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0章 总把新桃换旧符
郢都鼓楼的鼓声依旧,它们只有在重要的戎与祀两种国家大事国时才会鸣响-——祭奠祖先、向东皇太一祈福、誓师出征,或是庆祝三军得胜归来……所有这些都是楚国历史上的重大事件。
但是今天,它们却是为示警而鸣,为求救而鸣,为郢都又一次被攻破而鸣!
内城的城门缓缓被打开,在淮南兵卒的簇拥下,站在戎车上,白公胜以胜利者的角色进入内城。
比起屋舍简陋,处处都是无立锥之地的里闾贫民,污水横流的外郭而言,郢都的内城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这里尽是朱门大宇,高梁横栋,公族、县公、贵人们的府邸按照身份的高低从外到内,如同众星捧月般围绕着楚王宫。
县公贵族们倒也组织了族兵在城墙上抵抗白公胜,可惜他们的战斗力并不强,面对才参与了灭吴之役的淮南百战之师,竟然毫无还手之力,尽管穿着坚实的甲胄,带着锋利的箭矢,却遭到了白公胜部的屠杀。
看到街巷里到处都是的尸体和翻倒的车马,白公胜突然想到,当年他的养父伍子胥带着吴军杀入郢都时,所见所闻是不是与此相同呢?
“不。”他摇了摇头,他这次被迫起兵发动政变,只是为了取得楚国的权柄,而不是一场野蛮的入侵和杀戮。
“传令下去,未曾抵抗的贵人府邸,不得擅自入内。”
至于那些负隅顽抗者,他也不会妇人之仁,盼望他们会转而支持感激自己,而是毅然宣布那些人的府邸、家财、女人,都任由兵卒们夺取!
这个命令引发了一阵粗鲁的欢呼,淮南的兵卒们并不是无条件地忠于白公胜,他们冒着巨大的风险追随白公反叛,倘若没有足够的物质回报,他们也会心生不满……
让五千兵卒四散去镇压反抗者,并控制内城各处,白公胜自己则带着精锐,直扑蒲胥街。
蒲胥街,是楚国令尹、司马的居所,也是通往王宫的必经之路……
白公胜依然记得,一年前,他顺利帮助勾践灭吴,夺取了吴国大片领土后,押送着俘虏返回郢都,也是走的这条路线。那是他最荣耀的日子,他驾势高大的驷马戎车驶向都城,迎接他的是欢呼和掌声,百姓们眼里泛着光芒,贵族们也走出了庭院,挤满了楼阙。
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楚国的夏天是鲜花的季节,辟芷、滋兰、菌桂,五颜六色的花瓣如雨般落向归来的英雄,整个郢都都在感激白公胜将他们从对吴国的痛恨和恐惧中解救出来。对此,白公胜理所当然的接受了,然后就沿着蒲胥街一路西行,直达王宫……
当时,他是真心想要做楚国人的英雄。
如今,繁华场面不再,这条长长的街道上一片狼藉,远处杀戮依然在继续,那是白公的先锋在清理抵抗者。近处都是倒毙的尸体,白公胜不知道,这些披甲持锐,死不瞑目的抵抗者里,有没有那一日站在楼阙上冲自己欢呼喝彩的人……
当抵达令尹府外时,回忆再度如同潮水般涌来,白公胜记得,那一夜在王宫献俘受赐后,他与叔父子西秉烛夜谈,商议变法事项,子西对于变法一事依然持谨慎态度,但白公胜则用他在淮南实施新法取得的种种成效来诱惑子西,又用楚国不变法,十年二十年后必亡于赵国来恐吓他。
“我将带给楚国一个崭新的时代!”
最后,白公胜信誓旦旦地如此说道,子西心中,对白公胜的信赖也胜过了对变法产生动荡的担心,放权让他来推行新政。
可事情,为什么会变成了今天的样子?
“都怪楚国之弊政积重难返,都怪县公不顾公义,都怪叔父首鼠两端!”
咬了咬牙,白公胜鼓起勇气,推开熟悉无比的令尹府大门。
这里同样经历了一场惨烈的战斗,白公胜一低头,便能看到往日里给他开门引路的瘸腿老阍人惨死于门边,他直到死还坚守着自己的岗位,手里拿着门栓,想要阻止未经允许的外人进入。
而令尹府的亲兵们,也横七竖八地倒在花圃小径边,这场兵乱突如其来,他们人数太少,纵然拼尽性命也于事无补。
同样披挂了一身甲衣的高赦前来迎接白公,这时代的谋士不但会舞文弄墨,也能提剑上战场,砍下脑袋得军功。
他禀报道:“主君,公孙宁不知所踪。”
公孙宁是令尹子西的儿子,白公胜的堂弟,如今整个府邸已经被叛军占领,却找不到他踪影,大概是逃了。
“公孙宁无胆之辈,不足为惧,令尹何在?”
白公胜很关切子西的生死,是否能控制令尹和楚王,是这次兵变的关键所在。
“就在寝屋……”
在高赦的指引下,白公步入令尹子西的屋子。
过去一年里,他曾经无数次出入此间,每一次都要恭恭敬敬地脱去鞋履,只着足衣进入,剑也要放在外面,出来时才能取回。
但这一次,白公胜却是全副武装,大步入内的,他的身后还跟着两名卫士,与他一样满脸沉默……
里屋一片黑暗,因为外面已经乱成一团,女婢竖人遁逃一空,所以蜡烛熄灭后却没有人点上。白公胜亲自掌了灯,微弱的光芒顿时充斥屋中,再往里走,还没看到人,白公胜就闻道一股潮湿的药味,随之而来的还有阵阵咳嗽。
“咳咳,宁儿,是你么?”
据高赦说,子西已经病情垂危,神智也有些不清醒,白公上前一步,他的皮鞮踩在木板上发出了吱吱呀呀的声音,仿佛是他内心挣扎和煎熬的写照。
“叔父,是我。”他习惯性地轻声说道。
“胜?”
声音一滞,随即传出了笑声:“竟是你?说起来,你已半月没来看老朽了……”
子西一边说着,一边从床榻上颤颤巍巍的坐起来。
隔着数丈距离,白公胜快速的看了子西一眼,丢给他一个僵硬的笑,随后恭顺的下拜,他那柄沾着另一位叔叔鲜血的长剑,触到了冰凉的木条地板。
子西看起来的确身体欠安,过去一个月里,对于变法的存废,对于白公胜的到底是放弃还是保全,都让他操碎了心,他的头发比过去更加灰白,眼里充满了疲惫。
但看向白公胜的眼神,依然和蔼,今日剧变发生时,子西病重,对外面发生的一切依旧茫然无知,甚至连儿子公孙宁三次跑来告诉他白公胜反了,他都不愿意相信。
此时此刻,已经病得有些糊涂的子西,甚至还将此事当成笑话讲了出来。
“我对宁说,我像是一只鸟,而胜像是鸟蛋,他一直在我的护翼下,有朝一日孵化成熟,便能继承我的事业,令尹、司马的位置,还在等着他,怎可能谋逆?”
似乎记起了白公胜这几个月捅下的大篓子,子西终于意识到,白公想要继任令尹、司马,已经绝不可能了,这才停止了遐想,无奈地说道:“胜啊,你放心,尽管乐尹钟建和众县公都要剥夺你的爵位和封地,但你对楚国有大功,我定会保全你!”
白公胜垂下了头,他曾经想象过子西的表情,有愤怒,有痛惜,甚至如子期一般与他刀剑相向,却没想到,这位叔父已经老迈糊涂到了这等地步,却依旧相信他,护翼他……
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够了,叔父!”
白公胜狠狠心,打算了老者絮絮叨叨的话,站了起来,甲衣哗啦作响。
子西老迈的脸上,满是不解与疑惑,他就这样看着白公胜一步步靠近,五步,三步,一步,这是他们叔侄二人往日交谈时的距离。
“叔父不必再为楚国的未来长吁短叹,不必再在侄儿与县公中间左右为难,不必再被案牍政务压弯了腰,我,熊胜在此发誓,必会照料好楚国的一切!”
“胜,你要做什么?”子西第一次发现,他这位外来的侄儿,一旦不再弓腰屈膝,是如此的高大伟岸,完全在俯视他。
“既然侄儿无法继承您……叔父。”
白公胜左手抓住了子西的手臂,而右手则提起了剑!那剑上,还沾染着司马子期的血!但锋利的刃部,依然在烛火的映照下,反射出急不可耐的光芒!
他眼中凶光毕露,恍如狼子。
“那便只好取代您了!”
屋内,剑声动,烛影晃,随后又归于平静……
……
半刻之后,屋子内的烛火熄灭了,白公胜缓步走了出来,他走到了高赦的面前,抬头看着阴沉沉的天空,突然问道:
“高赦,我且问你,吴王夫差赐死子胥时,心里在想些什么?”
“臣,不知……”
高赦讷讷不敢言语,他低着头时,看到白公胜腰间的剑上,血迹又厚了一层……
郢都的雨悉悉索索下了起来,白公胜却对雨点熟视无睹,他走到空地上,仍由雨丝洗刷剑上的血,洗去他犯下的罪孽。
看着似乎在为令尹、司马哭泣的晦暗天空,白公胜喃喃说道:
“商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康诰》曰:作新民;《诗》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
”旧的梁木哪怕为这屋子有再大的功绩,一旦旧了就必须替换掉,如此才能让广厦不断翻新。叔父,您安心地去见先王罢!熊胜在此发誓,必将带给楚国,一个崭新的时代!”
PS:晚上还有一章
第1191章 季芈畀我
楚王熊章今年才十六岁,却已经当了十一年的王。
楚昭王因心疾去世时,他年纪尚幼,连葬礼都如同提线木偶一般浑浑噩噩,对先王的音容笑貌,更谈不上什么记忆。雪上加霜的是,他的母亲越姒,也为了履行对楚昭王“同死”的誓言,毅然殉葬。
于是熊章年纪轻轻便失去了双亲,贵为王者,却无依无靠,而照料他的任务,就落到楚国的公女季芈肩上了。
季芈是楚平王的幼女,来宫中照料熊章时,她还是三十多的美丽少妇。那时候做了孤儿的熊章在人前还能听令尹的话假装坚强,人后却哭得一塌糊涂,吃不下睡不着。是季芈姑母用她甜美的笑容让他释怀,并拥着他入睡,十年下来,熊章视季芈如母。
有时候,季芈姑母也会用一些陈年的故事来帮他排解宫中的无聊时光。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我本是从未离开楚宫的娇贵公女,无忧无虑,直到吴师入郢的那一天,宫中突然大乱,外面到处是疯跑的人,正无措间,兄长也突然来到我的宫室,将我带走……”
或许是为了让熊章不忘国耻,也许是想让他更了解自己的父亲,季芈讲述了那个可怕的冬天。猝不及防间,她这只笼子里的金丝雀一头扎进了从未在想象中出现的可怕世界。
还记得离开郢都时,天空昏暗,他们的车子在成群的逃难者中根本无法通行,只好弃车步行。他们不能走大路,因为郢都附近已经完全陷落,道路上到处是在索拿他们的吴国追兵,如往常般大摇大摆地在路上摆出王室架势只会带来死亡,他们必须隐藏身份,远离道路,进入漫无边际的云梦泽……
“可不是狩猎时去的大泽边缘,而是腹地,大王,你恐怕根本想不到那里有何物……”
“有何物?”很少离开郢都王宫的熊章紧张地问道。
季芈一笑,诉说起来。
那里的空气阴湿黏腻,青草和荆棘,地上的黑莓,泥土,蠕虫,腐叶,钻过灌木丛的老鼠,季芈之前十多年从未见过的生物在这里比比皆是。
长年浸泡在腐沼之中的菌类能长到半人高,巨大的花朵盛开在地表,人一旦被它们迷惑误入歧途,随时可能会被泥坑吞没。除此之外,还要提防随处可见的毒蛇,挨上一口就得毙命;水中有半浮半沉的鳄鱼,看起来活像长了眼睛和牙齿的黑木头,可以咬下人的大腿,或者将马儿生生拖入深潭撕食;远离水边的话,又能在林子边缘看到啃食死麋的狼群……
哪儿都不安全,恶劣的不止是环境,一旦他们失去了王室的身份,这个已经失去了秩序的国度,到处都是不怀好意的人,路过村舍时,经常能看到兵灾之后满地的狰狞尸体,好几次,他们遇上了盗匪,还失去了一些人。
熊章听得战栗不已,然而季芈告诉熊章,那时候他的父王,比他大不了多少,哪怕是如此艰难的环境里,却坚持将马匹让给季芈,后来马也没了,就让钟建背她,看着未来的丈夫一脚深一脚浅地在沼泽里步行,越过荆棘和纠缠的灌木。
那一刻,季芈明白了她们楚国史诗里的“筚路蓝缕”是什么意思,泪水也打湿了钟建的肩膀……
“章若是在,也定能持戟保护姑母!”当时,将季芈当做母亲一般的楚王熊章捏起拳头,信誓旦旦地说道。
季芈捏了捏他的脸,笑道:“傻章儿,如今楚国已经没有奸臣,令尹司马勤勉国政,那种多灾多难的日子,不会再重演了,你也不可能再流亡了!”
一晃十年已过,岁月不饶人,季芈日渐衰老,鱼尾纹爬上了她的眉梢,头发上的乌黑头发里也掺杂了一些银丝。
而熊章已经从听故事的孩童长成了弱冠少年,准备再过几年,就正式亲政,带给楚国一个崭新的时代。
但目前为止那些复杂的国事还不必他去操心,只需要好好跟着太葆学习典籍,熟悉楚国悠久的历史和令人骄傲的传说,了解这个国家,以及思考如何去治理它……
然而五月的这一天注定不寻常,中午时分,本来该入宫讲课的太葆迟迟未至,问寺人侍者,他们也支支吾吾的,只会跪下一个劲磕头。
楚王熊章感到事情有一些不妙,让人出去询问究竟发生何事,他自己则坐在台上,凝视着遮蔽了目光的墙垒,他很渴望能长出一对千里目,能够看到郢都里正在发生的事,看到整个楚国,他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愿望,要将整个邦国掌握在手里,如此才能不必担惊受怕。
然后,他听见墙垒外面传来的喊叫,以及刀剑交击的声音,但稍纵即逝,让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和姑母说的一样,楚国现在没有奸臣,令尹司马会照料好一切,县公们则在外抵御敌国,一切祥和,怎么会有打斗呢?
直到外面冒起了黝黑的浓烟,他才大惊失色。
“失火了么?是哪座宫室,还不快派人去救火!”
楚王急得跺脚,他的亲随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好在这时候终于有人来了。
“大王……大事不好了。”
……
进来的是令尹之子公孙宁,他一脸凝重,过来就朝熊章下拜道:“大王,楚国不幸,国都发生动乱。”
“什么!?”
楚王熊章有些吃惊,目视公孙宁,却发现他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公孙宁的左眼上还破了皮,鲜血沿着脸颊流下,是谁胆敢伤令尹之子,是敌国的军队么?还是一场叛乱?
虽然不过问国事,但这几个月里白公和主持变法,以及县公们的反对,打内心里,熊章是觉得白公的变法能够让楚国强大,但他亲政之前,却无法干涉朝局。
现如今,果然生出变乱来了吗?
事出紧急,公孙宁和他们的部下们也来不及多做解释,七手八脚地想帮楚王章脱下了他的王服,却被熊章大怒推开。
“寡人是楚国的王,王岂能无王服,失体统!”
“大王,事态紧急,请听公孙宁的话罢……”
一个熟悉的声音,楚国的公女季芈走了进来,她的打扮一如往常雍容优雅,只是泪眼婆沙,而她的儿子,善于弹奏琴瑟的钟子期跟在身后,面色苍白,显然是被外面的事吓得够呛。
母子连心,楚王熊章似乎明白了什么,露出了苦笑:”难不成寡人今日,要重蹈父王与姑母当年离都流亡的覆辙了么?“
季芈无奈地点了点头,楚王不甘心,目视公孙宁:“郢都真的夺不回来了?”
公孙宁眼睛通红:“叛军势大,已经控制外郭,大司马见王宫起火,派臣来救援,等臣抵达宫外时,内城已失。臣甚至连家中都来不及回去,也不知老父如今是否无恙……家与国之间,臣先国后家,特请大王易服,移驾!”
“走?这是寡人的国都,是寡人的王宫,寡人还能去哪?都城若是叛军占领,楚国不就危险了么?”
楚王熊章茫然四顾,还是季芈拉住了他的手,宽慰道:“大王,还记得我与你说过的么?楚国已经迁过无数次都城,但国都一直都叫做郢,从未变更过。”
熊章点了点头,季芈又笑道:“所谓的郢,就是王的居所,王之所在,即郢之所在,只要大王能够保全自己,这楚国万里山河,皆可为郢,皆可为都,只要大王还在,楚国便能击败叛军,重新振兴!”
在季芈的恳求下,倔强的小楚王终于颔首答应了:“好,寡人听姑母的,这就换下王服,易装出宫……”
半刻之后,楚王已经换上了寻常贵族的穿戴,然后便在众人的簇拥下,慌慌张张朝王宫的北门走去——现在可以知道了,叛乱是从南面港口处蔓延开的,只希望这时候往北出逃还来得及。
然而走到一半,楚王却恍然发现,搀扶着自己的是钟子期,他的姑母已不在列中!
“姑母?”楚王回头,大声呼喊。
“母亲?”钟子期回首,抬头看到了她。
不知何时,季芈已经站在身后的朱红色楼阙上,看着他们离开,眼中满是不舍,却不再向前挪动半步。
听到呼喊后,她抬起头,说道:“妾的夫君还在宫门率乐官、卫士与叛军激战,妾怎能弃之而去?”
“姑母!”
刚才强作坚强镇定的楚王都快哭出来了:“请与章儿同行!”
“母亲,儿子若是丢下父母自己逃走,岂不是不孝么!”
钟子期也为母亲不一同出逃而泣不成声,下拜伏地。
季芈暮然回首,对着自己的两个儿子,宽慰一笑,他们都长大了。
“子期,此行险难重重,前途未知,汝务必照顾好大王!你也休要因为这世道的浊浊,而忘了心里的清朗琴音。”
“至于大王,为王者,便要狠下心,休要太过眷恋。你要切记,随侯珠,和氏璧,楚国的宝物万千,但唯独您,才是楚国最重要的国器啊!”
言罢,她举起宽大的双袂,对着楚王一行人欠身行礼,仿佛是在与他们诀别……
“不,姑母!”
“大王,快些走吧!”
哭喊声陆陆续续,却渐行渐远,良久之后,当季芈再抬头时,面前空空如也,楚王章和钟子期已经在公孙宁和宫甲卫士的拉拽下强行带走了……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世上最艰难的事,莫过于慈母送别儿子,而且一送就是两个。
儿行千里母担忧,季芈脸上的笑容不见,泪流满襟,她咬着唇,久久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喃喃道:
“三十年前的流亡之路,畀我陪着王兄走一次,也就够了。接下来的路,章儿,子期,就要靠汝等自己走下去了……”
PS:季芈畀我,是多年前七月第一个角色,现在回头看看实在稚嫩的不行,这一章算是祭奠那个胎死腹中的故事吧……
第1192章 楚王胜
PS:五千字大章一顶二喽
“说,楚王何在!?”
军士猛地一拳挥出,楚国乐尹钟建的嘴角顿时裂开了一个血口,鲜血和唾液飞溅,随之飞走的还有他的一颗牙。
楚王宫门前的抵抗没有持续多久,内城已破,令尹司马已死,无人指挥,人心惶惶。在凶猛的淮南兵卒进攻下,楚国的宫甲只抵抗了半个时辰便被打破了宫门,率领他们作战的钟建也被生俘,带到了白公面前,严刑拷打,要他说出楚王的去向。
“呸!”
