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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春秋我为王txt下载     春秋我为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767章 万岁!

    ps:求推荐票!第二章在晚饭后

    “他的脸跟刚磨出来的豆浆一样白。”

    一个天真烂漫的鲁国童子,指着戴着枷锁示众的阳生如是说,这位昔日公子,如今却成了赵氏的战犯,在被押往市上正法的路上。赵无恤还是给了阳生一点“体面”的,他不像身后的齐人军吏一般穿着囚服,而是换上了崭新的锦服衣冠——这让人一眼就能看出,谁是今天行刑的主角。

    可惜阳生没有慷慨赴死的勇气,才走了一半路,他便已吓得脸色煞白,惹得围观的郓城人嗤笑不已。

    公子阳生脚下虚浮,短短几天的监禁生活比几年的俘虏生涯更难熬,至少在铜鞮宫时,他只是晋侯展示威望的战利品,没有性命之忧。昨晚阳生彻夜难免,赤着脚在他的囚室里踱来踱去,就像小时候跟随他父亲齐侯在少海边游玩时,看到困在大网中的海鲛一样挣扎不安。

    他清楚地记得,那条长达数丈的大海鲛被捕获时齐国渔民发出了一片欢呼,一边痛诉这条海鲛曾在浅海吞噬了无数下海采珠捡蛤的人命,一边用锋利铜削对它进行报复:鲛鳍被割下,制成美味的肉羹;鲛革被剥离,可以做成极佳的甲衣,让箭矢很难射入;接下来是开膛破肚,鲛肝可以让失明者重见光明,鲛鳔可以吹鼓后当浮水的气囊使用……

    很快,这条在海中不可一世的恶鲛,便只剩下了瞪圆的鱼眼和一身血淋淋的骨头。

    阳生不知道自己明日会不会也遭受这种对待,他就算死了,也是赵无恤用来立威和收买人心的祭品,和那条海鲛的下场一样。

    人总是对死亡心存恐惧,地位越高,生活越好的人就越是怕死。

    阳生很怕,出门时他怕极了,走在郓城的大街小巷里时更是怕得要命。他身上的衣服虽然光鲜,但脚下的履却很薄,街上粗糙的石头磨着他脚底。一个月前,他还是率军来攻略此地的师帅,在战车上俯瞰这些鲁国贱民,看谁不顺眼就让兵卒斩杀,可如却沦为死囚,被众人围观。

    郓城里钟鼓齐鸣,召唤整个城邑的人前来。最初看到他的是维持秩序的赵兵,原本在小声地议论着什么,等阳生被押着走过来时,全场忽然陷入一片寂静,一千双眼睛转过来盯着他。

    等阳生走了以后,他们才交头接耳:“齐国公子就长这模样?同样是贵人,比起将军差远了。”

    一旁的兵卒一脸鄙夷:“怎么能将这等斗屑之人与将军相提并论!?”

    接下来才是真正的众目睽睽,郓城父老男女扶老携幼,不远百里赶过来,足足有好几万。街道拥挤狭窄,人群紧紧地挤在一起,后排的人努力踮起脚尖想看看齐国公子长啥样,但都是持戟的赵兵挡了回去。

    不过还是有很多人视线良好,兵卒、工匠、农圃,这些在阳生眼中污秽不堪,蓬头垢面的鲁国鄙人,都在晓有兴致地观看阳生的耻辱,享受赵氏承诺带给他们的复仇。

    “活该!”他们齐声说道。

    “畜生!”

    嘈杂中,又一个声音尖叫起来,是一个女人,大概是丈夫或儿子被齐人所杀,自己又被乱兵糟蹋,此时痛苦地哭泣着,不过却不耽误她朝阳生的位置扔腐烂的菜叶。阳生堪堪躲开,那黑乎乎的秽物从他身边飞过,落到后面跟着的齐人军吏身上。他们也是囚犯,罪名与阳生相当,一共一百多人被判了五刑,其中一半是死刑,另一半是黔、劓、剕、宫等肉刑。

    这一路好长,似乎用了一百年才穿过街巷,阳生终于走到了他的终点,郓城市肆。宽阔的市场被清空,行刑的台子早已被搭建起来,戴着皂色的帻,身穿红色短打的刽子手正站在台上,冷冷地盯着他看……

    被那人盯上的时候,阳生一路强撑着维持的公子形象终于垮了,他双腿一软,整个人跪倒在地上。

    ……

    刽者,断也,是对行刑者的称呼,但凡大辟、腰斩等刑都由他们来做。

    不过今天的刽者身份有些特殊,邓析给阳生叛了重罚,在管牢狱的小吏里却找不出敢对齐国公子动手的人。他只得向赵无恤求助,从掌管军中杀头的侍卫里挑出一人来担此重任。

    站出来做这事的是漆万,赵无恤的黑衣侍卫之首。

    午时已过,天气有些炎热,漆万只穿着一身红色短打。他早就不是当年宋国漆员里的老实苦工了,在武卒里待了五年后,手上沾的人命起码上百。作为赵无恤亲卫期间,也手刃了不少违反军纪者。他就是将军的剑,将军的刀,让斩谁便斩谁,不会有什么心理障碍,所以看上去神色平静如常,盯着被押送过来的阳生脸上猛看,仿佛上面有朵花。

    春秋之世,只有罪大恶极的犯人才会在午时三刻处斩,而且死刑一般都在秋天处决,定罪审决就要杀头的也都是大案恶人。比如在秦国与晋国战争里,被晋人当场抓获的秦国间谍。这位齐国公子在郓城犯下了滔天罪孽,他做的绝,赵无恤也做的绝,能怪谁?

    公子阳生好像很害怕,也不知是怕漆万,是怕刑台上的斧钺,还是害怕死亡本身。有那么一会,他开始拼命挣扎,试图反抗,但高大的赵兵立刻扼住他的喉咙,把他按在地上,直到他停止挣扎,才一个人掐着一支胳膊,将他半拖半拽地押上台阶。

    这期间阳生哭喊着,“放开我,我乃公子贵胄……汝等不能……”他毫无公子形象,但无济于事,漆万和助手合作,将他按到斧钺之下的横木上用绳子固定好。

    刑场周围的一万多人被阳生的丑态惹得哈哈大笑,贫富贵贱,各色人等都有,每个人脸上都颇为兴奋,有点像冬至腊祭的年节气氛,从上古到如今再到后世,中国人就喜欢看行刑。

    热得满头大汗的理官开始念阳生和众多齐人战犯的罪状和处置,听着那些齐人曾施加到他们头上的罪行,人群又开始搔动起来,这次的确激起了鲁人的怒火,有人又忍不住冲阳生大骂,还有人随手摸起什么砸过去,场面又有些混乱。

    赵兵们又转身开始弹压,而理官在噪杂声中,终于念到了“腰斩”二字。

    漆万饮了一口酒喷到手上后,便朝进行腰斩的刑具走去,这是一个巨大的鬼头铜钺,锋利而笨重。

    听到腰斩二字,阳生也吓坏了,被死死绑住依然乱动不已,鼻涕眼泪流得到处都是。

    “公子,你若不动的话会容易些,”漆万在活动胳膊,试试刑具锋利与否。

    “想躲的话,你还是会死,且死相会很难看。大钺虽然锋利,用起来却没那么简单,必须像庖厨解牛一样,谙熟腰骨空隙,否则一刀下去不能砍断,围观的人群会嘲笑我手艺不精,到时候我也尴尬,公子也难受,要剩下半截身子在地上挣扎很久。对,就这样,伸直腰……”

    这几句大实话却让阳生吓坏了,非但没停,挣扎得更厉害了,大喊大叫,漆万的助手只能替他将嘴堵上。

    当漆万握紧重达四十斤的大铜钺,高举过头时,午时三刻的灼热阳光在锋刃上流动着!

    被齐军阳生部祸害过的难民目不转睛,坐在马车上的鲁国上士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来看热闹的妇人则惊叫一声,捂住了怀里孩子的眼睛,殊不知孩童透过指缝,依然能看到接下来血腥的一幕!

    流光闪落,阳生被漆万一钺斩断身体,前后各一半在横木上断成两截,肠肚哗啦流了一地,鲜血从断口中喷洒而出……

    “啊!”

    阳生在惨叫,嘶声力竭地惨叫。

    但他的声音很快就被欢呼掩盖了,响彻整个郓城的欢呼声!

    “斩的好!”

    ……

    “斩的好!”

    一直以来,齐人因为国力强盛,屡战屡胜对鲁人产生的心理优势,彻底扭转了过来。齐襄公杀鲁桓公,淫鲁侯夫人文姜,这一代齐侯更是视鲁昭公为臣子,以上无不是鲁国的奇耻大辱,但却从未有一位鲁国公子,在临淄、东阿受如此之刑啊!

    所以士为一雪前耻而兴奋,民为家仇得报而痛快。

    “糟了……”漆万擦去溅到脸上血点,猛地想起什么事来,在旁边的理官问何事时,挠了挠头道:“将军让我记得问下公子阳生的遗言,我给忘了。”

    以他的低贱出身斩杀一国公子,要说不紧张,那是不可能的,漆万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有惶恐,也有激动……

    在欢呼中,漆万抬起头,看到离此百余步的市掾吏小楼上,赵无恤也在那里观看行刑,身边环绕着他的将吏和幕僚们。

    无恤似乎没将漆万遗忘的事记在心上,对他点了点头,然后便笑着向朝他欢呼不已的鲁国人行礼致意。

    “无恤的承诺,今日兑现了!以阳生之命宣告天下,敢对我的子民犯下恶行者,无论他是何人,无论他身份如何,必擒而诛之!”

    鲁人回过头朝赵无恤下拜,连漆万等人也不例外,万余人齐齐向他倒伏,而对他的称呼也层次不齐,有喊“主君”者,有喊“将军”者,甚至还有孤陋寡闻者喊他“司寇”的。

    不过最终,都化为了同样的崇拜和祝福。

    “万岁!”

    ps:秦王坐章台见相如,相如奉璧奏秦王。秦王大喜,传以示美人及左右,左右皆呼万岁。——《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

    孟尝君曰:“市义奈何?”曰:“今君有区区之薛,不拊爱子其民,因而贾利之。臣窃矫君命,以责赐诸民,因烧其券,民称万岁,乃臣所以为君市义也。”——《战国策.齐策四》

第768章 当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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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岁!”

    “万岁!”

    响亮的合声震撼了郓城的黄色夯土城墙,让人听之色变。

    每一刻都有更多的人郓城各处闻讯赶来,走过来跟着一起欢呼。此时此刻,他们都朝赵无恤所在的市掾小楼奔跑,推推搡搡,磕磕绊绊,想离他近一点,想听到他的声音,触到他的脚尖。

    赵无恤安排在楼下的黑衣侍卫,根本无法将疯狂的人群挡在外面,人潮涌动带着小楼似乎都开始颤动,连身边的将吏幕僚也紧张了起来,只有计然笑吟吟地摸着胡须,颔首不已。

    “杀一人而举国欢庆,今日之后,西鲁国人必将相互劝诫,我已经能预见到了,父勉其子,兄勉其弟,妇勉其夫,都异口同声地说:有这样爱护子民的主君,为他而死又何妨?将军离开鲁国时,军中只怕又要多出至少万余人的生力军了。”

    赵无恤对计然的预见深以为然,他笑道:“在朝歌和邯郸,我可享受不到这种待遇。”

    他在心里告诫自己,西鲁数县的三四十万民众,依然是他打赢这场大战最坚定的支柱。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股巨浪不会打翻他,而是会送他直挂云帆济沧海!

    他的目光越过民众,看向刑场上阳生尚在抽搐的半截尸体,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了那一身新衣裳,都是上好的鲁缟织造,让人替他收尸,把衣裳剥下,将上半截送去齐国给齐侯留个念想,至于下半截……”

    赵无恤停住了话,摸着短须想了想,这半截血裳,是该给郑国送去呢?还是给魏氏送去呢?

    ……

    与郓城的云开雾散不同,东阿的天空一片阴霾,距离汶水南岸的大败已经过去了十多天,该知道的消息,也差不多传回来了。

    不过最初齐侯得到的情报不是国夏率部投降,而是“国卿、高氏世子双双战死”,一位侥幸从战场上逃脱的军吏还绘声绘色地向齐侯杵臼讲述了国夏的殉难经过,齐侯闻之落泪,便当场给国夏写了一篇祭文。

    “呜呼,安内攘外,端赖重臣。昊天不吊,折我股肱”……这篇饱含了杵臼哀伤的祭文,在稍后便被他亲自撕毁,烧成了灰烬!

    齐侯被摆了一道大乌龙,因为消息最终被确认,国夏,他根本没有死,而是投降赵无恤了!还是带着三万大军一齐投降的!

    “国夏辜负了寡人,误了齐国!”

    杵臼心里重重挨了一刀,顿时暴跳如雷,对国夏和高无邳的感官大降,大骂他们一将无能,三军受累。他本来就垂垂老矣,这下更气得卧床不能理事,军政都交给了诸卿大夫,他自己则带着鲍牧有力无气地摆驾回临淄去了。

    陈乞被任命为南都之守,他组织了近万人来守备东阿、平阴,晏圉则带着五千人留守穆陵关,勉强能挡住柳下跖偏师和徐承水军如潮的攻势。

    不过陈乞的心思却不在防御鲁军上,从战前到战后,他一心一意,都想着如何将国、高二卿彻底埋葬,让陈氏在齐国独大!

    齐军大军进攻鲁国,与赵无恤发生碰撞,这种情势是陈乞努力创造的结果。

    国夏、高无邳请求东阿发兵接应也是被他按下的,陈乞就希望两人能和赵无恤打个两败俱伤。

    最终,事情的结果与他想象的有差异,国高是败了,可赵氏赢得太过轻松,这让陈乞有些隐忧,但仅是隐忧而已。

    要是汶水之战后赵无恤大举进攻,他或许还会联合国内卿大夫共同御敌,以保证齐国这条大船不沉,先将侵略者赶走再内斗不迟。既然现如今见赵无恤没有攻齐的**,而是转头去驰援军情如火的西线,陈乞便放下了心来,开始集中精力搞内斗。

    国夏、高无邳战死的假消息是他放出来的,那个军吏也是他的人,为的就是让齐侯感觉自己受到蒙蔽,恨透国夏,同时再也不相信还在国内的上卿高张!

    这只是他诸多阴谋中的一环,陈乞要搬倒国、高二卿,让自己成为执政,掌握齐国的权柄,好在变幻莫测的季世抢占先机。

    与此相比,柳下跖和徐承虽然来势汹汹,可只要确保防门以北不失,泰山以南的疆域本来就是鲁国的地盘,如今被夺走也无伤大雅,反正他陈氏的领地远在济水以北,赵无恤伤不到他分毫。

    所以陈乞收缩了兵力,几乎是在坐视鲁人长驱直入,同时让手下密切关注齐侯的身体状况,一天要不停派人往返报告三次!

    他对齐侯还是有一些忌惮的,这位国君最初是傀儡,后来却靠晏婴的妙策夺回了政权。他一直在国内玩平衡,重新启用国高二卿压制他父亲陈无宇,又制造了晏婴、司马穰苴一派两不相帮,在平衡失败后又弃用司马穰苴,敲打陈氏。到陈武子暴死,年轻的陈乞战战兢兢接受并不算很强的陈氏时,齐侯又拉了他们一把。

    不过这种做法,在如今已经强大起来的陈乞看来,无异于自掘坟墓。

    齐侯对谁都不信任,只是利用和权衡,包括陈乞,若他能呆在临淄,一定有更好的机会取代高张成为正卿,可齐侯却将他留在了平阴。这一次国、高已垮,杵臼是要依靠鲍牧了么?

    但这并没有什么用,陈乞太了解鲍牧了,此人只需要自己稍加煽动,就会被牵着鼻子走,绝不是个能临终托孤的好人选。

    “我听闻韩氏的上党已陷落,赵氏的长子也岌岌可危。赵无恤急着西归,应该会很乐意接受我支持的和约。但只要国君一天不死,和谈便无法顺利开始,国君已经老糊涂了,陷入了争霸的执念里,为了自己的颜面,他不惜拉着整个齐国陪葬!”

    幸好,齐侯的死期不远了,看得出来,这位七旬老人已经快灯枯油尽了,这个在位五十年,遏制了齐国卿大夫分权的长命国君一死,一场对齐国的瓜分也迫在眉睫。

    陈乞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几十年,他让海滨术士进献的红色药丸吃一颗两颗能让人精神抖擞,可日复一日却能削骨剥髓。齐侯已经行将就木,现如今,就剩下一样能深深刺激到他的东西了。

    简直是是瞌睡送来了枕头,就在这时,公子阳生在郓城被处死的消息传来,连带那件染血的半截衣裳……

    “这是赵无恤给我的大礼啊。”

    摸着血渍仍在的亡者衣物,阴谋家陈乞露出了一丝笑,他曾有过扶持阳生的打算,还让儿子接触阳生,博取他的好感,可如今看来,此子是扶不起来的,死了也好,他那屈辱的死,让齐国颜面扫地的死,正好能给他父亲致命一击!

