    林潇衡眼睛一眨,程一朵就落下一滴泪。

    他眼睛眨呀眨呀,程一朵的眼泪扑倏着全滚了下来。

【98】救救初一

    “哇塞,妈,今天的菜也太丰盛了吧,全是林潇衡同学爱吃的,有人偏心噢!”程一朵乐呵呵地埋怨,嘴巴却诚实地大口咀嚼着,这是她最熟悉不过的味道。

    “潇衡照顾你可辛苦多了!”母亲难得开起玩笑来,“你看看,糖醋虾梭子蟹不都是你的最爱!潇衡,你多吃点。”

    “好嘞,谢谢妈!”林潇衡乖巧地夹了好几块,边吃边点头。

    “好孩子,跟我客气啥!你有空来吃饭,我可高兴。”母亲微笑地看着他俩。

    “哎呀,有时候觉得自己是女儿,有时候觉得自己是媳妇儿,真奇怪,嘿嘿!”程一朵撅着嘴一闹,大家都笑了。

    “叮咚!”门铃响了。

    母亲警觉地站起来,还没问是谁,直接冲门口喊,“你不要来了,我是不会同意的!”

    “你帮帮忙吧,求你了。”好像是父亲的声音。

    程一朵一个激灵,下意识喊,“爸爸?!”

    外面的人似乎听到程一朵的声音,把门拍得砰砰响,“一朵!一朵!开门啊!”

    门刚打开,程一朵被眼前的男人吓了一跳。

    满脸络腮,憔悴不堪,头发稀稀落落,几乎全白了。见到她,父亲失神的眼睛有了些许光亮,“一朵,一朵,救救你弟弟吧!”

    “不行!”母亲直接拒绝。

    “拜托你了采青!”

    “老程,这辈子你欠了我,欠了一朵,要是再让一朵身上多了一个口子,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母亲急得直接把父亲往门外推,“你走!快给我走!”

    “怎么了?”程一朵问。

    “初一……初一……得了急性白血病!我和他妈妈都去做了骨髓配对,都不适合,登记了好几天一点音信都没有,你是他亲姐姐,概率应该会大一点,求求你,求求你救救初一!”父亲的嘴唇颤抖着,每个字都沙哑无比。“我找了很多次你妈,求她帮我转告你,但她不同意……”

    程一朵怔怔地,心咯噔一下。

    眼前的父亲离开家好多年了,几乎杳无音讯,最开始以为照顾小生命实在太忙了,后来觉得她和母亲也许没那么重要也没什么必要,渐渐地,已经不会无端想起这个人了。

    “一朵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你有了新家庭,有了老婆还生了儿子,但是除了她我什么都没有了!我警告你,要是敢伤害她,敢逼着她救你儿子,百年之后我也不会原谅你!”母亲压抑着痛苦,决绝地挡在程一朵面前,“你们的业障因果,自己去解决吧。”

    “采青,如果有业障因果,我愿意承受,毫无怨言,但是初一是无辜的,他才六岁啊!”这个被生活折磨的男人,第一次在程一朵面前痛哭流涕,腰几乎弯到地上,不停地鞠躬作揖,和记忆里模糊伟岸的样子,全然不同。

    在他们激烈的交谈里,程一朵在心里默默还原了所有的事。她拉着父亲坐下来,“你慢慢说,我怎么帮?”

    “初一前一阵老是头痛呕吐,我们都没当回事,后来时间长了感觉不对劲,送到医院的时候,医生说赶紧化验,可能是白血病。”父亲的目光浑浊,全是一路风霜,“一检查……真的是这种病。这种病要先化疗,化疗完了移植骨髓,我和他妈试过了都不行,登记排队一直没合适的配对,但初一的情况不太好,我怕他熬不了那么久。医生说直系亲属的配对成功率很高,我想还有一个你,只有你了……”

    “现在想起来还有个女儿?那你潇洒快活的时候怎么不记得还有个女儿?十几年了,不谈别的,抚养费你出过一分吗?”母亲虽然眼眶泛红,却不肯退让半分。

    “妈,我想想。”程一朵缓缓拉住母亲的手。

    “我不同意,一朵!如果你帮了这个负心汉,你就不是我女儿!”多年的压抑委屈一股脑迸发,母亲呜呜地哭起来,“他再婚的时候,我的天塌过一次,这么多年我老了,不想再看天塌一次了!”

    程一朵抱住母亲,手掌轻拍她的后背。争吵逐渐冷静下来,取而代之是错位的关系。父亲老了,母亲也老了,他们吵了一辈子,埋怨了大半生,现在依然为她毫不体面地拉扯,争夺那场狼狈爱情里唯一的幸存者。

    “爸,你先回去,我们商量商量。”林潇衡走上前,拍了拍父亲的肩膀,“这么大的事情,大家都需要时间,我们尽快给你答复。”

    “好,好,拜托了。”父亲临走前又深深鞠了一躬,破碎的身影模糊了程一朵的视线。

    “一朵,你听妈妈说,这么些年你爸从来没管过咱们娘俩,在我心里他早就死了!所以,你只要和潇衡好好过日子,把书读完,工作安排好,不用为难自己,知道吗?”母亲擦擦泪,收拾了餐具,把饭菜重新热一遍。

    气氛有了变化,心事就算假装不见,也会从眼睛里跑出来。程一朵走进厨房,看见母亲倚着冰箱哭得全身发抖。

    她不是个绝情的人。

    看悲伤的电视剧都会伤感流泪。

    但她是个被迫强大的女人,用最坚硬的壳保护着最单薄的自尊心,也是个敏感孤单的女人,没有品味过温暖所以只相信自己。

    她这么些年的怨念,不甘,而今在父亲遭受了这么大变故的时候,又变成了更加复杂的恨。恨曾经让她没办法再接受新的爱情,而恨,也让程一朵变成她全部的底牌。

    “妈,你没事吧。”程一朵敲了敲门。

    “没事。”母亲抹抹眼泪,叹了口气。

    熬过了最开始的惊慌无措,被林潇衡一路牵回到家,程一朵已经平静下来。想起初一出生那会儿,裹在襁褓里粉粉嫩嫩的一小只,睡在梦里无忧无虑的模样,一切好像还是昨天。

    几年没见,他该长到多高了。

    林潇衡没说话,切了盘苹果片放在桌上,和她面对面坐着。

    “你怎么不问我?”程一朵戳了一片放进嘴里,苹果有点酸,不禁眯起了眼睛。

    “问你什么?”林潇衡一脸无辜地反问。

    “问我准不准备救初一呀?”

    林潇衡突然笑起来,“我问了,你就会告诉我不去吗?”

    他好像知道她的想法,默默站起身,给了她一个有温度的拥抱。

    “捐骨髓,疼吗?”程一朵露出几秒钟的紧张,真真实实映在林潇衡的眼睛里。

    “会疼,不会很久,很快就过去了。”林潇衡心疼地吻她的额头,“如果可以代替你,该有多好。”

    “其实我有一点点怕,就一点点。”程一朵的眼泪慢慢涌出,她是连体检抽血都不敢看针头的姑娘。林潇衡不知道怎么像从前一样,挡住所有的不安和疼痛,只是从她的额头吻到眼睛,吻她的眼泪,她的脸颊,她的恐惧,她的决定。

    他想保护她身体的每一寸,笑容的每一分。

    程一朵圈住林潇衡的脖子,轻轻闭上了眼睛。“我知道你在担心我,特别特别担心。”

    疼惜在身体里熊熊燃烧,林潇衡一把抱起她,紧扣的十指压在床单,嘴唇沿着她肌肤的每一个部分,一次又一次地婆娑过往。

    他爱她。

    爱得无能为力。

    爱得快要疯了。

    程一朵红扑扑的脸蛋沁满了汗珠,在怀里不停发出轻微的喘息,每一波浪潮袭来,听她温柔地喊着他的名字,和爱交融着落入心坎。

    天快亮的时候,程一朵躺在他怀里,手指在他胸前轻柔地来回游走,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今天和以前有点不一样。”

    “弄疼你了嘛?”林潇衡下意识松开了些,“抱得有点紧,我可能有点紧张。”