然而钟建看似老迈暮气,在变法一事上也极度保守,却偏偏是个硬骨头,他将另一颗老牙和着血吐在白公胜的脚下,这就是他的回答。
“不说?继续打!”
白公胜阴沉着脸,在连杀两位叔叔后,他的心已经硬得像宛地的铁一般,不管是羞辱和唾骂,都无所畏惧了,当即颔首,让人手持匕首,开始摧残钟建的手指。
对于一个乐官而言,能够鼓瑟吹笙的指头更是他的一切,更何况十指连心,每次疼痛都那么钻心。
“王宫已被吾等团团包围,一只鸟儿都飞不出去,大王肯定还在宫内,到底在何处,你说是不说!”
然而钟建却忍着剧痛,抵死不言,直到痛得晕了过去,却不得喘息,又被人用一桶冷水泼醒。
这时候,高赦匆匆赶来,告知白公胜:“主君,臣等搜遍宫中,没有找到楚王,却找到了一个密道,可容两人并行,楚王定然是通过此密道,从宫中越过墙垣,直达城外了……”
“密道?”白公胜狐疑地看了钟建一眼,说道:“这件事我怎么不知道?”
钟建再度被人捏着下巴抬起头来,让他回答白公胜的问题。
他耷拉着眼皮,惨笑道:“先王担忧吴师破郢之师会重演,临死前下令,令尹司马还都于郢后,要挖一条地道,以备不测,此事只有令尹司马,以及当年一同随先王流亡的吾等知晓,连工匠也在事后尽数杀了灭口。当时吾等都觉得是先王多心,谁料国中真的出了一个大逆贼,地道还真派上用场了。”
钟建突然提高了声音:“如今大王已经顺利离开,熊胜,你纵然窃夺了郢都,杀害了令尹司马,但这一切都是白费。很快,大王便能重新举起王旗,号召整个楚国的忠臣义士前来剿灭你,到时候十万之师临城,你的死期将至!”
“我倒是要看看,死期将至的是谁。”
白公一挥手,让人将钟建,这个反对他变法最为剧烈的大臣从木桩上解下来,吊到绳子上,要活活缢死他!
“熊胜,从变法伊始,你便口口声声说一切都是为了楚国。但在老朽看来,你就是一个在水边用泥沙堆砌城池的孩童孺子,自以为是在做正事,实际上,倘若手里的城池有什么不称人意之处,便只会愤怒地将它一巴掌毁掉!郢都,楚国,在你眼中,不过如此,纵然你自立为令尹、司马,楚人也不会追随你听你调遣你的!”
钟建说出了事实,他尖酸的语言卸下了白公的伪装,直指他是个为了自己私欲而毁掉国家,残杀亲族的凶手。
“这番话,你去黄泉说去吧!”
白公胜大怒,靠近之后一脚踢开了钟建脚下的木凳,钟建顿时在王宫门阙中间晃荡起来,舌头伸得老长,眼睛鼓起,最后咯噔一下,勒断了脖子,死了……
与他一同被缢死的,还有数十上百名抵抗白公胜,斥他为”叛贼“的贵族子弟,他们的家人将遭到牵连,仍由白公的士兵们掳掠。
在被杀之后,这些反抗者又被吊上了各处城门,或是在昔日的楚国王宫楼阙上,以宣扬白公之威。
如此一来,果然就没有人敢于反抗了。
夏五月本该是楚国最为热闹的季节,然而郢都,却诡异地缄默了,甚至连蛙声都仿佛在害怕白公淫威,不敢喧哗,唯独苍天无情,以细雨洗刷着城中正在发生的暴行……
……
五六月份,楚国已经进入雨季,小雨时降时停歇,这些首级和尸体就这么暴露在外,长长的绳索牵动尸体随风摆动,他们的朝服衣冠已经被扒下,雨水流淌在惨白的面孔上。
此时此刻,唯有恐怖笼罩着郢都,贵族们都闭门不出,在白公的兵威下屏住呼吸。
过了许久,王宫楼阙内才响起了啪嗒啪嗒的脚步声,那是木屐踩踏雨水的声音,声音很轻柔,仿佛是怕惊醒死去的人。
一袭红衣,一位庄严的宫装妇女出现在宫门内,她在兵卒们戒备的目光下,在戈矛剑戟的护送下,迈过了高高的门槛,来到了楼阙下。
一抬头,季芈差点晕了过去,因为她看到了自己的丈夫,他就被吊在头顶,死相凄惨。
她强迫自己不要哭出声来,而是愤怒地看着面前朝她行礼,称呼她为”姑母“的白公胜。
“王孙胜,你真是好大本事,既然已杀令尹司马两位叔父,可否也要将我杀了,再推平王宫,灭绝楚国公室?去夷陵把楚国历代先王的陵墓,也一并烧了?”
白公不言,初来乍到郢都时,他可没少受这位姑母的关照,是的,他曾经在子西和她那里感受到了久违的亲情,但那种感动,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就被他的野心所吞噬。
见白公胜久久不作答,季芈昂起了头,淡淡地说道:“既然你不杀我,那我可否能取回亡夫的尸首?”
“姑母……请便……”
白公胜让出了道,让季芈过去。今日他已经杀了太多的人,季芈作为楚国的公女,每逢司命祭时都会奉献大量祭品,同时也会在西市施舍,她在民间有很高的威信,杀她,既无理由,也无益处。
有了白公胜的同意,钟建的尸体被一点点从楼阙上放下来,季芈就这么看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近,眼泪也忍不住涌出眼眶。
他本是乐官世家钟氏的子弟,做了楚昭王的侍卫,在那次逃亡里,多次救下了她的性命,季芈也由此心有所属。在楚国复国后,她拒绝了兄长将她许配给其他大贵族的旨意,声明自己非钟建不嫁。
因为她能确定一件事,那就是他或许不能身居高位,掌握权势,但一定能待她好,并始终如一。
如她所料一般,婚后二人相濡以沫,生下了才貌无双的钟子期。一家三口时常琴瑟相和,其乐融融。至于钟建的政治倾向,是保守还是激进,这些举动对于楚国有无长远好处,季芈不关心,她只知道,他是最好的丈夫……
现如今,夫妻却天人两绝。
衣服还是他早上离开时穿着的那一套,冠也没变,然而衣料之下却是没有丝毫温暖的血肉,在云梦泽中流亡时,将她背负在上面的宽阔肩膀啊,却如此冰冷;她枕着度过多少夜晚的胳膊啊,却再也无法抬起来为她遮风挡雨。
还有那位她弹奏琴弦的修长食指,却因为折磨而变得血肉模糊,但哪怕如此,季芈也无比希望,他能再度用这手指,抚摸她的脸蛋,哪怕一下也行……
尽管悲伤欲绝,但季芈还是默默地整理好丈夫的仪容,理顺了他的发髻,但钟建之前佩戴的那块玉,已经被扯断抢走,也不知是不是亲手杀害他的人干的。
直到兵卒帮忙将钟建的尸体搬上辎车后,季芈才幽幽地看着白公胜,恨恨地说道:“我虽然是个女子没什么见识,却也听说,弑杀亲族之人,即便是到了黄泉,也会被列祖列宗的魂灵惩罚,在油里烹煮上一万次!王孙胜,你今日能做下此事,来日就必有所报!”
言罢,她一边掩面哭泣,一边扶着载有丈夫尸体的灵车,在雨丝中走了。
直到季芈远去,白公胜依旧无动于衷。
他能感受到季芈话语中的冷淡,和目光里折射出的恨意,但这又如何?从他起兵那一刻起,就意味着他与整个楚国的公室王族决裂,那些寻常人的愧疚,也统统被他杀死在心里了。
成大事者,无所不用其极!
是夜,季芈在家中自缢,以生命为夫君殉葬,为楚国这还未成型就夭折的中兴之治殉葬……
……
郢都被破后的第三日夜,城内因为宵禁一片寂寥,尽管逾墙而走者依然很多,正常的生活也无法恢复,但局面好歹是稳定下来了。
昔日的楚王宫偏殿上,则是一片灯火通明,只是寺人和侍女被明火执仗的淮南兵卒取代,而白公胜的谋士和将吏们,则横七竖八地坐在殿内,在讨论接下来何去何从。
“按照先前的计划,是要效仿六卿之乱里的赵氏,借着清君侧之名,攻破郢都,控制楚王,再挟王以号令诸县公,如此,楚国其他地方便可传檄而定。”
当日化妆成商贾,帮助叛军破了郢都水门的那个将领舒触十分激动,他站起来大声说道:“可现如今呢?郢都虽然拿下了,但楚王,楚王去哪了!?”
另一位负责此事的谋臣出来说道:“当日,楚王在公孙宁、钟子期等人护送下,乘着混乱走密道出了城,并混在逃难的流民里不知所踪,奉主君之命,吾等向北追击,一路上多次为人群所阻,或遭到楚兵所拦,等赶到蓝邑时,楚王已经逃入其内了……”
蓝邑位于郢都以北三十里,是汉水上的重要渡口,那里的大夫蓝尹亹,是楚昭王的死忠,他手下的邑卒躲在城邑里,足以对付白公派去的那点追兵了……
“那还等什么,立刻伐蓝邑,擒楚王!”
舒触拱手对坐于上方的白公说道:“主君,如今无非是因为破郢都伤亡较重,已经无法分出太多人去蓝邑,吾等应该再度从淮南继续调兵,增援郢都,然后派五千人北上追击楚王!”
另一位谋士却站出来反对:“就算攻下蓝邑也没用,楚王随时可能继续向北转移,现在或许已经走了,倘若被他到了鄀城,那是楚国陪都,城高池深,恐怕难以轻易攻克。长期顿兵城下,别处的勤王之师抵达,里外夹攻之下,岂不是要大败?”
他说道:“如今之计,不如先利用吾等手里的县公、贵人,给他们的族人送信,要挟郢都周边的城邑投降,然后主君再让淮南之兵沿着大江往上游打,只要控制沿江,半个楚国就到手了,吾等也不必在郢都孤城,无法出去。”
“糊涂!”
舒触骂道:“若能得楚王,勤王之师投鼠忌器,自然不敢强逼,吾等可以不战而得楚国,你却贪城邑而忘王,这是本末倒置!”
接下来是持续的争吵,在白公的幕府下,每位谋士、将吏都有权发言,他们也各自把握机会,卯足全力发表自己的观点,唇枪舌剑,争论不休,谁也没办法说服对方。
而拥有一锤定音之权的白公胜却不发言,只是阴着脸坐在案几后面,静静地坐着,凝神倾听。
因为没能顺利捕获楚王章,这场兵变陷入了失去目标的混乱中,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一时间难以抉择……
就在这时,沉默已久的白公手下第一谋臣高赦,却重重地拍了拍案几三下,待到众人静了一些,他才站了起来。
“主君,二三子。”
高赦朝众人一拱手,说道:“中原的孔子有一句话很在理,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吾等此番兵变,倘若能得到楚王,将这次入郢说成了奉召而行,再让主君兼任令尹、司马之名号令楚国,则无所不从。然而如今楚王章已逃走,随时可能号召楚国其他县公勤王。吾等现如今最需要的,不是争吵,而是一面旗帜,一面让吾等此次兵变继续名正言顺,让兵卒们继续心甘情愿战下去,让楚国的县公、百姓看到另一种可能的旗帜!”
“说的对。”
“高子所言甚是。”
众人纷纷颔首,连白公也不由侧目,这下所有人都停止了说话,盯着他,想知道这位白公的谋主有何高见。
高赦一笑:“二三子,赦乃齐人,并非楚人,便在此大胆说说对楚王章的看法,勿要见怪。”
他突然朝地上啐了一口,说道:“楚王章对我来说,既非君主,也非王者,他只是一个黄毛孺子,每日锦衣玉食,被朝臣屏蔽了耳目,不知民间疾苦,凭什么让他坐在章华台上统治楚国?”
然后他指着白公胜说道:“吾等的主君却不同,论出身,他乃是楚平王长孙;论功绩,他是楚国百年来唯一一个开疆拓土,收复失地并毁灭了吴国的大功臣;论眼界,他曾经在赵国呆过,知道北方赵侯的咄咄逼人,故而才在楚国开始变法,希望能富国强兵,却被奸臣所阻,不得已只能兵谏。主君的志向吾等都清楚,只希望能做令尹、司马,辅佐楚王章振兴楚国……但如今熊章不识忠臣之心,竟如同一条丧家之犬般钻洞离开,弃国而逃,这等鼠胆之辈,还有何德行再回到此处,做楚国之王?”
众人震惊,面面相觑,但却对他的说辞颔首不已,有人还站出来应和道:“不错,是白公给了吾等礼遇和爵禄,而非什么楚王章。”
而白公胜的表情则有些惊讶,今日的这一幕,高赦并没有事先征得他的同意,这齐国人想要干什么?
高赦却朝白公点了点头,神秘一笑,见时机成熟,他便在众目睽睽之下,踩上了案几,撕开了自己的衣服,露出了左臂:“我曾经在西市听到一句童谣,大楚兴,白胜王。既然熊章不能保有楚国,那不如取而代之,二三子,我觉得白公才有为王者的资格,觉得我说的有道理的,请袒左臂!”
“主君当为楚王!”
这时众谋臣将吏也也纷纷起身,袒露出左臂大声疾呼,偶尔有一两个迟疑的人也立刻效仿。
他们开始朝白公胜聚拢过来,作为主角的白公胜还没来得及说话,高赦等几个人把早已准备好的一件朱红色赭袍给他披上,又七手八脚地为他戴上了冕旒,推推攮攮走到了楚国王宫的大殿上,让他坐到了华贵的君榻之上。
然后,在高赦的带领下,大伙后退数步,跪倒在地上行稽首大礼,朝着白公高呼,其声震天,响彻在楚国历代先王曾经的殿堂内。
“大楚兴,白胜王!”
“楚王!”
“大王!”
“楚王?”这事来的有点猝不及防,白公胜还有一点晕乎乎的,看着面前跪倒一片的群臣,还有身上的赭袍,摸着头顶的冕旒,他有点明白了,这是高赦等人从一开始就设计好的……
这场兵变既然已经发生,就没办法回头了,没抓到楚王,他们随时可能被当做叛逆围剿。但倘若白公称王,情势则又有不同,这是一个对王位有宣称权力的王孙,驱逐了昏君孺子,取而代之,只要旗帜打出来,哪怕硬碰硬,他们也有几分胜算,那些冒死兵变的士卒心里,也才会有点底气……
如此一来,手里的大旗倒是有了,但这么做,也有极大弊端啊,那就是一场规模无法估量的楚国内战,即将爆发,局势,已经不再是一场斩首行动能解决的了。
然而就算如此,听着耳边的山呼,白公却有些沉醉地闭上了眼,这才一会时间,他已经舍不得摘下头上身上的王冕,舍不得离开这个万万人之上的位置了。
“我是楚王……楚国的大王。”
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一件事。
什么变法,什么为了楚国的百姓社稷,都是假的,都只是实现目的的手段罢了。
他想要的,无非是这个王位而已!他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野心!
“寡人……”这是他第一次试着用这个称呼,上下求索多年,他终于夺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了!
王孙胜露出了笑:“寡人当持三尺剑,继先祖之余烈,以为楚国之王,带给楚国一个崭新的时代!”
第1193章 沐猴而冠
“熊胜称王了?”
赵侯无恤十一年(公元前478年)夏六月末,邺城未央宫内,在接到黑衣送来的密报后,正在与群臣商讨夏收事宜的赵无恤哈哈大笑起来,对众人道:
“熊胜果然忍不住了,不过他的行径在寡人看来,不过是沐猴而冠!”
猴子装成人的样子把头发洗干净,然后戴上帽子,窃据高位,一板一眼的做事,然而却不改其畜生本质,更显其滑稽可笑,虚有其表。赵侯这个比喻恰到好处,殿中的子贡等人不由也笑了起来。
其实赵无恤对于南方发生的事,一直了如指掌,因为经过十多年发展,赵国的信鸽的系统已经较为完善,徐、蔡、广陵等边境都有驿鸽站点,每逢边境有警,或者楚国生变,信鸽便能一站站抵达邺城,第一时间将信息传递到赵无恤手中。
这个秘密武器,信鸽的培育交给公治长等人,至于遍布赵国鸽驿,赵无恤则交给了眉间赤统领的特务组织“黑衣”来管理,如果说羽林侍卫是赵无恤握在手中的剑,那黑衣就是他藏在袖子里的匕首。
这十多年来,黑衣在赵无恤的授意下,遍布各郡县诸侯,编制了一个看不见的情报网,甚至有黑衣混入别国,做了他人幕僚将吏的,充当赵国间谍,所以各国消息来的特别快……
这种用间谋略是孙子所赞赏的,他曾经大发议论,说但凡兼并大战,兴兵十万,征战千里,百姓的耗费,国家的开支,每天都要花费千金,前后方动乱不安,戌卒疲备地在路上奔波,不能从事正常生产的有数十万家。这样相持数年,就是为了决胜于一旦。
故而情报就格外重要,敌国内部的情况是什么,他们派谁挂帅出征,敌军的路线和阵法又如何?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要事先了解敌情,就一定要用间……
楚国根本没有如赵国这般严密的户籍制度,早就被赵国的间谍渗透成筛子了。为了收买人心起用士人,对于外来游士来者不拒的淮南更是如此。早在白公入郢主持变法时起,随着一只只白鸽飞入邺城,楚国各方的一举一动都在赵无恤眼皮子底下。
将这几个月的情报分示殿内群臣后,赵无恤突然发问道:“汝等说说,赵之变法为何能成,楚之变法为何不能成功?”
……
殿内群臣,当以相邦张孟谈为首,但他却没有第一时间作答,而是请对律令十分通晓的大理寺卿邓析先说。
但经过上一次为赵侯背锅的事后,对于喜怒无常让人捉摸不透的赵侯,邓析已经不敢什么都往外说了,想了想后,小心地说道:“白公并非楚国令尹,变法无法彻行到底。君上说一不二,变法方能推行。”
“大理此言有道理。”
赵无恤点了点头,在中国历代王朝,能否实施改革,握有实权的最高统治者的态度至关重要,他们若无决心,缺少魄力,下面的人再积极也没有用。白公固然勇锐,也有变法的决心,却连令尹都不是,一旦变法受挫,他倒是想坚持,但楚国的令尹却不敢冒险,这次变法草草收场的结局也就注定了……
但光是这样还不够,赵无恤目视张孟谈,想听听他的看法。
对于人事更加重视的张孟谈淡淡地说道:“白公之变,操之太急,打击面太广,以至于楚国贵人群起而攻之。”
“相邦此言甚是。”
赵无恤承认,白公胜的确是一个眼光独到的人,他看出楚国的弊病是“大臣太重,县公太众,若此,则上逼主而下虐民。此贫国弱兵之道也。”于是便把赵国改革措施全盘挪动到楚国。当然,什么这是为了楚国的鬼话,赵无恤是不信的,白公胜在赵国当了近十年的臣子,他是什么人赵侯还不清楚?