    在让人火速将此物送去临淄给国君过目的同时,陈乞又给自己那还在邯郸和河间地盘桓的儿子陈恒写了一封信。

    信中只有两个字:

    “当归!”

第769章 当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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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邯郸城既古老又年轻,土黄色的墙垣耸立于丘陵边缘,这里本是一片荒茂密的森林,但近千年来,不断有人迁徙过来。

    最初是有易氏,然后是游耕迁徙的殷人赶着牛马途径此处,一座座茅屋,祭坛和羊圈在这曾经长满森林和草场的土地上拔地而起,荒凉而泥泞的地面被人踩踏出了一条康庄大道。在他们建立一个大王朝后,邯郸作为畿辅之地,还在此修筑了行宫。

    随后是周人的邢国、赤狄部落,最后是晋人,邯郸君赵穿封于此地,不过现如今,邯郸氏的统治也早已破灭了。城头大旗变幻,从邯郸到赵,或许明日,又会换成中行或陈……

    四月将尽的时候,陈恒和他的大军锦旗招展渡过大河,踏过平原,进入邯郸视野之内。

    这个时间点,赵无恤正在围攻帝丘,卫国只剩下了一口气。在河北,陈恒也终于打进了晋国腹地,开始执行他“围邯郸以救卫”的计划。

    赵无恤去年席卷范、邯郸领地,但这些地区并不稳固。

    陈恒钻了赵军主力东去的机会,但他没有去碰河内,虽然范氏的旧臣在地方上仍有一定实力,自从陈恒渡河入晋后,或主动或被动来联系他的便有不少。只可惜赵无恤留下八千重兵镇压温县、朝歌等地,那些人已掀不起大风浪。

    他的目标是邯郸一带,在陈恒想来,赵氏刚征服那里半年多时间,邯郸族灭太过惨烈,地方上应该有不少邯郸旧臣心怀不满。加上中行氏实力犹存,三方合力之下,或许能颠覆赵氏在此的统治,将挣脱开的包围网再度合拢。

    然而叫陈恒没想到的是,邯郸人对赵氏不但有畏惧和害怕,也有拥戴,在战后获得大片土地的邯郸兵卒,反倒成为捍卫赵氏统治的急先锋,处处与陈氏作对。

    此外,邯郸守将邮无正不愧为天下名将,给陈恒和中行黑肱好好上了一课。邮司马只靠手里三五千兵力,便将合军两万的陈、中行联军牵着鼻子走。他从不与他们正面碰撞,总是利用五百骑兵和收编的白狄徒卒偷袭,弄得陈恒烦不胜烦。

    来晋国一个多月,他分散在大军周围的偏师已损兵一千,辎重也被烧毁不少。陈恒只能改变齐军一直以来将军队铺开分掠四地的思路,将兵力集中在一起,与中行氏汇合,直接推到了邯郸城下。

    战争来来去去,没有停歇之日,带给这片土地的伤害是无法计量的。赵军攻邯郸算得上不战而屈人之兵,可陈氏和中行氏的联军过境却毫不留情。

    曾经环绕邯郸城的土地、农田和果园已经消亡殆尽,只剩下泥土和灰烬,以及四处散落的烧焦的房屋和磨坊的断壁残垣。废墟上生长着野草、荆棘和灌木,除此之外,连一点庄稼都没有。

    邮无正善攻,对于守城也表现不俗,他采取了坚壁清野的策略,城内存粮还够半年,他有的是耐心与敌人周旋,只要给赵无恤赢得击败齐国的时间,胜利终将属于赵氏。

    他的应对很得当,和帝丘被围成铁桶一般的情况相比,邯郸城并没有受到强有力的包围。陈恒和中行黑肱并无攻破邯郸城大门或者冲击高墙的打算,赵无恤有信心月余破朝歌,陈恒和中行黑肱却没有,他们手里没有投石机,没有云梯以及各种匪夷所思的攻城器械,只能靠人命去堆。

    这种亏本买卖,精明的陈恒自然不会做,所以只能围而不攻,他和中行黑肱都不愿承担伤亡的风险。他们在等,等待太行以西的知伯如约派兵过来,一起打下邯郸,再从北向南推进。

    只可惜时间不等人,五月初,在籍秦终于带着五千兵卒通过知氏控制的壶口关进入邯郸地区时,中行氏残部却已萌生退意。

    和陈恒年纪相仿的中行黑肱继承了他父亲的卿位和领地,只是经历河内的数次大败后,手里兵卒已不到一半。

    他原本摩拳擦掌准备收复邯郸等失地,复兴家族,为此不惜出卖地广人稀的河间地,以获得陈恒的帮助,却不料前方邯郸未下,后面的老家却失了火……

    “中山南下,进攻了鼓、肥二城……”中行黑肱接到这个消息时脸色煞白,将帛书紧紧捏在手里揉成一团。

    ……

    中山,是一个新出现的国名,诸侯通常仍称他们为“鲜虞”或“白狄”。

    一百多年前,白狄与秦都在雍州,其最初的分布区域,主要在秦国北部,后来白狄因为气候干旱,新的戎狄部落威胁,以及秦国压力下开始了大迁徙。他们越过太行山向东发展,占据了空荡的常山和鲜虞水一带定居下来,建立了鲜虞、鼓、肥、仇由等新部落,并逐渐向邦国演变。

    晋国对这些新出现的狄人邦国觊觎已久,尤其是将家族重心放在东阳之地的中行氏。中行吴先后灭鼓、肥等鲜虞属国,而最终目的则是灭亡鲜虞,全取河北。

    然而鲜虞人却未轻易屈服,他们部民众多,男人勇敢善战,在接受了中原先进的农业和文化后,更迸发出惊人的韧性。十年前,鲜虞出兵晋国平中,大败晋军,俘虏晋国勇士观虎,报了晋灭肥、鼓,占领中人城的一箭之仇。

    九年前,乘晋国专注于会盟诸侯时,鲜虞人更在地势险要的中人城公开建国,因中人城城中有山,故曰“中山国”,山字旗帜将所有狄人团结到了一起。

    从酋邦到中原体制的诸侯国,绝不可同等视之,新兴的“中山国”让中行寅十分忌惮,他为此不惜搅黄了蔡侯伐楚的恳求,准备专心对付中山。之后几年间,中行氏两次进攻鲜虞中山,报“获观虎”之仇,也一度成功压制了鲜虞,逼迫他们纳贡称臣。

    可惜这一切在前几年齐国破夷仪后,便化为流水了,中山再度恢复独立,甚至乘着晋国内战,开始想恢复故土。中行寅和中行黑肱父子不得不换上笑脸,返还中山的贡赋,中行黑肱不久前还让人送了一大批美女玉帛去,希望这些贪婪的狄人被眼前之利蒙蔽,不要给他添乱。

    只可惜送去的礼物似乎没起到好效果,中山君还是毅然发兵南下了。

    中行黑肱只能忙于应付,事情的前因后果却不得而知,不过这次中山南侵,显然是赵无恤的手笔。

    据说去劝说鲜虞君动手的,正是先前效忠中行氏,却投降赵无恤的鼓人翟封荼,赵无恤让他给中山君带去一句话。

    “道路遥远,赵将军不能亲自来拜见中山君,只能让小人转告中原的实情。如今中行有内忧外患,中行家主只得改换态度,向中山君赠送贵重的礼物来讨好贵国,以求得贵国的援手。可若中行复兴,内外无事时,必灭中山而后快!”

    翟封荼还宣称,赵氏愿意让白狄收复仇由、鼓、肥等故土,同时承认鲜虞的地位,他们建立的“中山国”视为与华夏诸侯等同,得以参与盟会,这让中山君心动不已,连连称“谨受教”……

    中山君被这么一游说,加上与中行氏的百年之仇,便在收到中行黑肱送来的锦绣五百匹,漂亮的女子二十人时,却发兵进攻中行,大败其守军,打到了鼓、肥两城之下。中行氏领地内的白狄人纷纷响应,一时间,除了柏人外,处处皆是火焰,让中行氏的处境雪上加霜。

    “赵氏庶孽子竟敢与我家的狄奴相勾结!?”虽然不知道事情原委,但也能猜出是谁搞的鬼,中行黑肱恼羞成怒,却忘了他伯父知跞也引代兵南下,袭扰晋阳,大家不择手段起来其实半斤八两。

    不管怎样,中行黑肱的心已经乱了,他手下的兵卒们也归心似箭,只能放弃邯郸,撤军北返。

    而与此同时,国内传来国夏、高无邳在汶水边大败的消息,陈恒大惊之下,只能带兵撤离,如此,邯郸之围便顺利解开了。

    ……

    到五月下旬时,陈恒的大军已经离开邯郸,顿兵于河间地,对在重整旗鼓西进还是掉头东归上,他仍有些犹豫。就在这一天,陈氏军营迎来了一位信使。

    来者是陈恒的同族弟弟陈逆,他长期握剑布满老茧的手里握着一封信,汗水顺着他的手背流下,他从东阿一路赶来,担负着家主陈乞交予的使命。

    陈恒让他休息,接过帛书,打开以后又合上了。

    “这是第三封信了。”

    其实不用看,陈恒就知道信里的内容是什么,第一封说明齐国的情况,然后两封便是催促他回国的,都是同样的两个字:”当归“!

    他父亲言简意赅,又意味着局势的刻不容缓。

    随着汶水之战结束,东方战线基本尘埃落定,齐国在丧师四万后,已经无力发起反击。齐侯病重,一场风暴正在国内酝酿,陈乞急需陈恒手下的军队。

    “看来我不得不走了……”陈恒只能苦笑着摇摇头,比起晋国的内战,齐国才是他们家的根基。父命如山,他不能不从,再留在这里,说不定赵无恤会率军北上来堵截他,到时候便是欲归不能了。

    在大军拔营逶迤东行时,陈恒久久在大河的分支“西河”边驻足,他面色凝重,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在陈逆来寻他时,他拍着这位堂弟的肩膀道:“齐国已败,等赵无恤归来后,晋国的局势也会天翻地覆。赵氏若全取晋国、鲁国,又有宋卫为羽翼,这是晋文公霸业肇基的情形啊,则天下无人能与之争锋。我此生恐怕再也无法踏足大河以西,再陪我看一眼罢,这大好山河,膏腴之地,终究还是落入了别家的鼎里……”

    年轻的阴谋家叹了口气,话语里带着深深的不甘,还有不安……

第770章 死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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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晋侯午十五年,季夏五月末,黄昏时分,日在柳宿。

    年轻有为的知瑶站在战车上,他脸庞棱角分明,目光犀利,给人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他此刻正眯着眼观看小城“台谷”的布防,手指不断磨擦光滑的玉制剑柄。

    这场战争已经打了一年零两个月,相比赵无恤在太行以东和齐鲁的突飞猛进,晋军——其实是知、魏和范、中行残余组成的联军却进展缓慢。势力众多难以协调是一个重要原因,尤其是魏氏,他们与知氏是暂时的合作,而非从属关系。

    所以他祖父知伯花了整整一年,才终于扫清了赵氏和韩氏在太行以西的据点,在知瑶和士鲋两个善用兵者的进攻下,羸弱的韩兵如土鸡瓦狗般崩溃。平阳被攻破,楼县窦辇投降,然后是铜鞮、上党,一处又一处城邑回归晋侯治下。

    如今只剩下晋阳和长子一北一南两根刺了,只要将他们拔除,知氏就能稍微喘一口气——他们还不知道汶水边的那场大战,只知赵无恤被齐国人吸引了注意力,这次东去,只怕要半年才能回头。

    在韩氏上党失陷后,知瑶和士鲋带着大军风卷残云,士鲋部去围攻长子县,知瑶则带着族兵追击韩虎残部,想阻止他们逃入轵关。

    然而就在距离轵道三十里的一处涂道尽头,追击的知兵却遇阻了,这是一处名为“台谷”的小小城邑,原来的人口可能不满百户,据得到的消息,这里的韩氏民众已经逃走,此地应该已成空城。

    没想到等前锋抵达后,却发现城头旌旗飘扬,鼓声震耳。前锋稍微试探着进攻几次后,城上反击十分激烈,这是第二天了,他们仍未能攻入城中。

    “里面有多少守军?”知瑶抵达后皱着眉问道。

    “不知详情,应该不到一千……”

    知瑶火气直冒,就他所见,台谷是一座不大的城池,周长不过半里,墙垣高两丈,加上女墙至多三丈。许多地方很是单薄,无论如何用木板和土基加厚都掩盖不了其脆弱。知瑶掌兵多年,深知这种小邑防御流窜在山间的戎狄很轻松,可面对大军攻击,就显得有些不够看,岂有三千前锋打了一天还未突破的道理?

    “君子,是否继续攻城?”身后是知瑶在灭仇由一战里获得的勇士豫让,高大的身材一身劲装,无论哪次攻城,他都是先登者。

    知瑶若有所思,抬起头看向天空,太阳早就躲到厚厚的云层之中,层层的乌云如同石块一般压向小城,好像随时可以将其摧垮。

    他深轻蔑地又看了一眼小城,“攻吧,日落前拿下此邑!”

    豫让得令,转过头,大声喝道:“擂鼓!”

    令旗翻飞,攻城的部队开始向前迈动脚步……

    ……

    “又有一批敌军抵达城下。”

    城头上,看着城外越数越多的敌军营垒,伍井心中一紧。

    他已经三十岁了,跟了将军整整八年,在武卒里除了穆夏、虞喜等几人外,没谁敢说资历比他老。

    但他的经历却十分曲折,背负着背叛者的称号,带着武卒征战晋鲁,血战四方,无数次与司命的钩子擦肩而过,凭着累累军功坐上了师帅的位置。这也让他那张年轻的脸多了一份无耐和悲伤,比实际年纪老成许多,喜欢想一些长远深邃的事情。

    韩氏上党丢的太突然,而敌军势大,阻挡了他们退往长子的道路。韩虎和乐符离只能带着数千残部向轵关撤离,但知瑶的一军之众一直在衔尾追击,殿后的伍井部来不及走脱,干脆入驻台谷小城躲避,顺便也能为韩虎争取时间。

    虽然韩虎离别前的话语犹在耳畔飘荡:“师帅见机行事,不必勉强!”但伍井却低头苦笑,见机行事?他们在敌人必经之路上,即便突围成功也跑不了。而且若不能抵挡敌军的步伐,韩氏那些人速度太慢,被追上了怎么办?

    他还是看得清大势的,在上党的时候,韩氏家臣已经对赵氏怨气冲冲,多次拉着他质问为何赵将军不来救韩,却跑到外国去和齐人打仗?

    伍井也没法跟他们解释,晋阳被代人牵制,邯郸被陈氏、中行牵制,河内范氏旧臣蠢蠢欲动,赵氏根本抽不出兵再支援西线了,或者说,老主君和君子早就敲定了他们的底线:晋阳和太行以东不失去即可,这道战略,便是以空间换时间。

    韩氏正好是被牺牲的对象,这场战争对他们来说弊大于利。就目前的形势看,若韩虎被俘或死去,韩氏与赵氏的联盟也就到头了。若连带着轵关也仓促失陷,赵氏就危险了。他不知道将军在东边打得怎么样,反正在太行以西,情势不妙,很不妙。

    总之,事到如今已别无他法,拖住敌军,拖的越久越好,希望能拖到将军归来,同时也是给韩氏的一份交待……这本不是伍井的责任,却被他揽到了身上。

    只是,有些对不起手下的士卒……

    眼看敌军生力军不断抵达,他将目光扫过城楼上的士兵,观察他们是否动摇。他们大部分是伍井带来的部下,小部分是韩氏的徒卒,最初有八百,在昨天抵挡了一天敌军进攻后,只剩下了七百。

    “敌军又来攻城了!”就在这时,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城墙上的赵韩兵卒们几乎在听到示警的同时,一窝蜂的拥到了城墙边上,伍井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却见城墙的北侧、东侧、西侧,黑压压的敌军散开朝小城扑来,似乎有万人之多。五彩缤纷的战旗随风飘扬,明晃晃的矛盾剑戟森严夺目,一队队徒卒迈着整齐的步伐,一列列战车排成长长的队列压阵,在军吏喝令指挥下,兵卒抬着梯子,挎着长弓,踩着层次不齐的步伐,朝他们这边走了过来。

    单薄的墙垣在这么多人接近的时候,仿佛发出了阵阵的颤抖,与之相伴的是一股低沉而又冗长的隆隆之声,是敌军的战鼓。低沉而富有节奏的声音让本就阴云密布的天地变得凝重起来,一股森森杀气让经历战场不多的新兵们打了一个寒颤,有些人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城墙上,士兵们使劲的压抑着胸口的恐惧,很是手足无措,每个人不由自主的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以舒缓自己的情绪,七百个心跳都随着敌人前进的步伐而神经质的跳动着。

    “真不知道,吾等还能拖住多久……”

    短暂的迷茫的脆弱后,伍井抬起头看了看城上的大旗,大旗高约两丈,算不上耸立入云,但却是他坚持到现在的精神支柱。白底的旗面上绣着炎日玄鸟图案,它迎风飞舞,仿佛真如玄鸟一般欲腾空欲起!

