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3章 斧斤以时入山林
两尊威严的法兽“獬豸”石像立在大理寺官署外面,这处赵氏最高立法机构的内里装饰不多,显得质朴而刚直。商议立法的厅堂不是传统的殿堂结构,而是环形的议事厅,座位呈阶梯状向下,任何人说话的声音,都能被后排的其他人听到。
压下一片异样的声音后,项橐继续说道:“这是发生在一百年前的事情,那一年夏天,鲁宣公到泗水撒网捕鱼,大夫里革出来干涉,说根据周公规定的制度‘夏,三月川泽不入网略’(每年夏天鱼类生长季节不能到河里捕鱼),鲁宣公的做法违反了古制。里革不但把鱼网撕毁扔进水里,而且大声向鲁宣公宣讲古训……”
“为了保护草木鸟兽鱼虫,使之繁衍生息,山上刚生出来的树条不得再砍,水中未长大的水草不能割,捕鱼不捕小鱼,捕兽不捕幼兽,不能摸鸟蛋破榖卵,不能坏未成形的幼虫。此乃古人之训,其目的是为了让脆弱的幼物能够繁衍起来。鲁国有此古训,才能让曲阜、费、东武城等地山泽保持完好,数百年取之不尽,用之不歇。”
他话音一转:“可在晋国故绛却不是如此,从晋献公到晋成公,不过百余年时间,便把故绛周围的森林砍伐殆尽,于是农田也随之衰败,水流渐渐污浊,晋国不得已而迁都,至今又百年,人口繁衍,伐木烧陶、瓷,建房屋,于是新绛亦衰,这是为什么呢?”
众人开始偏过头议论纷纷,而邓析也不让项橐把风头占尽,他头顶巍峨的獬豸冠,站到厅堂中央,对众人说道:“我并非不通情理之人,二三子想制止此法令颁布,也是为了多让百姓开辟农田,增加赋税,年底上计时,各乡长吏面子上都能好看。”
众人都面色一滞,知道心思被看穿了。
“但汝等只看见前一时之利,却不知道,这山林水泽,与农田之间是息息相关的。周太史伯阳父认为,只有水土通气,土地润泽,人才可以利用它来种植谷物。水土不通气,土地死烂成了臭泥,不能种植谷物,缺乏财用,国家也就灭亡了。而水土通气的关键,就在于树木的繁茂!这一点,在学宫士人的验证下,也得到了证实。”
邓析抬起手,亮出了压轴的法宝,学宫里那些喜欢“格物”的学子做了一个小小水土流失试验后,写给赵无恤的报告。
“保护山林川泽,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和国计民生联系在一起了,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隅,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此乃为子孙千秋万年之计!还望二三子三思!”
讨论在继续,但在大夫们对这项法令表决时,举起的手却多了不少……
……
最后,这项法令以微弱的优势得以通过,当时隐藏在厅堂帷幕后的赵无恤也松了口气。
虽说他将立法权给了大理寺,让大夫和律吏们自己撕逼,但一些他志在必得的条款若受到阻碍,赵无恤是会用铁腕强行通过的。
新生儿一般的法律系统,虽然被赵无恤提到了一个很高的高度,大理的地位仅次于他的“大宰”董安于,“家司马”邮无正,以及“治粟内史”计然。但实际上,法律体系和其他职位一样,依然匍匐在君主的羽翼下,是君权的陪衬,并不能凌驾其上。
赵无恤的开明,建立在绝对****的基础上,可以勉强称之为“开明****”。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会放弃“君权神授”。
好在律令顺利通过,他不必亲自出手,破坏这个众大夫玩的不亦乐乎的游戏规则。
之所以对此如此重视,是因为赵无恤来自后世,对那个时代污浊的空气,肮脏的河流,被沙暴侵吞的北方,浓郁的雾霭印象深刻。回到春秋后,在惊喜于此时自然环境的优越繁荣的同时,也震惊于一些城市令人发指的肮脏。
比如故绛,它曾经是晋国的政治中心,晋侯与六卿居住在此,接纳诸国使节。然而这也是座规划很失败的城市,宫室还好些,但居民区和市肆则显得脏乱无比,狭窄的街道与小巷犹如迷宫一般,人声鼎沸,城市里弥漫着因垃圾堆积过多而散发的恶臭味,甚至在城墙外都能闻得到。
甚至,走在黄土路的街上,除了吃灰土外,还可能踩到粪便……数万人的城池拥挤不堪,吃喝拉撒都在这一亩三分地解决,若是排污沟渠规划不好,那简直是一场噩梦!
当然,进沟渠的也并不仅仅是粪便,死尸、垃圾、生活污水,应有尽有,久而久之自然淤塞,晋国之所以被迫从故绛迁到新绛,不但是因为地缘和航运的关系,还因为这里实在有点呆不下去了。
韩厥就无奈地说:“绛都地狭人众,加以岁久壅底,垫隘秽恶,聚而不泄,则水多咸卤。”
换成现代的话说,就是绛都人多,屎尿垃圾长期乱排乱放,集聚到后来把饮用水都影响变味了,想一想都觉得恶心……
所以晋国的新都选择时,土薄水浅,垃圾容易聚集而不好流散的安邑很快就被否定了。土厚水深,居住不容易生病,还有汾、浍两条河水可以及时流散污染物的新田被选中。
任何文明光鲜壮丽的背后,都有屎尿的臭味,无论中西,都是这么过来的,伦敦巴黎的街头,比长安洛阳更污浊肮脏……
所以来到邺城,可以说是一个新的开始,在脱离了积重难返的绛地后,赵无恤颇有一番壮志。
大小便上厕所解决的习惯被严格推行下去,在街上乱倒垃圾的人是要负刑事责任,被执金吾抓去扫大街的!他还在城中设置了不少掏粪工人,将粪便垃圾收集,送去城外当肥料。邺城的排污沟渠设计得很宽大,流污的出口远离居民区,而且还保留了湿地和树林,期待大自然能慢慢净化这一切。
“只希望能有一个好的开始吧……”赵无恤嗅了嗅已经建设三年的邺城,暂时还没闻到绛地城市那种令人恶心的臭味,他希望自己的孩子们,以及别人的孩子们,都能在健康的环境下成长。
除了城市的肮脏外,绛地之所以在数百年内日渐衰败,还有对都邑周边环境的破坏。
千万别小看人类破坏自然的能耐,比如人口稠密、农业发达的墨西哥中央峡谷地区,本来是一个兴旺的文明,也有优越的自然环境,然而竟被印第安人用石斧慢慢砍伐殆尽,最后变成一片荒漠……
而后世关中这处十三朝古都的衰败,除了地缘重心转移外,与环境变迁,植被破坏也息息相关。所以赵无恤才将保留邺城周围部分森林,列入法律中。
也多亏了周代以来,华夏的有识之士已经意识到,环境和农业之间微妙的关系,在那些”古训“的基础上,终于诞生了中国,也可能是世界上第一部环境保护法……虽然只是依附在《田律》下的一个小条款,不过比起秦国将其明文写入秦律中,也早了两百年。
在尘埃落定后,赵无恤才现身,表示对这条律令的支持,他对众大夫说道:“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吾只希望,邺城能一直如此持续下去,作为赵氏的都邑,千年不衰!”
……
西门豹当然不知道这田边的树林得以保留的背后,还有如此多的故事。他见邻居家十余岁的孩子在踏水,也想上去试试,却一直做不到稳步踩踏。他个子太小,双脚不协调,一度吓得在横杠上挂起来,惹得旁人大笑,说他像是一只上不去下不来的田鸡。
小西门豹面色羞红,他的母亲却将他抱了下来,然后昂着头,对邻居们自豪地说,自家的孩子注定干不来这些农活,没关系,因为以他的聪慧,完全可以从蒙学升到小学,以后要做邺城里的官吏哩!
村妇们顿时不敢笑话了,纷纷改口夸赞西门豹聪明,小小年纪就识不少字,还能把她们平日会唱不会写的歌谣一句一句写下来,交给来采风的乐府官吏。
夸着夸着,都快把他夸成神童了。
西门豹羞得钻进母亲怀里,他母亲却骄傲无比。
识字,有知识,不知不觉,邺地之民对这样的人变得热衷起来。因为赵氏官府规定,亭、里以下不论,想要在县、乡一级为吏,就必须识字!识数!
一时间,部分县中乡中的大夫和士哀鸿遍野,晋国的官学早已衰歇多年,他们连最基本的君子六艺根本没学好,这下可要抓瞎了。当然,赵氏官府也有足够的理由:
不识字,汝等要如何向民众解释颁布的律法?
不识数,汝等要如何在平日不被小吏和商贾欺骗,要如何在年末上计时交上一份让上司满意的答卷?
最后,作为一个睁眼瞎,要如何为治下民众做表率,推广赵氏“少有所教”的政策呢?
文盲官吏们顿时无言以对,不过赵氏也没有一刀切,给了他们三年时间,休沐时自己去附近学堂参加识字速成班,学会《急就篇》上常用的数百字,还有基础的数字和加减乘除。三年一到,就得考试,不合格者可以卸下官印,脱去官服,回家种田去罢。
所以但凡有志为官者,无不如饥似渴的学习字、数,比如西门豹的父亲,就厚着脸皮让儿子教自己,因为他是个有志向的人,想要做一个亭长,再慢慢往上爬,甚至有朝一日能在乡中为吏!
赵氏财力有限,只能保证精英教育,所以能够从蒙学升上小学里的孩童,十中无一,几乎都是被当做未来的吏培养的……
西门豹对这些事情还不明所以,只觉得读书也挺好玩的。他们从日落时分开始踏水,到结束时,一抬头发现已经繁星满天了……
接下来几个月,学堂的学习和农家的生活在继续,西门豹也终于能在翻车上健步如飞,和伙伴一起戏耍了。
不过到了八月中旬,种植冬小麦的时节,他们却对龙骨水车失去了兴趣……
因为这一日,西门豹和伙伴们惊讶地看见,就在他们家田地对面的沟渠旁,一个巨大的机械,正在一群工匠的指挥下慢慢建立……
他们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就西门豹的了解,这应该是一种新的水车,却比他家用的翻车不知大了多少倍,足足高达三丈!看上去,就像是耸立在水边的巨大车轮……
ps:云梦秦简出土的《秦律·田律》规定,“春二月,毋敢伐材木山林及雍堤水,不夏月,毋敢夜草为灰……”小说里其实也只比时代领先一小步。第二章在晚上
第904章 巨轮
收获后堆满秸秆的麦田旁,随着离冬天日益临近,漳河即将进入枯水期,河中卵石历历可数,溪间游鱼一览无遗,河水在晚霞中跳跃着五彩斑谰的波光。
而那架耸立在沟渠边的木制支架,如同攻城塔一般高大厚重,然而在支架上,却是一个巨大的轮状物……
轮辐中心是合抱粗的轮轴,轮轴周边装有两排并行的辐条,每排辐条的尽头装有一块刮板,刮板之间挂有可以活动的竹节水斗。
“像是贵人安车上的车轮!”一个孩童如是说。
“不,更像母亲的纺轮!”另一个则争辩道。
不过他们很快就跟西门豹一样,一起屏住了呼吸,因为那架巨大的机械,在工匠们安装完毕后,竟然就自己转动起来了!
不错,没有人力去踩踏拉拽,也没有牲畜转圈,那个巨大的机械仿佛自己有了生命一般,它在河水冲刷下,缓缓顺时针旋转,并发出哗哗的巨大声音。木制作的叶片带着上面的竹筒自行转动,水流被勺起,抵达最高点后又落到与田地相连的小沟中,水流如同一席帘幕落下,整个过程虽然缓慢,却惊心动魄!
孩童们惊呆了,他们从未见识过这样的东西,只有西门豹恍然想起,就在年前,他因为考试成绩出色,得以和许多同龄人一起,进入临漳学宫参观。那时候,他们去的不仅是石渠阁的万卷藏书楼,还见识到了匠人学者们制造的“水磨“。
在磨坊下水流的冲击下,水磨也是不用人畜之力,就自行开始磨面,洁白的米面和豆渣络绎不绝地落到桶中,让参观的孩童欢呼不已……
今日所见这自行转动的”怪物“,是不是和那水磨一样呢?
……
西门豹猜的没错,他们眼前的这东西,的确又是临漳学宫里号称”匠作之学“的那批识字工匠的又一智慧结晶。
鲁班望着眼前的巨大轮轴顺利转动,渠中的水也源源不绝被提到田间,不由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物择竞天,适者生存“,赵无恤在龙门说的那番话,对鲁班的影响是很大的。他也意识到,不但是人得有进步,物品工具也皆有进步,比如材料:神农之时,以石为兵;黄帝之时,以玉为兵;大禹之时,以铜为兵;而到了现在,至少在赵氏和鲁国,铁制农具兵器已经广泛使用。
又如农具,西周时,一人踏耒而耕,不过十亩,到了现在,运用了牛耕和铁犁技术后,一夫五口之家,便能耕田百亩!
所以在灌溉工具上,也应该有所进步才对。
他没有注意到身后探头探脑偷窥这边的几双眼睛,而是对旁边来监造的赵氏之吏任章感慨道:”几年前,子贡南游楚国,返程路过汉阴时,看到一个楚国老丈辛苦的抱瓮汲水灌溉,事倍而工半……这抱瓮汲水,大概就是最为原始的灌溉之法了。”
“于是子贡便告诉老翁鲁卫之间一种省力的器具,名曰之‘槔’。它的制作方式是用一条横木支在木架上,一端挂着汲水的木桶,一端挂着重物,像杠杆似的,可以节省汲水的力量。从抱瓮灌地到桔槔汲水初步利用器械,可以说是一种进步了,但这还远远不够。”
他朝身后一指,吓得西门豹等人以为自己行踪被发觉,哇的叫了一声就跑光了,鲁班疑神疑鬼地看了一会,这才继续说道:“到龙骨水车广泛运用于邺城各乡,与桔槔相比,这又是一个进步……“
”但今日有了筒车后,机械灌溉将登峰造极!“骄傲地看着眼前的作品,鲁班雄心万丈。
筒车,是眼前这巨大轮轴机械的称呼,是鲁班继少梁砲后的又一杰作。车高三丈有余,由一根长两丈,口径三尺的车轴支撑着24根木辐条,呈放射状向四周展开。每根辐条的顶端都带着一个刮板和水斗。刮板刮水,水斗装水,河水冲来,借着水势缓缓转动着十多吨重的水车,一个个水斗装满了河水被逐级提升上去。临顶,水斗又因为重力的缘故自然倾斜,将水注入渡槽,流到灌溉的农田里。
这就是筒车的原理,基本上就是水磨和龙骨水车的结合,并不复杂。虽然它的提灌能力很小,但因昼夜旋转不停,从每年三四月间河水上涨时开始,到冬季水位下降时为止,一架水车,大的可浇两千亩农田,小的也能浇地千余亩,而且不需要其他能源。
相较于龙骨水车,不仅功效更大,同时节约了宝贵的人力、畜力。
所以鲁班才视之为自己能想到的,最高效的灌溉工具。
任章对这东西也很感兴趣,他笑道:”如此一来,许多人力就能从田间解放出来,充分休息了。“
”休息?“鲁班却感到莫名其妙,他对任章这个老子门徒”无为而治“的学说很不感冒,而是激进的工程派……
”没错,筒车的建造,的确能让许多民众不必整日泡在田里灌溉,但人却不能空闲着,修习战阵、读书识字、开辟荒地和矿山创造更大的财富,或者,是为赵氏持兵戈上前线去!“
”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任章反唇相讥,”如今赵氏四境祥和,地域广阔,何苦再起边患?“他献计让赵氏挑起郑韩矛盾的原因,就是为了让周围各国陷入战乱,而赵氏自安。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鲁班却深受赵无恤这句话影响颇深,是个主战派,和任章根本说不到一块去。
”恃国家之大,矜民人之众,欲见威于敌者,谓之骄兵,兵骄者灭!“最后,两人已经道不同不相为谋了,任章也看完了工程,便气呼呼地告辞,他打算回去就写一篇谏言,请求赵无恤明年休兵,勿动干戈。
而鲁班则白了一眼任章远去的背影,只觉得此人食古不化,为何上卿如此器重他。
他看着眼前转动的巨大筒车,恼怒任章之余,也犹如电光火石,脑中砰然闪过一个念头。
”上卿说过,人不单可以依靠自己和牲畜的力量,还要想办法利用自然的其他力量,比如风、比如水、比如太阳,还有看不见摸不着,却真实存在,名为‘重力’的东西。我制出了水磨、筒车,算是在农事上利用了水力,其基础都是在水流冲刷下自行转动的水轮。”
“那任章的食古不化倒是提醒了我,水轮不但可以安装在水磨和筒车上,也可以试一试,利用于冶铁中……”
时间进入这一年,赵氏的冶铁技术,无论是产量还是质量上,都进入了一个瓶颈期,随着熔炉越来越大,鼓风器也越做越大,一座炉子用好几个橐,放在一起,排成一排,就叫“排囊”或“排橐”。
排橐单靠人力已经无法鼓动,必须许多头牲畜一起拉动轮轴,带动它上下鼓风,才能让熔炉具有更高的温度,冶炼出更好更多的铁。
鲁班突然想到:若是将带动轮轴的力量,从牲畜换成水流呢?