    “紧张什么?”程一朵翻了个身,趴在他胸前。

    “紧张你疼。”林潇衡在她额头又吻了起来。“医学领域我不太了解,所以不放心。”

    “傻瓜,我爸不是说了吗,不麻烦。”程一朵把头埋在他臂弯,若有所思地说,“你知道吗,前几天林以安的太太给我打电话,说以安公益基金成立,希望我去发布会现场看看。我没答应,其实也不是没空,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对。

    对林以安,我不是坦然的。

    我其实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好,很多他在坚持的事情,因为有了团队传承,我已经没有亲自去做了。

    今天听说初一的事情有点懵,有一个原因是我一直在想,如果林以安还有机会,我愿不愿意捐骨髓救他。

    如果我试了,也许就能大大方方站在他的墓碑前,送上一束花,和他好好告个别。

    所以这也许是命运给我的,一个和自己和解的机会。”

    “一朵,你已经做的很好很好了。”林潇衡突然不知道怎么安慰她,脑海里浮现出林以安那张署名的明信片。

    阳光真好,想去看星辰大海。

    他不知道林以安在她心里究竟留下过什么,唯一确定的是,他那位表哥,曾经真心待过程一朵,也窥见过她心中所有的星辰大海。

    “我提林以安,你不会……”程一朵抱歉地笑了笑,小声解释道,“只是有点遗憾……不是你想的那样。”

    “当然不会。你心里任何事情都可以告诉我的耳朵,它们都准备好啦。”

    程一朵摸索着在他唇上一压,光洁的身体立刻被他翻身压在下面,“抱抱。”

【99】腻歪的学霸

    “想吃什么,我去做早餐。”程一朵睁开眼,在林潇衡耳边问。

    “再抱会儿。”林潇衡懒洋洋地把她抓回怀里。

    “如果没记错,你今天第一节有课耶。”程一朵在他脸颊亲了一口,起身披了件睡衣,“你再睡会儿,我先去厨房磨练一下厨艺,一会儿来叫你。”

    这个早晨,林潇衡好像变得很腻歪,时时刻刻跟着程一朵,她的身影在视线范围里,他才安心。救初一毫无悬念,但她是他捧在心尖的爱人,把她交给医院,从她体内抽出一些温度,不了解这未知的一切,他有些慌。

    吃完早餐,距离上课还有一段时间。

    程一朵去教室准备小组讨论,林潇衡独自去了趟图书馆,把急性白血病和骨髓捐献的文献资料全部找了出来。

    他准备花些时间,在程一朵面对一切之前,把所有的病理和流程研究清楚。

    这个时间图书馆还没什么人。正在借阅登记,有个女生在旁边压低声音打电话。

    “你昨天有想我吗?”

    “我才是不信呢哈哈哈!”

    “会永远爱我吗?永远永远。”

    “那你说说看,究竟爱我什么?”

    女生红着脸不停地问,语气轻柔甜腻。

    他仔细回想,好像一朵从来没问过他这些话。脑海中迸发着很多荡气回肠的回答,一点一点爬上眉梢,掀起了一阵恬淡的幸福。

    “林老师早啊!”刚走出图书馆,身后有人叫他。

    是班里的女学生,抱着本书三步并作两步追上来。

    “早啊。”林潇衡打了个招呼,“你也这么早……来借书?”

    “是啊,来借您的书,太抢手了,这是最后一本。”女生把书塞进书包里,“您真的好年轻啊,听同学们说,您用一半的时间就在国外进修结束了,难以想象。”

    林潇衡只是笑。

    “咱们年级可多人羡慕一朵了,有个这么棒的男朋友……至少不用去图书馆借您的大作,在家里就能温习功课了,呵呵。”

    林潇衡想起来,她好像和一朵一个班,在另一栋实验楼。会心地点点头,义正言辞地纠正道,“我太太她很少读我的书。”

    “真不好意思啊林老师。”女生哧哧笑了,她觉得这个老师除了学术能力难以企及,为人也实在可爱,“您现在已经是很多女同学的择偶标准啦。”

    一同走到教学楼,女生红着脸跑开了。

    林潇衡站到讲台扫了一圈,程一朵正坐在倒数第二排,目光明亮地看着他。

    好像回国以后,程一朵都喜欢坐在偏僻的位置,一改从前早起占座的习惯。虽然从没抱怨过什么,现在好像明白了,是因为和他的关系,努力这件事情更难证实,谁都会轻易地把她的成就划拨到幸运里。

    时光擦过侧脸,掀过每一页纸张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他的课程有难度,但出勤率却是难得的高。下课铃响,同学们陆陆续续拿着题目上去问,林潇衡被团团围住,远远望去只露出一个头。

    等人群散去,程一朵笑眯眯的小脸蹦了出来。

    “今天问题比较多,久等啦。”林潇衡收拾教具,拔下USB顺手在她头上拍了拍。

    “习惯啦。”程一朵抿嘴直乐,“你都不知道自己现在多受欢迎!今天前排的女生还问我,一朵啊,林老师有胸肌吗,看他这么高的个子,应该也有腹肌吧……我就在想,这么隐私的问题,这样问我合适吗……”

    她抑扬顿挫地模仿女生们的语气,表情无奈又可爱,林潇衡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一想,不好!这才是女博士哎,要是那些年轻的大一、大二的女学生,活力四射,我的天,会不会把你吃了……”她立刻啧啧嘴,“不能想,不能想。”

    “一朵同学,你今天都在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嘛哈哈!”林潇衡接过她的书包,“走啦,先送你回实验室,我等下要去开个会,职称评定。”

    大概是春天来了,校园里到处是手拉着手的情侣,洋洋洒洒全是爱情的泡泡。

    “还记得咱们高中吗,教导主任每天在校门口转悠,拿着大喇叭喊,男生女生不得交往过密,否则一律按校规处分!我有一次自行车坏了,有个男生路过帮我扛到校门口的修车铺,教导主任看见了,抓住我们一顿熊。”程一朵在后座高高兴兴地说。

    “可不是!教导主任喊得越凶,大家就越好奇啊,我们班当时就好几对,都是地下。”林潇衡也回忆起了当年,语调一扬,“有人不是还收到情书了?”

    “喂,这个梗你要说多少年呀!”程一朵抓住他的衣服,咯咯咯笑起来,“我也读过某人的情书,亲爱的林潇衡,今天我很想念你……”

    “你!”林潇衡一使劲儿,自行车嗖地向前冲出去。

    这是个美好的季节,气温回暖,万物复苏,天空被云朵洗涤得很干净。

    置身这种天气,心里会滋长出许多温暖的爱意,说多少遍想你都不矫情。

    林潇衡在心里反反复复地打捞情绪,问着今天想我了没,会永远爱我吗,模仿着程一朵的语气,自问自答。自行车后排萦绕着清脆的笑声,不谙世事,纯洁无暇。

    钱美丽张罗着今天是她结婚百天的纪念party,一整天都在手机里大轰炸,邀请大家务必去见证她“生命美好的时刻”。

    “我《量子力学》的作业还没写,要不等你两百天纪念日的时候再参加行吗?”程一朵可不喜欢那种场合,带着面具翩翩起舞,还得互相吹捧对方的真性情。

    “不行!谁都可以不来,一朵你必须来!”钱美丽不依不饶,“现在约个朋友真的好难哦,每个人都忙得不得了,就连我老公都没空……”

    程一朵“噗”地笑起来,“那改天呗,日子长着呢,不缺这两次仪式感。”

    “我就是想用仪式感,告诉姚晓凡我才是她正儿八经的老婆!”钱美丽的暴躁渐渐安静,“才一百天,他手机里的暧昧短信我已经看到七八条了,不想当没看见,可是又能怎么办呢?”