    只是看看这面旗帜,伍井便感觉自己的心中充满着一股豪气,全身充满着使不完的力量,他是赵氏之臣,今日一战,不为韩氏,而是为了君子的知遇之恩。

    他不由想起七年前,搭在他肩膀上的那把剑,从那一夜起,他的命就是赵氏君子的。那一夜所受的惩罚和宽恕,仿佛给了他无穷的力量,让他感动不已,为将军而战,死而无憾!

    他首先站起身来,振臂高呼赵氏万岁,然后拔出长剑,指向城下如同排山倒海一般压过来的敌人。

    不知为何,一向沉稳的伍井喊出了死对头田贲战时喜欢吼的那句话。

    “伍井,死于此!”

第771章 永不倒下的林

    ps:第二章在晚上,求推荐票!

    伍井是典型的晋国人,从小在下宫长大,生于斯、游于斯、乐于斯。

    乡邑的生活是清苦却又温馨,除了农忙以外,男子还有义务在十一月上山狩猎,猎到上好的狐狸皮毛,得送给贵人做皮袄,打到兔鼠归自己,猎到鹿羊则得献给主君所有。

    当然,赵氏主君也不吝啬,不仅爰田时分给他们大亩,税也低,时不时还有乡射的饮宴和赐食,所以伍井一家日子过得还算不错,至少可以温饱。他家中有昆父兄弟,也有舅母姊妹,都对赵氏心存感激,说有幸能做赵氏之民。不像其他卿大夫治下的远亲,一年到头忙活个不停,到了冬天却无衣无褐,连腊祭时进献给祖先的一块肉都凑不出来……

    所以二十一岁前,伍井的日子是半年辛苦,半年悠闲的。他可以在农忙之后躺在一颗有茂盛树叶的树下,身旁是一口在阳光下泛黄的池塘,在树荫里闭上眼睛安然入睡。

    阳光的温暖,粟花的香味,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蚂蚁爬过地面的悉悉索索,伙伴寻找他的呼唤,伍井入伍前的生活就是这样的。可在他傅籍入伍,加入赵无恤手下后,生活便不再如此日常平缓,而是在风浪里颠簸。他经受了考验,遭遇耻辱,也获得过荣誉,见证奇景,以及此前从未想过的财富和锦衣玉食。

    当然,更多的,是血与火!

    睁开眼,昔日的一切早已不再,伍井裹着毛毯,蜷缩在冷冰冰的小邑城头上,黑暗笼罩着这座孤城,地上躺满了黑乎乎的人,已分不清是没来得及收拾的尸体还是累极躺下的士兵。

    整个世界的光明,只剩下站岗哨兵打着的火把,以及城外的万点萤火……

    不,那不是萤火,而是数不清的敌军营垒……

    ……

    伍井彻底从梦中醒来,是啊,他们是在台谷抵御敌军,以防他们迅速逼近轵关。他成功了,在付出两百人的死伤后,重创了两倍于己的敌军,将他们赶下了城墙。

    他睡不着了,便披着外裳起身,在城头巡视起来。

    一天苦战后,所有人都感觉到困乏,许多士卒已经背靠女墙开始睡了起来,在这冰冷的墙头,他们蜷缩着身体,怀抱武器,这些老实巴交的兵卒此刻忘记了一切的烦恼,慢慢进入了梦乡。有的人在梦中抽泣得像个孩子,有的人却笑容灿烂,就像之前的伍井一样。

    留在这里的人都是为了什么呢?赵兵是习惯性的服从军纪,重视荣誉,而上党韩兵,则是为了让他们的君子韩虎带着自己的家人成功退到太行以西去。据说城外敌军里的范氏和中行残部里吸纳了大量无赖和恶少年,军纪不怎么好。

    “啊!”

    尖叫蓦然从城头响起,没有一点征兆,最初伍井以为是有人做噩梦惊啸,可随即响起的打斗声却让他意识到,事情不对!

    已经有几十名敌军翻上城头,正与赵兵殊死交战,而伍井则籍着微弱的光亮看着城外,远处人头赞动,敌军又开始攻城了!

    下一刻,烟矢箭雨漫天,吞云噬月,将城头的守卒射翻许多。伍井也差点没命,一根贯满劲道的长箭贴着他脸颊擦过,一溜血水划下,伍井感觉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可他顾不上伤,大喊着组织人反击,一片零星的箭雨便从城头飘下,一头扎向敌军阵中,但只引发了少量惨叫,多数被蒙皮的盾挡了下来。

    “嗒,嗒……”一连串的声音响起,无数梯子架到了城墙上,随即有人攀爬上来,被伍井一矛刺死,连着梯子一起推下。

    城下,敌军在弓箭的掩护之下,开始抢攻城墙,不远处,一队敌军抱着砍伐下的大树开始无情的冲撞城门、墙垣。

    白天的进攻依旧是试探,真正的总攻,现在才刚刚开始!

    守卒不满千人,连墙垣都站不满,又岂能扛得住这种一万人的三面突击?很快,多点开花的敌军便攻上了城头,失去城墙掩护的守城士卒只能忘死拼杀,只有将冲上城墙的敌人杀下去,他们才能有机会守得住。

    更多赵兵死去,地上袍泽的鲜血激起了生者的血性,地上这些逐渐冰冷的尸体是一个釜里吃食的兄弟,他们一同被招募入伍,聚集在玄鸟旗帜下辛苦训练,成军时被冠以“武卒”的称号,历经数次大战。

    他们没有死在大野泽,没有死在孟诸,没有死在牧野,没有死在凡、共,却死在了这座小小的台谷城?他们眼里充满不甘,看着亲如手足的袍泽永远的倒在这块不属于赵氏土地上,城上的武卒老兵放声怒吼。

    “天命玄鸟!”

    ……

    这个熟悉的声音勾起了赵军士卒太多太多的回忆,所有人都愣了一下,随便更多的人颤声回应。

    “天命玄鸟!”

    他们又一次吼起了熟悉的战斗口号,甚至带动了韩兵也加入呼号的队伍,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发泄他们心中的悲愤。越来越多的守卒悍不畏死冲到血肉铺满的城墙边,他们需要报仇,需要将敌人赶走。

    城头惨叫不休,敌军看似不可阻挡的攻势,居然又被逼退了两次……

    只可惜……杀完一批又来一批,敌军实在太多了,而城外的知瑶也发了狠,不顾伤亡,只为拿下这座坚韧的小城,一旦泄气,他们攻取上党的大胜之势必然为之一滞,这时候,决不能退缩!

    伍井也加入了战斗的行列,他长矛一偏,格开一柄刺过来的剑,矛尖便刺入了敌人的身体,杀光了眼前的敌人,又继续带着人驰援另一处。

    可这只是杯水车薪,缺口太多,根本堵不住。第三次,第四次进攻几乎是没有间隙地开始,在“临战退缩者杀无赦”的军令下,敌军没命地往城头涌来。很快,东城墙失守,西城墙也被撞开了一个大洞,敌军一拥而入。

    孤军奋战一天一夜,城头的守卒顿遭重创,久战疲惫的他们被分割成了一个又一个小战团,遭受到了无情的杀戮。

    恐惧如同瘟疫一般迅速的扩散开来,失败的阴影忽然之间便压向了原来强悍无比的守卒,摧毁他们的意志。

    没有必死信念的士卒见大势已去,选择了投降。只剩下心怀死志的数十人且战且退,退到了赵氏大旗的位置,这里有墙体掩护,过来的甬道也十分狭窄,一人守着,十人不能入内。

    他们在此血战,把这里变成了血肉的磨坊,直至天边露出了鱼肚白,整个小邑全部沦陷,只剩下赵氏玄鸟大旗旁边小小的孤岛,还有仅剩的十余人……

    知兵为了冲到那杆赵氏大旗下,也死伤近百人,在这种狭窄的地方,人数不再是决定性因素。

    可最终,收割他们性命的人来了,在知氏精兵的推进下,垂死挣扎的赵兵陆续被放倒,一个持短剑劲装武士踩着血泊和尸体来到浑身是伤的伍井面前,看着他,眼中有一丝敬意。

    出于这份敬意,他报出了自己姓名,并给出了两个选择。

    “我乃知氏之臣豫让。”

    “汝是降,还是死?”

    ……

    伍井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扶着手边的旗杆。昨夜苦战,他经历了一次又一次死亡的威胁,身上已经不止一处重伤。他感觉自己的全身都在颤抖,伤口血流不止,心脏更是扑通扑通的跳个不停,许多部位的触觉似乎都失去了,指尖发麻。

    只怕,再也触碰不到清苦又悠闲的乡邑生活了。

    多令人怀念啊,那夏天的虫儿蝉鸣,腊祭时的热闹,第一次乡射礼上他尝过的辣口清酒,割麦时节和伙伴偷眼瞧见的农家少女弯腰时丰腴的臀部……

    统统都成了梦,成了泡影。

    可他一点也不后悔入伍,不后悔做赵氏君子的臣子。

    伍井在军中得到了属于自己的氏,得到了尊严和荣誉,也学会了忠恕之道。他踏上了一条公平的跻身渠道,作为军中“猛将必起于行伍”的典型,被人津津乐道。

    那些死去的袍泽兄弟的脸一个个闪过,每一个都会刺痛的心里一次,而那些活着的人,他同样怀念。

    身材威猛,却笑容憨厚的穆夏;喜欢盯着漂亮女子看,真去勾搭时却扭扭捏捏,连君子教他那几首引诱女子私奔的诗都背不出来的虞喜;还有田贲那个伍井最痛恨,恨不得亲自手刃的恶人,如今却成了他妹夫,给伍井添了两个调皮活泼的侄子,伍井的恨意也慢慢消弭,只希望他们长大后,不要学会其父糟糕的德行,嗯,连同自己的儿子一起,一定得送入学堂里,学君子六艺……

    伍井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可惜,他恐怕是见不到了。

    他知道自己最后的时刻来临了,面前这个人浑身上下都是武器,看似随意的脚尖,绷直的手臂,还有那柄杀人无数的剑,他绝对打不过。

    风林火山,是将军对他们几人的评价,其余三人若在,哪怕人数再劣势,也能在这里打一场史诗般的胜仗,只要有将军率领,便能所向披靡。

    可即便他们谁都不在,伍井也有想要守护的东西。

    风林火山,他伍井是林,其徐如林的林,独木成林的林。他曾经倒下,又被赵无恤扶正,扎根于地,默默吸纳水分生长,默默地开花结果。他是老兵,是如今武卒里的一根标杆,也是一面促使军中庶民氓隶努力的旗帜,这支军队一直需要新鲜的血液,以保持不倒。

    转身,抬头,血流进了眼睛里,火辣辣的疼。白底的旗面仿佛也染成了血色,上面绣着玄鸟图案,它迎风飞舞,仿佛真如活的玄鸟一般欲腾空欲起,在朝阳下飞翔!

    百年世卿会毁灭,千年的诸侯也会崩塌,唯有身后的赵氏武卒大旗,永不会倒下!

    “将军会为吾等报仇的……”

    伍井喃喃说着话,借助旗杆撑着自己起身,捡起满是滑腻鲜血的剑,指向了面前之人!

第772章 壮士末年

    ps:晚上还有一章

    天色阴沉,昨夜惨烈的杀伐已经过去,充满生气的朝阳从云层里钻出,小城台谷笼罩在温暖的阳光下。

    战斗已经结束,经过一天一夜的厮杀,一个又一个彪悍的战士倒在城头。如今两丈宽的城墙被尸体填满每一寸空间,满地都是兵器,断矛、残剑、弯弓。原来土黄色的墙垣被鲜血浇透,此刻透着阵阵血红,整个台谷小城就如同一个超大的屠宰场,空气之中尽带着一股血腥酸臭之味。

    在豫让登上城头时,最后的反抗者也终于被击杀。

    那个干瘦的赵氏军吏倚在旗杆上,双眼瞪圆,似乎随时会奋起一搏,可实际上,他已经有进气无出气,早就死了。他身上千疮百孔,可最终让他死去的,是胸口上的致命剑伤,很不明显,却很致命,只有豫让才能刺的这么准,这么毫不犹豫。

    豫让是对决的胜利者,却看不出获胜的喜悦,他提着还滴落鲜血的剑,静静地站在那赵氏军吏死不瞑目的尸体前呆立不动,似是在默哀,又似是在祭奠。

    “宁死也要守住身后的军旗,这便是,士为知己者死么?”

    豫让喃喃说了这么一句,似乎感觉到了天空之中传来的光亮,便抬起头来看向天空,原本锐利的眼神此刻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落寂。

    “此人如何称呼?”

    豫让回头,见是知瑶走了过来,正皱着眉四下查看,他对这场战斗很不满意,但在看到这番光景时,仍有些触动。

    他爱才,求才之心不亚于赵氏父子招贤,此生最见不得的两件事,便是美人迟暮,壮士末年。

    知瑶指着虽死不倒的赵将道:“能让我两万大军顿足于城下,守了一天一夜不失,了不起,我想知道他氏甚名甚。”

    豫让行礼道:“俘虏说,是一个赵氏师帅,名为伍井,是赵无恤在国内时就追随他的亲信,原本是个区区庶民徒卒,却一步步被提拔到现在的位置。”

    知瑶点了点头:“赵无恤有些眼光,你对此人很敬重?”

    穆夏站得笔直:“此人乃国士,我结果了他,也希望能厚葬他。”虽然各为其主,但忠士也会惺惺相惜啊。

    “准了,就用军中为大夫准备的棺椁,将他埋了吧。”知瑶身上还残留着一丝贵族的气质,对勇敢的战败者,他也会给予一定的尊重,这种态度让他颇得士心,比中行寅、范吉射要强许多。

    “但首先,要将这杆他拼死守护的大旗放倒!”知瑶和豫让同时抬头,赵氏大旗还悬挂在最高处,染上不少血点的旗面在风停后无力地垂下头来,犹如一只折断翅膀的玄鸟。

    这就是伍井用生命守护的东西,在它被晋侯和知氏旗帜替换后,也意味着,赵韩联军在太行以西一败涂地:韩氏领地尽丧,赵氏也只剩下晋阳和长子两座孤城。

    可知瑶仍未敢有丝毫的轻视,他花了整整一年的功夫,才扫平赵韩在晋国南部各自为战的领地,虽然数次大败韩虎,却从未与赵氏主力交战过。

    或者说,赵无恤从未将他看做最主要的敌人,从未重视过他?一股被无视的耻辱在心中涌动。自从七八年前起,知瑶无论在国内做出怎样的成绩,都会被人拿来与流亡国外的赵无恤相比。这一比,就显得他的成就不值一提,人皆言赵氏无恤是太阳,知氏幼孙就是月亮,月亮永远无法和太阳同辉,自己只能在他落山后才能藐视群星……

    他一贯不服,一直想奋勇追击,可现如今,却有一丝不自信。

    “一个没什么名气的师帅,带着数百赵氏老卒便能让我在此顿足两天,兵卒死伤近千。接下来若赵氏每一支军队每一座城邑都如此坚韧,我当如何击败赵无恤?”

    接下来的战争,只怕会更血腥,更残酷吧。

    透过阳光,知瑶将目光投向了越往东越高的太行山系。连绵数十座山头,山峰不高,但却连绵纵横,一眼望不到尽头。

    既然对赵氏没有必胜的信心,那就先打残韩氏吧。韩氏离开上党时可谓扶老携幼,韩虎心软,不忍心丢下族人和女眷,以至于行动缓慢,此时恐怕还未到轵关。

    溃败之军,纵然诛以千百数,犹仓皇败北不止,换了往常,知瑶没把握攻下轵关,可正值韩氏大震,人心不稳之际,或许有些许机会……

    虽然在这被耽搁了两天时间,可知瑶手下也有不少在山区招募来的轻兵,就派豫让带着他们迈开脚步去追击吧,若能在轵道上逮住韩氏尾巴,再顺势破了轵关。那接下来的时间里,赵氏就得孤军奋战了!

