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十七、用力过猛
重甲步兵正面硬扛重甲骑兵,原本五五开的打法,硬生生地打成了单方面的屠杀,使得金人对自己的战斗力再没有如以往那般的自信。
用大片的渔网干扰重甲骑兵作战,古代早有人用过,但局限性很大。看似很简单战术,想要实施起来却很难。
首先如何撒渔网,就是一个很难解决的问题。
如果在山谷之中伏击,撒渔网相对还容易一些,可在平原地带,这种办法很难行得通。
重甲骑兵冲锋的速度非常快,如果渔网撒得慢了,亦或是渔网太小,根本无法对骑兵造成多少干扰。
也只有这种仿制枪炮发射的渔网发射模式,再加上李申之的渔网强度更是超越了这个时代,在战场上才是有意义的。
如果说渔网战术完颜宗弼还有办法破解的话,那么接下来岳银瓶手中的那支火枪,让完颜宗弼感到了深深的绝望。
火枪的威力在宋金战场上已经初露峥嵘,但还并不足以让完颜宗弼感觉有多么得恐怖。
在他看来,火枪不过是能让体质较弱的妇孺能够与精锐士兵在战场上拥有一战之力,但是并不足以对金军的精锐士兵形成碾压的战斗力。
工坊城保卫战中的燧发枪,还是单发式,一发一装填,那子弹无法穿甲不说,并且打不了多少子弹就得更换新枪。
而眼前岳银瓶的这支枪,分明可以穿透疯牛身上的铁甲,并且是连发。
李申之把弹匣的概念提了出来,工匠们很快便投入了生产,造出了这支能存放十发子弹的弹匣。
完颜宗弼分明看到岳银瓶打了十发子弹以后,仅仅是换了一个弹匣,然后就又能打出十发。
由此可以推论得出:只要弹匣可以无限供应,那么岳银瓶手中的这支火枪,就可以不停地在战场上收割生命。
一个呼吸打一发,半个时辰就能射杀七百人。
只要宋军中有一百支这样的枪,纵使金人投入百万军队,也不过是一群土鸡瓦狗罢了。
完颜宗弼的推测没有错,在真正的热兵器面前,冷兵器的冲锋战术只能是送死。
只不过那时加特林菩萨的杰作,岳银瓶手中的这支枪还不行。
这是一支特制的枪。
为了能实现穿甲的效果,子弹增加了装药量,子弹的弹头是钨合金材料,造价高昂不说,产量还少。
装药量的增加对枪管的强度产生了巨大的挑战,经过反复的实验,岳银瓶手中的这支定型枪,想要在百米以外实现穿甲效果,就需要装填特制的子弹,而这种子弹发射所产生的高温高压,使得枪管只能承受三十发左右的发射。
击发三十发以上,炸膛的概率直线上升。
岳银瓶选择打二十发已经是极限,换弹匣也是换给金人看,让金人产生一种可以无限发射的错觉。
作为目标观众,完颜宗弼看到的东西,全都是李申之想让他看到的。
果然,完颜宗弼经过迅速的思考,做出了决断。
“齐王。”
完颜宗弼口中冷冷地崩出了两个字,面色凝重而冷峻。
“什么?”周边的人都被问得一头雾水,不解地看向了完颜宗弼。
只有李申之远远地看着自己的妻子,脸上开心得像个孩子。
完颜宗弼没有等到自己想要的回应,抓住李申之的胳膊,说道:“你若愿意归顺我大金,我保你当齐王。”
“嘶……”
当众人听清楚了完颜宗弼的话之后,全都倒吸一口凉气。
完颜亮有些搞不懂完颜宗弼与完颜亶的关系了。
从他年轻的政治经验来看,完颜宗弼与完颜亶应该是对立的双方。双方为了制衡互相会做出一些妥协,但是封齐王这件事情,完颜宗弼怎么有可能替完颜亶作主?完颜亶必定会反驳的。
而从完颜宗弼往常的履历来看,他又不像是一个说大话的人。虽说不上言出必践,但至少也是言出必行。
看完颜宗弼的样子,并不是随口说说,而是心里很有底气的样子。
他到底哪里来的底气?
反观宋人那边,再次将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所有人都在想:李申之会不会答应?
张浚与赵鼎是正人君子,断不会做出这种主动投敌的事情。
诸如宇文虚中和王伦那种,被扣押之后当官的还有情可原,如果是主动背叛故土去投靠敌人,那是断不能被原谅,而祖宗与子孙后代也会蒙羞。
再到后面的赵不凡与赵瑗,更是赵宋皇室,对臣子改换门庭更是敏感。
这些人是断然不会答应完颜宗弼的招揽。可是李申之呢?谁也不敢打这个包票。
众人的目光都看向了李申之,他的一举一动,牵动着在场所有人的心。
“齐王?有些小了吧。”李申之玩味地调侃道。
完颜宗弼先是一滞,随即心情变好,觉得拉拢李申之的事情有眉目,便大气地增加筹码,说道:“你若是想当……”
李申之抬手拦住完颜宗弼的话头,自己说道:“都元帅莫要误会,我说的小,是指齐国的地盘太小了。”
完颜宗弼原本想说重新将那个让刘豫父子搞得乱七八糟的齐国建起来,封李申之当齐国的皇帝,进而在宋金两国之间充当屏障。
从李申之的能力来说,这个屏障绝对强悍。
而李申之却嫌齐国地盘小,这倒让他有些为难。
宋金两国的官员们全都鸦雀无声,他们插不上一句话,静静地听着两人的谈话,生怕错过一个字。
没想到主导宋金两国关系的,与宋金两国使团全无关系,竟然是一个俘虏与一个边疆的年轻知县。
战场上的表演已经结束,一群民夫跑了出来,开始打扫战场。
民夫们眨眼间便搭建起了一个个的简易龙门架,然后将死牛一个个地吊上了马车,运到了远处的河边。
在河边早已候着一群屠夫,等着就地屠宰。
如此多的牛同时屠宰,应天府的屠夫都不够用,临时将李修缘的解剖室里的人请了来,充当起了杀牛的屠夫。
当李修缘领着一群杀人的屠夫路过观礼台的时候,他们看向金人的眼神放着瘆人的寒光,让在场的金人禁不住后退了两步,仿佛那眼神能看透他们的骨头内脏似的。
李申之扫视了一圈战场,各部门表演都很到位,达到了预期的恐吓效果,转头与完颜宗弼继续交谈:“都元帅是知道的,我现在已经占据了应天府和开封府两府,只要我愿意,济南府随时是我的囊中之物。我的地盘已经囊括了齐、楚两地,都元帅只赏我一个齐王,未免太小气了些吧。”
李申之将话头定在了“齐王”上,算是婉言拒绝了封皇帝的称号,封个王就够了。
尽管他自降了等级,却索取了更多的实际利益。
刘豫当了齐国皇帝,也不过是只占据了济南府的一府之地,而李申之要的却是三府之地。
正如他自己所言,这三副之地的地盘比之当初伪齐伪楚两国的地盘加起来都重要,如此的大胃口,让刚刚下定决心拉拢他的完颜宗弼都有些心虚。
一种赌徒输光了筹码的心虚。
当完颜宗弼正在盘算之际,李申之的话头并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说道:“想必都元帅也能看得出来,我只要联手吴璘在京兆府用兵,那里的金军顶多只能支撑一旬时间。不瞒都元帅,我已经派人联络了吴璘,京兆府如今在谁的手上,今晚就能得到消息。”
完颜宗弼心中一紧,顿时明白了情势的紧急。
金国作战最大的优势,就是各条战线之间的长途支援。
之前的京兆府之所以能守得住,就是因为他在开封府中的四十万大军能够随时支援。
而如今开封府已失,四十万大军几乎完全丧失了战斗力,一旦京兆府开战,他们将陷入孤军奋战,再无援军。
吴璘的作战能力他是领教过的,只要放开手脚让吴璘去打,京兆府凶多吉少。
想通了其中的关节,完颜宗弼深深吸了一口气,暗暗在心中加了些筹码,问道:“敢问申之小相公,你想要什么呢?”
言语之间,对李申之的称呼已然发生了转变,学着应天府官吏的模样,唤起了“申之小相公”。
短短的几句对话,赵鼎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受不了,眼前阵阵发黑,一阵阵气血上头,有些眩晕的感觉。
真的是太刺激了。
前面还在为李申之的关中经略而兴奋,转眼之间金人就要加筹码,给李申之更大的封官许愿,而李申之竟然没有一点臣子的气节,自甘低贱地与金人眉来眼去,看上去对齐王的封号还挺感兴趣。
只可恨自己来应天府的时候,赵官家只给了他很小的权限,连封李申之一个节度使都舍不得,这怎么跟人家金人去比?
只能期盼李申之还有些良心,吧?
还有那一百匹战马,当真是要羞死人了。
完颜宗弼的话并没有打断李申之,只听他继续说道:“现如今,金国两线大败,士气低迷,再无成建制的大军可用。如果我与吴璘联手,趁机从风陵渡过了黄河,沿着汾河一路北上,一路杀到太原府应该问题不大。”
李申之轻描淡写地说着话,指了指正在打扫战场的军民,问道:“都元帅以为,他们能不能打下太原城呢?”
完颜宗弼额头已经冒出了些许的冷汗,咬着牙应道:“能。”
完颜宗弼从来没有想过,若是李申之所说的全部成真,那么他这一仗竟然输掉了大半的中原,让金国两代人征宋的努力化为乌有,而他金兀术,将成为金国的耻辱,金国历史上的罪人。
“那云州府呢?”李申之一脸玩味地看着完颜宗弼,仿佛一个恶汉在调戏小媳妇。
完颜宗弼忽然再度起了当场掐死李申之的念头。
若不是身边金儿的匕首已经顶在了他的后心,完颜宗弼的双手已经环到了李申之的脖子上。
此时此刻,完颜宗弼与赵鼎共情了,他也体会到了呼吸急促,眼前发黑,头脑眩晕的感觉。
李申之说得没错,如果南宋军队操作得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路北上,拿下太原府简直易如反掌。
那时候的宋军气势如虹,不管是向北进攻云州,亦或是向东出娘子关进攻幽州,都有极大的胜算。
如果金兀术还在金营之中,或许还能运筹帷幄抵挡一二,可现在的金国之内疲敝到了极致,要兵没兵,要将没将。
李申之正是要抓住金国仅有的实力空窗期发动总攻,成功的机会极大,甚至于说一战恢复幽云,都有很大的可能性。
完颜宗弼此刻只想拖延宋人的步伐,只要给他们一个月的时间,金军就能重整军力。虽然京兆府必失无疑,但守住太原府问题不大。
可他也知道。作为李申之这样的伟大战略家,绝对不会放过这绝无仅有的空窗期。
试想,在战场之上连金人喘气的间隙都要被应天府的守军利用起来,更不用说如此大的战略机会。
赵鼎双手扶着栏杆,只想找个地方坐下来。
刚刚经历了一阵心惊肉跳,现在又变得如此激动,实在是受不了。
很快,战场便打扫完毕。
短短一刻钟之后,干干净净的校场上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方才的那一切皆如梦幻泡影一般。
金人是多么地希望刚才的那一切都是假的,而宋国使者这边也多么地害怕方才的一切是假的。
只有校场地面传来淡淡的血腥气,还有远处河边,热闹的宰杀场景,佐证着刚才那一番快速而恐怖的大战。
岳银瓶骑着马回来,款步上了观礼台。
重甲已经卸去,只穿着一身软甲,批着一件纯白色的披风,煞是耀眼。
刚刚打完仗,最忌讳将盔甲全部脱掉,极容易中“卸甲风”。
其实就是浑身出了大汗之后,毛孔大开,毛细血管极度舒张,突然被风吹到,引起毛孔、毛细血管极度收缩,如此的剧变将会严重影响到肌肉和心脏的功能。
轻则留下病根,重则得病致死。
李申之见爱妻上来,朝完颜宗弼身边靠了靠,腾出点地方出来。
赵鼎也识趣地朝张浚身边靠了靠,把观礼台最中心的位置留给了李申之和岳银瓶。
“幸不辱命!”岳银瓶朝着左右拱手致意。
她的表现赢得了在场所有人的尊重,包括完颜宗弼。
当初对阵岳飞的时候,他都没有如此的狼狈。
其实在完颜宗弼的心中,他与岳飞的那一仗,自己是打赢了的。
在朱仙镇大战的时候,岳飞的战术是以自己当诱饵,将金军的主力吸引过来,然后全歼。
完颜宗弼的战术是集中自己的所有精锐,找到岳飞的中军,然后集中力量歼灭岳飞的中军。
两人不管目的如何,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相同的战场,相同的战术,来一场堂堂正正的决战。
且不说过程怎样,只说结果,毕竟是岳飞退了,而完颜宗弼留下了。双方争夺的战场,成了金人的地盘。
而对阵岳银瓶的时候,他是真的败了。
且不说过程怎样,主将被人活捉,再无耻的媒体都没办法帮他洗白。
李申之宠溺地来了一个摸头杀,说道:“今晚吃牛肉。”
“嗯!”
一百四十八、民心所向
阅兵大典圆满完成。
对于李申之来说,大典出乎意料地完美,既给了宋国使团充足的信心,也成功地威慑了金国的使者,最主要的是让完颜宗弼对宋军生出了恐惧之心,一种感觉自己根本打不多的恐惧之心。
就宋国使团来说,不论赵官家在出发之前给他们交代过什么,至少使团不会心虚地作出投降的举动。硬实力摆在那里,再怂的人说话都会有底气。
而从金国使团的反应来看,李申之那蛮不讲理的领土谈判方针,似乎真的大有可为。
李申之所谓的与吴璘联络,其实不过是一次尝试罢了,本着有枣没枣打三竿的态度,吓唬完颜宗弼来着。
没想到完颜宗弼还真的吃这一套,被吓得够呛。
完颜宗弼真的信了李申之会一口气打到云州,到那时金国在燕山以南的地盘都将受到极大的威胁。
殊不知李申之不过是随后一说罢了,他根本不可能一路去打到云州。
别说云州了,太原府都是奢望。
打到太原府的前提,是应天府与川陕军的吴璘兵合一处,联合行动才行。
可吴璘凭什么听李申之的?赵官家又怎么会默许他们随意用兵?
有宋一朝,对武将的戒备比防贼都严。武将们想打一场漂亮的防御战都各种掣肘,更别说打进攻战,还是长途远征。
李申之在应天府的军事行动自作主张,罔顾朝廷号令,姑且能用守土有责的说辞搪塞过去,但是向外扩张的话,赵官家手中的金牌可是要命不要钱。
参加阅兵的士兵们,头一次在主将面前扬眉吐气,好好地表现了一把,李申之也给他们全都记了一等功,赏赐当天就发放到位。
阅兵观礼结束之前,有一个短暂的休息时间,让宋金官员们吃些点心,喝些果汁饮品,等铁轨马车到来之后再一同乘车回去。
乘着这个间隙,大家都可以四处转一转,活动几下身体,互相交谈一番,顺便去上一趟厕所。
应天府书院中的高档厕所,让赵鼎不再对公共场所的厕所有抵触情绪,在小吏的带领下,前往观礼台的贵宾公厕去放松一下。
为了避免双方的冲突,厕所分成了两个,倒不是为了分男女,而是为了分宋金。
整个校场之上只有岳银瓶一个女人,她有自己专用的厕所。
校场的厕所和书院的一样整洁,甚至还要更加地干净。
士兵们搞卫生的能力,远超学生。
还未进门,赵鼎便听到里面有人交谈的声音。
一个粗犷的声音说道:“大舅哥,今天这仗打的真痛快,比咱们当年在山寨强了不知多少倍。”
另一道声音稍显温和,说道:“咱们山寨怎能与现在相比。咱们当初能抵挡住金人的扫荡便算是烧了高香了。可现在呢?咱们完全可以追着金人屁股打,就算是铁浮屠来了都不怕他们。”
粗犷声音兴奋了起来,说道:“大舅哥,咱们真的能跟铁浮屠较量较量?”
温和声音笑道:“你个憨铁牛,咱们硬冲上去肯定不行。但是你没发现申之小相公整出来的新战术吗?只要咱们每次都用上这个战术,拿下数量相等的金人肯定不成问题。你晓得申之小相公为何用火牛阵来当咱们的靶子?”
那粗狂的声音不是别人,正是李铁牛,说道:“俺还真纳闷呢,这申之小相公怎地如此奢靡,不知道耕牛的金贵,浪费了这么多牛。”
温和的声音正是张牧之,说道:“你道金人最拿手的是什么?不就是铁浮屠么。那火牛穿上了盔甲,不正是跟铁浮屠一样么。既然咱们能把带着盔甲的火牛给收拾利索了,那么收拾铁浮屠必定不在话下。依我看,申之小相公这就是专门表演给金人看的。”
李铁牛依然有些郁闷,嘟囔道:“道理俺都懂,就是心疼那许多的牛,不知能耕多少田哩。”
“你糊涂啊。”张牧之恨道:“申之小相公没有教过你吗?咱们若是打不了胜仗,纵使有万贯家财都是给敌人攒的。等咱们打了胜仗,想要什么没有?敌人家里的东西就是咱家的。你莫忘了,这些牛可都是咱们从关中带回来的,还是金人的牲口哩。”
李铁牛摸了摸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道:“俺平日里训练实在是太累了,上课的时候就睡着了,没记住申之小相公的话。”
张牧之气得一脚踢在李铁牛的屁股上:“申之小相公可是说了,若是到了年底的时候考评过不了,任谁都不能被拔擢。咱们可是最早跟着申之小相公出来混的人,若是在这道关卡被刷下来,不仅是咱们丢脸,更是给申之小相公给丢脸。”
看到李铁牛还是一脸为难的样子,听到读书就犯困,张牧之恨道:“你若是再不上进,我就把俺家妹子领回家,你以后再也别想见到秀儿!”
“我学!”李铁牛赶紧改口:“我学还不行么!”
