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大家都有收获
李申之的一句话,无疑是一颗重磅炸弹,把在场的人雷得外焦里嫩。
古代的青楼女子,都有独家秘制的避孕药,每家配方各有不同,功效也略有差异。妓院对自家的避孕药配方秘而不宣,绝对不能叫竞争对手知道。
妓女怀孕,最是影响生意。
妓女本就是吃青春饭的行当,一旦怀孕,只能打胎,好几个月不能出勤,直接导致职业生涯的黄金期少了一大截。因此,避孕药的效果越好,能带来的效益就越高。
然而效果再好的避孕办法,也有失效的时候。现代社会都是如此,更遑论一千年前。
李申之正是抓住了古人没有百分之百准确的验孕办法,这才编造了这样的谎言。说不准的事,当然可以信口开河地随便乱说。倘若日后谎言被戳穿,童姑娘生不出孩子,谎称小产了便是。妓女们常年服用避孕药,赎身良家为妾之后,最是难怀孕生产,特别容易流产。
只不过这么一说,李申之毁了自己的名声罢了。没娶妻先纳妾,还是纳了一个青楼女子为妾,在官宦人家中就是个笑话。殊不知李申之最不在乎的,恰恰就是名声。
赵士褭爽朗地大笑:“官家何不作个顺水人情,将那童氏赐予李申之。”
古时候赏赐美人很常见,童姑娘是官妓,把她赏赐给李申之,这位大宗正刚好说得上话。
赵构点了点头:“那就依大宗正的意思吧。”
李申之赶紧接住话茬,不给别人任何插嘴的机会:“臣谢陛下!”
赵构也学精了,不等李申之话音落地,紧跟着说道:“申之,方才看你与宗室子弟们饮酒甚欢,可是选好了副使人选?”
副使的人选早已有人向他报告,之所以有这么一问,是打算叉开话题,不给秦桧发难的机会。
李申之仿佛与赵构达成了某种默契,紧接着话头,恭恭敬敬地说道:“臣已选了建国公,还请陛下圣裁。”
赵构满意地点了点头:“赵瑗那孩子稳重又孝顺,这次去见见世面也好。到了金国,你们需得通力协作,莫要堕了我大宋威风。”
李申之和赵士褭齐声拱手:“臣遵旨!”
不用下跪的感觉真好。
秦桧想说些什么,却一直插不上嘴。赵构与李申之两人跟拍节目似的,你一句我一句,话赶话地说着,气都不待喘。
等旁人回过神来的时候,李申之已经领旨退下了。
赵构岔开话题,秦熺与李申之闹矛盾的事儿,就算这么揭过去了。
小孩子打架,大人表个态就完了,难不成还真要论理论出个一二三?
打发走了李申之,赵构说道:“丞相家的公子受了惊吓,朕甚感心痛,便赏美人十名压惊。丞相觉得如何呀?”
针对闹矛盾的双方,赵构各赏了五个大枣,秦桧也挑不出啥毛病。再纠缠此事,反倒显得自己鼠肚鸡肠,便顺势拱手谢恩。
此事就此作罢,大家各自散去。
赵不凡转身的时候,微不可查地轻轻瘸了一下,那副“努力掩饰自己腿瘸”的样子,表演起来已臻化境,足以以假乱真。
李申之虽然没吃亏,但是被秦桧与秦熺恶心得够呛。自己只能勉强自保,无法反击,这样的感觉让李申之很不爽。难怪人人都想“醒掌天下权”,处处被人压制的感觉太不爽了。
但今天也不是全无收获,至少知道秦桧在赵构心中的地位,已经下降了不少。
日后拯救岳飞时,阻力也会小一些。
龙椅之上,赵构觉得今天的收获很大。
他发现,秦桧也没那么可怕。前提是有李申之在场。
胆子壮起来,胯下隐隐也有了点感觉。
赵构觉得,李申之就像秦桧的克星一样,处处呛在秦丞相的七寸之上,让人不禁心中暗爽。若不是李申之年纪太轻,资历太浅薄,他都想给李申之安一个参知政事,最好常伴自己身边。
……
李申之安然无恙地回到自己的宿营地,紧张的人群终于松了一口气。
赵不凡径直走向童姑娘,拱手道:“恭喜李夫人了。”
李夫人?茗香苑众人的表情精彩纷呈,有惊讶,有不信,有疑惑,有懊恼,还有个不知想的什么,表情竟然是有点兴奋。
李修缘依然一如既往地淡然。
李申之摸了摸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道:“内个……官家把你赏给我了。”
童姑娘是官妓,是官府的财产,官家随时都能拿来赏赐臣僚。
张葱儿拍手笑道:“太好了,这下赎身的钱都省下来了!”
这清新脱俗的角度搞得大家不知是该笑还是不该笑,张葱儿吐了吐舌头,觉得好尴尬。
薛管家出来打圆场,遥遥地朝官家拱了拱手:“谢官家赏赐。童姑娘以后跟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关键时刻还是得老将出马,场面才再度变得正常。
赵不凡说道:“童姑娘有孕在身,赵某就不多打扰了,告辞。”说罢,扬长而去。
刚刚恢复正常秩序的茗香苑车队,再次炸了锅。
李申之赶紧食指放在嘴唇上,挤眉弄眼地疯狂暗示。
张葱儿第一个反应过来:“童姑娘赶快坐下,千万别累着了身子。你这肚子里的孩子,可是东家的第一个孩子,金贵着呢。”
童姑娘并不知道自己怀孕了,懵懵懂懂地在张葱儿的安排下,稳稳地坐回了马车之上。
坐稳之后才回过神来:不对啊,我自己都不知道怀孕了,赵不凡怎么知道的?
张葱儿到底是个聪明人,反应快一些,悄声解释道:“想必是方才少东家撒了个慌,你就先应下来,待回去之后再慢慢计较。”
送走了赵不凡,李申之没有多耽搁,当即打道回府。
这次西湖之行的主要目的达到了,成功地与童姑娘谈妥,并且顺利地收归麾下。
还顺便有了不少小收获,比如在易安居士李清照面前显圣,赵官家赐了自己一个文林郎的官阶,还任命自己当下一轮与金人谈判的副使,结识了南宋一朝最优秀的皇帝赵昚(赵瑗)也算是一个不错的收获。
除此之外,还成功地让秦桧与赵构之间的信任裂痕加深。
西湖边上,易安居士李清照还巴巴地等着李申之从官家处回来,好继续讨论诗词呢。
结果李申之回来之后,连看都没看她一眼,直接就打道回府了。李清照瞬间觉得这西湖景色也不美了,自家厨子做的小食也不香了,索然无味之下也打道回府去了。
赵不凡回到自家宿营地之后,宗室子弟们个个喝得酩酊大醉,自有各家的仆从搀扶安顿。赵不凡收拾好自家的物件,也回家去了。
他得早早在家候着。今天发生了这么多事,大宗正赵士褭回家之后,一定会召他前去谈话。
与其回家后再被老头子喊过去,不如直接上老头子家去,顺便跟老娘撒撒娇,兴许老太太一高兴,顺手赏赐点什么好东西。
他可是觊觎老头子府上的一个小丫鬟很久了。
七十七、第一个鬼见愁
众人回到茗香苑,各自歇息去了。
几个主要人物聚集在了李申之的房间,有一些事情需要大伙合计合计。
陆游和李修缘俨然一副核心成员的样子,什么都不避讳。
张葱儿干起了老本行,给众人斟茶,顺嘴问道:“童姑娘怀孕之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在西湖时也没说清楚,我们也不好相问。”
童姑娘一路上反复回忆了近期的状况,前些日子还来过月事,应该不可能怀孕才对。
李申之说道:“方才在御前,那范同非要说童姑娘伤了朝廷官员,秦禧有官身,以此咬住不放,定要判童姑娘死刑,至少也要砍掉一只手。情急之下,我便说童姑娘是我的小妾,且怀了我的孩子。然后官家特地赐婚,此事才算是揭了过去。”
童姑娘泫然而泣,跪拜在地上:“公子大恩大德,童瑜无以为报,惟愿做牛做马,服侍公子左右。”
李申之扶了一把:“起来吧,以后都是一家人了,不用这许多礼节。”
薛管家说道:“童瑜姑娘的卖身契,老朽随后去赎,少东家歇着便是。”
童瑜已经赎身,再喊“童姑娘”有些不合适。倒不是这个称呼不好,而是很容易让人联想起过往的身份。
张葱儿给童瑜斟了一碗茶,说道:“老管家这就不懂了,既然是官家赐婚,那教坊司自会办理相应的手续。等中宫的旨意下来,三元楼会亲自把瑜儿妹妹的卖身契和家当送过来,说不定还得搭上一份礼物呢。”
有人打招呼,就是好办事。尤其是这种最高级别的递条子,手续办起来自然是一路绿灯。
安顿好童瑜,薛管家说起了酿酒的事情。
“新的设备又上了两套,酿酒师傅说现在酿一锅新酒,只需要九天时间。等再过些时日,新式酿酒设备搞上五六套,咱家光靠酿酒这一项,就足以称富临安了。”薛管家越说越兴奋,仿佛只要有了钱,就能在临安城横着走似的。
酿酒的工艺经过多次调试与研究,最终将整个流程定在九天。
酿酒师傅说,九这个数字暗和天数,又与酒谐音。如果酿酒时间不够九天,一定是哪里不足,而一旦超过九天,又会是哪里太过。
不想打击酿酒师傅一颗虔诚的“纯手工”酿酒之心,李申之没有过多计较。在他的印象中,这种清香型的白酒,最快出炉也得七八天,大差不差,不在乎这一两天。
“黑市上有‘胡虏血’了吗?”这才是李申之最关心的问题。酒的价格与销量,才是最终决定成败的关键因素。
薛管家说道:“黑市上倒是还没有,第一批的量不多,且大多数都送到了宫内,喝的喝,赏的赏,一经分散,每人到手的酒还不够塞牙缝。不过我听说大家都在通过各方渠道预定,甚至有人愿意出一百两银子买一壶。”
“这么贵的吗?”李申之都被吓了一条。
默默在心中换算了一下,一百两银子大概相当于十万块钱,只买一斤酒。不过好像对于土豪来说,这也稀罕。
不怕你卖的贵,就怕你东西不够好。
薛管家继续说道:“就这还是先付了全款,就等着咱家新酒出炉呢。”
“都是哪些人在卖?咱家没收到定金吗?”李申之越听越激动,仿佛看到了一屋子的鬼见愁。
薛管家说道:“皇城司的冯干办卖了一匹,今日来打招呼的那个赵不凡也卖了一批。咱家暂时还没有收定金哩。”
这两个人是吃定了李申之,知道新酒出炉必定会有孝敬他们的一份。
“赶紧收啊,”李申之急道:“为何不收?”
“这不是还没请示过少东家,不知道定多少价格为好。”薛管家心里叫苦,说不让收定金的是你,现在又让收定金的也是你。
李申之说道:“外面百两银子一斤,咱们就按照八十两一斤收,先收他个三五千斤的钱。”
新生产线投产,酿酒的产能便能增长到一次五千斤,如果按照八十两一斤的价格买,那就是四十万两白银,按照一比一百的比例兑换黄金,能换四千两黄金。
一千两黄金铸成一个圆蛋蛋。
张俊家用一千两银子铸一个没奈何,咱就用一千两金子铸一个鬼见愁。
乖乖,这一口气就挣了四个鬼见愁。
这种钱得赶快挣,趁着行情高涨,市场稀缺,先挣上一波再说。若是等到别家仿制成功,或者自家产量上去以后,市场稀缺度下降,这东西神秘感没那么足了,钱就没这么好挣了。
加价购,卖的就是个前排优越感。
只要东家开口,薛管家自去安排,不消多说。
李申之开发的新式酿酒工艺,主要依靠的是新式设备,其基础酿造原理与酿酒师傅们原先掌握的不差太多,因此生产线扩张起来很容易,酿酒师傅队伍的扩张更是简单方便。
只要铁匠铺和木匠铺能把设备生产出来,扩充生产线在酿酒师傅们的眼中,不过就是复制粘贴而已。
为了不受制于酿酒师傅个人的技艺,李申之还安排专人全程记录酿酒过程,以及关键步骤的参数判断。
受限于现在还没有温度计,记录起来只能写上主管感受。
比如说描述发酵室的温度,叫作:烫手,很烫手,极烫手。
温度再高一些,叫作:缚湿巾腾汽,滴水即干,置肉于上须臾即熟。
虽然依然很不准确,但好歹有了个对比目标。想要精准的数据,只能等闲下来以后,搞一个水银温度计出来了。
……
入夜之后,童瑜很自然地留在李申之的房中侍寝。
……
接下来的几天无甚要紧事。
李申之每天写写文章,喝喝茶,与陆游谈诗论道,与李修缘论经讲佛,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
百无聊赖之际,去了一趟木工作坊,“发明”了圆锯。
就像现代木工台锯一样。台锯又叫推台,号称木工界的无冕之王,大大地提高了木材加工效率,降低了木匠的技术难度。
要知道,两个木工通过拉锯的方式,想锯出一块尺寸合格的木板,对木匠的技术要求很高,没有两三年的功夫根本锯不成。
台锯就不同了,训练一上午,下午就能出活儿了。
经过一上午的试用,出现了一些意想不到的安全事故,好在没有伤到木匠。
大家集思广益,在台锯上安装了一些夹板与限位器之后,安全事故极大地降低。
又能多造几套酿酒设备,距离下一个鬼见愁更近了。
童瑜的卖身契在第二天就送过来了。
果然不出张葱儿所料,三元楼的妈妈除将童瑜的家当打包送来之外,又倒贴了许多金银首饰,还托话给童瑜,让她不要忘记娘家,常回来看看。
童瑜很有礼貌地回信,说自己要在茗香苑教几个跳剑舞的女弟子,三元楼若是有意,可以派几个人过来一起学。
茗香苑这边不收分文学费,还管食宿,算是还三元楼一段香火情。
要知道在宋代,家长送女子上“培训班”的火爆程度,一点都不弱于现代,其中便以舞蹈,乐器,厨师为主。身价高的老师,培训费相当不菲。
就拿厨娘为例,冒尖的厨娘,一般人根本请不起。相传有一个知府(市高官)想请一位临安府小有名气的厨娘做饭,雇用了不到一个月,无奈地将厨娘辞退。太贵了,雇不起。
所以童瑜说免学费,着实是一笔不小的人情。
转眼之间,新酒上市了。
七十八、有求必应
七八月份,是临安城新酒集中上市的时候。
那时候,各大酒楼旌旗招展,鼓乐喧天。这段时间里,京城名妓基本上全都被酒楼招纳去,为自家的新酒做宣传。
更有甚者,还专门制作了花车,在御街之上巡回展览,比上元节都要热闹三分。
上元节有官家的参与,大家多少还有些拘束。新酒上市的时候,是属于百姓自己的节日,纵情狂欢。
富人们买上等的精酿把酒言欢,穷人也能灌一肚子免费试喝的酒,半醉回家。
茗香苑第二锅“胡虏血”上市的时候,已经十月底,十一月初,没啥竞争对手,也就不需要费那么大周章地搞宣传。
奢侈品就要有奢侈品的淡定,一定要本着“酒香不怕巷子深”的高傲,拒绝一切宣传活动。
胡虏血真正出现在宴会上,其实只有两次。
一次是李申之与韩平等人的内部宴会,一次是在西湖边上与一众宗室子弟的宴会。
真正畅怀痛饮过胡虏血的人,也没几个。大多数人只能分得一两半两,刚刚品出点味道便没了下文。
韩平等人一直忙着科举,每天深居简出地,自不必说。
宗室子弟们着实为“胡虏血”好好地宣传了一场。这帮每日里养尊处优,手握大把的银钱没地方花的人,能让他们念念不忘的,必然是稀世珍宝。
西湖聚会之前的胡虏血,已经卖到了百两银子一斤。等到西湖聚会之后,经过宗室子弟们的大肆宣扬,酒价直接上到了五百两,并且还有上涨的趋势。
若不是茗香苑自己出来按照八十银子一两的价格收定金,接受预定,天知道黑市上的胡虏血会是什么样子。
若是遇到投机商人参与炒作,真卖到上万两银子一斤,恐怕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就是不知道当泡沫破裂的时候,临安城会有几人服毒,几人跳河,又有几人会魔鬼一般地上街砍人。
茗香苑门口,人头攒动,一派喜气洋洋。
“哟,这不是王掌柜么,订了多少斤酒哇?”