刻薄、暴戾、少恩,熊胜的出身决定了他的性格,这就是一头喂不熟的白眼狼,赵无恤因为没法把握自己能操持他满足他的野心,遂谨慎不用,让他回楚国翻江倒海去。
因为在赵国呆过,见证了赵的强大,熊胜认为不改革只有死路一条,作为一个急功近利的人,作为在赵国压力下喘不过气来的叛臣,他恨不得一下子将楚国的旧贵族势力全部扫清,使楚国迅速强大起来,同时培育自己的势力,操持权柄。
然而,与中原相比,楚国贵族势力无比强大,错综复杂的宗法关系、人际关系,使得公族和县公集团树大根深,要想触动他们,扫除他们的势力,谈何容易。若让赵无恤来做,就必须掌握轻重缓急,对贵族加以分化。
而熊胜的举措,却草草而行,无疑于断了人家的生路,被县公们恨之入骨。加上他打击面过宽,办事过于简单粗暴,迅速激化了矛盾,遂使整个楚国贵族抱成一团,拼命反对他。
“臣觉得,还有一点。”最后,新上任的太府令子贡发话了,他想问题,多半是从经济基础的角度考虑的。
“反对熊胜的人固然很多,但归根结底,还是他的基础太薄。反观君上,先君赵景侯、赵武侯时已在赵氏内推行240步见方的大亩,还铸造刑钟,颁布法典,由此有了变革的基础。到了君上,更是花了二十年时间,从一乡到一邑,从一邑到一小邦,再从一小邦到大氏,进而席卷晋、鲁。变革也从取消殉葬的礼仪小变,到确立《赵律》为国法,让赵国各阶层都循规蹈矩的大变……君上基础雄厚,其势已成,纵然鲁国三桓、晋国诸卿大夫,乃至于齐秦群起攻之,也无惧!”
“子贡说得好!”
赵无恤颔首:“老子说过一句话,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垒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变法图强,可不是学宫里的年轻学生们热血冲头,上街议论,喊几句口号就行的啊……”
二十年时间,赵无恤利用不断的灭族兼并战争,打碎了所有妨碍他前进的坛坛罐罐。一个在春秋末期已经萌芽的士人阶层被揠苗助长地造了出来,赵无恤又打击宗法大家族,扶持小农经济,支持五口到八口之家的自耕农成为国家主体,随着军爵律颁布,军功地主也勃然兴起,遍布各郡县。以上这些人,他们成了维护变革的坚实阶级。
然而熊胜所在的楚国,缺少这些基础,仅凭一批有野心的外来士人就强行变法,变革也集中在政治人事,百姓没有立竿见影的好处,自然不会倾心支持。这便如同一个人缺了一条腿,不可能走得太远。而且赵无恤的剑是斩向自己家族外、国外的敌人,而白公的剑,却必须斩向自己的亲戚长辈……
以上种种,赵无恤心知肚明,但他不会告诉熊胜,反而还利用那只无形的手去推波助澜,让事态朝自己期望的方向发展……
“熊胜不顾楚国国情,强行推动变法,导致亲戚反目,县公愤懑,引发了震动,楚国贵族一致要他下台,白公恼羞成怒之下,遂发动了叛乱。破郢都后,楚子章已向北遁走,于是熊胜又僭越称王。”
“至于楚子章,据可靠消息,已经向北逃窜,经由蓝邑遁入鄀城,鄀城乃是楚国陪都,城高池深,也有数千守卒。熊胜虽然已经挥师攻破蓝邑,但对于鄀城,却只能望城兴叹,围攻了一阵无果后,已经转而继续攻略江汉各县了,而他的淮南老巢,依然在不断征召百姓,向西增援。”
“与此同时,楚子章也向北方的宛、叶求援,叶公子高想必已经秣马厉兵,准备南下驰援了……楚国现在的形势,好比当年周平王周携王并立,实际上则是叶公和白公的较量。”
赵无恤又问张孟谈:“相邦以为,两者之间,谁能胜?”
“臣以为,胜负,当在七三之间。”
“哦,谁为七,谁为三?”
“叶公为七,胜算大,白公为三,胜算小。”
赵无恤问道:“熊胜淮南士卒用赵国制度训练,号称楚武卒,又在伐吴国之战中多次历练,在战场上应该有更大胜算,为何相邦却不看好他?”
“白公屠戮贵族,又未必能得楚国民心,若是擒楚子号令楚国倒还有机会,但如今他悍然称王,野心昭然若揭,到头来,这只是一场淮南乱兵簇拥下的兵变罢了。纵然能在江汉猖獗一时,但只要楚国各地的县公反应过来,一同围攻,熊胜兵力不足,四面受敌,只靠一座郢都,以及千里之外的淮南,怕是会立刻处于劣势。”
“何况,叶公沈诸梁兵力也不差,加上叶地政明人和,又是顺流而攻,恐怕不落下风。加上他拥有为楚子平叛之大旗,更有楚国县公们同仇敌忾,纵然战场一时不利,却可以一败再败。但白公只需要败一场,他的势力就会土崩瓦解。而且君上别忘了,白公的背后,还有越国,越与白公的疆域犬牙交错,加上楚子章乃勾践之外孙,勾践站在哪一边,不言自明,两面夹攻,白公或撑不过今年。”
“相邦分析得精妙啊。”赵无恤了然,陷入了思考。
这大半年时间里赵无恤费尽心思欺敌,演了一出几乎能以假乱真的大戏。他以讨伐陈恒朝鲜为由,远征碣石,挟持燕侯,驻兵燕境,收服了这个对赵国而言如芒刺在背的千乘之国。同时三齐也被造船搞得民生凋敝,就算他们有异样的心思,也没力量造赵国的反。
而发生在真定郡、济北、济南、鲁国的一些小小叛乱,也很快被早有准备的郡兵平定,赵国的军政经济从未如此集中过。而因为信息的闭塞,以及赵国的战略欺骗,南方的诸侯大概以为,赵无恤还在攻略辽西,辽东,准备去进攻陈恒朝鲜呢。
这时候开始一场南下攻势,是完全可行的。
但要先攻击哪一方,是叶公还是白公,赵无恤还得斟酌斟酌。
随着叶公将南下,方城以外的叶、鲁阳、东西不羹必定空虚。同样,随着白公在江汉与楚国贵族开战,淮南也一片空虚,还要应付越国的进攻。所以无论赵国打哪边,只要出动十万之师,都是能一口吃下的局面,但要同时开战,甚至一举灭亡楚国,还稍嫌不足。毕竟赵无恤去年才刚打完东胡,北方各郡钱粮损耗较大。
于是想了想,赵无恤还是决定不急。
“先让国内完成夏收,等到七月份时,先从周室出兵,一个月内,兼并郑国,以此作为大军的基地,待秋收后,再南下图楚不迟!”
他看着南方已经被裂为两块的楚国地图,笑道:“就让叶白两只老虎,在没有外力干涉的情况下,先自耗一番吧!他们打得越凶,分裂得越久,对赵国的统一大业就越是有利!”
PS:第二章在晚上
有点卡文,今晚没有了
感谢书友猫妖?,甘万,夜风来袭2006,立冬有夏,烟雾炼狱,亦家人fis的打赏!也谢谢各位书友两个月来的支持!
嗯,这是最后一章公众章节,明天,《春秋我为王》,上架!
……
在原本的历史上,董安于因为治家有方,谋略无双,被晋卿知跞深深忌惮。
于是在六卿之乱的最初阶段,赵氏处于劣势,有求于知氏时,知跞便强令赵简子将董安于杀死,函其首献之,才同意帮助赵氏洗去“首祸者”的罪名。
赵简子重情义,自然无法下手,可董安于为了赵氏安危,竟然主动自缢而死。赵简子大悲,按照遗言将他陈尸于市,满足了知氏,战后才把董安于灵位配享赵氏宗庙,直到后世依然保留这个传统。
所以赵无恤对董安于的最初印象,就是前世在某处赵氏祠堂里见到的那尊泥塑文臣像。
谁料,辗转两千五百年时光后,他居然能见到其真人。
这也是一出极大的悲剧和遗憾,不知道这一世,无恤能否挽回?
父子二人数月未见,在交待完公事情后,赵无恤的心情一下子有些忐忑起来,欲言又止。
他当然知道,赵鞅这次可不是单独归来的,自己名义上的未婚妻乐氏女,也一起来了下宫。虽然赵鞅曾在信中说此女“可为良配”,但赵无恤不亲自过目,总觉得不太踏实。
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赵鞅却不急不缓,竟然先对赵无恤说起了自己南下勤王的事迹来,无恤只能按捺住心神,耐心地听着。
成周的战事,剪不断理还乱,简直就是一团麻,归根结底,还是得追溯到十多年前的那场王室内战。
作为那次战争的亲历者,赵鞅叹了口气道:“事情,还得从王子朝之乱说起。”
当年,周室难得一出的英明之君周景王认为,自己的太子王子猛生性懦弱,缺少威仪,而庶长子王子朝却有勇有谋,有王者风范。于是周景王便欲废王子猛而立王子朝。
但他的这一计划遭到了实权卿士刘、单二族的反对,认为王位传嫡不传贤,若是乱序,恐怕会重演周幽王废平王而立伯服的骊山之难。
到了周景王二十五年夏,天子终于下定决心,欲发动政变除去单、刘二卿,更立太子之位,但未及发难就心脏病突发而死,死前传位王子朝。
然而单、刘二卿违景王遗诏,刺杀顾命大臣,立王子猛为王。而另一边,颇有贤名和才干的王子朝则在尹、甘、召诸卿大夫的支持下,也称了王。
自此,周王室东西两王并立,互相攻杀,数年不决。
在当时,周王室的实力是连一个中等诸侯国都不如了,这样的战争,在大国看来几乎是小打小闹。但双方积怨已久,打得如火如荼,战斗虽不宏大却极其惨烈。胜败多次转换、兴衰易手,弄得外人眼花缭乱。
当时晋国作为诸侯之伯长,诸姬里的老大哥,闻周室大乱,自然要干涉。晋国内部六卿专权,早些年晋文公、晋悼公那点将周室一系取而代之的心思,也早就没有了,只能尽力扶持,过一天算一天。
那么问题来了,该支持哪个王?
现在出现了两个周天子,双方都来寻求支援,都声称自己是正宗,对方是违法的,晋国方面也感到为难。
最后,晋国派了大夫士景伯(范氏小宗)去王城来裁决这件“正统”之争。且不说让诸侯大夫审理判决天子合法与否,本身就是前所未有的大笑话。何况,明眼人只要知道,晋卿范鞅和周卿刘氏之间的密切关系,结果自然就注定了。
最后,果然是王子朝败诉,被晋国视为叛逆,遣大夫知跞、赵鞅、籍谈率兵入周镇压。王子朝那点兵力在晋国攻击下,自然是土崩瓦解,周王匄(gai)重回王城,至此,王子朝之乱初步平定。
成王败寇,王子朝带着召氏、毛氏、尹氏之族奔楚。他们还将宗周的大部分典籍一并带到了楚国,这是整个春秋时期最大的一次文化转移。这批从殷商时代就流传下来的典籍,无疑灌溉了楚国的文化,培养出了两百年后灿烂的楚辞和海量楚简,周史官老子也就是从这时候开始不知所踪的。
然而事情还没结束,王子朝跑到了南方后,居于方城一带。三年前,楚国被吴师攻破都城,举国大乱,自保不暇,也无法庇护王子朝。于是周王室便乘机派刺客将王子朝杀害,这一举动,又引发了新一轮的叛乱。
王子朝在周室名声太好,党羽太多,十年之后还潜伏了不少。去年年夏天,周大夫儋翩率领王子朝余党作乱,这次他们勾结郑国夹击王畿(ji),内战零零星星打到了去年十二月,甚至将天子赶离了王城。
事已至此,指望他们自己理顺家里的事情是不可能了,晋国只得再次发兵,范鞅、赵鞅、魏驹三卿南下勤王。在他们的支持下,四月,单、刘二卿在穷谷打败了叛党,局势有所扭转,所以赵鞅才得以归来。
最后,赵鞅感叹道:“周室衰矣,天子已卑,正如诗言,周宗既灭,靡所止戾,邦君诸侯,莫肯朝夕。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兄弟相争,不可不慎……”
他似乎是在暗暗告诫赵无恤,不要兄弟相争太过,酿成周室二十年大乱的悲剧。
说罢,赵鞅忽地从席上站了起来,虎目直视无恤,语气变得冰冷:“你告诉为父,半月前成乡遭遇盗寇,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实话实话,自然有我为你做主!”
赵无恤知道,今天的这场对话,终于到了摊牌的时候了。
他按着之前早已准备好的答案,装作懵懂地回答道:“真只是一群胆大的小盗寇而已,无恤已经将其尽数击溃斩杀,头颅悬于乡寺,震慑宵小!”
赵鞅目光慢慢变得温和,仿佛长出了一口气,暗道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庶子无恤不仅颇有才干,且还存留着孝悌之心,还会为他两个不争气的哥哥隐瞒。
如此一来,赵鞅就彻底将仲信和叔齐从世子人选中筛除掉了,他再次告诫无恤道:“如此便好,诗言,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辱,汝需谨记!”
至此,那件事算是揭过去了。
赵无恤也松了口气,在这位虎一般的卿士面前演戏,还真不太容易。不过如此一来,只要赵鞅在一天,两个猪头哥哥就再也不敢来招惹自己了。
却又听赵鞅玩味地笑道:“公事已了,就轮到私事了,你去与乐氏的淑女见上一面罢,她就在鹿苑,与你阿姊在一块。”
……
求收藏,求推荐,明天六章献上!七月在此再拜,求订阅!)
第1194章 攘外必先安内
“逆贼杀我父,此仇不共戴天,叶公,请让小子也一同南下,救大王危难,并杀熊胜,为父报仇!”
六月底,楚国方城之外的叶县,树木郁郁苍苍。叶公沈诸梁的勤王大军正待出发,在武堂点卯完毕后,戴孝披甲的鲁阳守将公孙宽却突然出列下拜,他两眼垂泪,希望叶公能带上自己。因为被熊胜所杀的司马子期,正是他的父亲,仇人在南方气焰正盛,他岂能留在北方?
叶公叹了口气,走到堂下,将公孙宽扶了起来,对他说道:“子平为父复仇之心,我岂能不知?但眼下有更重要的事要你来做。”
“还有何事比父仇更重要?”
“自然是国事了。”
叶公说道:“叛贼熊胜自称伪王,率军攻鄀都甚急,大王命我调方城外三军驰援。叶之军、东西不羹之军,这三军我将全部带走,只留下许、鲁阳两师五千人,国乱兵乏,赵国虎视眈眈,虽说赵侯如今还在北伐,但也说不准会在得知消息后袭扰我边境,平叛可能要数月甚至半载,北方不可无人,你便要靠这五千人,守住我楚国的北方门户,子平,你可能做到?”
国难思良将,病笃思良医,楚国能统领一方的将领不多,公孙宽却是一个特例,他虽然是公族子孙,却天生神力,使一柄大戈,作战起来让人害怕,是年轻一辈里的佼佼者。叶公这也是没办法,他必须带着主力南下,这北方,只能交给公孙宽了……
公孙宽是个识大体的,自然清楚报仇和为国守北门孰轻孰重,他咬着牙思虑片刻,终于点了点头:“小子将竭尽全力,守住方城之外!一寸土地,也不会让赵国夺去!”
“不。”叶公却又道:”我不是让你寸土必守,而是要选择一些城邑放弃。”
“放弃?”公孙宽一愣。
“不错,大军南下后,汝兵力不足,想要完全守住北境,绝无可能。”
叶公让人摊开一幅楚国北方的地图,因为楚国居南,楚国的地图一贯是南上北下,与中原相反。
他指着地图上的一些城邑,说道:“我若南下,方城之外为之一空。早则秋冬,晚则明年,赵师必取郑国,郑国一旦灭亡,赵军就要进入楚国疆域了。蛮氏、郏城、西不羹,这三座城池位置偏北,与赵国的三川郡、郑国靠近,首当其冲。但这些地方都不好守,蛮氏戎人更是桀骜难驯,莫不如利用赵军还未南下这段时间,迁其民,空其地,将战线收缩到汦、汝水这一线,以叶县为中枢,鲁阳关为西臂,东不羹为东臂,拦住赵军南侵之路……”
鲁阳关乃后世三鸦关,乃一处险要,而东不羹更是一个大城,楚灵王时便能出千乘之赋,叶县更是被沈诸梁打造得如同铁桶一般,政平人和,此地百姓,也有为楚国捍卫疆土的欲望……
“不单方城之外要弃数县之地,陈蔡之间也同样如此,大司马之前派驻在陈国南境的一军,要全部南撤,同样是撤回汝水一线,以上蔡、新蔡为据点,北面只留下沈邑……”
沈邑是沈诸梁的老家,他的弟弟沈尹朱在那驻防,叶公准备让他与公孙宽在汝水一线构成两个互为犄角的壁垒,最大限度挡住赵国可能到来的南侵。
公孙宽恨得直咬牙:“这些地方都是祖辈筚路蓝缕,一个邑一个邑夺下来的,就这么便宜了赵国……”
“此乃壁虎断尾之策,也是无可奈何之举,坚壁清野,让赵军举步维艰,也比留着人口和粮食资敌,让他们得寸进尺更好。”
叶公又何尝不知道这些地方一放弃,就相当于绝了楚国未来的北上之路,可现如今内有叛贼,还是先平叛再说吧。
他最后如此告诫公孙宽:“切记,攘外,必先安内!”
……
交待完失事情后,叶公沈诸梁便上了戎车,带着叶县之师徐徐向城外开去。
虽然定下了坚壁清野,收缩防线的计划,但在叶公心里,连这条防线能否挡住赵军凶猛的进攻,也没什么底气。他打算去到宛城后,再请王子闾帅一军留守方城,凭借方城和淮河上游,以及楚国劲旅申、息之师构成第二道防线,倘若这第二道再挡不住,楚国,将从此失去大国地位……
“希望不要如我想的那般糟糕罢,毕竟赵侯本人,应该还在远征北方,赵军一时半会也没法南侵,只求尽快平定熊胜之乱,让楚国少留点血。”
“叶公请留步!”就在叶公的车驾抵达叶县南门时,这里却有一群宽衣博袖的儒生拦住了去路,正是孔丘的门生,号称“君子儒”的漆雕开,原宪等人。
叶公正赶时间,见这群人衣冠整齐地阻碍他前行,心里有些不快,但基于于孔子个人的尊敬,依然在车上朝他们拱手道:“诸位君子有何要讨教之处?”
漆雕开道:“小人等听闻南方白公熊胜谋反,驱逐楚君,叶公兴义兵南下,特来送行。”
“多谢诸位君子。”叶公颔首,便要继续离去,他平日虽然经常召颜回这等有真学问的人入府问对,此次南下,军中也带了子路、公良儒等有勇气和力气的孔门弟子做将吏,但对于眼前这群修容雕饰,不事生产只靠为人办丧事为生的家伙,是素来看不上眼的。
但那漆雕开却拦住去路,喋喋不休地说道:“叶公,吾等都觉得叶公此去必胜,斩叛贼之头,立下大功!”
“哦?”叶公心里烦,嘴上不好骂,笑问道:“为何如此笃定?”
漆雕开道:“我听说,叛贼熊胜贪婪暴戾,他效仿赵国,在领地推行恶法,使民众谋生的道路狭窄、生活穷窘,然后再用权势威逼他们作战。得胜后给他们记功,斩首五级就能拥有五十亩田地,弃礼仪而上首功,此乃饮鸩止渴之道也。加上以下犯上,对楚君不敬,必然人心尽失。”
他又吹捧道:“反观叶公,听从了夫子的建议,对百姓施行仁政,减免刑罚,少收赋税,深耕细作;叶地的人有忠孝礼信四德,在家侍奉父母兄长,出门尊敬长辈上级,此乃仁义之行。”
“是故熊胜之叛逆之师,绝不能用来对抗叶公的仁义之师,倘若交战,就一定会像是鸡蛋打在坚硬的石头上一般!仁者,无敌于天下!叶公的兵卒,就算拿着草木,也可以战胜拥有坚实盔甲锐利剑戟的叛军。”
漆雕开言罢,本来希望能看到叶公又惊又喜的表情,然而沈诸梁却面色如常,只是淡淡地说道:
“君子说完了?”