    ……

    知瑶所料不差,轵道上的确一片惊恐,这一日清晨,歪歪斜斜的士卒在山道上或躺、或倚、或坐。破败不堪的甲衣,只剩一半的兵器,以及士卒疲惫的面庞,无一不显然出这是一支饱受磨难的部队。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贵族和平民,有的人赶着牛马车辆,有的人则两手空空,只能咽着口水看别家造饭。

    韩虎位于队伍的最前端,喝下一口米汤后,看着残破的碗边,他心中莫名的悲恸起来,自己还能吃上热食,但是那些一路上惨死的将士和百姓却再也没有了这样机会。

    平阳丢了,他父亲死了,接着是少水边的大败,铜鞮陷落。直到十天前,上党也丢了,那场鲜血淋漓的战争变得越来越清晰,血肉纷飞的场景在他脑海中不断重复,一个又一个倒下的家臣和族人仿佛是一条又一条皮鞭狠狠抽在心间,痛的他全身都抽搐起来。

    一滴晶莹的泪珠猛的冲出了韩虎的眼眶,没有丝毫的犹豫便沿着白皙的皮肤往下滑去,一直到了光滑的下巴上才滴落,看得旁边的乐符离愣神不已,乍一看,还以为是美人伤情呢。

    韩虎也知道自己这模样可不能让家臣和族人们看见,否则又要引发他们新一轮的惶恐。

    “只要抵达轵关,就安全了!”

    轵关往东,是韩氏最后的一块河内领地,最盛时的韩氏九县,已经只剩下三县。在这场战争里,韩氏遭受的损失远比获得的好处多得多,家臣和族人动摇不已,对这场战争前景不抱希望也就不足为奇了,连韩虎,也在这种压力下渐渐撑不住了……

    可不管怎样,还是得咬牙扛下去,父亲已死,祖父抱病,韩氏的担子落到了他的肩上,何况这么多人的生死都指望着韩虎呢。

    放眼望去,溃败的残军足足有五六千人,其中大部分是无力战斗的贵族和平民,队伍拉的很长很长,足有七八里。若敌军追来,肯定会被从尾到头吞噬,根本无法组织抵抗。幸好后方还有伍井殿后,有他拖着知瑶,这一日正午时分,韩虎终于抵达了石头筑造的轵关。

    但他却没有喜悦,而是更加忧郁,关隘虽然还完好,泥石流也没将其破坏,但韩氏众人的心中早已裂开了一条巨大的缝隙。

    果然,在安定下来后,很快又有人来明里暗里地提议,轵关恐怕无法久守,不如向晋侯请罪,与赵氏脱离关系,或许还能拿回失陷的领地云云……

    “荒谬!与赵氏为敌,我连河内数县也要失去了!何况杀父之仇未报,岂能向仇人低头?”韩虎站了起来,斥退了所有人,韩氏现在付出的代价太大,已经无法抽身,只能寄希望于赵氏能赢得最终胜利,如约给韩氏补偿。

    可他心中何尝没有过怀疑?桃园里的结义誓言尤在耳边回荡,魏驹却已抢先背叛了他们,赵无恤的选择也让人摸不着头脑,韩虎能理解两面受敌的危险,赵无恤决定先去击败齐人,再集中精力解决西线,可问题是,为这一战略受伤、流血的是他韩氏啊!

    怀疑就像春天播下的种子,在韩虎心中渐渐发芽,他已经忍不住胡思乱想了,毕竟已经十天没得到来自东方的消息。

    “子泰会不会已在东面被齐人击败?甚至死了?”

    “我听说陈氏和中行在打邯郸,那里陷落了么?敌军会不会已经向南打到了朝歌,打到了州、野王……”

    “他不会是故意的罢……故意不管西线,让我撑在前面,好让韩氏损失惨重,弱到只能唯他指令是从?”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让韩虎不寒而栗,只能在夜间披上甲胄,在轵关巡视。

    可这不能抚平他担忧,这关隘里,他已经算最坚定的人了。若再看不到希望,韩虎的确没信心在轵关挡住知瑶犀利的进攻。

    第二天,斥候来报,台谷已经陷落,断后的赵兵全军覆没。知氏追的很急,最后一批往轵关来的上党难民被其前锋攻击,死了不少,剩下的正朝这边逃窜,但韩虎不知道里面有没有混入知氏的人。

    他的心太软,看着关外苦苦哀求的难民,正犹豫要不要开关门时,知氏的旌旗也开始在山间晃动,两万大军从数条山路向轵关靠近,他们的武器在韩虎眼中显得格外刺目……

    家臣们窃窃私语,士卒们苦着脸,一连串的大败让他们没了再战的勇气和信心。

    怎么办?

    韩虎的心扭成了一团,滚石、弓箭、巨木,他能勒令兵卒用这些东西挡住敌军一时,却难以阻挡手下兵卒丧胆。

    “援军将至!”

    正在这危机时刻,关隘的东面有使者高举着帛书到来,一路上宣告着个消息,让所有人精神一振。是韩虎派去温县,又一路跑到卫国向赵无恤求援的家臣段规!

    “是子泰回来了么?”韩虎差点又一次热泪盈眶,他没了以往温润君子形象,双手揪着段规的衣领连连质问。

    段规也面容憔悴,大概是彻夜赶来的吧,他匆匆回道:”臣在西返的途中听说,赵氏已大败齐军。”

    “真的!?”韩虎大喜过望,但笑容随即又停滞了。

    “但来的不是赵小将军,他还在从鲁国归来的路上……”

    “那援军有多少,由谁所帅?”

    “河内赵兵来了一半,主帅是中军佐。”

    段规抬头,兴奋地说道:“君子没听错,是赵卿亲征!”

第773章 老骥伏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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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府库里的兵器已锻砺一新,甲胄则涂上味道浓烈的漆油,由库吏发放到兵卒手里,驷马用上好的豆子喂得饱饱的,套上车辕或马鞍辔缰。六月初时,河内赵军旌旗在温县集结,准备向西进发,万事俱备,只剩下主帅赵鞅还没登上他的战车。

    赵鞅也喜欢骑马,年轻时曾纵马在林中游玩,所以对狩猎时赵无恤单骑走马才没有暴跳如雷。可如今他再也没法跨上无恤送他的骕骦马了,因为他的双腿形同残废,平日走几步路都酸痛不已,这是受伤和风疾的后遗症。

    他的后半生是坎坷多难的,伤病疼痛一直折磨着他,如今唯一能给赵鞅带来安慰的,除了含着饴糖逗弄孙子赵周外,便是赵无恤在东方连续不断的胜利消息了。

    得知赵无恤新立了蒯聩做卫侯时,赵鞅笑骂了一声“小儿辈猖狂”,然后便以赵氏家主名义给那位新国君送去贺礼。听说帝丘陷落,卫灵公饮鸩而亡时,赵鞅召开饮宴庆贺一番后却叹了口气:“卫侯与我同年出生,我还以为他作为国君德厚,会比我多活几岁呢。”于是便撤去筵席,为昔日的敌人卫侯设灵堂以示哀悼,士人皆赞赵鞅胸襟宽广,不堕卿族之风。

    至于赵齐决战的那段时间,赵鞅甚至在暗中准备自己的陵墓,因为他知道,若赵无恤败,赵氏必将迎来一场浩劫,比下宫之难更加惨烈。

    接到曲阜送来的信鸽那一夜,他欣喜若狂,不顾医扁鹊劝阻,喝得酩酊大醉。

    “击败齐、秦、楚,是我一生的奢望,如今已办到了一样。若晋国还认我赵氏为卿族,吾子此战已为晋国赢得一代人的霸业了……”

    赵鞅心中,自豪,骄傲,还有一丝异样的情绪油然而生。

    他寂寞。

    他又不甘寂寞。

    在得知韩氏从上党大败,连轵关也有些岌岌可危时,赵鞅做出了亲自去支援韩虎的决定。

    “请父亲不要走!”

    第一个站出来劝阻他的,却是女儿季嬴。

    ……

    “父亲何必坚持要亲自去?让一位师帅代劳不行么?”

    季嬴披着一身盈盈红衣跪坐在地,纤细的双手绞在一起,虽然抿着嘴一句话不说,一双大眼睛满心忧虑地看着他,赵鞅能察觉到她的担忧。

    “我今年正月时,便五十有二了。”面对女儿沉默的坚墙,赵鞅摸着花白的胡须,突然开始说起自己的年岁。

    “今年的寿宴,无恤难得能在身边,让我享受了一番天伦之乐。筵席上,他当场送了我一首诗,季嬴你可还记得?”

    季嬴垂首,轻声念了起来,这首诗她背了无数遍,赵无恤作的每一首新诗,或出奇或精怪,她都烂熟于心,虽然有些是作给其他女子的。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

    “这首《龟虽寿》,无恤的本意是最后两句,他想让父亲在温县调养好身心,就定可益寿延年。”

    季嬴抬眼,却发现赵鞅看着她笑了起来,花胡子在颤动:“我知道,可我最中意的,却是中间那一句。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简直,就是他如今的写照啊!

    赵鞅咬字很重,说完后语重心长地说道:“有人打过比方,说赵氏是一辆戎车,拉车的马一直在换,车子也越来越大,家主的责任自然越来越重。如今伯鲁不幸悯难,我家便只剩下两匹马在拉车,无恤是年轻的驷马,我则是衰老不堪的老骥。”

    说完之后他才察觉忘了什么,又笑道:“不对,是三匹,还有你这主内的赤驹。往后多的是艰难的日子,我也想清楚了,你和无恤需相互扶持,就像幼时一样,不可分离,将你交给他我才能放心,这季世除了自己的家人,谁能信得过谁?”

    “父亲……”赵鞅话里有很强的暗示,季嬴脸色一红,这时候她该欣喜才对,却压根笑不出来,她知道,父亲在逞强,从壮年到现在,他总是如此要强。

    赵鞅见没把女儿逗乐,便继续说道:“我是老了,不中用了,非但不能像年轻时一样迈开步子狂奔,反倒连走几步路都气喘吁吁。赵氏的一切,都得由无恤和你来拉着走,这一年里汝等的辛苦,我又岂能不知?”

    “父亲没有老。”季嬴眼里似进了沙子,突然变得通红,她揉了揉,盈盈一笑:“父亲一直是赵氏的主心骨,从前是,现在是,往后也是。”

    赵鞅摆了摆手:“我也是时候退下来了,赵氏有了一匹千里驹,但如今无恤在东方奋战,韩氏却又败了,只要见过那些求援的韩氏使者,你便能知道,轵关那边岌岌可危。韩氏子一败再败,乐符离也不是个沉得住气的,这些小儿辈心情脆弱,根本无法与吾子相比,万一被知氏侥幸攻破轵关,河内就危险了。即便无恤赶回,让他们不敢越过太行,往后打到山西,结束这场诸卿之战的时间也必然大大延长,这不是我想看到的,这危难之时,须得让韩氏看到,赵氏还未抛弃他们,轵关,需要一匹老骥稳住局面,给那些小儿辈指引归途,我虽已老,却还能做点事。”

    在情理上,季嬴已经快被说服了,但她还是忧心地看着赵鞅:“可父亲的伤病……”

    “你放心,我打过的仗没有一百也有几十,侥幸货到了现在,天不亡我,何况此次去,只是在后指挥坐镇,守住一座石隘而已,不会冲锋陷阵。”

    赵鞅苦笑着拍了拍自己麻木肿胀的腿:“就算我想冲,也冲不了,郑龙会在旁保护我。”

    “女儿须得问问医扁鹊先生才行。”季嬴很倔强,让人请扁鹊过来询问后,得到了“不会有大碍”的保证。她这才放心一些,但还是逼着赵鞅发誓。

    “此次过后,父亲再也不许再入行伍征战,而是要好好养病。”她表情严肃认真,伸出白皙的手掌与父亲相击。

    “卿士一言,驷马难追,这是我最后一次出征。”

    赵鞅笑着照做了,季嬴才长长舒了口气,转而去忙活安排大军出发的辎重去了,温县女眷们缝补的衣褐、军旗、鞋履得加把劲才行,那些日常需要的用品和药物,她也得为赵鞅备齐。

    等季嬴红色的身影在门廊消失后,医扁鹊的脸色顿时阴了下来,转过身看着笑意不减的赵鞅,严肃地说道:“赵军将,再这样下去,你会死!”

第774章 搬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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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为医者的扁鹊很少撒谎,除非被很尊敬的人以死相托。

    季嬴一走,他便给赵鞅泼了一瓢冷水,他使尽浑身解数,才将赵鞅的病情稳住。若赵鞅听话好好在温县安心养病,或许还有十年寿命,可若不顾身体情况强行出征的话,扁鹊可不保证他什么时候会再度病发暴死。

    在他眼里,赵鞅就跟他那两头白骡一样犟!

    他们扁鹊一系有“六不治”,其中“骄恣不论于理;衣食不能适,不治;阴阳并,脏气不定,不治”,光赵鞅一人就占全了三种,若非看在他女弟子乐氏女嫁入赵氏,若非看在他的弟子被赵无恤庇护、聘请的份上,扁鹊早就一甩袖子走了!

    “不错,我也许会死。”

    赵鞅虽然骄恣蛮横,却有自知之明,女儿走了,他不再需要掩饰,脸色因疼痛而变得苍白,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

    “先生听过愚公移山的故事么?”

    扁鹊依然板着脸:“赵氏君子编的王屋山愚公?听灵子说起过,但此乃乡野怪谈,不足为信。”

    赵鞅笑道:“虽然不足信,却仍可引人深思,太行、王屋二山,方七百里,高万仞,它们挡住了愚公一族的活路。我赵氏的处境相似,我前也有三座大山,国君、卿族政治、还有诸侯默认上下不可逾越的礼法,这三座山牢牢压在赵氏头上,吾等必须安分守己,不能动弹。”

    扁鹊摇了摇头:“积土成山,非斯须之作,这种情形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军将何必勉强呢?”

    “不错,赵氏几代家主都得面临这种局面。赵成子选择妥协,他甘心做依附在大山上的一株松树,让年轻的赵氏慢慢在晋国的躯壳上扎根。赵宣子选择改弦易辙,弑杀国君,独霸朝堂,诸侯盟会只知有赵孟,不知有晋侯,可他做的一切都基于山丘,只削去了表皮,却没挖开内里。到了赵庄子时,后果来了,三座山压了下来,下宫之难赵氏差点毁灭。于是赵文子又继续赵成子的做法,非但不打算移山,甚至还维护这山的稳定,生怕皮之不存,赵氏毛将焉附……”

    “他们几位的做法称不上谁对谁错,都是无奈之举。接下来轮到我,我年纪轻轻便位列卿位,很怕被天下人看作是平庸无能之辈。所以想管好宗族,同时继承赵文子之政,虽不能致力于教化,却能从军政入手,维护晋国的利益,好建立自己的名誉,让世上的人都清楚地了解我赵志父是怎样一个人。”

    “所以我招揽群士,革除弊政,然而却被范鞅、中行寅利用,骗我铸造刑鼎,刻上去的却是他家的范宣子之法,世人因此归恶于我。我深怕给家族招来灾祸,虽然心中愤怒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致力于暗中壮大家族,收回邑宰和大夫们的权力。因为范鞅的做法让我明白了一件事,在晋国,手中的兵车数目才是说话的依仗。”

    他脸上带上了一丝愤怒:“但我的忍让被人视为懦弱,赵氏想低调,却被多疑的范、中行针对暗算,甚至连累了乐伯死于太行山,吾子无恤也以杀人罪被逐出国!”

    赵鞅声音渐渐高了起来,生气伤身,扁鹊却没有再劝,而是叹了口气,默默听着。

    “即便如此,我也没有半分异心,就想为晋国讨敌立功,恢复昔日霸业。开拓完晋阳,在民间推行什伍制后,我完全可以招集更多的兵马,然而却常常裁减,不愿扩充,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兵多了便会意气骄盛,与诸卿抗争,可能重新引起祸端。所以雪原之战时,我部下只有几千人,加上无恤的兵,也仍不过万余人,这是因为我父子的志向就很有限,只想保家守户,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这之后范、中行抢先发难,我只能出兵讨伐,多次击败他们,致使二卿势穷力尽,瓦解崩溃,最后都不得好死。本来战争到此便能结束,只等邯郸氏服软,知伯告老,我顺利接下执政之位,便能施展抱负,召回无恤,让政局平缓渡过,国君垂拱而治,这样也算对得起三百年前晋室对赵氏的接纳了。再过十多年父死子继,死后在墓碑上题字曰:晋故中军将赵卿之墓,这就是我当时的志向……”

    赵鞅无奈地笑了笑:“可局势与我想的不同,知伯与梁婴父、范皋夷合伙谋我,国君也听信了他们的谗言,定赵氏首祸之罪。为此不惜勾结齐国,这是因为他们都忌惮我和无恤,纷纷说‘赵孟、赵无恤在,赵氏必有晋国’。我无从自辩,只能让无恤举起清君侧的大旗,从朝歌打到邯郸,从帝丘打到齐国。”

    “赵氏遭到的恶议和苛刻是因为什么?我痛定思痛,反省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为晋国求霸有错么?维护赵氏的利益有错么?最后我明白了,无恤说得对,错的是以公谋私的诸卿,是晋国各自为政的制度,是昏聩的国君,他们忌惮赵氏木秀于林!”