若能如此,不知有多少人力会从工坊里被解放出来,而且赵氏每年的铁和铁兵器产量,也会翻倍增长!
赵上卿一直梦寐以求的铁甲铁盔,或者全身铜甲,在水力带动的锻锤敲击下,或许便能变为现实。
一时间,鲁班开始手舞足蹈,恨不得回去以后立刻着手试验,眼前转动的水轮在他眼里也变了样。
这也是时代的巨轮,以邺城为中心,悄然转动,润泽的不仅是万亩农田,还将带动整个天下……
第905章 平准均输
与之前相比,赵氏的官职可谓面目全非。
赵无恤在主管农业经济的“治粟内史”之下,设置了太仓、均输、平准、都内、籍田五令丞,以及盐、铁两长史。
七人爵为下大夫,其中籍田令丞又被称为“大农丞”,由鲁国人樊迟兼任,铁官则干脆是个女人:越女莫邪。去年,她从鲁国桃丘来到了赵氏邯郸,因为那里发现了一处大铁矿,无论铁矿的质量还是数量,都远优于鲁地。
女人做官,而且一来就是大夫,这是前所未闻的事情,但众人也没有反对的借口,因为赵氏的冶铁锻铁体系,几乎是莫邪一个人撑起来了。她带来了先进的技术,并将其不断改进,这才有了今日铁官遍布郡县,赵氏之铁已经和南方金锡并列的局面。
除了吸引众人目光的铁官长史外,太仓和均输、平准三令丞,则是低调上任的。
所谓“均输”,就是调节各地物资,赵氏的税赋依然以实物税为主,除此以外,各郡县的特产也会作为贡品运入邺城。这种做法是封建时代的遗留习惯,正所谓“一之日于貉,取彼狐狸,为公子裘”,领民自然对领主要有所贡献,被视为天经地义。
但此举有很多弊端:须役使大批农民运输特产,民户不堪其苦;长途运输,贡品难免受损变质,而且运费常超过原价很多;各地贡品在本地属珍品,但运抵邺城后可能属下品,这样既不能供官府使用,又造成贡物的积压浪费,得不偿失。
于是计然建议,不如在各郡设置均输官,统筹物资。一般贡品不再运送,转而让官商运往需要此物的地区售卖。比如上郡白翟特产的牛羊骏马,就不必千里入邺,在太原、魏氏处售卖便可以获得不菲的价格了。这样,既可减少以往贡品运送造成的损失,又可相对减轻民户负担,同时还增加了财政收入。此外,均输官也要负责各地粮食的调拨和输送。
所谓“平准”,主要目的是要使赵氏各地物价保持常态,防止私商操纵市场,牟取暴利,是国家宏观调控经济的手段。计然美其名曰:“制万物低昂,常操郡县赢资”,主要调节的,是粮食、盐、酒的价格。
这两个机构,无不是计然经济理论的直接体现,暂时试行于邺地十二乡,一年后若行之有效,再推向赵氏七郡,以及东方的鲁、莒、泗上诸国,实现这片区域的经济一体化。
至于现在,均输、平准二丞上任后面临的第一件挑战,就是要和太仓合作,完成计然“损有余而补不足”的平籴计划。
太仓令丞一如其名,是管仓禀府库的官名,赵氏在各郡和交通冲要设置了”常平仓“,其用处是储存均输官从各地调拨的粮食,正所谓“丰年则籴,岁俭则粜”。
时间进入八月份,各地陆续完成收获,均输、平准、太仓三令丞新官上任,他们基本上都出身计吏,已经系统学习过计然的经济理论,以及计侨的实用数学,开始有条不紊地进行收购和储存。
平准官掌握各地粮食价格,对河内、邺、邯郸等粮价偏低的地方,均输官以官方的姿态介入,大举平价收粮。
因为今岁赵氏水利工程效果明显,加上龙骨水车、堆肥的推广,各郡差不多都得到了丰收,所以当官府来收购粮食时,民众还是欢迎的。更何况收购的价格是超出市肆商贾的,民众顿时趋之若鹜,不过均输官的属吏也嘱咐各家都要有余粮,以备不时之需。
一车又一车金灿灿黄橙橙的粮食被运入郡首府的常平仓,太仓令丞的属吏接管后,将粟、麦按仓储存。要一直等到外面荒年,市场粮价高的时候,又在平准官的标准下,适当降低价格,将常平仓中的粮食进行出售,平抑粮价。
于是到了九月份时,计然一统计,赵氏七郡一都,八座常平仓粮一共存粮一四十六万石,相当于八十万亩粟田产出(赵氏的亩大概相当于0.29公亩,一般而言亩产一石半,邺地为两石),邺地一年收成了!
“足够十五万民众饱食一年……”治粟内史下属的各令丞喜笑颜开,计然却尤不满足,在他一手操持下,这条名为平准均输的鞭子,开始越过边境,朝其他势力抽去……
……
早在七月中旬,以猗顿为首的赵氏官商,纷纷化身为白衣商贾,手持过去几个月新铸出的五铢钱,前往燕、魏、韩、卫、周、中山等与赵氏相邻的友善邦国,开始高价收购粮食。
各国可没有赵氏这般完善的粮食统筹机构,都邑的大夫自己卖自己的粮,官府根本管不着。于是在利润的诱惑下,韩氏上党、平阳,魏氏新绛、曲沃,燕国易下都,周室的单、刘,卫国的濮阳,各处大夫邑主留下部分存粮,其余尽数卖给那些神秘的白衣商贾。
更有投机倒把的齐郑商贾,得知今年赵氏粮贵,也不假思索,将从楚、郑、齐等地收来的粮,再转运到陶丘,进行中间交易。
在韩魏二卿反应过来之前,这些粮食便源源不断汇入赵氏,到九月底时,常平仓存粮已突破两百万石!
这是一份喜讯,好比一次歼敌数万的大捷!看着计然递交上来的奏报,赵无恤心中欢喜,一切都如计然所料,世人在”利“的推动下,被卷入这场宏大的经济调控中。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齐郑的商贾为了利益,甚至可以出卖绞死自己的绳子,看来设立平准均输,对商贾进行一定监管,是再正确不过的事情……”
如今,除了轻易不准动用的常平仓,其他仓禀也堆得满满的,手里有粮心中不慌,以邻为壑的赵无恤甚至开始幸灾乐祸起来。
看来明岁的灾荒若波及到韩、魏,他们的日子恐怕要不好过喽!
将这份奏报批阅后放在一边,案几上已经堆积了厚厚一摞各地的文书奏报,而夜,也渐渐深了。
赵无恤有些疲惫,他揉了揉太阳穴,举起瓷盏喝了一口清茶--不错,他终于喝上茶了,将吴楚境内品种优良的野茶移植到鲁地,鲁国东武城那边被沂水沂山环绕,水好土好,便建了好几圃茶园,经过好几年驯化,野茶叶的苦涩,也逐渐化为清香。茶叶作为儿子对父亲的贡品,运入漳水畔的赵宫中,佐以河内郡百泉的上好泉水,炮制出独一无二的味道。
因为赵无恤独爱茶,一时间邺城的大夫士人也竞相效仿,品茗成了高雅聚会必备的东西。这原本只是作为一种冷门药材入药的东西很快就被炒到天价,俨然一种新兴的奢侈品,鲁国那边的茶园在不断扩张,当地民户由此得利。
稍微休息了一会,赵无恤又看向了案几上仅剩的两份奏章:其中一份字体飘逸俊秀,是任章的,另一份的笔画则刚强工整,是鲁班的。
他眉头顿时皱了起来,前不久两人在邺城郊外的大水车旁大吵一顿的事情,赵无恤已经从暗中监视百官的”黑衣“那里得知了。一个是激进的道家和平主义,一个是极端的主战派,在鲁班看来,战争只不过是让他那些攻城器械的试验场,俩人能说得到一起才怪。
想了想后,赵无恤还是先把手伸向了鲁班的那份,才刚刚打开第一页,他的眼睛便亮了。
“能举一反三将水力运用到冶铁上,真不愧是工匠之祖……”
第906章 水力
鲁班在这份奏报里,向赵无恤描绘了一个灿烂无比的未来,由水动器械构建的未来。
最初提出水力机械的概念的还是赵无恤,不过那时候,他尚且只着眼于农业的谷物上。
对于农耕民族而言,最为繁琐却不可避免的工作,就是去除谷物外壳的环节了。原始的方法是用木棍、石杵舂击,所以春秋时代,有一个刑罚就是“城旦舂”,让囚犯终日舂米,可见世人对舂米这项工作的不耐烦却无可奈何。
赵无恤让工匠做出石碾石磨后,碾米去壳的时间大大缩短,甚至可以用牲畜替代人来做工。但见识过后世农村水磨坊的赵无恤仍嫌不足,于是又在前两年,便让鲁班试着制作水力驱动的磨。
要使水力转换成机械能,必须通过机械装置来转换,这个装置最简单的应是圆形轮子,这就是“水轮”。横置的水轮在水流冲击下转动,于是便将水的势能转化为机械能而做功,它的诞生是水力进入应用领域的关键环节,再安装适当的齿轮,就能带动石磨转动。
原理看似简单,“糅木为轮”的工匠们一说就懂。但做起来却不容易,鲁班在制作投石器之余带着工匠们钻研,也足足鼓捣了好几个月,才于去年在临漳学宫中制出了第一台水磨,至今也还没推广到民间。
水磨制成后,接下来出现的,自然是前不久安置在漳水沟渠畔的大筒车了。与卧式水轮驱动的水磨不同,筒车则是立式水轮驱动的,或者说,它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立式水轮……
两种不同的水轮相当于是水力机械的前置科技,接下来只需要鲁班脑中闪过一丝电光火石,就能将其复制出更多的新发明来。
这一次,鲁班只花了月余时间,便向赵无恤献上了名为“水排”和“水碓”的两份图纸。
赵无恤对这些东西真的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把自己肚子里的常识教给鲁班后,这才没几年,徒弟对力学的概念,已经远超师傅了。
鲁班是个极为认真的工程派,那图纸画的一丝不苟,描述也详尽,于是在赵无恤看来就是一堆黑乎乎密密麻麻的小字,看得赵无恤头都大了。
他仔细端详了半天,才算看明白,这水排,是一种冶铁用的鼓风装置,其原动力为水力,通过鲁班设置的曲柄装置,将水轮的回转运动转变为连杆的往复运动……
总之,利用水力,可以不用人力畜力,就可使排扇一启一闭,对冶炼的熔炉进行鼓风,这种远超人力的澎湃力量,不但能解放劳动力,还可以加大风量,提高风压,提高冶炼的温度强度。
这也意味着,赵氏可以拥有更好更多的铁!
赵无恤有些心动了,再往下看,名为“水碓”的东西,图纸上的构造看上去比水排要简单得多。
在图纸上,水碓的传动方式是由水流冲动立式水轮,轮轴上的短横木拨动碓梢,促使碓头一起一落进行舂捣。鲁班介绍说,它除传统的加工粮食外,若能加大齿轮的转速,还有捶纸浆、碎矿石等多种用途。
而鲁班更大胆地提出,可以利用类似的装置,对铁块进行锻造……
他在奏报中向赵无恤描绘了这样一个画面:因为水力冲击,在齿轮和皮带带动下高高举起的大锤,猛地砸向铁砧上的铁块!由此反复数千次,平日需要铁匠千锤百炼几天的铁块,也许半个时辰就成型了!
到时候,百锻钢,不再是藏于贵族手中的神兵利器,而会变成军队的制式武器……
“公输班描绘的,不就是水力锻锤么!?”赵无恤愕然。
……
据赵无恤所知,在原本的历史上,在蒸汽机出现之前,人类所能利用的最大动能,就是水力了。
在中国,对水力利用最早的应该是在公元纪年前后的汉代,水碓、水排,一系列自动机械如雨后春笋般产生,促进了农业的进步。而在欧洲,利用水力驱动磨石加工谷物的最早记载是公元前一世纪的古希腊时期,到罗马帝国时达到兴盛,水力驱动的锯木机、粉磨机,据说还可以用来切割石头……
至于对水力运用登峰造极的,当属中世纪晚期的水力锻锤。
有了水力锻锤,就可以迅速量产大批铁制品,比如说,优质廉价的铁甲,铁兵器,还有铁锚、大铁犁。
不过要实现这飞跃,其中的难度,赵无恤觉得,想必鲁班心里已经有所准备了,否则以他实干派的性格,不会在奏疏最后只是提出了这样一个设想,而是要设定最终的制作期限了。这大概意味着,就连缩小的模型试验,鲁班也未能成功。
简单比拟一下,水碓是木头锤子慢慢砸米,每分钟十几下。
水力锤锻则是铁锤子以每分钟200次上下的速度砸铁……
且不说对材料的要求,机械的大小,只要稍微学过物理的人,就知道这其中需要的动力差距,是何等的大。但水流流速就那么大,所以就得在水轮带动的机械上下功夫,让它们更复杂,用更少的力量,得到更多的功率!