赵鼎在门口听着有趣,走进去的时候正好碰见张牧之与李铁牛出门。
赵鼎是自己前来厕所,并没有带随从,是以与张牧之直接打了个照面。
张牧之与赵鼎擦肩而过的时候并没有认出他,只是从对方的官服看出官位不低,匆匆拱了拱手便要离去。
不料赵鼎却是趁势拉住了张牧之,问道:“这位军汉,你且等一等,老夫问你几个问题。”
在赵鼎看来,自己能笑着脸跟对方说几句话,已经算得上是屈尊纡贵了。
文人对武人的鄙视,早已刻在了骨子里。是以文人们觉得,只要自己稍微收一收鄙视之情,就算是对武人的尊重。
张牧之倒也不觉得对方有什么不礼貌的地方,乖乖地站住脚,抱拳回道:“相公请问。”
赵鼎整理了一下思路,问道:“你方才所说拔擢军官要考试,是指什么?”
张牧之到底读过些书,说话有些章法,回道:“回相公,是这样的。申之小相公规定,俺们当兵的要是想当军官,必须在校场的书院里读上一个月的书,学上一些文化,等到月底考试过了才能当军官。如果学不会文化,或者是月底考试通不过,只能一辈子都当大头兵。”
赵鼎问道:“多大的官就需要考试?”
宋人的文官自古就有劝武将读书的习惯,北宋有范仲淹劝狄青读书,南宋有宗泽劝岳飞读书。是以赵鼎对武将读书一事,不仅不抵触,还十分地提倡。
张牧之回到:“申之小相公说,现在当队正就需要读书,等到以后什长就需要读书考试。”
“嘶……”饶是赵鼎提倡武人读书,也没想到李申之能把读书的规模推广到如此的深度。
什长类似于现在军队中的班长,在建国后依然有许多不识字的班长,可见这种普及程度有多么的强。
赵鼎心想,若只是识字倒也罢了,推广蒙学,提高全民识字率,本身就是当官的一项基本政绩。诸如百家姓,千字文之类的蒙学读物,大多滥觞于宋朝,正是得益于这些推广活动。
现在推广到了军队之中,倒也算得上一场功德。
张牧之回道:“千字文、百家姓倒也罢了,俺们小时候都学过一些。只是这《孙子兵法》学起来,倒着实有些吃力。”
李铁牛也跟着憨笑道:“大舅哥能读懂《孙子兵法》,日后当个都头统制肯定没问题。俺就不行了,学个百家姓都费劲,以后顶大当个队正。”
赵鼎看着李铁牛憨厚的模样,知道他必然是军中的一员悍将,便勉励道:“壮士莫要自暴自弃。生而为人,自当知理明道,不读书哪里能懂得道理?老夫读了一辈子的书,且教你一个读书的法门,你可愿学?”
张牧之看着李铁牛竟然还在犹豫答应不答应,恨不得一脚踢死他,赶紧抱拳应道:“还请相公不吝赐教。”
赵鼎微微点了点头,说道:“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学了东西,就要去用。你们是惯常打仗的人,学那孙子兵法的时候,不妨多想一想战场上的遭遇,将孙子所说所论套用到战场之上推演一番,定能发现其中的妙处。”
张牧之眼前一亮,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赶紧拱手作揖,口中不停称谢:“多谢相公指点。”
李铁牛虽然不大懂得赵鼎的话,却也跟着张牧之作揖称谢。
赵鼎仰头大笑,在二人的恭送中踏入了厕所。
等到赵鼎走远了些,李铁牛忽然有些恍然大悟道:“方才那人看着有些眼熟,莫不是观礼台上之人?”
张牧之说道:“那人便是赵鼎赵相公,朝廷派来谈判的人。”
“哦,”李铁牛说道:“那他会拔擢申之小相公吗?”
“他?他没有这个权力的,只有官家才能给申之小相公更大的官儿当。”张牧之讲解道。
李铁牛点了点头,说道:“那这个官家还不错,是个好官家。”
张牧之被铁牛逗笑,这小子竟然也评价起官家来,问道:“为何是个好官家?”
李铁牛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说道:“官家让申之小相公在咱们这里当官,那就是好官家。”
张牧之反问道:“若是官家不让申之小相公当官呢?”
一句玩笑话,李铁牛竟然当真起来,黑着脸说道:“那他就不是个好官家。”
张牧之笑道:“不是好官家你待若何?”
李铁牛一巴掌拍在胸口,说道:“俺把他脑袋拧下来!”
这一通对话声音不小,附近的人都能听见,包括刚走进去不远的赵鼎。
其实张牧之与李铁牛对话的时候,赵鼎专门放慢了脚步想听清楚,结果差点被把他给吓着。
俗话说:山高皇帝远。
古人诚不我欺。
……
河边的屠宰一直持续到了傍晚。
宰完了最后一头牛,屠夫们一个个地累得躺倒在地:“真真是累死俺了,下次再有这样的活计,给再多的钱俺也不来了。”
“唉哟……俺的手都酸得都提不起裤子了。也就是看在了申之小相公的面子上,若是别人来寻俺,说甚也不接这样的活儿。”
“唉,你瞧那边,他们是什么来头?宰牛比咱们宰得快不说,竟然一点都不嫌累。”
顺着手指看去,正是李修缘一干人。
那帮人不仅不嫌累,竟然还时不时地拿出随身的小本本,在上面写写画画,让一众屠夫惊诧不已。
“瞧着模样白白的,不像是金人。”
“应天府地面上的屠户俺都打过照面,没见过这么多号人。”
“不对,俺看着倒有些眼熟,应该是咱应天府的人。可能人家原本不是屠夫,所以才看着眼生。”
“你别说,这么一看,倒像是……像是工坊城里的人。”
“听说工坊城里有一干人专门杀人的,还把人大卸八块。你道他们为什么那么白?就是成日价地待在屋子里不见阳光之故。”
众人越说越像,结合江湖上的传闻,竟然隐隐有些害怕起来。
这时,李修缘在河水引上来的自来水管上洗了洗手,扭头朝着屠户们笑了笑。
屠户们正好说道杀人大卸八块的话头,被一个脸色白皙的小和尚含笑盯着,场面忽然变得瘆人起来。
当下这些屠户们也不嫌累了,站起来逃也似的跑了。
他们也有专门的马车接送,当屠户们挤上了一辆马车之后,纷纷不停地祈祷,那些杀人的魔鬼千万别与他们上同一辆车。
俗话说:怕什么,来什么。
“阿弥陀佛,烦请施主挤个空儿,让俺们乘了这趟车。”
……
入夜,应天府的大街上罕见地实施了宵禁。
倒也不是不让百姓们出门,而是将主街给封起了一节儿。
用现在的话说,叫临时交通管制。
上千头牛被宰,数十万斤的肉必须在今晚吃掉,李申之将晚宴的范围扩到了最大。
除了分出一部分肉送到了各县当赏赐之外,李申之将此次宋金大战所有有功之人都请到了应天府之中参加晚宴。
有马车当交通工具,运输倒还不算什么难题。
实在参加不了的,也将牛肉按份额发放到位。
作战的士兵自不必说,那些组织得力的民工,勤奋生产的工匠,全都在邀请之列。
还有那些后勤医疗、辅助团队,不能全员参加晚宴的,也都纷纷派出了代表前往应天府。
如此大的规模,应天府衙之内容纳不下,应天书院也装不下这许多人。
于是乎,张浚与李申之一商量,干脆开辟出一段街道出来,充当晚宴的会场。
这才有了宵禁这一出。
一百四十九、一惊一乍
说是宵禁,其实老百姓们也没啥不高兴的。
大家都在家中忙着炖牛肉,各自都觉得自家小火炖的才好吃。
应天府中不仅给每家每户都分了牛肉,还特意分了一壶胡虏血。
临安城的胡虏血市场基本上交给了杨沂中垄断,李氏农庄和茗香苑生产的胡虏血除了自家消耗之外,基本上全都运来了应天府,归李申之支配。
李申之自己没有独享,基本上全都分与了应天府的官吏,亦或是赏赐给了有功之人。
当初守城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捐粮捐物,出人出力的,享受胜利果实的时候自然也要人人有份。
府衙门口支起了几百口大铁锅,锅底下烧着焦炭,几乎闻不到呛人的气味。
不一会,牛肉的香气飘满了应天府城。
街道两旁竖起了五米高的杆子,杆子两侧各设一个钩子,用来挂灯照明。
道路中央临时搭起的一座高台之上,应天府的官员与宋金两国使团的主要成员,以及“赖着不走”的完颜宗弼几个人乘坐其上,他们待会还要敬酒训词,直接搞一个高台出来,倒也省却了来回奔走的辛苦。
李申之热情地招呼众人坐下,对金人亦是一般的热情,让金国使团有一种宾至如归之感,仿佛回到了他们的家乡,参加了一场山林草原之间的篝火晚会。
这些人中,完颜宗弼是李申之的贵客。
因为这个家伙才是宋金谈判的关键点,他对和谈的态度,以及对于谈判条件的心理底线决定着和谈的成败,其影响力之大,甚至比赵鼎加完颜亮都要重要。
路过宇文虚中身边之时,李申之虽然依旧热情,但是言语神态之间流露出了深深的鄙夷之意,仿佛瞧不起宇文相公投靠金国的举动。
这份鄙夷恰到好处地被完颜亮和完颜宗弼看在眼中。
宇文虚中心中暗赞李申之是个人物,脸上却是一副“你不懂”的笑意,仿佛他投靠了金人真的高人一等,留在大宋的人才是一群只会愚忠的痴汉。
众人坐定,李申之依然坐在主位,岳银瓶坐在他的身边,完颜宗弼和赵鼎依次向两边排开,完颜亮与张浚再依次排开。
一盆热腾腾的炖牛肉端了上来,李申之掏出一把匕首,挑出一大块牛肉放到了完颜宗弼的盘子里,再用一个小碟子在旁边满盆的椒盐蘸料中舀了一碟子摆在完颜宗弼的面前,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说道:
“都元帅快尝尝吧,这可都是金国原装进口的牛肉,口感就是比俺们宋人养的牛好吃。”
看到李申之动了筷子,在坐之人纷纷准备动手开吃。
可当他们听到李申之说话之后,又都纷纷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竖起耳朵听着李申之与完颜宗弼的对话。
李申之是一个惯能作妖的人,从他刚才的话里面就知道,这顿牛肉吃起来不一般。
什么叫“金国原装进口”?
什么叫“金国的牛肉比宋国的好吃”?
好想有个人帮他们翻译翻译这些黑话。
别说金人了,就连宋国使团这边,都搞不懂李申之到底要搞什么鬼。
赵鼎疑惑地看向了张浚,张浚却是微笑不语,学着李申之的模样挑出一块牛肉给了赵鼎,又舀了一碟子椒盐蘸料给赵鼎摆好,说道:
“赵相公吃肉,咱也好好尝尝这金国的牛肉到底比咱大宋的牛肉好在哪里。”
赵鼎与张浚动了筷子,宋国使团与应天府的官员纷纷开动。
反观金国这边,最先动手的竟然是宇文虚中:“有日子没吃到我大金的牛肉了,待老夫先来尝尝,到底正宗不正宗。”
宇文虚中一动手,完颜亮跟着开动,金国这边顿时也跟着热闹了起来。
李申之所谓的金国进口牛,不过是为了给完颜宗弼施加心理影响,映射当初从关中搜刮了大量牲口回来。
在炖肉的时候,李申之不过是使了点小小的伎俩,在锅里加了一丁点醋和白酒,便极大地改善了牛肉的口感。
牛肉先在锅中炖上半个时辰,炖的时候千万不能放盐,要不然就肉会变柴,只需要炖好之后放些盐便好。
甚至于全程都可以不用放盐,吃的时候把蘸料调好,同样可以很美味。
刚刚开化的金人虽然享受到了荣华富贵,但是如炖肉这般需要历史积淀的作法,他们还是头一次享受到。
再加上不限量供应的胡虏血美酒作伴,不一会金人便吃饱喝好,高兴得上了头,与坐在对面的赵宋官员开始称兄道弟,非要表演一段大金国的民族舞给大伙看。
李申之与完颜宗弼连碰了几杯酒,渐渐进入微醺的状态,受到能歌善舞的女真人感染,干脆站起身来,给翩翩起舞的金人鼓起了掌。
有申之小相公领头,应天府的军民们纷纷跟着起哄,连带着赵宋官员也陷入了欢快的海洋之中。
只有完颜宗弼和完颜亮保持着清醒,时刻提防着李申之搞突然袭击。
他们都与李申之打过交道,知道此人狡猾异常,往往能在出其不意的时刻做一些常人难以预料的举动,搞得对手措手不及。
宇文虚中坐在一旁只顾着喝酒吃肉,卖力地烘托气氛,乐得装糊涂,假装看不出局面的变化。
反观赵宋这边,张浚满心欢喜地与民同欢,观其神情不似作伪,而赵鼎却在欢快之余略显忧虑。
赵鼎是来与金人谈判的,结果还没开始干正事,先跟金人来了两次亲密的交流,也不知对其后的和谈是好是坏。
要说起来,校场阅兵必然有利于和谈的,而今晚的宴会仿佛又不利于和谈。
他与李申之接触的时间短,只是偶尔听说过李申之的手段,从未亲眼见过,对张浚放任李申之胡来颇有微词,却又无法干预,让这位赵相公颇有一点郁闷。
正当众人其乐融融,而又各怀鬼胎的时候,一个小校跑了上来,在岳银瓶耳边说了一句悄悄话。
岳银瓶喝酒正喝得痛快,听了那小校的话,忽然喜上眉梢,转头与李申之说了一句悄悄话。
李申之听了之后,脸上不动声色,转身朝那小校招了招手。
小校见状,紧跑了两步,弯腰把耳朵凑到了李申之的嘴边,等着吩咐。
李申之说道:“你刚才说的什么,再说一遍。”
声音不大,刚好让完颜宗弼、完颜亮、赵鼎几人能听到。
这几个人顿时暂停了手上的动作,仔细听那小校的话。
“邵隆邵知州拿下了京兆府。”小校重复了一遍。
“哐啷……”一声,赵鼎和完颜宗弼手中的酒杯没拿稳,碰翻了杯中酒。
李申之面色不变,说道:“你说什么?大点声。”
小校方才的话只为说给李申之一个人听,是以稍微压着点嗓子。
听到李申之重新吩咐之后,便如正常说话一般,放开嗓子说道:“邵隆邵知州拿下了京兆府。”
高台之上的宋金官员们方才便察觉到了一丝的不对劲,现如今看到李申之身边有人大声说话,便纷纷停下了手中动作,安静下来。
只是动作稍稍有些迟,方才众人放下酒杯和刀子的声响,依然盖过了小校。等他们安静下来的时候,小校的话已经说完。
然而高台之上突然的安静,依然影响到了台下之人,一瞬间全场安静了下来,齐齐将目光望向了高台之上。
李申之站起身来,搂住小校的肩膀走到了高台边上,对着台下参加庆功宴的功勋们,大声说道:“你刚才说了什么?大声点!”
说着,倒了满满一杯的胡虏血,递给了小校。
那小校从偶像手中接过酒杯,激动的双手颤抖着洒出些许来,仰头一口将满杯的二两胡虏血干下,扯着嗓子大喊道:“秦州的邵隆邵知州,拿下了京兆府!”
这下所有人都听清楚了。
金人愣得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宋人满心激动,蠢蠢欲动地望着李申之。
李申之重新端起了一满杯的胡虏血,将酒杯高高举起,大喊道:“诸君,饮胜!”
“饮胜!”
万人齐喊,声势震天。
一句“饮胜”,他们发泄出了积攒多年的憋屈与窝囊。
我大宋的军队,也能多路同时与金人开战,并且全都取胜了。
他们并不认识那邵隆邵知州是谁,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邵隆让他们感受到了扬眉吐气的感觉。
这种感觉比自己打了胜仗都要痛快。
每个人都希望自己有一个神队友,都希望自己能够抱大腿躺赢。当自己成了大腿之后,也依然希望队友能够跟上给力。
而邵隆,满足了他们的愿望。
坐在宋人席中的邵继春,已然激动得泪流满面,仰头喝了一大杯酒之后,抱着身边的李修缘痛哭流涕。
李申之的酒量不大行,连喝了几杯之后酒劲儿上头,走路都有些微微摇晃。
看到愣着的金人,李申之一脸迷惑的问道:“你们这是怎么了?接着奏乐,接着舞。”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把金人给整不会了。
现在的情形,难倒不该是愤而离席吗?可是不论是都元帅完颜宗弼,还是大将军完颜亮,亦或是国师宇文虚中,全都巍然不动,仿佛丢了京兆府并不是什么大事似的。
那么他们接着唱歌,接着跳舞?好像气氛也不对。
在这尴尬之际,赵不凡挺身而出,取来筷子敲着碗,唱道:
“向前方!我们的血气方刚!崭锋芒,震虎狼!”
磅礴的气势扑面而来,赵瑗跟着气血上头,跟着唱道:
“向前方!我们的步伐铿锵!风雨里,我挺起胸膛!”
应天府的官员们纷纷跟着唱了起来:
“向前方!我们的热血滚烫!将使命责任扛在肩上!”
三句过后,气氛彻底燃爆,全场万人开始了大合唱:
“向前方!铁流滚滚向前方!乘风破浪,威震八方,势不可挡!”
声震九霄。
李申之回身坐下,搂住完颜宗弼的肩膀,一脸嬉皮地说道:“承蒙都元帅照顾,俺敬你一杯。”
说罢,也不管完颜宗弼如何回应,自己先干了一大杯。
然后换上了一副语重心长的语气,与金兀术说道:“我说都元帅啊,你都打了一辈子仗了,早该享受享受了。”
“你看看我,”李申之指了指自己,说道:“俺们大宋现在都是年轻人在打天下,都元帅也该给年轻人让让位置。”
“你看他们,”李申之又指了指赵鼎和张浚,说道:“他们那帮老家伙都不行了,当年就是你的手下败将,现在更靠不住了。”
张浚早已习惯了李申之的嘴炮乱喷,自顾自地喝酒吃肉,浑不当回事。
反倒是赵鼎一脸黑线的坐在那里,承受着无妄之灾,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而完颜宗弼,心里慌极了。
李申之的预言成真,果真把京兆府给打了下来,那么接下来太原府会怎样?云州府岂不是也危在旦夕?