“咱是小门小户的,茗香苑只让订了十斤,花了八百两银子。”
“你说着茗香苑也是的,咱又不是缺这么点银子,非要那么抠唆地舍不得卖,一人只能买十斤,还不够塞牙缝的。”
不知这些人是怎么想的。以往最贵的酒不过是十两银子一斤,他们从来舍不得喝。反倒是从来没喝过的“胡虏血”,花八十两买一斤,一点都不觉得贵。
幸好李申之是真的在卖酒,没想着坑人。
茗香苑的酒不仅接受预定,还根据购买者的实力实行了限购政策。
普通人家只给订十斤,就算是狗大户们,也最多只给订一百斤。
刚才说话的那个掌柜神秘一笑:“我用我家小舅子的名字又订购了十斤。二十斤酒拿到黑市上一卖,里外里立马能挣五百两银子。这比开铺子挣钱快多了!”
只需要一天时间,胡虏血在自己手中里外一倒腾,就有百分之四十的利润,傻子才不赚这个钱。
“可是我听说了,第一锅胡虏血只产了一千斤,这次产了足足三千斤。并且他们的产量还在增加,等到下一锅预计要产五千斤。这么多酒一上市,这价格不得降下来吗?”
“降?你是不知道,要不是茗香苑开放预定,这酒在黑市已经卖到八百两银子一斤了。你放心,就算产量上去了,八十两银子买一斤也不亏。”
人间的事最怕起哄,一件本来很危险的事情,做的人多了,大家的胆子也就大了。
第二锅的胡虏血早就卖得一干二净,并且茗香苑还承诺送货上门,这些人原本不需要亲自来茗香苑捧场。
之所以还来了这么多人到店里,是为了抢购第三锅胡虏血。
转眼之间,茗香苑的大堂里堆满了白银。
只收现银和,不收汇票,铜钱都不要。
前后八千斤酒,一斤预售八十两银子,合计收了六十四万两,都抵得上南宋给金人一年的岁贡了。
按照当时的汇率,金银兑换比例大概是一比一百,虽然时有波动,但大体稳定。六十四万两银子能折合黄金六千四百两。
留下一千四百两黄金继续投资,剩下的金子铸成了五个“鬼见愁”。
经过茗香苑一众管家与女眷的推测,“胡虏血”最终的价格会稳定在二十两银子左右。这么肥的利润,最多还能再赚两三波。
李申之又是搞限购,又是搞预定,并不是想搞什么饥饿营销,他只是不愿百姓在这样一场商业盛会中,反倒输光了自己所有家产,最终落得家破人亡。
抢购的人蜂拥而至,临安城中显贵的拜帖也没少收。
能送拜帖来的,无不适临安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有的好言相求,请茗香苑匀一百斤胡虏血给他们,价格随便开。也有颐指气使地,张口就让李申之送一千金胡虏血过去。
对这些,李申之一概置之不理。
人都不来,凭什么给你面子?
对那些派了管家亲自上门的,李申之一一接待。
比如这个眯缝着两只眼睛,目光仿佛被大堂里满地的银子吸住了一般,走路都歪着脖子不看路,这是“没奈何”张俊家的管家。
张俊家的管家准备了一肚子的说辞,想要从茗香苑处多讨一些酒,再砍砍价格,自家少出一点银子。
李申之大手一挥:“张相公是我李家的大恩人,若不是张相公转呈犀带与陛下,我李家哪有现在这番光景,还说什么钱不钱!管家且先回家,随后小子自当送上五百斤胡虏血,算是给张相公的谢礼。”
张俊家管家一下就被吓傻了,晕晕乎乎地就被送出了门。
这个管家始终没有搞明白一个问题:原来知恩图报是真的存在的吗?真的有人会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吗?记忆中自家老爷帮李家转呈犀带的时候,可着实没少收李家的钱。亏得自己还以为是张家坑了李家呢,白想了那么多圆谎的好听话,一句都没用上。
直到许多年以后,这位管家回忆起这天的情形,嘴角都会不自觉地上扬:“我从未见过如此豪爽之人。”
紧接着又来了一位全身劲装打扮,消瘦的脸庞配上厚实的胸背,目测体脂率不超过百分之十。若不是脸上的两道刀疤,不知能迷倒勾栏瓦肆多少小姐姐,这位是杨沂中的副将。
他不是来讨酒的,而是来请教的:“殿帅遣我来传句话,请李公子得空去殿帅家的酒坊做客,指点一番我家的酿酒工艺。”
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说话就是直。明明是求人的词句,说出来的语气跟军令似的。
李申之出于对军人的尊重,没有计较这些。
才不是想抱人家大腿呢。
“殿帅相邀,小子莫敢不从。请将军转告殿帅,莫说什么指点不指点,我家酿酒的家伙事直接送殿帅两套,酿酒的师傅也能借去用几天,什么时候殿帅家里酿出胡虏血了,我家的师傅什么时候回来。”
这简直就是连带着酿酒设备和酿酒工匠的全套赠送,等于把自己发家的秘籍白送给了杨沂中。
军人自诩是天下最豪爽的一群人,只要对脾气了,命都可以交给你。
饶是如此,李申之的这番话还是让这位副将愣了片刻,然后硬邦邦地说了句:“谢了!”
凡是上门的人,李申之有求必应,给好处的程度,视对方大腿的粗壮程度而定。
最不济的,也给了五十斤的指标。
人家既然亲自上门,必定是真心看好李申之。在李申之跟秦桧不对付的情况下,人家至少敢站出来向自己示好,就凭这个,李申之都觉得不能亏待人家。
直到来了一位最尊贵的客人,岳银瓶。
七十九、断供
“李公子今日好快活啊!”岳银瓶冷冷的表情,让李申之心悸不已,如临大敌。
“哪有……”李申之一边把岳银瓶往里面请,一边遣人去找金儿来救场。
“还没有!”岳银瓶杏眼一瞪:“又是纳妾,又是卖酒,听说都要喜当爹了?也攒了好几个‘鬼见愁’了吧?”
李申之一愣,有一种社死的赶脚:“‘鬼见愁’的名声已经这么大了吗?”
“鬼见愁”不过是他随口起的一个名字而已,被人堂而皇之地念出来,尴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岳银瓶恨恨地掐了李申之一把:“你到底还帮不帮我了?还救不救我父亲了?”
看着岳银瓶一肚子的怒火,却又小心翼翼地不敢爆发的样子,李申之莫名地有一些心疼:“你放心,为救岳帅,我宁愿牺牲自己全部家当。今天等这边事了了,我会再去一趟大理寺。”
“不要!”岳银瓶惊呼,“你与那秦桧不对付,进了大理寺岂不是自投罗网。”
李申之无奈地笑道:“真不知该说你的情报是及时,还是不及时。说你情报不及时吧,你连童姑娘怀孕,还给我当了小妾,这么刁钻的情报都知道了。说你情报及时吧,却不知道官家已经赐了我文林郎,担任与金人谈判的副使,这么大路边的情报充耳不闻。”
“真的吗?”岳银瓶终于转忧为喜,转而又担忧道:“其实你有什么话想与我父亲说,我可以代为转达。你这样贸然去大理寺,他们恐怕会对你不利。”
李申之拍了拍岳银瓶的肩膀:“放心吧,在我出使金国回来之前,没有人敢动我。”
只要能一直讨赵构的欢心,秦桧就不敢拿他怎么样。至少在身体上,不敢让李申之有任何损伤,赵构现在最担心的是和议,李申之给官家带来了一种新的议和的可能。议和使者说是以赵士褭为正使,李申之与赵瑗为副使,其实就是以李申之为主。只是因为李申之太年轻,不得不找一个老家伙坐镇而已。
身负宋金议和重任,深得官家器重,这便是李申之敢去仇人的地盘大理寺里溜一圈的仰仗所在。
这时,金儿欢喜地赶来,李申之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他生怕岳银瓶脑子一热,回去扯上梁兴他们劫狱去。
两个好姐妹有日子没见面了,很快就叽叽喳喳地进了里屋。
金儿还是喜欢跟岳银瓶在一起,张葱儿跟童瑜都不合她的味口,没什么共同语言。
……
忙碌了一整天,李申之打包了十斤胡虏血,准备明日带到大理寺去探望岳飞。
再等一段时间,多上几条生产线,产量大规模提升以后,就可以拍着胸脯告诉岳飞:胡虏血管够,喝多少有多少。
或许也用不了那么长时间,等到殿帅杨沂中的生产线大量建起来,或许还能把胡虏血的价格给压下来。
虽然抱上杨沂中这条大腿的代价有点大,但是如果不把胡虏血的酿造工艺交出去,恐怕茗香苑也留不到自己手里。
胡虏血太诱人,觊觎的人太多了,天知道会不会冒出一个做事没有下限的人。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李申之还是懂得的。有多少怀抱宝玉舍不得丢弃,最后反倒招来了杀身之祸。
现在整个临安城都知道茗香苑傍上了杨沂中的大腿,想找麻烦的最好先掂量掂量自己。
总的来说,李申之觉得一点都不亏。现在抓紧点,多酿些酒,在杨沂中的作坊产出之前还能多赚好几个鬼见愁呢。
就算杨沂中的生产线建立起来,茗香苑也依然可以卖酒。一百文钱的成本,能卖出十两银子的价格,怎么看都不是亏本的生意。
……
迎来送往地忙碌了一整天,茗香苑终于可以关上大门,好好歇一歇了。
大门外的一片狼藉,禁军竟然派人给打扫得干干净净,可见杨沂中这人办事还挺讲究。
都说乐极生悲,果不其然就应验在了李申之身上。
李申之锤了锤自己的后腰,不明白为什么这副年纪轻轻的身体,为何竟然会有腰肌劳损的症状。
刚想躺下休息一会,薛管家来报告了一个噩耗。
“少爷不好了,”见惯了风风雨雨的薛管家,说话的时候竟然也带着一丝惊慌:“大事不好了!”
薛管家的罕见的表情让李申之心里直打鼓:“怎么了?薛叔你慢慢说。”
薛管家说道:“买不到粮食了,整个临安城都买不到粮食了。”
“什么?”李申之脑袋一懵,问道:“闹饥荒了?”
在他的印象中,整个南宋朝都没有发生过京城都缺粮的饥荒,这个偏安一隅的朝代是在酒饱饭足地自我麻醉中慢慢死去。
难道因为自己这一个多月以来的行为,改变了历史走向?