    程一朵不知道怎么解决这些婚恋难题。之前几次,钱美丽哭天抢地地找她求助,急匆匆地赶过去劝了一宿,第二天照样和老公你侬我侬,卑微地连介意都不愿坦白。现在,对她的怅然和失意,程一朵有了几分免疫力。

    “我先写作业啦。”程一朵挂了电话,继续托着脑袋在量子力学里遨游。把老师的上课笔记看了好几遍,依然摸不着头绪。

    传来开门的声音,林潇衡回来了。

    “甜汤在锅里,还热着,你自己吃哦。”程一朵一声长叹,“量子力学实在太抽象了,我的头发都快掉了。”

    “我来看看,”林潇衡放下包,奔到书房接过她的作业本,又从笔筒里抽了支黑笔,在草稿纸上演算了一会儿。“你试试看这样变换,是不是好一点。”

    “好。”仿佛回到大一的时光,她望着林潇衡不由地出了神。

    “发什么呆呢。”林潇衡抽了张椅子坐下,“你先演算一遍我看看。”

    扑面而来的熟悉让人眩晕,程一朵直勾勾地盯着林潇衡,好半天才缓过神,“好,好。”

    “今天怎么了,傻乎乎的。”林潇衡认真地看她在纸上推算,温柔地将她脸颊的碎发拨到耳朵后面。

    “你给每个学生讲题的时候,都这样的吗?”程一朵停下笔,没头没尾地问,“我是说,声音也是这样轻柔。”

    而且这个角度看过去的侧脸真的很迷人啊。

    林潇衡意识到这个傻姑娘还是在为上午的事儿纠结,呵呵呵地笑了起来,“从明天开始,我对他们凶一点。”

    “不用!”程一朵的脸刷的红了。

    每次她一脸红,像个害羞的小动物,林潇衡就忍不住想在她的脸蛋亲一口。

    “我也看会儿书,你一会儿喝完牛奶先睡。”程一朵的桌上摆了杯热牛奶,书房另一边,林潇衡从书包里拿出上午借的医学书,做起了笔记。

    空气一下子变得安静,只有笔刷刷摩挲的声响。

    程一朵做完作业又发了会儿呆。

    从父母那里,钱美丽那里,许多认识和不认识的人那里,听到了爱情的悲哀和无奈,她不知道爱情能保存多久。但是林潇衡好像总在不厌其烦地说,他会爱她很久。

    不用害怕。

    “对了,老婆……”林潇衡突然放下笔,欲言又止了好几次。

    “怎么啦?”

    “我就是好奇,你为什么从来不问我有没有想你,有多爱你之类的………”林潇衡说着脸颊开始发烫。

    “你不怕我天天问烦死你呀。”程一朵乐呵呵地笑了。

    “哦。”

    见林潇衡失落地低下头,程一朵站起来,直接跳到他背上,“那,你今天想我了没?”

    “想你,数不清多少次,看不见的时候在想,看见的时候也想。”

    程一朵以为只是个玩笑,没想到他回答得郑重其事,反而心跳加剧。

    “那你……爱我吗?最爱我哪里呀,眼睛眉毛还是耳朵?”

    “嘿嘿,嘿嘿。”林潇衡笑了,然后他认认真真地说,“你的眼睛眉毛和耳朵我都爱,我爱你,会一直一直一直爱你。”

    完了,力气被这个男人完完全全从体内抽离,他认真起来有一种要命的好看。心跳泄露了她的秘密,眼睛里全是小星星。

【101】吴双,再见

    肚子里的生命每一秒都在发芽。

    林潇衡拿出了很大部分积蓄,支持初一下个阶段的化疗,并且托很多同学和朋友,满世界寻找合适初一的骨髓。

    他一个人处理这些事情,其中的曲折对程一朵只字未提。只是每天换着花样做早餐,研究营养配比和糖分摄入,睡前让程一朵靠在他怀里,讲小白兔如何用智慧战胜大灰狼的故事。

    那块蛋糕最后是被谁吃掉了呢。

    那个会变身的小超人最后从云端飞向了哪里呢。

    那种默念三遍“如意如意随我心意”的神奇能量棒是怎么战胜邪恶的呢。

    热气腾腾的孩子气,萦绕在这个终日与模型方程结伴的男人身边。经历过家庭破碎,他竭尽全力地想把所有的暖意都给这个正在努力成长的小小孩。

    他说,所有的故事不是只有一种结局,没有经历过的,就交给想象。

    偶尔温情脉脉地聊一聊量子力学和编程语言,林潇衡边笑边说,等你出生了,爸爸妈妈带你去北极看极光,去南极看企鹅,那里寒风凌冽,有地球上为数不多的美景。程一朵拖着脑袋,不断回忆起那些父亲讲过无数遍、每遍结局都不一样的故事。

    年幼时候最喜欢坐在在父亲肩头,兴致勃勃地找银色头发,像宝贝一样地拔下,开心地大叫,你看你看!长大以后和父亲渐渐变得生疏,却以为他会被岁月善待,永远是记忆里挺拔坚韧的模样。

    而今她亲眼见到这个男人的老去,童年如凋零的花瓣落地,没有声音,深藏于心。

    年华的站台不断提示着每条一去不复返的征程。路标上打着白底和红色的黑体字,依旧不知道通往哪里。只是列车不断地经过身旁,带走父辈的年轻,她的稚嫩。

    “林潇衡,等我们老了,还会记得现在吗?”

    “就算不记得了,爱也会以某一种形式,永远存在。”

    林潇衡说的话,她都信。

    他们会抵达温暖和寒冷的地域,亲眼见证大自然的造化清奇。

    漫长的旅程会有笑声和耳语,盛放四季。

    周末,吴双和荷风来看程一朵,提着满满两大盒礼物。

    “林教授,你可以呀!”吴双调侃着,“拿出了做科研的效率,这么快就要升级了!”

    说罢,她围着程一朵前前后后转了几圈,“还是太瘦了!以为你结婚生子就要进入发福状态,还暗暗期待了一阵,怎么觉得比以前还瘦了点!反应大吗?”

    “没啥反应,好吃好喝。”程一朵嘿嘿一笑,眉眼褪去了几分稚嫩,添了些温柔。

    荷风钻进厨房帮林潇衡打下手,男人之间总有些自来的话题。

    像是刻意把空间留给吴双和程一朵,她们坐在阳台上吃着水果聊天儿。

    “托你的福,人生第一次见荷风同志下厨,哈哈!”吴双眯着眼睛,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这儿阳光真好,晒得人好舒服。”

    微风里飞舞着细碎的尘埃,唇齿间的苹果溢出清甜美好。

    “一朵,我今天来其实是跟你告别的,荷风准备辞职去云城发展了,他要开一家民宿,我想跟着他。”吴双的声音轻轻的,却无比坚定。

    “啊那我岂不是不能经常看见你了!”程一朵一惊。

    “说得好像咱们常见一样!”吴双笑起来,“反正你也嫁人了,以后带着孩子来云城呀,干妈管吃管住!”

    “可是我还没准备好跟你分开耶。”程一朵有些着急,她没办法想象天涯海角那么长的距离,心里总有些莫名失落。

    “我还没准备好的时候,你不也头也不回地跟林潇衡那小子跑啦?现在竟然连孩子都有了,我还没找你算账呢!”跟从前一样,吴双总是沉稳地安抚她的不安,“而且没有你想的那么远,坐飞机三个小时就到啦。”

    程一朵看着吴双带来的礼物,孩子的尿片,风铃,包被,衣服,安全座椅,时间跨度那么大,原来是早就打算好的,漫长的陪伴里,她这样零零星星的出现,鼻子不由得一酸。

    “你呢?”有太多话不知从何说起,那个从大一就想着要攒人脉,梦想是找一份干活不累薪水高的工作,现在为了爱情舍弃了朋友和理想,程一朵不知道这是不是她想要的,还是一路走到今天,太多选择身不由己。

    “我?”吴双像是知道她的担心,“所有的选择都是我自己做的,怨不了任何人。而且,能和荷风一起浪迹天涯,可能只有小说里才敢这么写吧,这辈子也算是出人头地了。”

    见程一朵皱着的眉头松开了些,吴双拉拉她的手,“最难熬的那几年,我们都觉得你傻,错过了很多看起来不错的选择,等心上的一个人,多荒谬啊。后来我才明白,兜兜转转这么些年,谁都免不了生活的难,有的人难在前面,有的人难在后面。但愿如履薄冰难过以后,也能像你一样,守得云开见月明。”

    “荷风对你好吗?”所有辞藻都苍白无力,程一朵还是不放心。

    “什么是好?”一直以为自己的爱炙热勇敢,无坚不摧,能够为了心爱的人赴汤蹈火。其实生活不需要上天入地,只要他需要的时候,在那里就行。

    我想,只要有彼此,即使是等待,也是美好的吧。

    “一朵,好好照顾肚子里的孩子,如果这辈子我没办法做妈妈了,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我一直在想要不要跟美丽道个别,但她这个人死要面子,肯定得找个五星级大酒店为我送行,没准还得化半天妆,就不给她添麻烦了,回头发个微信算了。

    也许在另一个平行时空里,我们三个还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正在抓阄决定明天谁早起去占座。”

    吴双的声音渐渐哽咽,长大是一个过程,为了完成蜕变,就必须向生活顶礼膜拜,双手奉上祭奠品。

    广播里放起了音乐,程一朵爬过去把音量调到很大而听不到自己的心跳。

    她们藏匿在小小的世界里,坦坦荡荡地把青春又走了一遍。

    吃完饭,挽着荷风离开,吴双朝程一朵用力挥了挥手,再见了!照顾好自己和我的干儿子哦!