他身为金国的军事统帅却被困在这里,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现在急迫地想要给金国传递消息,让他们早作准备,可是却被限制着人身自由,什么都干不了。
兵贵神速,现在每在这里耽搁一秒钟,金国便多一分的危险。
李申之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他是一句话都没有听进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申之仿佛说累了,拿了一把大勺子去舀牛肉汤喝。
完颜宗弼趁着这个机会,转头告诉完颜亮:“速报信,太原危!”
完颜亮一脸苦笑,指了指周边戒备森严的宋军,表示自己也没有办法。
正当一老一少两个完颜苦脸相对的时候,忽然又跑来一个小校,在李申之耳朵边低语了几句。
完颜宗弼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漏跳了一拍似的,手中碗筷摔落,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这个时候又来了新消息,莫不是太原府已经危险了?
完颜宗弼不敢想象后果有多么地严重,只觉得一身冷汗已经出变了全身。
在完颜亮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完颜宗弼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看向了李申之。
李申之如刚才一般,与那小校确认了一遍消息,忽然放声大笑起来。
PS:抱歉,今晚有事耽搁了。
一百五十、红霞
从小校第二次上了台子,完颜宗弼的心就吊在了嗓子眼里。
第一次上台的时候得到了京兆府被攻陷的消息,当时李申之的反应还不是很强烈。
虽然李申之随后的表演可以打出满分,但是从表情上来看,李申之的内心里其实并没有如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兴奋。
他之所以那么卖力的表演,可以说是为了给随后的谈判积攒筹码,也为了提振应天府上下数十万人的士气。
而刚刚,小校第二次上台之后,在李申之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李申之笑了。
笑得很开心。
那是发自内心地开心地笑着,进而有些兴奋,有些幸福。
李申之脸上愉快的表情越是丰富,完颜宗弼的一颗心就越是冰凉。
当李申之笑的时候,他感觉宋军已经过了黄河;当李申之兴奋的时候,他感觉太原府已经危在旦夕;当李申之幸福的时候,完颜宗弼已经不知道到底是该为云州担心,还是为幽州担心。
果不其然,李申之放下面前的酒杯,一手提起装满胡虏血的酒壶,满满地斟了一杯,满面笑意地站了起来。
完颜亮感受到了完颜宗弼的颤抖,悄悄地扶住自家的都元帅,不使他当众出丑。
李申之起身,高台之上顿时安静了下来。
李申之转身,全场跟着安静了下来。
李申之高举酒杯,调整气息,高声唱道:“我当爸爸了,诸君,饮胜!”
“爸爸”这个称呼,古已有之,最早的文字记载在三国时期就有。
然而从三国以后,直到元明清时期才再次出现“爸爸”这个称呼,中间的这一千多年的时间“爸爸”去哪儿了呢?
“爸爸”没有消失,依然存在于汉语之中。
要想搞明白这个事儿,必须要先搞明白古汉语与现代汉语的区别。
我们学习古代汉语的时候,常常喜欢直接拿现代汉语的读音去读,拿现代汉语的含义去理解,就很容易闹出笑话。
而实际上,古代汉语与现代汉语的读音与含义的区别,有时候比现代汉语与日语汉字的区别还大。
就拿“爸爸”消失的那一千多年来说,书面记载尝尝用“父”这个字,而实际上“父”这个字的古音就是“ba”。
“爸爸”没有消失,只是换了个样子。
言归正传,李申之当爸爸了。
兴奋之余还是说出了一个不合时宜的词语。
即便用古音变迁来解释“爸”这个词在古代并没有什么违和,但是“爸爸”连读,的确很有些怪异。
就像是古文中记载,我“父父”是一个很和蔼的人,有点怪怪的。
古汉语大多喜欢用单字,而口语中叠字的用法,滥觞于蒙元之后,宋代还未流行。
李申之一口痛饮杯中酒,今天喝得其实已经超量了。
人在兴奋的时候,总是能比平日多喝很多的酒。
喝的时候一点醉的感觉都没有,一杯接一杯的下肚,仿佛开启了白酒免疫,不晕也不吐。
然后,忽然在某一个瞬间,突然不省人事。
当李申之不省人事的时候,是直挺挺地倒了下来,仿佛被施加了定身法似的,如石像一般倒下。
幸好岳银瓶站在身边,默默地抗下了所有。
岳银瓶告了一声歉,抗着李申之回了县衙卧房之中。
宴会就举办在府衙的大门口,县衙紧挨着府衙,岳银瓶没走几步便回到了家中。
李申之一走,宴会的风格好像突然就不一样了。
赵鼎喝了不少酒,自信满满地开始接手掌管宴会,举起酒杯与众人共饮。
在场之人对赵鼎谈不上喜爱,也说不上厌恶,只当是给朝廷来的大官面子,都纷纷其乐融融地跟着干了一杯。
而完颜宗弼是真的开心,满满地喝了一大杯,给自己压压惊。
刚才李申之高兴的样子差点没把他给吓死。
整出了这么大的场面,幸好只是李申之生了一个闺女。
也不知道那家伙这么想的,生个闺女这么屁大点儿事,竟然能高兴成那个样子,当真还是年轻啊。
不像他自己,生的儿子女儿都已经多得数不清,尤其是那些庶出的,甚至是在外一夜情留下的种,有的孩子甚至直到现在他都没见过长什么样子,名字更是随便起了一个。
听说给他生闺女的那个童瑜就是小妾,他居然还如此兴奋,搞不懂,搞不懂。
再说赵鼎,从白天的阅兵典礼开始,他就一直被李申之压着一头,让他颇为不快。
赵鼎虽然后来淡出了朝廷中枢,被贬官南下,一路走来相当落魄,但是他内心是一个很骄傲的人。
在他眼中,自己就是南宋开国以来的第一贤相。
就算是李申之的父亲李纲,虽然最早当了大宋的丞相,但那时候的宋帝国政权不过是个草台班子,庙太小,远比不上赵鼎当权的时候有一番大国气象。
小元佑可不是白叫的。
当李申之醉酒离去之后,赵鼎终于找到了以自己为中心的感觉,仿佛回到了当年意气风发的年岁。
张浚虽然是应天府的地主,但是不论官职还是资历,全都比赵鼎要低,是以应天府上下全都跟着张浚对赵鼎敬让三分。
而金国的人对赵鼎表现得格外客气,多半是因为李申之的缘故。若没有李申之的存在,赵鼎在完颜宗弼面前不说不配提鞋,至少也不敢如此肆意妄为地装大尾巴狼。
正是这种种的奉承,让喝了许多美酒的赵鼎渐渐地飘了起来,仿佛自己尊贵的地位是来自于自己的实力。
人一飘起来,就容易做一些与自己实力不相符的事情,往往会导致不太好的后果。
只见赵鼎一副意气风发,多年媳妇熬成婆的模样,也端着酒杯学着李申之的模样,来到了高台边上,打算跟台下的功勋们聊几句。
“官家给了诸位不少的赏赐,希望诸位在未来能够勠力同心,拱卫京师……”
巴拉巴拉地说了一大通,然而底下的人并没有太大的反应。
冷清的反响让赵鼎脸色有些挂不住。
他宣布了官家的赏赐,难道底下的人不该山呼万岁吗?
赵相公觉得自己发挥得不错,满腹文采在美酒的加持下超常发挥,一篇赞文出口成章,花团锦簇而又不失真诚。
甚至还能保持理智没有将那一百匹战马的赏赐说出来。
殊不知在朝廷赏赐之前,应天府自己先赏赐了一番。
李申之是出了名的大方,基本上除了应天府必须要留下的财赋之外,全都赏赐给了有功之人。
金军败退得很快,应天府的缴获异常丰富,赏赐完了之后还有许多剩余。
这些赏赐与抠门的朝廷比起来,多了将近十倍。
如此大的反差对比,让应天府的人如何高兴得起来?
更有甚者,他们觉得朝廷给他们这么一丁点的赏赐,是故意来羞辱他们。
赵鼎正欲发作,还好被张浚及时拉住,回到桌边劝酒吃肉。
而真正化解矛盾的人,还得是李申之。
只见从县衙大门出来一人,重返了高台之上。
李申之在自家床上早已不省人事,就连吐都不知道张嘴。
替他出来主持局面的,是岳帅岳银瓶。
岳银瓶先是来到了张浚与赵鼎的面前,说道:“叨扰二位相公了,我家夫君说现在时辰不早,大家也都乏了,不如就此散去,等明日开始谋划和谈之事如何?”
从字面意思来看,仿佛是岳银瓶代表李申之在请示张浚和赵鼎的意见,但听那语气分明就是在吩咐。
张浚扯了扯赵鼎的袖子,说道:“也好。我与元稹兄还有些话等回去慢慢说,那今日就到此为止吧。”
赵鼎本想再说些什么,但他与张浚多年配合养成的默契,让他下意识地选择相信张浚。
搞定了两位相公,岳银瓶朝着完颜宗弼点了点头,便算是将话与他传到了。
在岳帅看来,自己对完颜宗弼这个手下败将点一下头,已经算是莫大的尊重了。
随后,岳银瓶也学着李申之的模样,提起一杯酒来到台子边,说道:“抗金还未成功,诸君还需努力。与君共勉!”
山呼海啸之中,宴席渐渐地散去。
满桌的饭菜没有一丝的浪费,哪怕是牛肉汤,都被大伙喝得一滴不剩。
当人们散去之后,流浪的猫儿狗儿纷纷走上了大街,仿佛他们才是这座城市的主人,刚才只不过将地盘暂时借给人类用了一会。
且不说各方官员各自散去,张浚与赵鼎携手回到了府衙的书房之中。
先说金人如蒙大赦一般地回到了驿馆,几个头目聚在了一起,商量着今晚发生的事情。
完颜宗弼自然不能跟金人在一起,他今晚还得继续跟壮汉共度良宵。
金国使者一回到驿馆之中,赶紧关上了房门,问完颜亮道:“都元帅可有什么指示?”
金国使者在出发之前,曾经请教金国皇帝完颜亶:若是使者的意见与都元帅完颜宗弼的意见相左,那么以谁的意见为主?
完颜亶沉默了良久,才说道:都元帅多年总领军政大事,思谋必定深远。若果真两者意见相差过大,还是要以都元帅的意见为主。
完颜亶对完颜宗弼有着一种又爱又恨的情感,恨他大权独揽,却在大事决策上又离不开他。
正是有了这句话,金国使者才如此重视完颜宗弼的意见。
方才的局势他也看明白了,时代变了。
尽管他们在出发之前,已经极大地高估了宋国的实力,但是现实表现出来的情况,比他们预估的还要夸张许多倍。
当谈判条件发生巨大变化的时候,之前所有的准备全都作废。
想要重新达成谈判目的,他们就需要大幅度地更改谈判策略。
如此大的变动,怎样才能不出错?那就是听从都元帅的意见。
只要是完颜宗弼有明确的表态,宋金和谈就有了大方向。照着这个大方向谈下去,日后若是出了什么差池,至少背锅的人有了。
完颜亮倒是没有这些龌龊的心思,他一直在反复思考完颜宗弼的话。
该如何将消息传递出去呢?
金国使者见完颜亮不说话,又问了一遍:“上将军,都元帅可曾在今日的晚宴之上说过什么话吗?”
完颜亮的思绪被拉了回来,看着在坐的诸位,忽然想到:反正自己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什么好办法,不如与他们说一说,兴许能想出什么好点子。
完颜亮说道:“都元帅倒是没说和谈的事,他只说太原府危,让咱们尽快把消息给传回去,不知诸位谁愿担当此大任?”
话音刚落,使团中站出一个人,说道:“上将军,俺腿脚利索,跑得快,不如就让俺现在趁夜出城,回去报信吧?”
金国副使说道:“今日宋人大宴,人人都喝了许多酒,防备必定松懈。今晚送信回去,倒也是个好机会。”
这时,整晚基本上没怎么发言的宇文虚中说道:“现在机会虽好,但也无法保证万无一失。不如咱们同时派五个人回去送信,今晚每隔两个时辰出发一人,明日早市趁乱出发一人,午时出发一人,晚上关城门之前再出发一人,如此方才保险。”
完颜亮点头道:“国师说得甚是,便依此而行吧。”
完颜亮虽然担着正使的名头,但是与使团中的众人并不熟悉,反倒是那个副使与使团同吃同住许多时日,相互之间更为熟悉。
于是安排人马偷偷回去报信的任务,便交到了金国副使的头上。
……
却说县衙卧房之中,岳银瓶生无可恋地看着李申之,自家的夫君仿佛又变得陌生起来。
明明没有多少酒量,偏偏要一杯接着一杯的喝,把自己喝得不省人事。
不能喝就少喝点么,实在不行让她替几杯也好啊,岳帅今晚还没喝尽兴呢。
时不时地吐一口出来,让岳银瓶还得拿着手帕伺候着,当真是不叫人省心。
若仅仅如此也就罢了,那口中都念叨着什么虎狼之词。
“不要叫子含,我闺女绝不叫这样的名字。”
也不知这个子含怎么得罪他了,竟然是一脸的鄙夷之色。
“不,也不叫婷婷,媛媛,菲菲。还有什么娜娜,妮妮,不要不要!”
这样的名字倒是不鄙夷了,但是看上去好像也没什么兴趣。好在说话的时候,李申之恢复了些知觉,能摇头了。
“异非?异非好。”
说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李申之竟然留下了口水,让女武神无奈地又浪费了一条手帕。
“红霞?不~~~坚决不能叫红霞!”
说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李申之竟然露出了满脸的恐惧之色。
岳银瓶看着好笑,也不知这“红霞”有着什么样的魔力,竟然让天不怕地不怕的李申之如此恐惧。
女武神暗暗地将这个名字记了下来,回头就让童瑜给孩子起名叫“红霞”。
红霞?也蛮好听的。
女武神念叨着这个名字,沉沉地睡去。
一百五十一、嘴炮开疆
翌日,日上三竿。
李申之缓缓醒来,感觉浑身上下就像散了架似的,使劲伸了个懒腰,才睁开双眼。
怀里抱着一条大腿,丝滑腻手,而又弹劲十足,闻起来还有股子淡淡的香味。
轻轻挪动了一下大腿,耳边传来一声呢喃,岳银瓶也醒了过来。
看着娇妻在旁,李申之忍不住想要亲热一番,却忽然被岳银瓶按住了双手。
力气没有人家大,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岳银瓶,一脸的渴求。
岳银瓶一脸坏笑,问道:“你说,红霞是谁?”
只见李申之眼神之中再现昨夜的惊恐之色,很快又恢复了正常,说道:“红霞么,是我给闺女取的名字,后来又觉得不好,等随后再想一个好名字出来。”
年轻人就是身体好,醉酒成了那个样子都能记得昨晚的事情。
岳银瓶抿了抿嘴唇,放开了李申之的双手。
李申之大喜,上去就要搂着女武神亲热,却见岳银瓶忽然换上了一副委屈的脸色,说道:“我还以为你我结为夫妻之后,便可以无话不说,两人之间再不会有半点隐瞒,没想到你还是处处提防着我,拿我当外人。”
说着话,眼神之中充满了委屈和失望。
来自女武神的眼泪,直接把李申之给整破防了。
李申之大急,赶紧靠上来哄骗道:“娘子千万不要误会,我哪里有提防着你了?”
岳银瓶嗔道:“那红霞到底是谁?为何一提起这个名字你就会满面惊恐?”
说话之时,李申之眼神之中再度闪过一丝惊恐,随即很好地掩饰了过去。
久为枕边人,岳银瓶对他情绪的些微变化早已洞若观火。
两人之间大概是这个样子:我懂你,我知道你懂我,我知道你知道我懂你……
李申之也知道终究隐瞒不过,说道:“娘子再给我些时间,有些事情我现在还不能说。等到能说的那一天,我把我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你,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岳银瓶听罢,心情稍稍好了些,而鼻子里却“哼”了一声,将身子扭在了一边,潜台词是:你得好好哄哄我。
李申之说道:“娘子,我将步枪的子弹又做了些改进,你要不要看看?”
岳银瓶一听步枪变得更强了,顿时眉开眼笑,转过头来拉着李申之问道:“什么改进,你快与我说。”
看到这么轻松就将女武神哄好了,李申之心中暗自得意,心想喜欢舞枪弄棒的女孩子就是好哄。
岳银瓶心中却想:一个红霞就换来了步枪子弹的改进,那剩下的那些子含、婷婷、娜娜,岂不是都能够换礼物回来?
对了,那个叫异飞的一定要好好问问是怎么回事,竟然敢流口水,哼!
夫妻俩各自心怀鬼胎,愉快地一起起床吃早餐。
……
宋金使团见面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
一夜狂欢之后,大家早上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睡懒觉,将约定好的和谈第一次会晤搁置一边,也没哪个不开眼的强迫症非要去较真。
这样的工作态度,让李申之非常地欣慰。
命是自己的,活儿是官家的。
能将就过去就行,何必在这里为难自己呢。
喝了一碗稀汤面,配了一个胡饼,简单地把自己收拾了一番,李申之从县衙出来,到了府衙。
“下官见过赵相公,张相公。”李申之一如既往地礼貌待人。
张浚一如既往地与李申之打过招呼,倒是赵鼎有些不自在。
赵鼎还想拿着朝廷钦差的架子,但见了李申之总是有一点的心怯,不由自主地客客气气抱拳回礼。
和谈的地点定在书院,这是之前就说好的。
书院地方大,宽敞,书院的食堂也具备接待多人商务餐的能力。
此外,书院还是一个政治上相对中立的地方,宋金双方都比较容易接受。
在府衙里谈判像是宋人的主场,在驿馆里谈判像是金人的主场,大家谁都不愿意。
李申之也不想在谈判地点这种小事上跟金人玩什么心眼,所以干脆选在了书院,大家按照主客位置坐就好了,不必分什么尊卑。
如今的大宋,准确地说是应天府,已经完全有资格站在实力的角度上,让金人平等对待了。
谈判的地点选在书院,李申之还有更多的考虑,那就是这里的学子很多。
学子们是最能接受先进思想的人,也最容易被挑动情绪的人。
如果李申之想干一些什么出格的事情,这些已经把他奉为神明的学子们,就是他最大的基本盘。
宋人出发之前与金人约好了时间,到了下午四点的时候,宋金两方的官员几乎同时到达了应天府书院。
盛夏时节实在是太热,即便是四点,依然热得大伙出了一身身的汗。
好在书院里已经安装了大量的风扇,依靠水力驱动,才给屋子里带来了丝丝的凉意。
在张浚的招呼下,宋金双方的使者按位次坐定,一本正经地等待着谈判的开始。
李申之掏出一个手帕,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忽然将身上的儒衫脱掉放在一边,里面只留了一个二股筋,腿上穿着一条宽松的短裤,长度不到膝盖。
从今日开始,这套装扮即将成为应天府中的流行服饰。
李申之说道:“诸位要是嫌热,也都换上这样的衣服吧。我在这里准备了一些,大家选个合身的换上。”
说完之后,并没有人响应。
接受新事物么,都需要一点时间,李申之也没有继续再劝,而是说道:“既然人都到齐了,咱们就开始谈判吧。”
说完之后,仿佛忘记了什么事情,李申之赶紧补充道:“赵相公觉得如何?上将军觉得如何?”