“这……”
漆雕开有些尴尬,旁边的原宪连忙帮他说道:“吾等想说的是,既然叶公必胜,还望能遵循古礼,打了胜仗不要追赶逃兵,拉开弓不要射箭,敌车走人了岔路则能帮助他推车。”
“嗯,本公省得,多谢诸位君子了。”叶公心里骂着这群人愚不可及,面上却颔首,让御者径自打马前行。
见他要走,漆雕开急了,连忙跑过来拉着叶公的马辔,道明了这群人真正的来意:“叶公,叶公,是这样,吾等的禄米一直每月按时供应,但这个月的,却停了……”
“哦,原来如此。”
以往清高的君子儒们为了斗米扭扭捏捏,叶公则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解释道:“楚国内忧外患,倘若有外敌来犯,叶县的存粮恐怕不足,要优先供应兵士,其他不必要的地方,会稍微收紧一些。当然,孔子、颜子处,供奉是不会少的,只是汝等君子嘛……”
叶公看着这群吃了他十多年白食,却屁用都没有的儒生,终于卸下了礼贤下士的伪装,轻蔑地笑道:“既然依靠仁义礼乐就能填饱肚子,那禄米,不吃也罢!”
言罢,叶公沈诸梁绝尘而去,只留下一众“君子儒”在叶县南门目瞪口呆……
……
七月份,叶公已帅大军南下,先锋抵达鄀都,恰逢熊胜倾尽全力,进攻鄀城。被一群儒生吹捧为“仁义之师”的叶公前锋,却在淮南兵卒悍不畏死的冲击下大败一场,连带着鄀城也失守,楚王章连忙赶着牛车继续向北遁逃,逃入鄢城,与叶公大军汇合……
八月初,鄀城子战的消息传来,鼓吹“仁者无敌于天下”的君子儒们顿时噤声。随着叶公“攘外必先安内”这一计划的实施,公孙宽也忙着坚壁清野,从汝北迁入叶县的楚国百姓越来越多,一部分继续往南方宛城走去,但大多数人留在了当地,如此一来,粮食就越发吃紧了,君子儒们,彻底断了粮,摸着干瘪的肚皮,再也没办法到处去宣扬礼乐仁义了。
与此同时,赵军也以世人未曾料到的速度南下,八月十五时,赵军已破数城,逼近郑国都城新郑……
PS:李白《日出行》里的“鲁阳何德,驻景挥戈”,说的就是鲁阳文子公孙宽,传说他与韩氏交战时,战正酣,眼看太阳就要落山两军休战,他便一挥戈,太阳也怕他的戾气,只得又升了一些,让他打完全场……
第1195章 列御寇
PS:推荐一本偶然发现的书《汉祚高门》,讲的是东晋时期,吴兴沈氏。不是友情推,作者考据用心,文笔也出色,大家可以去看看。
……
郑国,位于天下之中,自从春秋乱世开始后,便是各方势力角逐的战场,晋国与楚国的三次大战,无一例外都是在郑国境内打的,秦、齐也无不觊觎郑地,在春秋,诸侯最喜争郑,谁能得到郑国,谁就能控制实际的中原霸权,于是郑国也在这种你争我夺的夹缝中艰难求生,几乎无岁不战。
然而近十年却是个例外,自从郑伯臣服于赵,主动入成周为赵无恤请求列得诸侯之位以来,郑国已经十年未遇兵灾。这在郑国的历史上,是难得一见的和平时期,哪怕是弭兵时代,这种平静都没有过。
于是郑国那密集的乡邑间,百姓可以安然于男耕女织,少年们能够唱着“山有扶苏,隰有荷华”安然长大,不必年纪小小就持戈矛上阵。新郑那经济文化繁荣的东门外,年轻的士与女也能穿着漂亮的春服,哼唱着“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兮”驾车出门郊游。
当然,这种和平是有代价的,郑国每年都要交付大量的钱帛粮食来换取赵国的“保护”。
而且,明眼人都知道,赵不吞郑,仅仅是因为赵侯想把郑国当成与楚国的缓冲区而已,一旦南方楚国有变,这种平衡,便将被打破……
果不其然,随着楚国陷入内战,无力北顾,局势变得微妙起来。
郑伯胜二十三年秋七月,沉寂已久,几乎没有兵卒守备的赵郑边境,突然烟尘滚滚,一些全副武装的赵兵开入郑国。边邑的郑国人一开始还以为这是赵军寻常的军事调动,这在过去十年里是常见之事,直到这些赵兵抢占了城门,换下了城头郑国旗帜,升起赵国的玄鸟旗,这才大惊失色。
“赵国对我郑国不宣而战!?”数日后,消息传到郑国都城新郑,郑伯胜看着前方急报,只能呜呼哀哉,这一天,终于还是到了。
当年盗跖洛水屠俘数千,让郑国丁壮损失惨重,而十年前赵军更是深入郑国,割占了许多险要之处。郑国本来就是一马平川的平地,如此一来更是相当于不设防。如今的局势是,赵军分为四路,一军从虎牢关南下,一军从大梁直扑新郑,一军伙同东周君刘氏从轘辕关绕开嵩山东进,更有宋国的兵卒也从西面的隙地入侵。
四面夹攻下,黄池之会后只被允许保留最低限度武装的郑国如何抵挡?很快,颍阴、郐、鄢陵、长葛,一座座城邑被赵军攻陷,更多则是不战而降,在这些地方,郑国的商人已经没了弦高的爱国之心,在利益诱惑下争相投赵。
甚至连郑国的军队也不敢抵抗,郑伯一边让各地军队撤回新郑,一面连发使节去质问赵军:“郑侍奉大国,勤勉甚矣,只恐有不周之处,今我无罪,因何伐我?”
然而赵军的主帅穆夏与副帅赵葭是如此回的:“去岁天子死,郑伯未上洛奔丧,今伯主派吾等率军前来讨罪!”
这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对面不讲道理,郑伯也无话可说,想要求援,却发现硕大九州,竟无人能来救他:宋国与郑是仇敌,南子更是依附在赵国身上的一条藤蔓;秦国与郑国相隔千里,关山重重;南方强大的楚国,更是陷入内乱,自身难保……
于是郑国的土地城邑,便在赵军的不断蚕食下陷落,仅仅过了一个月,八月十五这一天,三路赵军已经抵达新郑城下,还有一军则绕过新郑,继续去南面攻略许地。
这一日,月明星稀,郑伯胜在六卿陪同下登城远眺,但见赵军铺天盖地,营火能够将硕大的新郑城围好几个圈,比十年前那次围城更盛。
“赵军势大,新郑只怕不敌啊……”
当此大军压境之际,孤悬于中原一隅的郑国自然上下震恐、人情汹惧。战,多半是败;和,赵侯必然不允;降,倒是能让生灵免遭涂炭,但郑国社稷恐怕难以保全。
一时间,郑伯胜心中满是踌躇,在降与不降间左右摇摆。
而郑国在罕氏灭亡后剩下的六穆驷氏、国氏、良氏、印氏、游氏、丰氏,也都在心里艰难地盘算着。
郑国商业发达,赵国商贾可以自由往来,间谍自然不少,入秋以来,早就有赵侯的间谍接触过六穆,以单、刘二氏献土之后得以成为东周君、西周君,瓜分周室土地为例,力劝六穆献城投降。还说赵侯可以保他们的宗族延续,并且各自能得到一个大邑,作为赵国比封君低一级别的县君,永享富贵。
于是六穆都劝说郑伯胜开城降赵。
郑伯胜依然很犹豫,搪塞之后,当晚在自己的花圃里行走思索战降的利弊。
倒是一位为郑伯守花圃的年轻小吏名为列御寇者,对他说道:“小臣知道君上在烦恼什么。如今六穆皆降赵,唯君上不可降。因为六穆投降,只需要换一个君主服侍,便能保留领地,俸禄不减,君上降赵,谁知道赵侯会将你安置到何处去。”
郑伯大惊,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般,问道:“那寡人该如何是好?”
列御寇笑道:“我虽名御寇,却是不主张打仗的,在我看来,君上还是得降。”
“你不是说寡人降了也要任赵侯宰割,不知会被安置到何处么?”郑伯急得直跺脚。
“君上自从继位以来,所依靠的都是卿大夫,既然卿大夫们都与赵国有了利益勾结,百姓们沉溺于和平,没有死战之心,纵然君上您想要顽抗到底,也只是孤家寡人啊。不战而降,虽然前途未卜,至少能保住性命,运气好的话,赵侯还能赐个小邑,保留郑国社稷,让君上安享晚年。倘若固执反抗,休说赵军攻城器械可怕,随时会破城而入,就说六穆,当年他们敢杀执政罕氏,今日便能为了自己的富贵,弑君献城!”
郑伯胜坐在花圃里长叹一声:“从郑宣公到如今,近四百年的国祚,就要终结了么?事到如今,我只恨身边没有如烛之武一样的忠臣啊!”
列御寇却哈哈大笑起来:“形势已变,当年是秦晋楚齐四强鼎力,郑国还能让烛之武退秦师,四面讨好,延续国祚。可现如今形势变了,赵国独大,楚国内乱,眼下的情形,就算君上你身边有一百个烛之武,也无济于事啊!”
他突然严肃了起来,喃喃说道:“这世上,有一种东西叫做天命,它看似无端无常,却与每个人的遣际息息相关,世间的寿夭、穷达、贵贱、贫富都由它来决定。君上,你的命运,是早已注定了的,这就是《力命》之道。既然如此,无谓的反抗已是无用,还不如安命处顺,如此,方能达到无心之境……”
……
或许是列御寇的这一番劝说,与十年前一样,郑伯胜于八月下旬牵着羊,肉坦出降。赵军不战而取新郑,大军入城,同时让六穆各安其位,协助赵军控制郑国各城邑,郑国的土地被一分为二,东部划入大梁郡,西面成了颍川郡。
至于郑伯,被赵军所持,带回温县赵侯行宫,面见赵无恤……
“伯主欲亡我社稷么?”一见到赵无恤,郑伯胜便哭着去抱住他的大腿,“我无罪,因何伐我”之类的就没必要问了,他现在关心的是,赵侯是不是要彻底夷灭郑国。
“怎么会?”
赵无恤满脸无辜,让郑伯起来,赐座,这才说道:“郑伯你想想看,寡人立国以来,除了戎狄蛮夷之邦代、中山、莒外,还灭过谁的社稷?”
这的确是真话,赵国取代了晋国,晋侯就被迁到了老家曲沃,赵国破齐,姜姓也没灭亡,淄川、胶西两个小国延续了下来,由齐侯的子孙为君,虽然他们的政权掌握在国、高二卿手里爵位也降成了伯。之后赵无恤又兼并卫、鲁、三邾,将卫侯迁到楚丘,将鲁侯迁到阚邑守着鲁公坟陵,甚至连三邾,也各有一个小乡邑供奉着,而且这些没了实际领土的国君每逢赵无恤寿辰,还得反过来朝见他,不敢称侯、伯,只敢以赵国的封君自居……
但如此算来,赵无恤的确是没一狠心灭人社稷,而是留了一丝香火。
郑伯胜放心下来,看来赵无恤虽然要兼并郑国,但应该会留自己一命,他顿时关切地问道:“那伯主欲迁我于何处?”
赵无恤抿了口茶,理所当然地说道:“自然是郑。”
郑伯胜又惊又喜,赵无恤这是大发良心,要把让他继续呆在新郑为君?哪怕是孤城一座,也比任何一个小邑强啊,他喜极而泣,连忙下拜感谢。
赵无恤笑着让他不要多礼,这才说道:“不是新郑。”
郑伯胜面色一滞:“不是新郑,那是哪?”
“你说呢?”
郑伯的脸色顿时白了,心里有了两个可能的答案,问道:“南郑焉?西郑焉?”
赵无恤却不明言,只是神秘地说道:“到时候,郑伯自然知晓,放心罢,俗言道落叶归根,无论如何,寡人都会让郑伯重归祖地的!”
第1196章 白露未晞
秦伯盘十五年(公元前477年)初春,雍州大地上北风卷地,乍暖还寒,刚刚从枯叶里挤出的嫩芽,昨夜的露水还未干,被朔风一吹,不住摇摆颤抖。
而在一河之隔的渭水平原北岸,一处名叫咸阳的地方,一场惨烈的战役正步入尾声。初春的暮色中,战场上俱是累累尸体和丢弃的战车辎重,以及失去了主人的惊慌战马。秦人的黑色大纛已经牢牢占据了战场中央的一座小丘,秦军将士严阵以待,望着如潮水般向北方溃败的敌人,欢呼阵阵。
不过秦国的公族子弟们却都簇拥在大纛下,紧张地看着自己的统帅,大庶长子蒲的伤势。先前战事僵持之际,大庶长驱车率部冲锋,一鼓作气将敌人冲为两段,但义渠戎人的铜簇也以极其刁钻的角度射入他大腿处,深入四寸有余,面对如此重伤,伤医正迟疑不决。
“断箭!”已经白发苍苍的大庶长却岿然不惧,痛饮一口烈酒后,大声说道:“伤医再不断箭,老朽便断尔头!”
“唯!”
伤医咬咬牙,手起刀落,削断了箭杆,随后就要为他继续处理伤势。
子蒲也顾不上自己的安危,在伤医包扎时,连连下令道:“戎人,是我秦国二十世之仇,汝等休要在此干看着,此战我军大胜,义渠遁逃,速速去追击!”
秦国众公族将吏领命而去,对北面披发左衽的异族穷追猛打,子蒲这才松了口气,坐在大纛下,眺望着如血的晚霞,发出了一阵大笑。
“十多年隐忍耻辱,终于换来今日大胜,值了!”
……
原来,秦伯盘二年,秦国经历了河东大败,又被赵氏攻到泾阳,甚至有偏师深入岐山脚下,火烧雍都附属小邑,秦国不得已割地称藩求和,至今,已经过去整整十三年了。
这十三年里,保守而落后的秦国开始了艰难的转身,一边每年向赵国交割大量粮秣,一边暗暗开始重新积蓄力量,起用魏氏残将改革军队,在蓝田修习战阵,希望有朝一日能一雪前耻。
谁料旧耻未消,新耻又至,先是秦国太子被迫入邺城为质,接着秦伯盘去参加黄池之会,被逼着为赵无恤奏乐,还被赵国的史官当堂记录:“公五年,公与秦伯会饮,令秦伯击缶……”
秦伯盘归来后,耻于此事,悲愤地对子蒲说道:“昔我先君穆公修德行武,东平晋乱,以河为界。西霸戎翟,广地千里。天子致伯,诸侯毕贺,秦国何其强盛!至于寡人,国家贫弱,赵氏攻夺我先君河西地,太子入质,辱于黄池,诸侯卑秦,丑莫大焉!思及往事,寡人常痛于心,欲更易制度,且欲东伐,复缪公之故地,还望大庶长与我共谋!”
自此以后,有了国君的鼎力支持,秦国的变法开始越发深入下去,大庶长子蒲全权主持此事。秦国的国情与楚国又有不同,公族庶长虽然一直有权势,但从来没有大块封地,加上秦国处于戎狄包围之中,也没有条件像楚国一般奢侈荒淫,所以贵族还保持着艰苦尚武的精神,不似楚贵族一般腐,视变革为洪水猛兽,在国耻的剧烈刺激下,几乎举国公族都慢慢被说服,愿意着子蒲的脚步前进。
但秦要改革同样不容易,落后的经济、生产、风俗不是一年两年就能纠正的,更何况每年都要送给赵国大量岁币,这让本来就不妙的国内经济更是雪上加霜。
像秦国这种封闭的社会,国家财富几乎是不变的,更别说一直外流,越来越少也不奇怪。要想强军,但短时间内无法对外建功夺取资源,唯一的办法就只能内部压榨了。随着秦国井田制的骤然解体,社会贫富分化加剧,加之子蒲下令,不分家者要缴纳四倍赋税,于是大量宗族分裂。
这种法令有助于小农经济的发展,但是对贫民却很不友好。比较富裕的人家,子弟一到壮年就分家另立门户;贫苦的人家因为负担不了户赋,只能破产,将子弟典质给富户成为家奴性质的农奴和赘婿了。
新法又堵塞了商贾,驱使百姓只专农战,于是秦的改革,与赵、楚又有不同,却是走了一条独辟蹊径的路子,那就是朝着农奴化的道路猛地转进。
“使民贫,使民苦,方能驱使他们斩首立功,强军富国!”
秉承着这样的理念,三年前,秦国开始对周围的戎狄之邦下手,首当其冲的是弱小的绵诸戎,在花了半年时间灭亡这个距离秦最近的陇西小邦后,秦国便将矛头指向了义渠戎……
虽然赵国从东面对秦压迫,但秦国真正的心腹大患,则是义渠。义渠在吞并北地诸戎后,已经极其强大,他们放弃了纯粹的游牧生活,筑城廓以自守,还不断蚕食秦国的土地,之前十年,就乘着赵国破秦,邀请赵无恤一同灭秦分其土地,被拒绝后,依然对秦国不依不饶,每逢夏秋必定会派车骑入秦滋扰劫掠。
针对义渠人来去如风的灵巧机动,子蒲设下了故意示弱,引诱戎人深入秦地的战略,放了大量牛羊和人口在秦戎边界。
果不其然,在利益诱惑下,义渠君没忍住,他亲帅三万戎人从泾北,一直入侵到了渭南地区,掳掠秦人近万,牲口十万,耀武扬威地便要归去。
然而早已有备而来的秦军三军,已经在渭北的咸阳一带守株待兔,双方大战一场,一天一夜,终于分出了胜负……
“此役,我秦军伤亡数千,但义渠人也被斩首近万,加上众将追逐,义渠的主力基本要交待在此了。这是天赐良机,老朽纵然有伤,也要率军北逐群戎,夺回密须、豳邑,直捣北地义渠君老巢!犁庭扫穴!不留遗毒!”
大庶长子蒲说的激动,胸口的伤顿时一阵迸裂疼痛,痛得他再度坐了下来。
伤医连忙劝道:“大庶长,君上有疾,今年都没法出雍城了,秦国就指望着你那,还望爱惜身体。”
想到秦伯的身体,子蒲不由长叹一声,他心里一直放不下自己曾经让秦国坠入战败割地的耻辱,所以才老当益壮,但秦伯,年纪不到四十,却已经病入膏肓,只怕要不久于人世了。
“也是时候将太子迎回来了。”
子蒲如此想着,眉头舒缓了许多,看来当年他力主送年幼的太子入赵为质,是一个明智的举动。
……
秦国的太子公子刺,现在还在赵国邺城,不过太子也真可谓忍辱负重,他一面在赵侯面前装出乖顺的模样,却又偷偷联系上了秦人,将赵国的一些军事情报告知子蒲。
比如去岁赵侯声称要北伐朝鲜,为此大动干戈,调动了大量兵力,还让沿海修船只。然而等到七月份楚国内乱时,太子刺却传消息回来说,其实赵侯此举,只是为了迷惑楚国,让楚国陷入内乱,好一举南下灭楚!