    看她点点头做出一个“再见”的口型。没有声音,却被某种巨大的声响淹没。

    没敢再回头多留恋一眼,回忆刚提出水面又被塞进记忆深处。马路上的建筑四面高高耸立,反光的玻璃墙,闪动的液晶屏幕,忽然有种没有归处的错觉。

    恍惚中感到荷风紧紧攥住了她的手。

    新的生活,它会在哪里。从一个红灯等向另一个红灯,好像世界上独独多余他们两个,没有落脚点,亦不知该如何加速前行。虽然并不沮丧,但重新开始这件事,怎么会比想象的容易。

    荷风给她描述走过的地方。鲜花锦簇,青山白云,极其绚烂的色彩藏于其中,巨大的情绪立于水中央,每株会说话的植物暗示着季节变迁。无不充斥满自由祥和气氛。

    是最喜欢的样子。

    最后他说,吴双,我喜欢去这些地方,它们让我感到内心安宁。现在,我再也不用一个人了。

    像不停被人追赶而没有力气再迈出一步的逃亡者,真实以高于一切的姿态俯视着。吴双背对着这座承载了所有年轻和梦想的城市,打捞起每一个沉寂而透明的时刻,心在不停地说话,可是听不清它的声音。

    “去Wings吗,听说那儿出了新的调酒,喝一杯?”荷风说。

    灰紫色的晚霞就要隐没。万家灯火,霓虹流动。城市变成一艘空荡荡的船只,远行带走所有思绪。

    Wings里,唱歌的女人已经换成了新的乐团,荷风坐在吧台,目不转睛地望向最中间的位置。

    从前想知道的故事,好像变得不太重要。吴双一口气喝光了杯子里的彩色液体,走出酒吧,在门口呼吸清新的空气。

    迎面站着莫清风。

    那个拿着玫瑰花在冬天晚上冻得瑟瑟发抖的男孩,依旧以同样的姿势站在那里等她。

    缓缓走近。那种共同生活而万分熟悉的气息袭来,内心习惯地卸下防备而微微颤抖着。

    你……要离开了?

    嗯。

    他……对你好吗?

    嗯。

    身上的香水味道不断刺激着鼻膜,眼泪几乎就要忍不住。

    僵持着站在路灯下,不知为什么想起十二岁那年,那只挣断线飞走的风筝,它飘得很高很高,最后被牢牢拴在大柏树的枝干上,再也飞不起来。

    如果是从前,定会扑进他宽敞的怀中放声大哭,做温柔悲戚的小女人,让“好久不见”这样的情感像溪水一般流淌出来。可是眼前的他却被定义在了过去,随着腹中小生命的消亡,永远无法转身。

    双儿,还有……还有……机会吗?

    你觉得呢。

    呵呵,呵呵呵呵。我早就知道,早就知道的,只是……我怎么这么想不开呢,还想来见你一面,你……去忙吧,我也该回去了。

    清风……对不起。

    他毫无气力地笑着转过去,挥了挥手。走了两步,又返回来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吴双。“我以为能想开,还是忍不住过来见你。我就是很想见你而已,下次不会了。再见。”

    吴双,再见。

【102】他会是个很好很好的爸爸

    大概是怀孕了,程一朵变得特别爱做梦。

    梦见和林潇衡走在无垠的海边,穿着十七岁最爱的那条苏格拉裙子。海风温柔地吹打裙摆,海上的船只缓缓起航,青烟和天边的云朵融在一起。

    林潇衡是海上的风筝。不属于海,却比海洋自由鲜活。他有翅膀,能飞得很高,他的光芒独特,直直的照亮所有孩子清澈的面庞。

    他的笑容,是大海竭尽全力的拥抱。

    她看着他笑,从梦里快乐地醒过来,然后听到他说,老婆,有什么开心的事情吗,听到你一直在咯咯咯地笑。

    梦见你了呀。程一朵眯着眼睛,被幸福揽进怀里。

    “好像有人在敲门!”

    “同学,这才七点耶,睡这么早来咱们家!”

    仔细听,好像真的有人在敲门。

    林潇衡套上睡衣打开门,站着阿姨。

    她蓬头垢面,脸一歪直接跪在地上,边哭边说,“林先生,林先生你行行好,帮帮初一吧!”

    怕她声音太大吓到一朵,林潇衡赶紧将她扶起来,抽了张纸巾递给她,“发生什么事了,你慢慢说。”

    “都三个多月了,还是没找到骨髓,初一化疗了几次,整个人已经瘦得前胸贴后背了,我不知道他还能等多久,能不能……能不能……”

    看见程一朵换好衣服走出来,她又立刻爬到她脚下,哭着说,“一朵,一朵你还年轻,以后还能生,就算这个必要,你也可以生很多孩子,但你可怜可怜我,已经五十多了,初一是我的唯一,你救救他好不好?”

    程一朵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脸色煞白,她捂住微微隆起的腹部,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阿姨,能做的我们在尽力,但一朵肚子里的,是我们两个的孩子,我绝不会让他有任何危险,你还是先回去吧。”林潇衡伸出一只胳膊护住程一朵,厉声又重复了一遍,“如果你下次再这样闯进我们家,我一定追究你的责任!”

    “你说责任?”阿姨倒是半点没怕,瞪着猩红的眼睛愤怒地反问,“你看我现在已经是个老太婆,怕什么责任?谁能救我孩子,这条命现在就拿去!”

    林潇衡立刻反抓住她的手,任她咆哮呼喊,直接拖出门去。这时父亲也跑了上来,看见此情此景,抱住阿姨劝道,“莉芳,你要做什么!”

    “我在求一朵救救初一!”阿姨像惊醒过来,痛哭不止,咆哮呼喊,“一朵是他姐姐啊,怎么能见死不救呢……初一快死了,我已经走投无路了老程!”

    父亲抬起头,迷离地扫过惊魂未定的程一朵。“对不起,你们已经帮很多忙了,昨天医生说初一的情况不太好,莉芳也是急得没办法了,请你们不要跟她计较,我这就带她走。”

    两个颤颤巍巍的老人互相搀扶着进了电梯。莉芳阿姨隐忍的哭泣声断断续续地传出来,父亲一脸抱歉的样子,成为这个早上唯一清晰的画面。

    眼前突然一黑,程一朵顿觉呼吸困难,脚一软瘫坐在了沙发上。

    林潇衡被她的反应吓得不轻,直接抱住她下楼,开车往医院。

    “放心吧我没事儿,刚才有一阵心里堵得慌,现在好了。”程一朵朝车窗外用力吸了几口气,让心跳慢慢平复,“孕妇真的好脆弱噢,心里觉得还好,身体已经没力气了,嘿嘿。”

    林潇衡低沉着声音说,我知道你对莉芳阿姨总是有一点内疚,不管怎么说,你是她现在的希望,你想为初一做些什么,所以你着急因为什么都做不了。

    被说中心事,程一朵的笑意渐渐变成了伤感。她轻轻摸着腹部说,“我一直努力像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一样,但是太难了,还是会常常想起初一无助的眼睛。”

    她又抓住林潇衡的手,“不用担心我,我要这个孩子,我要你幸幸福福的,我也相信会有奇迹发生。”

    汽车驶进医院的停车场,林潇衡解开安全带,抱住程一朵。

    成年人要解答的题目太多了。

    科学方法论说过,如果无法面面俱到,最好的办法就是抓住最重要的线索。

    医生替程一朵做了B超,检查了血液,没有问题。叮嘱说,不能再受惊了,孕妇就应该被好好关照。

    看起来虚惊一场,母亲听说了这件事,立刻打电话给父亲一通臭骂。“你要是害了我孙子,就等着断子绝孙吧你!该出钱该出力的都出了,再跑去找一朵麻烦,别怪我不客气!”