赵鼎和完颜亮没有表示异议,全都同意谈判开始。
完颜亮在答应之前,还用眼神征询了一下完颜宗弼的意见,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不论两个完颜之间有什么矛盾,亦或是完颜宗弼与完颜亶之间有什么龌龊,现在的谈判桌上他们代表着金人的利益,看上去比宋人要团结的多。
李申之说道:“按说今日的谈判我不该先发言,但是有句话憋在心里面实在是不吐不快,诸位莫要见怪。”
赵鼎、张浚和完颜宗弼、完颜亮,全都笑着朝李申之点了点头,意思是:你随意发挥,你说了算,你高兴就好。
“那我就先说了。”李申之微笑着回应了四人以示礼貌,随即换上了一副凝重的脸色,说道:
“滑县,必须要在我的手上,否则今日的和谈到此为止。”
一上来,李申之就要划定疆界,突入其来的开场白让大家有些措手不及。
难道谈判不是应该先上来摆事实讲道理,互相扯一会皮,试探几回底线,然后再一点一点地磨吗?
这一上来就把自己的底线露出来,算怎么回事呢?
李申之是宋人,他的发言代表着宋方谈判态度。
虽然他的提议并没有经过赵鼎,而赵鼎从内心深处也未必同意他的提议,但总归是作为宋方正使的赵相公没有发表反对言论,姑且算作是默认了。
他当然可以默认,因为滑县的位置还在开封北面二百里开外。
既然李申之开口将滑县要了回来,那么开封府自然更是囊中之物。如果金人答应了这个条件,宋人肯定不亏。
反观金人那厢,完颜宗弼和完颜亮对视了一眼,微微皱起了眉头,都没有找到一点思绪,不知道李申之到底要干什么。
这时,真正带队的金国副使说话了:“你们打算用什么来交换滑县呢?”
副使话音刚落,便迎来了完颜宗弼刀子般的眼神,顿时心情如堕冰窟。
而完颜宗弼的心里也在大呼:完了。
果然,衣冠不整的李申之说道:“条件是,你们交出滑县,咱们再坐下来谈。”
其实李申之为何要滑县,大家大概也都猜到了一点。
滑县本是个不起眼的地方,如果不是当年杜充在这里掘断了黄河大堤,恐怕滑县的地名都未必能出现在史书上。
北宋灭亡的时候,杜充为了能阻挡金兵南下,在滑县将黄河掘断了口,使得黄河泛滥了近二百年,直到明朝才慢慢恢复正常的河道。
结果是不仅没有阻挡了金人,还彻底毁灭了宋人在黄河流域的根基,丢掉了在这里的基本盘,将黄河流域全部拱手让给了金人,而宋人自己只能退守淮河流域。
前些日子宋金大战中那场左右战局的大水,与滑县的决口有着极大的关系。
若不是滑县黄河大堤被毁,那场大水也不至于会那么大,那么急。
北宋灭亡之后,滑县归于金人的治下。
金人不仅没有及时地补上滑县的缺口,反倒是放任黄河泛滥,来了一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宋人想依靠泛滥的黄河阻碍金人南下,而金人则想用泛滥的黄河来破坏黄河流域的生产,以此来削弱南宋的国力。
在人为的放任之下,黄河从滑县开始一路南下,开启了史上着名的“夺淮入海”,不仅荼毒了黄河流域,更是将淮河流域也折腾的够呛。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淮河失去了自己独立的入海口,直至今日依然如此。
敌对的两个国家竟然在治理黄河这件事情上达成了一致,使得黄河在华北平原中部放肆地欢腾了近二百年。
李申之强硬地想要拿到滑县,就是要治理黄河。
且不说能不能把黄河的泥沙治理好,首先得把河堤给堵上,这是应天府能否稳定有序发展的一个大前提。
这个时候的金人是有些懵的。
他们以为宋人会在开场先提出三圣回归的诉求。
金国阵营中有许多宋人,也有许多饱读诗书,熟知儒家文化和华夏历史的读书人,他们太明白三圣的重要性了。
尤其是活着的韦太后,和棺材里的赵佶,那是南宋皇帝赵构继承皇权法理的根基。
金人的打算是等宋人提出三圣的诉求之后,再与宋人漫天要价,宋人就地还钱,和谈在这样的基础之上,按照金人的节奏愉快地进行下去。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若是没有李申之在这里,恐怕赵鼎真的会被金人牵着鼻子走。
二圣就是赵构的卵子,卵子被人捏在手里,还能作起什么风浪?
坏就坏在,李申之根本就不在乎三圣到底是死是活,也根本没打算为了迎回三圣而付出不必要的代价。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李申之与完颜亶虽然远隔万里,他们有着同一个愿望:对方撕票。
只可惜这个时候没有互联网,要不然李申之一定要给完颜亶发个消息,约定一下大家一起撕票。
你撕,我也撕,大家一起撕。
李申之突然地改频道,让金人很不适应,大家集体脑子宕机,场面顿时冷了下来。
等了大概半分钟,李申之满脸地恼怒,说道:“你们金人怎地如此婆婆妈妈!老子改主意不要滑县了。大名府,你们若是不把大名府交出来,今天的谈判到此为止。”
大名府在历史上并不是一个很出名的地方,其重要价值主要呈现在五代后期以及北宋这短短的二百年之中。
在这个时间段内,平平无奇的大名府,是南北两个政权的边防重镇。
甚至来说,这个地方的重要性对南方政权来说,更加地重要。
前文说过,滑县是黄河决堤的地方,那么大名府就是北宋在黄河北面最大的军事重镇。
在北宋时期,大名府是一座繁华的都市,是北宋的“北京”。然而这种繁华,是建立在重兵驻扎和南北贸易之上,仅限于特殊时期的特殊位置。
等到元明清大一统之后,大名府便失去了其重要的地理位置,到最后从一个直辖市沦落为一个县。
大名县位于冀、鲁、豫三省的交界之处,其位置还在滑县向北二百里的地方。
李申之道出了大名府的诉求之后,压根不给金人思考的机会,直接站起来作势要走。
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得宋金双方的谈判官员心中一紧。
不论是赵鼎也好,还是完颜宗弼也罢,他们都怕和谈就此崩掉。
赵鼎的表现还好一些,毕竟他与李申之是一伙的,现在正是对金人心理施压的时候,他不能表现出半点的软弱,跟着李申之的动作也作势也要站起来离席。
而完颜宗弼便不同了,他输不起。
这就像一场懦夫博弈,两个人开着车对向而行,一旦撞上两个人全都车毁人亡,但谁躲谁是孙子。
这种情况下,最好的解决办法是:把自己的方向盘拆掉,将方向盘当着对方的面扔出窗外,然后蒙上自己的眼睛。
李申之就是这么干的。
于是乎完颜宗弼怂了。
“成,俺答应你。”
完颜宗弼的话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金国副使尤其如此,终于有人来背锅了。
“这就对了么。”李申之如沐春风的笑着坐下,让金人有一种被坑的感觉。
就像在旅游区买东西,卖家开价一千,你还价十块,人家答应成交,含泪赚你九块九的感觉。
金国那边各个垂头丧气,宋国这边各个喜笑颜开。
和谈还没开始,李申之便嘴炮开疆四百里,堪称历史谈判之名场面。
一百五十二、关注点不同
却说李申之在谈判之初便狠狠地敲诈了金人一把,偏偏金人还无法反驳,只能捏着鼻子认下这个既定事实,维持和谈的继续。
作为优势方,赵鼎终于接管了话题,说道:“贵国无故扣押我朝三圣,不知打算何时送还?”
完颜宗弼没有说话,而是战术性地靠在椅背上,把金国这边的话语权交给了完颜亮。
他的话分量太重,说出来便是一锤定音,再没有转圜的余地。
完颜亮说道:“我大金并没有无故扣押,是贵国先违背和谈条约,对我大金动武在先。”
赵鼎有些疑惑地看向了张浚,心中纳闷:我大宋什么时候这么牛了,竟然可以主动武力挑衅金国了?
张浚微微一笑,说道:“明明是贵国动手在先,怎么能说是我们违背盟约呢?”
完颜亮说道:“那秦州之事你作何解释?”
赵鼎不太了解内情,学着李申之的样子抱着胳膊看戏,张浚说道:“秦州的邵隆已然脱离了我大宋的控制,攻略秦州代表着他个人的行为。你们守不住秦州,自己搞丢了又打不下来,怪我咯?”
完颜亮一时气结,竟然说不出反对的话,转而说道:“姑且不说川陕之事,只说在应天府,你们又为何对我们不宣而战?”
张浚一脸惊恐,连连摆手,忙说道:“没有!不会!怎么可能!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明明是你们金人先对我等动武在先,怎可在此污人清白。”
完颜亮说道:“当初都元帅原本是领着人到应天府来谈判,你们不仅没有接待,反倒率先发起攻击,还说不是你们先动的手?”
张浚说道:“你们盔明甲亮地跑到我们的地界,事先也没人通个气。如此做派,不是来打仗的难不成是来串门的?”
李申之跟着补刀道:“金人随意组一支骑兵就能在我们城下耀武扬威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完颜亮再度被噎住。
金人虽然没有打第一枪,但是却真真地是全副武装地跑到了人家的地盘上。
虽然是个误会,但真要较真起来,金人的确理亏。
赵鼎看着两人你来我往地争吵着,恍惚间仿佛似曾相识,只不过彼时彼刻自己是坐在对面的人。
只要手中掌握着真理,随便你想怎么说都行。
如今的他,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扬眉吐气。
两人吵了一阵,始终没有吵出个所以然,稍稍停歇了一阵,喝口茶喘口气。
这时,李申之说话了。
“趁着大伙歇息的功夫,我插句嘴。现在是你们金人想停战,不是我们想停战,麻烦你们认清现实,找准自己的位置。”
说罢,一个战术后仰,开始悠闲地喝茶。
宋国使团一听这话,才明白自己占着绝对的优势,也都纷纷安下心来,开始喝茶吃点心,口感格外地清爽香甜。
完颜亮说道:“也请你们宋人想清楚,你们的三圣还在我们手上,是你们想要索回三圣。”
李申之哈哈一笑:“我其实对三圣不感兴趣,你们爱还不还。”
全场所有的人,心里全都跟着咯噔一下。
不只是完颜亮有一种计划落空的感觉,赵鼎这边更是瞬间出了一头冷汗。
他来的主要任务就是迎回三圣,如果三圣都没了,得到再多的土地有什么用?
赵鼎虽然不是投降派,但却是一个传统的士大夫,非常注重孝道,更注重法理上的传承。
信奉孝道当先的他,的确认为三圣比土地重要。
完颜宗弼捕捉到了赵鼎的神色变化,抓住机会问道:“如果赵相公也是这般想,那今日的确没什么好谈的了。”
这一个来回,完颜宗弼终于找回了一次场子。
谈判桌上仿佛被人施了魔法似的,金人喝茶吃点心格外的香甜,宋人这边一个个苦着脸,仿佛吃糠嚼蜡。
那只在茗香苑吃过一次的抹茶蛋糕,忽然不香也不甜了。
李申之毕竟不是谈判的使者,他能够影响谈判进程,靠的全是自己一步步积累起来的巨大威望。
当赵鼎求生的欲望盖过了他威望影响力的时候,赵鼎才是决定和谈走向的那个人。
李申之有些无奈,却也不恼怒,没有接完颜宗弼的话头,自顾自地取了个柰子来吃。
完颜亮与完颜宗弼交换了一下眼神,说道:“我们让出大名府和滑县,交出三圣,你们交出开封府中所有俘虏之人,咱们就此握手言和如何?”
实话说,这样的条件非常地优厚,是宋金交往以来谈判中第三优厚的条件。
第一优厚是将幽云十六州还给大宋,只可惜大怂连已经奄奄一息的辽国残兵都打不过,白捡的幽云十六州都能拱手送人。
第二优厚条件是数年前将河南川陕地全都交还给宋人,只可惜人家白送的土地大怂自己都不敢来取,甚至于连旧都开封都不敢回去,眼睁睁看着这些地盘被金人重新抢走了去。
如此优厚的条件,赵鼎动心了。
这就相当于承认了开封府和京兆府归宋人的实际控制,比之历史上第二优厚条件还多出了滑县与大名府,与北宋的疆域之差云州、太原府和济南府,可谓是诚意满满。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金人真的是做出了巨大的让步。
他的心砰砰砰地跳着,快速地盘算着其中的利弊。
可是越盘算,越无法冷静下来,满脑子都是“答应他,答应他。”
然而久居中枢的他,到底是有些城府,没那么容易冲动。
强迫自己冷静了一些,赵鼎将征询的目光投向了张浚。
而张浚用眼神指向了李申之,示意赵鼎征询一下李申之的意见。
谈判桌上没办法明摆着说话,是以只能眼神交流,沟通的效率全靠平日里积累的默契,以及事先的预案和约定。
他们事先没有料到金人会如此的慷慨,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应对。
就像买东西的时候,自己做好了砍价的准备,结果卖家的报价比自己的心理最低价位还要低,所有砍价的策略全都用不上。
但是不砍一砍价格,又觉得少了点什么,购物体验不完美。
赵鼎看向了李申之,只见李申之摇了摇头,说道:“都元帅换韦太后。”
他嫌弃金人开的条件太寒酸,打算用完颜宗弼先换一圣回来,还是最重要的一圣。
赵桓是否回来,李申之不在乎,赵鼎不在乎,赵构更不在乎,他完全就是一个填头,甚至于就是金人为了恶心赵宋专门放回来的。
死了的赵佶回不回,其实意义也不大。按照古人的操作,死了的人立一个衣冠冢就行了,至少道理上能说得过去。
但活着的韦太后便不行了,必须要把活人换回来。
只要赵构还想通过韦太后获得皇权的法律基础,这一点没有任何的可操作空间。
漫天要价,就地还钱。
当完颜宗弼和李申之参与进来之后,谈判终于迈过了扯皮阶段,迅速地向前推进着。
完颜亮说道:“不行,都元帅只能换一个赵桓。”
金人也知道韦太后的意义,更知道韦太后才是金人手中真正的筹码,不可能一开始就把王炸给换出去。
李申之说道:“那就折中一下吧,都元帅换赵佶的棺材,不能再变了。”
李申之直呼道宗皇帝的名号,赵鼎虽然有些不悦,却也没有插嘴打扰谈判的进程。
完颜亮看了看完颜宗弼,说道:“那就这么说定了。都元帅换回赵佶的棺材。”
“那剩下的呢?”完颜亮问道。
李申之喝着茶水,一脸正经地说道:“剩下的你们继续谈啊。我只是宋城县的知县,又不是谈判的使者。对了,茶水不够了说话,我宋城县别的没有,好茶多的是。”
大家都明白了,李申之这是关键时刻插一脚,然后继续当起了甩手掌柜。
于是乎,谈判再次进入了无休止的争论之中。
……
第一天的谈判结束,也不是全无收获,至少定下了完颜宗弼换会赵佶的棺材。
而对于疆界的划分,虽然双方吵得不可开交,但是各自内心里也都对对方的心理底线作出了一些猜测。
金人回到驿馆之后,连夜开起了座谈会。
完颜宗弼依然被软禁在府衙之中。按照约定,赵佶的棺材还没运过来,完颜宗弼自然也不能就此放走。
完颜亮说道:“看李申之那副做派,想用韦太后胁迫他就范,想必是没什么希望了。”
很少发言的宇文虚中说道:“李申之虽然强势,但是赵鼎才是谈判的使者。根据我对赵鼎的了解,只要咱们提出的要求不是太过分,他一定会为了迎回三圣答应下来。”
他曾经与赵鼎同朝为官,对赵鼎的分析很有说服力。
完颜亮问道:“敢问国师,怎样的条件才算是不过分?”
宇文虚中摇了摇头,说道:“其实咱们今日提出的条件就不过分,那赵鼎已经打算答应了。怎知李申之横插了一脚,搅合了一番,结果却什么都没有谈成。”
金国的副使说道:“依我看,这宋人就是想再把济南府也给收过去。心里想着嘴上却不说,就等着跟咱们砍价。嘿,跟宋人打交道真是磨叽。”
听到金国副使的一通言论,大伙忽然明白,完颜亶派他领队来谈判,不一定是真的叫他来谈判的,或许只是想让他把人给带过来,而真正主导谈判的,还是完颜亮与完颜宗弼,亦或是再加上宇文虚中。
没有城府的人,是断然不能上谈判桌的。
完颜亮说道:“也不知道都元帅是如何想。不如咱们传信回去,连夜将赵佶的棺材运过来,将都元帅换出来如何?”
完颜亮对宇文虚中并不是百分百地信任,这时候他急需完颜宗弼出来主持大局。
到底还是年轻,在家国大事的关键决策上,底气略显不足。
宇文虚中说道:“先不急。就算能拿赵佶的棺材换都元帅,路上一来一回,至少也要十天半月之后。谈判已经开始,没有合适的理由无法中断那么长时间。等赵佶的棺材运了来,这一轮的谈判早已落下帷幕,说甚也来不及了。”
完颜亮说道:“国师说得是。咱们不妨在此处先猜一猜,都元帅会做怎样的打算?”
宇文虚中沉吟了片刻,忽然眼前一亮,说道:“不知上将军是否记得,都元帅曾经说过要封李申之当齐王的事情?”