对此,赵无恤这个半吊子外行爱莫能助,只能让鲁班放手去做了。
于是赵无恤在奏报上批了个红钩,准许少府拨一笔款下去,让鲁班开始研制水排和水碓。
他的批阅意见里,建议鲁班将麾下研究新发明的工匠分为数批,工农机械一批,战争器械一批,各有专精。其下又分为许多个组,专门攻克不同的技术难关,让他们相互竞争,促进效率。在水碓方面,也不求一步到位,先做出舂米的零代机,再做出捣竹子做纸浆的、碎矿石的,最后才是锻铁的。
几年能见功效呢?
赵无恤想着,就算十年突破一层吧,到三十年后做出来,达到欧洲十三四世纪的水平,他也满足了……
何况除了水排和水碓,还有许许多多水力机械可以研制呢,锯木头的,切割石头的,还有水转纺车等,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东西,用力少,见功多,何乐而不为呢?春秋战国之世战乱频繁,人口稀少,劳动力严重不足,赵无恤迫切需要其他提高生产效率的途径。
这些东西,都得靠鲁班去着手,赵无恤又不能太着急,催的太紧,生怕把这个天才累死。
“能得到鲁班,真是我的幸事……”正因如此,赵无恤才容忍鲁班那略显暴躁激进的脾性,因为对于赵氏而言,完全可以这么说:公输班就是第一生产力……
“看来培养高级工匠的事情,急需提上日程啊。”赵无恤听到外面打更的声响,子时刚过,而案几上,只剩下一份奏疏了,他叹了口气,捏了捏自己的眉间,强撑着疲惫,将其打开端详。
好歹任章这字写的飘逸俊秀,就当是欣赏书法了。
然而没看两行,赵无恤眼中就闪过一丝怒意,冷笑道:“道家门徒,真是天真!”
第907章 道、势、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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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据赵无恤所知,道家之徒,天生反战,后来的黄老学派更是将这一思想发挥到了极致,一切战争,在他们眼中都是罪恶的!
究其根源,还是老子本人,他生于乱世,耳闻马乱,目睹兵荒,对战争极其厌恶,所以一生好生恶杀,反对君王屡肇兵端。
可惜作为守藏室小吏,曾视为明君之选的王子朝也在夺位之战中失败,老子终究无法左右时局。但他由“道”出发,推演出“柔弱”、“不争”的人格,又由“柔弱”、“不争”导引出的反战思想,并在当世荡起了经久不息的人文精神的涟漪,而任章,就是这些涟漪中的一环。
任章在奏疏里所言,无非还是老子那一套,但也加入了自己的一些东西。
他怜惜国财民力,对赵无恤痛陈战争之祸:“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
他反对穷兵黩武,藐视凶器利刃,痛斥攻城略地,诅咒涂炭生灵的行为:“夫乐杀人者,则不可得志于天下矣。”
他珍爱和平生活,劝诫赵无恤息兵:“臣闻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
总之一句话,就是请求赵无恤息兵,不要年年打仗,多把精力用在改善民生上,攻城利器的制造,差不多就得了。这之后,任章又阐明了自己的理念。
“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
“以道御兵,人主方能至于王道?”赵无恤无奈地摇了摇头,在读完鲁班那份详略无比的奏疏后,再看任章这一份,就感觉满是虚妄之词,他有些兴致缺缺了。
任章的想法是好的,他觉得赵氏已的领土已经足够广阔,民众已经足够多了,与其一味对外动兵,还不如好好开发荒野,养育人民,何必与别国为难,让百姓流血呢?他献计让韩郑为了成皋而大打出手,未尝没有让赵氏周边邻居忙于战乱,而赵氏自安的意思。
但恰逢大争之世,列国争衡不进则退,道家这套反战主张就有点不适时宜了。道家本来就是小国寡民,地方自治那一套,与赵无恤力图化家为国,打造的****集权南辕北辙。
随着七郡一都的设置,内部官职改革接近尾声,平准均输的推行,赵氏已经从政治和经济上完成了中央集权。接下来,只需要再稳定一下赵氏霸权秩序下的各国,让晋鲁走上一体化的进程,就可以着手进行混一中原的战争了。
在这种情形下,赵无恤扩建军队还来不及,又岂能听从任章那一套,搞什么“罢兵”“不争”呢?
想来黄老学派只能在汉初民生凋敝,天下急需和平时兴盛一时,稍后便被历史淘汰,也有其道理吧。
因为任何一个雄才大略,想要有所作为的君王,都不会以黄老为国策的。
赵无恤需要的,是能帮助他实现目标的东西。
比如尊王攘夷,比如九州同源,比如君权神授,比如法的精神,比如分久必合……
所以,他用人是不拘一格的,当世的各种学说:巫、史、儒、名法、公输、管子、道家,甚至是齐国术士,只要是能有裨益于这些策略的流派,他都会选择性地使用。
但任章这件事让他有所警觉,因为赵氏内部惬意于安乐,开始对战争消极的人,并不在少数啊。所幸多数贵族大夫想要获取荣耀,下层的兵卒庶民则想得到财富和土地,只要把控好赏赐的度和量,这些人的**永远无法满足,战争的呼声,就会永不衰竭。
当然了,其实对外获取土地,颠覆别国政权的方法,也不单单战争一种。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若权谋与外交能解决的事情,赵无恤也不会动用武力。
等明年开春后,正好在卫国试一试伐谋、伐交的效果。
他想了想后,在奏疏上写下了一番勉励之词,让任章知道,君主已经吸取了他的意见,会加以考虑的,你以后要再接再厉,继续保持进谏。但实际上,赵无恤却会将他调离中枢,远离决策圈,去地方上安民和财,无为而治去吧……
任章还是没融汇贯通啊,他忘了,老子之学里不仅有反战,还有道、势、术。
以势养道,以术谋势。有道无持,道乃虚空,有恃无道,其恃也忽。
虽然赵无恤把任章提出的反战请求扔到一边,但他老师姑布子卿献上的“人君南面之术”,倒是可以好好学学,对赵无恤而言,这才是道家最有价值的东西呢!
……
将任章的奏疏扔到一边,案几上的灯烛又下去了一截,已经开始打瞌睡的宫装女婢连忙过来添油更换,赵无恤随她们摆弄,他自己则嗅着乐灵子配置的醒神熏香,闭目养神。
听说秦始皇每天要批阅一百二十斤的奏章,因为是用竹简写成,所以大概20到30万字之间,阅读量已经极其恐怖。
赵无恤算了算,自己每天大概要批六七万字,比秦始皇差远了,又因为各郡县奏章统一采用轻便的竹纸,所以读书批阅不再是体力活。不过随着赵氏疆域日渐广阔,官僚机构日益增加,赵无恤日常需要处理的事务也开始递增,每天都要忙碌到入夜。
天天这么劳累,也不是个办法啊。
赵无恤根据自己多年经验,结合姑布子卿献上的人君南面之术,知道”善为君者,劳于论人,而逸于治事“。他有自知之明,为君者并不需要大事小事都事必躬亲,而是要善于任用下属为自己分担任务。
“看来是时候再招几位为我筛选文书的近臣笔吏了……”
随着项橐去做监察御史,赵无恤身边的近臣出现了空缺,他也曾考虑过用任章,但任章已经把赵氏内部强大的主战派得罪了个遍,无法引为近臣……此人的性格,和汉武帝时的道家汲黯颇为相似。加上他的思想与赵氏国策不符,所以赵无恤已经在心中将其悄悄划去了。
于是他只能考虑新的人选,共需要三人,赵无恤已经想好了,一名大夫子弟,一名士人,一名黎庶,让各阶层都无话可说。
其余俩人的名额已定下,还剩一个,赵无恤想着最好要有临漳学宫背景,而且聪明好学。因为这些带在身边的近侍文秘,也是卓拔为赵氏重臣的一条捷径,他的选择,要让在临漳学宫里的士人看到希望,毕竟进入学宫之时,他们都和赵氏签了“卖身契”的……
其实学宫大祭酒苌弘已经将几个人选递上来了,就压在奏疏下面,只是一个小纸条,写了三人人选的名、字。
赵无恤只扫了一眼,目光就被其中一个吸引住了。
“卜商,字子夏?”
第908章 夫人们的香裙
苌弘递上来的资料很简略,卜商,字子夏,祖籍温县,世代为赵氏卜官,卜商正好是新一代的传人,时年十八岁。两年前,他在父辈的推荐下,得以进入临漳学宫学习,第一年竟什么都没干,也没拜访学宫先生拜师,而是蹲在石渠阁里,一蹲就是一年,废寝忘食地将石渠阁里的竹书一览而尽……
直到第二年春,他才蓬头垢面地出来,在清泉里冲了个澡后,竟然在学宫里摆摊,以家传的卜术为诸士人算卦。
卜商的卜术很准,一时间名声一传十十传百,甚至传到了学宫祭酒苌弘那里去,惹得他也来围观。两人公开斗艺,卜商惜败,听说苌弘精通《易》和数、天文,便下拜求学。
苌弘在学宫里,主要是考究乐理,并为赵氏建设天官,也就是天文机构,见卜商博览群书,才思敏捷,数字功底也不错,便收了他为弟子。这之后苌弘算出明年冀州分野或有大灾,也有卜商一份苦劳在里面。
看上去的确有几分才学,不过赵无恤却对此人的字更感兴趣。
“子夏……是孔门后进弟子里的佼佼者,后来入魏国做了魏文侯老师,开创西河学派,曾向田子方、段干木、吴起、禽滑厘等人传道的子夏么?”
若是,赵无恤可就赚大发了。
瞧他的生平做派,八成就是同一个人,既然言偃阴差阳错没有拜入孔门,更年轻的子夏跑到临漳学宫来,也不足为奇。
赵无恤立刻就圈定了这个人选,等明年开春,他蓄谋已久的卫国、鲁国之行正好把此人带上,亲自考校考校……
十月霜降,屋子里虽然烧着炭火,却依旧寒冷无比,赵无恤不由打了个哆嗦。外面已经在打一更的梆子了,他伸了个懒腰,决定今夜便到此为止。
烛台已经换好,烛光勾勒出宫装女婢们玲珑的曲线,其中几人姿色颇佳,见赵卿目光扫过来,不由努力挺起了胸脯,心中窃喜白日里画的妆,贴的花黄没有白费。
若能被赵卿看中临幸……她们的心脏突然扑腾扑腾地快速跳动起来。
不了赵无恤目中却恍若无物,迈着步离开,女婢们的腰顿时就弯了下来,或是没精打采,或是暗自羞恼。
她们多是中人之家的女儿,进入这“赵宫”里来,何尝没有山鸡飞到凤凰枝头的念想?但首先这赵宫的简朴令人发指,刚搬到邺城那会,空荡荡一片,和一个普通小邑主家没什么两样。这两年还好,屋室也盖起来了,外面看着屋檐高挑十分大气,里面则偏向舒适,赵卿请人引了一泉温泉进来,园圃里养了徐嬴夫人喜欢的白鹿,冬暖夏凉。
但内部的人手却没有增加太多,毕竟加上迎娶徐嬴夫人外,赵卿一共就四位夫人妻妾,伯芈还远在鲁国。这让许多人感到吃惊,赵无恤虽然名为卿士,可实际上,疆域和地位远超齐、秦君主。
要知道,光是秦伯,其后宫就有夫人、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等十多人。齐侯的妻妾就更多了,齐桓公据说宫中有女百余,上一代的齐平公(齐景公)也有三四十个。
就算按卿大夫的标准算,一个夫人,五个世妇(二个媵妾,三个娣)也是标准配置,但赵无恤看上去却很满足,来到邺城三年,丝毫没有纳新的意思,甚至连正眼都不看她们几次。
于是赵无恤好色无厌,连亲姊都不放过的说法,在赵宫内部的女婢们看来,纯属谣言了。
……
若是赵无恤知道这些女婢心中所想,大概会直呼冤枉。
他的精力都放在治国上了,在邺城的时候案牍劳形,每年一半的时间还要去亲征打仗,或者巡视郡县,出访外国,哪还有心思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别说在千里之外的南子和伯芈了,他连身边三位女子都没法做到雨露均沾。
其实作为贵族,三妻四妾也没办法,除了需要家庭的温暖来缓解压力外,他还有造人的重任在肩。
赵氏的男丁的确有点稀少,赵无恤的三位兄弟不是战死,就是卒毙,邯郸一系又被他连锅端了永绝后患,仅剩只有堂兄弟赵伊、赵广德二人,赵无恤将他们分别派到卫国和鲁国,为自己看住东方。
对了,还有一位亲戚关系更远的史赵,原本在铜鞮宫当太史墨的副手,赵无恤让他做了家史,同时也是宗伯。
至于更年轻一辈里,赵鞅这一脉竟只有三人:伯鲁之子赵周,赵无恤之子赵操和赵恒。
赵无恤的女儿则有三个。
有了长子的教训在前,他对儿女的姓名很是上心,在她们满月时,分别用诗经里最美的句子为她们命名: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婉,这是乐灵子的女儿。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蓁,这是季嬴的女儿。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姝,这是孔姣的女儿。
从取名上就能看出来,对三个女儿,赵无恤倒是一视同仁,每月的点心、衣裳、玩好都一模一样,赵宫的傅姆和下人悄悄地说,赵卿对儿子总是一脸严肃,对待女儿却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笑容,难道他曾经说过的“反是生女好”是真话?