薛管家语气稍缓一些:“那倒不是,临安城没饥荒,是咱家买不到粮食了。”
说到这里,李申之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这是有人眼红茗香苑的生意,眼红“胡虏血”的热销,要来卡脖子了。
“让我猜一猜,这个人肯定不会是杨沂中,不是冯益,更不会是赵士褭。如果不是秦桧的话,我也猜不出是谁了。”
薛管家的情绪重又悲观起来:“正是那秦桧。他们秦家把持着临安城的粮行,已经给各大粮商下令,不让给咱们茗香苑供粮食。”
行会是在官府的监督之下,对各地工商业监管协调的一个民间组织,几乎每种商品都有一种行会。时间一久,行会的权力越来越大。就拿粮行来说,已经成了临安城粮食市场的做市商。谁家能买进多少货,能按什么价格卖,粮行都有很大的话语权。虽然他管不着所有粮商把粮食卖给谁,但是他能控制批发商不给哪个粮商供货。
“原来是这样。”李申之松了口气,说道:“不供粮就不供粮吧,大不了咱们的酿酒先放一放,反正也赚了不少钱。”
目前为止,李申之对钱财并没有太大的渴望。五个鬼见愁,折合购买力……零太多了,心算数不清,大概上亿的样子。
感觉已经把一辈子的钱挣够了,酒卖不卖都无所谓。
而薛管家接下来的话,让李申之的心情跌入了谷底。
“咱们预售的五千斤,如果不能按时交付,需要赔偿三倍定金。现在收不到粮食,等日子一到,酿不出酒,咱家的‘鬼见愁’不仅要全部赔出去,恐怕连茗香苑跟老宅子卖了都不够啊。”
岳银瓶看着李申之愁眉苦脸,说道:“我家在城外还有几个庄子,存着不少粮食,应该够你酿五千斤酒,要不我明天派人去运进城?”
李申之摇了摇头:“酿酒的粮食跟老百姓平日里吃的粮食不太一样。若是用不到合适的粮食,酿出来的味道跟之前差距太大,这‘胡虏血’的招牌就算是砸了。”
想要竖起一块招牌很难,有时候甚至需要几代人坚持不懈的努力。李申之若不是借着跨时代的工艺优势,胡虏血打开如今的局面并不容易。
但是砸掉一块招牌简直太容易了。徽州采那么大的牌子,顷刻之间人去楼空,面临倒闭,也就是一句话,一瞬间的事。
胡虏血是茗香苑上下众人齐心协力,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一颗摇钱树,谁也不想看到它倒掉。
思考了一阵,李申之心中大致有了计较。
“这种时候最怕引发客户的信用危机。万一‘谣言’流传开来,客户们担心咱们酿不出酒,甚至咱们会倒闭,就会前来挤兑,要回自己的银子。”
更何况茗香苑断粮,并不是谣言。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之下,相信这个消息很快就会传遍临安城,也会有人带头来茗香苑闹事。
银行业中常见的手段,不新鲜。
说到这里,李申之扇了自己一个嘴巴:“要回银子也就罢了,我已经把银子换成了金子,铸成了‘鬼见愁’,明天就算人家上门,咱也拿不出银子退钱。”
岳银瓶满脸焦急之色:“我家中还存了些银子,虽不够你三倍赔偿,但好歹能应个急。”
“暂时不需要。”李申之感动地点了点头:“薛叔,今晚先辛苦你出去跑一趟,尽量地多借些粮食回来,要整麻袋整麻袋装好,码到大堂里。银瓶姑娘也辛苦一下,把你家的粮食也借一些与我,装个样子。”
还好临安城没有宵禁,不然等到第二天早上再谋划,啥也来不及了。
“既然是秦桧布的局,不会那么简单。”李申之从容而又笃定道:“明日必然会有人来闹事。到时候薛叔一定要好言跟客户们解释。咱们摆在大堂里的粮食虽然不能酿‘胡虏血’,但是别人不知道。他们只要看到有这么多粮食,‘谣言’便会不攻自破。”
“无中生有。”岳银瓶用兵法高度概括了这个办法。
薛管家先是高兴了一下,随即又愁眉苦脸:“这终究只是权宜之计,问题还是没解决。”
“薛叔别急,听我说完。”李申之抬手示意:“所谓一打一拉,牲口吃上草不听话,也得敲一棒子。到时候薛叔就说‘现在取回定金的,就会上了我茗香苑的黑名单,永世不与其做生意,胡虏血也休想再买到半两’。”
“这……”薛管家还是有些不放心,因为问题依然没有解决。
李申之想的所有办法,都只能暂时哄住大伙不来挤兑哄抢。等到九天期到,该出酒的时候酿不出新酒,依然是一场灾难。
李申之其实心中早已想好了办法,但是现在还不能说出来,安慰道:“明日便先辛苦薛叔应付一下场面。只要茗香苑明天开门以后不乱,便算是薛叔大功一件。剩下的事,等我回来再说。”
看到李申之自信的样子,薛管家也只好答应下来,招呼了几个小厮驾着马车出门,借粮食去了。
明天一早,李申之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去做:
二探岳飞。
八十、三探岳飞
第二天,天还没亮,李申之坐着马车从茗香苑侧门悄悄出发,车上载着美酒和几条卤狗腿,沿小道一路北上,来到了大理寺。
岳银瓶早早地也到了大理寺门口,等李申之下车后,从他手中接过了卤狗腿,两人一前一后,仿佛女婿女儿回娘家拜访岳府一样,各自提了满手的礼物,走进了大理寺。
进门的时候,李申之双手抱着胡虏血,侧身朝着门口的衙役点头示意,衙役很自然在酒坛子上面摸了一下,将李申之准备好的银子收入囊中。
衙役有认识李申之的,早已去向大理寺卿报告。
大理寺卿知道李申之已经被官家任命为与金人谈判的副使,便下令放行,并且着令好生看管,不要出了差错。
岳银瓶几乎每天都要来狱中伺候岳飞,对这里比对自己家都熟悉,轻车熟路来到了岳飞的监室。
监室的地上摆着几个草编的垫子,岳飞盘腿坐在上面,紧闭双眼,背靠在墙上。
虽然只穿着粗布囚衣,头发却梳得一丝不苟,显然是岳银瓶的功劳。
看着岳飞的背影,李申之感觉很辛酸。
第一次见岳飞的时候,他虽然在囚车里,但是依然那样地意气风发。第二次在狱中,岳飞变得沉稳低调了很多。
第三次再到狱中看到岳飞,孤独的背影充满了落寞。
“今儿是什么好日子?有酒还有肉?”岳飞鼻翼煽动,隔老远就能闻到美味。
没等岳银瓶回答,岳飞睁开双眼,转身回看:“这是来客人了吗?”
李申之走近囚牢,拱手躬身道:“下官李申之,见过岳帅。”
“哟?”岳飞有些诧异,“这就封官了吗?是什么差遣?”
岳银瓶很自然地从狱吏的桌子上取来钥匙,打开牢狱的大门,引着李申之一起走了进去。
李申之在岳飞的示意下,找了个草编垫子坐下:“赴金议和谈判副使。”
“谁是正使?”岳飞紧跟着问道。
李申之一边取出狗腿,一边摘掉酒坛的盖子,说道:“大宗正赵士褭是正使,另一个副使是皇子建国公赵瑗。”
岳飞面露喜色:“谈判方略是什么?”
听到这两个名字,岳飞发自内心的高兴。
赵士褭是岳飞的大贵人,给岳飞背过黑锅,挺过腰杆,甚至还愿意拿自己全家性命为岳飞担保。而赵瑗,更是与岳飞有莫大的因果,也是他下狱的原因之一。
因为岳飞担任枢密副使期间,曾上书要求赵构立赵瑗为太子。
大臣妄议立储之事,自古就是帝王家的禁忌。
李申之将酒从坛子里转到酒壶中,狱中早已浓香四溢。
分出二斤酒孝敬狱吏们,免得他们眼红使绊子。岳银瓶又取了些狗腿和酒,给张宪跟岳云送了过去。这段时间对于他们俩来说简直如同地狱一般,大理寺没有拿岳飞怎么样,却对他们二人用遍了刑罚。
没有逼出有用的口供,这几天才算是消停一些,没有继续用刑。岳银瓶在照顾岳飞的闲暇,也顺便照顾着姐夫和兄长养伤。
监室之中,只有李申之和岳飞二人对坐。
李申之一边斟酒,一边说道:“前日在西湖游园,恰遇官家。经过一番御前奏对,官家同意以行澶渊旧事为谈判方略。”
“澶渊之盟?”岳飞端起酒杯,与李申之碰了一下,一饮而尽,苦笑着摇了摇头:“晚了!”
“也不算太晚吧。”李申之重新斟酒:“之前大获全胜的时候议和当然好,但是现在金人也打不动了,更不想打仗了,双方都有求和的意愿。这么看来,局势倒是跟澶渊之盟时更相像。”
岳飞接连喝了几杯酒,说道:“澶渊之盟时,内有寇准,外有富弼,两位贤相坐镇方才成就大事。可现在呢?虽然大宗正之才不输富弼,但秦桧比寇准差太远了。”
李申之暗自为寇准叫屈。拿他来跟秦桧作比较,大概是对他侮辱最大的一次。
李申之说道:“澶渊之盟事,富弼不过是一个执行者而已,真正拿主意的是寇准。所以说,不论是坐镇中枢的宰相,还是负责谈判的使者,只要有一个人能强硬起来,就足够了。”
澶渊之盟的时候,富弼是谈判使者,宋真宗给他设定的岁贡底线,是银三百万两,绢三百万匹。富弼走到半路上,被寇准给截住,将底线划成了银三十万两,绢三十万匹,否则砍了富弼的脑袋。
富弼到底有些骨气,并且他怕寇准更甚于怕辽人,死咬牙关将岁贡压到了银绢各三十万,这么点赔偿,加起来还没有他一个人一年的收入多。
如果说之前的银绢各三百万,对宋庭来说还有点吃力的话,那么银绢各三十万就轻松多了,其象征意义更大于实际实惠。说得严重点,这是再打发要饭的,纯粹恶心人。
饶是如此,急于退兵的一代雄主大辽太后萧燕燕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回到宋金关系,依然是双方谁也干不动谁,都不想打了。在这样的情况下,谈判便成了主战场。
既然中枢都是软蛋,那么谈判使者能强硬起来,同样可以争取到不少好处。
岳飞说道:“局势相似,却有不同。澶渊之时,宋辽两国的皇帝都在澶渊,便于双方快速沟通,一日之间可以谈判数轮,有什么意见可以随时讨论。很快就能签订盟约,也是因为辽人急于退兵,有一定的运气成分。而宋金议和,是双方互派使者,每次谈判中间都会间隔很长时间,给大家充分考虑的时间,一个月的谈判都不如澶渊之时半日谈判的内容多。时间一慢下来,人就容易冷静下来。再笨的人,只要冷静下来慢慢思考,总能发现漏洞,再想办法补全,所以很难沾到便宜。”
李申之点了点头:“话虽如此,但也必须一试。”
“唉!”岳飞无奈地一声叹息:“也只能如此了,惟愿你们能为我大宋多攫取一些利益,少一些损失。这样等到日后恢复河山的时候,也能多一些助力,少一点阻力。”
看到岳飞无奈的样子,着实让人心疼,李申之说道:“下官此来有两件事,一件是请教岳帅谈判的底线,二件是有一桩难事想看看岳帅有没有解决的好办法。”
岳飞手撕了一块狗肉,就着酒在口中嚼着:“你说。”
李申之只喝酒,没心思吃肉,说道:“朝廷主动求和,割地在所难免。从岳帅的角度来看,哪些地方是必须要保住,哪些地方是可以舍弃的?”
岳飞是大范围、大规模军团作战的大师,从他的战略眼光来看,尽量选择一些有利于日后战略反攻的据点。
岳飞放下酒肉,小臂搭在膝盖上,嘴巴继续空嚼了几下,说道:“金兀术也是兵法大家,我能看到的好处,他自然也能看得到。越是紧要的地方,他越是不会松口。想从他那里夺取军事要地,难。”
“若是不咬紧牙关,唐州,邓州,商州大抵是保不住了,能守住汉中、襄阳,还有一丝机会。若是这两个地方不保,我大宋就离亡国不远了。”中原的各处地名,岳飞早已熟烂于胸。每一处地方有哪些位置可以用兵,哪些道路可以行军,早都研究了好多年。
他就是一幅活地图。
岳飞太了解金兀术,也太了解赵构了。
金兀术擅长长途奔袭,选择从宋庭割走的地方,必然是他能够兵锋所指的地方。他不会要山区,因为山区不利于骑兵行军,要下来也守不住,一旦这些地方守住重要关隘起兵造反,金人只能干瞪眼。
仙人关和和尚塬就是血淋淋的例子。
而平原地区根本就不用守,一马平川,无险可守。哪里不听话就打哪里,骑兵直接就能杀过去,强攻也好,包抄也好,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反观自己的官家赵构,就是个军事白痴,只知道哪里钱多兵多,哪里就安全,全然没有一点全局战略观念。若不是吴氏兄弟把四川当成了自己的地盘,拼死守护,勇退金军,他赵构为了自己的安全,敢把成都给卖了。
岳飞所列举的几个地方,跟后来宋金和议割让的土地相差无几,囊括了河南南部,湖北北部,安徽北部,整个中原地区几乎所有平原地带。
李申之说道:“若是用西线换东线,不知可否?”
他心中有一个大胆的想法,但是自己拿不定主意,正好让战略大师岳飞给好好研判研判。
“西线换东线?”岳飞头一次听到这种提法,不知道李申之打的什么主意。
李申之解释道:“割让秦州、商州,换回徐州、应天府(商丘)。”
“嘶……”岳飞刚想反驳,随即想到了什么。沉默片刻,岳飞身上消沉之气消散,目光重又变得锐利起来,说道:“说说你的想法。”
瞧这情况,这想法应该有门,李申之有点兴奋,说道:“秦州、商州距离朝廷太远,不论是经济控制还是军事管理,全都鞭长莫及。金人占据了关中之地,攻取这两个地方易如反掌,而这两个地方又不如川渝和汉中重要,不是必守之地,不如当做筹码舍弃。
“而徐州和应天府(商丘),就像插在中原心脏的一把匕首,进可攻退可守。等到日后反攻之时,可以从建康发兵北上,经扬州、泗州一路北上(从南京出发,经过扬州、宿迁、淮安,从江苏省内行走),在徐州囤积重兵,北可攻齐鲁,西可伐中原。向东还能经海州(连云港)走水路北上,可谓一举多得。”
李申之越说越兴奋,岳飞脸上却面无表情,说道:“你能想到,金兀术也能想到。他为什么要答应你?”