完颜亮点了点头,有些疑惑地问道:“当时李申之看似拒绝了,却又没有彻底地拒绝。国师莫非是说,这里有文章可做?”
太有文章了,宇文虚中在心里想道。
……
宋人这边,会谈的气氛轻松了许多,更像是忙碌了一天,晚上坐在一起拉拉家常。
李申之一小口一小口地嘬着热茶,只恨食指与中指之间缺了个东西,有点空落落的。
张浚说道:“申之今日真是神来之笔啊,将金人拿捏得死死的,再不复往日嚣张的模样。”
赵鼎却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德远啊,这要是迎不回三圣,万事皆休啊。”
张浚笑道:“元镇兄慌什么?三圣在咱们手中是个宝贝,在金人手中却是个累赘。咱们越是表现得在乎三圣,金人就越是会拿这个来要挟咱们。我看申之就做得很好,咱们越是不在乎,金人就越是没有谈判的筹码。”
赵鼎依然是一副不放心的样子,对李申之说道:“申之,你且给老夫交个底,这次的谈判你到底要达到什么样的目的?你果真要放弃迎回三圣不成?”
“哪能啊!”李申之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赵相公才是谈判的正使,为何反倒来问下官谈判的目的。”
赵鼎说道:“我虽是正使,可你却时不时地插一句话进来,那金人还很吃你的这一套,当真是让老夫为难的很。今日若不是你插嘴,当金人第一次提出要求的时候,老夫便答应下来了。”
李申之说道:“赵相公真是当局者迷呐。金人既然在一开始就提出那样的要求,说明那远远不是他们的底线。咱们若是不跟他们掰扯掰扯,岂不是便宜了他们?这么些年来,金人从咱们这里掳掠走了无数的人口和财宝,总不能就这么算了吧。”
或许是长久被金人打压留下的后遗症,赵鼎竟然一时之间无法建立强势的立场,有些消化不了李申之的态度。
原来强势的一方,是这样谈判的吗?
张浚为了照顾赵鼎的情绪,当起了和事佬,说道:“申之,你就别卖关子了。把你的想法说出来,也好让赵相公把心放肚子里。”
李申之放下茶杯,稍稍坐正了身子,双手十指交叉放在桌子上,说道:“其实不论是按照现在的占领区划界也好,还是再多从金人那里讹诈些地盘出来,咱们总归是赚的。”
在坐的众人点了点头,很自信地微笑着。
李申之说道:“比起地盘的谋划,下官更关心的是,如何治理新占领的地盘,以及如何选派官员的事。”
赵鼎说道:“这些不是你还担心的事,自有官家作主。”
李申之满脸的不悦之色:“赵相公要这么说,我可就当齐王去了。”
一百五十三、内部的裂隙
却说宋人在第一轮谈判中占尽了上风,压得金人抬不起头,着实扬眉吐气了一番。
中间休息了一天,在第二轮谈判开始的时候,就当所有人都以为宋人会依托第一轮谈判的优势之上再接再厉,一举将金人拿下之际,局面并没有像大家想象的那样发展。
第二轮的谈判延续了第一轮的座次。
金人脸上都是一副哀痛的神色,看上去就像要同仇敌忾,与敌人决一死战的姿态。
反观宋人这边,一个个的都是愁容满面,除了李申之与张浚。
而宋人的使者,也都隐隐之中与李申之保持了距离。
李申之要当齐王的言论,到底还是像一根刺一样,扎在了每个人的心里。
边疆大将有了自立之心,这是他们所不能容忍的底线。
而在李申之眼中,那些个所谓的士大夫们打仗的时候一个个龟缩在后,打完了上来摘桃子,这种大宋文人勋贵的传统艺能,同样也是李申之所不能容忍的底线。
既然大家互相都觉得对方碍眼,那就保持距离好了。
于是乎,劣势的金人一方团结一心,而优势的宋人一方却在内部出现了裂隙。
内讧,也是大怂的一项优良传统。
完颜亮与完颜宗弼先是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说道:“我们金人做事喜欢直来直去,咱们今天就来个痛快的吧。我大金交出三圣,你们宋国放了开封府里俘虏的金人。我大金交出大名府,承认你们对开封府、京兆府的占领,咱们就此罢兵,如何?”
赵鼎正要说话,李申之抢先道:“上将军痛快,那我也不磨叽了。除了以上的地盘,如果再加上济南府和太原府,我就同意。”
完颜亮再次与完颜宗弼确认了眼神,说道:“济南府可以给你们,但是太原府没得商量。如果不行,那咱们就战场上见吧。”
被逼到了绝路上的金人,终于想起了自己是打仗起的家,恢复了往日的硬气。
金人经过一夜的分析,仔细地复盘了一下宋金的应天府之战。
他们忽然间发现,李申之在应天府最擅长打防守战,而其进攻能力着实很拉胯。
岳银瓶虽然打赢了两场进攻战,一场占据了开封府,一场活捉了完颜宗弼,但全都是取巧取胜。
真要是真刀真枪地落下阵地打对攻,亦或是让宋人打一场正儿八经的攻城战,仿佛宋人并没有那样的实力。
由此可以得出一个结论:以现有的实际占领地区作为疆界的划分,宋人并没有改变现状的能力。
金人没有能力攻宋,那么宋人同样也没有能力打下金人已经占领的地盘。
而金人之所以愿意把济南府割让出来,是因为济南府这个地方着实管不住。
济南府在名义上虽然是金人的地盘,但实际上这里的造反起义从来没有停止过。金人在济南府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依然无法维持有效控制。
山东爷们儿是真汉子。
与其不停地被济南府耗血,不如直接割让给宋人拉倒。
李申之正要说话,赵鼎率先应道:“那就一言为定,咱们就互换国书用印吧。”
李申之幽怨地看了赵鼎一眼,默默地起身离席。
甫一出门,便听到了屋内此起彼伏的松气声。
金人松了一口气,宋人也松了一口气,大家尴尬地相视一笑,开始起草谈判文书,拟定具体的细节。
……
之后的日子里,李申之变得轻松起来。
任谁也没有想到,和谈的调子在短短两天时间之内便定了下来。
当宋金和谈大的框架定好,接下来的工作虽然繁琐,但是并没有什么难度。
剩下的都是简单重复体力劳动,只需要一个细致谨慎的人来把关便好。
在一天晚上,李申之百无聊赖地在家里搞起了篝火晚会,邀请了李修缘、赵不凡、赵瑗等人在家中玩耍聊天。
被邀请的人还以为李申之请他们来有什么大事,是以不敢怠慢,全都准时到达。
没想到来了之后李申之没有说一句正经事,只是自顾自地烤串给他们吃,还让他们品尝了几款新式的果汁汽水。
好吃又好喝。
然后在不经意间,李申之不小心把炉子打翻了,木炭从炉子里撒了出来,点燃了屋里的书桌,书桌上的许多文书立刻燃烧了起来。
李申之大急,跳着脚大喊道:“遭了遭了,这许多重要的文书烧了可就完蛋了。”
李申之素来冷静,今日书桌着火让他慌了手脚,众人顿时紧张起来,说明书桌上的东西的确很重要。
于是乎赵瑗与赵不凡忙手忙脚地在院子里找水桶,李修缘跑出去喊人来救火。
岳银瓶也在院子里忙活着救火,却不小心把赵瑗撞倒在地,把赵不凡手里的水桶打翻了两次,越帮越忙。
李申之在屋子里找了一根棍子想要把桌子上的文书挑开,结果越挑火越旺,竟然把窗户也给引燃了起来。
乱了一阵,李修缘终于领了十几号人冲了进来,手中提着水桶脸盆的,七手八脚终于把火给灭了。
赵不凡忙得气喘吁吁,问道:“兄弟,刚才到底是什么烧了?还能挽救不?”
李申之一巴掌拍在自己的脑门上,懊恼道:“那些全是临安府的各路贵人帮人在应天府求官的条子,小弟原本打算将这些条子好好整理一番,然后照着条子给他们任命官职,谁曾想一把火把条子全都给烧了,这可让兄弟怎么交代啊!”
一番看似悲痛的倾诉,让赵不凡和赵瑗直接愣在了当场。
赵不凡只想狠狠地扇自己两巴掌。
亏他还一直想着去灭火,还纳闷李申之怎么突然之间变得这么糊涂,竟然用木棍挑开纸堆来灭火。
那哪里是灭火,分明是嫌火烧得不够旺。
他赵不凡还一门心思地打水灭火,活该被岳银瓶那小牛犊子给撞翻在地,到现在肩膀还隐隐作痛。
饶是如此,他还得替兄弟把戏给演足,安慰李申之道:“兄弟莫慌。水火无情,乃是天灾。一把火烧了的事情,谁也没奈何,想必别人也怪罪不到你头上,要怪也只能怪他们运气不好。”
赵瑗也看懂了李申之的骚操作,假意安慰道:“不患寡而患不均是自古人之常情。既然说人情的条子烧了个干净,申之正好公平取士。既然没了这些条子,无法照顾到贵人们的子弟,那就干脆谁都不要照顾。只要没有人靠关系上位,别人也说不出个什么不是。”
李申之大喜,这二人果真是神队友,这么快就猜到了他的心思。
李申之说道:“赵家哥哥是应天府的通判,按说就有管教化之职。下官有一事想说与赵通判知道。”
赵不凡一愣,没明白李申之是什么意思,说道:“兄弟有话说便是了,怎地忽然间这么客气?”
李申之眨巴了下眼睛,说道:“好叫赵通判知道,这是应天府治下宋城知县李申之说与应天府赵通判之事。”
“哦?哦!哦……”赵不凡立刻明白了过来,说道:“李知县素来为政有道,治县有方,民望甚好,所言之事定然是金玉良言,不妨说来听听。正好建国公也在此,若是有不妥之处,正好与你把把关。”
一转眼之间,官腔拿捏得十足。
李申之正儿八经地朝着赵不凡拱了拱手,又朝着赵瑗拱了拱手,说道:“下官打算,在应天府开科取士。”
“这……”赵不凡与赵瑗面面相觑。
这事儿太大,他们还真不敢接。
开科取士历来是皇帝的事情,即便是最混乱的五代时期,科举考试也是中央朝廷才能做的事情,各地的割据军阀只能征辟幕僚。
李申之打算在应天府开科取士,莫非真的要占地为王不成?
李申之笑了笑,说道:“二位上官误会了,是下官没说明白。下官的建议,应该唤作‘开科取吏’。”
“开科取吏?”赵不凡终于赶接住这个话头了。
赵瑗也变现出了很大的兴趣:“你且说来。”
李申之说道:“自太祖立国以来,科举便成了取士的最佳途径,此举一来给了平民出头的机会,二来为朝廷选拔了无数的人才,一举两得之策使得我朝得以昌盛至今,不覆残唐混乱短命之弊。然则虽然取士之道公平,但取吏一道却依靠官员自行征辟,此则大有弊端。”
“有何弊端?”赵瑗紧着问道。
李申之说道:“我朝任官,官员不许知任家乡。此举虽然避免了官员营私舞弊,却也使得官员在地方上没有跟脚,施政之时放不开手脚。一个县衙之中,官员不过三两人,吏员却有几十上百号,这些吏员大多来自县里豪门贵族之家,他们若是联起手来对付朝廷官员,那三两个或许还不是一条心的县官如何对付?
“即便是当地的吏员没有联合起来对付官员,仅仅是玩一手欺上瞒下的把戏,叫官员如何应付?”
给了二人一阵思考的时间,李申之将话题提到了新的高度:“二位上官可知,自古为何有皇权不下乡之说?”
赵瑗变得有些激动,说道:“申之是说,此举可以使得皇权下至乡里?”
当皇帝的,没人嫌弃自己的权力小。作为皇帝候选人的赵瑗,自然对这事很感兴趣。
李申之说道:“士大夫们为何效忠皇帝?还不是因为科举。建国公不妨想一想,自我朝开科举取士之前,有哪朝哪代的士大夫是真的效忠皇帝的?他们只效忠自己的家族。
“如今的县乡吏员也是如此,他们都是出身与县乡望门,能否在衙门里待下去,主要也得看县乡望门的脸色,所以他们又怎会效忠皇帝呢?”
李申之没有点明的是,士大夫效忠的并不是皇帝,而是以皇帝代表着的朝廷。是朝廷给了他们读书人出人头地的机会,信奉科举的朝廷让他们可以凭借自己的能力成为人上人。
至于皇帝是谁,他们并不在乎。于是乎赵佶昏聩成了那副模样,依然有人为他唱赞歌,就是因为赵佶和蔡京扩大了开科取士的规模。
赵不凡明白了过来,说道:“若是选拔吏员的时候也得通过考试选拔,那么他们便会从心里去感激组织考试的人,去效忠选拔任命他们的人,去畏惧可以辞退他们的人。只要选拔考试设计得好,皇权下乡当真可行。”
赵瑗思虑了片刻,问道:“申之必是已有了良策。”
李申之回到房间之中,从烧得一团黑的书桌里打开一个抽屉,被水浇得湿漉漉的抽屉里有一个油纸封起来的信封。
李申之将信封交给了赵不凡,说道:“下官已经起草了一份完整的方案,请通判过目。若是可行,还望早日颁行为盼。”
赵不凡伸手接过湿漉漉的牛皮信封,在心中又狠狠地扇了自己两耳光。
掏出一个手帕将信封仔仔细细地擦干净,取开蜡封,从里面拿出了厚厚的一叠文书。
“这,是印刷出来的?”赵不凡不可置信地问道。
李申之说道:“为了保险起见,下官先印了一千份出来。”
“一千……”赵不凡心中的手已经打麻了。
果然这才是那个熟悉的,谨慎的李申之。
赵不凡简单地翻看了一遍,把文书递给了赵瑗,说道:“建国公你看看,我觉得写得不错,等明日我去知会了张相公,咱们就照此颁行吧。”
前前后后几十页的文书,总计好几万字,赵不凡只看了不到几秒钟便说好,鬼才信他好好看过了。
赵瑗却不敢这么马虎,拿着文书仔仔细细看了起来,这一看便是半个时辰。
看完之后,赵瑗将文书装入自己的怀里,说道:“既然申之印了这么多份,不如把这一份送与我,待我晚上回去好好看看。”
李申之拱手道:“自当如此。”
同样的文书,当晚也给张浚手中送了一份,各县的知县们同样人手一份。
李申之搞出了这么一出,其实就是想借赵不凡之手来促成这件事,这样比较合规矩。
通过考试选拔吏员,毕竟还是背靠着大宋朝廷办事,如果一开始便不合规矩,那么想要真正地推行下去,必然会阻力重重。
等到坏了规矩,惹得天怒人怨的时候,即便是别人想帮他,也无从下手。
同样的,文书没有给赵鼎一份,也是因为不合规矩。
李申之作为知县,他的上级是应天府。即便是赵鼎拿到文书,那么渠道也只能是来自于张浚。
正是这一通合乎“规矩”的操作,惹得赵鼎老大的不高兴,越看李申之越觉得不顺眼。
一百五十四、各回各家
宋金的仗打完了,和谈也暂时落下了帷幕,看似该尘埃落定了,客应天府上下却变得更加地忙碌起来。
先说宋金两国使团,他们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金人使团马不停蹄地返回了燕京,与金主完颜亶交差。
连带着,完颜亮和宇文虚中也跟着使团返回了燕京,并没有被带到开封府继续关押。
对于金人耍的这种小聪明,李申之只当没看见。
当初宇文虚中的赎金给了,完颜亮的赎金还没给呢。
宋国使团却没有直接返回临安府,而是在赵鼎的带领下,前往了开封府。
在出发之前,饶是赵鼎赵相公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开封府的破败依然超出了他的想象。
将随行的画工散落出去,由他们如实地记录开封府如今的景象,是使团的重要使命之一。
赵鼎原本打算等和谈陷入僵局之后再瞅空将画工撒出来,没成想和谈竟然如此之快地达成了一致,双方都满意的一致,索性亲自领着画工们来开封府跑了一趟。
来到大内门前时,皇宫大门紧锁,门口站着一队士兵把手。
应天府也派了官员一路为赵鼎服务,当赵鼎抵达开封府时,梁兴也一路作陪。
梁兴解释道:“之前金人时长进皇宫糟蹋,俺们占了这里之后,便将金人全都关了起来,锁上了大门,再不让乱人进去。”
赵鼎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等进到皇宫大内的时候,满面疮痍,黄嘈杂生,宛如几十年没有人住过破庙一般,只能从其宏大的规模窥视往日的雄伟。
岳银瓶夺下皇宫大内之后,便将这里上了锁封了起来,更使得这里没有丝毫人气,阴森瘆人。
梁兴领着太行山义军事实上成了开封府的衙门,但是却主要以维护治安秩序为主。开封城内的商贸往来,依然由那一批吏员们负责。
这帮吏员中,有的人从靖康年间就干着这行,金人来了没动他们,义军来了依然没动他们。
任他城头变换大王旗,最底层的这帮小吏始终没有变。
于是乎赵鼎来了之后,很快便掌握了开封府的主动权,指挥起基层官吏来如臂使指。
在留下了几个官员负责接管开封府之后,赵鼎才打道回府,一路赶回临安城复命。
……
闲话说完,再说应天府。
抛开朝堂不谈,应天府现如今有几件当务之急的事情,需要即刻着手去办。
首先第一件,在大名府驻防。
能索回大名府,的确是一桩意外之喜。大名府虽然不是什么战略要地,但是经过北宋一百多年的经营,人为地将其打造成了一个战略要地。
甚至可以说,大名府就是北宋的燕京,北宋的长城。
事实上,大名府在北宋的官方文书里,确有“北京”之称。
既然索来了如此一块重要的地方,那就要将其牢牢地握在手中。
李申之的打算,是将大名府打造成与应天府一样的堡垒,使得金人生不出一丝丝的侵占之心。来一次,就让金人撞个头破血流。
应天府如今的工业规模比之当初增大了好几倍,完全可以支撑重修大名府的物资消耗。
工业化的生产能力是无穷的,贫穷不是工业的敌人,市场才是。
不怕生产不出物资,就怕生产出来的物资消耗不掉。
且说大名府如此重要的地方,该派何人去筑城,派何人去驻守?