    沉默了一会儿,母亲更气愤地怒吼道,“你是个男人么你!要是你不知情,莉芳她知道一朵住在哪儿吗?五六十岁了,能不能像个男人!”

    这是由来已久的不满。

    但听起来,对所有的指控,父亲都没有做辩解。他这一生都在圆满和破碎里穿梭,这一程开往哪里,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睡觉之前,程一朵问。

    “我大概会跟你一样,也许,不会有那么多内疚,你知道的,我是一个理性的人,分析清楚了利弊,就不会纠结。”林潇衡在她额头亲了一口,“怎么,还在想?”

    “你以前说我不了解自己,那会儿不服气,现在好像觉得真的不太了解自己哎。我总是希望所有问题都要朝着完美的方向走,但哪有那么多完美。”程一朵望着天花板,慵慵地转了个方向。

    “那时候你就像一个谜,”林潇衡呵呵一笑,陷入了回忆,“从来不按常理出牌,以为你会问一问奖学金,你也不关心,以为你对什么都没兴趣,举手说,我想参加福利院项目,嘿嘿,你是一本很深奥的书,里面的每一个观点都叫我着迷,但舍不得一下子看到结局。”

    林潇衡的话总是让程一朵心生温暖。

    因为他,她愿意和不完美和平共处,愿意捡起零零星星的善意,从里面拼出自己。

    不想因为怀孕被特殊照顾,她照常呆在实验室,正常坐在教室里听课,把汇报材料修改了一遍又一遍。这些时刻,她是独立于林潇衡的个体,认认真真地投入其中,不被任何事情打扰。

    随着肚子越来越大,行动开始变得艰难。她得在站起来的时候小心挪开步子,避免扯到趾骨,否则那股酸爽的感觉久久不散。

    这是他们难忘的一段回忆。

    无论什么时候想起,都轻易地弯起嘴角红了眼眶。

    第一次听到胎动,像一条小鱼在肚子里划水,冒着轻微的咕噜声,痒痒的,无限温暖。程一朵哭着跑到厨房,眼神明亮地望着正在煲汤的林潇衡。

    怎么了,林潇衡温柔地问。

    他在动,他在吐泡泡。程一朵指着肚子。

    是吗,我听听。林潇衡蹲下身,耳朵轻贴她的肚子,过了好久才挠挠头,太调皮了,他在跟我捉迷藏呢。

    哈哈。

    林潇衡变成了很棒的厨师,厉害的月嫂,以及程一朵专治的司机和营养师。他读完了新生儿护理指南,产妇心理和营养均衡,现在又开始研究儿童行为学,所有的问题他都想了解,乐此不疲,孜孜不倦。

    做完四维,他们第一次见到孩子的样子。圆圆的脸蛋,高鼻梁,一只手捂着脸,看起来是个含蓄的胖宝宝。

    回去的路上,程一朵问,如果宝宝没有继承你的聪明怎么办,他像我一样平凡,也没什么远大的目标,总是习惯跟在你后面。

    “那我就张开双臂保护他。”

    可是,如果不经历风雨,怎么变得强大起来呢?他会成为温室里的小花小草。

    “我不管,就想保护好他,直到他说,爸爸我能飞了,我就走。”

    林潇衡一本正经的样子逗得程一朵直乐。

    她不知道林潇衡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爸爸,严肃一点的,还是温柔一点的,会从小教孩子独立思考问题,还是带着孩子漫山遍野地奔跑,她想象不出来。

    但他会是个很好很好的爸爸,肚子里的也是最幸福最幸福的孩子,这一点程一朵深信不疑。

    周末,钱美丽来找程一朵逛街。

    她一身浓郁的香水味呛得程一朵直打喷嚏,只得隔开一米远的距离,满怀歉意地说,不好意思呀,早知道我就不喷了。

    反正我这会儿也有材料要整理,没办法陪你啦。

    钱美丽胖了不少,加上满脸浓妆,一身富贵逼人的花裙子,整个人看起来跟程一朵不像一个年龄段。

    “才两个星期没见,你肚子大了好多哦!”钱美丽盯着她的肚子。

    “是呀,现在是他长得最快的时候。不过医生说他比同月龄的宝宝要大两周,哈哈。”程一朵变笑变答,眼睛没舍得离开屏幕。

    “你也真是的,怀孕了呆在实验室干嘛呀,就应该吃喝玩乐!林潇衡也不知道怎么想的。”钱美丽刚想靠近,想到自己一身的香水味,又暗戳戳退了回去。

    “他倒是希望我闲着,但我不想落下功课啊。”

    “一朵,怀孕的感觉……好吗?”

【103】不可动摇的姚太太

    “刚结婚的时候,我不想要孩子,一直偷偷吃避孕药。我想着,两个人自己的日子都没整明白,怎么再整个孩子。一个月前,有个女人找到我,说怀了姚晓凡的孩子。我也没吵也没闹,偷偷停了避孕药,然而一个多月了,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其实也不能怨我,他也没回几次家。一朵,你相信报应吗?相信我这种人注定得不到想要的。”

    程一朵停下手里的键盘,抬头看着这个和自己同寝室四年的女人。这一刻,在华丽浮夸的外表下,她看到了钱美丽和当年一样怯懦不安的内心。

    “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找姚晓凡说清楚?”

    “说?”钱美丽苦笑,“这么长的事情怎么说?你以为姚晓凡娶我是因为爱情么,还不是我宽容大度,对他那些暧昧对象睁只眼闭只眼嘛。我要是挑明了,两条路,一个是离婚,他的钱我碰不着,我又没工作,怎么活?第二个就是照常过日子,还是这种日子,说不说又有什么区别?!”

    “美丽,你爱姚晓凡吗?”程一朵起身,给她倒了杯热牛奶,“不好意思啊,没有茶,只有牛奶和白开。”

    “我不知道……有时候觉得,我的爱情在大一自杀那个夜晚,好像就和陆耀辉一起走了。”钱美丽举起杯子抿了口,小声笑了,“林教授选的牛奶真好喝,醇而不腻,回头帮我问问哪儿买的,我也买两箱回去。”

    她用幻觉打造出的盒子把自己紧紧锁住,外界透不进一丝光。程一朵眼看她插科打诨,各种胡驺嗨聊,却更清楚地看见,她启动的自我保护机制,在已经狭窄不堪的生活里,吃力地运转着。

    这时林潇衡敲门进来,微笑着跟钱美丽打了个招呼。在程一朵桌上放了盘洗好的车厘子,“吃水果时间到!”

    “林教授,我们刚刚还聊到你呢,以前是二十四孝好老公,现在是二十四孝好爸爸!”钱美丽跟以前一样,见到林潇衡玩笑就开个不停,让生性严肃的人绽放笑容,会让她很有成就感。

    “洗个水果而已,又不麻烦。”林潇衡站在仪器前,用再正常不过的口吻叮嘱程一朵,“没什么事儿少站在这儿,这几个大家伙的辐射估计不小。”

    “好。”

    程一朵乖巧地跟林潇衡说再见,没有留意到钱美丽眼里的失落。

    钱美丽是失落极了,才会在这个时候来学校找程一朵。

    荷风在云城的民宿昨天开业了,吴双写了篇小小的推文,讲了这家民宿的故事顺便做个广告。钱美丽本来是抱着生活不易甚至带点儿同情的态度去看的,以为这么大的工作量至少会让人疲惫吧。

    但是照片里的吴双生机勃勃,阳光明媚,她找到了一片适合自己的土壤,开始汲取养分,开出了令人惊艳的花。最重要的是,荷风给这间民宿取名叫“天下无双”。

    他破釜沉舟重新开始的事业,有一半冠上吴双的名字,这不是历尽千帆而无坚不摧的爱情,又能是什么!