但对于三位母亲,他却有偏爱。
赵无恤在邺城时就寝的规律,大致是每隔一天去一位夫人的房里睡上一宿,每个月一半的时间是如此划分的:乐灵子七夜,季嬴六夜,孔姣两夜,孔姣被翻牌子的频率显然没有其余二人高。
她只是一介媵妾,地位不如二女是其一,赵无恤对她没什么感觉,不冷不热是其二。算起来,上个月他公务繁忙,甚至一次都没去,前夜被正室夫人提醒,这才想起来。
为了后宫的和谐安宁,还是不能偏爱得太过分啊,何况作为丈夫,这是应尽的职责。
所以今晚赵无恤的脚步,便开始往孔姣所住的别院拐去了。
……
说起来,他的三位妻妾风格完全不同。
从去年开始,乐灵子便在宫内培养女医,传授带下科和小儿科,每日若仔细倾听,甚至能听到她早起授课的清泠声音。她的别院里装满了来自各地的各种药材,每次赵无恤过去,仿佛是走进了一个中药铺,麝香、檀香、藿香,各种气味应有尽有。
而且她生养嫡子后,正室夫人做的是越来越出色了,时而研制出醒神熏香,让赵无恤送给臣子作为小恩小惠;时而邀请大夫们的夫人妻妾入宫室中,赠予她们新制出的“药皂”“补气丸”“胭脂”,赢得众女芳心;时而化身白衣天使,带着女医们去邺城平民的居住区里施药,引得邺民视她若仙子,年轻一点的孩童甚至一路叩拜,称她为家母……
总之,一点毛病挑不出,上到赵无恤下到庶民,都觉得这是一位完美的夫人,连带着嫡子的地位也稳如泰山。
至于季嬴,因为身份有些尴尬,所以一直很低调,赵无恤总觉得她之前和姑布子卿聊过后,有所感悟,颇有些“以不争为争”的意思。
在季嬴的打理下,她的居室成了整个赵宫中环境最优越最舒适的地方,温泉环绕其间,园圃蔬果绿红相间,林苑白鹿奔腾——就是赵无恤十多年前捕获那头雌鹿的子孙,它们被视为祥瑞,从下宫带到温县,又带到邺城,跟季嬴尤其亲切。
而季嬴,还是喜欢一身红妆,女儿的摇篮放在一边,她则轻轻地哼着美丽的《唐风》,操纵纺车,或是一针一线地为赵无恤的儿女们缝出漂亮的新装。
在季嬴的别院里,赵无恤最能找到家的感觉,在秋风吹拂红叶的季节,枕在她的腿上,仿佛能一睡不醒……
这种精神上的治疗,比起熏香药丸,其实来的更加有效。
至于孔姣……
赵无恤脚步迟疑了一下,他已经靠近了她的别院,竖人和女婢弯腰邀他入内。还未进门,透过不高的墙,映入眼帘的就是一株大杏树,弯弯的月亮正挂在树梢上,和鲁国曲阜孔子家宅里那一株很相像。
围绕杏树的是一个小池子,地面由青砖铺就,清澈的泉水从天井两侧沟渠流过,汇入池中,哗啦哗啦。庭院里一支竹筒,自己添满了水以后,然后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这东西名为醒竹,恰逢初冬红叶满地的时候,这个装置也凭添了不少人文气息,与乐灵子和季嬴处相比颇为不同,也是不错的体验。
赵无恤倒是不讨厌这里,反而还有点欣赏,他也不是不喜欢孔姣,只是俩人相处时总有一点尴尬,没有爱情的婚姻便是这样,很难走进对方心里。
他叹了口气,也未停留,走过回廊,木地板上一尘不染,看得出此间的仆人很用心地打扫过,也能看出,这里的主人很爱干净。
干净,文静,这也是孔姣给赵无恤的印象,七年来都没有变过。
他已经走到了寝室门前,对守在外面的傅姆比了一个噤声的姿势,轻轻推开门扉,却见里面还亮着灯光,一个身材高挑,穿青色深衣,结着云鬓的女子,正坐在案几前,聚精会神地看着书……
第909章 静女其姝
晋侯午二十二年(公元前490年)春一月。
十三年前,还是赵氏庶子的赵无恤在这里沉了范氏嫡孙,十年前,途径此地的赵鞅纳了舟人之女为夫人,为当地传下了两段佳话。晋国六卿内战,棘津被殃及,化为一片火海,待赵氏席卷河内后又重新修建,现在已是今非昔比了……
包砖的墙垣拔地而起,将扩建后的港口保护在内,巨大的烽燧被称为“灯塔”,彻夜不熄。随着和平降临,南来北往的商船络绎不绝,两岸的里聚边,渔船正在晒捕获的鱼儿,还有庶民划着单体舟向经过的商船推销用盐腌制的鱼干,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鱼腥味。
从上游顺水而下的舫舟在这里靠岸,安邑的盐,成周的丝麻都在这里交易。但棘津最重要的还是粮食贸易,白衣商贾用漕船将从郑、卫、韩、魏的粟麦运到这里,换取可以购买赵氏瓷器、纸张、名马、铁农具的票引,粮食则由赵氏的均输官送往朝歌的常平仓。这笔贸易从去年秋天开始兴盛,至今仍未平息,所以港口挤满了十多条停泊的粮船,船挨着船,仿佛马厩里相邻的马儿一般。
然而就在这一天,棘津的一切贸易却停止了,商贾们被勒令不得下船,也不得挤占河道。
号角响起,两艘全副武装的大翼“虎贲”号和“干城”号驶出堤岸,顺流而下,为赵卿的座驾开道。接着,“鹰扬”号随着清晨的灯塔钟声驶出棘津,她洁白的风帆在每一阵风中都泛起涟漪。
或在船上远眺,或在岸边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欢呼,如河中的锦鲤一般密集。
赵无恤衣冠朝服,扶着女儿站在甲板上对众人微笑着挥手,他身后站立着一排神情警惕的羽林侍卫,头顶高高的羽冠和身后绛袍随风飘动。
这趟前往东方的航程是计划已久的,但也有计划之外的事情发生,阴差阳错,赵无恤此行还带上了孔姣,毕竟她离开故乡鲁国已经有八年,恰逢其母生病,孔鲤又有了一个儿子,她虽然没有主动提及,但赵无恤心一软,就答应带她回家看看。
当然,一同上船的还有他们六岁的女儿,姝。
姝虽然小小年纪,但天生就是个贵族淑女,被孔姣教导得衣装得体,谈吐文雅,笑不露齿……跟赵无恤那个顽皮到狗也嫌弃的妹妹完全是两种人。
但上了船后,姝的孩童本性还是暴露出来了,除了在小池塘里划舟外,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坐大船。迎面拂过的河风,繁荣的港口,各种各样的人,形形色色的货物,让她在畏惧之余,也有一丝兴奋。
没一会,她就坐在赵无恤怀里,指着鼓鼓的白帆,指着飞逝而过河岸问这问那。赵无恤很有耐心地给她解释,关于渔父们夜间航船的怪谈,吓得她一直往他怀里钻,还有关于河神冰夷的传说……
“传说冰夷是鱼尾人身,头发是银白色的,眼睛和鳞片是流光溢彩的琉璃色。虽然他是男子,却长得异常俊美,身上有淡淡的水香,看上去只有不到20岁……”
“冰夷出行时,以两条蛟龙为骖螭,拉着荷花当华盖的水车,他那河中的水宫,屋顶是鱼鳞铺就,蛟龙附在墙壁上,用紫贝嵌门柱,以珍珠饰房栊,平日里,就以乘着白色大龟逐文鱼作为游戏……”
小姑娘一对乌黑的眼睛一眨不眨,津津有味地听父亲谈天说地。
说着说着,赵无恤开始歪到了冰夷、后羿和洛神的三角故事上……
“胡羿射夫河伯,而妻彼雒嫔……最后后羿一箭将河伯击败,救回了洛神。”
河神又一次不幸地扮演了反派角色,这个大团圆的结局让姝很开心,缠着红绳的肉呼呼小手拼命鼓起掌来,为父亲的故事喝彩。
她还很认真地说道:“父亲也是和后羿一样的英雄,众人皆言,父亲在漳水提宝剑,斥退了河伯,从此邺城就再也没有水患了!”
赵无恤哭笑不得,这是七年前,他沉了那巫婆后衍生出来的故事,恰好和漳水两岸欣欣向荣的景象结合。
不过姝又满怀忧虑地看着广阔的大河,小声说道:“父亲,现在船在河上,河神会不会报复?”
“漳水河伯和黄河河神不是一个。”赵无恤也搞不清楚这些各地神主之间的从属关系,这年头华夏人的目光还停留在海内,还没有四海龙王的传说,蛟龙们都是给神明打工的牲畜,远没有后世的地位……
“何况对河神也不必惧怕,他被后羿射了一箭后法力大消!你可还记得前不久来拜访过你母亲的子羽?”
姝想了想,红着脸道:“记得,是那个很丑的……”
子羽,也就是孔子的学生澹台灭明,他年幼追随孔子出国,因为沉默寡言,加上相貌和体型都不好看,孔子认为他没有前途。他近年回到鲁国,在言偃手下做事,刻苦学习,从不参加贵族娱乐,替言偃来晋国送信,也一点不招摇。
他在渡河北上时,恰逢刮起大风,河中波涛汹涌,子羽也失足落水,船工还以为他死了,谁料次日子羽却好好地出现在港口,只是有些狼狈,腰间的白壁也没了。
众人惊讶于他生命之顽强,事后又恍若无事的镇定,于是爱吹牛的渔父们就开始脑补,说是河伯想把子羽的白壁弄到手,于是派遣阳侯去掀起大浪,又叫两条蛟龙去弄翻他的船。结果子羽“左掺璧,右操剑,击蛟皆死”。及至过了河,子羽鄙夷的将璧扔进河里,河伯大概面子上还是过不去,又将璧弹回子羽手上,子羽见状,将璧往石头上打个粉碎,甩着袖子就走掉了。
这故事在棘津一带流传很广,赵无恤这么一说,姝才知道那位相貌丑陋,来拜见母亲时她陪坐都不敢看的人这么厉害,不由微微点头。
“这些鬼神之属最怕的就是浩然正气,河伯尚且奈何子羽不得,何况为父呢?”他拍了拍腰间的干将剑,顿时让姝的忧虑化为乌有,小姑娘破涕为笑。
看着赵无恤花了这么多时间陪伴女儿,给她讲故事,这舐犊情深的场景让一旁的孔姣不由失神,这还是那位一怒而诸侯惧,安居则天下息的大国上卿么?
姝刚开始的一两个时辰还精神抖擞,但在摇摇晃晃的船上吹了点风,过了一会却有些不适,不过没有大碍,便让傅姆带她下去歇息了。
这下子,船头这小片区域,就只剩下赵无恤和孔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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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0章 赵与卫的差距
乖巧的女儿下去后,船头只剩下夫妇二人,却听孔姣小声说道:“夫君,有句话妾不知当讲不当讲。“
赵无恤点头:”是何事?你尽管说来。“
”夫君方才所言子羽之事,恐怕不实……”
赵无恤一愣,随即不以为然地笑道:“吾知之,夫子曾言,不语怪、力、乱、神,但小孩子最喜欢这些天马行空的东西,只是说出来搏她一笑,不必太过计较。”
孔姣却有些严肃,她朝赵无恤行了一个万福道:“妾曾听说,当年周成王与唐叔虞还是孩童,二人玩耍,成王把一桐叶剪成玉圭状,对叔虞说:余以此封汝。当时他们只以此为戏言,并未当真。但周公却说,天子无戏言,天子言,则史书之,工诵之,士称之。于是遂封叔虞于晋,这便是晋国的起源。”
“天子无戏言,夫君身为大国上卿,也不当有戏言。姝年纪尚小,什么都不懂,只能听父母之教,夫君以荒诞传闻作为戏言说出来让她信以为真,这就好比在教她骗人。父欺女,则女不信其父,妾斗胆认为,此非教女之法。”
赵无恤的本意是何必让大人的污浊世界,扰乱少女的童年呢?可孔姣这一番上纲上线的说教,却让他一时间无言以对。此女颇有几分“曾子杀彘”的感觉,也许孔门教育出来的人,对待子女教育都是如此严肃?
他对她总是喜欢不来,只怕也有平日太过正经的原因吧。
但无恤倒是并未恼羞成怒,而是一笑:“贤媵说的有理,受教了,我当改之。”
其实孔姣本来心里觉得自己和丈夫如此说话有些过分,正不知道要如何收场,这会见赵无恤不以为忤,才松了口气。
船头两人一时缄默,过了半响,孔姣看着飞逝的两岸道:“真快啊……”
赵无恤也接话道:“不错,从棘津到澶渊,一百五十里,坐车要五日,乘船顺流而下,却只需要一天时间!若是顺风,可能还更快。”
这是他的得意之作,于是无恤便开始晓有兴致地给她介绍起他们所搭乘的这艘船来。
中原人不善于驾船,赵氏的造船经验一部分来自于被招安的大野泽盗寇,一部分来自曾在吴国舟师长期为吏的徐承。所以赵无恤所乘的船只也是从吴国那边复制过来的,型号是“艅艎”,是王侯乘坐的大型战船,船首绘有鹢〔yi〕鸟的图案,有优良的航行性能,可以容纳百余人,其中划船的桨手超过一半,横在河上仿佛一条蜈蚣在摆动肢足。
但赵氏工匠也对其做了一定改造,比如将单桅变成了双桅,暗红色船身细长,船帆洁白犹如天上的白云,此时被风吹得鼓鼓的,船头被刻画成一只展翅的鹰,双翅包括着船体,尖锐的喙是精铁打造的,可以直接撞进敌船船身里。
护送他们的则是两艘大翼,也就是大型战船,船长12丈,船宽1丈6尺,配备士兵91人,其中划桨手50人。船体修长,除了用人力推进外,还增加了一桅风帆,在河面的风中,只要稍加调整,便能得到很大的推力,顺风时更是船行如飞。
赵氏现如今有三支水师:大河水师,西鲁水师,琅琊水师,各有大小战舰数十,大河水师的主要任务就是保护日渐繁荣的河运贸易,以及刚刚挖好的卫渠;西鲁水师的任务是占据济水上游的大野泽,对齐国舟师造成压力;琅琊舟师则是赵无恤力排众议建立起来的,因为只有他才能意识到,未来在海上充满了机会,以及风险。
三大水师加起来,虽说和齐、吴舟师交手还有点困难,但保护好赵氏的水域,倒是绰绰有余。
赵无恤滔滔不绝地说了一通后,刚才的小尴尬算是带过了,接下来的半日行程,二人还算其乐融融,入夜后的夫妻生活,孔姣也未拒绝。
其实孔姣模样漂亮,而且很符合后世人的审美,高达八尺的身材让她在女子中鹤立鸡群,在春秋人的口中,她这样的高个女子被称为“硕人”。“硕人其颀,衣锦褧衣”,亮着烛光,褪下深衣后,一双大长腿让赵无恤颇为惊艳,加以把玩也是一件美事,可惜这时代并没有丝袜这种好东西,而且她也太过保守了……
次日清晨,伴随着河上慢慢散开的薄雾,船队往右方一偏,离开大河,正式进入“卫渠”。
呈现在孔姣面前的,是与她嫁到晋国时相比,一副大不相同的景象……
……
“卫渠”像一条碧带,从澶渊引大河之水,向东南汇入濮水,长达百余里,这可以说是中原地区第一条人工运河,是由无数百姓血汗创造的奇迹。
此时的卫国春意正浓,卫渠正好解冻通航,本来在孔姣印象中,卫国是比鲁国更富裕的邦国,可如今一看,竟还没从战后的凋敝中恢复过来。
孔姣到甲板上朝远处看了看,却见好些地方都像是没开发荒草滩一样,村落里是垮塌的院墙和房屋,田地里枯草丛生。沿途也见到些耕地的卫国百姓,这些人给人的印象就是穷苦,穿着破烂衣服,拿着的农具基本是木石的。至于那些偶尔在河边巡视的卫国兵卒,脸上有菜色,兵器锈迹斑斑,腰背不能挺直的都很多。
孔姣已经习惯了邺城人的挺拔和自信,看惯了赵军羽林的虎狼之士,再看这些卫**民的穷苦畏缩,这对比格外的强烈。
她有些震惊,还是一位卫国籍贯的女医对她解释道:
“虽然只是一河相隔,但卫国和赵氏领地不同,从朝歌到邺城,沿途处处繁华,人烟密布。可这卫国,除了濮阳得了卫渠的便利,还算稠密繁荣外,其他各处冷清荒芜,好似鬼蜮……”
“为何会如此?”孔姣很是不解。
“因为赵地有上卿治理,卫国的国君却胡作非为……”
那女医拍着胸口庆幸自己在十年前的大战中被掳到赵氏,后来做了灵鹊医者,从此没有饥饿性命之忧,她的远方亲戚们还在卫国过着苦日子呢。不过对于卫国近况为何如此,她也语焉不详。
很快,就有羽林侍卫来转告赵无恤的话:“船再走半个时辰,便可以抵达濮阳了。”
“或许濮阳会和沿途不太一样?”孔姣如此想。
偏偏这时候风停了,白帆可怜地从桅杆上悬垂下来,纹丝不动。
光划桨可没法带动这么大的船,这时候,就需要用到纤夫了。
……
天空晴朗,在被烈日炙烤得焦黄的运河岸上,一群蓬首垢面的纤夫像牲口似地在河岸边蠕动,他们迈着沉重的步子,踏着黄沙,沿着堤岸一步一步向前挣扎。孔姣见他们中有老有少,个个都衣着破烂、面容憔悴,最老的白发苍苍,最小的少年四肢瘦小,紧蹙的眉头看得出他拉得筋疲力尽……
他们大多身子向前倾,可见都在使劲,因为“艅艎”的吨位实在是有点重。
孔姣有些不忍,想要请求赵无恤让艅艎上的人马下去一些,让纤夫们的前进更容易点,却被赵无恤的卫尉漆万以安全为由拒绝了。
赵无恤对不处于自己直接统治下的卫人也没太多怜悯,他们可不是他的子民,这些人在卫灵公带领下,曾与赵氏作对多年,现在付出的一切,只不过是战败者的代价而已。
“纤夫都以拉船为生,比起卫国北部还在泥地里挣扎的黎民来说,他们过得着实不错,赵氏在工钱上从不苛刻。卫渠也由此成为拉动两岸经济的动脉,否则卫国的境况,只怕比现在还不如。”
孔姣只能抱着女儿回到船舱,不忍看到这一幕,同时祈求快来一场西北风,或者船队早点滑到濮阳。
风虽然没刮,但濮阳,终于还是到了。
……
孔姣本以为地方上穷苦,到了濮阳这卫侯所在之地会有所不同,就像邺城郊外和邺城内部的区别一样,没想到也是差不多的样子。
进城之后,也没有让人觉得濮阳有什么煌然气象,入春后下过几场雨,运河港口附近的黄土路面被弄湿后边的泥泞不堪,而且窥见的里巷里也垃圾遍地,加上每家每户都弃灰于道无人管理,偶一起风,立刻尘土扬天,让从环境优越的邺城来到这里的孔姣母女很不舒服。
她同时也恍然大悟,原来,邺城,已经是世上规划最好的都邑了……
出了赵氏领地,其余各处都一个样。
“孑孑干旌,在浚之城。素丝祝之,良马六之……”撇开濮阳墙垣内宫室表明的光鲜不提,穷苦人居住的里闾也不比卫渠沿途好多少,一样的破烂。不少乞丐聚集在城内,一看到有外人进城,立刻蜂拥围上来,嘴里说着哀求的话语,眼睛却瞥向了客商的辎车行李。
然而赵卿的仪仗可不是他们敢过来觊觎的,赵氏在卫国驻扎了一师军队,一半管理运河防务,另一半就在濮阳,监视卫侯和卫国卿大夫。
鼓角高奏,搅动了濮阳这乱糟糟的空气,赵无恤的车舆在濮阳外郭运河港口旁新盖起的堡垒前停了,赵氏驻卫国的统帅赵伊带着文武僚吏,前来迎接赵上卿大驾。
“弟拜见堂兄!”