应天府的大小相公们议事的时候,隐隐之中形成了一种权力循环。
张浚是最终签发命令的人,有点类似于皇帝。
李申之拥有近乎于一票否决的权力,他的建议同时也具备很强的效力,有点类似于强势的丞相。
至于赵瑗与赵不凡二人,有些类似于副丞相,各分管一摊。
其中赵瑗由于身份的原因,还具有一定的监察职责。
再加上岳银瓶这样的军方大佬,一个小朝廷算是齐活儿了。
当然了,张浚不可能是皇帝,他顶多只是皇权的化身。就像总统是最高权力的化身一样。
到底该派谁去大名府,众人的意见不太一样。
张浚说道:“按老夫之意,当从几个知县中拔擢一人,充任大名府知府。就人选来说,老夫觉得韩平和陆游都可以当此大任。”
李申之说道:“下官与张相公意见不同。大名府时刻面临着军事的威胁,必须要有一个知兵之人任知府才行。”
张浚问道:“申之可有合适的人选?”
李申之说道:“人选是有,就怕张相公不同意。”
众人纳闷,这李申之何时开始顾及起了别人的意见?既然李申之有这样的顾忌,说明他的建议八成不会被大家所接受。
到底是什么样的建议会离奇到张浚都无法接受,大家倒是有些好奇。
张浚说道:“且说来听听。”
李申之说道:“下官心中的第一人选,是张牧之。第二人选,是梁兴。此二人虽不曾在官府中任职,但是两人统领山寨,对于如何管理一方颇有心得。更重要的是,此二人与金人打了这许多年的仗,军事能力这块让人能放得下心。”
张浚说道:“张牧之没有出身,骤然拔擢到如此的高度不妥。倒是那梁兴,虽未在朝中任职,但名义上也算得上是岳家军中的统制。将他拔擢起来,倒也不算全无根基。”
军中的统制大概相当于师一级,转任政府的市长,算得上是平级调动。
李申之说道:“梁兴倒也是个不错的人选,只是不知他的家在太行山上,是否愿意抛家舍业去大名府扎根。”
这时,赵瑗插话道:“申之曾经说过要军政分家,为何不在新设大名府之时便施行?”
李申之侧目看向赵瑗,竖起了大拇指,赞道:“建国公此议甚妙,自当如此。”-->>
这样的建议,大概算是李申之与赵瑗之间的默契了吧。
李申之想要通过赵瑗来改造朝廷中枢的结构,而赵瑗想通过李申之来加强基层的统治。
就大名府而言,刚好试验一番李申之所谓的军政分离。
军政分离,指的是军队的建设与粮秣不再依靠地方,而是由中央统一拨付。
古代的军队,尤其是边疆的常驻军队,基本上都是依托于边疆的地方财政而建设。
受限于古代的交通运输方式,财政由中央统收统支的成本太大,边疆的军队由中央统一支付同样需要花费很大的成本,任何一个朝代都无法实现这样的理想管理模式。
即便是建国之后,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内都没办法达到这样的理想状态。
当地方财政与驻守军队关联过多时,必然会导致割据势力的出现。
在中央军具备足够实力的时候,尚能够威慑地方不敢叛乱。一旦中央的实力下降,国家会立马陷入分裂局面。
汉、唐两朝便是如此。
宋人在没有解决交通效率的前提下,通过文人极度地压制武人,类似于BUG般地解决了这个问题,勉强也算得上是一次比较成功的尝试,至少算是很有建设性的尝试。
明清两朝之所以能保持长久的大一统格局,正是承袭了宋人的这项发明。
汉唐两朝虽然也都持续了约三百年,但是这两个强盛的朝代有一大半的时间都处于事实上分裂的状态。
倒是明清两朝,不论如何虚弱和腐败,大一统的框架始终未倒,与承袭与宋朝的政策不无关系。
李申之与赵瑗商议了一阵,说道:“那就让张牧之领着他的本部人马前往大名府,负责筑城和军事防御。至于知府的人选,便多劳张相公和建国公费心了。”
张浚抬笔记录了下来,继续说道:“梁兴你打算怎么任命,就让他在开封府待着吗?”
李申之说道:“开封府怕是待不住,那个地方太敏感了。若是官家打算还都开封的话,咱们把梁兴留在开封是个大忌。”
张浚却是摇了摇头,说道:“依老夫所见,官家未必愿意还都开封。”
李申之自然知道赵构的尿性,是肯定不会还都开封的,他只是想引出这个话题罢了。
而张浚也说得很委婉。口中说得是官家未必愿意还都,心中想的却是官家肯定不愿还都。
这次让赵鼎来开封府考察一番,假意计划还都开封,不过是惺惺作态罢了,不想让大家一眼就看出他不想回开封。
张浚问李申之道:“你打算把梁兴放在何处?京兆府吗?”
李申之摇了摇头,说道:“京兆府已经成了吴璘的囊中之物,咱们忽然安插人进去不妥。”
张浚说道:“吴璘和他哥哥吴玠都是老夫提拔起来的人,老夫给他去一封书信,他断然不会拒绝。”
李申之相信张浚有这样的实力,也相信吴璘必然会买张浚的账,但是他依然不打算这么做,他有自己的道理:“日后与金人作战,还需要吴帅在西线支持,还是不要做这种强人所难之事吧。”
张浚知道李申之是个有主意的人,也不再勉强。
李申之说道:“下官打算让梁兴去河南府,不知张相公意下如何?”
张浚点了点头,说道:“河南府中恐怕还有残余的金人,梁兴此去恐怕需要费些力气。”
李申之说道:“那岂不是正好?咱们打下来的地盘咱们管,任谁也挑不出毛病。”
张浚说道:“想必梁兴拿下河南府没什么难度。济南府这边呢?你打算怎么安排?”
李申之说道:“还是照着建国公的法子来,张相公拟定知府人选,下官只管军事。至于人选么,鲁达与武松都不错,魏胜也能独当一面。”
不知不觉间,自己的手下已经有了许多可用之将,忽然觉得自己也很有实力。
自古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李申之刚到应天府的时候,手下只有岳银瓶一个没打过仗的将军。虽然老陈久居背嵬军,其实就是个大头兵,超级兵王罢了,并没有独当一面领兵出征的能力。
有将才的人,全都被赵官家扣押在了临安府,一个都没让他带过来。一将难求的道理赵构自然也懂得。
这才不到一年时间,便涌现出了如此多的将领出来,果真是实战最能锻炼人。
想到此处,李申之忽然想跟金人再干上几仗,这样一来手下的将星便会不停地涌现,有朝一日真的与赵构翻脸的话,手中也有足够的威慑力。
第一件事议定了个大纲出来,已经过去了一整天。
众人没来得及吃饭,当夜火速下达命令:着令开封府的梁兴即刻朝河南府行动,速战速决拿下河南府,并就地驻守;着令宁陵县的张牧之领着本部所有军民分两拨前往大名府,承担城建和驻守任务,战士第一批出发,随军百姓第二批与筑城物资一同出发。
工坊城的仓库中物资充盈,随时可以调拨。
李申之很想修建一个铁路网,将河南府、开封府、应天府、大名府、济南府、海州,两纵两横联结在一起。
工坊城的产能扩张已经几乎到了极限,想要支持如此大规模的基建,必须要再开辟几个工坊城出来。
到底该把工坊城复制在何处,李申之却犯了难。
按照地理位置来说,大名府是最佳位置。
有了工坊城加持的大名府,那就是应天府再世,足以把金人所有的进攻全都抵挡在外。只可惜大名府没有资源。
河南府周边倒是资源丰富,但是地理位置却有些尴尬。
在华夏历史上,洛阳的地理位置始终处于举足轻重的地位,这是毋庸置疑的。
但评价一个地方的重要性,必须要放在当时的情景中才有意义。
就像大名府,现在虽然名不见经传,但在北宋时期那里就是北京,其地位比N朝古都的西安还要重要。
此时的河南府便是如此,这里即不是什么交通要道,也不是什么战略要地。
把这里建设得固若金汤,意义不大。
但是若将工坊城建在洛阳,想将生产出来的物资运送出来,同样不是件容易的事。
其实应天府的交通也未必有多发达,只不过这里生产出来的东西全部都被就地消化,是以交通掣肘的情况并不是特别明显。
这时,赵不凡提出了一个建设性的意见:“何不从河南府开始修铁路,修到哪里便将物资运到哪里?从河南府开始向东修铁路,咱们再从应天府开始向北修天路。等河南府的铁路贯通了开封府,连到应天府的时候,应天府连接大名府的铁路也已经修好,这样一来河南府的物资便可以源源不断地运到大名府,岂不是全线贯通了。”
“妙啊!”李申之一拍大腿:“不如赵家哥哥就来张罗此事吧。”
一、开门大吉
清晨,应天府城外熙熙攘攘,又井然有序,各色人等全都在排队等着进城。
有小商小贩,有大商户,有进城的手工匠人,有官府的官吏,还有许多学子书生模样的人。
梁兴亲自跑了一趟应天府之后,便接下命令前往开封府,领着自己的几万义军朝着河南府出发,准备攻略洛阳,并且在那里就地生根,发展工业基地。
他候在城门里的瓮城之中,同样也有一大波人在这里排队,等着开城门的时候出城。
城门两头,焦急等待开城门的人们,互相攀谈着聊天。
“杨老弟,你不在家中好好读书,来这里凑什么热闹?”
“好叫尤兄知道,听说应天府要广招书吏,小弟特来试一试。尤兄也是来试试的吗?”
杨老弟叫杨万里,南宋四大诗人之一,就是写“小荷才露尖尖角”的那个。
尤兄是尤袤,也是南宋四大诗人之一,著有名句“谁谓天地宽,一身无所依”流传于世。
尤袤年岁稍长一些,在拥挤的人群中伸手护着杨万里,说道:“早就听说应天府不同凡响,想来看一看,一直不得行。现在仗打完了,终于可以了却一桩心愿。没成想恰逢应天府要招募书吏,竟然仿着科考的方式公开招募,倒是让人耳目一新。”
话题一说开,旁边便有学子们跟着插话。
古人出门在外不容易,连个熟人都没有,看到与自己同行之人便喜欢互相攀谈,结为伙伴。
“我可是听说了,虽说应天府招募吏员也是考试,但考的内容却与科举截然不同。”
“嗨,不就是九章算术么,我在十岁的时候便习得烂熟,没什么难的。”
“要我说啊,真要是能在应天府考中一个吏员,别说开封府了,就算是临安府俺也不稀罕去了。”
“瞧你这大话说的,应天府有你说的那么好吗?竟然比皇城临安府都好?”
学子们聊得热闹,这时旁边的一个老农说话了:“你们是没去过应天府,里面真真是跟仙境一样,我看说书先生口中的天宫也不过如此。你们没听过吗?俺们应天府的人都喜欢说:‘宁要应天一张床,不要开封一套房’。”
听老农把应天府吹得这么好,有的学子不满意了。
能千里迢迢地赶来应天府参加考试的学子,大多数家境都不错,见过些世面。他们知道应天府建设得很美,但他们绝不相信短短一年之内的应天府能超过昔日的开封府。
一座城池的建设与繁华,少则十年,多则百年,无不是数代人的积累才能完成。
学子只当是老农没见过世面,笑道:“老丈拿自家乡下来比,那自然是天宫了。”
老农却不高兴了:“看你这个小娃娃还是个读书人哩,怎地还取笑俺来了?靖康年间俺也在开封城里装过码头,别当俺老汉没见过世面。”
此言一出,倒显得刚才的那个学子尴尬了。
靖康年是1126年,如今是绍兴十二年,已经过去了十六年。
看那书生模样,大约十七八岁,靖康年间还是个毛孩子呢,哪里见过昔日繁华的开封城。
纵观普天之下,如今数临安城最繁华,这书生顶多见识过临安城罢了。
可刚刚草创的临安城哪里及得上坐拥百年积累的开封城十分之一?
小书生当众出丑虽然有点不高兴,但是心里却充满了期待。
“哗啦啦……”
在众人的期盼中,一阵响动,大门开了。
城门卫队整齐划一地跑了出来,在城门两侧站好维持秩序。
人们自觉地靠右行走,出城的人走一边,进城的人走另一边。
普通百姓出示路引之后便可以进城,而小商贩们需要让守卒验货收税,才能进城。
一切进行得井井有条。
进了城门是瓮城,一些需要进一步核验身份的人,大多聚集在瓮城之中。
城门外有车马棚,城内不许外来车马入内,除了在官府中备案过的。外来户自然都未曾备案,因此便将车马寄养在外面,打算进城之后再租用一辆马车。
尤袤与杨万里并肩入城,好奇地东张西望,忽然前方的人群一阵骚动,大家纷纷往一边避让。
久在大城市中居住的他们,知道是有贵人要出城了。
然而在百姓的神色之中,竟然看不到一丝丝的恼怒,反倒脸上都是一副欣喜期盼之情。
“申之小相公有急事要出城,劳驾乡亲们稍避一避。”
传令兵说话很客气,百姓们也都乐呵呵的,说道:“既然是申之小相公要来,就算是从老汉身上踩过去都使得。”
老百姓都是这般淳朴可爱,愿意为了心中的善良付出所有。
百姓们乐呵呵地翘首以盼,望着来时的方向,有些个小媳妇们已经将花儿、香袋握在手中,好好瞄了瞄,调整着角度准备砸到李申之身上。
闺蜜们叽叽喳喳互相调笑着:“你个小浪蹄子,还跟给申之小相公扔花儿,也不怕银瓶小娘子手撕了你。”
“哎呀,你说我呀!你还扔香囊呢,香囊上写着你的名字,生怕人家银瓶小娘子找不来。我的花儿上可没写名字。”
尤袤拉着杨万里躲在人群之后,也都伸长了脖子看着。
不多时,只听一阵急促的马蹄之声,两个人一前一后骑着马朝着城门奔去。
前面那人一身素装,胯下一骑照夜玉狮子,德胜钩上挂着一杆白漆火枪,英姿飒爽,正是岳银瓶。
后面之人一身儒雅之风,年轻俊朗的面庞上带着一股上位者的威严之气,正是李申之。
顷刻间,花儿与雪片般地朝二人飞去,却不见一个香囊。
夫妇二人热情地朝夹道欢迎的百姓们打着招呼,马儿却不曾有一点迟滞,一路奔出了城门。
他们之所以跑得这么急,是因为朝廷刚刚传来了诏书,责令李申之亲赴大名府,负责操办迎回三圣之事。
为了迎回三圣,朝廷专门派来了使团,领队之人乃是万俟卨。
朝廷的使团还在路上日夜兼程,等到了应天府大概还需要些时日。
李申之原本没有把迎回三圣放在心上,只想着按部就班地走便好。朝廷的诏书倒是提醒了他,这三圣之中还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必须他亲自去揭开。
天大的秘密源自金人的捣鬼,而宋人压根没有胆量去揭露这个秘密,直到一百多年以后才被异族之人给揭开。-->>
李申之想要当场揭露这个秘密,所以需要亲自前往大名府布置一番。
而这个秘密他又不想让朝廷的使团知道,等万俟卨领着朝廷使团到达之前就得布置好。
刚好还有些别的事情需要在大名府布置一番,于是乎李申之便与岳银瓶轻装简行,一大早地出城去追赶张牧之的队伍。
张牧之率领着第一批人马已经出发前往大名府,虽然全是骑兵,但毕竟人多,行走速度稍稍受限。
李申之与岳银瓶全速追赶,大概傍晚之时便能追上他们。
至于应天府中别的事情,全都交给了留守之人,比如说考试招募吏员。
假若让李申之知道南宋四大诗人之尤袤与杨万里也前来考这个吏员,恐怕李申之得惊掉了下巴,亲自下马与二人交谈一番,然后直接征辟为县丞,再不济也能当个主簿。
殊不知正是因为地方官府对吏员职位的垄断,使得普通出身的读书人没有一个好的出路,只能硬着头皮去考科举。
而一旦吏员也引入了公开考试录取的模式,相当于给了读书人一个折中的出路。
人一旦有了退路,便不会如之前那般勤奋。
一些原本努努力能考中进士的人,因为心里有了底气,生活有了保障,反倒变得安于现状,一辈子当个普通的小吏员。
吏员开科考试到底是福还是祸,谁知道呢。
然而这世上又何时有过万全之策?不过都是权衡利弊罢了。
总得来说,利大于弊。
一阵风过后,李申之策马出城,百姓们纷纷议论着应天府中的时事。
“谭老头儿,昨日的报纸你瞧了没?听说你们家那地方要修铁路了,官府给了不少补偿吧?可赶上好时候了。”
“俺都好几天没进城了,待会买一张报纸瞧瞧去。”
两个老头儿简短的聊天,立马吸引了尤袤与杨万里的注意力。
谭老头儿跟他们同路,他们便跟在身后,看看这报纸到底是何物。
没走几十米,便来到了一个半边长廊边,一个木板搭起来的简易房里挂满了报纸。
谭老头儿掏出一文钱丢了进去,里面的人取下一张报纸递了出来。
一副老农模样的谭老头儿,竟然有模有样地读起了报,让尤袤和杨万里颇为惊奇。
这应天府真的有这么神奇,就连老农都能各个识文断字了?
报纸这东西不稀罕,早在北宋时期便流行了百多年,南宋临安继承了下来。
在临安城,不仅有官方的报纸,还有私人刊发的报纸,甚至报纸上还有广告呢。
尤袤学着谭老头儿的模样,去到那个书报亭前,递进去一文钱,也没言语,里面的人便递出来一张报纸。
一文钱的报纸,价格仅相当于临安城的二十分之一。
纸张摸上去质量很一般,倒是对得起这份价格。
尤袤将报纸展开,与杨万里一起看了起来。
刚看了一句,便哑然失笑。
“工坊城要招人了,只要是有手有脚,认识五百个字就行,月银一两。”
如此简单的大白话,也难怪百姓们都能读书看报了。
还没来得及继续看报纸的内容,前方一阵铃铛声响起。
尤袤抬头看去,只见一辆马车呼啦啦地跑了过来。与以往所见不同的是,这辆马车出奇地长,比他们家的马车四个加起来都长。
杨万里年纪小,观察力强,猛地发现马车的下面竟然还有两条铁轨。
“尤兄快看,这马车竟然在铁轨上行走。”
尤袤这才发现地面的蹊跷之处,两条钢铁轨道从远处延伸过来,直到自己的脚下。
“快躲开,不要命了!”从半边长廊里出来一个带着红臂章的人,一把将尤袤拉开,口中呵斥不已。
尤袤虽然没见过铁轨马车,但也能猜到自己站在了马车的轨道上,若是不及时撤离,便会被马车撞到。
尤袤赶紧告歉,拱手鞠躬地退到了一边,问道:“敢问小哥,我兄弟二人是头一次来到应天府,不知此物是何物,还望小哥指教一二。”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尤袤一身衣着颇为不凡,又如此地懂礼貌,那带着红臂章的小吏十分受用,也换上了一副笑容,客气地说道:“好叫这位公子知道,此物唤作‘公交车’,是申之小相公专门为了方便咱百姓们出行用的。看到这铁轨了没有,只要坐上这马车,不到一炷香时间就能从城东头走到城西头,又快又省气,你说好不好?”