    可是爱情明明是稀有资源啊。

    凭什么程一朵碰到了,吴双绕了那么大一个圈子也碰到了?

    而她还在体面和尊严里苦苦挣扎。

    “一朵,吴双去云城之前来看过你,对吗?”

    钱美丽问得突然,程一朵没想好怎么答,只好点点头,“她是不想麻烦你,你这么爱热闹,一定要张罗践行的。”

    “是吗?”钱美丽悠悠地咬住了嘴唇。

    她和吴双的关系,好像从和姚晓凡在一起之后,默默变得微妙起来。那时候她觉得吴双是嫉妒自己找了户好人家,从此锦衣玉食和她不在一个阶级了。

    现在她掏心掏肺地往深里想,吴双应该是看不起她。

    她在吴双眼里,可能就是个为了物质满足而忍辱负重的笑话!所以她连当面告别都吝啬,只在微信里假惺惺地道了个别,客套得像陌生人一样的

    但有人追求精神伴侣,有人喜欢物质丰腴,凭什么吴双就觉得自己高贵一点,可以对自己的生活指手画脚呢?

    想到这儿,她打开手机翻到吴双昨天的那篇推文,进度条定格在最后,“他说,有些感觉,本来就天下无双。欢迎你来,我是吴双。”吴双的笑脸明艳到模糊,第一条留言是程一朵,写着,“最好最好的吴双,祝福你和你的天下无双。”

    钱美丽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她快速按了删除,并取消了对吴双的关注。

    “发什么呆呢,还在想吴双没跟你当面告别的事儿?”程一朵见她怔了半天没反应,以为她在生气。

    “无所谓啦,反正从准备结婚起,她就没给过我什么好脸色。”钱美丽不满地撅撅嘴,在程一朵追来的目光里背过身,“开个民宿,日后怎么样谁知道呢!”

    “明明计较,还偏要嘴硬!”程一朵感到肚子一抽,笑着说,“小宝宝都听不下去了,举手反对呢!”

    她好柔和,好温暖,让钱美丽心里硬生生空了一块。但她猛然想起姚晓凡在外面的女人,如果也是这样柔情脉脉,举止得体,也许她真的会被取代。想到这儿,钱美丽突然有了战斗状态,她抄起沙发上的手包,在程一朵脸上刮了一下,“你好好休息,改天再来找你逛街!”说罢蹬着高跟鞋出了门。

    “美丽!”程一朵在后面叫住了她,“如果很难过,不要自己撑着,我,吴双,我们三个还是最好的朋友!”

    钱美丽停了几秒,但没回头。

    不知道自己还相不相信程一朵的话,但亲密友情太奢侈,她已经知道自己够不着。索性断掉念想,一切还轻松些。最重要的是,她即将面临的一场又一场婚姻的恶战,朋友帮不了任何忙,她们只顾着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她的疼痛难忍,谁又真的感同身受。

    她开车来到点心店,买了两箱蛋挞和水果酸奶,吭吭搬到姚晓凡的公司。热情招呼了一圈同事,扮演着优雅贴心的经理太太。

    “晓凡,我来看看……”推开总经理办公室的门,才发现里面站着的,是之前来找过她,怀孕了的女人。

    “是你?”

    见到钱美丽,女人迅速低下头。姚晓凡推了推她,温和地说,“你先出去。”

    “不准出去!”大概是姚晓凡的细声软语刺痛了她,钱美丽怒不可遏地把女人扯了回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女人吓得全身发抖,连大气都不敢出,办公室里死一样的寂静。

    “姚太太,你误会了……”女人艰难地在她手掌间努力挣脱,但被钱美丽扣得死死的,扬起手准备甩过去,落下之前被姚晓凡拦住了。

    “你动她一下试试?!”姚晓凡又气又急,把钱美丽甩到凳子上坐下,“你到底想怎么样!”

    钱美丽终于控制不住大哭起来。

    所有她担心的,在意的,猜想的,都在那一刻全部崩溃。即便这个女人再一次被她费尽心思地赶走了,下一个,下下一个,时间这种东西一定会把姚晓凡带离她的身边。

    和过去被掠夺的一切一样,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这里是公司,有什么事我们回家谈。”姚晓凡递来一张纸巾,用不容商量的语气说,“你可以在这儿继续闹,也可以早点回去做点自己喜欢的事,但现在我要去开会了。”

    “可是……”钱美丽渐渐软了下来。

    “我答应你回家谈,就一定会回家的。”姚晓凡拿起文件走了出去,他的声音没有温度,也听不出任何情绪。

    留下钱美丽和那个女人面面相觑。

    “说吧,你想要什么?”钱美丽理了理凌乱的碎发,将晕开的粉底重新揉开。“先说好,我是不可能和姚晓凡离婚的,否则,他净身出户你也没有任何好处。”

    “我不介意。”女人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钱美丽仔细打量,发现她年轻瘦弱,眼睛里却充满和她外表完全不符的坚定。

    “哼,蠢女人!”

    女人一表态,钱美丽立刻释然了。

    她不是来贪图衣食无忧的生活,也不是想取代她姚太太的身份,如果只是为了爱情,用不了多久,她就会被现实捶打得心灰意冷。

    姚晓凡什么都可以,除了细水长流地爱一个人。

    走之前,钱美丽冷笑着对女人说,“年纪轻轻找谁不好,非要做小三,还做出德行来了!生下个孩子没名没份,你坚贞不屈的爱情能把他养大么?笑话!”

    然后,趾高气扬地离开了。

    她只要在姚晓凡回家的时候煮一桌丰盛的饭菜,流几滴梨花带雨的眼泪,摆出想要一起解决问题的姿态,她永远都是不可动摇的姚太太。

    明天再把婆婆接过来,说几句贴心话,带她逛逛街买几件昂贵的衣服,欲言又止地透露一点生孩子的想法,姚晓凡就会按时回家。

    怀上孩子,是迟早的事。

    她钱美丽绝对不会在同一个地方摔两次跤,所有受过的伤,都将成为她驾驭婚姻的勋章。

【104】她叫林慕朵

    随着时间一周周过去,家里渐渐装满了宝宝用品,时不时传来程一朵的惊呼,“天呐,你有必要买几个牌子的尿不湿吗,宝宝很快就穿不下nb号的了呀!”

    “有的测评机构说会红屁股,我多备几种,他喜欢哪种,以后就用哪种。”林潇衡嘿嘿一笑。

    “哇塞,这么多推车呀,你是要进行研究嘛?”

    “高景观出门遛弯用,比较笨重但能避开汽车尾气,口袋车去商场用,提了就跑轻便又安全……”

    这个尽责的爸爸把所有可能出现的事情都在脑子里走了一遍,安上了不同的解决方案。程一朵要做的只是挖完眼前的酸奶,无忧无虑地看他组装婴儿床,消毒好贴身衣物,甚至给小风铃缝上视力卡。

    “没想到你的手工不错哎。”程一朵啧啧称奇。

    “是啊,小时候家里穷,想着万一书读不下去可以帮人缝缝补补来谋生。”林潇衡配合地表演了一出悲情主角的励志转身,程一朵笑得直不起腰来,“哎呀,不行了,再笑下去宝宝要抗议了!”

    他应该见过繁花似锦,见过聪慧过人啊。

    可是他一心一意待一朵好。他珍惜她平凡生于地面,爱护她天性善良。她的执拗,她的慌张,她的软弱与坚强,他都没办法不爱,也从未想值不值得。

    与孩子预产期一起临近的,还有莉芳阿姨的频繁出现。她会突然出现在程一朵下课走向实验室的路上,局促不安地扬着手里的支票喊,我已经把房子卖了,钱都给你,你考虑一下吧求你了!你真的还年轻,生多少孩子都有机会啊!

    或者在实验室门口,一站就是几个小时。也不开口说话,就直挺挺地站在阴影里,等程一朵忙完手里的活出去接水,吓得“啊”惊叫连连。

    林潇衡忍不住了,他直接义正言辞地表达了不满。莉芳阿姨像听不懂一样,只是机械地重复,求求你了,我什么都答应你,求你救救初一!