自古以来所谓兵家必争之地,徐州算一个。
这种可以影响全局的战略要地,只要是懂一点军事的人,都会死死地攥在自己手里,怎么可能拱手让人?
李申之收敛一下情绪,说道:“这便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
“第二件事?”计策环环相扣,莫非李相公的这个纨绔儿子,肚子里真有些东西?
“这第二件事,跟岳帅有莫大的关系。”李申之卖了个小关子,说道:“岳帅可知,此次议和还有一个条件,迎回二圣。”
岳飞一愣,随即明白此二圣非彼二圣。即使是当年提出迎回二圣的,也是赵构自己,而不是岳飞。当时的二圣就指的是宋徽宗和韦太后。要不然叫二帝好了,为何还要叫二圣。
只是有一点不明白,岳飞问道:“迎回二圣与我有何干系?”
李申之说道:“虽然我还没有明确的证据,但是从我掌握的情报来看,迎回二圣的条件,是岳帅的人头。”
岳飞忽然呆住了。
他想过无数自己必死的理由,唯独没有想到这一条。
在一瞬间,无数情绪涌上心头,有苦涩,有不甘,有无奈,有荒诞,甚至还有一丝愤怒。
自己鞠躬尽瘁,戎马半生,最终不过是别人手中的一粒棋子。
说舍便舍,说弃便弃。
末了,岳飞叹息道:“纵有千般理由,只须一人决断。官家想杀我,只需要他想杀罢了。”
八十一、娘家来人了
岳飞仿佛认命一般,神情黯淡,接受了自己最终的结局:“若是用我的人头,能够换回大宋几年太平,为日后伐金积蓄力量,岳某也算是不白死了。”
李申之说道:“二圣是国家的蛀虫,换回他们于国家没有半点益处!反观岳帅,乃是国家的栋梁,两者怎能同日而语?望岳帅一定要自珍自爱,万不可自怨自艾。”
这段评语用来说赵佶没问题,说韦太后就有些刻薄了。从韦太后归国以后的表现来看,算得上中规中矩。
总是有人喜欢说赵佶其实没那么坏,只是错生在特帝王家,无奈当了皇帝。
可是不想当皇帝可以不当,禅位就是了。
既不想好好当皇帝,又贪恋权位,搜刮天下钱财满足自己的私欲,这种亡国之君与桀纣有什么区别?
同样是搜刮民脂民膏,难道用来写字画画就比酒池肉林高贵吗。
一切已成既定事实,再多辩解也没用。
岳飞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说说你的计划吧,这第二件事你是怎么打算的?”
李申之说道:“孝道乃是官家立国之本,哪怕他心里有千般不愿,只是假惺惺地做做姿态,也必须要迎回二圣。金人知道这是官家的底线,因此只要涉及到‘孝道’,金人必然让步。他们也担心触犯了官家的逆鳞,把议和谈崩了。
“再者说,二圣在五国城不过是一个死人加一个废人,放了也没什么损失。然而金人狡诈之处也在这里,放回二圣之际,还不忘恶心官家一把,最后再敲诈一笔。”
金人的龌龊心思不重要,岳飞略过此事,直奔主题,问道:“这与徐州和应天府有何干系?”
李申之说道:“宋金议和,日后必然以兄弟相称。大宋的帝陵在应天府,难不成作为兄弟的金人,每年也要去应天府祭拜不成?这个说法若是成立,应天府就成了金人手中烫手的山芋,此是礼。
“再从利出发,用秦州与商州交换应天府和徐州,相信金人会同意的。用两块实实在在的赋税之地,换走一块烫手的山芋,可以说动金人。
“再说,应天府与徐州看似进可攻退可守,但同样也处于金人重重包围之下,想要拿下这两个地方易如反掌。我方强势的时候,这是一把顶在敌人肚子上的匕首。金方强势的时候,这地方就成了金人砧板上的鱼肉,可以随意玩弄。
“岳帅觉得,用这套说辞,能否说动金人?”
宋金之间的绍兴和议中,两国是君臣关系,赵构向金主称臣。赵构上表自称“臣构言……”,这也是“完颜构”这个绰号的来历。
现在有李申之介入,这样的事情不可能发生了。
岳飞想了一阵,说道:“打仗我在行,谈判你在行。倒是可以一试。”
这时,岳银瓶回来了:“狱吏在外面催了。”
给兄长和姐夫上药包扎,忙活了大半天。要不是拿胡虏血招待狱吏,延长了探视的时间,他们早就被赶出去了。
李申之站起来,走出监室,岳银瓶简单收拾了一下地面,随手带有了一些垃圾,重新锁好了监室的门。
岳飞隔着栅栏,说道:“年轻人想做什么便去做吧,或许你是对的。”
一场畅谈之后,岳飞终于发现了自己的短板,不会搞政治。
打仗是他的强项,但是搞政治斗争差得太远。让人不禁想到霍去病,如果冠军侯再多活二十年,下场未必比岳飞强多少。
临别之际,李申之忽然回头:“他日我若劫法场,你可愿随我走?”
……
走出大理寺,岳银瓶扯着李申之的衣袖,轻声说道:“谢谢你。”
……
李申之回到茗香苑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了。
大门口又是一片狼藉,却没有聚集的人群。
大堂里,薛管家半瘫着躺坐在椅子上,满脸疲倦色。
看到少东家回来,薛管家双手扶着膝盖,使劲站起来:“幸不辱命!”
李申之赶紧小跑两步,扶着薛管家重新坐下:“辛苦薛叔了,剩下的交给我吧。”
薛管家帮他抵挡了一上午,只是抵挡住了挤兑的人群而已。真正的问题依然没有解决,酿酒的原料还是没有着落。
薛管家累了一上午,腰酸腿疼的,着实站不动了,坐在椅子上说道:“今日能处理得这么顺利,张博士的妙计功不可没。”
张葱儿的妙计很简单,就是站在客户的角度上,帮客户认真地分析了一通:
“”现在退还定金,只能按照原价退还,还得上了茗香苑的黑名单。看似没有吃亏,其实亏大发了。
“再换个思路一想,如果现在不退还定金,而是等到九天之后茗香苑无法交付新酒,那么你们就能得到三倍的赔偿。
“不退定金,九天以后要么可以得到胡虏血,转手挣四成。要么拿不到胡虏血,得到我茗香苑三倍的赔偿。怎么看都是血赚不赔的生意。
“要是退定金,只能按拿回原价,上了黑名单以后,今生与胡虏血无缘。诸位都是常年做生意的掌柜,不会连这个账都算不清吧?
“没赚到的,就是赔了。”
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好像确实是不退更划算。
于是乎,那些退出来的胡虏血购买指标,顷刻间又全都被别人买了去。
卖的人心疼不已,却也没办法。他们的主子下了死命令,今天的任务就是来搞事的。
结果事没搞成,自己还亏了一大笔。做了一辈子生意,今天中午知道了什么叫做:偷鸡不成蚀把米。
茗香苑只动用了日常的资金流水,就将这次危急应付了下来。
张葱儿很有商业头脑,李申之很满意。
薛管家担忧地问道:“少爷不要勉强,实在不行咱们再想想别的办法。”任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好主意。
粮食不会凭空出现,胡虏血也不能自己流出来。
“要不少爷把酿酒需要多少原料列个单子,老朽去挨家挨户地借。能多酿出一百斤酒,咱家就能少一些损失。”这个办法已经到了薛管家智商的极限了。
虽然解决不了问题,但是能把损失降低到可以接受的范围内,死马当做活马医,倒也算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或许别人不知道情况,薛管家除了应付上门挤兑的人,还接待了好几波人的拜访。
来拜访的都是贵人家的管家。
他们表面上关心茗香苑的处境,实则是来打探消息来了。
当薛管家试探着请他们帮忙时,这些人各显神通地搪塞起来,有说自家也没有存粮的,有说自己家没有马车的,有说自家老爷不在临安的。
最可恨的一个,说自家老爷刚纳了一房小妾,按规矩不能把家里的粮食搬到外面。
情急之下能编出这么个规矩,也真是难为这个小管家了。
“薛叔,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大家休息一会,各忙各的,剩下的交给我来办。”李申之给众人吃了一颗定心丸,便回房间换衣服。
他需要去见一个重要的人。刚从监狱出来,一身酒肉的味道着实不雅。
刚换了一身新行头,便听到门人来报:“东家,皇城司的人来了。”
整个临安城,一听到皇城司的名头,没有不害怕的。
据说明朝的锦衣卫,就是脱胎于皇城司组建而成。
李申之却不害怕,皇城司可是他的“娘家”,自己还在里面担任的职务呢。
没道理说娘家来人了,自己还害怕的事。
李申之赶紧迎了出去,没想到来人竟然是冯益。
没等李申之打招呼,冯益快步走进来,一把拉住李申之的胳膊就往里走:“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就把秦相公给得罪了?”
冯益早已许诺出去大量的胡虏血,如果李申之不能按期交货,冯益不知道十天以后,自己的脑袋还能不能长在脖子上。
八十二、分头行动
冯益的到来,让李申之感到很温暖,尽管冯益也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相比于正主李申之,他更担心胡虏血不能按时产出。他的牛皮吹得太大,一旦胡虏血流产,他的损失比李申之更要大上十倍,百倍。
李申之说道:“冯干办来得正好,下官正准备去皇城司。”
冯益将李申之拉到了大堂中稍微偏僻的地方,屏退了周围的人,方圆五米之内只有他们两个人。
“你给我交一个底,到底是不是秦桧在捣鬼?可有应对的办法?”冯益压低声音地问道。
身为皇城司的干办,他得到的消息可比李申之快多了,也准确多了。
李申之瞪大眼睛,一副义正言辞的模样:“冯干办可不能胡乱攀扯丞相,这可跟秦丞相没有半点关系。”
“嗯?”冯益不自觉地后退半步,跟李申之拉开了关系,仿佛有一种被出卖的感觉。
我这边接到情报说你跟丞相决裂了,我正要给你站台,你反倒去跟丞相穿一条裤子了?
李申之知道冯益误会了,亲昵地拉住冯益的小臂:“这是有人在囤积居奇,哄抬物价啊!”
“噗……”冯益就这么黑着脸、憋着笑,一秒破功。
“你他娘的……”没啥文化的冯益,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一句夸赞的词,最后竖起大拇指,笑道:“高!”
“接下来,咱们怎么办?”不知不觉中,冯益已经开始以李申之的意见为主。
“此事还需冯干办从中斡旋。”李申之趴在冯益耳朵边,悄声说道:“咱们先……,再……,然后……,最后……!”
说到最后,冯益比李申之都激动,忍不住挥舞着拳头,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干死他们!”
……
商量完毕,李申之与冯益分头行动。
冯益一路快马加鞭赶回皇宫,去见官家赵构。
跟着赵构一路南逃的这帮文臣武将们,别的本事不说,赶路的功夫一流。
李申之跟着出了门,他的目的地是禁军殿前司,去找殿帅杨沂中。
拿着皇城司的牌子,李申之一路畅通无阻地见到了殿帅。
杨沂中见到李申之后,开门见山地说道:“这次捣乱的是秦相公,本帅也帮不了你。如果你能等得起,本帅可以替你从别的州县采购粮食,不过时间会长一些,至少要一个月。”
大家族都有自己的购货渠道,商行影响力再大,也只能在民间。
“一个月太长,等不了。”李申之摇了摇头,说道:“下官是来找殿帅借兵的。”
在京城里,借兵是个大忌讳。
若不是杨沂中受了李申之的大人情,此刻直接能以预谋谋反的罪名将李申之拿下。
杨沂中尽量地缓和语气,说道:“你想借兵作甚?”
“殿帅莫慌。”李申之说道:“下官只是想借殿帅威名壮壮胆子,斩几个宵小之辈。殿帅若是不放心,可遣一心腹副将带队,不是罪大恶极之人不杀。”
杨沂中阴沉着脸,心想:这小家伙真敢张嘴,这种要求也敢提。
要是换了别人,早就一口回绝了。但是怎奈这小家伙给好处的时候是真痛快,痛快到他这个三军统帅,殿前司都指挥使,堂堂帝国殿帅杨沂中,都不好意思拒绝。
仔细想想,这小家伙提的要求也不算过分。
斩杀罪大恶极之人,本身就是禁军的法定职责之一,李申之所做的事情,顶多算是一个“举报人”,带着禁军去抓坏人而已。被斩杀之人是不是坏人,该不该斩杀,主动权依然在禁军手中。
这时候要是不答应这个小家伙,反倒显得自己鼠肚鸡肠,没个担当了。
“好,本帅答应你便是,给你实编一队禁军,足够你在临安城里横着走了。”杨沂中最终答应了下来:“打算借多久?”