尤袤点了点头,说道:“如此端地是好。”
临安城中也有这样的服务,尤袤见过也坐过,是以并不十分惊讶。
那小哥看见尤袤淡定的样子,心中忽然有些不服气,感觉自豪的本地人被外地人给小瞧了,说道:“这位小公子莫要觉得此物寻常,你可知道乘坐一次需要多少钱?”
尤袤心中暗暗计算,在临安城中这样的距离雇一辆马车,大概需要一百多文钱。应天府的马车又大又快,给他多算一些,说道:“这样大的马车,这样快的速度,走一次大概要二百文钱吧。”
小哥一听尤袤的答案错得离谱,脸上露出了自豪的笑容,拍着胸脯说道:“公子说的是临安府的价格,在俺们应天府,只需要一文钱。”
“一文钱?”尤袤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然后问道:“是一里一文钱吗?”
就算是一文钱一里,走一趟也不过才十文钱,简直是太便宜了。
小哥脸上笑容更甚,说道:“随便坐到哪里,只要不下车,都是一文钱。当然了,公子若是中途下错了车再上来,那便需要再添一文钱进去。”
说话间,马车已经进站。
车夫下马之后,解开了马的缰绳,将马牵到了车屁股的地方,重新将缰绳套了上去,算是完成了一次原地一百八十度的调头。
尤袤和杨万里走上马车,在门口看到一个木头箱子,箱子顶部的正中央有一个拇指大、刀背宽的缝隙,缝隙下方写着四个字:投币一文。
尤袤从袖袋中摸出两个一文钱,依次投了进去,头一次坐车便学会了帮他人投币。
杨万里也不跟他客气,跟在后面上了马车,寻了一处偏僻的地方坐了下来,眼神望向了窗外。
这一看,目光再也收不回来。
二、擅长什么?
俗话说:站得高,看得远。
其实坐得高了,也一样能看得很远。
马车的底盘很高,人坐上去之后,视线比之平地高出近两米,目光一下子就可以越过人群,将整条街道尽收眼底。
只见杨万里大呼小叫道:“尤兄快看,那里竟然有一辆会扫地的马车。”
李申之生活的时代,马路边到处都是可以自动清扫的扫地车,是以第一时间便把这玩意给造了出来。
扫地车的结构没有什么复杂的,只需要提出一个设想,工坊城的工匠们很快便画好了图纸,在普通马车的结构之上加以改装,造了一辆出来。
工坊城出品的扫地车,与现代马路上的扫地车,唯一的区别仅仅是其驱动方式罢了,由“真·一马力”驱动。
至于说圆形扫盘转动时的动力来源,只需要将其机构与轮胎按比例用齿轮连接便好。再装上一个离合器控制圆形扫帚与主动力轴的连接与开合,一辆半自动机械化扫地车便制造完成。
整台机器只需要一人操作,半日时间就能清扫一整条街道,极大地提高了劳动效率。
尤袤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扫地车,心中微动,对应天府的好感上升了一分。
扫地车的构造很简单,只要是当过几年木匠学徒的人,都能够大致地仿造一辆出来。
但是扫地车应用于劳动实践,有两个难题需要攻克。
首先一条,是要有人愿意在这方面动脑筋。
能够发明出扫地车的人,必然是智慧超卓之辈,而这样的人愿意为了擦灰扫地这种下三滥的职业谋福利,愿意花费自己宝贵的时间和精力去造这么个玩意出来,从古至今还未曾有过。
再一条,便是有人愿意花大价钱去推广这件事。
可以想见,造一辆扫地车必定花费不菲。用同样的钱来雇佣人打扫街道完全够用,甚至雇人扫地的花费或许还会少上很多很多。
从资本家的角度去考虑,他们必然没有动力去推广有利于工人却不利于资本盈利的创新。
然而应天府愿意花这份钱来推广,说明他们真的把百姓放在了心里。
只此两条,足以让尤袤看出应天府的官府与别地的不同。
“尤兄快看,那顶上挂着的就是大钟吗?”杨万里看完了地面,目光飘向了空中。
尤袤顺着杨万里的手指望去,果不其然看到一座近二十米高的方塔,塔顶上有一座四柱亭子,亭子里立着一座大钟。
大钟有三根针,分别是时针、分针、秒针,表盘上顺时针写着“一”至“十二”的字样,在数字之下还写着“子丑寅卯”,方便大家对时辰。
这便是应天府独有的钟楼,钟表的钟。
“有此物观时,确属方便许多,比之听鼓声、数钟响更便捷。”尤袤点头攒道。
这样的钟楼,在应天府中还有十几个,分布在各个角落。除了具有报时的功能外,还兼具望楼的功能。
望楼在唐朝时期就有,即能观察城内的动态,也能及时地发现火情匪情,并指挥官军行动。
同车的乘客和蔼地看着尤袤与杨万里,一脸优越感地欣赏着二人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并不时地为他们指点和讲解应天府中的新鲜事物。
“尤兄你看,那是皇宫吗?莫非是当初官家登基的地方?”看到一处宏伟的建筑,杨万里再度惊呼起来。
只见杨万里手指之处,是一座三层楼高,硬山顶式的高楼一座,远比他们见过的县衙和府衙要宏伟。
这世上,能比府衙更宏伟的地方,除了名山大寺就数皇宫了。
至于应天府为什么会有皇宫,年少的杨万里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官家赵构在应天府登基的典故。
人类有着强大的想象力,可以把一些不合理的事情脑补得妥妥当当。
不管事情是不是这样,至少看上去很合理了。
尤袤仔细瞧了瞧,也没瞧出个所以然。
若说规模大小,那必然是只有皇宫才能堪比。可是再细细观察其屋脊兽,和梁柱的结构,又不像是规格很高的样子。
在古代的建筑法式中,屋脊兽的数量和类型象征着该建筑的规格地位,兽类越稀有,屋脊兽的数目越多,其地位越高,最高的便是皇宫。
同时,一栋建筑可以用到几梁几柱,同样有着规定,逾越了便是重罪。
梁柱的数目决定了建筑架构的承重能力,进而间接地决定了该建筑的规模。
是以在古建筑中,建筑的规模等级,与屋脊兽的配置、梁柱的数量,三者之间相辅相成,基本上形成了定势。
而眼前的这座建筑,有着与等级极度不相符的规模,看上去十分地怪异。
如果是一个建筑工匠看到此处,一定会惊呼不停,到底是什么样的能工巧匠,可以只用如此少的梁柱就能搭建其如此宏伟的建筑。
等到尤袤和杨万里惊呼了一阵,旁边的人才解释道:“好叫二位小相公知道,此楼乃是我应天府的学堂,是申之小相公亲自下令修建。小相公且看那楼上标语是何字?”
杨万里目力好,看到墙上刷着的大白字,念道:“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先生。”
尤袤赞道:“这倒是有趣。早就听闻应天府书院名扬天下,如今见之,果真不同凡响。”
“小相公此言差矣。”旁人打断尤袤的话,解释道:“此处虽也唤作应天府书院,却不是小相公口中的应天府书院。那处应天府书院里都是求功名的学子,此处的应天府书院却是俺们娃娃的读书求学之所。”
见尤杨二人不解,那人继续解释道:“申之小相公说了,只要是不满十四岁的娃娃,都可以来这里读书。不仅不收学费,还管饭哩。”
“不仅管饭,道远的娃娃晚上父母没来接的,这里还管住一宿。”
事实证明,这种民生工程做起来并不花多少钱,只有想不想做而已。
这世上从来不缺高楼,也不缺教书先生,缺的只是一些舍得把钱花在正经地方的官员而已。
李申之舍得花钱,他也知道老百姓到底想要什么,是以搞出来的民生工程为他赢得了巨大的声誉。
当然了,李申之在应天府的做法并不能用之四海皆准,因为他还有一个难题克服不了:腐败。-->>
好在应天府还处于草创阶段,上下齐心干劲十足,再加上有张浚、陆游等一干贤官能吏,使得应天府能在相对比较理想的状态下运转。<>若是制止不住腐败,再好的政策也是白搭,最后只不过肥了一群蛀虫硕鼠罢了。
众人说话的功夫,马车已经走远了,尤袤依然恋恋不舍地看着学校的方向,仿佛发现了些什么,问道:“富贵人家的孩子也在此处读书吗?我看着还有几个小丫头候在学校里,该是伺候他们家公子的吧?”
“小相公说笑了。”同车乘客笑道:“富贵不富贵俺不知道,但是那小丫头也是里面的学生,可不是供人使唤的丫鬟。俺们家的三娘就在里面读书,端地是学了不少本事,现在已经会替俺记账算账了。”
“叮铃铃……”
马车靠站停下,马夫拉响了车铃,喊道:“府衙到了。”
尤袤与杨万里赶紧跑下车,生怕马车不等他们下车便开走,到时候坐过了站还得大老远再走回来。
一路新奇看个不停,到了应天府衙,终于算是看到了点熟悉的东西。
应天府衙在原有的基础上稍事修缮,造得中规中矩,是应天城中最符合尤袤与杨万里认知的建筑。
尤杨二人并肩进了应天府衙,去报名考试。
本以为今日已经见惯了惊奇,没想到在样式最熟悉的府衙之中,又遇到了一桩稀奇事:公共厕所。
……
应天府中的吏员招考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应天府之外的世界更加地精彩。
先说梁兴出了应天府,一路马不停蹄回到了开封府,自去整备义军,准备朝着河南府进发。
通过几次预演,梁兴顺利拿下河南府应该问题不大,但是占领河南府之后的问题却不少。
首先便是缺钱。
原本应天府是不缺钱的,但是最近铺开的摊子太大,所以无法全力支持河南府的建设。即便是有多余的钱和物资,也要优先供应大名府,那里才是下一个阶段的核心战略。
于是乎便把邵继春派给了梁兴,目的就是为太行山义军搞钱。
邵继春把目标锁定到了被俘的金国贵族身上,打算先敲一笔竹杠出来。
两人到了开封府,梁兴召集来自己的心腹,开始布置部队开拨的事宜,邵继春则是领着一帮吏员直奔关押金国贵族的地方。
“兄弟们,咱们时间紧,任务重,把你们生平所学的本事全都给拿出来,不要给老子丢脸。”邵继春快步赶着路,嘴上狠狠地说着。
身后的小吏还没有领会邵继春的意思,只是唯唯诺诺地答应着,心中却是一阵迟疑:他们都是官场上的混混,能有什么本事?也不知这邵继春看上了他们哪一点,竟然点名让他们跟着来开封府干事。
邵继春也没多解释,因为来不及解释了。
刚一进大门,邵继春便着令让人去提了一个贵族出来。
由于对方是俘虏,并不是犯人,是以邵继春好茶好酒招呼着对方,礼节上未有任何的亏欠。
那金国贵族已经听到了消息,知道他们马上就会被放回去,还以为邵继春是来放人的。再加上邵继春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让金人看到了回家的希望,心情顿时飞扬了起来。
那金人也不是全不懂汉人的路数,见到邵继春一副笑脸的模样不说正事,便从袖子里摸出了一枚大珍珠,放到了邵继春的面前:“这位官爷,不知什么时候会放俺们回去?”
邵继春脸上笑意更甚,伸出两根指头将珍珠捏起来,就着门外的阳光看了看,啧吧着嘴巴放入了怀中,说道:“金国来的都是贵人,这段时间照顾不周,还望贵人们多多见谅。不过咱开封府就这条件,想要拿出好东西侍奉贵人,却心有余而力不足。”
金国使者闻言大喜,连忙摆手,说道:“哪里话,哪里话。俺们每天吃得饱睡得香,官爷客气了。”
见到此情此景,随行的小吏们心中便有了底。
阿谀奉承么,正是他们拿手的东西。
平日里欺上瞒下,讨好上官,最是他们擅长的物事,想必邵继春是想让他们讨好金人吧。
想通了其中的关节,小吏们只在一瞬间,脑子里便构思了十八种讨好金人的办法,包金人美得不想回燕京府。
邵继春点了点头,话锋却是一转,说道:“当初开封府也是富庶之地,怎奈满城的珍宝都被赵佶那混蛋孝敬了金国贵人,如今贫穷也是自然的。”
懂得阿谀奉承之人,各个都是人精,只从邵继春情绪的微微变化便察觉到今日之事不一般。
那金人听了也是一愣。
金人毕竟刚刚开化,说话做事都是直来直去,还不太适应宋人这种弯弯绕的说话方式。
金人从邵继春的语气和表情上看不出任何不对劲的地方,但是却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正待要客套两句,只听邵继春继续说道:“咱开封府为了照顾贵人们,那可是搜肠刮肚,把压箱底的存货都给拿了出来。金国贵人们如今就要回去了,不知能否把剩下的陈米旧面留给俺们,好让俺们不至于饿死。”
金国贵人一听,明白了,高兴道:“好说,好说。”从身上掏出了一锭金子,足有二十两,放在了面前的桌子上,说道:“官爷只管拿去花,不够的话俺身上还有。”
“多谢金国贵人。”邵继春将金子手下,笑眯眯道:“不够。”
金人终于明白不对劲在什么地方,这宋人看似笑脸迎人,其实是来敲竹杠的,当真是笑面虎一只。
金人说道:“官爷到底要怎样,还望划个道道出来。”
邵继春说道:“都说饥荒年间粮食贵,如今正是饥荒年间,俺们宋人百姓吃了上顿没下顿,贵人们这几天一直吃香的喝辣的,请贵人们结下账,不过分吧?”
“不过分,不过分。”那金人忙不迭地往外掏着金子,几乎将全身所有的财物放到了桌子上,一脸期盼地看着邵继春。
金人在心中骂道:狗屁的饥荒年。脸上却只敢恭敬地笑着,不敢造次。
邵继春却完全没有停止的意思,朝着小吏们摆了摆手,意思是:该你们上了。
“原来是吃拿卡要啊!”
小吏们终于恍然大悟。
邵公子要是早点把话说开,俺们早就上去了。
邵公子这竹杠敲得不透彻啊,看俺们来给您示范示范,什么叫敲骨吸髓七十二法。
三、父子情深
有句老话说得好:任你官清如水,难敌吏滑如油。
官有官的当法,吏有吏的干法。
当官的只管抓住大方针,是制定规则的人,当吏的却是最终实施的人。
就像当官的只管立法,但是如何作出司法解释,如何使用手中的自由裁量权,甚至于如何钻法律的漏洞,更甚至于明着违法乱纪、欺上瞒下,都是小吏们最擅长的勾当。
再完美的制度,这些不起眼的小吏才是实际操刀的人。
有些事情若是想走后门,当官的办不了的,小吏们兴许能想个法子出来。
当然了,万事皆无绝对,一个人会作出什么选择,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处于什么样的位置上。若是将小吏与当官的身份互换,当官的也能学会灵活办事,而小吏们又何尝说不出几句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出来。
小吏们所展示出来的手段,让邵继春直呼牛批。
虽然他在商州的时候,随父亲管理过州县,与小吏们打过不少交道。
饶是见识过川陕小吏偷天换日的能耐,跟开封府皇城根混日子的小吏比起来,依然是小巫见大巫。
只见金人贵族们一个个穿着粗布衣服走出了开封府,兜子里两袖清风没有半文钱,裤衩子都没剩一条,却依然对盘剥他们的小吏感恩戴德,鞠躬不已。
邵继春心中好奇,虚心地向小吏们请教:“兄弟们可以啊!不过有一事,俺倒是有些糊涂,想请教诸位。”
离着邵继春最近的小吏赶紧侧身作揖,忙说道:“大官人且不敢这么说,真是折煞俺们了。大官人想知道什么只管问。”
邵继春说道:“这敲竹杠诈钱,俺倒是也有些心得,不说将他们搜刮得干干净净,自问也能搜刮得七七八八。可你们是怎么把他们的衣服都给扒了下来?”
那小吏一脸憨笑,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咱都是干干净净办案,老老实实做人,怎地能干扒人衣服这样的造孽事。”
随即靠近了邵继春,说道:“咱只跟他们说,这开封城外全都是饥民,饿得树皮吃光了还要吃人呢。他们若是穿着这么一身富贵衣裳从开封府一路走回燕京府,还不得被路上的饥民给活剥了?