太子刺在帛书里说道:“楚国何其大也,赵欲灭楚,必倾举国之力南下,非三五年不可得其全功,大庶长不如乘此良机,残灭义渠,再等赵国伐楚疲乏之际,收复泾阳河西之地?届时,小子也会伺机逃离邺城。”
对于太子刺的这个建议,子蒲和秦伯犹豫了良久,直到去年八九月间,赵国突然灭亡了郑国,同时在赵楚边境集结了大量军队,开始蚕食楚国放弃的城邑,全取汝北,大军云集,果然一副南下并楚的架势。
见此情形,秦人才不疑有他,对于楚国,子蒲只能盼望他们自求多福,而秦国,则开始了与义渠的大战,从去年秋冬到现如今,终于在咸阳的遭遇战中获得了大胜……
但秦人,也极为疲惫,伤痕累累。
“无妨,只要残灭义渠,将戎人收服,作为奴隶赏赐给有功的兵卒。如此,便能如赵国一样,让军功爵良性循环,周而复始,军队越战越强,疆域越战越大!”
带着这样的憧憬,子蒲抚着伤口,躺在大纛下,正打算沉沉睡去……
然而,一阵急促的脚步却打扰了他的美梦,一睁眼,却见是满头大汗的传令官。
“何事?莫非是已经追上义渠君,斩其首级了?”
传令官也不知骑马跑了多久,嘴皮有水泡,喉咙干涸,一时半会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莫非是君上……”子蒲面色大变,秦伯盘此时若是撒手赴黄泉,秦国太子在外,便将进入一个空位期啊!
那传令官再度摇头,只是将手里的急报递给了子蒲。
子蒲扫了一眼后,因为箭伤而失去了血色的嘴唇,越发苍白如雪。
“赵侯……帅十万之师入秦?”这几个字,是他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而子蒲本来因为这场大胜而重新焕发希望的目光,也变得迷茫,慌乱,还有受到欺骗的愤怒……
“其理由是,要为郑伯寻一归宿之处,索要我秦国的东方门户西郑,乃至于整个渭南!?”
将这帛书撕碎,子蒲拊膺吐血:”什么北伐朝鲜,什么南下灭楚!子棘(秦太子刺)、秦国,乃至于天下人都被戏耍了,赵无恤的真正目的,是秦国啊!“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1197章 四百年后并为一家
赵侯无恤十二年(公元前477年)春一月,成周洛阳的一处行宫内,美味的佳肴盛放在杯盘中,摆在案几上,堂下,一群女乐正在演奏秦地的曲乐,堂上,一位君侯与一位公子正在一边欣赏,一边用食。
多年未听乡音,秦国公子刺有些失神,仿佛梦回十二年前的雍都大郑宫。恰在此时,坐于上首的赵侯无恤突然发问道:“子棘啊,这么多年了,孤待你如何?”
公子刺一个激灵,连忙垂首,动情地说道:“君侯待小子如亲子,而小子也视君侯如父……”
话虽如此,但公子刺的脑中,却浮现出病卧在榻,奄奄一息的秦伯盘,那才是他的生父,而赵侯也并未真正视他如子,只是一只捡来的小犬而已。
公子刺今年二十岁了,他在邺城做了整整十二年的人质,连母亲过世都没能获准回去。不过赵氏倒没有太过苛待他,给予他赵国公子们的待遇,为他修筑了不错的宫室,在他十六岁以后,赵侯还让人选了几位年轻貌美的赵国女子去服侍,同时给予他在邺城内自由行走的权利。
公子刺看上去安分守己,整日沉溺于赵地丰厚的物质生活和美人枕边。但实际上,却从未忘记自己是秦人,是赵氏将他从母亲的怀抱里强行夺走。做人质期间,他小心翼翼,隐藏自己的真性,也学会了尔虞我诈……
尤其是多年前唯一让他有好感的赵国公女赵佳因故远赴代北,公子刺更是对赵侯多了一份怨愤,这种怨愤在秦人使者暗暗联络他时,达到了顶峰。
秦国大庶长子蒲让人痛诉赵国对秦国苛刻压榨,说得公子刺声泪俱下。于是公子刺便在做人质之余,做起了秦国的间谍,寻找机会向秦国传递赵国的朝政民情,并收集一些农书、兵书送回去,几年下来,并没有被发现,他便越发大胆,开始刺探起军情来。
赵无恤北伐朝鲜是假,南下灭郑楚是“真”的情报,便是他通过种种渠道获悉的。果然,去年秋冬时,赵侯突然从北方返回,赵国的大军也悉数南调,灭郑之后,进一步开始侵入楚国的城邑,占领了陈国、蛮氏、西不羹等地。
而赵侯本人,也于初春时从邺城南下洛阳,准备将此地作为调兵南伐的大本营。
带着耀武扬威的心思,他特地带着公子刺同行,公子刺无法拒绝,只能伴其左右,心想着可以将赵军南伐的种种动向及时回报秦国,好让秦国完成残灭义渠的行动。
自从前年赵无恤乘周敬王崩,以奔丧为名入洛以来,成周便名存实亡了,其大部分城邑被一分为二,给了东周君刘氏和西周君单氏,而成周、王城两邑则被赵氏控制,堂堂天子只能屈居宫内,朱红高墙严严实实,连一只鸟儿都飞不出来,曾经号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周王,如今成了一个可活动范围不超过千步的傀儡。
但同样身处洛阳的秦国公子刺,却顾不上对天子有半分怜悯,因为现如今,连他也自身难保,成了被赵无恤拘禁的囚徒。
抵达洛阳后,他便被关在了馆舍里长达半个多月,根本无从获悉外面的消息,只能听到被封得死死的窗户外面,不停有兵卒走动,车鸣马嘶之声,心里焦虑不已,但在今日赵侯接见他时,却还得装作面色如常,心里却在担忧,是不是自己暗中助秦的事情被知道了。他只希望能用二人的“情同父子”来迷惑赵侯。
然而赵无恤却不买账,继续笑道:“子棘啊,我还听说,你在邺城时,四处以重金寻求孙子的兵法?”
此言一出,吓得公子刺差点将手里的箸扔了,心中突突直跳。
不错,他的确是在暗中帮秦国寻觅赵国的农书、工书乃至于兵书,但这些东西都是机密,尤其是孙子的兵法,只在赵国公室和高级将领中流传,子棘也仅仅是在赵无恤案头窥见几眼,没机会接触到。
如今赵无恤主动提及,自己的用意是不是被发现了?
“既然你知道寡人待你如子,区区一本兵书,你若是想要,直说便是,何必出此下策?”
赵无恤却一笑,对旁边的宁监说道:“下去之后,将孙子献予寡人的兵法上册再印一份,给公子送来!”
“谢君侯大恩!”公子刺连忙下拜感谢,心里却越发惶恐,不知赵无恤用意何在。
“子棘何必如此客气。“赵无恤抬抬手让他起来,又道:“既然你对兵法感兴趣,那今日寡人便与你论兵。”
伸出三根手指,赵无恤说道:“孙子对我说过,古往今来,善于用兵之人,大致可以分为三种。兵阴阳家,兵技巧家,还有就是兵形势家……”
……
“所谓兵阴阳家,是古人迷信鬼神,常常在作战前,通过卜筮、占星、占云气、占梦、祭祀、禳祷、厌胜等,来削弱对方,强大自己。传说黄帝与蚩尤,在大战前就不停玩弄阴阳方术。到了近世,智者已经知道这些东西没什么用,只是基于传统,常在作战前演戏,求个吉兆,以安人心。”
见赵无恤谈兴很浓,子棘也不得不强打精神应对,笑道:“不错,听说秦国与人交战时,常常会先派人去雍地附近的祠中,向巫咸祈求好运,诅咒敌国。毕竟鄙国愚昧落后,学习了很多戎狄之俗,跟中原无法相比。”
公子刺在故意把秦军说得愚昧落后不值一提,赵无恤却不以为然:“战场上,装备落后一方战胜先进一方,并不少见。说起这个,寡人就要说用兵的另一个流派,兵技巧家了。”
“兵技巧家认为,每个士兵都应具有作战杀敌的本领与技能,所以要勤联角力、手搏、射法、剑戟之道、战阵规则,否则就是让兵卒去送死。其次,兵技巧家对甲胄兵器也很关注,认为这是决定成败的因素,故而讲究锐甲兵,便器械。其实寡人当年被甲胄,帅赵武卒与范、中行战于河内时也是如此。”
他话音一顿,继续说道:“是故那之后,世人都以为,赵兵之强,强在甲胄技巧,攻城器械。于是魏氏率先效仿之,建立了所谓的魏武卒,等到魏氏灭亡后,一些魏氏残将也流入秦国,为秦所用,寡人听说,秦国的大庶长在蓝田组建了一支常备军,名曰秦锐士?”
此事乃机密,然而赵无恤却了如指掌,公子刺心中震惊,面上却努力保持镇定:“小子常年在赵,故而不知,想来秦国就算效仿赵国军制,也是为了防御戎狄,为君侯守着西面,不敢有其他心思……”
“大庶长的心思,寡人还不清楚?”
赵无恤哑然失笑:“孙子又说过,夫战,庙算为先,但凡大战,必要知己知彼,料敌制胜,这才是用兵之法的上乘之术。是故形兵之极,至于无形;无形,则深间不能窥,智者不能谋……简言之,就是要让敌国摸不透我方的真实意图,从而打乱敌国的兵力部署和国策,在这种情况下,敌国就会由实转虚,由有备转化为无备,甚至是内乱……”
后世所谓“声东击西”、“暗渡陈仓”、“抛砖引玉”,都是属于“形兵”的范畴,都是欺敌误敌的妙计,都是兵形势家的拿手好戏。
见赵侯话里有话,公子刺只能强作镇定,恭维道:“此番君侯明伐朝鲜,实则欲南下灭郑楚,便是兵形势家的谋略罢,真是神乎其神,难怪能如此顺利。”
“这都是孙子为我划定的谋略,寡人岂敢居功?”
赵无恤摆了摆手,又道:“但你若觉得,这就是全部,那就太小看孙子的本事了……”
公子刺心里咯噔一下,问道:“小子愚钝,无法领会妙计,还望君侯明示。”
“孙子的战略兵势,一环接一环,通过不断地制造玄虚,将示形诱敌的手法运用到极致,我方谋略,敌国却看不出一点形迹。这样一来,敌国就是有深藏的间谍,也无法探明我方的虚实,就是有高明的将领,也想不出对付我方的办法。”
提到“间谍”时,公子刺已经如坐针毡,大汗淋漓。
“子棘面色不太好看,想必是在屋内憋久了。”
赵无恤笑眯眯地指着窗外道:“光天白日之下,为何紧闭门户?二三子,打开窗,让公子透透气。”
侍者领命,将本来就是奉赵无恤之命封死的窗户打开了,一股凉风顿时吹了进来,夹杂着一阵烟火尘土气息。
“扶公子去窗边喘口气!”
不由分说,羽林侍卫架起公子刺,将他带到了窗前。
洛阳位于天下之中,而这处行宫馆舍更位于洛阳东西南北的大道附近,一眼望去,四方都在眼中。
公子刺看见,源源不断的辎车、兵马,正在从馆舍外的道路经过,扬起了阵阵灰土。这不奇怪,赵国在南方集结大军准备攻伐楚国,兵力粮秣调动自然不少,但是……
但是奇怪的是,他眼前这些辎重兵马,都是往洛阳西门去的!
如坠冰窟般,公子刺愣在了原地,也恍然明白了赵侯那些话的含义……
“君侯……”
他回过头:“楚国在南,兵卒辎重为何西行?”
“自然是为了讨伐秦国了。”
赵无恤理所当然地如是说……
……
“寡人从前年开始,便听从孙子建议,以讨伐朝鲜为由,大肆调动南方兵马北上,是为了欺骗楚国,让白公大胆变法,从而生乱,届时,寡人便可以再度挥师南下,兵逼楚国了……”
“只不过,外人并不知晓,在淮北、广陵声势浩大的赵国水陆大军,加起来也不过三万人。而在郑国、宋国向楚国方城逼近的赵国主力,同样只有三五万,如今占领了楚国放弃的城邑,帮陈国收复失地后,便偃旗息鼓了,寡人的真正目标,并不是楚国。”
“公子年初随寡人南下洛阳,自然不知道,真正的赵国主力,早在初春便在新绛集结,然后向西开拔。此时此刻,代郡、上郡、冯翊、河东、太原、三川、上党七郡外加邺城精锐,共计十万大军已打着寡人的旗号,越过太华山,兵临秦国东境……”
原来,敌国说的不是楚国,而是秦国,而公子刺本人,就是那个给母国传递了假情报还蒙在鼓里,暗暗得意的笨蛋间谍!
“君侯……”公子刺瘫坐在窗前,心中充满了绝望,过了半响,他才回头朝赵无恤质问道:“秦国何罪?”
赵无恤面沉如水,说道:“寡人给秦国大庶长的国书里,是如此写的,赵国刚兼并郑国为郡县,但灭人邦国不绝社稷,古礼也。对于郑伯,寡人想要留他一点香火,寻一个城邑安置,最好的地方,自然就是数百年前郑国的始封地西郑了……”
郑国的始祖是周宣王的儿子郑桓公,最初被封在华山附近的郑地,属于周室的畿内诸侯,这才有了郑国之称。到了骊山之难前后,郑国才迁徙到了东方新郑,于是渭水流域的郑便称之为西郑,为群戎所占,后来才被秦国收复……
现如今,西郑位于秦国的渭南,左扼华山,右据渭水,是阻止赵国西进的门户,一旦失去了西郑,渭南便无险可守,赵军可以长驱直入到丰、镐了。
讨要西郑,跟要秦国的命没什么区别,公子刺苦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郑国如此,我秦国亦如此,想来,纵然秦国愿意割让西郑,乃至整个渭南,君侯也不会放过秦。”
“那是自然。”
赵无恤起身,为铜爵里满上酒水,递给了公子刺,叹了一声,对他说道:“子棘啊,毕竟寡人也算你的养父,今日,便教你最后一课罢。天下无义战,所谓的义理,只不过是伐国的借口。寡人心中真正的目的,也不妨在此说与你听。”
他目光炯炯,直视西方:“秦赵同为嬴姓,伯益、飞廉之后,如同一奶同胞的兄弟。四百年前,秦赵被迫分为两家,沦为姬周牧奴御者。如今姬周德尽,新天子将出,秦与赵,也是时候重新并为一家了!”
第1198章 太华巍巍
二月正望,桃林塞的桃花开得正盛,在这里祭拜了十多年前战死于此的柳下跖,又感慨了西行八年未返的柳下越一番后,赵无恤继续帅羽林军沿着崤函古道入秦。
此战,是一统中原的收官之战,基于对秦人那股子韧性的警惕,赵无恤觉得自己还是得在前线主持全局,毕竟此次伐秦的穆夏、赵伊、赵葭三人,虽然都是将才,但真要统领十万大军,还稍嫌不足。
二月中旬时,狭窄的崤函古道终于走到了尽头,一座险峰嶙峋的大山徒然出现在他们视野里。
因为在学宫的考试中表现优异,被赵无恤辟为郎官的翟璜看见这座故乡边上的名山,不免有些兴奋,当即指着它道:
“君侯,太华山到了!”
翟璜是冯翊郡下邽县人,他的家乡与华山只隔着一条渭水,因为精习典籍,又对渭南渭北的地理烂熟于心,故而能够在赵侯身边参赞,为赵无恤指出沿途山川形势,也是他的工作之一。
不曾想,看到这座赫赫高山,赵无恤心里也满是感慨,赞叹道:
“太华巍巍……西岳之名,果然名不虚传。”
这太华山,也就是后世的华山,其高五千仞,削成四方,远而望之,又若花状。上古之时“花”、“华”二字通用,故称之为“华山”。
这座大山与华夏的形成密切相关,传说此地乃轩辕黄帝会群仙之所,此后,华山声名日隆,据说唐尧虞舜都数次来此。至于西岳之名,大概是因平王东迁,华山在成周之西,故称“西岳”。
远远望去,便能窥见此山的峥嵘,高峰四面悬绝,绝崖千丈,似刀削锯截,其陡峭巍峨、阳刚挺拔之势,真可谓世间绝有,第一次路过这里的羽林侍卫,以及押送辎重的兵卒民夫,都不由看呆了。
年轻的翟璜少年得志,衣锦还乡,不由兴奋地说道:“臣离开数年,今日故地重游,竟觉得太华比以往更峻美了几分。”
“游子离乡,便会觉得乡音更亲切,乡景更动人,此乃常事。”
赵无恤嘴上说得平淡,其实心里,依然被这景色激起了一丝波澜,不由脱口说道:
“此山之上,有一座东峰,上冠景云,下通地脉,巍然独秀,有若云台。东峰顶有一平台,名为朝阳台,居高临险,视野开阔,是观日出的好地方……”
翟璜又惊又奇,这太华山陡峭险峻,无人能登上去,君侯更非此地人,是如何知道的?
他好奇地追问,赵无恤笑了笑:“听老子说的,老子曾经在此隐居,他或许有过人的本事,能如猿猴般攀登险峰。”
翟璜接受了这个说法,殊不知,他只是离乡数年,而赵无恤,却是离开了这里整整两千五百年啊……
驻军于山下歇息时,赵无恤陷入了回忆之中。
还记得那年夏天,正是陕西最炎热的时候,年少轻狂的他夜登华山,将身体紧紧贴着冰凉的山体,手脚并用,像一只壁虎般在陡峭的石梯上攀爬,气喘吁吁,伤痕累累,只为登顶高呼,声动层云的那一刻。
不过等到了东峰后,却发现“高处不胜寒”这句话太对了,他准备不足,只穿着一身短衣短裤,被冰冷刺骨的山风吹得瑟瑟发抖,只能租借又贵又重的军大衣,躲在某处墙角瑟瑟发抖,身体困倦不已,但却被呼呼作响的夜风吹得睡不着。就这么捱了一夜,次日清晨,露水打湿了全身,嘴皮也冻得发白……
但天亮时分,他也看到了平生所见最美的早霞,还有印象最深的一次日出……
红澄澄的太阳是如此温暖,山里的草木葱翠,他几乎感动得热泪盈眶。
不过那一切,都是前世之事了,距离现在的他,已经太远太远,远到有时候,甚至会怀疑那一切是否是真的,就像是迷失在大山里的游人,身临其境久了,也会不识此山真面目。许多时候,赵无恤必须在未央宫的密室里翻阅太史墨为他留下来的那份“秘史”,方能让自己重新找到正确的位置,看清前进的方向。
是啊,路就在前方,虽然春秋时代的临潼人烟稀少,荆棘丛生,但路一直曲曲折折,沿着华山北麓通往西方,通往欲行王霸者必要夺取的关中雍州!
前世的事只回忆了片刻,赵无恤再次鉴定了前行的道路,挥鞭指着太华山道:“此乃西岳,寡人当祭祀此山。”
说做就做,他让人从辎重里取牛、羊、彘各一,在华山脚下杀之,献予西岳之神,同时让一队兵卒和部分工匠留下来,在这里修建一座西岳庙,待伐秦大胜归来后,再来此还愿。
秦人迷信,祀当地山川,也是征服做戏的一部分……
数日后,赵无恤一行抵达了赵军大本营咸林。
……
咸林,也就是赵无恤此次伐秦的借口西郑,这里原本是周朝的畿内领地,周宣王时封他的弟弟郑桓公在此,是为郑国。骊山之难后,这里被群戎占领,后来才被秦收复,在这里设置了郑县,是为秦国东方门户。
此地前据华岳,后临泾、渭,左控桃林之塞,右阻蓝田之关,为关中喉舌、用兵制胜者必出之地。秦人对此地十分重视,三千兵卒扼守于此,哪怕十年前赵军已经直逼泾阳,却依然无法突破华山之险占领这里。
“多亏了君上与孙子的妙计,使得秦国忙于与义渠交战,吾等才能从桃林塞深入此地。”
赵无恤刚到大营,大军的统帅穆夏便连忙迎接,并将战况告知了他。
“臣等已攻城一月,外郭已破,只待明日再破内城!”