一名身穿镀金铜甲与红色大氅、胡子拉碴的中年师帅下拜顿首,身后还有一群人,不敢抬眼窥视赵卿。
赵无恤将他扶起来,上下打量一番后笑道:“子尹丰腴了,还蓄了须。”
赵伊竖立的鬓须长满整个下巴,浓厚有如狮子的鬃毛,头上的发髻倒是梳理得一丝不苟,一对眼睛染在酒色浸淫下不如当年炯炯有神。
他无奈地拍了拍鼓起的腹围笑道:”堂兄将我放在这卫国,又无仗打,自然就髀肉复生了。“
“说不定今年或明年,你就又能上阵杀敌了。”
赵无恤意味深长地说了这句话后,打量了一眼面前的壁垒,这座包砖的小邑,是赵氏军队在卫国的大本营。
“进去罢,子尹,与我好好谈谈卫国的近况。”
赵伊会意,跟着赵无恤入内,在身后随从知趣地离开数步远后,他便在赵无恤耳边小声说道:“不瞒堂兄,卫国现在的情形,就像是煮沸的一口大鼎,只需要吾等再添一把火,对卫侯的滚烫民愤就能满溢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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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1章 沸鼎(上)
卫侯蒯聩是赵无恤一手扶持上台的,虽然这几年因为苦于卫国要交纳的“贡献”高昂而对赵氏有些不满,但晋国作为卫国的盟主,赵上卿亲自来访,他也不敢怠慢。卫侯和群臣本来打算倒履相迎,在宫中大办筵席,谁料赵无恤却以长途旅行身体疲惫为由婉拒,于是为赵无恤接风的宴会便改到了次日。
是夜,赵无恤却在赵氏控制的“运河区”内闲逛。
卫渠穿过了濮阳被赵军摧毁的外墙,途经外郭,又继续向东南流淌,城内这一里长,半里宽的“运河区”,俨然成了晋国的租界,防务治安由赵国驻卫军队管辖,与濮阳其他街区有木栅栏相隔,里面的居民也多是晋、鲁、曹的商贾,卫渠开通的这半年间,他们便像被尸体吸引的乌鸦一般席卷而来,占据最好的泊位,将卫国的特产运去朝歌、郓城。
在这片区域内犯了法,卫国官府管不了,得由赵氏特派的理官审理,已成为卫国唯一通行货币的五铢钱也在这里被铸造,运往卫国各邑。
而这片“租界”的核心,自然是包砖的坞堡了,入夜后,赵无恤便与赵伊同住,听他说着卫国的近况。
“自从半年前卫渠修好后,卫国对晋国的战争赔偿也宣告结束,以后只需要,除了岁币职贡外,卫人不再需要为赵氏服役。然而这边卫人才放下挖掘运河的锄,刚歇息了月余,收完粮食,卫侯便再度征召他们,说要重修新台……“
”新台有泚,河水弥弥“,新台是卫国最著名的行宫,是卫宣公为纳齐国美女宣姜所筑,在十年前的战乱里,新台被荒废破坏,卫侯蒯聩继位后,因为要全民进行战争赔款,挖掘卫渠,没有机会修台,如今义务结束,他终于可以为自己动用民力了。
于是卫人怨声载道,不少人为了逃避苦役,甚至开始越过国境,朝晋、鲁、曹等国逃去,光是赵氏河内,就接收了好几百户。
对逃往赵氏的民户,卫侯蒯聩不敢追回,只能对剩下的人越发残酷地役使,修新台,修帝丘城池,修宫室。恰逢卫国执政孔圉生病不能理事,卫侯控制了朝政,他忍了几年的**终于这半年间爆发。
农民不够劳役,甚至连商贾、工匠也被波及,于是卫人只能愤怒地唱着《式微》,郁郁劳作。
”一些曾经反抗过卫侯军队的城邑更是凄惨,力役数倍于卫灵公之时,丁男被甲,丁女转输,苦不聊生,自经于道边树木之上,死者相望……“
赵无恤听着赵伊描述卫侯蒯聩的这些做法,冷笑道:“倒行逆施。”至于心里,则只有“作死”二字了,没记错的话,在历史上,蒯聩也是靠了赵鞅的力量回到卫国为君,却反过来咬了赵氏一口,与赵鞅决裂,但他得罪大邦之余,对内也极其苛刻压榨,最后逼得愤怒的工匠拿起武器造反,驱逐了他。
看来历史虽然改变,但蒯聩这个作死小能手却不失其本色啊。
赵伊对蒯聩也很不齿,此人对赵氏的暗藏不满与日俱增,已经数次与他产生冲突,据说此次蒯聩还可能向赵无恤请求,把赵伊调走……
他继续说道:“蒯聩不仅疯狂役使民众,对待国内的卿大夫,也极其苛刻。”
卫侯蒯聩心胸狭窄,他因为惹怒卫灵公而出奔赵氏,居外数年,最后靠着赵军打进帝丘,继位伊始,就说:“寡人居外久矣,二三子亦尝闻之乎?”他抱怨卫国卿大夫以前不迎立自己,便打算借赵氏的力量尽诛异己。
此举惹得一大批卫国大夫或死或逃,卫国的公族势力受到了很大打击。
当时,贤者蘧伯玉也在打击报复之列,蘧伯玉的原则是君主有道,则出仕辅政治国;君主无道,则心怀正气,归隐山林。于是他也跑到赵氏,在环境优雅的临漳学宫大隐。
在蘧伯玉看来,卫灵公那样的君还不算糊涂到不可救药,但蒯聩,却连卫灵公都不如!
这便是蒯聩给卫国从大夫到平民的感官,唯一的好处就是,卫灵公给卫国带来了战争,而蒯聩却带来了和平,宁做太平犬,不为乱世人,卫国人只能忍耐。
但蒯聩却仿佛在挑战他们的底线,混账事情是一件接一件。
“比如去年冬至日,蒯聩登上刚重修的楼台远望,见到帝丘附近的戎州。他见有些左衽之人出出进进,便问是怎么回事,有人告诉他是戎人的居邑。蒯聩便大怒道:寡人乃宗周姬姓,与戎人为仇,帝丘左近,岂能有戎邑?于是便派人强行堕毁戎州,曾帮蒯聩归国的戎人大冷天无处可去,只能逃亡附近山林川泽,蒯聩又派人去驱赶……”
赵无恤哭笑不得,没想到这蒯聩还有几分大诸夏民族主义情绪,可惜那些戎人本就是蒯聩花钱请来的雇佣兵,也是他手里不多的能拿出来与卫国卿大夫对抗的力量,看不顺眼就驱逐了,简直是自断一臂啊。
“蒯聩左臂已断,而他的右臂孔氏,也被他打压下去,不敢再过问朝政了。”
当年蒯聩能归国为君,他的姐夫孔圉出力不小,时候孔圉做了卫国执政,刚开始几年,也将卫国打理得井井有条,只等完成卫渠工程后就恢复战前的繁荣。
谁想蒯聩治国无方,却不想做“政由宁氏,祭由寡人”的傀儡,对孔圉,从一开始的依赖,慢慢变成深恶痛绝,觉得他专了卫国的权,便开始培植卫国的老牌贵族石氏,排挤孔圉,几次跟他对着干,将孔圉气得卧床不起,蒯聩终于夺了姐夫的权,却食言而肥,没有把执政之位给卫国次卿石圃,反倒给了自己的宠臣。
作死小能手终于将孔、石两个卫国最大的卿族得罪了个遍,孔圉是个和善的老好人,再怎么气愤都还站在国君这边,只求儿子能继任卿位就行。石圃却已经和卫侯势如水火,据说他在暗中支持卫灵公的另一个儿子公子郢,希望他替代蒯聩为君……
“石圃曾就此事来找过我。”赵伊对赵无恤说道:“若上卿有意让卫国换君,只需要石圃联合城中不堪蒯聩劳役的国人、工匠,便可以让卫国换了乾坤!“
赵无恤沉思片刻后道:”公子郢此人如何?“
赵伊举起大拇指道:”一表人才,天资聪慧,胜过蒯聩无数。卫灵公晚年时曾郊游,让公子郢驾车。卫灵公怨恨太子逃亡,就对公子郢说要立他为太子,上卿猜公子郢怎么说?“
“他怎么回答?”
”公子郢回答道:郢不够格,不能辱没国家。灵公怒,说此乃君命,不可违抗!公子郢再度辞让,说兄长蒯聩的儿子公孙辄尚在,小子不敢担当此重任……“
赵无恤赞叹道:”贤载,和当年的曹公子减,吴公子季札让君位如出一辙。“
赵伊点头道:”然,正因如此,公子郢才赢得了卫人的好感,更有石氏支持,他若能继位,或能让卫国兴旺些。“他对礼貌的公子郢倒是挺有好感的,若是一定要求他和其中一人合作,赵伊更愿意坐在君榻上的是公子郢。
赵无恤沉思片刻,笑道:”既然如此,那就更不能让其做卫君了,明日卫侯在宫中为我接风,我便将石氏要扶持公子郢的消息,装作醉酒透露给蒯聩!在这个沸鼎里,再添一把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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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2章 沸鼎(下)
孔姣醒来时,发现丈夫已经不在身边了。
她不由暗自责备,身为媵妾,从小受父母妇德教育,必须早起伺候丈夫起居,怎能贪睡比他晚起呢?
其实就算出门在外,赵无恤也睡得很浅,从不恋于床笫,他天亮前就起床,坐到外间书房里,蜷在烛光下,忘我地阅读老旧的竹简或新出的纸质书籍——读书,这也是孔姣与丈夫不多的共同爱好。他还会乘着朝霞,在羽林侍卫陪同外出散步,直到被孔姣熬制的甜米粥吸引回来。
据他说,之所以起这么早,是因为这能让他不要松懈于温柔乡中,而晨曦也有助于人思考问题。
他思考的究竟是什么?从赵无恤深邃的目光里,孔姣却看不出所以然来,但她女人的直觉告诉自己,她绝不会想知道。
吃完朝食后,赵无恤突然宣称,要带着她一起进入卫宫,去参加卫侯为他准备的接风宴飨。
“妾去只怕不太合适……”孔姣一惊,手里的巾绞到了一起。嫁入赵氏八年来,她一直作为一个低调的媵妾存在,参加的宴饮虽然很多,但每次都作为乐灵子,或者季嬴的陪衬存在,沉默地吃着少许食物,乖巧地听别人说话,轻易不发言,因为母亲曾告诉她,言多必失,倾听反而更重要,倾听丈夫,倾听旁人,未来还要倾听自己的儿女。
“有什么不合适的?吾要与卫侯和卫国卿大夫同堂宴饮,汝也要与卫侯夫人,各卿夫人在殿后共食,这是要习以为常的事。”赵无恤却浑然不在意,反正他在濮阳呆的时间,也就这么一天而已,就卫国这些即将凋零的贵族,随意应付一下就行。
孔姣无从拒绝。
“如此真的好么?”在去往卫宫的马车上,穿上合适的衣服,孔姣抱着女儿,用不确定的语气扪心自问。
但她的目光很快就被装点得富丽堂皇的卫国宫室吸引住了。
卫国自从卫懿公亡于狄人,卫文公迁至帝丘以来,至今已有一百五十多年,传袭了九代。虽然现在卫国日削月剥,领土只有以前的三分之二,算是个小国,可毕竟立国这么长时间了,宫室里的建筑还是很雄伟华丽的。加上这一代卫侯近年大兴土木,所以孔姣目光所见之处,但见高台耸立,层楼疏阁,连栋结阶。
宫中掘土凿池,种木为林,春风掠过池林,拂人面目,极是温暖,并带来花苑中之花香,兽室中的兽鸣。远处的楼上台中,近处的路边廊间,时不时能看见穿纨服,踏丝履的寺人、女婢也奢华美丽,一个个捧物而趋行,见到他们车驾便下拜行礼。
孔姣有些震惊,并非震惊此地的繁华,而是震惊于卫国外间如此民生凋敝,原来财富都被集中到了这里!