    赵鞅看着扁鹊,认真地说道:“以下这些话,我未对任何人说过,只有先生才值得听。我决定放弃效仿赵文子之政,文子的谦逊和忍让,我学不来,莫不如恢复赵宣子的做法,像老愚公一样,继续挖空晋国的三座大山!”

    扁鹊叹了口气:“将军能对我述志,老朽不胜荣幸。但心有执念不能忘怀者,顽疾最为难治,这也是将军旧病复发的缘故,何必勉强呢?将军所说的事,本就不是一代人能完成的。”

    赵鞅却越来越有斗志:“没错,就好比智叟说愚公以残年余力,曾不能毁山之一毛,只是在做无用之事,在先生眼中,我也差不多。但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

    说到这里,他扶着面前的案几,不用郑龙搀扶就强行站了起来,然后站得笔直,仿佛又恢复了那个高大挺拔的军将之姿。

    “不同的是,老愚公有天帝相助,赵氏却只能靠自己,靠士人,靠万民,靠他们掀起的水浪。我也许会死,却能让这场大战早日结束,让无恤早日搬掉这三座大山!”

    “何况,我赵鞅跌宕一生,岂能老来却死于床榻之上,小儿女之手?太过憋屈了!若有机会,我应该像前辈先轸一样,死在疆场上,马革裹尸而还!”

    赵鞅露出了自傲的笑,在扁鹊眼中,这位命不久矣的卿士散发着耀眼的光,这才是真正的他!

    “军将……”扁鹊说不出话了,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何愿意为眼前的人撒一次谎,而且是会让自己信誉受损的谎言。

    他使劲跺了跺脚道:“也罢也罢,老朽就拼着这把老骨头不要,陪军将去太行山上走一遭吧!”

    “多谢先生,可人的寿命是天定的,就算医术天下第一,也无法扭转生死,我若真的不幸丧命,以上那些话,便是我想要对天下的说的遗言了。”

    赵鞅说够了,他将自己的一生的志向都浓缩在这场对话里,尽数托付给扁鹊。他披上了出征的大氅,掷地有声地说道:“这一次,我要让天下人知道,赵志父,志在千里!”

    ……

    “等无恤归来,告诉他去轵关见我,若来的晚些,他便要一路追着我的车辙跑到新绛了!”

    赵鞅再度披上战袍后心情不错,他哈哈大笑着翻身上马,穿着一副明亮的铜皮合甲,身后大氅飞扬——上面是烈焰与玄夜的色彩,他铜胄顶则有一只展翅而飞的玄鸟,和军旗上那只遥相呼应,看上去颇有风采,仿佛那位霸气的赵志父又回来了。

    但季嬴却知道父亲身体的羸弱,这几个月里,一直是她照顾他的,曾用有力双臂高高将她举过头顶的父亲,却已经虚弱得不成样子。

    她在战车下仰头说道:“父亲切勿冒进,无恤已经入晋国境内,再过七八天就能回到温县了,一定要在轵关等他!”

    赵鞅回头看了女儿一眼,点了点头,让御者策动驷马,他则举起一只手臂宣布出发。顿时战鼓雷鸣,号角吹响,吊桥轰然放下,他带着四千人马浩浩荡荡离开温县,长矛高举,旗帜飘飘,开始朝太行山地迈进。

    季嬴目送他离去,双手不安地放在胸口,她统辖着惶恐和害怕的大军,比赵鞅所帅的人要多得多。有时候她真恨不得自己是男儿身,能拿着剑与父亲和弟弟一起踏上战场,与彼同袍。

    然而这不可能,男主外,女主内,她的战场在这里,在温县。

    她不能让别人看出自己的情绪,收敛,微笑,目光平和地看向那些与她一同送别赵军的温县女眷,她们的身份是母亲、女儿或妻子。

    赵氏领地如今十分空虚,除了朝歌还留下些人外,河内的适龄男子几乎被征召一空,温县只剩下赵广德带着一群由老弱伤兵、竖人和未经训练、甚至尚未成年的童子组成的守军,满城妇孺就靠他们来保护。虽然此子已经成长了不少,年前还娶了鲁国孟氏的女儿做夫人,可季嬴仍信不过他,也许是因为在她眼里,除了弟弟无恤外,所有人都靠不住。

    她现在只能向昊天祈求,以自己的性命为注,祈求父亲平安,祈求无恤早日归来……

    ……

    仿佛是响应季嬴的号召,六月初时,赵无恤已在匆匆回师的途中,他们抵达了大河岸边,糟糕的是陈氏船队控制了这里,搭建浮桥渡河并不容易,他们为此耽搁了两天时间。

    不得不承认,靠海吃饭的齐国人依然是北方水军第一,尤其是在大河上很有优势。虽然盗跖一度给陈氏的航运造成巨大损失,可在他走后,温县那点船只根本无力与之争锋,大野泽的舟师或能一战,可那里与大河根本就不相接。

    赵无恤自有应对之策,他只是让大军将马头北调,做出北上攻击夷仪的姿态,陈氏的船队顿时慌乱了,这是他们的命门。很快,一艘小舟举着白旗从河中划来,来者是一位名叫陈豹的年轻人,他给赵无恤带来陈恒的亲笔信。

    无恤也拿足了架势,他无礼地箕坐在行军凳上,连坐席都不给陈豹一张,就让他在旁边好好站着。他看过之后一言不发,将信揉成一团,笑容却很玩味:“我没看错罢,陈氏,想要与我和解?”

第775章 狮子大开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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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齐国陈氏别的不敢吹,生养却是一把一的好手,随便哪家都有五六个子女。一百多年下来,从陈国逃亡的公子后人已经在齐地开枝散叶,更难得的是,不单数量多,质量也过硬,一代代家主里没有谁是吃素的,其余司马穰苴、孙书、孙武等旁支子孙也名声响亮。

    这奉命带着船队在大河上监视赵无恤大军举动的陈豹,正是陈恒的族弟,他得到的任务本是看住赵军,为陈氏那万余人留出足够的撤退时间——要是赵无恤一拍脑袋,去堵截正在回师的陈恒,他们家可要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避免与赵军交战,是陈恒放在第一位考虑的事情。

    所以在赵无恤渡河不能,做出北上夷仪的姿态后,陈豹便慌了,他连忙拆了陈恒之前递给他的信,按照上面说的挂起白旗,乘坐小船来岸上见赵无恤,表明他们陈氏的“善意”。

    “善意?”赵无恤指着在大河上抛锚停泊的陈氏船队冷笑不已,大翼一,中翼小翼各十,此外还有艨艟十余,已经是一支不容忽视的水上力量了,任谁想横渡大河,都得考虑一二。

    “我只看到陈氏与我为敌的决心,丝毫不见善意。”

    “将军息怒,我也是第一次指挥船队,难免调度失误,以至于各船误会了我的意思,竟阻拦贵军回国,实在是不该。但陈氏家主和世子的确想与赵氏和解,吾等拳拳之心……”

    赵无恤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够了,也不用说漂亮话,你此来所为何事?”

    陈豹讪笑道:“舟师会让开河道,让将军顺利归国,从此大河以西、泰山以南归君所有,陈氏在高唐、东莱,两家有事则休戚与共,无事则风牛马不相及。”

    “陈氏撇开齐侯来与我请平,这是为人臣子的本分么?何况我现在突然不想归国了。”

    赵无恤打了个哈欠,对旁边的将吏家臣们说道:“齐国在汶水边大战损兵折将,国内诸卿不合,正是我恢复旧疆域的好机会,属于鲁国的汶阳之田已经被我的司马柳下跖拿下,属于晋国夷仪也得拿回来,这样我归晋时才有底气。”

    陈豹大急:“夷仪坚城,守卒数千,将军疲惫之师,何苦去两败俱伤?”

    赵无恤笑了:“疲惫?我在鲁国已经休息够了,将士们纷纷抱怨筋骨都开始松弛,正摩拳擦掌要再下一城。何况你当我是齐侯,只知道用人命去堆?”

    他轻轻一摆手,公输班便得令而去,就在陈豹还懵懂不已时,没多会,江边便传来了一阵雷霆般的发石声响,数架布置在滩涂灌木丛里的弩砲齐齐发射,对着百余步外的陈豹大翼射出了几枚十几斤重的石弹。准星有限,基本都落空掉进水里,砸出大大的水花,唯独有一颗直接命中船头,砸得船剧烈晃荡,上面的人惊恐不已,连忙转向驶远。

    “这是……”陈豹看得目瞪口呆,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

    虽然有传闻说赵氏在汶水一战里用上了能发巨石的神秘武器,可今日一见,他才相信那是真的。看来去年攻破朝歌、邯郸的器械,就是这东西?只可惜弩砲主体掩藏在滩涂灌木里,陈豹看不真切,也没法回去后让工匠仿造。

    赵无恤一点不掩饰自己的威胁:“我有甲兵两万,更有发石利器百架,只要安在夷仪城外箭射不到的地方,一天射个上千发石弹,你说说,夷仪守将能坚持多久?”

    陈豹手心汗津津的,若真如此,别说夷仪,就算赵氏一路打到高唐,甚至临淄下也不奇怪。他也侥幸自己早早来请平,否则再迟几个时辰,可能就会遭到飞石攻击了,难怪堂兄陈恒安排他主动来与赵无恤接触呢,赵氏无论是硬实力,还是机巧之力都太可怕了,的确不可与之为敌……

    正发愣间,却听赵无恤再次发问道:“难道你来之前,陈子常没教过你,要如何与人打交道么?大夫觐见卿士,就没有备下一点礼物和诚意?”

    陈豹连忙道:“我这就去补上见面礼物……”

    “我要的可不是羊羔或大雁。”

    “啊?”

    无恤嫌他愚钝:“也罢,你过来,我指给你看。”

    宽大的屏风前,一张纸制的地图在席子上铺开,正是齐鲁晋卫的粗略疆界。赵无恤手持一支炭笔,一会皱眉一会舒展,他左边画一下,右边画一下,完了才满意时拍了拍被染黑的手,道:“我要的也不多,就是这些地方。”

    陈豹定睛一看,差点没一口血喷出来,这还少?赵无恤将整个河间地,连同齐鲁交界的两大片土地圈了起来!

    他干笑着问道:“将军……将军这是何意?”

    “这都看不懂?陈恒平时很懂我想要什么,怎么却派了你这样的人来。”赵无恤皱眉,痛心疾首地哀叹陈氏子孙一代不如一代。

    他用足尖点着地图道:“自从汶水之战后,我一直等着齐侯找我和谈,商量赎回将吏兵卒,赔偿战争损失一事,可久等不至,我只能自己派人去齐国南疆索取喽。当然,陈氏现在出面来与我谈也是一样的,这也意味着,汝等要承担起齐国战败应付出的东西了。陈氏所夺的河间地,赵氏要了,先前夺取的夷仪,赵氏也要了,艾陵、长勺以南的夹谷山地,防门、济水以南的汶阳之田,也要归鲁国所有!”

    陈豹咽了一口唾沫,虽然陈氏主动与赵氏请平肯定会付出些什么,可赵无恤这也太贪婪了吧!光是堂兄刚夺取的河间地,虽然地广人稀,没什么富庶的地方,可光就面积算,就相当于鲁国的三分之一!

    其余两处,汶阳之田虽被柳下跖搅乱,可往日也是膏腴之地,至于艾陵、长勺以南的泰山东麓山地,是齐国进攻鲁国的桥头堡,同样地位重要……

    他在这想着,赵无恤那边却继续清点着陈氏需要付出的“赔款”:“汝等也不用拿几个姜姓美人来搪塞我,我要的都是实物,粮食五十万石,外加齐刀币十万枚,铜锡各百钧,铁千钧,盐两千钟,半年年交割完毕,何如?”

    陈豹被吓得一屁股跌倒在地,哭丧着脸道:“将军,此事关系重大,我只是个小小大夫,做不了主……”

    “噢,你做不了主,差点忘了此事。”

    赵无恤露出和善的笑容:“不知陈子常何在,是在夷仪,还是已回到高唐了?我亲自去找他——带着两万甲兵和发石利器,何如?”

    陈豹脸色煞白,连忙说道:“不必了,不必了,我这就去找世子和家主,把将军的要求告知他们……”

    他忙不迭地走了,小船比来的时候急切许多,船桨飞快拍打浪花,朝缩到河中心的齐国大翼驶去。

    陈豹没发现,身后的赵无恤在河边又看了片刻后,便让人将刚才放置在身后的屏风去掉,屏风之后,是脸色煞白的高无邳。

    ……

    国夏和高无邳,是赵无恤营中地位最高的两名人质,只要这两人在手,那些忠臣的国、高家臣就得硬着头皮在鲁国为他好好服劳役。国、高当然也清楚自己的身份,只是国夏在阳生被腰斩一事后和赵无恤翻了脸,正闹绝食呢,赵无恤也不想搭理他,国夏要真有死志,之前就不会投降,先随他闹去,一个俘虏而已,岂能骄纵?

    所以他的攻略目标,就放在较年轻较单纯的高无邳身上了。

    无恤走过去坐到高无邳身边,将一盏酒推到他身前,这才说道:“高子,方才陈豹的话,你可都听清楚了?”

    “一字不漏。”高无邳咬着牙,陈氏这时候撇开国君和他那当执政的父亲高张,私下来找赵无恤请平,他们的狼子野心,他又何尝看不出来呢?

    可他对赵无恤的防备之心也未有丝毫降低,不想称他心意:”我听到将军在吹嘘军力,把弩砲数量夸大了一倍,还漏过了赵军连日赶路的乏力,又要陈氏割许多土地给你,你是想借此机会,靠陈氏得到战争得不到的东西……“

    赵无恤大笑:“高子很细心啊,可惜,细心用的地方不对,不该针对你的朋友,应该针对吾等共同的敌人。”

    高无邳嘴上不虚:“朋友?我以为将军是陈氏之友……”

    赵无恤面色阴沉了下来:“陈氏是参与谋杀我岳父的仇人,我已经厌烦与彼辈虚以委蛇了,何况我想,不久之后,他们也会成为高子的仇敌。”

    话里有话,要小心,国夏的警告尤在耳边,高无邳别过脸去:“我家与陈氏虽然不和,却不至于此,吾等齐人可不像晋人那样喜欢相互仇杀。”

    ”是么?“赵无恤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高子还是没想清楚啊,看来你得先跟着我回晋国一趟,见见不一样的风景,这样才能勾起思乡之情。”

    他将自己的酒一饮而尽,转身时才轻声说道:“若我所料不差,陈氏之所以敢胆大到与我接洽,在临淄的齐侯要么就是重病不起,要么就是已经死了!若陈恒带着大军归国,高执政恐怕也凶多吉少啊!”

第776章 狮子大开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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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君,快不行了?”

    高无邳目瞪口呆,怔怔地盯着案几一言不发。

    “拭目以待吧。”赵无恤只是猜测,却说得言之凿凿,留下高无邳一个人去猜忌,去担忧,他则回头望着朝下游飞驰而去的陈氏船队,心中计较开了。

    齐国将有一场大变,陈氏已经按捺不住了,他们迫不及待要在国内争权夺利,所以想要和赵氏请平,至少保证侧翼暂时的安全。赵无恤就不妨狮子大开口,至于到手的是多少就多少吧,河间地和夷仪他没空去夺,可汶阳地区,已经是柳下跖和徐承的囊中之物了……

    不过,那边也并非一帆风顺,据报,进入齐境寇略的鲁军虽然去势汹汹,可他们却一直没突破横亘在东阿、平阴两城面前的防线。

    进展没想象的那么顺利,看来不派主力,还是没法攻入齐国腹地。可他得先解决晋国的事情,韩氏的败绩他已听说,如今非但太行以西不保,连轵关也岌岌可危起来。

    可无恤知道这是暂时的,只要他一回去,带着这支百战之师,好好教知瑶和魏驹做孙子!

    他下了令:“抓紧架设浮桥,准备渡河!”

    回首望着来去匆匆的东土,他也不免遗憾。即便齐侯现在死了,赵无恤也没工夫在齐国分心,只能让盗跖狠狠咬一口,再给那口烧开的滚锅添点油……他希望齐国能多乱一段时间。

    ……

    盗跖虽然错过了半个多月前的汶水之战,但在东鲁也杀了好几个给齐国人带路的大夫,让晏圉的一万偏师知难而返,退回穆陵关。

    这之后他又接到赵无恤之令,带着一师之众在泰山、梁父之间绕了个大圈,经由夹谷进入齐国汶阳之田,与其余鲁军汇合。陆军八千,舟师大小船只百艘,共同组成讨伐齐国的复仇之师。

    仿佛是数月前齐人入鲁的翻版,这次同样是在一些齐人俘虏的带领下,盗跖很轻松地便攻入齐国境内,在富庶的汶阳之田横行直撞。

    赵氏军令严明,可对某些编外部队却是个例外,比如田贲的轻兵,比如盗跖那支流民组成的军队。在己方土地上要求严守军纪,到了外国,监军和管军法的士师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也有消息灵通的军吏怯怯地问军士师,说赵将军处死了公子阳生和数百将吏兵卒,肉刑者更多,罪名是在鲁国境内大肆杀人、抢劫、强暴,自己若在齐国做下以上诸事,会不会遭到同样的惩罚?