    “孩子已经长大了,他会踢我,会在我肚子里游来游去,我不可能放弃。”程一朵惊魂未定,但还是耐着性子解释。她的心里在一遍一遍地想着,耐心一点,等等我,等孩子出生,我就去救初一。这些话只是沉默地回荡,无法在这种时候说出来。

    林潇衡找到实验楼的保安,叮嘱不要再让莉芳阿姨找程一朵。

    还是不放心,他把自己的电脑搬到实验室,坐在程一朵的桌子旁边,让她始终处于自己的视线范围内。

    程一朵的母亲常常骂骂咧咧地诅咒,这个世界就是不能当好人,潇衡你这么出钱又出力,到头来没捞到一点好!莉芳和老程真不是个东西!

    林潇衡没想过人性。

    太复杂,他没办法找到正确答案。

    但如果一开始就断了莉芳阿姨的念头,不让一朵去医院抽血化验,也许后来的一系列骚扰就不会发生。

    明明一朵存了善心去做好事,当没办法两者兼顾的时候,反而被指责见死不救。莉芳阿姨有一万个伤心绝望的理由,但没有一个理由可以被加在一朵身上啊。

    人性这门庞大的学问,只负责出题,逼着人们迷失其中,什么都看不清。

    这天夜里,程一朵嚷着还有十天就到预产期了,明天碰到休假得去甜品铺子和港式餐厅走一圈。林潇衡一边应声答好啊,一边在手机上搜索高分餐厅。

    突然程一朵急匆匆地跑出来,气喘吁吁地说,“好像破水了……”见林潇衡愣住,她又红着脸冲进厕所,“你等等,我再去看看……”

    不一会儿,传来她的尖叫,“老公,真的破水了!”

    林潇衡怔了几秒,立刻从柜子里拿好准备已久的待产包,将产检材料全部装进书包,一把横抱起程一朵,直接往楼下跑去。

    演练过很多次的画面,比任何一次考验都紧张难耐,此刻只听见心在扑通扑通拼命跳跃,一会儿一个频率。他和程一朵的孩子,穿越过千千万万的宇宙尘埃,终于要和爸爸妈妈见面了。

    “疼吗?还能坚持吗?”一路上,林潇衡紧握着程一朵的手,不停地问。

    “不疼。”程一朵浅浅一笑,“你都问了我八百遍啦!前几天做B超医生不是说吗,他是个省心的乖宝宝,接下来还有一场硬仗,他肯定会对我多多关照。”

    心微微放松了些,脚下的油门加了点力,汽车疾驰在凌晨空旷的马路上。

    赶到医院,程一朵被护士推进去检查,林潇衡赶紧去办住院手续,边签字边给两边的家长打了电话,节奏快到连心脏都漏跳了。

    “胎儿一切正常,羊水指标正常,放心吧。”医生先走出来跟林潇衡说,“你们先住院观察,明早开始挂催产素,如果24小时宫口不能打开,为了避免羊水感染,我们会立刻剖腹。”

    “好。”

    程一朵依旧很精神,轻微的痛感很快被即将做妈妈的喜悦打败。怀孕的后半段,笨重的身体老让她战战兢兢,怕磕到桌子又怕走得太快,不用多久,她又可以活蹦乱跳了,不,是和他们的宝贝一起活蹦乱跳。

    医生将病床调整了角度,让腿稍稍抬高,温热的羊水依旧源源不断地流出,程一朵躺在病床上,等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想吃点什么吗,我去买。”林潇衡小心地在她额角揉了揉,“如果难受就说,我去找医生。”

    “不难受,也不想吃什么,你陪我聊会儿天吧。”程一朵拉过他的手,微微颤抖着用力一握,想起她曾经意气风发的面容,如今忍着疼痛孕育一个孩子,心里涌起了说不出的感觉,林潇衡背过身,悄悄抹了抹眼泪。

    “怎么啦,我真的不难受,真的真的!”程一朵语气欢快地安慰他,“虽然明天吃不成甜品和菠萝油,但生完宝宝我可以想吃啥就吃啥了呀!”

    林潇衡轻轻把窗帘拉开,指着漫天繁星说,这会儿的夜晚好美,你快看!

    “哇!真的耶,我已经好久没看到过这样的夜晚了。上一次好像是十来岁的时候,我妈、你妈还有还有几个邻居带我们这些孩子去海边,她们下水夜游,我们在岸边捉萤火虫。萤火虫和星空都很漂亮,让人看花了眼。”程一朵将身体向窗户的方向挪了挪,“好安静啊,星星和倒影都睡着了。”

    “是啊,那时候你十三岁,我十四岁。你扎着两个羊角辫,见谁都笑。”

    “哈哈,原来你那时候就是冷面学霸了呀,我们在海边玩,你在房间里看书,谁也不敢去叫你,都觉得你是觉得我们成绩差,不高兴和我们玩!”

    “能在书里找乐趣就不惦记着玩,只觉得你们傻乎乎的,一窝蜂一起疯,现在想,真的好喜欢那份傻气噢。”

    “谢谢你对即将临盆的孕妇发来如此走心的安慰,哈哈哈哈。”程一朵乐不可支地笑开了。她从前一直以为,林潇衡不喜欢太蠢的人,但蠢的人实在太多了,他谁也看不上,所以,他也不跟人玩。这会儿才开始明白,他只是没享受过一起玩的快乐,明明一起窝在沙发上打电动的时候,如果怪兽特别厉害每次都碾死他们的小人儿,他叫的比她还激动呢。

    肚子的疼痛一下比一下剧烈,渐渐没有力气开口说话,时间走得前所未有的慢,程一朵索性睁着眼睛等天空亮起。林潇衡靠在床前,回忆起很多年代久远的往事,一件件温柔地讲给程一朵听,讲他心仪却不敢开口讨要的变形金刚,讲他收到过的情书以及写情书的那些姑娘,讲他在一次运动会上逞强跑出的好成绩。也许这是他们以两个人名义为家的最后一个夜晚,很多感慨在心里铺天盖地地绽放。

    “你想叫他什么名字?”程一朵指着肚子问。

    “嗯……”

    “林儿响叮当?还是……林漓尽致?”程一朵眨巴着眼睛。

    “你都给自己的孩子想这么奇怪的名字吗?”林潇衡忍不住笑出声,“其实我呢,很久之前就想好了,我想叫他………林慕朵,林潇衡的林,倾慕的慕,程一朵的朵。”

    直白又温暖的名字,饱含着他所有的深情和爱意。程一朵全身暖洋洋的,抚了抚隆起的肚子,突然她想起了什么,“那万一是个男孩呢?”

    “男孩不能叫林慕朵嘛?”林潇衡认真解释,“爸爸爱妈妈,跟他有什么关系啊哈哈他还不会说话,反对也无效!”

    这个被疼痛稀释得无限漫长的夜晚,因为林潇衡的陪伴,一切都安心无比。

    林妈妈和母亲很快赶了过来,她们还带来了一个令人振奋的好消息,初一下午已经匹配到合适的骨髓,明天一早将要动手术!

【105】托小宝贝的福

    和初一一起经历的这个上午是特别的。

    天刚亮,程一朵就被推进去内检,医生说才开了一指,手背扎进了粗粗的滞留针,催产素一滴一滴流进体内。

    程一朵独自等待那个时刻的来临,林潇衡和母亲们在门外等着。手机被收走,脑袋空空,一点想法也没有,只知道他们一定很担心很着急,站在竭尽所能最近的地方,默默为自己祈祷和加油。

    而她的弟弟程初一,也会在天亮以后进入另一个手术室,他会在这场战役里重获新生。等眼下的“今天”过去,一切都将会到原先的轨道,初一会健健康康回到学校,父亲的脸上会重新有笑容,她和林潇衡的孩子会平平安安来到这个世界,在爱里慢慢长大。

    她比任何时候都感念世界的好,谁说没有奇迹,只要你愿意相信,愿意花时间等,一切都会朝着最好的方向发展。

    趾骨的疼痛愈加明显,旁边病床同样待产的孕妇已经忍不住哼哼起来,程一朵按照林潇衡教过的办法,保持体力尽量不喊出声,不停地深呼吸。

    渐渐地,每个细胞都像被撕碎了一般,程一朵全身都是汗,努力用意志对抗着排山倒海的痛感。身边的孕妇已经忍不住大声尖叫起来,将身边可以抓到的东西全部砸在地上,喊着老娘再也不要生孩子了,再也不帮你们这些臭男人生孩子了!来人啊,我要上无痛,给我一针无痛,我受不了了,我要死了!