“下官谢殿帅!”李申之说道:“一日足矣。”
也就是李申之不懂得“实编”是什么意思,要不然他还得再感谢一次殿帅。
李申之单独走出了殿前司,并没有跟禁军都头一起。他们约定了见面的地点之后,李申之从随从手里接过一件庶民的长袍,戴上一顶草帽,钻入小巷拐了几个弯,然后上了一辆马车。
赶车的人正是梁兴。
梁兴同样戴着一顶草帽,压了压帽檐,说道:“要换的衣服就在座椅下面,公子换上就行。这个马车是我们兄弟几个找木匠特制的,椅子下面有暗格,能藏人,也能藏刀。”
李申之依言掀开座椅,果然有个三尺见方的夹层,一人蜷缩在里面,身形跟自己有几分相似。夹层里的人钻出来后,穿上李申之换下来的衣服,快速地跳下马车,低着头快步隐没在了街巷之中。
梁兴继续不紧不慢地驾着马车进了一家酒楼,放在后院停稳了以后,李申之才缓缓地跳下马车。
望着李申之远去的背影,梁兴对这位前丞相的公子更加敬佩了一分。
这一整套甩掉尾巴的操作,连他这个老江湖都佩服得五体投地。
转街窜巷,李申之来到了一家粮店门口,静静地躲在一个角落里,仿佛一个刚从乡下来的老农,在临安城里迷路的样子。
不一会,一身粗衣打扮的冯益也凑了过来,一副李申之老乡,去探路没探明白,无奈撤回来的样子。
“怎么样?顺利吗?”李申之若无其事地问着。他不能表现得对冯益太恭敬,那样不符合他们的人设。
冯益说道:“特事特办,便宜行事。”
这话是官家说的,冯益转述一下而已。
“你那边怎么样?”冯益问道。
李申之朝着对面的茶铺子努了努嘴,那里正有一个禁军的都头在喝茶。
都头手边还放着一碗骰子,茶铺的一个伙计坐在旁边陪都头在玩。
这叫“扑买”,俗称:搏一搏,……。
“扑买”是赌博的一种,大概类似于“一元拼团抢购”。
一碗好茶价值五十文钱,都头可以直接全额支付,也可以出五文钱跟店家玩一次“扑买”。
扑买可以是任意一种比赛的小游戏,并没有特定的项目。可以是射箭,可以是猜字谜,也可以玩骰子,全由店家来定,大多都是店家自己擅长的项目。
若是客户赢了,就可以用五文钱买到价值五十文的茶。若是输了,这五文钱全归店里。
宋代的扑买文化极盛,高兴了扑一把,抑郁了扑一把。下雨了扑一把,天晴了扑一把。更有甚者,打个喷嚏都要去扑一把冲冲喜气。
作为店家来说,扑买是必设的项目,若是没有的话,这店就开不下去了。
等到了明代,洪武大帝朱元璋登基以后,严厉打击民间博彩业,扑买的风气才逐渐销声匿迹。
都头连扑了几把,全都输了。
不是他的技术不好,而是他的关注点不在这里。
他的眼睛虽然盯着骰子,注意力却一直放在对面,粮店的门口。
八十三、该当何罪?
这时,一辆不显眼的马车停在了粮店的门口,马车上打着茗香苑的招牌。
从马车上跳下一个小厮,恭恭敬敬地走进了粮店,问道:“敢问店家,有高粱卖吗?”
店小二不耐烦地把他赶了出来:“没有没有,没高粱卖。”末了还瞥了一眼马车上的招牌,确认了一遍。
茗香苑的小厮不依不饶,指着店里敞开口的麻袋:“这不就是高粱吗?怎地不卖了?”
这时候掌柜的出来了:“这是高粱,你买得起吗?”
“呵……”那小厮笑道:“就没有我们茗香苑买不起的东西。你是掌柜的,开个价吧。”
“一两银子……”粮店掌柜生生地截断了话,说道:“卖你一钱。”
那掌柜原本想说“一两银子卖一斤高粱”。但又想到自己接到的命令是:不能让茗香苑买到一斤高粱。
真要按一两银子一斤去卖,保不齐那茗香苑被逼急了,买上几百斤。到那时,自己可就没法交代了。
十钱是一两,十六两是一斤,换算下来,那小厮想买一斤高粱,需要花费一百六十两银子,比胡虏血都贵。
哪怕是最灾荒的年代,“人相食”的时候,都没有这么离谱的粮价。.
那小厮嘴角抹过一丝微笑,从马车上搬下来一箱银子,说道:“给我装十斤高粱!”
“嚯(入声转三声再转轻声)……还真买!”
“这家伙莫不是疯了吧!”
“哪有这么买粮食的。”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据说那茗香苑跟……”
门口不知什么时候,早已围拢了一群围观群众。他们磕着瓜子看热闹,愉快地分享着各自的信息。
准确的情报与谣言混杂在一起,让人无从知道真相到底是什么。
人们最愿意相信的,是编得最离奇的那一个。
比如说:李申之偷了秦桧的小妾,茗香苑要开不下去了。
把十斤高粱搬上马车,小厮说等回去拉点银子来,还要再买。那掌柜的被吓得一头冷汗,谎称店里再没高粱,说什么也不卖了。
他没想到那小子竟然这么轴,一百六十两银子买一斤高粱,眼皮子都不待眨一下的。
现在说什么他都不敢开价,一个鬼见愁都无法从他这里买走一斤高粱了。
这时,只听茶铺子里的禁军都头猛地一拍桌子:“大胆!”动作之猛烈,把茶碗都震得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都头起身,身上的甲胄和刀鞘哗啦啦作响,吓得茶铺摊主也不敢让他赔茶碗钱。
那都头一路走到粮店,一把揪过粮店的店主,照着肚子一脚猛踹,然后一把扔在了地上。
“哄抬物价,该当何罪!”都头一声猛喝,已然拔除钢刀。
有看热闹不怕事儿大的群众,起哄道:“按律当斩啊!”
“噗……”
都头一刀将那粮店掌柜的脑袋砍了下来。
“咦……”围观群众呼啦一声,散了个干净。起哄的那个人跑得最快。
粮店里的人全都被吓得目瞪口呆,就连茗香苑的小厮也被吓得面色苍白,手扶着马车,站都站不稳。
都头跨入粮店,刀头兀自滴着血,一句话还没说,粮店里的小厮、账房们,呼啦啦地跪倒了一片,磕头如捣蒜:“将军饶命,将军饶命!不关我们的事啊……”
都头沉声问道:“有没有高粱?”
“有,有,有……前厅没有,后院还多的是……”
都头问道:“一两银子能买多少?”
“将军要多少有多少,全都免费赠送,分文不取……”
都头面色一冷,喝道:“问你什么就说什么,想诬陷本官强买强卖?”
“不敢,不敢,不敢……”
“一两银子能买四十斤,啊不,六十斤,啊不,八十斤!”
“到底多少?”
“八十斤,八十斤,能买八十斤。”
……
沉默了片刻,都头没有说话。账房胆子稍大一些,缓缓抬起头想看看情况。
都头没好气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装粮食!”
刚才付了一百六十两银子,能换一万两千八百斤高粱。茗香苑的马车装不下,粮店专门派了车子将高粱送了过去。
从茗香苑的小厮进粮店,到都头砍了粮店掌柜的脑袋,再到茗香苑的马车驶离,前后不到一炷香(十五分钟)时间,剧情发展得快到令人目不暇接,难以置信。
冯益一脸诧异:“竟然如此简单?”
“还不够!”李申之摇了摇头:“走,去下一家。”
……
这厢人头刚落地,消息便传遍了临安城。
等李申之和冯益两个人“迷路”到下一家粮店的时候,粮店对面刚好也有一件茶铺,一个副都头坐在茶铺里面扑买。
正在这时,一辆挂着“茗香苑”牌子的马车在粮店门口停了下来,一个小厮走了进去,恭恭敬敬地问道:“敢问店家,可有高粱卖?”
店家没好气道:“没有,没有。我们家从来不卖高粱。”
那小厮在店内环视了一眼,看到地上排了一列的麻袋,全都敞开了口子,每个麻袋都装着不同的粮食,供买家选货验货。
一排麻袋中间空了一个位置,地上的麻袋印很干净,与周边厚厚的灰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很显然,这里原先放着一个麻袋,只不过刚刚被搬走了而已。
这时,那个禁军副都头领着十几个禁军士兵,忽然冲了进来:“给我搜!”
粮店掌柜的看了一眼对面的茶铺子,哪里还有那禁军副都头的身影?桌子上的茶杯依然摆放得整整齐齐,仿佛没有被动过。
禁军士兵横冲直撞,跟土匪扫荡一般,到处翻看。
门口很快便围拢了一群百姓,比闻到血腥味的苍蝇来得都快。
“这家掌柜人不错啊,前年还借了我十斤白面过年。这是得罪什么人了?”
“唉,这年头,生意不好做啊。不巴结上大人物,生意做不成。巴结上大人物,又得花钱供奉,辛苦一场到头来全是替别人赚钱,自己落得一场空。”
“咦?我听说这个掌柜的攀上了秦相公的高枝,莫不是假的吧?”
“我也听说了,他们家专给秦相公府上送货,我都见过好几回了。”
“我跟你说,这是禁军在抓人,禁军归殿帅管,不归秦相公管。”
“嘶……莫非殿帅与秦相公不合了?这神仙打架,到底要看看谁厉害。”
不得不说,百姓的脑补能力,比李申之这个总导演都强。
早知道这样,就该聚拢一群百姓来设计剧情,也省得自己死了不知道多杀脑细胞,才想出了这么个计策。
不多时,禁军从后院抗出了十几个麻袋,扔在了大厅地上。
那副都头抽出朴刀,一刀斩破麻袋,高粱子呼啦啦地洒了一地。
“这是何物?”副都头以刀当指,指着粮店掌柜喝问。
掌柜的面如死灰,早被吓呆了,张着嘴巴说不出话。
围观群众有人识得此物:“这不是高粱么!”
副都头继续喝问:“这是不是高粱?”
掌柜仿佛被抽空了力气一般,有气没力地答道:“是,是高粱。”
副都头一副义正严词的样子,问道:“囤积居奇,惜粮不售,该当何罪?”
什么时候都不缺看热闹不怕事儿大的百姓:“按律当斩那!”
八十四、大势已去
绍兴十一年,宋庭与金人正式签署和议之前,宋庭事实上一直处于军事化管理状态。
对于一个军政府来说,若有人胆敢私自掌控战略物资,视同谋反。
粮食,这个和平盛世里最贱的商品,又偏偏是战时最宝贵的货物,决不允许由私人把控。
或许有某些人,可以利用自己手中的权力地位,通过转运粮食略微赚一些差价。不用多,一斤粮食赚一厘钱,就足以盆满钵满,富甲天下。
官家也不会跟他较真。
但若是真有人不开眼的,想要囤积居奇,捂盘惜售,甚至哄抬物价,当权者不介意拿几个人头试试刀。
粮店掌柜的两眼空洞,傻愣愣地看着副都头手中的朴刀,仿佛被那刀摄取了魂魄一般。
只见刀光一闪,人头落地,空洞的双眼终于缓缓地闭上。
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或许有痛苦,有悔恨,有不甘,或者是迷茫。
如果时间能倒退,他还是会选择投靠秦桧掌控的商会,如果不这样,他的生意就没办法干下去,一家人只能继续流落街头,忍饥挨饿。正是他当初的一搏,才有了锦衣玉食的生活。
如果时间还能倒退,他还是不能把粮食卖给李申之,或许会选择一个聪明一点的方式吧,既不得罪秦桧,又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又或许依然改变不了这个结局,没有试一试,总归是死得有点不甘心。
如果时间再多倒退一点,或许他不会选择干粮商这一行,倒腾点木材瓷器,应该不会有这么大的风险。
有些结局,在当初迈出那一步的时候,便已经注定了。在命运的主宰之下,大家都是可怜人。
他终究还是错了。
错在捂盘惜售,站在了百姓的对立面。
如果他选择卖粮食,或许依然会死去,但是百姓会念他的好。而不是像现在一样,死了都要被人唾弃一遍。
善后事宜自然有人料理,茗香苑小厮再次采购了满满当当的高粱回去。
李申之与冯益快速地赶到了第三家粮行。
……
秦府。
秦桧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自家庭院里,围着假山团团转圈。
“父亲,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说话的是秦熺:“没想到李申之竟然如此心狠手辣,直接将粮店掌柜斩首。”
秦桧粗重地喘着气,心中似有决断,却又下不了决心:“让你们盯着他点,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秦熺一脸无奈:“谁知道那李申之如此狡猾,三番五次地更衣易容,我们实在是跟不住。”
这时,新的消息传来:“老爷,宋掌柜也被斩首了。”
秦熺一脸哭丧气:“父亲,这都第三个了,不能任由那小子继续祸害下去了。”
秦桧猛地站起来,一把抓住传信的小厮:“不是传令他们紧闭大门了吗?怎么又被斩首了?这次是什么罪名?”
他尽管很愤怒,但是也无法直接插手去管这种事。
砍人的是禁军,那是赵构的禁脔,他敢把手插进去,掉脑袋的就是自己。
小厮被吓了一跳,哆哆嗦嗦地说道:“禁军直接破门而入,质问为何关门歇业。宋掌柜说自家小妾刚生了孩子,要庆贺一番。谁料那禁军直接把宋掌柜的商铺和宅子搜了个遍,也没发现有小妾生孩子。用刑审讯以后知道是宋掌柜说谎,直接就,就给砍了。”
秦桧一把甩开小厮,又去绕着假山转了一圈。
秦熺心急如焚,跟在秦桧屁股后面:“父亲,这下可怎么办啊?”
秦桧回身猛地甩了他一个大耳光:“问,问,问……就知道问!你就不能想个办法出来?”