    士师问:“你是哪国人?”

    “禀士师,小人是鲁国人……”

    “管你的是齐国的律法还是鲁国的律法?”

    “当然是鲁律,还有军中禁令。”

    “但鲁律管不到在齐国境内发生的事,如今是征战之时,吾等还要因粮于敌,故军中禁令已弛,破邑必掠府库、豪长之家。所以你只要不做下‘不道’和‘不义’两项普天之下无人能容忍的罪行,其余事情,我一概不过问。”

    完了那士师还说笑道:“大理官说了,除非哪天齐国效仿赵鲁修律,并得到将军的承认,吾等才需要收敛一些。除非在诸侯间建立一套通用的律令秩序,代替过去的口头礼法,否则战时跨国犯罪,都不会被深究,汝等大可放心。”

    有了这个保证,鲁军在齐国境内大肆报复,对反抗者基本是抢光,抓光,吃光。这其中从北方迁徙来的齐人纷纷逃亡,祖辈曾是鲁国之民的则大多留了下来,说着一口和中都区别不大的汶阳方言拼命解释自己身在齐心在鲁。

    就这样,鲁军绕过坚城不打,专挑那些防御较差的小邑和当地大夫、豪长孤立在郊野的庄园下手,抢掠了人口和粮食后,就运到济水边的徐承舟师,让齐国俘虏当纤夫运回鲁国去。

    这种情况持续了近十天,盗跖带着前锋已经打穿汶阳之田,进击到了防门附近,在这里,他们终于停下了脚步,一个个都踮起脚尖,看着地平线末端泰山余脉上那道防线发呆。

    没错,盗跖遇到了一道拔地而起的石土混合墙垣,那就是长城,齐长城……

    ……

    “这就是所谓的阴雍长城之地?”

    柳下跖胡子拉扎,骑在一匹黑马上,看着眼前拔地而起绵延数十里的墙垣十分好奇。

    一个在汶水之战里被俘虏的齐国大夫被提溜上来,他一直作为盗跖的俘虏,因为盗跖看上去很凶恶,更有挖人心肝烧了吃的恶名声在外,这个大夫吓得战战兢兢,都不用等人抽打,便将知道的事情全盘托出。

    长城,是齐国在一百多年前,因畏惧晋、楚,效仿楚国方城而修筑的防御工事。它在连绵的泰山西麓之中起伏,虽有平谷之地,但多为山岭,长城便依山就势而筑。起点是平阴西南的“岭子头”,向东依据山势而弯弯曲曲,断断续续地延伸到长勺一带,全长两三百里,其中有防门等险关驻兵。

    冲到这里,盗跖有点犯难了。就建筑材料而言,长城多就近取材,山岭地段因取石之便,便用石砌;平坦地带因无石便取,便用土筑,都很坚固。长城的修筑纯粹从军事防御功能考虑,每十里都有关塞、燧、亭、烽火台等建筑,防门关内城楼、兵营一应俱全,强攻显然是行不通的。

    分到手的那五六百骑兵也不好行动了,他们得绕开老远才能越过齐长城。何况齐军收缩的兵力多半驻扎在此,越是往北,他遇到的抵抗越剧烈,盗跖也没把握攻入后全身而退。

    兵可行险招式,但也得险中有稳,柳下跖是在劫掠中学会用兵之道的,再次回归老本行,这位大盗没有丝毫的贪婪。他果断放弃了长城以北重兵把守的平阴、东阿,转而专心攻略汶阳之田,打算将这一县之地完好地从齐国身上割下来吃掉。

    ……

    而数日后的夷仪,陈豹也已经一路狂奔至此,将赵无恤的要求一字不漏告知陈恒。

    “这赵无恤,好大的胃口,也不怕被噎死!”陈恒也才刚刚卸下甲胄,他才带着大军回来不久,都没时间歇口气,就要陷入繁杂的军政外交事务里。

    谁让他是陈氏的世子呢?权力越大,责任也越大。

    陈恒揉了揉太阳穴,整理好了思路。

    齐国公室和国、高的军队在汶水全军覆没,被赵氏所拘,如今齐国内部,当属陈氏最强,局势从未对他们如此有利国。可国外赵无恤对他们的威胁,也从未如此之大过。

    赵氏主力还在大河以西盘桓,他们的偏师则进攻了汶阳之田,攻势渐渐平息下来,但仍对东阿、平阴的威胁依然很大,陈氏的大河船队也无法去济水支援。

    所以,只要赵无恤还呆在卫鲁,陈氏就没法放开手来内斗,陈恒纵然回来,也不能急吼吼地朝临淄开拔。他得留在这里,死死盯着赵无恤的一举一动,为了让赵氏放心,他主动派人去接洽,谁料换回来的是这样一份答案,苛刻至极的回答。

    “这是赵无恤的讹诈,他没有真心与我谈判,而是提出了一个苛刻但陈氏却可能做得到的要求,我若为了让赵氏离开就一口答应他,那便是得癔症了!”

    反正赵无恤也急着回家救火,已经渡过大河,这样一来陈恒便没那么急了,他指示陈豹道:“继续在大河上监视,提防赵氏突然回师,至于和约的条件……将他的那些实物要求统统砍掉一半,至于土地城邑,汶阳之田可以给,其余地方我家绝不退让!”

    陈恒和赵无恤一样,对这场请平抱着一个随意的心态,反正两人心思都不在对方那里,一场毫无诚意的讨价还价在未来很长时间里,在他们之间踢过来踢过去。

    而赵无恤的猜测也不错,与陈氏亲善的大夫送来消息,说齐侯已灯枯油尽,的确快不行了……

    镇守南方,有守土之责的陈乞终于下定决心,他命陈恒守着东阿、平阴、夷仪一线,自己则亲赴临淄!

    一场新的权力游戏,将在临淄上演,这里只有赢或输,没有中间地带!

    ps:

    “阴雍长城之地,其于齐国三分之一,非谷之所生也”——《管子》

    “征齐,入长城,先会于平阴。”

    ——洛阳出土晋国编钟铭文,为鲁襄公十八年(公元前555年)

    平阴之战后的遗物

第777章 大厦将倾

    ps:第二章,求月票!后面的百合酱快追上来的,好可怕o(n_n)o~

    齐宫黑暗而寂静,高张、鲍牧等大臣在硕大宫殿里趋行时,似乎都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回音。

    如勾的月亮已经低悬高墙,无数守卫正在齐侯寝宫外巡视,亲卫犁弥也焦躁地在室外踱步,见他们过来,连忙行礼道:“两位卿士总算来了!”

    一阵诡异的寒意袭上心头,高张和鲍牧对视一眼,都预感大事不妙。齐侯的身体在雪原大战里受惊吓和寒气入体后一直不太好,这次国夏、高无邳在汶水大战里失利,更让他受到巨大打击,不得不离开前线,回临淄养病。谁料前几日鲁国那边派人送来了半件沾血的衣裳,同时到达的还有公子阳生被审判腰斩的消息!

    齐侯虽然不爱阳生,可乍闻此讯,却还是气得晕了过去,毕竟是自己的骨肉啊。之后便一直处于意识不太清醒的状态,高张和鲍牧紧张兮兮,不敢轻易离开齐宫,这位老君主虽然刚愎自用,常做糊涂事,可他若突然不在,对于众人而言,无异于于大厦将倾。

    同时,这也是托孤受命的大好机会,两人谁也不愿落后,前半夜才看过齐侯,陪他说了几句话,后半夜打算去眯一会,谁料才合眼,就被叫醒了。

    “君上怎样了?”高张揪着犁弥问道。

    犁弥叹了口气:“又昏过去了一次,至今未醒!”

    他们不再废话,连忙进去,厅堂两端对称位置的铜烛架上灯火通明,让房间充满光亮,隔绝屋外黑暗的天空。齐侯杵臼躺在挂着幔帐的床榻上,闭着眼睛,气若游丝。医官和巫祝随侍在旁,齐侯夫人燕姬头发散乱,似乎刚从睡梦中醒来,但那双眼中却毫无睡意,她如今一言不发坐在床尾擦着眼泪抽泣。

    “君上……君上?”高张的语气充满悲伤,在他轻声的呼唤下,齐侯杵臼终于睁开了浑浊的眼睛。

    “汝等来了?”

    燕姬和竖人扶着齐侯起身,他像一棵朽坏的大树般摇摇晃晃,一手撑着床柱,这才稳住身子,却已没了说话的力气,只能不停地对医官招手。

    “丹丸,快给君上丹丸!”

    散发着神秘香气的小红丸入口,齐侯似乎精神了许多,

    “高执政留下,其余人统统出去。”

    他的话不容置疑,燕姬欲言又止,擦着眼泪离开了,她是燕国的公女,齐侯的正室夫人,是齐侯派司马穰苴以武力逼迫才娶回来的,长期得君欢心,只可惜儿子在十年前不幸夭折,这之后再无产出,便渐渐不受宠爱。但并未影响她的地位,因为燕国一直是齐国最坚定的盟邦之一。

    至于鲍牧,他的小眼睛羡慕地看了一眼高张,但还是跟随燕姬离开,

    而在屋内,齐侯也自知命不久矣,他在用自己最后一丝清明,开始宣布遗诏。

    “孤不天,不能事八神主,使神明怀怒,以及敝邑,殃及百姓,孤之罪也……”

    “齐公子荼,年少聪敏,深肖寡人,必能克承太公之业,可立为太子,即齐侯位……”

    “君上!”记到此处,高张的笔却停了,他重重地稽首下去,力劝道:“国赖长君啊!”

    ……

    愤怒,痛苦,不解,齐侯的情绪清楚明白地写在脸上,他枯瘦的手重重指向高张:“汝子和国夏将齐国大军葬送在汶水,我还未对汝二卿加以惩罚,还让你继续执国政,奉遗诏,你,你竟敢忤逆寡人?是想要谋反么?”

    高张稽首如捣蒜:“臣之忠心,昊天可鉴!高无邳丧师之罪,高张万死不能赎,只是如今齐国内外不安,公子荼只有七岁,恐怕不能承大业。若是高氏甲兵仍在,国夏也还在临淄,我自当奉召,可如今高氏只剩下两千族兵在城中,公室的兵也不多,若主君甍去,没有一位已冠的新君,只怕靠仆臣是压不住诸卿大夫的,请君上三思啊!”

    “吾子虽多,却都是阳生一般的不肖子,唯独荼得我心意。”齐侯捶胸不已,他这话发自肺腑的,他对少子公子荼十分宠爱,甚至愿意放下国君的尊严,趴到地上做儿子的坐骑,为此磕掉了门牙依然开心得不行。

    但诸卿都担心荼成为太子,早就提议在诸公子中选择年长贤德者做太子。齐侯不能如愿,便很讨厌提立太子事,就对卿大夫们说:“及时行乐吧,还怕国家没有君主?”这件事便一直拖到了现在,终于拖不下去了。

    高张苦苦相劝:“荼之母芮子本来微贱,而荼又幼小,必受国人轻视,君上强行立他为太子,反倒是害了他。”

    齐侯躺在床榻上喘息不已,他的精力在发了一通火后又耗尽了,高张只能又服侍他吃下一枚药丸,这场决定未来齐国命运的谈话才能继续下去。

    “高卿的难处我也清楚,也怪寡人,将齐国弄成了这番模样,荼继位的确不合适……”

    终于,知道自己时间不多,没机会为公子荼铺路的齐侯有了一丝松动,他知道,若传唤陈、鲍二人来托孤,他让公子荼继位的念头应该能成,可那两人毕竟的外姓卿,齐侯无法信任他们。

    于是接下来,为了两全其美,他想出了一个让高张瞠目结舌的主意。

    “孤可以听你的,先选一位忠厚的公子为太子,但他必须遵从兄终弟及之法,下一代嗣君必须是公子荼!”

    这是吴王寿梦令诸樊先继位,死后再让位给弟弟季札的故事,可高张并不觉得齐国的公子们会这么做,到时候恐怕又是一出郑伯克段,亦或是鲁桓公弑其兄鲁隐公的惨剧吧。

    可再怎样,也比扶持一个幼君继位,导致齐国重演齐桓公后的五子之乱要强!为了让齐国不乱,为了让高氏不亡,只能答应下来了。

    君臣各退一步,开始商量人选。齐侯的公子除去已死的阳生外,还有寿、驹、黔、驵四人,二人挑来挑去,最后选定了最本分老实的公子寿为君!

    诏书很快便拟好了,高张在齐侯监督下在上面盖上国君大印,吹干后松了口气。接下来,只需要去将公子寿唤来耳提面命一番,再昭告群臣国人,事后把群公子放逐到偏远的莱地去,齐国的君位交接就能平稳度过了!

    “国政拜托给晏子,宫室防备交给东郭书,司马穰苴在外统帅大军,晋国必不敢越过大河来攻我,寡人高枕无忧……”

    齐侯开始说起胡话,喊着一堆死人的名字,那是他为君的黄金时代,可惜早已逝去。现在的齐国既无强兵又无良将,可谓风雨飘摇,高张也不自信能带着这样的齐国走多远。

    他打开门让竖人和医者、术士们进来,指望他们稀奇古怪的方法给齐侯续命是不可能的,只希望国君能多撑几天,至少能让新君站稳脚跟,让他主持齐赵和谈,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先把国夏和儿子赎回再说。

    就在高张前脚刚要踏出房门时,却听到身后的齐侯又喃呢了一句:“派人去将监牢里的扁鹊弟子子阳杀了!孤不想死在他之前,遭他耻笑!”

    这是另一道遗命,还是昏头的胡话?高张不清楚,他朝侍卫犁弥点了点头,此事自有他去做,自己接下来的任务,重着呢!

    ……

    “高子离开了,他出宫后直接去了公子寿的府邸……”

    鲍牧听着亲信的耳语,面色阴沉,挥了挥手让他退下,捋着胡须思索了起来。

    齐侯虽然对国、高二人汶水大败十分暴怒,可最终还是选择信任高张,看来新君人选已经敲定,高张去公子寿处,是要将他接进宫中,立为太子。

    “呵,立君之功啊,高氏又能有一代人的富贵了。”

    对此鲍牧心中很不甘,却又无奈。

    “我说的不错罢,不管鲍子如何忠于国事,国君是不可能信赖外姓的。”

    “谁!”鲍牧大惊,按着宝剑喝问。

    帷幕的阴影中,说话之人显露出真面目,一身掩人耳目的皂衣,尖下巴,高鼻梁,矢状的胡须微微上翘,正是本应在东阿、平阴防御鲁人进攻的齐卿陈乞!

    “陈子,你为何会出现在此?”鲍牧大惊,直接从榻上跳了起来,他在的地方是齐宫内的官署,陈乞是怎么回来的,又是怎么进入这里的?

    他思绪大乱,难道说,长城也失守了?赵军长驱直入了?

    “那边有吾子镇守,不会有事。”陈乞笑容可掬,语气却刻不容缓:“如今齐国最急的不是外患,而是内忧。事到如今,鲍子还要在这里坐以待毙么?”

    鲍牧一愣:“此言何意?”

    “高张已经得到国君信任,立公子寿为太子,他便有大功,之后二十年的执政之位便会被高氏牢牢占据。等他稳住局面,向赵氏赎回国、高的族兵,再以大义名分向吾等施压,你我作为异姓,便半分机会都没有。”

    鲍牧干笑:“我不知道陈子说的是什么机会。”

    “大国上卿,位列人臣之极,鲍叔牙甘心一生居于管夷吾和国、高之下,难道鲍子也愿如此?”

    鲍牧咬了咬牙,他当然不甘心,他家为公子小白回国继位费尽心血,无鲍叔牙,则无桓公霸业,无管夷吾的成就。可鲍氏在之后一百多年却一直不温不火,终于在三十年前,他父亲鲍文子与陈文子联合,驱逐了执政的二惠,这才位列卿族。

    可这次政变的果实,却在晏婴的怂恿下,落入了齐侯和流亡国外的国、高手中。国氏与高氏复兴了,他鲍氏却还是那样,父亲鲍文子是资历最老的卿,年过九旬,却只能屈尊于国高之下!只因为齐国有旧例,正卿只能由国、高二守担任。

    鲍牧当然不服,鲍氏的实力不弱,也是五百乘的大族,但他缺乏去争取的勇气……

    可他面前的人不缺阴谋,不缺决心。

    陈乞执鲍牧之手,毒蛇的信子嘶嘶作响,他诚恳地说道:“多年前我祖父陈文子与鲍文子联合驱逐了栾、高,共分其室,这才有了吾等的今天。如今国君命不久矣,大厦将倾,高氏实力大损,却占有执政的名分,此乃名实不符也。我得到消息,听说他在立太子之日会加害鲍子,莫不如乘大局未定,先发制人!”