这和邺城“藏富于民”的宗旨完全背道而驰,她有些接受不能。
有这么多精力财富,不应该像邺城一样,多修一点水利沟渠,多盖一点蒙学乡社,多培养几个救人为业的医者么?
她有些想不通,不知不觉间,孔姣脱胎于孔子教育的思维,已经被赵无恤和邺城同化了许多,世间许多正常的事,在她看来,成了病态的异化……
车马沿着宫中的大道直行,穿堂过院,来到了正殿外,在这里,卫侯早已带着群臣相迎。
孔姣在鲁国时总听人言世卿世禄,在那个时候,三桓在孔姣眼中,已经是鲁国至富至强的存在了,时至如今,她终于清晰地意识到,真正大国上卿的地位和荣光,绝不是三桓那种小家小户能比得了的。
卫侯蒯聩堂堂一国之君,见到赵无恤却得摊着笑脸,态度卑微,卫国众人也无不恭恭敬敬。毕竟卫国之前几年被赵军揍得最狠,赵鞅每次过境都会大肆劫掠,那神出鬼没的骑兵更如入无人之境,赵无恤攻破帝丘城墙的余威仍然留在他们心底。
赵无恤犹如群星捧月,被卫侯和群臣簇拥着去了正殿,他是今天的主角。孔姣无助地看了丈夫一眼,随即就得将所有精力用于应付身边叽叽喳喳的贵妇人们。
她,也是今天的主角。
在礼制中规定,正式场合时,侯、伯的夫人穿榆狄,其余妇女穿衣的原则是夫尊于朝,妻荣于室,根据丈夫地位的高低穿其相应的命服,比如卿的妻子穿鞠衣,大夫的妻子穿檀衣,士的妻子穿椽衣,所以今天孔姣穿的是明黄色的鞠衣,简约而得体。
进了偏殿后,留着一头浓郁乌发的卫侯夫人吕姜笑着请她在贵宾席位就坐,孔姣在推让无果后跪坐下来,小心翼翼地将自己和女儿的衣角拉整齐。
她左右尽是一群陌生的涂满脂粉的妇人脸庞,她们像是一群兴奋的母鸡,红艳艳的唇上开开合说个不停,让她头晕目眩,只能勉强露出笑容,通过命服的不同来判断身边的人身份,从而给出恰当的回应。
有资格坐在孔姣身边的,自然是卿族的夫人们了,卫国虽然衰败,但世卿却不少,什么石氏、孙氏、孔氏、北宫氏、太叔氏、公叔氏……孔姣虽然对成为宴饮的中心有些不习惯,但她早年在家中时,在父亲的耳渲目染下,对各国卿族世系却也如数家珍,所以还算能应付得体。
孙氏、北宫氏、太叔氏、公叔氏都衰弱了,只有孔氏和石氏最为强大,其中孔氏的夫人是伯姬,也是当今卫侯的姐姐,她与卫侯夫人关系最佳,至于卫卿石圃的夫人,身边却冷冷清清,与吕姜的关系也不咸不淡。
但她们都有一个共同点,身边的这些卫卿之妇,都希望通过她讨好赵无恤,现在中原最有权势的人,从而为自家夫君牟利。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孔姣心情有些复杂,又是为丈夫自豪,又是为父亲悲哀。她父亲孔子也曾来过卫国,只为求得卫侯一次召见,却迟迟不得重用,除了遽伯玉等老朋友外,这些油光满面的卫国贵族可曾正眼瞧过他?
反观赵无恤,一举手一投足间,都能让卫国君臣心惊胆战,连带着自己也被捧为贵客。
现在父亲又在哪里呢?听说他在遥远的楚国叶县,现在看到的,可是与自己一样的月亮?
“你们弄错了,我只是一介媵妾啊。”她心中如是说,若是季嬴和乐灵子在,一定能很好地应付这种场合吧,与她这只不起眼的小鸽子相比,她们如凤凰、孔雀,是天生的贵族,高贵而优雅。
孔姣闭上眼,回忆父亲的容颜,有些模糊了,若她的身份只是孔子的女儿,而不是赵无恤的媵妾,如今只怕仅能站在殿外,和那些捧着餐具的女婢聊聊天……
或许那样反而更轻松些,不必被头顶高高的云鬓压得脖子发酸,也不容牵扯出勉强的笑容应付众女层出不穷的话题。卫国贵族间的龌龊小道消息,千里之外的奇闻异事,这些东西让她昏昏欲睡,还得看好女儿,不让她乱吃东西坏了肚子。
百余名贵妇人的私言窃语,案几上如流水般的数十道美味大餐,以及侏儒、倡优、宫女的表演,各种逢迎追捧。这些本应是士人家灰姑娘梦寐以求的事情,但在孔姣看来,还不如松闲地在邺城自己的小居里读一本书。
这也让她认清了一个事实,除了自家丈夫外,天下的其余贵族,差不多都是这副样子了……庸俗,无聊,脑满肠肥。
夜色渐深,酒也正酣,筵席上的话题越来越放肆,越来越露骨,甚至有人拉着孔姣的手,悄悄向她塞了美玉、珍珠,向她保证自家夫君对赵氏的友好忠臣,希望她能在枕边美言几句,那些东西握在孔姣手里袖里,就像烧红的木炭一般烫手。
她坐如针毡,好在身后还有赵无恤派来照看她们的傅姆,更远处还有几名警惕的羽林侍卫。
同时在孔氏夫人伯姬的随从人员里,孔姣也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一闪而过。
……
终于熬到晚间筵席散场的时候,等赵无恤也微醺地出来带她回运河边的馆舍时,在马车上,也不知为何,孔姣揽着他的手臂,抱得很紧。
赵无恤没察觉出她心里的微妙变化,只是拍了拍她微凉的手,说了句辛苦了。
他的心思,还留在自己今夜“无意间”向卫侯蒯聩透露的消息上,想必蒯聩今晚要彻夜难眠了,而卫国这口即将沸腾的大鼎,接下来肯定会很热闹吧!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赵无恤决定明天就立刻启程,前往鲁国,在西鲁郓城,安全地观察即将到来的大变,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再回来勺取这鼎熬制美味的浓汤……
“夫君。”孔姣紧紧贴着他,小声地说道。
“何事?”
“之前在孔氏夫人的随从里,妾看到了一个熟人。”
赵无恤偏过头,看到她眼中闪烁的目光,“是谁?”
“是子路师兄,他也在卫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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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3章 大器晚成
子路来卫国,其实已经三年了,他本在卫青孔氏的领地蒲邑做宰,这次正旦来向主君家拜贺,顺便探望卧床不起的孔圉,正好赶上赵无恤对卫国的国事访问。
他作为孔氏长子孔俚的随行家臣入宫,被眼尖的孔姣看见,她在马车里与赵无恤说了以后,赵无恤也想着数年未见子路,便让人去孔氏那边,请子路过来一唔。
子路听说是晋国上卿有召,心里顿时不痛快了,本不愿来,然而孔氏的夫人伯姬和孔俚都害怕得罪赵无恤,连请求带命令,他才和师弟高柴一起,不情不愿地来到车前,谁料竟见到了故人。
“兄长……”
八年未见,子路两鬓已经染上了几丝白发,毕竟是年近五旬的人了,但他腰间横挂的长剑,宽阔的肩膀和那双对敌人犀利,对亲友却和善的虎目,孔姣是不会认错的。
“你是……姣?”子路却差点没认出孔姣来,当年鲁国曲阜杏林外给弟子们送饭的那个黄毛小丫头,如今已经成长为穿着鞠衣,结云鬓的贵妇人了。
姝奇怪地抬起头,发现母亲看到这个满脸虬髯的大叔后,眼里竟泛起了泪花,还拉着自己给他行礼,顿时十分不解。
殊不知,在鲁国时,子路作为孔子的大弟子,与她的关系亦父亦兄,她相当于被这位大师兄当做女儿一样溺爱。小时候子路每次来家里,都会给她带点东西:可口的点心,笨手雕琢的木梳,亦或是一朵路边采的花儿……
那时候家中虽然不富裕,但父亲和众弟子却其乐融融,或谈笑聚会,或抨击时事。现如今却赫然分裂,或在赵,或在楚,鲁卫,虽然各有成就,但孔姣的心里,也因此生出了一条巨大的缝隙。
她的地位,有赖于子贡、樊须等人在赵氏的地位,而她的存在,也是他们“背叛”孔子,留在赵氏的唯一理由。所以孔姣时不时还能见到子贡、冉求、宰予等人,但于他们的关系其实并不怎么亲密,她最为想念的除了父亲外,还是豪放大笑的子路,温文尔雅如同邻家大哥的颜回,鼓着瑟自得其乐的曾点……
可现如今总算见到了,却又感觉距离如此之远,他们之间,已经再也回不到那个恍若一家人的状态了。
她们之间,现在有一条巨大的沟壑,比卫渠还要宽,还要长。
子路是性情中人,眼睛也差点红了,只待与这位小妹好好攀谈几句,问一问她的近况,与他说说夫子的事情,但一斜眼,目光却与似笑非笑的赵无恤对上了。
子路和高柴的身上穿着武贲的衣服,脚上的履也沾满了泥巴,与高冠裘服,腰悬美玉,站在戎车上足下一尘不染的赵无恤形成了鲜明对比。
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仅有五尺的高柴有些自惭形秽,然而子路却毫不在意。
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
他只会为无知而耻,不会为贫贱而耻!
不但不耻,他还挺着胸,朝前迈了一步,目光没有离开赵无恤。
车前的羽林侍卫们,手纷纷扶在剑上,目光警惕地看着子路,不容许他们靠的太近,因为侍卫长眉间尺已经觉察到了,眼前这个粗壮的男人腰间挂着的那把剑,可是杀过不少人的。
赵无恤让他们休要紧张,彬彬有礼地对子路行弟见兄之礼。
“子路,许久不见。”
……
子路比赵无恤整整大一辈,但因为子路洒脱,还在鲁国时,二人曾一度以弟与兄相称。那是赵无恤与孔门的蜜月期,若他地位再低一点,只是个大夫之子,或者士人之子的话,说不定孔子也会有嫁女的想法。
当时赵无恤投靠三桓,图谋驱逐阳虎,子路还在武卒里协助他与叛军作战,在击败阳虎的过程中出力甚多。子路后来孤身一人说服阳关叛军投降,做了阳关宰,在齐国大兵压境,鲁国群鼠怯怯时,唯独子路帅阳关数百人出关击齐,帮赵无恤的西鲁分担压力
这些,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如今却物是人非,随着孔子的自我放逐,再不踏入赵氏控制的邦国,他们的关系已经降到了冰点,连与孔姣的婚事也不能挽救一丝一毫。
子路一生追随孔子,保护孔子,积极捍卫或努力实践孔子的思想学说,与赵无恤自然也是水火不容。无恤本以为按照他伉直好勇的性格,会跳将起来,将自己痛骂一顿,或者拔剑说下从此恩断义绝的话来,谁料子路却停住了脚步,看了看孔姣后,吞回了到嘴边的话,还朝赵无恤还了礼。
“赵卿士。”虽然他还是面色不豫,称呼也生分,但已让赵无恤大吃一惊。
子路变了,身上的豪侠气息收敛入心中,手里的长剑不再轻易拔出,他学会了忍耐,学会了守礼。
是追随孔子在外漂泊九年,磨去了他的棱角么?还是千锤百炼后,他终于从一个难以长大的率性大孩子,变成了眼前可靠的人才……
这让赵无恤徒然提起兴趣来,不由想到刚才赵伊对他所说的子路事迹来。
之前在鲁国的为子至孝,为徒至忠,无宿诺,闻过则喜,闻善则行,见义必为,见危必拯等优点就不必说了。只说子路三年前回到家乡探望妻兄和妻子,正好卫国百废待兴,执政孔圉四处求才,也请子路留下。他考虑到夫子已经在叶地长期居住下来,又有许多师弟照料,便留下做了孔圉的家臣,希望能在卫国实现自己的理想。
子路的起点不高,去蒲邑一呆就是三年,用自己的经验,结合孔门那些仁义理念,将这座壮士颇多的小邑治理得井井有条,用赵伊等人的话说就是:“入其境,田畴尽易,草莱甚辟,沟洫深治;入其邑,墙屋完固,树木甚茂;至其庭,庭甚清闲,诸下用命。”
由此可以得出子路治邑的恭敬以信、忠信以宽,却又明察秋毫,于是蒲邑壮士尽为其所用。子路将他们组织起来,教之以兵阵,很快就扫清了在周围活跃的盗寇山贼,还当地一片太平,听说孔圉还有意任命他做家司马。
孔子在鲁国时逢人便推销说,子路善政,可以为宰。赵无恤最初还不以为然,如今子路的确在卫国做出了一番成绩,顿时就让他对此人有了新认识。
看似大老粗的子路竟然粗中有细,猛中有静,这就是兵法上的”动若脱兔,静若处子“啊,不简单。加上在鲁国时,子路便以率军猛击闻名,赵无恤觉得,此人若能为自己所用,做一个县令,或者一位师帅、司马是绰绰有余的。
于是他让侍卫们退后,邀请子路与自己回到运河旁边的赵垒,摆上几道小菜,斟上淡淡的米酒,让孔姣陪坐,任由子路与孔姣叙话,赵无恤和高柴也不时掺嘴几句。
他要给这头猛虎,套上亲情的笼头!
……
等到二人聊得差不多,气氛变得其乐融融,子路对他的敌意,也渐渐淡下去了,无恤便出言道:“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这是卫国的诗吧,我至今还记得中都邑竹林里的那次相聚,以及众人的志向,子路呢?”
子路叹了口气:“卿士当时所言志向,由可记得清清楚楚,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真是掷地有声,让人心服口服……只是没想到竟齐到了小妹这里,这一点,由更是佩服不已。”他哈哈大笑,惹得孔姣一阵脸红,却也由衷地感到开心。
真希望,丈夫与父亲见面时,也能如此。
“如今卿士家已齐,国已治,只差平天下了,但这德行……”子路饮了一口酒道,“可不要忘了修!”
话里有话,赵无恤只当没听懂,哈哈笑道:“子路的志向,我也记得呢……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这是子路的原话么?”
“然。”子路眼中闪过一丝阴霾,没有什么是比迟迟不能实现的理想更沉重的了。
赵无恤乘机道:“吾曾闻,大器晚成,********,子路之才藏于胸中数十年,只可惜这卫国蕞尔小邦,地不过两百里,城不过数十,兵车不足五百乘,台面太小。孔氏虽然让你治蒲邑,但蒲邑人口过数百户,子路若将一辈子用在此处,岂不是大材小用了?”