“秦军没有来援?”
赵无恤颔首,让穆夏摊开地图,他细细审视之。
“君上此番伐秦,动用了十万之师,分为三部,上军由上郡、代郡、冯翊郡步骑三万人组成,赵葭统领,驻军泾阳,威胁秦国腹地,使得秦国主力无法东进。下军由商君统帅商、三川郡、河内之师两万人,出商地,兵临蓝田,迫使蓝田的五千秦军不敢动弹。”
“然后,中军五万人集结于此,秦人若来,上军断其后路,正好可以来一场攻其必救!”
“围点打援。”赵无恤笑了笑:“秦军刚刚和义渠血战一场,两败俱伤,能用的兵卒不过两三万,不敢贸然东进,正好给了吾等深入秦地的机会,传我军令,旬日之内,必拔郑城!”
……
赵无恤亲临前线后,赵军将士大受鼓舞,三日之内,兵卒伤亡惨重的郑城被一鼓而下,自此,秦国东方门户大开,再也无险可守。
随后,赵国中军一分为二,一部随赵无恤西逼丰镐,与上军分处渭水两岸,互为犄角,迫使秦军主力动惮不得。另一部则由穆夏率领,南下蓝田,打算与商君赵伊一起,围歼驻守蓝田的五千秦兵。
赵军一改上一次伐秦的轻骑深入,而采用了步步紧逼,见城拔城,见邑拔邑的战术。驻军丰镐的秦国大庶长子蒲,顿时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赵国已经不满足于打服秦国,而是铁了心要兼并他们!现如今,他只希望打造了十年的蓝田“秦锐士”,能够创造奇迹了……
然而事与愿违,蓝田一战,纵然秦人勇锐不怕死,装备也比十年前提升了不少,但面对铁札甲已经普及开来的赵武卒,依然望尘莫及,加上被十倍于己的赵军围攻,这批秦锐士战斗一天一夜后,几乎全军覆没……
三月初,蓝田失守,失了地利的秦人却只能步步后退,赵国三路大军开始进逼丰镐。
丰镐,是关中平原的核心地区,当年,周文王灭崇后,在沣水西岸营建丰京,将都城从岐周迁到这里;周武王时又在沣水东岸建立了镐京。丰镐构成了宗周的政治中心,丰京是宗庙和园囿的所在地,镐京为周王居住和理政的场所。
随着犬戎破丰镐,这里一度衰败下去,土地荒废,人民流散,直到秦国驱逐群戎,收复了这里,经过三百年恢复,丰镐再度变成农田相邻,里闾相望的丰腴之地,除了水利条件还有待改善外,一切都还不错。
不过这一年,已经平静了三百年的丰镐,再度被战云笼罩……
三月中旬,赵无恤已至丰镐。
当是时,赵兵十万,在新丰鸿门;秦兵三万,在灞上……
PS:晚上还有一章
第1199章 长安灞上 上
“灞水……”
站在这条渭水的支流面前,公子刺有些踌躇不前。.m
灞河原名滋水,直到公子刺的祖先秦穆公称霸西戎,对霸主这一称号孜孜不倦的穆公便将原滋水改为灞水,并于河上建木桥,称之为灞桥。
这灞桥自建造以来,便一直是沟通秦国东西部的交通要冲,不管是从太华山脚下的崤函古道,亦或是从蓝田峣关过来,想要继续深入丰镐之地,灞桥都是必经之路,从东往西如此,从西往东亦然。
公子刺依稀记得,当年他入赵国做人质,从雍城被送到渭南,就路过过灞桥,但现如今,那座坚固的木桥,却不翼而飞,只剩下烧焦的桥墩和破碎的砖块木屑。
“是大庶长的令,为了阻挡赵军西进,故而烧毁了此桥。”
灞水上摆渡的舟人如此解释,言语中未免有些惋惜,过去两百年,不管多大的水,灞桥都岿然不倒,却毁于人为。但形势使然,秦人不得不如此。
如今秦军三万,驻扎在灞水西面的丘原灞上,赵军十余万,分别驻扎在郦邑鸿门蓝田和泾阳三处,其中赵无恤亲帅主力十万位于鸿门,与秦军相距四十里。大军对峙,一时间,本该是农忙时节的丰镐平原一片惊慌,灞水上也一艘船都见不到,这一叶扁舟,还是秦营专门派来接公子刺的……
“小君子是赵国的使者么?”公子刺与随行二人下马上船后,那个秦国舟人用秦地的口音关切地询问道。
“我……”公子刺下意识地想要否认,便欲言又止,只能点点头。
“难怪贵人一口赵地口音。”
舟人倒是没有因为他是”赵国使者“而敌视他,只是干笑了一下,毕竟谁也说不准,这灞水一带,明日或许就成了赵国的郡县,他也得做赵侯的顺民。
船离岸后,公子刺望着对岸的故乡,只觉得这十余年都是一场梦。
他是一个披着赵国皮囊的秦人,但自从在洛阳被赵无恤招待了一番筵席,点破了他为秦国做间谍窃取赵**情一事后,公子刺内心的那道防线,便彻底被赵侯踏碎了。他自作聪明,却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黑衣监视下,许多情报,甚至是赵无恤故意让他知晓,好让秦国获得假消息,从而误判赵国的战略。
得知这一事实后,公子刺几近崩溃,他患上了同时代诸侯卿大夫常见的心理疾病:惧赵症。在反抗未遂反遭利用后,他丧失了与赵侯为敌的勇气。
他浑浑噩噩地随赵军入秦,眼睁睁地和蓝田被攻陷,无数秦人勇士死难。抵达丰镐后,又接受了赵无恤的使命,前往灞上秦营……
他唯唯诺诺,这并非是权宜之计,而是公子刺是真的怕了。
“黄口孺子,与赵侯为敌,你还太嫩了!”一边如此告诫自己,他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与秦国舟人聊着天,或许是基于内心的惭愧,又或者是许久未闻乡音,公子刺迫切地想要了解现在的秦国,他想知道,自己的决定到底是对是错。
正好,这个被派来接他的舟人也是个话多的,不等公子刺问他,他已经喋喋不休地问起赵国的情形来,似乎对那边充满了好奇。
公子刺乘机反问道:“老丈,秦国的百姓,日子过得还好么?”
或许是公子刺的问题牵动了他的痛苦回忆,舟人一遍摇桨,一边苦笑道:“从前秦国的税赋不高,吾等只需要安心翻地,撒网捕鱼,不时去公田上帮忙籍田,女人在家生儿育女,织造丝麻。到了年底时,总会有点鱼和菽豆黍粟,身上也有点衣褐撑过严冬。”
“但自从那一年在河东大败后,一切都变了。大庶长推行新法,民间私斗少了,开了阡陌,取消井田,吾等也不用去公田劳作,这是好事。但坏处是,每年要交上去的粮食多出了一倍,每家每年还要上缴一副甲衣,否则就要去做苦役抵赋,儿子成年后必须分家单过,不然税赋再翻一倍。日升月落,黄土依旧,秦国的日子,却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公子刺很清楚,这一切的源头,自然是赵国从秦国处收取的“岁币”,如此一来,秦国就不得不增加赋税以应付赵国。大庶长的变法本意是想要富国强兵,公族们因为国耻,大力支持,希望让秦国拥有更多的战争本钱。但秦乃积贫积弱的西鄙之国,对外一败再败,割地赔款,改革也只能建立在压榨下层百姓的基础上,由此导致许多秦国庶民破产沦为奴隶。
十年下来,秦国的经济吃不消了,而大庶长的变法重农抑末,杜绝了商贸流动,走的是一条耕战的狭窄路子,只能通过外战让国内的经济转好,所以秦国才会迫不及待地对周边的戎狄开战。即便这次赵不主动侵秦,秦国也很快会断绝岁币,为了夺回故地动战争的,毕竟一百里戎狄的地盘,也不如赵国十里地富庶。
公子刺不知道,在历史上,一位叫做商鞅的卫国人也为秦国量身打造了类似的变法,但那时候的秦国是屡战屡胜,靠着赌国运般的征伐,通过战争缓解了内部的矛盾,走上了一条疯狂的扩张之路。但现如今的秦,面对强大的赵,注定讨不到便宜。
谈话间,灞水西岸已至。
上岸前,那舟人还小声对公子刺说道:“贵使,吾等也希望秦赵能够休战,不必再打仗了。小人家中有三子,病饿死了一个,其余两个一个十七岁,一个才十五岁,却都被大庶长征召入伍,充作军士,老朽也被征来划船,监视对岸赵军动向。老朽死了也就罢了,就靠这群娃娃,怎么和赵军打仗?还是快快和谈为好啊,公族贵人或许耻于如此,但吾等丰镐之地的宗周遗民,只要不是被义渠戎奴役,在哪国治下又有何区别?秦与赵,还不都是衣冠之国么!”
公子刺心情复杂地点了点头,与舟人告别,这才能仔细审视河岸上,戒备森严的灞上秦营。
……
秦国的旗帜在大营上空飘动,距离太远,因此公子刺只帜本身,但他很清楚上面的图案:
白色大篆所书的“秦”字,酷似一只在空中飞翔的老鹰,翅膀微收,这是坠下捕食的前奏,旗帜的背景墨黑,布料也不像赵国旗帜那般光鲜照人,而是用秦地常见的粗葛织造,显得朴实无华。旗帜高悬于铁杆,在劲风中颤动,宛如在艰苦环境里愈战愈勇的老秦人,仿佛在宣告:此地是灞上,是秦国领地,没有赵国炎日玄鸟旗耀武扬威的余地!
重新回到秦国的旗帜之下,但公子刺心中并无喜悦,他依然充满绝望。
赵无恤现在就像是太阳,笼罩天下,只要身处九州之内,就根本躲不开,就只能被他的炎日旗颐指气使!秦国的黑玄鸟与之相比,也只是一只羽翼未丰的雏儿,只能寄居在其光芒之下。
或许,这就是秦与赵的命运吧,四百年分,四百年并……
深吸一口气,公子刺迈步向前走去,岸上已经有秦国的兵卒等待他,这群人用陌生的眼光打量着回家的秦国太子,将他当做赵人,心中大概满是愤恨和不屑。
“来者何人?”秦国的校尉按着剑问道。
“秦国太子,刺!”
公子刺挺着胸,高声说道,尴尬的是,他口中说出的,是夹杂着邺城口音的不标准秦国土话。
好在,眼前的秦人并未因此嘲笑他,而是统统面色一变,校尉更是激动地上前,仔细打量他。
这群人都是秦国的老公族和雍都国人,这些标准的秦人与丰镐的周人遗民不同,个个心高气傲,难以使唤,但对于秦国公室,却充满了忠诚。
“太子,真是太子?”
他们很高兴,在公子刺亮出手中作为秦国太子信物的蓝田玉环后,更是引了一阵欢呼。
“秦国的太子回来了!”
“吾等可以不必害怕赵国伤及太子,与之决一死战了!”
这些秦人贵族子弟并不知道公子刺的目的,把他当做英雄一般迎接回去,但公子刺却面色红,袖中一阵滚烫。
秦国的灞上军营比赵国那边杂乱了不少,军中也不尽情是青壮,更有一些老弱孩童,公子刺两个骨瘦如柴的十多岁少年手持木矛,站在营内呆呆地望着他,也不知他们是不是那舟人的儿子。无恤说的没错,秦军的精锐果然是在蓝田覆没了,这里聚集的,只是从各地强征来,充满惶恐的乌合之众,还有一群骨头太硬不肯弯腰的老公族。
终于,公子刺沿着泥泞的营中道路抵达了大帐处,掀开帐门入内,却见帐内,一群秦国的公族贵人正在军议,白苍苍的大庶长子蒲正坐在最中间。
如今是暖春,子蒲却披着一身厚厚的皮裘,从下巴到脚都包在里面,他比公子刺印象中要衰老得多,病弱不堪。惟独一双眼睛依然十分锐利,盯着门口的公子刺那眼神,早已不是当年的慈祥关切,而是冷漠。
“二三子且先下去。”子蒲如此说道,帐内众将便起身告退,一一从公子刺身边走过,众人目光满是陌生和审视。
我好像成了这里的陌生人啊,公子刺心想,脚下的黄土还是黄土,但所见的人物却全部面目全非。好不容易能够回家,竟是碰上这样的场面,真是既黯然又辛酸啊。
等人都离开后,子蒲才猛地出了一阵咳嗽,随后才对公子刺说道:“十二年了,太子这一走,已经整整十二年了。”
“十三年了。”公子刺比他记得更清楚。
“走的时候还是总角孩童,如今已长大成人。”
子蒲叹息道:“那时候君夫人嘱咐公子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汝乃秦氏,而非赵氏,如今站在老朽面前的,到底是秦刺,还是赵刺?”
“是秦刺!小子的身份,一日不敢忘怀!”
公子刺迈步上前,朝大庶长下拜顿,眼中涌出泪水:“刺有负大庶长之托,未能识破赵侯奸计,致使秦伐义渠,给了赵人可乘之机……”
“老朽都未能何况公子少不经事,岂是赵无恤的对手,过去的事,不提也罢。”
子蒲扶公子刺起身,但一对手掌却牢牢捏住了他的肩膀,沉声说道。
“老朽只想知道,公子这次回来,是要作为秦国太子,与秦国共存亡呢?还是作为赵无恤的使节?”
“小子……”
如鲠在喉,但公子刺还是说了出来。
“小子此来,是替赵侯带给大庶长一封信。”
袖中再度一阵滚烫,公子刺把手伸了进去,摸出丝帛的囊袋,一抖,拿出了一封信。里面装着赵无恤写给秦国大庶长的劝降书,虽然只是一张薄纸,却重如太华!
“这关系到秦国的存亡,还望大庶长三思!“)
第1200章 长安灞上 下
“赵无恤想要吾等勿要抵抗?”
子蒲展开信件,那双老眼来回扫视,白须下的薄唇露出一抹冷笑:“他果然不满足于夺取西郑,甚至连渭南都嫌不足……”
言罢,子蒲挥舞着信件,目视心甘情愿为赵无恤做信鸽的公子刺:“赵国,此番是想完全吞并秦国,亡我社稷!太子可知道?”
“秦国的社稷将被保全。..”公子刺努力解释道:“赵侯答应,秦人只要解除军备,献出岐东和渭南之地,便能作为赵的小宗,继续在雍城和陇西立国。”
渭南是丰镐之地,岐东是渭水北岸,而陇西,则是陇山西面的秦国领地,加上岐阳雍都,这是秦国仅剩的四块地盘,如此才能勉强立国,一旦四去其二,秦国便要重新沦为三百多年前那个西陲小邦了。
“岐东渭南,太子说的真是轻巧……”大庶长的愤怒彻底爆了。
“想当年,平王东迁,我秦人力战保天子有功,于是先君襄公被封为诸侯。天子名义上赐秦国岐丰之地,实际上,每一寸土地,都是老秦人全民皆兵,攻伐犬戎,才一点点夺过来的,从襄公到穆公,百余年时间,秦国不知道有多少位君主和公族子弟在与戎族和晋人的战争里战死,才终于崛起为一西方千乘大国!”
“祖先暴霜露,斩荆棘,以有尺寸之地。今日太子常年居于外国,没有师葆教育,故而不知先祖艰辛,视土地不甚惜,想要举以予人,如弃草芥!我秦国割让给赵的土地还少么?河西九城,泾阳十城,都沦陷了。哪怕如此,也仅仅得到了十年安寝,现如今,赵兵又至。由此可见,秦国之地有限,赵无恤贪欲无厌,奉之弥繁,侵之愈急!他口口声声说会保全秦国社稷,但到头来必然会颠覆之!敢问太子,岂有抱薪救火的道理?”
被子蒲义正词严地训斥了一顿,公子刺面上羞愧难当,只想找到一条缝隙钻进去,但他还是忍住了,强迫自己继续说下去。
“先祖创业艰难,小子岂能不知?但秦与赵的实力差距太大,赵军十余万,兵强马壮,甲兵犀利,已经攻破了郑和蓝田两处险关,深入我秦国腹地。这只是赵国兵力的一半,倘若赵侯愿意,大可尽起东方诸郡,再派遣十万大军入秦。”
“而秦军只有三万不到,且许多精锐都在与义渠戎的战事里死难了,大庶长苦心经营的秦锐士,也在郑之战蓝田之战鲁一败涂地。小子进了军营,但见兵卒甲胄不齐,兵刃落后,甚至有老幼持矛者!就靠这些人与赵军决战,无异于以卵击石!仅有秦一国,无法与强赵为敌,倘若大庶长一味抵抗,不但于事无补,甚至会葬送了这两万余人的性命,也会让秦国万劫不复,就此灭亡,赵无恤对于反抗者,一向毫不留情……”
“那又如何?”子蒲哼了一声,“老朽要让赵无恤知道,秦国可以被征服,但秦人却不会像郑卫那些懦夫一样,卸甲投降!”
大庶长手一挥,把信丢进火盆,正好落在炭上,信纸四角卷起,黑,起火燃烧……
公子刺简直不敢相信,“大庶长,你疯了么?这是秦国社稷最后的保全机会!”
然而子蒲却反手给了公子刺一巴掌。
“太子果然是离开秦国久了,已经把自己当成了赵人,不知道究竟何为秦人。秦人是什么?秦人便是被扔在西陲的一块石头,被风雨剥落晦暗的外壳,里边是坚硬的金玉,宁折不弯。没错,秦国现在刚刚和义渠血战,死者没来得及葬下,伤者未来得及收养,便匆匆来此抵御赵军,若战则必败。但那又如何?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让赵无恤来吧!老朽不怕他!”
“大庶长!你此举会毁了秦国……”
刚才被扇了一耳光的脸颊隐隐作痛,但公子刺却嘶声力竭地吼道。
“老公族和雍都国人或许愿意随你去战死,但外面的普通士卒呢?百万秦民呢?也这般想么?”
公子刺指着帐外道:“秦国战败于外,大庶长行苛法于内,百姓疲于劳役,早就没了战心。小子来灞上的路上,见本该春耕的田地一片荒芜,百姓流离失所,面有菜色,皆言不愿再战。大庶长宁死不屈,想要效仿先轸免胄而死,倒是成全自己了,但请不要让更多无辜者送死!”
子蒲哈哈大笑起来:“无辜?秦人若战,便是全民皆兵,没有置身于外者。秦若亡,连自己邦国都保全不了的秦人有何理由再残存于世?与其为赵奴,还不如做秦鬼!”
他指着脚下誓:“若是赵无恤有本事,便从这两三万人的尸体上踏过去,败者没有什么好抱怨的,雍城大门会为他敞开;但若是吾等侥幸战胜,那赵国便要当心了,我赳赳老秦,必报国耻,血不流干,死不休战!”
“疯了,疯了!”
公子刺后退几步,又惊又惧地远离疯狂的老庶长,他现在明白,自己无论如何也劝不动眼前这人了。
被赵无恤一套连环计击得信心破灭的公子刺,已经无法理解子蒲这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精神。在他如何在强赵的羽翼下存活蛰伏下来,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他公子刺,也不是懦夫!他会为自己做出的决定负责到底!