    (未完待续~^~)

第778章 美哉室!其谁有此乎?

    日落时分,高墙上的云朵已经披上红霞,齐侯夫人燕姬借口散心来到路寝之台下的园圃处,她避开了寺人和宫女的目光,只带着几名亲信守着外面的道路,独自一人进入园圃之内。

    里面空无一人,在齐侯不大宴宾客的日子里,此处安详而宁静。厚重的围墙阻隔了临淄车马喧腾,只能听见虫鸣鸟叫,听见叶子在风中瑟瑟作响,总之,这是一个密谋详谈的好地方。

    燕姬已经几天没合眼了,昨日休息了一会,精神才稍微好一点,她走在园圃内,焦虑地四下观望,却没找到约自己来此的人身在何处。

    是不是来得太迟了?还是说那张暗地塞给她的帛书只是一个玩笑,甚至是个陷害她的阴谋!永远不要小瞧宫室里的斗争。

    她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下,丈夫时而昏迷时而清醒,随时可能死去,这往后的日子,她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身后有声音响起。

    “臣见过夫人。”

    燕姬旋身,一名男子从树荫里走出,他穿着不显眼的皂色衣裳,但透过夕阳,她一眼便认出他来。

    “陈卿……”见到陈乞露面,燕姬和鲍牧一样大吃一惊,只不过她惊讶之后是喜悦。

    三十年前,她嫁到齐国来的第一站就是高唐,在那里,忐忑不安的燕国少女受到了陈氏一族礼遇。作为齐燕贸易交通的主导者,陈氏与燕国公室交情匪浅,爱屋及乌,对燕姬也比其他齐国卿大夫多了一层尊敬讨好。无论在燕姬受**还是丧子失**时,陈氏每年逢冬至、腊祭都会献上价值不菲的礼物,所以燕姬也一直将陈乞当成外援。

    正值齐侯病重将死之际,她一个外国老妇无依无靠,看到陈乞出现在临淄,就仿佛有了倚靠一般。

    寒暄过后,陈乞单刀直入地问道:“夫人,君上已经改变立公子荼的决定,决定立公子寿为君,你可知此事?”

    “高执政已将此事告知于我……”

    “立公子荼为君本是君上初衷,可高张为了一己之私,收受公子寿贿赂,欲扶持他做国君。”

    “这是国政,与我有何干系?”燕姬疑惑地看了陈乞一眼,对于燕姬而言,反正两个公子都不是他的儿子,谁做新君都无所谓,对她待遇好一些就行了。

    “关系匪浅,夫人需知,公子寿为新君,亦或是公子荼为新君,夫人的地位将完全不同。公子寿之母家乃齐国大夫,在临淄附近极有名望,公子寿年纪又大,必然尊其母而黜夫人,到时候这硕大齐宫,恐怕再无夫人一席之地。”

    燕姬慌了:“这该如何是好?”

    陈乞一笑:“若公子荼为君,则情况将完全不同。公子荼之母地位卑贱,岂能做国君之母?公子荼年纪尚小,需要德才皆备的母亲教诲,诸大夫一定会将他交给夫人抚养,如此一来,夫人的地位便不可动摇了。”

    燕姬觉得此言有理,可又面露难色:“但君上已发诏令,要立公子寿为太子,他已被高执政接入宫内,守在国君身边……”

    “这是高张的阴谋!是他蒙蔽国君得到的伪诏!”陈乞的话将燕姬吓得不行,这,这怎么可能呢?

    “国内诸大夫对高张所为极为不满,尤其是鲍氏与陈氏,吾等欲共举大事,驱逐高氏,恢复公子荼的地位,然后便让他认夫人为嫡母,掌内宫之事。”

    燕姬听罢,砰然心动了,她最担心的事情,莫过于齐侯死后,自己遭到新君苛刻待遇。若外有陈、鲍,内有认她做母亲的新君,自己的地位可以无忧了。

    可事情没那么简单,陈乞进一步道:“但此事需要夫人相助!”

    燕姬随即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卷入一个阴谋,卷入陈鲍与国高的斗争中,她叹了口气:“我一个老妇,能做什么?”

    陈乞上前一步道,毒蛇的信子再度时隐时现:“不需要做太多,夫人只用照顾好国君,支开高张的人,若君上有不测,犁司马必会第一时间封锁消息,还望夫人能先通知臣,同时为吾等忠君之臣打开宫室大门,仅此而已……”

    ……

    **榻侧,刚回来不久的燕姬摇着驱赶热气的蒲扇,想让齐侯杵臼舒服一些。

    公子寿也在旁侍候,他很紧张,在众兄弟里,他年纪只比阳生小,却一直老实本分,对君位不太敢去想。谁料昨日,这好处却突然砸到了他头上,被高张用马车接进宫时他顿时欣喜若狂,却只能努力表现得悲伤。

    他的拘谨使得精力都集中在昏睡的齐侯身上,对燕姬没超过三句交谈,他母亲与燕姬没交情,甚至还有些过节,这让燕姬下定了倒向陈氏的决心。

    两人各怀心思,而此时此刻,杵臼正陷入昏睡,呼吸平缓,看上去很平静,和先前暴怒时甩手抽燕姬巴掌的暴君判如两人。他正穿行于生与死的界限间,弥留之际的人总是会做各种奇奇怪怪的梦。

    他再度梦见自己年富力强的时候,能连续饮酒七天七夜不休,在梦中临淄依旧繁荣无比,他与从前的臣子们并肩而行:身材矮小却脑袋睿智,嘴巴从不饶人的晏婴;擅长作战,严于律己的司马穰苴;还有在他身边时笑话说个不停,能陪他做任何荒唐游戏的**臣梁丘据。

    那**,他在宴飨后仍不满足,便驾着马车去晏子家邀他饮酒,被晏婴所拒,再去司马穰苴家,同样遭到了义正词严的拒绝。最后他只能去梁丘据家,梁丘据亲自等在门前,左手拿着瑟,右手举着竽,唱着歌迎接他。

    是夜,杵臼大醉,自傲地说道:“若无晏子、司马穰苴,寡人何以治国?若无梁丘据,孤何以乐身?”

    贤圣的君主身边皆有良师益友,却少见教他们懈怠行乐的臣子。杵臼知道自己的惰性,绝对无法做个纯粹的贤君,因此两种人都重用了,结果是仅仅能够使国家不至于灭亡……

    当他的良师益友纷纷死去后,他的邦国也便陷入窘境中了,更何况,他还遇到了赵鞅、赵无恤父子这样的天敌。

    梦境破碎了,现实降临,杵臼惊恐地发现自己输掉了战争,遭到丧子之耻,国内怨声载道,假肢和假脚多过鞋履者,而最想要的霸业离他越来越远。

    他听到夫人燕姬的大喊大叫,儿子公子寿焦急呼唤,他想紧紧攒住他们的手,却只能翻着白眼大口喘气。

    他不住挣扎,从口中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手脚却动不了分毫。海滨术士进献的药丸将毒素残留在他体内,他的生命就像在狂风中抖动不已的蜡烛般,随时都会熄灭。

    寝宫的大门被打开,嘈杂声响作一片,无数医者、巫祝、术士冲进来围着他,遮挡了光线,所有人都不知所措。在齐侯眼中,他们的脸,都变成了扁鹊弟子子阳那似笑非笑的模样:”君有疾在腠理,不知将恐深……“

    也许听了他的话,自己能多活几年?

    齐侯放弃了抵抗,纵然对诸侯的富贵安逸有所不舍,却无可奈何。他死死盯着金碧辉煌的屋顶,说了最后一句遗言,也是最后一个人生疑问:

    “美哉室!其谁有此乎?”

    “美哉室!其谁有此乎?”

    言罢,杵臼的意识彻底模糊了,身体机能在迅速衰竭,他死了,死时还放了一个又响又臭的屁,让所有人不由自主掩住了口鼻……

    所有人都在下意识地远离先君热气还未散尽的尸体,只有公子寿强忍着哈哈大笑,伏在尸体边痛哭。侍卫犁弥长叹一声后,将屋子看得严严实实,任何人都无法出去!直到明日高张进来,让公子寿完成君位的承袭。

    但燕姬却是个例外,这位刚死了丈夫的女人显得格外冷静,她假装悲痛昏厥,在被亲信抬出寝宫坐上步辇后,燕姬深吸了一口气,紧紧捏着齐侯的印信,朝齐宫大门而去!

第779章 临淄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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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临淄,陈氏府邸。

    今夜无月,夜色越来越浓,几欲有将天地吞噬之势。时间刚过三更,悬挂在陈氏府外的几盏孤灯摇摇欲灭,黯淡无光,三重台阶上的朱红大门紧紧关闭着,临淄人都知道,陈乞和陈恒父子不在城中,家中只剩下女眷和几名家臣,所以这里极为冷清。

    咕噜咕噜,一辆传车从巷子里拐了出来,停在侧门边上,皂衣的竖人跌跌撞撞地滚下车来,一把勾住门环,不顾一切的“砰砰”敲起来。仿佛府内早有人在等他的到来,只敲了三下,侧门便“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缝,那来者低声说了句什么,便被人引进府内,门随即便又被匆匆关上。

    进入到里面后才会愕然发现,看似平静的府邸之内,却闪着密密麻麻的兵刃寒光!

    陈氏家中的院子很大,被布置成了演戏武艺的校场,这里有数百名全副武装的陈氏族兵坐在地上,全都身披甲衣,手持剑、戟等兵刃。而本应该在东阿前线御敌的陈乞,此时正坐在他们中间,一言不发地与众人饮着酒呢!

    皂衣竖人被这架势吓到了,他战战兢兢地穿过兵甲的丛林,长跪在陈乞面前道:“卿士,宫内传来消息,国君已经甍了,夫人遣小人来……请卿士火进宫,以定人心。”

    这是个惊心动魄的消息,一场足以改变陈乞个人和整个陈氏命运的大变故,知道内情的家臣们都面露喜色,唯独陈乞波澜不惊。

    此事本是预料中事,陈乞甚至一直在期盼着这一天的到来。司马穰苴和晏婴早已经成为骨骸,国、高二守也早该扫进垃圾堆里,在位五十年的国君,压制了他陈氏整整两代人的吕杵臼也终于死了……

    他也早已做了周密的准备,宫内有燕姬为内应,城中有鲍氏为羽翼,城外还有随时可以攻入的五千大军,儿子则把守国门,虽然不能阻止赵氏攻城略地,但长城以内,他们休想进来!

    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但高张那边也会很快得知消息,此刻时机宝贵,不能有顷刻耽误,他必须立刻入宫。早一刻见到燕姬,早一刻控制宫廷,扶持自己中意的傀儡,才能安定大局,免生变数。

    接下来,就是属于他们陈氏的时代!

    “是时候了!”

    陈乞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站起身来振臂一呼:“陈氏养士三十年,二三子仗义死节,在今日乎?”

    院内死士皆呼:“愿为主君赴汤蹈火!”

    三更一刻,陈氏府邸的大门忽然再度打开,在打更人惊讶的目光下,数百名黑衣甲士仗剑鱼贯而出,乘着夜色,朝公宫方向飞奔而去。

    ……

    今日夜色阴霾,多云且沉重,这不是好兆头。

    王孙胜皱眉看着天气皱眉不已,他是以宾客身份暂居于鲍氏府邸中的,养父伍子胥在夏初时就返回吴国了,王孙胜为他感到遗憾,因为如此一来,他就错过了汶水一战给齐国人带来的震惊和恐惧。

    一如王孙胜所料,赵氏赢了,赢得漂亮,赢得齐人瞠目结舌。几年前的雪原一战,他们还能将原因归咎于该死的雪天,可这回,却败得无话可说,齐人的脊梁被干脆利落地砸断,如今他们宁可内斗,也不愿去与赵氏为敌。

    按照王孙胜之前的说法,赵氏胜,则东方大局已定,齐国失去了角逐霸权的资格,赵氏将如旭日东升般冉冉向上。他此时去投奔,以楚国王孙的身份,以他对吴国的了解,应该能得到很大的礼遇,甚至实权。

    他之所以还留在齐国未走,是因为这边尘埃未定,王孙胜想把齐国的热闹看完,再去赶晋国内战的末班车。

    早在齐侯抱病回到临淄时起,他就敏感地嗅到,一场大乱正在酝酿之中,鲍氏府邸的守卫比往常增多了数倍,大街上也人心惶惶,宵禁令颁布,这在不夜城临淄是难以想象的事。

    乱,将起于齐侯丧命之日!

    今夜,鲍牧以为他安全着想为由,派了许多名竖人和守卫在门外看护,王孙期一笑而过,将所有人遣出门外后,却在室内独自磨着剑。

    勾吴宝剑反射着烛光,轻轻挥动,则帷幕轰然落下。

    “长剑藏诸深山无人知晓,一朝锋鸣定叫天下色变!”

    王孙期满意地点了点头,找出伍子胥在他行冠时送他的那副犀皮甲胄,仔细穿戴在身上,随后一脚踢倒了烛架,看着狂舞的火焰渐渐吞噬居室,他的面容却冷静若处子,只是透着一丝兴奋的狰狞。

    “失火了,失火了!”外面人声嘈杂,下人和侍卫忙不迭地抬着水桶来救火,却不防王孙期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从窗口跳了出去,只留下身后一片混乱。

    以他狡诈而好作乱的本性,又怎会错过这场热闹?

    王孙胜将阻拦他的守卫推倒,大步迈入鲍氏演武的校场中,出现在也正激励死士,号召他们随自己赶赴公宫“勤君之难”的鲍牧、鲍息父子面前。

    在鲍牧父子和数百鲍氏死士惊讶疑惑的目光下,王孙胜握着剑躬身行礼道:“多谢伯父和世兄让小子在鲍府白吃白住这么多日,今夜的厮杀,便是报答鲍氏之时!”

    ……

    “伯父,这是国氏能凑出的钱粮、财物,还望伯父能早日与赵氏和谈,让我父归国。”

    国书是国夏的长子,十四五岁年纪,他虽未行冠,扎着总角的孩童发髻,言行举止却已与大人无异,残酷的卿族斗争使得七鼎之家的孩子容易早熟,毕竟他们从小的游戏就是拉帮结伙,勾心斗角。

    “只等新君继位,我便立刻派人去同赵氏讲和。”高张这几天下来很疲惫,他使尽浑身解数才说服收起疼爱小儿子的偏心,以邦国为重一次,幸好国君乘自己还没糊涂时将陈乞留在东阿、平阴应付入寇的赵军,陈恒也远在河间,否则只靠仅剩的国、高二氏族兵,以及为数不多的公室军队,高张根本无力阻止陈恒撷取政权。

    只等新君继位大势已定后,再试图与陈氏、鲍氏达成平衡了,高张默默数着自己手里还有多少牌,公子寿感激他册立之恩,穆陵关的晏圉会支持他,赎回国、高的主力后,这场危机便能过去了……

    可赵无恤会答应和解及赎人么?高张心里也没底,只怕这次齐国要流很多血,汶阳之田怕是保不住了,陈氏侵吞的河间地,甚至于夷仪也可以让出去,也许还能与赵无恤达成协议,共同削弱陈氏。高张不知道的是,无论国内还是国外,他都已经被人捷足先登了。

    就在这时候,一阵失措的大呼将高张从短暂的沉思中惊醒,国书也一跃而起,按着剑警觉地看向窗外。不知不觉,天色已经微微发亮,灰色的晨光正透过窗户流泄进屋,外面是发生什么事了么?高张心里突然突突乱跳起来,意识到大事不妙。

    有人推门而入,来者是高张一党的大夫秉意兹,他身上满是鲜血,面如土色,匆匆进来后下拜道:“执政,大事不好了,君上已甍,陈氏与鲍氏叛乱,正发兵围攻公宫!”

第780章 临淄乱(下)

    齐宫巍巍,位于临淄城西南角,以小城的形式嵌入大城,内部建筑台榭高大,气势雄伟,装饰得富丽堂皇。外部防御工事也修的足,城池比外郭还高,墙垣也厚实。

    但看似最固若金汤的地方,也是最危机重重的地方,数百年来,这里发生过无数次政变、弑君,无论将墙垣如何加固增高,都无法防止它从内部被攻陷。

    公子寿战战兢兢地站在大殿内,胆战心惊地等待外面战斗的结果,他经历了从成为太子的大喜到父亲死去的悲喜交加,再到政变者者兵临宫门的大骇这一历程。

    政变是突然发生的,虽然才进入齐宫一天,但他俨然将自己当成了这里的主人,正在和宗伯商量如何操办葬礼,如何给先君一个合适的谥号,政变者突然到来,数百兵卒攻入宫门——公子寿甚至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进来的,他只在事后才察觉,先君的夫人燕姬不见了!