就在父子俩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又一个小厮跑进来。
“老爷……老爷……”小厮气喘吁吁,“方掌柜,他,他……”
秦熺一屁股坐在地上:“完了,死了四个了。”
“不是,不是。”小厮连忙摆手。
秦桧与秦熺见状,一下来了精神,眼巴巴地看着小厮,等着说出下文。
小厮喘了口气,说道:“方掌柜卖粮了。”
秦桧一屁股坐在地上,神情颓废:“完了……”
……
茗香苑的库房里,满满当当堆着的,全都是高粱。
在李申之眼里,这十万斤的高粱不是高粱,全都是金光闪闪的鬼见愁。
不仅如此,门外还不停地有人赶着马车来送粮食。
那些都是茗香苑没有去到的地方,那些粮店的掌柜们担心李申之去找他们算账,没等茗香苑上门,就主动把自家库存的高粱全都运了过来。
就地处决了三个粮店掌柜之后,满临安城的粮店掌柜们全都噤若寒蝉。
血淋淋的事实,让他们明白了一个道理:若是有人要买粮食,一定要卖给人家,一定要平价卖给人家。
消息灵通一些的掌柜们,知道的多一些:茗香苑要买高粱,不卖就是死。
他们之前接到的消息,是不要卖一粒粮食给茗香苑的人。茗香苑的人乔装打扮之后想要悄悄买粮食,都有临安府衙的差人给他们报信,并监视他们不许卖粮食出去。
粮商们慑于丞相和临安府的淫威,自然乖乖听命。
可是接连三个粮店掌柜被处决,血淋淋的人头还热乎着呢。
丞相在哪里?临安府尹在哪里?
在禁军的强势执法面前,他们全都不见了踪影。
如果到现在,粮商们还看不清形势的话,真不知道他们的生意是怎么做起来的。
丞相的权威固然可怕,但是也怕不过禁军架在脖子上的刀。火烧眉毛先顾眼前吧。
一时之间,临安城中几乎所有的高粱全都集中在了茗香苑中。
以至于杨沂中想要开始酿酒,都搞不到足够的高粱。
殿帅的面子李申之一定要给足,得知杨沂中没有高粱的时候,李申之先送了两万斤过去,还留下话说:不够的话殿帅吭气,茗香苑随时送过来。
……
这一场粮食争夺战,茗香苑大获全胜。
李申之宛如在梦中一般,几杯酒下肚之后,决定搞一场盛大的庆功宴。
趁热打铁,这是打压秦桧声望的绝佳机会。
距离年关还有一个多月,留给岳飞的时间不多了。
八十五、萧照
茗香苑广发请帖,庆功宴办得甚是盛大。
文臣武将给足了面子,大宗正赵士褭、皇城司干办冯益亲自出席。
其他如枢密使(国防部部长)张俊,殿帅(三军总司令)杨沂中,还送来了花篮庆贺,被摆在了最显眼的位置。
张俊与秦桧虽然狼狈为奸,但并没有隶属关系。两人之间其实就是互相利用,一个想借对方排除异己,一个想靠别人捞钱发财。
秦桧与李申之有矛盾,关我张俊什么事?我赚的是李申之的钱。
可以说,除了文官集团鲜有人来,整个南宋政坛的军方与安全部门的大半壁江山,要么亲自到场,要么送了花篮条幅庆贺。岳家由岳银瓶代表出席,换岳雷去狱中照顾岳飞,顺便交代一些家中的事。
其中来人最多的群体,是宗室子孙们。
这些宗室贵族们,每日里无所事事,钱多得花也花不完,就喜欢整一些新奇的玩意。
上一次痛快地喝了一顿酒,不知从谁的口中得知,茗香苑竟然还有一种美茶,整个临安城独此一家。
不用说,一定是赵不凡这位便宜大哥大肆宣扬的结果。
李申之兴高采烈地站在门口,光迎客就迎了一个多时辰。
大画家赵伯驹也来了,身边还带着一个壮汉,长得膀大腰圆,浓眉大眼。
赵伯驹把壮汉拉到身前,介绍道:“叨扰李公子,在下带了一个朋友过来,是画院待诏萧照。”
原来也是个画家?不介绍还以为是你的保镖呢。也不知这位画家作画之时,会不会有一股金戈铁马之气。
李申之拱手施礼:“久仰久仰!”
他是真的久仰。
……
说起萧照,不得不说南北宋交迭之间的一桩趣事,与两宋画风传承有关。
话说北宋时期有个大画家,叫李唐,就是南宋四大画家之“刘李马夏”中的那个“李”,最著名的一副作品叫作《万壑松风图》,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号称宋画三大精品之一。这幅画就在赵构的内库之中,当屏风用着呢。
后来北宋灭亡,李唐没有跟上大部队,独自一人寻路南下,由北宋画家变成了南宋画家。
走在半路上,突然遇到了一伙土匪,将李大画家打劫上山。
大画家走得仓促,身上没带什么金银财物,土匪们眼见空跑一趟,没有收成,便要拆了他的行李分赃。
这一分不要紧,翻出来许多作画写字的工具,再细问之下,才知道被打劫之人是鼎鼎大名的画家李唐。
这时,山寨的二当家有话说了:
“承蒙大当家多年照拂,兄弟有个不情之请。兄弟从小是个爱画之人,今有幸得遇李待诏,兄弟愿随李待诏学画,侍奉左右,望大当家成全。”
二当家正是萧照。
萧照早年也是以卖画为生。后来金人南下,汴梁城破,无奈之下上山当了土匪。萧大画家长得身材魁梧,又能识文断字,堪称文武双全,深受大当家器重,很快便成了山寨的二当家。
大当家虽然心里不舍得放人,但也不愿当断人前程之人。索性成人之美,辈了一笔盘缠,送李唐和萧照二人下山南下。
师徒二人到了临安城,本想凭借一手好画技过个太平日子,怎奈临安的市场跟汴梁不太一样。
汴梁人爱看山水画,临安人爱看花鸟画。
李唐流传下来的一首诗诉尽了心中的无奈:云里烟村雨里滩,看之容易作之难。早知不入时人眼,多买燕脂画牡丹。
那时候的朝廷,连太学都没恢复,更别说国家画院了,两人的生活一时之间陷入了困顿。
好在也不是全没有识货之人,赵伯驹和赵伯骕兄弟也是爱画之人,在他们的引荐接济之下,二人生活才逐渐有了着落。
……
却说李申之神情真切地迎接,让萧照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官家布置了任务,让画一些临安的小景。今日听闻贵府摆宴,特来采风,多有叨扰,还望公子莫要介怀。”
李申之忙将二人迎入:“好说,好说。若是萧待诏能留下一两页墨宝,定能使寒舍蓬荜生辉那!”
赵伯驹挽住两人的手,笑道:“你要是‘胡虏血’管够,画儿你要多少有多少!”
“那感情好!”李申之生怕赵伯驹反悔,赶紧接住话头,乐得眼睛都瞧不见了。
这两位的墨宝要是能传给子孙后代,一张能卖一个亿。
两位大画家想的是,几张素绢就能换顿美酒,值了。
好的买卖就是这样,大家都觉得自己赚了。
迎进了大门,客人们自有仆役侍女们接住,将他们带入各自的包厢。
梁兴等人今天专门过来帮忙,干起了迎客传菜的活儿。
好巧不巧,那梁兴跟萧照就在走廊里打了个照面。
两人对视一眼,四目相接,都带着一丝不可思议的困惑。
“这人好熟悉?”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他叫什么来着?”
“好尴尬……”
“我想起来了!”
“不,不可能是他!”
“要社死了,好慌,怎么办?”
“千万不要认出我……”
两人对视着逐渐走近,却没有打招呼。
赵伯驹在一旁没看明白,问道:“这位也是你朋友?”
萧照不能装死了,问道:“可是‘梁小哥’?”
梁兴也终于确认了对方:“可是‘萧二哥’?”
“咳……”萧照尴尬地一笑,说道:“这位小哥莫不是认错人了?某家是萧待诏。”
“哦……”梁兴也赶紧收口,拱手施礼道:“客官里面请,俺可不是什么小哥,在这里干点杂活儿,混口饭吃。”
两人心照不宣,大家都是文明人,以往当土匪的日子就不要再提了。
萧照心想:当年这位梁小哥帮过自己不少,等日后闲暇再来此处,能帮衬就帮衬一些。今日跟着赵家子弟一起,暂不宜与他相认。
梁兴倒没有多想,看着以往的兄弟富贵了,他心里也高兴。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两人这一场差点社死的偶遇,落在有心人的眼中,却成了重要的情报。
……
后院阁楼里,几个青春少女坐在一起,喝茶聊天。
“瑜姐姐的剑舞真是英姿飒爽,配上少东家谱的《将军令》,简直不输男儿。”张葱儿一边撸猫,一边夸赞道。
八十六、庆功宴
“将军令”的曲子唐代就有了,李申之不过是根据自己小时候看过的《黄飞鸿》中插曲的记忆,填了填词而已。
方才庆功宴的开幕式上,童瑜率领着刚刚训好的剑舞队,在将军令的伴奏之下,一曲集体剑舞胜利地挑拨起了临安人的血性,今日非要将胡虏血喝个痛快,不醉不归。
童瑜笑了笑,说道:“我们都是些粗人,不如张博士有文化。张博士这么喜欢猫的呀?”说着就想转移话题。
临安城的人很喜欢养宠物,猫儿狗儿都有,伴生着街面上有着大量的宠物店,有卖猫粮,狗粮的,有卖衣服的,有卖梳理毛发工具的,还有代管代喂的,客户短暂外出不在家,可以将宠物寄养在店里,甚至还有宠物专用药方。
总之,李申之能想到的宠物服务,这里全都由,除了疫苗。
“唉……”张葱儿怨叹一声:“我们可不能跟瑜姐姐比,每天只能独守空房,与狸奴为伴。”
童瑜自从搬进了茗香苑,名正言顺地住进了李申之的房间,夜夜歌声嘹亮,茗香苑中无人不晓,让一众女眷艳羡不已。
李申之还未娶妻,理应这童瑜暂居大夫人之位。只不过童瑜无心管理家事,所以掌柜依然是张葱儿。
然而张葱儿依然感受到了巨大的威胁,处处提防着童瑜。
“妹妹这是哪里话……”童瑜脸色微微一红,说道:“等你家花狸生仔儿的时候,也送与我一只吧。这男人那,都是喜新厌旧,咱们女子总要为自己找一些寄托。”
张葱儿看童瑜的样子,不像是假惺惺的客套话,倒像是真的想养一只小猫,便说道:“隔院邻居家有小猫下仔儿,好像就在这几天。姐姐若是有心,这几日可以先准备聘礼,改日我带你去看看。”
童瑜高兴道:“那感情好,劳烦妹妹了。”
养猫,是一件很有仪式感的事情。
从旁人家抱养一只回来,就跟娶媳妇进门一样,虽不是三媒六聘,但也需要用柳条穿上一串聘礼上门,才算是懂礼数的人家。
张葱儿与童瑜在这里斗智斗勇,金儿与岳银瓶在另一边则是忧心忡忡。
金儿拉着岳银瓶的小臂,急切地问道:“岳帅怎么样了?你兄长和你姐夫还好吗?”
岳银瓶眼角一酸,差点落下泪来:“父亲还好,他们对兄长和姐夫用刑了。”自从岳飞下狱,这个倔强的小姑娘一直强撑着自己,从来没人能说说心里话。
只有每次见到金儿的时候,才敢稍稍放纵一下自己的软弱。
金儿拍着岳银瓶的肩膀:“没事的,都会过去的。”
岳银瓶悄声地啜泣了一阵,并没有引起张葱儿与童瑜的注意。稍稍发泄了一会,岳银瓶若无其事地擦了擦眼角,问道:“金儿,你技击之术好,你说劫法场难不难?”
武术大概分两种,一种是技击之术,可以理解为擂台单挑,刺杀的技术;一种是战阵搏杀之术,可以理解为战场上杀敌的技术。
技击之术是金儿所长,岳银瓶更擅长战阵搏杀之术。
劫法场这种小范围的打斗,金儿更擅长一些。
金儿想了想,说道:“寻觅十个好手,若是岳帅配合,不难。”
岳银瓶面露喜色,问道:“若是父亲不配合呢?”
金儿摇了摇头:“几无可能。”
……
庆功宴,庆的是胡虏血酿造的大获成功,李申之这个主角不能缺席。
光是绕着敬了一圈酒,就把他醉得晕三到四。
按说库存的胡虏血根本不够喝,好在官家又赏赐了一些下来。
庆功宴的事,赵构也听说了。对于秦桧的一些做法,他其实也有些不满。但是碍于宋金议和的大局,一直隐忍不发。
李申之领着禁军砍了几个奸商的脑袋,赵构心里也觉得出了一口气,对李申之暗暗赞赏。
赵构自然不可能亲自赴宴,那样相当于跟秦桧公开叫板,他还没那个胆量。
原本打算题几个字送给茗香苑,前前后后写了好几张,最后硬是忍着烧掉了。这也就是李申之不知道,要不然恨不能从火盆里把那几幅字给抢出来。
赵构的书法水平相当之高,在帝王中排前三的存在,一副真(楷)书草书复写的《养生帖》,传承二王(王羲之、王献之父子)书风,直接能当字帖用。
流传下来的作品,拍卖会上一幅轻松上亿。
思来想去,官家将内库中的胡虏血拨出一部分,送去了茗香苑,算是隐晦地表达了自己的赞赏。
有了这几坛子酒,再加上厚着脸皮从冯益和赵士褭那里要回来的一些酒,总算是能满足每桌都摆上一壶。
上门都是客,虽不能保证大家开怀畅饮,也得让人尝尝味道。
当然了,其他美酒管饱喝,要多少有多少,茗香苑大包场。
……
终于应酬了一圈,李申之来到天井下喘口气。
透过天井望着星月漫天的夜空,四周的屋檐将月夜裁得四四方方,宛如这天空本就是四方一般,或许这才是“坐井观天”的来由吧。
这时,梁兴领着几个兄弟走了过来:“东家,这厢要是没啥事儿,俺们就先回去吧。”
李申之赶紧回头,说道:“小哥莫要这般客气。你们都是客人,本不该这般使唤。今天帮了这么大忙,快回去歇着吧。”
梁兴神情一滞,似有些犹豫,又下定决心,说道:“东家,我们可能暴露了。”
太行山好汉坚持用“东家”来称呼李申之,是为了掩人耳目,李申之纠正过几次不改,也只好应了。
梁兴继续说道:“今日在廊道里,遇到了昔日太行山上别家山头的二当家,他见过我们兄弟几个。”
李申之心里一沉,暗道不好:“那人为人如何?”