子路沉吟了,赵无恤所言,句句属实。
“还有子羔。”赵无恤也没有将陪衬的高柴拉下,高柴身高不满五尺,很不出众,在孔子门下受业,孔子认为他憨直忠厚。他在鲁国时,曾经在费邑做过小吏,孔子还怕他不能胜任。
结果高柴做的很不错,他和子路一起来到卫国,还做了审案的士师,除了用道德礼仪来断案外,他还引入了鲁、晋的律令断案的法则,建议卫国也修一部《卫律》……
这俩人与雕漆开、原宪等只会嘴炮的“君子儒”是不同的,个个都有拿得出手的本事,只不过对于孔子太过忠诚,便抛弃大好前途追随他流浪,最还是做了别人家臣,说明他们的心思还系在出仕上。
所以赵无恤也给出了自己的价码:“子路可为师帅、县司马,子羔亦可为县理官,在鲁或在晋,任凭二位选择,何如?”
在赵氏县一级的司马、理官,放到鲁卫,相当于一位下大夫了。
混了这么多年还是个区区士人的高柴一时间砰然心动,人生在世,岂能就这样碌碌无为下去?说真的,他已经敏感地意识到了,卫国的前景很不好,首先作为赵氏附庸的地位是改变不了的,卫国官吏头上还骑着赵氏派来的人;其次他们的靠山孔圉又病重卧床不起,卫侯蒯聩得志后开始倒行逆施,国内卿族、国人的不满恍如暗潮涌动,指不定哪一天就会闹出大乱子来……
与其在这颗病柳上吊死,还不如早点投靠赵氏呢,而且一去就能从中层做起。过去是他不好意思厚着脸皮去请冉求、宰予等人引荐,如今赵无恤亲自邀请,正中其下怀。
高柴正要应允,却见子路突然笑了起来。
“我的志向,难得卿士还记得这么清楚。但由还有一个志向,卿士只怕没听说过。“
“哦。”赵无恤道:“是什么?不妨说来听听。”
子路举起酒一饮而尽而,又将酒盏倒过来,重重地扣在案几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随即横眉瞪目,直指赵无恤!
“由的那个志向,就是愿车马衣裘,与师长朋友共,敝之而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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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4章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若有了高车肥马,貂皮大裘,也希望能和师长朋友一起共享荣华富贵,倘若只能独享,若尽数抛弃这些东西,他也不会后悔。
苟富贵,勿相忘,这就是子路的另一个志向。他变得知礼,变得忍让,但骨子里的硬气,却半点没消减。
子路的大嗓门把吓了孔姣一跳,正在俎上切肉的手不小心割破,也把高柴到嘴边的话憋回去了。
只见子路借着酒劲对赵无恤拱手道:”卿士……不,子泰,由说话直来直往,今日便在此放肆了。正是因为你的缘故,夫子离开了鲁国,一走就是八年。你恐怕不知道,他与师兄弟们一年里饥寒参半,时常遇到困厄,如今在楚国叶县虽然好转,但寄人篱下的滋味岂能好过?“
赵无恤缄默不言,这些事情,他何尝不知道?但权力的游戏就是这样,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当时的情形,要么他窃国成功,孔子离开,要么是孔子维护鲁国秩序成功,鲁侯得政,赵无恤灰溜溜地踏上流亡的旅程。
子路继续说道:”放在十年前,你尚未窃鲁,未逼走夫子时,只要一句话,由也愿意做你的马前卒,随你一起与齐人交战。“
”如今情形下,要由做赵氏的臣子,做赵氏的鹰犬?“子路摇了摇头。
“由扪心自问,做不到!“
堂上一时间一片寂静,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到。
赵无恤没有再理会子路,他的目光看向了孔姣,她脸色苍白,茫然无助地跪坐在席子上,不知道为何事情会变成这样子,刚才被吓了一跳后,刀割破了手,鲜血正从指尖冒出来。
”怎么这般不小心?“
他皱了皱眉,走了过去,为撕下一块纱,为她将伤口包了起来,动作轻柔,却又不容反抗。
心如猛虎,细嗅蔷薇,这一幕让子路也把剑收了回去,面对夫子女儿脸上的泪水,儒侠有些手足无措。
赵无恤起身后,指着他道:”子路,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你想要孔子归乡,对不对?“
……
”不错。“子路眼里的敌意化为一丝殷切,他赫然下拜道:”若子泰能好言相劝,将夫子迎回鲁国,只需要你一句话,由便可以为你赴死!“
赵无恤却摇头道:”就算我屈尊亲自去接,孔子他就会回来么?之前又不是没让子贡代我去邀请他到临漳学宫做祭酒,孔子是怎么说的?道不同,不相为谋!“
无恤知道,孔子,其实是在和他赌气,他在政治上输的一败涂地,却不肯承认自己从理念上就错得离谱,他必须坚持,他必须四处游走,寻找自己存在的意义,所以他成了在野反对赵氏的一个标杆。
子路默然起身,叹了口气:”你说的不错,夫子他绝不会轻易回来,所以……我也不会仕赵。“
”更何况。“他抬起头,眼里的那份哀求与殷切不再,只剩下士人的坚毅。
”食其食者不避其难,此时此刻,我不会离开卫国,不会离开孔氏!”
赵无恤冷笑道:“子路这是什么意思?莫非你认为,卫国有难?孔氏有难?”
子路正色道:“然,由是个笨人,只能按照以往的经验来猜测,卿士绝不是无的放矢之人,汝行经之处,邦必有难!国必有乱!”
……
”行经之处,邦必有难!国必有乱!”
听了这句话,赵无恤难得变了脸色。
”大胆!“
眉间尺大怒,在他的带领下,赵氏的那些披甲持锐的羽林侍卫们已经朝子路、高柴围了上来,只需要赵无恤一声令下,便能将他们剁为肉泥!
高柴文弱,紧张兮兮,子路则按着剑,若是赵无恤翻脸,他也不吝于拔剑相向,必要杀出一条血路出去。
一时间,双方剑拔弩张起来。
孔姣还跪坐在地上,手指上的伤被赵无恤仔细包扎起来,止住了血,但她却心如刀割,一边是父兄,一边是夫君,如何选择?
孔子家里的教育,可不是祭仲家的:“父与夫孰亲?人尽夫也,父一而已,胡可比也?”
而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标准的妇人三德。
孔姣别无选择,无论在德行上,还是她内心的亲近上,她只能从夫。于是她站了起来,理顺裙摆,快步走到剑拔弩张的两拨人中间,拦在他们面前,随即面色严肃地对子路说道:“子路师兄,请慎言!”
子路顿时愣住了。
随即她回头,对赵无恤挤出了一个哀求的笑容:“夫君,妾有些累了,今日筵席,可否能到此为止?”
赵无恤点了点头,孔姣旗帜鲜明地站在他这边,同时也不希望刚才的其乐融融化为血光之灾,于是随着赵无恤一句轻斥,羽林位们又退回了原来的位置。
子路也收了剑,对孔姣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叹了口气,向她拜别。
在羽林侍卫们警惕的目光下,子路和高柴踏出了厅堂,天上一轮弯月挂在半空,映照着他们的前路,树影斑驳。
他侧过脸道:“子羔,你不必跟出来,若想留,便留下来罢。“
高柴本来若有所思,这会一愣神,反问道:”为何?“
子路咧开嘴笑道:”夫子说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所欲者亦施于人。我和雕漆开,原宪那些人不同,我不想用道德绑架旁人,就像那次赎回奴隶,却被夫子批评了一番一样,人的追求,岂能个个都一样呢?”
他对高柴正色道:“你我乃至交,故我知道你的本事和志向,你任卫国狱吏期间,不徇私舞弊,按法规办事,为官清廉,执法公平,有仁爱之心,受到民众的赞扬。卫国太小,水中太浑,你应该去赵氏,造福更多人。留下!”
高柴一阵感动,拉着子路道:“子路,你我一同留下,现在向卿士请罪,还来得及……”
“不,我不会回头。”
子路甩开了他的手臂,用剑在月光照耀的地面上划了一条线,然后遁入树影,让高柴看不清他的面孔。
“你走你的敞亮大道,我走我的狐鼠小径,你我从此殊途!”
……
高柴留了下来,但子路的背影却越走越远,潜伏在帷幕里的黑衣死士钻出来,向赵无恤请示要不要追上去,割下此人的人头,但赵无恤的气已经消了,让他们不许擅自行动。
“我以前还认为子路是一介武夫,只有勇力,但到了今晚,我才发现,他已经今日昔比了。不但知礼,有节,且胆识过人。“
而且一眼看穿了他打算在卫国掀起一场大乱的心思,不简单啊,自己以前是看轻他了。
高柴在旁边小声说道:”子路在离开鲁国后,比以前更加好学,一旦停车驻马,便无时无刻不读书,手不释卷。“
朝闻道,夕死可矣?
看着子路那渐渐消失的背影,赵无恤露出了微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子路,已非轻侠仲由了。”
他外在的侠义,和后天学到了礼乐仁义完美结合到了一起,此时的他,在赵无恤看来,堪称“大将之才”。
无恤遗憾地说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现在若他回头向我叩拜,我会让他做一郡司马……”
可惜子路不会回头。
赵无恤也不会,他的这一生,在沉了范嘉,从棘津出奔开始……
不,是从他重生到这个时代,看到季嬴温柔似水目光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无法回头了!
和子路说的一样,卫国大乱在即,而且是赵无恤一手推动的,劝说子路和高柴追随自己,何尝不是想救他们一命。
可惜,子路不领情啊,他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执意回头,趟进这汪浑水里去,他对自己的命运,依旧茫然无知呢……
在原本的历史上,子路也来到卫国,做了孔氏家臣,在蒲邑做宰,但那已经是孔文子死后的事情了。正好在赵鞅支持下,流亡国外的太子蒯聩回国争夺君位,孔氏也卷入这场大乱中,被蒯聩之党胁迫。子路在外闻讯后,即进城去见蒯聩,要求他释放孔俚,停止叛乱,但当时蒯聩已掌控帝丘,趾高气扬,千人注视下,子路单人挺立,与叛党为敌。
英雄难敌四手,在数十人围攻下,子路身被数创,最后更被戈击落冠缨,子路浴血,却仍击退敌人道:“君子死,冠不免!”于是在系好帽缨的过程中被蒯聩之党砍成肉酱!
他用一命换取退出政治纷争又不失武士的忠心,最后更在临死前保住了作为士最后的尊严,让人敬佩又辛酸。
孔子得知后非常伤心,从此不吃肉糜,因为一看到,就会想起自己最亲爱的大弟子的结局……
而这一世,历史已经大不相同,但帝丘的乱局,却依然在朝未知的方向奔去。这次大乱总的方向,赵无恤可以操控,但漩涡内的小人物命运,他却管不过来。
赵无恤一拂袖,回头进了厅堂,明天黎明,他就会离开帝丘,将这座都邑留给卫侯蒯聩,还有对他充满愤慨的公子、卿族、国人。
至于子路是生是死,就看他的造化了!
……
赵无恤来的时候举国沸腾,走的时候也万人空巷,卫侯和众卿大夫亲自来送,一直送到了帝丘之外,他们本来还想郊迎郊送,被赵无恤以僭越为由拒绝。
三条大船,连带数百赵卒渐行渐远,而卫侯蒯聩在送走赵无恤后,脸色却突然阴沉了下来。
他将自己的亲信石乞(与楚国人石乞同名同姓,非一人)、壶黡二人传唤到跟前,对他们说道:“公子郢与石圃谋反,立刻差人捉拿!生死不论,勿必不能让其走脱!”
第915章 叔于田
如雷的车马声将孔圉从短暂的浅眠中惊醒,他一睁眼,发现灰色的晨光正透过小楼的窗扉流泄进屋里。
他本是卫国执政,敏而好学,不耻下问,但数年的为国操劳,却换来国君的猜忌和不信任。他心力交瘁,从去年冬天开始染病,一直卧床到了现在,执政之位落入旁人之手,孔氏一时间在卫国政坛********了。
但他的心里,何曾忘了卫国的社稷安危,家族的兴亡啊,听到外面的乱音,孔圉心里一个机灵,忍着浑身酸痛,问旁边伺候他起居的竖人道:“发生了何事?”
“不知……”竖人们也心惊胆战,今早家中的嫡子去为赵卿送行,才走了没多久,外面就一阵鸡飞狗跳,他们也不敢出去问。
孔圉心中越发不安,联想到赵无恤刚到卫国,他顿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扶我起来。”
孔圉在竖人们的搀扶下,从榻上艰难起身,他住的地方是一个三层小楼,朝楼下的街道望去,一群鲜衣怒马的人正四处巡逻,呵斥上街的民众。
过了没多久,他的儿子和家臣子路回来了,迅速将外面发生的事情告知了孔圉。
原来,今早赵无恤的鹰扬大船前脚刚走,帝丘后脚就闹出了一个大新闻:
曾两度拒绝君位,在民间一直颇受拥戴的公子郢,被国君抓起来了!
这个消息顿时在帝丘掀起了轩然大波,全城已经戒严,外面那些持武器的人是卫侯宫中的亲信,正在四处巡逻搜捕。
“搜捕谁?”
子路说道:“公子郢之党,次卿石圃!”他临危不乱,仿佛这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
“父亲!这下该如何是好?”刚刚行冠不久的孔俚则惊慌失措,他代替父亲去出席宴飨还行,可遇到这种大变故,就不知道要怎么做了。
孔圉则呆住了,这是他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他脸色铁青,过了一会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在床纱上染下点点红梅,众人连忙连哭带喊地将他搀住。
“先是父子反目,如今又有兄弟阋墙,这是昊天想要卫国灭亡啊……”孔圉苦笑着摇了摇头,说完便晕了过去。
家主昏迷,整个孔氏上下乱成一团,掐人中的掐人中,寻医者的寻医者,还有慌不择路原地打转的。
唯独子路摇着头退了下来,他来到外院馆舍,将孔氏那百余家臣食客聚集到一起,一个一个地安排嘱咐他们,一半的人带着武器加强府邸防御,同时派人去外面仔细打探消息,并将各自的家人接过来。
他目视众士人道:“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如今卫国将乱,吾等受家主重恩,也要保孔氏不失!”
大家对子路都很服气,拱手道:“唯!”
子路很清楚自己的能耐,对赵无恤一手推动的大乱,他的力量就像杯水车薪,根本起不了作用,只求能保住主君一家性命,这就是他坚持留下来的原因……
随即他又想起一件事来,拉住家宰问道:“夫人呢?”
孔圉的夫人伯姬,是卫侯的亲姐姐,一向受宠,只要她在,卫侯就不会对孔氏做什么,如今家中大乱,正需要她做主心骨。
家宰却苦着脸道:“夫人之前听闻子郢被抓,便带着群公子进宫求情去了!”
子路顿时面色大变,暗道不好。
……
“石圃逃了!?”与此同时,回到卫宫的卫侯蒯聩暴跳如雷,他的弟弟公子郢倒是被一举抓获,但“谋反”的另一主谋,卫国次卿石圃却不知所踪。
他愤怒地揪着亲信石乞的衣襟,扇了他一巴掌,骂道:“汝不是说,石府的地势暗道,你都了如指掌么?”