    齐国公室的军队虽然葬送在汶水南岸,但还是保有一定防御能力的,犁弥组织了一千人分布在宫内四面,却被五百陈氏死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们很快就冲过殿前的广场,直奔齐侯寝宫而来。

    犁弥见状不妙,让公子寿躲到齐侯杵臼的停尸房中,他则带着虎贲在外御敌。在最前面的百余人叛党中,他看到了许多相识的陈氏族人面孔,当即心中一沉,知道今日之乱,是陈乞搞的鬼。

    “犁司马,宫门已经被我掌握,放下兵器。”果不其然,在他们被围在殿门外后,一身戎装的陈乞走了过来,开始劝降犁弥。

    “卿士是要叛乱么?是要学易牙、竖刁,还是学崔杼?”先君尸骨未寒便发动兵变,这让犁弥心中怒意一发不可收拾。

    陈乞笑道:“司马言过了,公子寿之立乃高氏私心,非先君之愿也。司马常侍先君左右,应该知道,君上一直是想要公子荼继位的,我来此,就是想完成先君的心愿,让他能在黄泉下瞑目!”

    犁弥对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嗤之以鼻,“君上有制,卿在城内私兵不得超过五百,大夫不得超过两百,卿士虽然侥幸攻入宫中,可实际上,在临淄城内,你的实力比起国、高来并无优势。”

    “是么?”陈乞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看来司马是想等高子来救?只可惜,如今连他连自己都保不住!“

    ……

    陈乞说的不错,因为是陈鲍二卿的联合行动,所以他们分工合作,陈乞叩宫门,鲍国则负责截击来公宫支援的高氏甲兵。

    此时天已大亮,高张匆匆集合五百家臣族兵后便赶赴公宫,希望能保住嗣君不失,可在抵达西市附近时,就被鲍氏的兵缠住了,一场巷战在西市爆发。

    对于巷战,齐国人已经司空见惯了。早在一百多年前齐桓公去世后,在易牙,竖刁等奸佞的支持下,五公子打成了一团,足足战了六十多天,把临淄打得支离破碎。到人死的差不多了,才有空歇下来去给齐桓公收尸,可那时爬出公宫窗外的尸虫都快化茧成蝇,满临淄乱飞了。

    这之后的崔庆之乱,陈、鲍驱逐二惠之役,无不以临淄为战场,打得不可开交。鲍牧、陈乞就是当年的亲历者,这两个老练的政变者有心算无心,早早等在必经之路上,打了高氏一个出其不意,其中鲍牧勉强才带上的王孙胜更是勇猛不已,使出那套在吴国学的剑技,可以一敌十。

    战斗本来是一面倒的,可随着小国书也带着仅剩的国氏族兵赶到,却隐隐有翻盘的迹象,毕竟鲍氏之兵不以善战出名,国、高族兵中却有很多技击。

    就在这紧要关头,却有国人加入到战团中来了。

    以往历次政变,国人基本都是中立的一方,可这一次他们听到打斗声出门一瞧,却正好听到各家派来的人在大声求助。

    对一向自视甚高,看不起平民的国、高二卿求助,他们嗤之以鼻,对鲍氏的求助,他们同样无动于衷,唯独对陈氏,勾起了他们的一些记忆。

    陈氏的豆、区、釜三种量器,都加大了四分之一,钟的容量就更大了。从陈无宇开始,但凡遇到临淄人借贷,就用私家的大量器借出粮食,而用公家的小量器收回。高唐山上的木材运到临淄市场,价格不比山里高;东莱的鱼盐蛤蜊等海产,价格也不比海边高。在齐侯杵臼统治末期,百姓把劳动收入分成三分,两分归公家,一分用来维持自己的衣食。国君聚敛的财物已腐烂生虫,老年人们却挨冻受饿。加上刑罚泛滥,国都的各个市场上,鞋价便宜而假腿昂贵。

    临淄人有了痛苦疾病,在国君和国、高二卿处得不到安抚,只有陈氏愿意出财出力安顿他们。这种事情做一次两次可以说是伪善,但三十年如一日地做下来,就成了真正的行善,而且是惠及两代人的大善!祖父临死前会对孙子说陈氏的好,母亲下葬后儿子会擦着眼泪说多亏陈氏相助,否则连一体面的葬礼都办不了。

    于是三十年下来,临淄民众虽然名为国君子民,可他们最底层的那些人,拥戴陈氏如同父母一样,归附陈氏像流水一样。

    陈氏若亡,谁来抚恤临淄受苦受难的穷困百姓?

    齐侯可以死!陈氏不能倒!

    所以在陈氏旗帜的号召下,他们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阵营。

    让高张瞠目结舌,让鲍牧不明所以,让王孙胜记忆犹新的一幕发生了。战局正酣时,临淄的国人纷纷从家里拿出农具、武器,倒向陈、鲍及诸大夫一边,他们全民皆兵,集结了整整万余人,半个临淄都喧嚣起来,这已经不是四个家族的争权夺利,而是齐人用手里的武器投出的选票。

    于是高、国仅剩的那点族兵寡不敌众,连连败退,一直从西市败到了东市。自己这边人越战越少,敌人却得到了越来越多临淄国人的拥护,变得势不可挡起来。

    “输了,吾等输了,得国人者,得齐国。”高张不用想就知道大势已去,若在临淄他都打不赢,出了临淄,面对实力完好的陈氏,国、高更是有败无胜!

    “走!”高张调转车头,对一脸呆滞的国书吼道:“我走南门,你走东门,我从夹谷入鲁请求庇护,你去穆陵关找晏圉!吾等需要他手下的南军!”

    ……

    “犁司马,看到了么?这就是水可载舟,水可覆舟……”陈乞听完手下汇报外面的情况后有感而发,这句话是从曹国的政变中听来的,端木赐在陶丘做的一切给他很好地上了一课,陈氏一直在贴本养士,讨好临淄民众,为的就是这一天!

    那些避战,勾结利益相同的上层,是阴谋,可施利给民众,获得他们的支持,就是阳谋。

    阴阳谋并用,以正合,以奇胜,陈乞在谋国上,俨然有了族弟孙武的精髓,哪怕在国、高实力犹存的时候,也抵不过汹汹国人。

    这场内斗的胜负,早在三十年前陈无宇开始大斗借小斗收时,便已经注定了!只可惜,他自己没能看到这一幕奇景。

    随着高张和国书的分别败退,随着他侄子陈逆带着五千人进入临淄弹压不服者,所有人都知道,大势已定。亲近高张的大夫之家或奔或逃,其他各家则忙不迭地加入陈氏一边,唯恐落后,被当成异己打压了。

    犁弥也明白这个道理,他没有再做更多的反抗,乖乖让开了寝宫的道路,陈乞和随后到达的鲍牧双双进去对着齐侯杵臼的尸体哭丧,让跪在旁边的公子寿站也不是,跪也不是,尴尬不已。

    就在这时,先君夫人燕姬再度出现,她带来了齐侯杵臼生前最疼爱的儿子公子荼,陈乞和鲍牧也炮制了一份加盖了国君大印的“遗诏”来,俨然以驱逐奸臣,扭转乾坤的顾命大臣自居,将少年公子按在先君灵寝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随后,伪太子公子寿也被利剑逼着,对他的小弟三稽首表示臣服。

    他这几天的经历,就像是一场梦,而这场梦,随着数日后的一盏断肠鸩酒宣告终结。齐侯的其他几个儿子不想落得这一下场,纷纷外逃,或逃向最近的杞国,或是东南沿海的莒国,但更多的选择鲁国,选择赵氏,如今中原诸侯卿大夫里,仅剩的大腿……

    ……

    与此同时,就在临淄之乱接近尾声时,毅然抱病出征的赵氏家主鞅也终于抵达了轵关……(未完待续~^~)

第781章 狭路相逢勇者胜(上)

    ps:期末很忙,没什么状态,只一章了,抱歉……

    ……

    远远望去,在太行山脉与盆地交界的位置,一条斗折蛇行的道路刚好在两座山峰中间,两山高耸入云,四面陡峭,崖壁几乎呈直立状,飞鸟方能越过。在山中间是一片方圆数十亩大小的平地,平地上用山石建造了一个简陋的关隘,是为轵关。

    早在轵关刚刚设置的时候,齐桓公西伐大夏,涉流沙,束马悬车登太行,至卑耳山。这里是他的终点,至于再往西的地方,一代霸主却只能感慨一番后退走。

    一百年后,周灵王二十二年,齐庄公借栾盈之乱倾齐国之兵讨伐晋国,同样也是登太行山,封少水,这里也是他的终点,之后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越过轵关。

    因为轵关的存在,任何来自东方的敌人都无法越过太行山,对晋国造成更大的威胁,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它对于从西面攻来的人也一视同仁,但相比太行东麓,知军行进的道路更加平缓,也更容易布置军队发动进攻。

    数个日夜过去了,战斗断断续续发生在轵关。

    西方一里远处,是一处山间的盆地,知氏的营地忙碌不堪,无数篝火升起根根烟柱如树木枝桠般伸向夏末碧蓝的天空。他们沿森林和山丘边缘搭起帐篷,到处都是人和车马器械。

    通过狭长的轵道来进攻关隘,这在以往是不可想象的,光靠轵关自己的地利,就能把这些人挡在外面。可如今韩虎作为败军之将,却没有这种自信,每一次敌军推着冲车和橹车前进,他都胆战心惊。石头的城墙不是那么容易被摧毁的,可木制的门不一定,只要顶着弓箭和石块的攻击抵达门下,用手里的斧钺将木门摧毁是做得到的。

    出于军事机密,赵氏没有将守城利器投石机和弩砲泄露给韩氏,于是韩虎见传统的法子不凑效,便用了一招釜底抽薪的招数,他让人将木门内堆满石头,堵死了整个门洞!

    于是知氏开始改变策略,森林里时不时传来一声巨响,一棵棵千年古树轰然倒下,卷起漫天尘土和针叶,他们仍未气馁,在制造器械。知氏人多,若一拥而上,很有机会靠着木梯挤上城墙,知瑶也不乏耐心派人去寻找其他出路,太行沟壑纵横,总有小道通向关隘后方,虽然无法容纳大军绕路,可派一支前锋绕到轵关背后夹击,还是很行得通的。

    双方统帅都清楚,一旦短兵相接,韩兵们完全没有勇气进行抵抗。

    这也意味着,敌人先登之时,便是轵关陷落之日!

    韩虎就这样在绝望下坚持,一直坚持到段规宣称的援军终于踏入轵关!

    ……

    赵鞅抵达这里后,受到了如潮水般的欢呼,意志薄弱,差一点就弃城投降的韩氏残部也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如同拜见自家主君般,纷纷匍匐在他脚下抽泣。

    赵氏抛弃韩氏的谣言,也随着赵卿的抵达不攻自破,那些降知派讷讷地退到人群后面,跟着众人一起对赵鞅顶礼膜拜。

    “舅父,你总算到了。”韩虎双目垂泪,这些日子他承受了巨大的压力,不单有关外的知军,还有堡垒内部形形色色的声音。“你若为家主,须得多倾听臣下谏言。”祖父曾如此教训他,可现在韩虎却一个字都不想听。

    “哭哭啼啼像什么君子?未来的韩氏家主可不是这样的。”赵鞅将含着眼泪,仿佛看到了救星的韩虎扶起来,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擦去脸上的污迹眼泪,也是一个堂堂美男子,他暗自嗟叹若是家里的那个韩氏媳妇空有一身好外表,若性情也与其弟一样通情达理便好了。

    这轵关虽然一夫当万夫莫开,可也要看是什么样的人在防守。在被知瑶的大军攻打了数日,加上去年被泥石流冲垮了小段城墙尚未完全修缮,这座关隘已经摇摇欲坠,赵鞅的到来,仿佛堵住了它的缺口,凝聚了人心。

    尽管有医扁鹊一路照料,赵鞅腿脚还是刺痛不已,但他强忍着不适,眼睛扫过所有人,无人敢与他对视,但他却能将他们的胆怯、懦弱、没担当记在心里。

    韩氏众人的心安定了下来,接着便要继续共御外敌了,韩虎邀请赵鞅登上城头,恰好见到对面军阵也有人在观看城池形势,还对这边指指点点,大概已发现援军抵达这一事实。

    赵鞅观望了一会,心中暗道对面知瑶的营帐扎得毫无破绽,此子虽然年轻,却已经是个娴熟战阵的军将了,而且尤其擅长山地作战,军队中还有不少仇由人。

    于是他派了个使者过去传话:“我与知伯同辈,知氏之孙亦鞅之孙也,见长辈却不来卸甲拜见,是否太过无礼?”

    ……

    从赵氏玄鸟大旗重新竖起在轵关城头时起,知瑶便知道乘机攻克此关恐怕是没戏了。仿佛勇气在胸间膨胀,本来在城头缩头缩脑的韩氏兵卒竟也敢冒出头来与敌人直视。

    而赵鞅派人送来的话,更是让知瑶手下的众人暴跳如雷。

    “赵孟这个老不修,他是在占君子的便宜啊!”

    知瑶也皱起了眉,若他承认赵鞅为祖父辈,那赵无恤岂不是他父辈了,这种**裸的折辱,是对他巨大的挑衅。

    若换了几年前,知瑶定会受不住激,下令强攻轵关。可如今他已经成年,性情也没那么冲动了,反倒在勇之余有了几分智,赵军抵达后,轵关守军剧增一倍,光靠他这不到两万人,是决然攻不下来的。

    但这场对话涉及士气,涉及两家脸面,他也不能示弱,于是便让使者将话送了回去:“知氏曾与赵氏有姻亲,如今两家构难,交战于太行,但知氏诚意仍在,只是军将之女恐怕不能做家兄之妻,仅能为小子侍婢了……”

    看着使者渐渐远去后,他露出了一丝冷笑,调转了车头:“传令下去,准备拔营撤离,明日凌晨天明后悄悄离开轵关!”

    ……

    “小子猖狂!”

    赵鞅送去的羞辱没让知瑶失去理智,知瑶的反击却让他怒火中烧。

    他的愤怒不仅来自知瑶的自大,还有其他事情。在众人的口述下,赵鞅也得知了不久前发生在小邑台谷的阻击战,宁死不屈的师帅伍井,以及在疾风骤雨中蔚然不倒的玄鸟旗。

    “可惜,真是可惜。”一声叹,声声叹,赵鞅不记得那位小师帅的模样,只记得是儿子麾下的老人之一。

    “惭愧,伍师帅为吾等断后浴血奋战,我却苟且而生,真是惭愧。”韩虎也嗟叹不已,这不是作伪,而是发自内心的惋惜。

    他不知道的是,赵鞅却对此另有想法,太行以西的陷落,伍井的死,这都是血的教训。赵鞅由此认定,再让韩氏控制轵关太不可靠,也是时候让赵氏接手太行各关隘,是时候为这场大战收尾了……

    赵鞅道:“我此次前来,不仅是要救轵关,还要去救长子,长子若失,赵韩两家就没有反攻的立足点了。晋阳……晋阳太偏北,而且陷入了敌人的团团包围中,我只求董子可以自保。知瑶久攻轵关,联军士气大降,吾等需要一场胜利,来洗刷台谷的血仇!”

    “小子不才,亦知耻而后勇,舅父请说,吾等应该怎么做?”韩虎虽然不想再打仗,可事到如今,他仿佛已经被刀剑逼迫着到了悬崖边的独木桥上。韩氏已经损失太多,必须得到更多才能在这场战争里盈利。

    在得知赵无恤大败齐人,开始返回后,他便认定,这场胜利是板上钉钉的了,至少太行以东大局已定,他们韩氏想要夺回失去的疆土,在战后让自己不吃亏,就要继续在接下来的战争中出力,好增加战后分割战败者领地的话语权。

    赵鞅盯着关外的地形道:“我料知瑶见我抵达,必知难而退,不日必将撤离,轵关道地险路狭,敌我两军在此地就譬如两只老鼠在洞里争斗,人数已经不重要了,而是哪个勇猛哪个得胜!等彼辈拔营之时,便派三千赵韩死士出城攻击!不利则原地设垒防御,有利则一路猛追,直到将他们赶下太行山为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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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我为王介绍:
重生春秋,成为卿族庶子,被赶到马厩与牛马为伴,谁知霸业竟由此奠定,三家分晋?太低端了,我还是玩赵氏代晋吧!
老子乘牛西行,仲尼意气风发,吴越相争美人离殇。渭水之畔,曲裾深衣的伊人吟诵着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右手长剑,左手诗书,用不一样的思维统一天下,迈步落日余晖的成周,鼎之轻重,我能问否?
这是我的华夏,我的《春秋》---我为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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