梁兴说道:“萧二哥为人没得说,文武双全,仗义疏财。”
“萧二哥?”李申之也回想起今天的情境:“莫不是萧照?”他知道萧照当过土匪的故事,瞬间便将两件事联想到了一起。
梁兴奇道:“莫非东家也认识他?”
“迎客的时候见过一面。”李申之说道:“此刻正与宗室子赵伯驹在厢房里,饮酒作画。”
那哪里是作画,简直就是印钱。
梁兴说道:“萧二哥虽然可靠,但就怕隔墙有耳。”他们两人见面的时候,都曾说漏了嘴。虽然只有短暂的一瞬间,但被有心人看在眼里,足够他们暴露了。
李申之看过不少谍战片,知道谨慎的重要性。
一旦心里起了疑心,一定要果断行动。
每多抢出一秒钟,可能都是活命的机会。
八十七、录事参军
梁兴等人说走就走。
急匆匆地换了身衣服,从东面的小门悄悄溜了出去,趁黑钻入了一条小船,晃晃悠悠地离开了。
他们刚离开没多久,临安府的人便找上门来。
上门就是客,更何况是临安府衙门的地头蛇。领队的是录事参军。
参军是地方官府常设的一个职位,按制配齐之后有六个,有司理参军、司户参军、司法参军等等,分别对应中央的六部。参军之中地位最高的,叫录事参军,为参军之首,地位更高一等。真要算起来,大概比副市长稍微低上一点,比各局局长稍微高上一点。
大些的州县,会配齐六个参军。小一些的州县,可能只有两三个参军,一人分管多职。
临安府自然是满编配置,这种京畿之地,挂职的人都安排不完,更不可能空编。
李申之迎了出去:“参军大驾光临,快进来吃一杯酒。”
录事参军说道:“今日便不吃酒了,先忙公干。”
李申之先将人迎了进来,示意手下端些瓜果饮品出来,问道:“不知是何公干?茗香苑自当全力配合。”
那录事参军朝着李申之拱了拱手,说道:“有劳了。接府尹吩咐,说秦相公家走失了一只猫,着我等在临安城中寻找,本官负责这一片,刚好找到你这里。”
说完,录事参军煞有介事地拿出一张画像,上面画着一只黑黄横斑花狸,宛如一只小脑府,又叫虎猫,色彩鲜艳,毛发精细,顾盼之间神态活灵活现,栩栩如生。李申之心里大概估算了一下,拍卖会上至少七位数。
李申之看了一眼画上的猫,心里犯起了嘀咕,不知寻猫之事是真是假。加之梁兴与萧照见面,存在暴露身份的可能,多少有点做贼心虚。
如果他们真的是来搜查梁兴等人,直接上门便是,何必搞这么一出?再说,真要是用寻猫来掩护,急切之间也画不出这么精致的画儿。
李申之接过录事参军手中的画儿,试探道:“这点小事何劳参军亲自前来。只需知会一声,我们去衙门把画儿取来,再上下发动一起寻找便是。”
录事参军将画儿拿回去,说道:“府尹下了死命令,临安府的推官、参军们各领一队,现在正在全城搜索。”
推官也是临安府中的高级官员,与参军地位不相上下。
李申之问道:“秦相公家中养的是个什么猫?怎么如此金贵?”
“哼……”录事参军言语之中带着些许不屑:“什么秦相公的猫,那是秦相公孙女养的猫,自然是比人都金贵。”
畜生比人都金贵,莫不是这孙女是徽州人不成?
李申之说道:“诸位差官辛苦半夜,且坐下吃点瓜果喝口茶,稍事休息片刻。我这便吩咐下人去府中寻找,好歹给参军一个交代。”
端上来的是茗香苑最拿手的八宝擂茶,跟奶茶差不多,香甜可口,喝了还能充饥,美味又实惠。
一众差役们平日里就喜欢来喝一碗,今日坐在这里吃喝起来,宛如老客户一般熟稔。
“好好查查。”录事参军嘱咐了李申之一句,与众官差一起坐下吃瓜喝茶:“莫要糊弄了事。”
这些差役们原本就不想干这破差使,实在是临安府尹逼得太紧,大家也不得不出来晃悠。
干得好了,那是当官的功劳。干得不好,那是自己遭罪,何必那么卖命呢。
再说了,又不是什么正经事儿。找只猫而已,还是给丞相的孙女找。为了这么点破事就兴师动众,搞得大伙儿没得休息,全都一肚子怨气。
没找到还好,真要找到了,怕不敢带到角落里悄悄给弄死。
李申之倒也不敢怠慢,重新接过录事参军手中的画像,将薛管家找来,然后又召集了各班领事,逐一看过之后,四散去找。
找到了固然好,找不到也无所谓,反正都是在工作的间隙顺便看一看,不费什么事儿。
且说茗香苑内部展开了充分的自查自纠,动员所有员工一起寻找,但凡有个蛛丝马迹,立马通知府衙的人前往查看,最终一无所获。
正查之间,门外又来了一伙官差,也自称是临安府衙的人。
李申之第一反应,莫不是一群骗子吧。
结果录事参军这边的人跟他们认识,确属临安府的同僚无异。
“王捕头,你们来干什么?”参军这边的下属问道。
录事参军是正儿八经的两榜进士,高级官员。那捕头不过是个地头蛇,级别高一点的小吏而已,自然不被放在眼里。
王捕头说道:“府尹说有人看到花狸钻进了茗香苑,让我们过来仔细寻找一番。”
参军的下属没好气道:“怎么?难道参军找不到,你就能找到了?”
这时,录事参军也走了过来,摆手示意自己的下属退下,说道:“既然王捕头有线索,这里就交给王捕头了。”
公门办事,最忌讳过界。责任也好,利益也罢,该是谁的就是谁的。
该谁担的责任,推诿扯皮各凭本事。
该谁拿的利益要是被侵犯了,少不得日后相互挤兑拆台。
王捕头拿着临安府尹来压录事参军,也是拿着鸡毛当令箭,硬着头皮硬扛。
流水的府尹,铁打的参军。临安府尹的平均任期连一年都不到,日后少不得要被这录事参军编排。
不料那录事参军却混不在意,转头说道:“咱们撤。”
就这么带着人走了。
王捕头顾不得憧憬自己未来的悲惨岁月,迅速地投入了搜捕工作。
他接到的命令,不是搜猫,而是搜人。
录事参军走到门外,身边的人不解道:“参军,这就让他们接手了?”
录事参军笑道:“怎么了,你是没吃饱还是没喝饱?”
下属拍了拍肚皮,跟着笑道:“茗香苑的小东家还真是懂事,咱这是茶饱饭足。可是王捕头那边抢了咱们的活儿,咱就这么忍了?”
录事参军嗤笑一声:“你当这是什么好活儿?他愿意接手就接手,咱们这就算完成任务了,打道回府。”
“嘿……”下属摇着脑袋笑道:“对啊,咱们混吃混喝,让他们干活儿去。”心里感觉参军就是水平高,自己拍马不及。
录事参军却是心里有些嘀咕:莫非真如坊间传言,这李申之捏着秦桧的把柄不成?要不然怎么会被秦桧这般针对。王捕头冲进茗香苑,必然不是为了找猫,一定还有别的目的。
八十八、附郭小吏
却说那录事参军心里起了怀疑,脚步慢了下来,边走边琢磨。
一顿细密的思考,录事参军越来越觉得事情不对,甚至隐隐感觉到,这临安城要变天了。
丞相想要对付一个八品小喽啰,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费劲了?
要知道,现在正是丞相权势如日中天的时候,中枢里的岳飞、韩世忠、张浚、赵鼎、李光,说扳倒就扳倒。
没扳倒的张俊,也快要跟秦桧穿一条裤子了。
中枢立剩下的人,范同、何铸、万俟卨,都是秦桧自己的人,临安知府俞俟也是他的人。可以说,除了军方和谍报方面,秦桧已经只手遮天。
只手遮天,却保不住几个投靠自己的粮商?
这个横空出世的李申之,竟然能跟秦桧斗得有来有回,还不落下风……
“你们几个留下,盯着茗香苑门口。”录事参军留下几个心腹手下,吩咐道:“注意隐蔽,不要暴露自己,暗中观察便可。”
且说录事参军借着机会从茗香苑退了出来,颇有一股急流勇退,坐看狗斗的睿智。
王捕头原以为录事参军会为难他一番,没想到这么痛快就让了出来,也没多想,当即下令对茗香苑开展地毯式的搜捕。
临安府尹给的命令非常强硬,有反贼藏匿于茗香苑中,务必要捉拿归案。
当然,这条命令不能明说,只能说是帮秦相公找猫。
也不知道为什么,捉拿反贼的活儿给了他,没有交给皇城司,也没动用禁军。不过这个小小的捕头觉得这是自己进阶的机会,必须牢牢抓住。
谁知搜捕工作刚刚展开,便碰到了一颗钉子,一颗硕大的钉子,一颗能打死人不用偿命的硬钉子。
也合着该这个捕头倒霉,非要自己挨门挨户地搜查。
李申之原先还打算派几个小厮辅助一下,给捕快们带带路,被果断拒绝。
那王捕头一脚踹开一间包厢,好死不死地赵士褭坦胸露腹,左拥右抱,引吭高歌,开怀畅饮,正在兴头上。
眯着眼睛朝外一瞧,见到只是几个捕快,抄手拿起一个酒壶,劈头盖脸地砸了过去。
“我们是临安府……”王捕头慌忙躲过,连声说道。
“砰……”又是一个酒壶砸来,赵士褭喝道:“让俞俟(临安府尹)自己来!”
同样的故事,发生在许许多多的包厢之中。
自古附郭的知县不如狗,临安府也大抵如此。
有道是: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郭省城;恶贯满盈,附郭京城。也不知这捕头作了几辈子孽,在京城这个贵人多如狗的地盘上,当了个捕快。
名义上来讲,临安府中的事情都归他们管,事实上他们谁也管不住。
在真正的权贵眼中,这些临安府上下的大小官员,地位还不如自己家里的仆役丫鬟,不过是一群临安小区的保安而已。
倒不是小看了保安师傅们,而是这个活儿,谁干谁憋屈,没个好脾气都能把自己给气死。
茗香苑的大门口,王捕头领着一众捕快蹲在路边,披头散发,衣衫褴褛。
此刻的王捕头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我是谁?”
“我从哪里来?”
“我要干什么来着?”
……
“咦?我是谁来着?”
……
声势浩大的寻猫行动,注定只是一场闹剧。
搜遍了临安城,找到了上百只与画像相似的猫,却都不是秦桧孙女丢的那一只。
到最后,这场“层层压责任”“人人抓落实”的笑话,草草收场。
生长多年的小捕快们,早都洞悉了这样的规律。那些当官的话,就跟放屁一样,臭上一阵便会烟消云散。
虽然有点恶心,但也别太当回事。
等王捕头情绪冷静下来,临安府派出来的人马陆续收队,这一队捕快们才如蒙大赦,终于回到了家中。
……
捕快们的查房,对茗香苑的贵客们来说,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插曲。
没人在意他们来干什么,甚至没人在意他们来过。
酒饱饭足之后,贵客们在自家仆役们的伺候中,坐上马车各回各家。
等到忙活完,已是丑时初刻(凌晨1:00),茗香苑上下忙碌而有序地收拾残局。
店里的几个主事人,却是忧心忡忡地坐在一起。
李申之开门见山地说道:“第一波来的录事参军,应当就是为了找猫。这第二波人,怕是为找梁兴来的。”
张葱儿将怀里的花狸抱紧了一些,今天差点就被第二波捕快给抱走,说道:“梁小哥他们莫非已经暴露了?”
李申之点了点头,不抱任何侥幸心理,说道:“必定是今天有人在这里见到了他们,认出了梁兴的身份。他们今天在茗香苑里找不到人,明日必然还会去别的地方寻找,梁兴他们藏在木匠、铁匠铺子里也不安全,咱们要早做打算。”
薛管家说道:“如果是临安府得到了消息,那么再想藏匿住梁兴他们,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咱家的几间店铺都在临安府登记造册,想知道不难。”
张葱儿接道:“他们一定会照着册子上登记的店铺挨个寻找。想要继续隐瞒梁小哥他们,还得想别的办法才行。”
岳银瓶还未离去,跟着一起议事,说道:“要不将他们转移到岳家的店铺之中?”
岳飞虽然下狱,但是岳飞的案子还没定性,岳家也暂时没有遭到清算,因此他们家的商铺、农庄依然正常运行。只不过人心有点散而已。
“不可!”
“不可!”
李申之与金儿同时出口阻止。
金儿看向李申之,眼神有些退缩。李申之说道:“金儿有什么想法?”
“没……”金儿语气含糊:“就是觉得不妥。”
李申之没有深究,说道:“岳家正在监视之中,迟早也会查到你们家里。将他们放到你家的店铺里,无异于自投罗网。”
其实他内心真实的想法,是想要切断梁兴与岳银瓶的直接联系,避免他们一时冲动去劫狱。
金儿其实也是这般的顾虑。心照不宣的两个人不能直说,却找到了相同的借口:“我也是这般想的。”
薛管家想了一阵,问道:“临安城内不妥,不如将他们送到城外的农庄?”