    程一朵蜷缩着身体,提醒自己吸气呼气保持频率,她想做一次真正的女英雄,这样以后林潇衡在给孩子讲那些光辉故事的时候,自己也多少有些谈资。

    很快她就发现自己低估了生孩子的痛。

    一波一波钻心而来,持续60秒,大概有10秒钟可以喘口气,继而是更为崩溃的一波60秒。直到连10秒的喘息都没有了,她叫住一个护士,问,请问我还要多久?护士弯腰一看,“宫口全开!快进产房!”

    孩子很配合地迎向世界,程一朵卯着劲浑身是汗,十五分钟的时间,意志接近昏迷听到护士说,恭喜你呀,记好哦,女宝宝,3300g,生于早上十点十八分。

    程一朵虚弱着连连点头,又听见护士夸了一句,她一直在笑呢。转过头看着护士怀里皱巴巴皮肤红红的一团,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她一点都没哭,笑眯眯地睡着,好像这里和妈妈肚子里一样安全。

    以为自己会哭的,但这一刻到来,眼泪全部蒸发成触手可及的喜悦。观察结束被推出产房,看到林潇衡眼眶通红地迎上来,在她耳边一遍又一遍地说,一朵,一朵。

    每次想说很多话又无从说起的时候,他总喜欢不停地唤她的名字。他叫一朵,一朵,一朵,声音是担心已久的温柔。

    “好累哦。”程一朵努力露出个笑容,“我得睡一下,过会儿你叫我。”然后,她放心地睡了过去,梦里纷繁往复,没有任何情节,只是各种色彩的画面不断重叠,身体轻飘飘地到处遨游。

    等到醒来,宝宝已经躺在她身边。

    仔细打量这个小小的人儿,长长的眼线,高高的鼻梁,梦里笑着还有两个若隐若现的小酒窝,像极了林潇衡。“她好像你,大概也会是个聪明蛋儿。”

    “我没想过她会是个什么蛋儿,但我想努力做个好爸爸,照顾好你们俩。刚刚你一个人在产房里面,我听到很多产妇的尖叫,唯独没有你的声音。我没办法想象那有多疼,但那时候我下定决心,这一辈子,我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保护好你。”

    病房里陆陆续续来了很多亲戚同学和朋友,林潇衡和母亲在外招呼,程一朵和宝宝躺在里面,她怎么也看不够这个粉红色的小人儿,软软糯糯,已经长出了一头茂密的黑发。她竟然是经由自己的肚子来到这个世界耶,光是想想就令人振奋。

    这时父亲进来了,他看起来精神了许多。在宝宝旁逗了一会儿,像是不经意地告诉程一朵,初一的手术很成功,虽然还在深切观察,医生说只要不排异,他就没事了。

    “太好了。”程一朵笑着点头,“爸你也辛苦了。”

    沉默了好一阵,父亲低着头说,对不起啊一朵,我什么都没给过你,却何德何能有你这么个好女儿。

    想起来,自己也不算是个好女儿,只是父亲对自己期望值太低了,所以不管怎么做,都能换得他的感激涕零。其实,她也不是没经历过幸福的亲子时光,只是太远了,远得记忆模糊,不容易被打捞起了。

    母亲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旁边,看样子她听到了父女俩方才的对话,眼睛红红的。

    “哈,我们三个人很久没这样站在一起了,托这个小宝贝的福。”程一朵有些感动,父亲母亲定格在一个画面里,哪怕一句话也不说,就是她脑海中无数不多的美好记忆。

    “二十多年前,你妈刚生你的时候,家里没人帮忙,我一会儿帮你换尿布,一会儿帮你妈擦身子,一会儿被护士叫过去拿药,忙得团团转,医生还夸我是整个住院部最勤快的男人,呵呵。”父亲局促地笑了,脸上挂着不张扬的满足。

    “不说还好,一说就要笑死,一朵刚出产房的时候把你激动的,逢人就说我闺女好看吧,鼻子像我嘴巴像我哪儿哪儿都像我,别人又不好意思戳穿你,其实一朵比你好看多了!”母亲接过话茬,眼角是温柔的笑意。

    “我年轻的时候真的挺好看的,厂里一朵花,你当时还不是看上我的外表!”

    “切!哈哈哈哈哈!难怪你非要给女儿取名叫一朵!”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贫嘴,程一朵虽然还很虚弱,却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有什么回来了。

    父亲在程一朵这边逗留的时间越来越多,跟母亲聊些家常,帮林潇衡打打下手,他的确是个勤快的男人,在照顾孩子方面得心应手。但程一朵总有些隐隐的担忧,她害怕母亲眼睛里开始复燃的灰烬,是真的。她害怕发生在十几年前的一切,又将发生在大病初愈的初一身上。

    林潇衡说,感情的细微变化,他们会比谁都谨慎。

    然后他在沉睡女儿的旁边,轻轻哼着自己编的摇篮曲。他煞有介事的跑调,让程一朵忍俊不禁。

    钱美丽挽着姚晓凡也出现了,提着一盒包装名贵的礼物。姚晓凡刻意避嫌地没走近,钱美丽冲进房间,对宝宝看了又看差点亲上去。

    “恭喜你啊,晋升妈妈了!”

    “是啊,不知不觉都长辈分啦。”

    钱美丽在她旁边坐下,揶揄了半天,“有件事我想问问你,不知道方不方便……”

    “这么客气啊,你说。”

    “那个……最近姚晓凡倒是天天回家,想跟我有个孩子。就是我很担心……万一我怀孕了,这一年半载不能同房怎么办,他要是跟外面女人跑了,我生孩子有什么意义!”钱美丽大概也觉得自己想得过分矫情,不好意思地咧咧嘴。

    “生孩子是生孩子,都要做爸爸了,会理解的。”程一朵让她放宽心。

    “你以为谁都是林潇衡啊,他兽性大发啥都不管!”程一朵委屈地辩解,“之前那个女人滑胎了,看样子他们也分手了,本来我只是赌气,现在真的要生孩子,我心里又老犯怵,怕他又搞出个花儿来。”

    “美丽啊,你倒是对自己有点信心,结婚这么久了,不要怕这怕那的,所有的挫折过去之后,都会是你们共同的回忆呀。”程一朵脸色仍然泛白,笑容却是温和安定。

    本来堵在胸口的问题,好像被她此刻的淡然击得无影无踪。钱美丽还想说,她其实也幻想做妈妈了,但她收拾书房的时候看到了姚晓凡的电脑,里面有个文件夹装满女生的信息和往来记录。

    本来不想打开以免添堵,即将关闭的瞬间看到了程一朵的名字。好奇点开,文件夹下只有一张照片,程一朵站在某个论坛会场,举着话筒向这个方向看过来,笑容灿烂,眼睛闪着光。

    和其他文件夹的精修性感照不同,她感到了拍照人的爱意。

    击退过多少庸脂俗粉,钱美丽从未计算过,但程一朵对于姚晓凡的意义,她始终猜不出来,即便刚刚,想拉他一起进里面打个招呼,姚晓凡也只是站在门口,保持着礼貌的距离。

    他越是绅士,钱美丽就越忐忑。

    她想问问程一朵,这究竟意味着他早就忘记了,还是他从未忘记?但这一刻她问不出口,甚至很龌龊地想到,程一朵会不会因此觉得永永远远站在了自己的上风。

    “美丽,你和一朵多聊会儿,我去楼下抽根烟!”姚晓凡远远向程一朵道了个别。

    “我送你!”林潇衡跟在后面,送他去坐电梯。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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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朵情歌介绍:
沙漠大雨滂沱,洋流干涸沉积,
回忆碎裂成了粉末,星河遭遇了突袭。
旅途多跌跌撞撞,感情多安然无恙。半朵情歌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半朵情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半朵情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