掏出怀中作为秦国太子信物的巫咸玉环,他严厉地说道:”既然大庶长听不进劝,那吾便以秦国太子身份,请大庶长罢兵!“
子蒲不为所动,傲然道:“甲胄在身,除了君上,无人能对老夫下令。”
公子刺默然片刻后,咬咬牙,抬起了头。
“倘若,我现在便是秦国的国君呢!?”
……
子蒲的面色顿时就变了,仿佛一个努力编织的坚盾,被敌人用锐利的矛轻易破开。
“太子此言……何意?”
“大庶长,不必再瞒小子了。”公子刺眼中泛出了泪水,他解下了自己的外裳,露出了里面的一片素白。
“父亲已于半月前在大郑宫病薨,这消息,大庶长能瞒过三军将士,便以为瞒得过赵人,瞒得过我么?”
子蒲沉吟之后,才道:“太子,是如何得知的。”
“雍城处处都有赵侯的间谍,就连大郑宫内也不例外,消息传到赵侯处的度,不比快马到秦营慢……这消息只要被赵侯散播开来,秦军必然军心动摇,不战而溃。大庶长,你已经败了!”
“不错,老朽……是败了。”
见自己努力隐瞒的消息被戳穿,子蒲苦笑不已,他无力地坐回榻上,年迈七旬,重伤之后,又要担负起整个秦国的重担,他真的是累了。
“利用太子亲自来击败老朽,赵无恤的计谋真是毒辣。到头来,老朽一片忠心,公室竟不领老朽的情?”
面对再度苍老了十岁的子蒲,公子刺心中满是愧疚,但他还是擦了擦眼泪道:“先君仅有我一个儿子,现如今,大庶长你只有两条路,其一,便是当场杀了我,另立他人为君,带着秦人一起去送死。”
子蒲半天没有回应,杀嗣君另立,这是不可能的。
公子刺松了口气,郑重地宣布道:“既然如此,那我便要在军中继位,为秦国第十七代国君,解除屠子蒲统帅之职,三军卸甲,弃兵刃,向赵军投降!”
……
一直以来,公子刺都以为自己是一个蒙着赵人皮囊的秦人,可现如今,他才愕然觉,自己大概想错了,他只是一个自以为秦人,内质却早已被邺城风物同化的赵人……
在邺城的时候,他也有幸进入学宫游览,听那些赵国士人在里面公然辩论,褒贬人物,传播各自的学问理念,格物道儒法工,若要算起来,也有九流十家。
其中有一个比较特殊的流派,被称为小说家,这批人没别的爱好,就喜欢编故事,因为这些人里以郑国人为主,故事讽刺的对象就成了郑人最讨厌的宋人……
揠苗助长野人献曝守株待兔,郑地嘲笑宋人的民间小故事被他们收集,广为流传。
宋人在邺城拥有很大势力,自然也不甘示弱,开始反击,什么郑人买履买椟还珠,把郑人狠狠黑了一番,郑宋士人的骂战,也是学宫里一道亮丽风景线。
当然,更多的故事,还是针对南方的楚国人。
刻舟求剑画蛇添足自相矛盾叶公好龙……生在楚国的一些事情被物化为这些故事,成了中原人津津乐道的笑料。据说许多故事,还是从长乐宫里流传出来的,甚至有人说收集这些故事的人正是赵侯,但这种说法被大多数人嗤之以鼻,堂堂君侯岂会做此无聊之事。
不过最让公子刺印象深刻的,还是一个叫做“为虎作伥”的故事。
“相传,被老虎咬死的人的鬼魂,不敢到其他地方去,于是就作了老虎身边的伥鬼。伥鬼给老虎作向导,路上遇到暗藏的机关或设置的陷阱之类,就告知老虎改道而行。人遇到老虎,衣带会被解开,这都是伥鬼所做的勾当,虎吃了人,伥鬼随后食其残骸,以此维系魂灵不散……”
他现如今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忘本的卑鄙伥鬼,而赵无恤,则是那头嗜血的猛虎……
这一次,他断然否定了大庶长的玉碎战术,带着秦人放弃抵抗。
是日,在公子刺以新君的名义解除子蒲军权后,灞上秦营的两万余秦兵悉数卸甲,向赵军投降。
赵军6续渡过灞水,收缴降兵,秦兵们虽然有些垂头丧气,但心里何尝不是松了口气。
因为那些坚持要死战到底的人,已经跟着子蒲离开了,共计四千余人,都是不愿投降的公族子弟及其族兵。秦国的贵族和楚郑不同,他们还没来得及腐化,依然是这个邦国坚定的捍卫者。对他们的离去,公子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虽然他力主服从于赵国,避免秦国彻底覆灭,但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次日,赵无恤也亲帅主力抵达灞上,接见了公子刺。
“公子……不,现在应该称之为秦君了。”
他对公子刺的选择很满意,即便秦人不降,也只需要一场摧枯拉朽的决战,秦地依然可以夺取,只是要白白牺牲许多秦赵兵卒。同为玄鸟之后,兄弟阋墙,若是能少流血,就少流一些吧。
“秦君此番抉择,让百万秦民免遭兵灾,当为秦穆公后又一代明主!”
公子刺也只有一个希望:”还望君侯能兑现诺言,保留秦的社稷,秦从此愿意永为西藩,为君侯守卫西陲!”
“自此赵与秦并为一家,秦作为赵的小宗,血食社稷,必与赵同休!赵一日不亡,秦便能存留于世一日。”
言罢,赵无恤又一笑:“只不过,在寡人西陲不用死守,而是要开拓出去。”
扔下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后,赵无恤让一部分人留下兵,将这些从各地征召来的秦人解散归乡。他自己则令公子刺以秦国黑旗开路,十万大军紧随其后继续西进,准备占领雍都,完成对秦国的合并。
在离开灞上三十里后,赵军路过一处位于渭水南岸,土地肥饶,里闾比邻相望的地域。
也不知为何,赵无恤心有所动,驻马问翟璜道:“此乃何地?”
翟璜答道:“君侯,此乃宗周故都,镐京,不过只剩下残垣断壁了。”
没错了,赵无恤心中释然,这就是他前世曾经长期生活过的那座城市。钟鼓楼碑林大雁塔,还有香喷喷的肉夹馍,油泼面……和路过华山时一样,数不清的记忆从他心里涌现出来,这记忆不是来自于脑海,而是印刻在灵魂最深处,虽二世为人,依然清晰如新。
前世今生的轨迹在此重合,心潮涌动间,赵无恤不由赞叹道:“沃野千里,大川环流,凭高据深,雄于天下,此真乃天府之国也!得此,则雍州可以长治久安。”
赵侯的马鞭在这片土地上挥打,仿佛要划下那座两千多年后的城市轮廓,他立誓道:“待赵与秦重新并为一家后,寡人要将新的西都建在这里,名字就叫……”
“长安!”
ps:然而并没有鸿门宴,今天只有这章了)
第1201章 交交黄鸟
“去罢,去陇西,去西陲,去秦人最初兴起之地,汝等,就是我秦国最后的希望!”
四月正望,雍城西门,白发苍苍的秦国大庶长在城阙上,与四千公族之兵、三万雍都国人挥手道别。
十天前,秦国太子刺在灞上秦营继位,夺子蒲兵权,帅灞上秦军降赵,子蒲失魂落魄地孤身返回,一转身,却发现身后已跟了四千不愿降赵的公族子弟。
“吾等愿随大庶长归雍,整兵再战!”
祖先艰苦创业的记忆铭刻在秦人心中,尤其是秦国的公族和国人,更是视不战而降为耻辱。
“雍都国人世沐公室之恩德,都有与秦国社稷共存亡的决心,断不会像丰镐的周遗民一般贪生怕死!”
公族子弟和雍都国人们依然主战,但子蒲却知道,大势已去。
“赵军狡诈,到时候必然以我秦国的新君开道,吾等难道还能将箭矢射到国君的头顶么?”
子蒲所能做的,也就是在赵军推进到秦的国都前,让国人们西迁陇西,好为秦国留下一点种子。
在子蒲看来,赵氏之言不可信,倘若赵无恤占领了雍都,却又不履行诺言毁灭秦国社稷,那至少秦人还能保有陇西之地,以图再起……
“大庶长,请与吾等同行!”雍都不愿归赵的百姓陆续跟着离开后,一些公族弟子跪在西门,恳请子蒲继续带领他们,这位服侍了三代秦君的老臣引导秦国走过了三十年,在千年大变局之下,秦能坚持到现在,他功不可没,若没了他,秦人都不知道前路在何方。
“老朽乃秦之大庶长,岂能去国?秦君可以降,但子蒲不能降,秦人可以迁,但子蒲不能迁……老朽的一生,都给了这座都城,人老成精,脚下扎了根,走不了喽。”
子蒲笑了笑,挥手让众人速速离去,赵军的前锋,距离雍城只有数十里了。
“鴥彼晨风,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
唱着一首伤心的秦风,擦着眼泪,三万余雍城秦人迈着艰难的脚步,离开了他们世代生活的岐阳,朝陇西行进。
望着远去的烟尘,带着不舍,子蒲叹息道:“秦的历代先君啊,老臣能为秦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他回望已是一座空城的雍都,街道墙垣,方方正正,朴实无华,一如秦人倔强的性格。只可惜,昔日的熙熙融融不再,比邻而居的里闾一片寂寥,只有没来得及跟着走的鸡犬发出凄凉的声音,而高踞台上的大郑宫,也早已人去屋空。
留给赵军的,只是一座空城。
瞧了瞧身边仅剩的百余族人,子蒲下令道:“带上先君的棺椁,去西陵!”
……
按照礼制,诸侯五日而殡,五月而葬,但事急从权,才死了不到一个月的秦悼公,只能提前下葬了。
秦人崇尚黑色,战车驾以黑马,祭祀用黑色的牺牲,如今虽然仅剩子蒲的族人百余,但依然举目皆黑,这支黑色的溪流离开了雍都,往西陵走去。
秦的公陵,本来在西陲,自从秦德公迁都雍城后,其后的十一代秦伯都葬在雍都城南十里外的西陵。
秦悼公的陵墓,早在几年前就挖好了,还是子蒲亲自监工的,
这大墓位于山岭之中的一处小盆地,地面被挖掘下去十余丈,站在边缘朝下望去,墓穴平面呈“中”字型,全长三百步,面积宏达宽阔,能看见东西墓道和墓室的形状。
整个墓穴,已经被陪葬之物充斥:诸侯之器七鼎六簋、一套又一套的青铜编钟、雕刻有悼词的石磬、专门用于明器的铅制兵刃甲胄、大郑宫里的珍宝、器玩、美玉,堆积成山,美酒装在大鬲里,散发出阵阵醇香……
作为一个尚武的邦族,秦人好马,秦悼公生前喜爱的战马,一匹接一匹被宰杀于葬坑中,嘶鸣声不绝于耳。它们身后还拉着精美绝伦的戎车,数十匹马死后,血流满地,逐渐渗入地表,让整个葬坑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不过却没有人殉,在大庶长十年前推行新法后,第一件事便是效仿赵国,“止从死”,禁止人殉。如今秦悼公的陪葬,是用一些半人高的兵俑来替代,陪葬坑里,排列着全身穿着战袍的战士俑百人,前后、左右成行,组成秦伯死后世界的禁军卫队,他们还持有兵刃,造型各异。
“魂兮归来,无北无南,无东无西……”
巫祝占卜完毕,一切准备就绪,上百人肩挑手扛下,装有秦悼公尸身的厚重棺椁被运到大墓边上,这是最高规格的柏木棺椁“黄肠题凑”,本该是天子才有的规格,但秦国早在秦景公时,就逾越了陈腐的礼制,从那时候起,他们也有了东出问鼎,称霸中原的雄心,只可惜数代人苦心经营,却成了一场空。
大庶长子蒲望着秦悼公的棺椁慢慢被放入椁室,墓穴上的众人即将填土封顶之际,他突然大笑数声,说道:
“从老朽作为公族庶子,入大郑宫,服侍先君哀公起,已经五十年了,祖先的艰难创业,先君们的含辛茹苦,历历在目,哀公、惠公、悼公死前,更是亲手将秦国的政事交给我,不指望老朽让秦中兴,但至少要保住祖宗之地。然今日老朽无能,丧师失地在先,亡国弃都在后,辜负先君之托,吾罪当诛,先君不能讨之,能不自讨乎?”
言罢,他便解开了发髻,走下了墓穴。
“祖父,这是作甚?”子蒲的孙辈们大惊失色,想要拉他上来。
然而子蒲却拔出了剑,厉声喝道:“谁都不许下来!”
“今秦国将卑亡,老朽已心灰意冷,降不愿降,走不愿走,究竟该如何自处?”
悲愤,痛苦,化为释然的笑,子蒲已经找到了答案:
“死国,可乎?”
……
“落土!再不封穴,赵军将至,汝等想让先君棺椁受辱,魂灵不得安宁么!”
指着自己的子孙族人,子蒲厉声下令。
磕头磕出了血,却无从阻止老祖父的孙辈们无可奈何,只能含着泪,封闭墓穴的墓室,上方的人则拿着木铲,朝着深深的墓穴扬土。
子蒲面容平静,一点都没有将死之人的哀伤,他将剑深深插入土壤里,坐在了秦悼公的椁室前,与那些守卫秦伯死后世界的兵马俑一起,仿佛是率领他们的老将军……
尘埃土石不断落下,虽然很慢,但这座墓穴迟早会被埋葬。
墓室的石门缓缓闭合,随着最后一道光线在眼前消失,子蒲闭上眼,回想秦人这百余年的崛起和战败,子蒲只感觉,这是一场梦,起于微末,却又终于壤土……
“百年霸业,百年空啊……”
一个时辰后,深深的墓穴已经被彻底填平,而一曲凄凉的秦风,在秦伯大墓上方响起。
“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维此奄息,百夫之特。临其穴,惴惴其栗。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交交黄鸟,止于桑。谁从悼公?子蒲庶长。维此庶长,万民之父。临其穴,无惴无栗。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与此同时,赵军前锋,已至雍都,清脆的马蹄,踏入了一座空空如也的都邑……
PS:下午或晚上还有一章
第1202章 朝辞白帝彩云间
夏四月下旬,赵无恤已帅大军抵达雍都,在得知城内已经空空如也后,他也没有急着进城,而是在城外扎营,先行前往郊区的白帝祠。
冯翊郡栎阳县人刘德本是秦人,后来随家族投靠赵国,他对秦国的礼仪典故十分娴熟,在赵侯问他时,便如数家珍地将这白帝祠的历史说了一遍。
“当年,秦襄公攻犬戎救周,因功劳开始列为诸侯。秦成为诸侯后,终于能够祭祀自己的神灵,于是秦襄公便作西畤祭祀白帝少昊,牺牲用马驹、黄牛、羝羊各一头。到了秦文公时,又在汧、渭二水之间卜得吉兆,还梦到了上帝所化之白蛇,于是于是建立了鄜畤,继续用三牲大礼郊祭白帝。”
“等到秦德公迁都雍城后,雍城这地方乃岐山之阳,地势高,为神明聚居处,有巫咸、大沈厥湫、亚驼三位巫神,为了让秦人在此繁衍生息,便再度建立了白帝祠,每逢祭祀,用牲畜达三百头,还裂犬马于城邑四方,以防御蛊灾侵害……”
说完之后,刘德下拜道:“敢问君侯,如今再祀白帝,当用何规格?“
“参考秦襄公、秦文公、秦德公三位秦国先君的礼仪,无恤将沐浴斋戒五日,用赤马、黄牛、羝羊各百头祀之,以表诚意。”
五日后,赵无恤再度如期而至,望着眼前香火鼎盛的白帝祠,身穿素白的礼服,面上十分虔诚庄重。
中原有一句古话,叫做“神不歆非类,民不祀非族”,这是华夏的血食观念,意思是神灵不会享用非我族类的祭礼,百姓也拒绝承认异族之神。不过眼前秦人祭祀的白帝少昊,恰恰也是赵氏的祖先神。
少昊是嬴姓的始祖,也是玄鸟图腾的肇始,少昊所建的穷桑国,曾经是东方上古文明的中心,只是到了后来,文明中心已经转移到了夏、商,嬴姓只是作为方国诸侯,臣服于夏商。到了周代,秦与赵的先祖更是作为战败者,被擒到宗周,做了牧奴御者,慢慢才重新获得贵族地位,或列为诸侯,或做了大国上卿。
不过,对于嬴姓祖先的祭祀,却从未断绝,赵如此,秦也如此,不过这时代的少昊虽然被称之为白帝,却是东方之帝,并不是后来五行之说盛行后的“西方之帝”,这一点,还是因为秦国长期在西方祭祀少昊,才产生的美妙误会。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秦与赵为数不多的共同点之一,赵无恤的意图在于征服同化秦人,常常强调赵秦本为一家,对于这点,自然要大书特书了。
为此,他还特地把远在东方,同为嬴姓的郯国国君请来,让他作为嬴姓同宗,见证这一幕,十多年前赵无恤与夫差大战淮北,灭邳国,残吴国,最后却保留小小郯国,为的就是今日……
五月初一这一天,不远万里跑来为赵侯捧场的郯子穿着传统的鸟服,与刘德一同宣礼,让赵军士卒将搜集来的赤马、黄牛、羝羊各百头悉数宰杀,牲血如注。
庄严的礼乐下,赵无恤则协同秦伯刺,步入白帝祠,献上了他们的祭文。
“夫天下之大,诸夏之广,皆立于人。天下之人皆有本源,世人未可不思其本而忘其祖也。赵与秦本嬴姓之嗣,当以白帝少昊氏为祖。”
“羲和驭龙,日照海岱。白帝少昊,穷桑之邦。
选贤任能,有纪有纲。以鸟名官,胙乎东方。”
“瑶光之星,贯月如虹。若水之滨,颛顼始降。
帝高阳兮,泽被八方。辟土开疆,巍然大邦。”
“玄鸟陨卵,女修吞之。生子大业,始有伯益。”
伯益明德,助禹治水。帝锡玄圭,后嗣大出!”
“伯益子孙,流散四方。或在中国,或在夷狄。
帝命武汤,正域彼四。鸣条之战,费昌御汤。”
“遂世有功,以佐殷国。嬴姓多显,遂为诸侯
牧野洋洋,流血漂橹。飞廉恶来,死于戎疆……”
这篇绵长的颂文从少昊的穷桑国说起,历经数千年历史,一直讲述到牧野之战后秦赵两族先祖的悲惨经历,以及他们各自跨越重重阻碍,重新崛起为大夫、卿族、诸侯的事迹。
一直,讲述到了今天。
“龙旂十乘,大糦是承。邦畿千里,维民所止。
赵秦一统,和合共襄。谨禀我祖,伏惟尚飨!”
言罢,赵无恤对着白帝之像下拜稽首,然后又将如同提线木偶般任由他摆布的秦伯刺也拉了起来,二人执手,走出白帝祠,对着问询赶来观礼的数万秦人和赵国大军说道:
“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辱。秦赵本为一家,四百年前分,四百年后合,今日赵与秦再度合一,天地鬼神、我祖白帝少昊氏、大巫巫咸、大沈厥湫、亚驼,及万千军民共鉴之!”