“这老贼事先得知了消息,从地道跑了。”
石乞被卫侯泄愤,连忙退后一步请罪,他本是卫国百年世卿石氏的庶孽子,在家中没有出头之日,就投靠了蒯聩,希望有朝一日能替代大宗。眼下就是最好的机会,只可惜他办的事不够完美,让石圃走脱。
“不过在石氏府邸内,的确发现了大量武器,石圃谋反证据确凿。“
“必须抓住石圃……”卫侯蒯聩很担心这个人,石圃有能力,在国中威望很高,若是不能斩草除根,恐怕会生出其他变故来。
他下令道:“他既然出奔,石氏便由你来做家主,继续调集石氏家兵和宫卫,大索城中,勿必把石圃和其余党救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石乞欢喜地下去后,蒯聩的另一个亲信壶黡上殿,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君上,公子郢否认了谋反篡位之事,还说要见你……”
蒯聩对那个深得民心的弟弟又是嫉妒又是厌恶,感觉自己受到了背叛,一挥手道:“不见!”
“那要如何处置公子郢?”
杀?还是不杀,卫侯苦恼不已。
壶黡又道:“还有一事……公女伯姬和群公子一起,愿意担保公子郢没有谋反,希望君上释放他……”
“求饶?他们想要作什么!”
话音刚末,卫侯的姐姐伯姬在卫侯夫人吕姜陪伴下,掀开帷幕走了进来,气呼呼地指责蒯聩,她还不知道丈夫在家中吐血昏迷。
“蒯聩,汝为何抓了子郢!”
“阿姊你怎么来了?”
蒯聩得以继位,这位姐姐出力不少,被当面指责,他一时间有些心虚。
“我要来为子郢说情,宫廷中的礼节,他没有任何过错。朝廷规定的礼制,他也没有违背,听命应对,过去几年里更没有一点过失,为何无缘无故说他谋反?”
蒯聩一时间犹豫了,他想起自己还是卫国太子的时候,郢与自己还算亲近,很守礼,对自己毕恭毕敬。他也想起父亲卫灵公想要立郢为太子时,郢坚决不从,这样无欲无求的人,真的会想谋反篡位么?
但昨夜赵无恤在醉后对他吐露的那些事情,却又件件证据确凿,那封石圃给赵氏的书信,到他们拟定的夺门计划,每一件都让蒯聩不寒而栗。
“是了,就算郢不是主谋,但若石圃谋反,弑杀了寡人,他无疑是最适合被推到君位上的人选。”
所以说来说去,他还是有罪,为何要这么贤明,为何要在民众面前表现得比国君好,这不是有野心的表现么?
于是他的心再度硬了起来。
“就算子郢有错,容忍他一时又能如何?”伯姬还在苦口婆心地劝说。
蒯聩火冒三丈,他最讨厌别人对他指手画脚了,哪怕是善意的也不行,何况他觉得自己已掌控卫国实权,不再需要姐姐和姐夫的扶持了,便大骂道:“糊涂!寡人才是国君,这里还轮不到汝等妇人来说话,子郢决不能放过!”
“君上,君上!大事不好了。”就在此时,刚出去的石乞又跑回来了,一脸的惊慌失措。
“又有何事!?”
“宫门外聚集了一群民众,有百工、有商贾、还有士人,他们围住了两阙,向君上请命,希望能放过贤公子郢。”
“哈哈,贤公子?”
蒯聩被气得有些癫狂了,他轻轻吟诵起了一首诗:“叔于田,巷无居人。岂无居人?不如叔也,洵美且仁……”
一时间,伯姬和吕姜的面色都变了。
这首诗,是郑国的诗歌,是郑地百姓颂扬郑庄公弟弟叔段仪容美貌,品德高尚的。但共叔段却在母亲武姜帮助下谋划作乱,郑庄公在共叔段未公开反叛之前,便得知其图,故意纵容其恶,然后一举歼灭其势力。
蒯聩的意思,是把自己比作了郑庄公,而公子郢,赫然是卫国的叔段……
那些为公子郢求情的民众,却成了推动他下定决定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面容扭曲,眼睛血红,拔剑出鞘,在案几上重重一击!
“寡人,不养公叔段之恶!”
伯姬被吓到了,连忙跪下,带着哭腔求道:“蒯聩,阿姊不求你放了子郢,继续囚禁他即可,再不济,流放驱逐也行!”
“那好。”卫侯向壶黡点头示意,“你去公子郢处……”
继续关押?他也许会说,蒯聩毫不怀疑,在肮脏的牢狱内关上一个月或是一年,会让从小锦衣玉食的子郢浑身发抖,承认罪状,乞求得到释放。但他出狱后,又会得到国人的爱戴拥护,外逃的石圃又会开始密谋扶持他篡位,蒯聩相当于在眼里留了一根尖刺。
把他绑在车上,驱逐出国?他也许会说。但流亡公子跑到国外,几年或十几年后又杀回来夺取君位,大肆报复的事情还少么?且不说远的晋文公、晋悼公,就说近的,赵无恤是一个例子,蒯聩也是一个例子,以公子郢的仪态和所谓德行,他在国外能得到多少诸侯卿大夫的同情,回来时又能带着多少亲信肱股呢?
除恶必尽!否则后患无穷,蒯聩告诫自己,赵无恤对他说的这番话,很有道理。
于是他脱口而出的是:“赐其宝剑,准其自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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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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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6章 眼看他楼塌了(上)
“公子死了!”
“公子死了!”
次日清晨,这个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帝丘,里闾中,街巷里,四处都在流传公子郢的死讯,虽然也不清楚是真是假。
官方的说法是公子郢畏罪自尽,民间的说辞却是卫侯不由分说将亲弟弟杀害。总之,在除掉这个心头大患后,局势却并没有如卫侯蒯聩想象的那样平息,尤其是当他登上两阙,想要以自己的诸侯之威斥退愤怒的民众们时,迎接他的却是一阵代表反对的烂菜叶。
出于对公子郢的爱戴,愤怒的国人还大声质问道:“公子何罪,为何无故杀之?”
“乱党,这些人都是乱党!”
卫侯气得浑身发抖,连忙缩了回来,下令宫卫放箭,驱散这群乱民,并派出60余辆战车去碾压坚持不退者。
当见了血后,国君和民众的关系顿时化为仇寇,早已不堪蒯聩劳役的工匠们首先发难,他们放火点燃卫侯派出的战车,但苦于没有武器,很快卫宫两阙的“暴民”便被清理干净,工匠们转战狭窄的里巷。
到了午时,半个帝丘都乱了套,但反对卫侯的国人未能联合起来,而是各自为战,因为他们缺少世卿大夫来带头。这种自发的暴动不出意外的话,不出几天就会被镇压下去,帝丘城头又多几十颗杀鸡儆猴的脑袋而已。
但并不是所有的卫国世卿都打算像孔氏那样,守着家宅自求自保。公子郢被杀的第二天,在孙氏府邸的暗室内,太叔氏、公叔氏等各族的代表正在剧烈地商谈,在这种情形下该如何是好,卫国次卿石圃却毫发无伤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众人皆惊,原来石圃一直躲在孙氏这里,隐忍不发。
当即就有人质问石圃,他想要谋反,扶持公子郢取代卫侯是真是假。
“真又如何,假又如何?公子郢已被杀害,真假已经无所谓了。不过现在,吾的确是要站出来,驱逐昏君!”
石圃鼓动几位在蒯聩继位后丧失了权力的卿大夫道:“蒯聩不但残杀骨肉,还待卿族苛刻,轻则易主,重则驱逐,他继位数年来,能保全宗族的十之三四而已,好的职位全被奸佞小人把持,二三子就算过了今日,迟早也会被他猜忌夺权。卫国苦蒯聩久矣!今反亦死,不反亦死,成则驱逐昏君,中兴卫国,不成则五鼎而烹,亦无憾!”
今天能来这里的卿大夫们,无不是对蒯聩不满的,但他们也有犹豫:”吾等家兵不多,要如何与蒯聩为敌?“
石圃已经成了逃犯,家产被抄,族长的位置也落入卫侯亲信手中,他的手下们死的死逃的逃,一时间石圃成了孤家寡人。而其余几个卿族名为卿,实力上却还不如晋国的一个大夫,连一百乘兵车都凑不出来。
“还可以利用国人!”石圃目视众人道:”公子郢无罪,国君却不分青红皂白杀之,百姓多闻其贤,心中怜悯,吾等以为公子复仇的名义树立旗帜,必然全城响应!我的亲信已去联络帝丘工商,先控制几个街巷,吸引宫卫出来镇压,吾等再一起举事,则大事可成矣!“
众人皆喜,觉得此事可行,但一直坐在角落阴影里没说话的公叔戍却冷冷说道:”二三子休要忘了,帝丘还有一支军队,兵甲精良,若他们帮助国君,吾等是万万赢不了的,就算侥幸夺取帝丘,等赵氏大军一到,灭亡也指日可待……“
公叔戍曾在战争年代被赵军伏击俘虏过,对那支百战之师一直畏惧。
石圃得意洋洋地说道:”公叔勿忧,赵卿之前让赵伊大夫来知会过我,说石氏内有国君眼线,我私藏武器,培养死士,结交公子的事情恐怕泄露,让我提前离开。“
众人面色一松:”如此说来,赵氏是站在吾等这边的?“
”至少不会站到昏君那边。“
”为何?“公叔戍心中有疑惑:”国君对赵氏一向恭谨,每年的贡赋玩好也从未缺过,赵卿为何要抛弃他?“
石圃解释道:”蒯聩与赵伊二人不和,赵伊乃赵氏勋贵,在赵卿耳边说上几句坏话还不是轻而易举?更何况赵卿乃深谋远虑之人,蒯聩倒行逆施,发起疯来谁也不知道结果,让这样的人做卫国之君,卫国必然不稳,生出换君之心,也无可厚非,正好借助吾等之手来实现……”
“到头来吾等还是赵氏手里的棋子?”公叔戍闷闷不乐。
“那说明吾等还有做棋子的价值!”石圃反倒有些得意,虽然卫国的变乱说起来,的确是他们和蒯聩在争夺做赵无恤棋子的权力,而斗得头破血流。
卿族大夫们的合作,一向是事情还未见成效时,就先商量好分赃结果,这次也不例外,世卿们接下来又为以谁为君讨论了一个时辰。
纵然公子郢已死,还剩下许许多多的公子公孙,蒯聩的儿子,太子辄肯定是被排除在外的,但其余人选,因为和不同卿族交好的关系,也有不同的支持者,一时间难以得出共识。
但很快,他们就不用再讨论了。
……
卫侯蒯聩仿佛是在回应石圃对他“疯子”的称号,在杀了公子郢,射杀聚集示威的国人后,又干了一件丧心病狂的事情……
他竟将卫灵公的几个儿子,自己的亲兄弟们统统抓了起来!
“君上,这是何意?吾等无罪!”有位小公子瑟瑟发抖地辩解,他穿着漂亮的文绣深衣,头戴银饰的冠,站在狭小肮脏的地牢内,旁边还有几名同样惊恐不安的兄弟。
望着卫宫刑狱里面色愁苦的公孙贵胄们,蒯聩得意洋洋。
“这是为了汝等好,帝丘乱党横行,等平息了这些人,自然会放汝等出去。”
这些人,可是为公子郢求过情的!也有乱党的嫌疑。
他又瞧了瞧剩下的空荡牢房,计划着接下来,就把卫国各世卿大夫的长子统统捉进来当人质。
蒯聩眼中透着疯狂,而疯狂之下,则是歇斯底里的恐惧。
早上在两阙引发的暴动,已经让他如惊弓之鸟,只觉得满城满国均是自己的敌人,必须在手里攒住足够的人质,才能逼迫卿族们交出权力,卫国大权集中于国君之手,他的君位才能稳固。
然而不等蒯聩安排亲信去对各卿动手,生怕步了公子公孙们后尘的卿族们却抢先发难了。
“公叔氏,太叔氏,孙氏,还有逆党魁首石圃,联合工匠、商贾、国人暴乱!“
唯一站在蒯聩这边的,还剩下一家北宫氏,至于孔氏,伯姬在为公子郢求情不果后被蒯聩软禁,她的家人也不敢妄动,只是在子路带领下守着宅邸,保持中立。
”跳梁小丑!“蒯聩冷哼一声,表示不屑一顾。
”他们一起叛乱也好,省得寡人一家一家去灭!“
他命令亲信石乞、壶黡立刻率领宫卫倾巢而出,去扫清叛乱。
亲信领命而去后,卫侯蒯聩便带着夫人、姐妹、太子,来到城楼上观看今夜的这场热闹大戏。
筵席、音乐、舞蹈,除了背景是陷入乱战的帝丘城,一切和平常没什么不同,只是座上宾客有些坐立不安。
卫侯倒是兴致勃勃,美酒一杯接一杯下肚,眼睛则一动不动地看着喊杀声不断的外郭。
“君上,您今晚喝得太多了。”夫人吕姜苦苦哀求,她和其他人一样,很想离开城头,缩到居室里昏昏大睡,等明天起来后,眼前的一切乱相肯定已经结束了。
不,蒯聩心想,哪怕全世界的美酒下肚,都不足以让他满足今夜的盛宴。他猛地站起来,几乎被绊倒,太子连忙伸手扶他胳膊,却被他用力甩开。接着他双掌一拍,乐官们的曲调应声而止,大家也安静下来。
他展开双臂,指着夜色下纷乱的帝丘大笑道:”看吧,反对寡人的诸卿,今夜都将毁灭,天亮时,城内再无一个叛党!“
夫人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夫君哪里来的自信。
蒯聩却胜券在握,因为有赵无恤的承诺在,等赵伊带着赵卒出来帮他平叛,不愁叛党不灭。
然而眼前的情形,显然不是那么回事……
卫侯宫卫人数不多,在夜色下进攻并不顺利,还被熟悉里巷地形的百工国人埋伏,败退回来,很快就失去了对部分地区的控制!帝丘的动乱非但没有被镇压,反而如星星之火般蔓延开来,很快就席卷全城。
夫人们窃窃私语,蒯聩却烦躁不安,总觉得还有转机。
直到壶黡满脸烟灰地跑回来报告,原来叛军已控制外郭,乱党正向内城席卷过来!
”为何,为何会这样……“蒯聩已经没了刚才的得意,也呆若木鸡,在风中凌乱不已。
”难道号称天下无敌的赵军,还敌不过区区数千乱民么?“
壶黡嚎道:”君上,运河边的赵卒根本没有出动啊!臣数次派人去求助,但赵伊却没往外派遣一兵一卒,说是要保护运河安危,不会卷入卫国内务。“
”什么!?“蒯聩如遭雷击,脑中闪过赵无恤的承诺,交杯接盏间看似关心的提醒,难道这些都是……
不不不,绝对不会,一定是赵伊记恨自己和他的私人恩怨,违背了赵卿的命令,一定是这样!
轰隆!一声巨响,是内城的城楼燃起了火,数不清的火焰在房梁上四窜、犹如长长的红舌头舔噬着墙垣,导致一部分木质的楼宇坍塌。卫侯的夫人们被吓得张大了嘴巴,再也合不拢来,还有人高声尖叫,瑟瑟发抖。
在燃烧的城楼外,是密密麻麻的帝丘国人,手里拿着武器,眼中闪着愤怒。
内城要不保了?蒯聩颓然靠在冰冷的墙砖上,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然后他突然想起,七年前,他的父亲卫灵公,正是在同一位置饮毒酒身亡的……
PS:第二章在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