张葱儿点了点头,赞同道:“他们在临安城内找不到人,恐怕紧接着就会去城外的庄园里找,迟早也会暴露。”
金儿环视一周,有些胆怯地说道:“咱们不要一直在自己身上打圈圈,要看一看周边是否还有可以信赖之人。”
“金儿说的没错。”李申之肯定地点了点头,说道:“以后有什么想法就直接说,不要这样唯唯诺诺的。”
没想到金儿平日里一声不吭,真遇到事儿了,主意还挺正。
岳家与李家关系好,本不是什么秘密,临安府的人自然能够想到。在李家找不到的人,再去岳家找一找,顺便的事儿。
想要安顿好梁兴他们,就要找一处临安府想不到的地方。亦或者,能想到却不敢招惹的地方。
张葱儿缓缓地撸着猫,妙眸远望,轻道:“可是,哪里有这样可信赖之人呢?”她倒是想到了好几处临安府衙想不到的地方,却不是可信赖之人,只得一一排除。
可信赖之人?李申之有些犹豫。
抱了那么多大腿,先用哪一条呢?
“薛叔,辛苦你一下。”李申之打定主意,说道:“今晚连夜去安排,让梁兴等人做好准备,明日一早便乔装出城,先送到咱家的庄子里。剩下的事交给我。”
“睡觉。”
八十九、粗俗的学问
第二天一大早,李申之去了大宗正府。
来大宗正府不为找赵士褭,而是找自己那便宜大哥,赵不凡。
收留梁兴的事儿,没法跟赵士褭明着说,暗着说也不行。
反倒是赵不凡这里,或许可以找到突破口。
昨天的庆功宴上,是赵士褭这辈子喝酒最痛快地一次。
他是酒桌上地位最高的人,一群人围着他,众星捧月的感觉,是领导们迷恋酒桌,最让人上瘾的地方。
酒好,人也好。气氛到位,要是再不一醉方休,都对不起王捕头临时加的戏。
赵不凡在席间需要照顾他父亲,自己反倒没怎么喝好。散场后,赵不凡把他父亲赵士褭送回了大宗正府,他也没回家,就在自己原先的房间里睡下了。
李申之来到大宗正府,按理应该先去拜会赵士褭。
怎奈大宗正宿醉不醒,怕是要一觉睡到晚上去。
赵不凡只得无奈地爬起来,负责接待李申之。身为长子,这是他应该担当起来的职责。
“兄弟啊,你昨天不累吗?不用睡懒觉的吗?”尽管赵不凡穿戴整齐,却依然一脸的起床气。
他只有跟自己人在一起的时候才会这样。在客人面前,始终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
李申之凑近了些,给赵不凡揉了揉肩膀:“这段时间以来,小弟感谢大宗正,感谢哥哥的厚爱,一直无以为报。思来想去,唯有送哥哥一场富贵,才能聊表兄弟的感激之情。一想到这,兄弟我在家里是一刻都坐不住,恨不能当下就飞过来见哥哥这一面。”
一说起富贵,赵不凡就来精神了:“兄弟是打算把‘胡虏血’的方子也告诉我?我跟你说,我们老赵家酿酒的师傅个顶个都是高手,可比杨沂中家的强多了。”
李申之摇了摇头,说道:“胡虏血的造法已经送给了殿帅,哥哥要是也去酿,岂不是跟殿帅抢生意?
“哥哥自然不怕招惹那杨沂中,但是两家做同一个生意,这利润到底小了许多不是?”
赵不凡问道:“那兄弟给的富贵,到底是什么?”
李申之停下手中的动作,缓缓地说道:“养鸡。”
“什么玩意儿?”赵不凡一脸鄙夷加不可置信,差点跳起来。
……
回到茗香苑的李申之,一副神清气爽的样子。
跟赵不凡的谈判很愉快。
薛管家回报,梁兴他们全都送出了城,由二老爷在庄子里接待。
李维自从被赶出临安城,也没急着回老家,就一直在城外的庄子里呆着。
官府没有追究,他也乐得装糊涂。等到临安这场风波彻底平息了,才好回老家。
却说李申之将张葱儿找来,连带着集合自己的核心团队开一个小会。养鸡的事儿还得她牵头。
“这养鸡之事,也能养出名堂?”张葱儿觉得好笑。
李申之说道:“前些日子不是把女工都登记造册了吗?去给我找二十个养过鸡,家中无高堂幼子的妇人来。”
这些人需要送到城外的庄子里,十天半月回不了家。在这个女主内的时代,家中若是有老人小孩儿的,必须留一个人在家照料,女子便无法出远门。只能在家门口随便找个零工,挣些零碎银钱补贴家用。
不一会儿,张葱儿将人找齐,二十个女工在一处隔院的天井下站了两排。
妇人们有的见过李申之,是“天字号”员工,胆子略大一些:“东家找俺们来,是想吃鸡子了吗?”
众妇人一阵哄笑,气氛稍微活跃了一些,不似刚开始那般紧张。
这帮中老年妇女,就喜欢调戏小鲜肉,李申之早已习惯了,见招拆招道:“我想吃,你会下吗?”
她们从未见过如此幽默有趣的东家,李申之的反问先是让大家一愣,随即爆发了一阵哄堂大笑,还有胆大的直接调笑刚才说话的那个妇人。
那妇人掐着腰,气道:“我个老寡妇哪能下蛋。东家你要是在我身上使把子力气,你要什么蛋老娘都给你生。”
“哈哈哈……”
见过泼妇骂街,但是老妇跟东家互喷垃圾话,还是头一回见。
有笑点低的妇人,早已经笑得捶胸顿足,涕泗横流。
李申之也无奈地跟着笑了一阵,问道:“不闹了,此事事关重大,不得马虎。敢问诸位大姐,谁知道鸡蛋为何能孵出小鸡?”
刚才与李申之对线的妇人,一点都不输阵势,说道:“想孵小鸡,那不得鸡屁股一直坐在上头才行。”
轻松的气氛,每个人都放得开,有话就说。
话音刚落,就有人接着说道:“能孵出小鸡,得先有能孵的蛋才行。没有被公鸡入过的母鸡,下的蛋也是瞎蛋。”
妇人们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是一阵哄笑。
李申之问道:“那怎么才能让母鸡下的蛋,都是入过的蛋呢?”
说到这,有个妇人有话说:“公鸡也有正经的跟不正经的,得先养一只不正经的公鸡,搭配五六只母鸡,养成一窝。要是养的公鸡多了,或者母鸡多了,它们光顾得成天打架,没人顾得上入蛋。”
跟这些没啥文化的中年妇女们,用最粗俗的话,讨论着最纯粹的科学道理,忽然李申之都觉得有点恍惚。
虽然她们不懂得什么叫受精卵,但是对于受精卵形成的条件全都知道。或许冥冥之中她们有一种受精卵的概念,却没有人专门提炼出来罢了。
李申之又问道:“你们想过没有,不用鸡屁股,就把鸡蛋给孵出来?”
有妇人推了那个“天字号”女工一把,笑道:“用你的屁股呗。母鸡只能坐一个蛋,你那大屁股,一次能坐三个蛋。”
又是一阵哄笑。
这些女工们忽然很喜欢和这位少东家在一起。
赚不赚钱倒在其次,关键是很快乐。
李申之感觉气氛有点跑偏,略带严肃地说道:“不用鸡屁股,也能孵出小鸡。”
“俺早就说过,不用母鸡也能孵出来,你们都不信!还一直笑话俺……”一个年轻的女工仿佛受到了偌大的委屈一般,带着哭腔地说着。
九十、启发
女工看似抱怨的哭诉,立马引起了李申之的关注。
“你孵化过小鸡?”李申之突破人群,快步走到那女工的身边。
女工说道:“俺孵化过一窝,只不过十颗蛋出了两只,剩下的都臭了。母亲说俺浪费蛋,外人说俺是吹牛。”
“太好了!”李申之一把抓住那女工的胳膊,转身就往外走:“你跟我来。”
那女工红了脸,使劲抽回自己的胳膊,声如细蚊:“俺有相好的了。”
李申之一愣,才明白被误会了,搞了一个大红脸。
重新在队伍头前站住,李申之如教官训话一般,说道:“今日把你们召集起来,是为了大规模地孵化鸡蛋,不用鸡就能孵化出来的鸡蛋。”
“不用母鸡真的能孵化出小鸡来?”
“我可听说了,咱们的少东家会法术,胡虏血就是少东家变出来的,保不齐真能变出小鸡来。”
“对啊,小柳不是孵出过小鸡么,快问问她。”
还有人悄悄摸了摸自己的屁股,在审视了一圈身边的人,感觉自己的尺寸应该能排在前列,一定能保住这份工作,才稍稍安心。
转眼之间,女工们的队形发生了变化,众人把刚才自称孵出过小鸡的女工小柳,团团围在了中间。
“先听我说完,”李申之使劲拍了拍手,重新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说道:“孵化小鸡没那么容易,需要咱们经过许多次的尝试,或许要失败许多次才能成功。希望大家做好心里准备。”
天字号那女工说道:“干啥都有失败的,俺头一回蒸炊饼还蒸坏了呢,可没少挨婆婆骂。”
“就是,俺浆洗衣服的时候没补破洞,结果指头大的洞愣是洗成了巴掌大的洞,可被俺娘一顿好揍。”
说起卖惨,大家一个比一个惨,还有人头一次吃糕点差点把自己给噎死的呢。
这就是一家人的样子,一会儿吵得不可开交,一会儿就互相捧哏,互相开解。
看到大家的态度,李申之很欣慰,都是一群踏踏实实能干活儿的人,可用。
“孵化小鸡的地方,在城外的庄园,你们想去的可以报名,工钱给涨二成。不想去的也不要勉强,人不够我再去找。”李申之说出了第二个条件。
“俺愿意去!”小柳第一个自告奋勇,许是为了报答东家的信任,亦许是为了证明自己。
“俺也去!涨不涨工钱无所谓,总不能放着自家人闲着不用,再让东家花钱去雇人。”第二个出列的,正是跟李申之抬杠的那个天字号女工。
“鱼娘去,俺也去。俺就喜欢跟着鱼娘干活,高高兴兴的干啥都不累。”又一个女工站在那个天字号女工,鱼娘的身边。
女工们接二连三地出列,有人便开起了玩笑:“你可不能去,她叫鱼娘,你也叫鱼娘,俺们又不习惯喊号牌,到时候喊乱了可咋办?”
二鱼娘说道:“这还不简单,她叫草鱼娘,俺叫鳡鱼娘,这不就区分开了?”
这妇女们开起车来,技术一点都不输他这个小司机。感慨之余,二十个妇人竟然全都出列。
有几个还问能不能带几个自己的好姐妹一起去。她们虽然不懂养鸡,但是很愿意学。她才不会说是因为东家给出多两成的工钱,很吸引人。
对于这样的要求,李申之自然是来者不拒,多多益善。这些小钱钱在李申之的眼里根本不叫个事儿。当别人都在为几文铜板斤斤计较的时候,李申之的眼里只有鬼见愁。
他从来都不知道,那不起眼的几文钱,究竟会有多么巨大的魔力。
李申之虽然当了多年社畜,最想要的是自由和家庭的温暖。
殊不知,对于真正底层的人民来说,只要能多赚一点点钱,他们愿意付出很多常人难以忍受的代价,包括生命。
在他们眼中,所谓的社畜还有一个曾经被人艳羡,高贵,光鲜亮丽的名字:白领。
……
大方向谈好,就该讨论技术细节了。
人工孵化鸡蛋的原理非常简单,就是构造一个相对稳定的环境,然后模拟母鸡屁股的温度,这样维持上大约二十天,鸡蛋就能孵化出小鸡了。
道理一点都不难,难的是让女工们理解这些道理。
李申之不可能亲自去实践第一窝小鸡出炉,也不能容许女工们失败。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按照原本的结局,还有三十多天岳飞就会问斩,这点时间只够他陪赵士褭去谈判,将将够来回路途的时间。
而女工们必须一次成功,否则赵士褭那里没办法交代。
所以说,李申之今天的任务,就是让这些女工们明白孵化小鸡的道理,让她们知道,接下来的二十天里,她们的任务是什么,核心关键点在哪里。
给女工们讲课,让李申之忽然有一种要上阵打仗的感觉,既激动,又紧张。
回想了一下自己曾经看过的培训班视频,李申之试探着讲了个段子:“你们都奶过孩子吧?”
“东家,这得刚生过孩子才能有奶,俺们都多久没经过男人了,哪来的奶。”这妇人们开惯了车,嘴里就没一句正经话。
“不是这个意思,”李申之摆了摆手,说道:“你们奶孩子的时候,有没有试过把手指头放到小孩儿的嘴巴里?”
“家里孩子太多,奶不过来的时候,就把指头戳到娃娃嘴巴里,娃娃吃得那叫一个香。”很显然,这个女工有着丰富的实践经验。
李申之说道:“这叫吮吸反射。小孩子吃奶不懂得那么多,他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不是柰子,也不知道能不能吃上奶,他只知道嘴巴里有东西的时候,就使劲吸。”
女工们想了一阵,好像是这么个道理。但是没什么卵用,吮一会儿手指头又吃不饱肚子,该喂的奶一个都少不了,不过就是个哄孩子的小伎俩罢了。
“同样的道理,”李申之话锋一转,说道:“鸡蛋孵小鸡也是这样,并不是一定需要母鸡的屁股才能孵化出来。”
女工们反应不一,有的好像不以为然,在那里担心自己的屁股大不大,能不能一次多卧几颗蛋。有的聪明一些,一副豁然开朗的样子,又仿佛什么都不明白。
见到成功调动起了大家的情绪,李申之发起了提问:“大家不妨想一想,鸡屁股能提供什么条件呢?咱们能不能模仿出鸡屁股提供的环境,让鸡蛋里的小鸡仔误以为是鸡屁股,自己开始孵化呢?”
看到大家若有所思的样子,李申之继续启发道:“大家想一想,鸡屁股都有哪些特点呢?”
“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