……
利用祭祀白帝少昊氏这一共同祖先的举动,让秦地心情忐忑的数十万百姓稍微安下心来后,赵无恤这才正式进入雍都。
不像兼并鲁、卫、郑时那么粗暴直接,这一次,他十分谨慎地又一一祭祀了秦国历代国君的庙宇,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叔伯先辈般敬重。如此一来,心存侥幸,没有西窜陇西的部分秦国贵族也安心了不少。
这之后,赵无恤才住进了大郑宫,以赵秦共君的身份招募逃离雍都,窜入山林的秦人们。
而他对秦伯刺的态度,也从和蔼变成了严厉:
“秦赵虽合,但有些事情,可与之前说好的不一样!”
大郑宫中,赵无恤面沉如水,他认为秦伯刺玩了小花招,故意让雍都的人逃走,只留下一座空城,但秦伯刺却矢口否认,说这一切都是大庶长子蒲的自作主张。
“子棘,休要自作聪明!”
如此警告了秦伯刺一番后,赵无恤让他退下,转而与随行诸将商量如何处置陇西的残秦势力。
陇西,也就是后世的甘肃天水、礼县一带,在宗周时代被称之为西陲。那里是秦国的老家,秦的祖先秦仲就做了西陲大夫,为周室保卫西境,与戎人血战了数代人,才在荆棘草莽中开辟了一片国土,那是秦的立国之基,又因为在陇山(六盘山)以西,故称之为陇西。
后来,虽然秦德公时将都城东迁到了雍,但西陲宫得以保留,在秦国全面推行郡县制度后,陇西现如今有西陲、上邽、冀、犬丘四县,也有十万秦人。
“加上这些时日陆续西迁的四五万人,以及附庸于秦的戎狄小邑,只怕陇西尚有二十万之众。”刘德如此报告,又道:“不过陇西一直以来便十分贫困,无蚕桑之饶,每年五月冰雪才解冻,八月麦子才熟,所以秦人才放弃了那里,东进泾渭,秦穆公也直到在东方撞得头破血流时,才转而西收群戎,虽然称霸西戎,实际上却没什么实际上的好处,只因为陇山以西,实在是太穷了。”
商君赵伊却有不同的见解:“不然,穷山恶水,民众彪悍,陇西秦人能出一到两万兵卒,若是长期盘踞,一心东出,必将成为西陲大患,不可不除!”
赵葭则不同意攻伐陇西,说道:“但是陇山高耸,东西百八十里,难以逾越,秦人守着陇关,从雍都攻过去,势必损失惨重,就算拿下陇西,也得不偿失。为了一区区陇西,而让大军在秦地长期耽搁,只怕会延误了君侯明年南下伐楚,使天下定于一的大计啊!”
“且让寡人想想。”
赵无恤有些犹豫,关中乃是天下之上游,陇右则是关中之上游,而西陲更是关陇的喉舌,按照本来的计划,他是想要全取秦国,包括陇西的,然而现如今,秦的顽民却全部跑到陇西去了,这对于统治丰镐和雍地倒是好事一桩,怕就怕他们不忘东出收复故土,勾结戎狄,长期为患啊。
思虑间,却有人来报,说义渠戎、乌氏戎等听闻赵已并秦,纷纷派遣使者来朝见。
赵无恤大笑道:“义渠年初时才被秦人大破,死伤过万,那个十年前曾约寡人共同灭秦的义渠君也重伤而死,诸子争立,对我赵军,自然是畏之如虎的,这次来,正好逼迫义渠退出泾川,将密须、豳邑等秦人来不及收复的宗周故土,夺回来!”
想定之后,赵无恤便命令大军秣马厉兵,做出一副北上伐义渠的姿态,吓得义渠的使者进入雍城都只能跪着爬进来,完全没了当年的自视甚高。
不过赵无恤没想到,这一次群戎朝见的重头戏,反倒不是义渠,而在乌氏戎……
乌氏戎是陇山北段(宁夏固原一带)的一个部落,以商贸著称西戎,他们不像义渠人一样专门劫掠城郭,而是靠在秦国和河西走廊各部族之间做玉石周转贸易为生,赵无恤曾经让猗顿派商队去过乌氏,与他们建立联系。
于是在义渠的使者被吓唬得屁滚尿流地出了殿外后,乌氏戎的使者被引领进来了,虽然乌氏人从事商贾事业,见多识广,但在赵军的威仪下,依然有些战战兢兢。
然而就在赵无恤高踞殿上,等着他们朝拜时,却猛地看到,披发左衽,穿着皮袄子的乌氏使者里,还有一个椎髻右衽的中年人,他手里,还持着一根什么东西,像是树枝,又似棍棒……
朝见君侯伯主,岂能手持此等东西,殿尾巴的赵国羽林侍卫想要将他手里的东西夺走,那人却坚决不从,死死抱着那物件!
“大胆,岂敢在君侯面前无礼!”眼看那人和羽林侍卫抱成一团,盔明甲亮,立于殿中的将军赵葭皱着眉走了过去,大声喝骂,想要将那人驱逐出去。
然而等走近以后,赵葭的身子却一呆,步伐一乱,他不顾礼仪,快步跑到了那个“乌氏人”的身边,仔细端详他,随后竟是抱着他大哭起来。
殿内一片骚动,已经没有人关心乌氏人了,所有人的目光都定格在赵葭和那个身份不明的人身上。
“来,快来!”赵葭知道自己失态,连忙擦了泪,拉着那人,就往殿中央走来。
没有人再试图阻拦,因为他们的君侯赵无恤,也已经亲自下到了殿中央,望着那个在赵葭搀扶下,一瘸一拐朝他走来的人,神情激动。
曾经辱诸侯如欺竖子,行毒计如家常便饭的赵无恤,此时此刻却极为不淡定。
他看清楚了,那人手里的东西,是一根节杖!虽然节旄几乎全光,但依然有最后一朵旄尾坚强地留在上面。
无恤指着那人道:
“你是……你是……”
“是我,是我!”
只有十步,那个满脸浓须的汉子热泪盈眶,涕泪交加,他拄着节杖,一瘸一拐地下拜顿首,行五体投地的臣见君的大礼。
一拜,再拜,一共拜了九次,额头都磕出了红痕,这才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臣柳下越,叩见君侯!”
……
“八年了,子骞,自从你去凿空西域,已经过去八年了。”
回想当年在黄池之会后,自己亲自送这个年轻人持节西行,赵无恤嗟叹不已。转眼之间,八年已过,赵国已经不是当年的赵国,已经一统中原,距离莅临九鼎只差一步之遥,而赵侯华发已生。
年轻的柳下越也不再年轻,风霜让他的皮肤粗糙,途中遇到的凶险更是让他手臂、胸膛上到处是伤痕,有野兽的爪牙,有刀剑划过的痕迹……加上一脸浓须,这憔悴的三十岁壮年人,看上去竟和赵无恤年纪差不多。乍一看,却和多年前在桃林塞牺牲的盗跖有几分相像。
久别重逢,他高兴坏了,总是在那吃吃地笑。
“臣也以为,此生不能活着归来。”
一阵唏嘘后,赵无恤进入了正题,他对柳下越的行踪十分关心。
“你走之前,吾等预测过路线,去河西月氏国,一两年便能归来,就算真的是去天山西王母国,两三年也够了,为何会一去八年之久?”
“臣最初迆没想到会去这么久……”
大概是许多年没有说中原话,柳下越说话时有些吐字不清,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可能还要一些时间,他才能恢复如初。此时此刻明明有千言万语,却无法道出,说的急切了,嘴里还经常蹦出奇怪的异族词汇,光听那些古怪的发音,就可以想见,他曾经去到了中原人根本无法想象的遥远西方。
最后涨红了脸也没把事情说明白,柳下越索性不挣扎了,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画满了路线和城邑、山河的羊皮地图,献给了赵无恤。
“臣一时半会说不清楚,但臣在去来时,已将途经的山川路线,所经过的城邑邦国,都画在图上,还请君侯过目!”
“慢慢来,不急,不急。”
赵无恤笑了笑,接过地图,眼睛从右扫到左,面色顿时就变了。
“你不止去了西域、天山……”
他看着柳下越,眼中满是惊喜。
“你还去了波斯!?”
PS:西域波斯之类的,属于外传内容,赵无恤死后一两百年的番外篇,在这里开个头。大家不用担心作者水到赵无恤不顾生产力强行统一世界,正文还有不到二十章完结。
第1203章 西域列传
雍城大郑宫内,在经过数日调养后,柳下越终于能够正常说中原话了,他将这八年来的经历细细道与赵无恤听……
“臣于八年前与赵国商队在乌氏分离后,先往西翻越陇山,到了西羌之地……”
“西羌位于陇山以西,在雍城以西八百里,乃姜姓别种,生活在在大河九曲附近,部落成百上千,族类绵延千里。只是那里土地荒芜,五谷不易生长,羌人主要以畜牧为业,没有固定的住所,跟着水草迁徙。各部无君长,势力强大就分出种族,成为酋豪,势力弱小就沦为他人的附属部落。他们互相掠夺侵暴,以暴力称雄,部落里除了杀人偿命外,再没有别的禁令。羌人擅长在山谷丘陵作战,敢于冲锋陷阵,把战死视做吉祥,而病死则是不吉利。能忍受寒冷和艰苦,完全同禽兽一般,即使是妇女生孩子,也不躲避风雪……”
“因为西羌与秦为敌,臣才得以安然穿过羌地,进入河西。河西距离雍城一千五百里,乃是被祁连山和北面的沙漠所夹,一道狭长的走廊,禺支人(月氏)游牧于此,此地水草丰美,牛羊成群,畜产富饶,与代北相似。”
“离开禺支后,臣抵达渠搜,渠搜乃戎种,有小城郭,因城中有泉水能酿酒,故称之为酒泉,酒泉在雍城以西三千里。渠搜附近,有一条名叫弱水的河流,弱水以东是禺支,弱水以西是乌孙。乌孙也同样是逐水草而居的胡种,但对臣等的到来还算友善。”
“过了乌孙后,河西走廊便到了尽头,再往前就是茫茫大漠雪山了。光是到此,臣便花了整整一年时间,走过的距离,和从雍城走到东海差不多,好在沿途时不时有部落或小城郭,臣才能出携带的黄金,不断补充食物和水。但接下来,进入戈壁后,长达一个月,臣等都没有再见到过人烟,在乌孙向导带领下,好不容易,才走到了一片绿洲,发现了一个胡人的城郭,这城郭之名为楼兰……”
“楼兰人金发碧眼,鼻梁高挺,美女极多,城郭濒临盐泽,靠着耕作和畜牧为生。臣在当地盘桓了月余,才学会了当地人的话,从而得知,西域各地皆有城郭之邦,各邦的语言也大同小异,正是靠了在楼兰学到的语言,臣才能在接下来一路上勉强前行。”
这之后,柳下越说他又朝着天山行进,其间找到了《穆天子传》里的赤乌国,这国大概位于吐鲁番一带,他痛饮当地美酒,还看到了中原没有的物种葡萄和胡瓜。然后,又继续进入天山山脉中,遇到了一个饲养大犬,在天山雪地里生活的狗国。
然而,从天山南麓跨越到北麓,甚至一路向西找到了伊犁河谷,他依然没有找到传说中的西王母国,至此,柳下越已经离开了整整两年半。祸不单行,他们还在寻访汗血马的过程中,卷入了当地塞人部落的纷争……
……
“塞人乃是胡种,语言与楼兰、赤乌等类似,其族类分布广阔,占据着伊列水与楚河之间千余里的地域,自称为伊赛顿人,其内部有上百个部落,由各部落酋长再推举塞王,由塞王来划分各部落的水草和牧群。塞王至高无上,每逢塞王死后,要举行隆重葬礼。尸体先涂以香油,装入特制的车,巡行于塞人各部落间,尸车所到之处,各部居民都要以各种方式毁伤自己,或割去一片耳朵,或毁伤前额、鼻子,或以箭镞穿入左手,或抓烂自己的脸或眼部,以此表示哀悼。巡游完后,将尸体送至王族葬地,所掘坟墓面积甚大。尸体放入墓中,以毯相裹,并在尸体两旁堆放戈矛,然后再杀死数十上百人殉葬。”
“塞人乃西方强国,已会冶炼铁器,拥有大弓利箭,擅长骑马,能射两百步,有引弓之卒数万。他们骁勇好战,年轻人作战时要饮下所杀第一个人的血,还要把敌人头颅用来作饮器。制作时,将首级眉毛以下的部分锯去,把剩下的部分刮去皮肉,包上牛皮,里面还要镀上金,再把它当做杯子来用。至于头皮,则制成手巾,拥有人头皮手巾越多,就被认为越英勇。”
将塞人的可怕习俗描述了一通后,柳下越苦笑不已:“臣差一点,也被做成了饮器和人皮头巾了。”
好在他在西域行走多年,已经学会了一些塞人的词汇,又献上塞人钟爱的丝绸作为礼物,才得以不死,被拘押在塞王身边,作为奴隶。这之后,柳下越跟着这些骑马的伊塞顿骑手东奔西跑,他们恰巧将柳下越带到了他的目的地,塞人各部聚集的一个盆地,大宛……
至此,柳下越已经离开中原整整三年,在这里,柳下越见到了他梦寐以求的汗血宝马,但他此时已沦为奴隶,随从也离散殆尽,无从购买名马回归中原了……
又在大宛被拘押半年后,恰逢这一任塞王病死,伊塞顿各部大乱,大宛爆发了奴隶的暴动,柳下越才终于找到机会出逃。因为害怕被追捕,他不敢往东,只能先向西南行,不偏不倚,就进入了一处名叫“巴克特里亚”的地域,后来他才知道,这里又被称之为“大夏”,是波斯帝国的一个边疆行省……
“大夏,距离雍都万里之遥,其地方千里,居民多为塞种,被波斯人统治。波斯人与塞人等行国部落不同,倒是与中原颇为相似,定居一处耕种田地,种植稻子和麦子,许多地方还出产葡萄酒。”
“波斯的贵人很喜欢东方的丝绸,却又无法与中原建立联络,只能通过沿途各邦国中转贸易,一匹在中原寻常的丝帛,在波斯可以卖到天价!”
“故而臣觉得,两国或许可以建立贸易,于是就想去拜访其王。臣便在大夏盘桓数月,学会了波斯话,又依靠从大宛出逃时偷来的一匹汗血马,换取了一身好衣物,置办了礼品,自称是来自东方丝国的使者,请求行省的总督带我去波斯的都城,行省的总督是波斯王的亲族,对臣的话将信将疑,只是诧异于臣与胡人颇为不同的外貌,这才愿意为之引见,毕竟,他也曾经听说过东方丝国的传闻。”
“直到在行省总督派人护送下继续西行,臣才知道波斯之大,远远超出我的想象。其国分为数十个行省,臣估量了一下,倘若把所有行省算到一起,只怕比整个中原的赵、秦、楚、燕、越各国加起来,还要大……”
“每个行省管辖的大小城镇有数百座,城中有集市,波斯人喜好商贾,用车船经商,通过通衢六道,可以跨越数千里运到另一个行省去。他们用银作钱币,钱币铸成波斯王容貌的样子,国王死去,就改换钱币。波斯还有文字,有诗书。”
抵达这里后,柳下越才第一次遇到了一个文明程度堪比中原,甚至在许多地方还要超过中原的庞大帝国,在波斯看到了的一切,都让他惊叹不已,同时也惊觉,原来山外还有山,中原,或许并不是这天地间唯一的中心。
“波斯有好几座都城,臣被带到的名为波斯波利斯,此城位于一座大山之下,气势雄伟,几乎全部为石制,城中道路宽敞,四处皆为雕像。其俗信奉拜火教,相信天上有一黑一白两位大神,朝拜时定要两腿交叉。民俗赤脚,男子剪发,衣服不剖衣襟,套青白色巾帔,边上用锦缎装饰。妇女编辫子垂在脑后。贵人出行时乘象,象后跟着上百奴隶侍从……”
柳下越对那座大城的格局叹为观止,也对波斯宫殿的金碧辉煌记忆犹新,也就是在那里,他见到了波斯的“万王之王”。
……
“波斯王名为薛西斯,其身材甚高,高达一丈,满脸浓须,头戴金冠,得知臣乃是丝国使者后,态度倨傲,他自称万王之王,要臣在殿内向他下跪朝拜,还质问了臣一个问题……”
听到这里,时间已经入夜,但赵无恤却依然津津有味,连忙追问道:“那薛西斯问你什么?”
“薛西斯问,丝国与波斯,孰大?”
这个问题有点尴尬,赵无恤很清楚,中原文明虽然辉煌,但是在年代上,比起古老的两河文明而言,依然是后起之秀。而波斯帝国,更是继承了两河和埃及的文明,是这两个文明的集大成者,也是世界上第一个真正横跨三大洲的大帝国,还未统一的中国,的确不能跟他们比大小啊……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赵无恤问。
柳下越笑道:“臣见波斯王态度倨傲,觉得在气势上不能落于下风,省得他看轻中原,生出不轨意图。反正波斯也无人来过中原,于是臣便说,‘波斯乃日落处之天子,国土万里,丝国乃日出处之天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国土亦万里,两国大小相差无几’。”
“那薛西斯不服,又道,波斯有水陆大军百万,丝国可有?”
“臣对答,丝国有骑十万,车万乘,都城名为邺城,有户七万,人人皆习武,一旦有事,每户出三男子,亦有二十一万之众!举国之兵,亦不下百万!”
赵无恤指着柳下越大笑:“子骞这牛皮吹得可真够大,听你这么一说,那薛西斯自命不凡,目空一切,定然觉得波斯乃天下之中,他也是万王之王,平生最喜的就是征服他国,让别国君主臣服。你如此不卑不亢,他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然也。”柳下越喝了一口水,继续说道:
“于是薛西斯大怒,为了让臣知道波斯之强大,便硬是要带着臣,统帅水陆大军数十万,去征伐一个长久不能臣服于波斯的小国。此小国位于波斯以西的西海之滨,名曰希腊……”
“波希战争……”赵无恤哑然失笑,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柳下越居然碰上了这么一出大事件。
柳下越却不知道主君心里想什么,依然在细细描述那次远征发生的事。
“希腊中又分数十小邦,其中以雅典最富、斯巴达最强。雅典曾以少胜多,大败薛西斯之父,薛西斯以此为耻,决意踏平雅典,将希腊诸小邦化为行省。于是便命大军跨海远征,臣也有幸随军同行,当时,波斯大军二十余万,分海、陆两路,薛西斯命人在西海上架索桥,桥刚修好,忽而狂风大作,将桥吹断。薛西斯本来有意向臣炫耀波斯工匠之技艺,见状大怒,觉得失了面子,便先杀了造桥的工匠,还把铁索扔进海里,说是要将大海锁住,还命人用鞭痛击海水300下,其狂妄可见一斑……”
“最后,波斯人还是造了浮桥,大船三百余艘排列相连,船上以木板铺路,波斯大军用了整整7天7夜才全部渡过海峡,站得岸上到处都是。见状,薛西斯狂妄无比,说什么以此攻城,何城不克,以此灭国,何国不亡?只要一战灭斯巴达,一战灭雅典,则希腊便可纳入掌中。他还扬言,等灭了希腊之后,便要带着大军东征,来看看丝国究竟是不是如臣说的那般大,兵卒有没有波斯多……”
“臣原本也担心不已,生怕为中原引来祸患,希腊诸邦仅有数万之众,且人心不齐,如何抵挡波斯?到时候薛西斯得志,若真的挥师东进,虽然相隔万里,君侯大可以逸待劳,但他若是能扩土到西域,在此建立行省,步步为营,倒是一件麻烦事。“
”谁知登岸后,波斯人首先在一处名为温泉关的险隘受阻了……”
PS:今天只有这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