“路上有没有饥民他们最清楚了,这么一吓唬,便求着咱给他们换几身邋遢衣服来。”
邵继春无言以对,唯有竖起大拇指以示敬意。
办法虽然没有什么新奇之处,却把人性吃得透透的。
若是让这些金人知道,宋人会派专车把他们送回金国,不知道会不会回过头来找这几个小吏拼命。
李申之虽然对金人没什么好感,但是在做人方面还是很大气的。
再者说,这几个金人看上去都不像什么好人,杀了没多大意义。与其冒着背约的风险把他们杀掉,不如将他们放回去继续祸害金人。
他们能被活捉第一次,自然就能被活捉第二次。到时候再敲诈他们一笔,咱也体验一会剪羊毛、割韭菜的快乐。
身无分文的金人,自有人将他们接走,一路照顾他们的吃喝。
按照小吏的说法,他们必须要吃得差一点,多喝粥少吃肉,让自己的脸上有了菜色,才好迷惑一路上的饥民。
于是乎金人的伙食标准大幅度地下降,金人依然甘之如饴,感恩戴德。
等到李申之安排的马车来接他们的时候,这些金人感动得差点留下泪来,直呼李申之仗义,应天府万岁。
也不知道日后研究心理学的人,会不会把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命名为开封府综合征。
……
且说邵继春在开封府整理财物的时候,梁兴已经领着人马先行一步。
开封府虽然已经被朝廷派来的人接管,但是他们管不住梁兴,毕竟朝廷还没有正式收编梁兴的部队。他们更管不住邵继春,只得眼巴巴地看着满载着财宝的马车,一辆辆地驶出了开封府的西门,一路迤逦去了河南府。
开封府距离河南府大约三百里,梁兴提前一天赶到,休整了一个时辰之后才攻城。
等邵继春赶着马车到达河南府的时候,城池已经被梁兴的太行山义军控制了一半。
之所以是一半,是因为另一半被川陕军控制着。
倘若对方是金人也就罢了,就算拼着巨大的伤亡,梁兴也会将金人尽数歼灭。
偏偏对面的是友军,让双方打也不是,和也不行,都想把河南府划自己的势力范围。
金人已经撤了,这玩意谁先抢了就是谁的,随后往朝廷上一封书,官家自会追认既定事实。
当邵继春到了河南府的东城门时,见到了一脸丧气的梁兴。
两人一见面,梁兴一把拉住邵继春的胳膊:“邵老弟,你可算来了。俺读书少,口才差,实在是辩不过对面的人。你读书多,你来跟他们论理去。”
邵继春大概了解了一下事情的原委,说道:“要说打仗,川陕军中能人辈出,俺邵继春排不上号。可要说骂战,俺在川陕军中还没见过什么能人。”
梁兴笑道:“那太好了,咱这就去找他们理论去!”
梁兴领着邵继春朝着河南府的府衙走去,身后跟着满载着财宝的马车。
快到府衙之时,邵继春问道:“敢问梁小哥,川陕军来的是谁啊?”
“听说叫邵隆。”梁兴快步迈进了府衙,边走边说道:“咦?此人也姓邵,不会跟你是本家吧?”
忽然发现身边没人,梁兴回头一看,只见邵继春呆立在当场。
“不会这么巧吧!”邵继春一副惧怕的模样,让梁兴心中大喊不好。
邵继春缓慢地点了点头,说道:“那是家父!”
轰……
梁兴只觉得五雷轰顶,将他炸得外焦里嫩。
邵继春见了他爹,那还不得被拿捏死?
他梁兴虽然口才差了些,好歹还能保住现在五五开的局面不失,实在不行写信给应天府,把这个难题交给张浚和李申之那群老狐狸和小狐狸,他们肯定能想出解决的办法。
可偏偏对面的大汉是邵继春的父亲,这可怎么玩儿?
完了,完了……
要不先把邵继春藏起来吧,不让他们父子见面,然后再让邵继春偷偷回应天府报信,这样一来自己至少可以保住眼前的平分局面,不至于即刻将河南府拱手让人。
真要这么丢了河南府,他实在是没办法与李申之交代,更没脸面去见岳帅岳银瓶。
“邵老弟,其实谈判的事儿也不急于这一时半会儿,你且去休息一日,明日咱们再去找他们理论。”梁兴朝邵继春使着脸色,连推带拉地领着邵继春往外走。-->>
邵继春不知道怎么回事,但看梁兴的脸色仿佛事情不妙,便跟着走了出来。<>这时,从府衙大门外走来一人,看到了邵继春,瞪大了眼睛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瞧了好几遍,上来一把拉住邵继春的胳膊,高兴道:“大郎,真的是大郎!邵帅就在里面,快随我进去吧!”
来人乃是邵隆手下的一个参军,刚刚出门是去军中传令,刚巧返回的时候碰见了梁兴与邵继春。
说着话,参军便将邵继春从梁兴手中抢了出来。
邵继春顿时明白怎么回事,回头无助地望着梁兴。
里面是他的父亲,于情于理他都应该进去看看。
可是进去之后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邵继春与梁兴都有了不祥的预感。
看着那参军拉着邵继春往里面走去,梁兴重重地叹了口气,也跟着走了进去。
却说邵隆正在府衙之中处理着公务,并没有看到来人。
按说邵隆与梁兴平分了河南府,这府衙也该一人一半才对,怎奈邵隆的资历比他老,职务比他高,气势上更是压了他一头。
梁兴是太行山义军头领,在他还没出道的时候,邵隆早已领着河东义军名满江湖。
邵隆不光在宋军体系中是梁兴的前辈,在江湖上更是老大哥。
邵隆坐了主位,梁兴只好在旁边也支了一张桌案,坚守着府衙中的阵地。
参军一进了大门,便嚷嚷着:“邵帅快看,这是谁来了。”
“什么事儿这么慌慌张张的,难不成是吴帅亲自来了不成?”邵隆批示完手中的公文,这才抬起头来。
仿佛是血脉的召唤,只一眼便将目光锁定到了邵继春的身上,进而双眼立刻变得模糊。
“大郎?”邵隆颤抖着声音叫着。
“父亲!”邵继春同样泪湿了眼眶,快步跑上前拜见自己的父亲。
两人当初在商州分离的时候,早已做好了今生再不见面的心理准备。
没想到仅仅过了半年多时间,父子俩便再次相见。
还是打了一场大胜仗,在收复的故土上见面,当真是喜出望外。
一时间,一出父子情深的好戏感动了在场的所有人。
那些个背井离乡出来的人,亦或是战乱中与家人走散的人,纷纷抹着眼泪,盼望着自己有朝一日也能与家人团聚。
两人温存了一阵才渐渐分开,分主次坐下。
邵隆问道:“儿啊,听说你在应天府混得还不错,这次也准备搞个知州当一当?”
应天府的事情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天下皆知。一下子多出来十几个府州的地盘,原先跟在李申之身边的知县和幕僚们混个知府知州应该问题不大,他邵隆当年就是这么当上的知州。
邵继春羞赧地笑了笑,心中却无比地自豪。
在男孩子心中,没有什么比父亲的褒奖更值得他们高兴。
邵隆说道:“听说你们这次进军河南府,梁小哥主军,你主政是吧?”
邵继春说道:“回父亲,的确如此。”
邵隆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说道:“这样吧,既然这里你说了算,就听为父一句话,你们撤回去吧。一路上劳军的军饷自会给你们补上,不叫兄弟们空跑一趟。”
此言一出,川陕军人人觉得心里石头落地,而梁兴军哥哥暗道完了。
华夏自古重孝道,当父亲的说话了,儿子的没有不从的道理。
虽说还有自古忠孝难两全之说,但两人都是大宋国的官员,邵隆的职位还更高一些,所以这事儿也牵扯不到忠字上。
若是果真硬要往忠上面靠,邵继春坚持李申之的命令,反倒是一种不忠的表现。
忠于军阀而不忠于朝廷法度。
不料邵继春却是站起身来,挣脱了邵隆放在肩膀上的手,然后闪开凳子,后退一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合抱,说道:“请父亲恕孩儿不能从命。”
梁兴见状,眼前一亮,知道邵继春要上口活儿了,遂凑近了准备给邵继春助阵。
邵隆先是一愣,随后笑了笑,抬手将邵继春扶了起来,说道:“我儿既然要说公事,那咱就公事公论。”
邵继春重新坐定,挺直腰背,胸膛比方才抬得更高了些。
邵隆说道:“老夫千里奔袭,好不容易拿下了河南府,总不能让老夫就这么回去吧。”
邵隆派人悄悄地盘过梁兴的道儿,知道他们也是急匆匆地赶来攻城,随行的粮草都没多少。自己拿犒赏军队来拿捏他们,必定会让他们为难。
毕竟川陕军率先进的城,先封了府库在手。
邵继春说道:“府衙门外便有百车财宝,邵帅只管说需要多少犒军的物资,俺们尽数奉上。”
参军配合地点了点头,示意邵隆这话是真的,也是提醒邵隆不敢答应邵继春的话。
邵隆与参军配合多年,眼神之中默契十足,当即改口,说道:“这河南府的归属,也该有个先来后到。按说是俺们先进的城,你们后进的城,怎么着也轮不到俺们先撤吧?”
邵继春倒是不知道这么一茬,便转头看向了梁兴。
梁兴说道:“邵帅虽然攻破城门时间比俺们早,但是金军的主力却是俺们歼灭的。况且在随后的巷战里,俺们推进的速度更快,是俺们先攻到了府衙。”
邵隆老脸微微一红,随机恢复镇定,脸色一沉,问邵继春道:“你是怎么个说法?”
邵继春感受到了来自老父亲的威压,一股打小就藏在心底的恐惧被唤醒,吭哧了几声没敢说话。
就当邵隆正准备乘胜追击,继续对邵继春施压的时候,邵继春忽然重重地吸了口气,说道:“邵帅攻的不是金人主力,虽然早进了城门,巷战却是打得慢了些,说到底还是技不如人,还,还有,有何脸面舔着不走。”
邵隆刚才就被梁兴羞了一顿,如今被自己儿子再羞了一顿,顿时恼羞成怒,喝道:“你个臭小子,看老子不揍你!”说着就要去抽自己的裤腰带。
邵继春本能地往后一退,然后一咬牙,梗着脖子将脑袋送了过去,拍着脑门儿说道:“来来来,朝这儿打!我就问你,你从小打我打到大,我喊过一声疼没有?”
邵隆高高举起的手停顿了。
这一幕将在场的众人再度感动得湿润了眼眶。
当真是父慈子孝美如画。
四、父爱如山
却说邵隆与邵继春争执不下,一副父慈子孝的画面感动得在场众人忍俊不禁。
邵继春打小就怕他父亲,今天敢跟邵隆顶针,着实鼓起了不小的勇气。
邵隆高高举起的手,最终缓缓放下。
邵隆活了大半辈子,经历过许多的物是人非。儿子的表现在他的眼中,有更多的意味。
知子莫若父,邵继春的胆子他是知道的,自己的孩子向来孝顺,也很听话,断不会为了一般的事情跟他顶牛。
今日如此的表现,分明是一副不怕死的样子。
这是真的不怕死,愿意把命交给他所守护的人。
难不成那李申之真的有什么出奇之处,值得他家孩子以命相随?
邵继春闭着眼睛等了一会,不见巴掌打下来,睁开眼睛之后看到了发愣的邵隆。
邵继春心中稍定,说道:“好叫父亲知道,俺们这次来河南府是要在这里建一座工坊城,咱们以后有的是生意可做,断不会让川陕的吴帅吃亏。”
邵隆其实心中已经有了一些犹豫,但是他需要足够的理由回去与吴璘交代,便问道:“什么生意?”
邵继春说道:“河南府虽地处交通要道,却资源贫瘠。想要造工坊城,说不得需要从关中、河东进口煤炭和铁矿。工坊城的盛况父亲虽然没见过,想必多少也听说过。到时候等工坊城运转开,即能让川陕卖矿赚钱,工坊城产出的货物还能优先供给川陕,资助川陕军伐金灭夏,岂不是两全其美之事?”
邵隆眯着眼睛想了想,问道:“那为何不将工坊城直接建在京兆府,非在河南府多此一举?”
京兆府有资源,有市场,直接把厂子建在京兆府,还能省却往来运输的麻烦。为何偏偏要在河南府建厂,把京兆府的资源买过去,然后加工成产品再卖给京兆府,如果这不是多此一举的话,其中一定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这话是替吴璘问的。
邵继春说道:“这事儿申之小相公早就想到了。等工坊城建成之时,哦不,河南府的工坊城筹建之时,京兆府就可以派人来当学徒,派多少都行。等这些学徒把工坊城中的本事都学到手,回到京兆府之后岂不是想建多少工坊城就建多少工坊城?”
工业发展是一个升级的过程,所有想要具备独立自主工业体系的国家,都必须从最开始的基础工业开始打基础。虽然最初始的工业建设都属于高功耗高污染,却是必不可少的第一步。
在此基础之上一步一步地升级之后,便需要将最初的高功耗高污染的初级工业转移出去。
华夏之所以能在后工业化时代成为唯一完成工业化成就的国家,正是承接了苏美两大超级大国的工业转移。
英国是工业的鼻祖,他有三个徒弟,一个是美国,一个是法国,一个是德国,其中法国还是德国的半个老师。苏联的工业化先学习了美国,然后又整合了欧陆的许多成就,最后自成体系。
自华夏之后,几十年的时间之内,再没有一个国家可以建立起相对完整的工业体系。
现如今国际上普遍对东南亚的发展持乐观态度,其乐观程度甚至要超过印度,正是因为他们预测东南亚将会承袭来自华夏的工业转移,尤其是越南。而事实上这正在慢慢地发生。
吴璘的川陕军,便是李申之设计好的工业转移的下家,一个比临安和燕京更合适的地方。
邵隆听了之后,沉思了良久。
不得不说应天府方面给出的条件非常地优厚。若是换个别人开出如此优厚的条件,邵隆心里必定会打上七分的怀疑。
但开条件的人是李申之,这是一个说话算数出了名的人,更是一个出手大方到让人不好意思的人,开出如此优厚的条件,非常符合李申之的人设。
既然李申之给出了如此优厚的条件,邵隆觉得足够给吴璘交代,内心里其实已经答应了下来。
但是作为邵继春的父亲,架子还是要拿捏一下。
“既然吾儿有大志,为父便成全你这一次,希望你们能够说话算话。”邵隆说罢,从知府的位置上站起身来,一巴掌拍在邵继春的后脑勺上,往前一勾,邵继春不由自主地从凳子上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来到了知府的座位前。
邵隆双手压住邵继春的肩膀,将他按在了知府的位置上,说道:“吾儿好生坐着,莫忘记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使命,别叫百年之后百姓戳着咱们老邵家的脊梁骨骂。”
邵继春郑重地点了点头:“孩儿记住了。”
一场看似不可调和的矛盾,就这样化解掉了。
看上去像是邵隆与邵继春父子俩解决了问题,其实背后还是李申之的影响力在起作用。-->>
若不是当初李申之的商州之行与邵隆结下了革命友谊,河南府的事情必然不会如此轻易地了结。<>不过话说回来,这样的解决方案,总归是一次皆大欢喜的方案。
京兆府距离河南府有六百里地,而开封府过来只需要三百里,于情于理都是归李申之管理更加合适。
再者说,明明这个地方叫作“河南府”,却不归河南管,怎么都说不过去。
邵隆既然选择了退步,那么邵继春也不是小气的人。
放在府衙大门外的财宝,直接划出来一半给了邵隆运走,梁兴表示完全赞成,没有半点异议。
梁兴是个识大体的人,知道钱财都是身外之物。即便是分走了一半的财宝给邵隆的川陕军,剩下的也足够他们启动河南府的工业化。
他也没想到邵继春竟然能搜刮到这么多的财宝过来。按照他自己原本的估算,能有这三分之一便算是烧高香了。
对于梁兴来说,他只在乎能不能完成李申之与岳银瓶交办的任务。只要不影响河南府工坊城的建设,什么都好说。
而对于邵隆来说,他也没有白要这些财宝,要不然显得他有多么贪财爱物似的。
邵隆只说等他回去请示一下吴璘,将这些财宝当做京兆府煤铁的订金,双方就此建立合作关系。
邵隆毕竟只是一个知州,还无法决定京兆府的大事。但是邵隆最后还是拍着胸脯表示,哪怕是吴璘吴帅不同意与河南府建立战略合作伙伴关系,他邵隆也会尽他一己之力,为河南府提供充足的物资。
……
河南府摆平的时候,李申之也已经抵达了大名府。
望着往日的军事重镇如今变得荒凉破败,李申之心中不禁无限唏嘘。
当初读书的时候就发现,为何南宋时期没怎么听说过河南河北有什么名人出现?
一开始还以为是这里被金人占据,亦或是文教不兴。
直到现在才明白,这里压根就没人。
人都没有,还谈什么人才?
李申之到了大名府之后,先与金人进行了接触,表示自己想先见一见三圣,其实是想先验证一下自己掌握的秘辛是否真实。
不料金人却十分小心,说非要等到金国俘虏的贵族到了大名府之后才能让宋人见三圣。
不得不说金国的贵族当真是有骨气,一路之上忍饥挨饿,从不抱怨。只要马车还能走,他们就算胳膊断了都不哼一声,生怕宋人以此为借口停下马车休整。
一路之上竟然一刻都没有耽搁,跟李申之前后脚到达了大名府。
而这个时候,金人再次提出了一个要求,必须要等宋国朝廷派出来的万俟卨到达大名府之后,才能让宋人见三圣。
恐怕是金人对李申之的行事风格有了一些了解,知道这是一个不怎么把朝廷放在眼中的主,风格太过飘逸,让人摸不着头脑。
就这么跟李申之交易,说不得还要吃个什么大亏。
还不如等宋人派一个稍微正常些的人前来,至少能正常交流。
李申之面对金人的拖延,倒也不气恼。
他此来的目的除了三圣之外,还有大名府的地形勘测。
不论是大名府新筑城的地点,亦或是大名府工坊城的选址,都必须尽快完成。
应天府运来的物资紧跟其后,马上就会运达大名府。
现在选定了地址,等物资一到,立马开工建设,什么都不耽误。
而此时的万俟卨刚刚到达应天府,当他得知李申之已经亲自前往了大名府之后,心中大呼不好,一路快马加鞭地朝着大名府赶了过去。
五、简单吗?
却说大名府的金人担心李申之对他们耍诈,打死都不愿意让三圣提前与宋人见面。
好在万俟卨一路之上赶得很急,并没有耽搁多长时间。
当李申之与张牧之确定好了新城的位置,以及根据河流和道路的方向划定了工坊城新址之后,万俟卨刚好抵达大名府。
按说若是李申之用强,完全可以从金人手中抢出三圣,毕竟大名府已经是宋人的地盘,在这里宋人的武力占据绝对的优势。
但是这样一来,金人说不定会狗急跳墙,对三圣动一些手脚,更甚至撕票,都不是宋人所能接受的结果。
虽然李申之不在乎三圣的死活,但是也不想节外生枝。万一把金人给吓着了,导致和谈崩溃,那么他即将接管的济南府和河南府就会出现一些不确定因素,反倒会因小失大。
而李申之没有提早与金人掰扯三圣的事,确实是想在三圣的身上再讹诈金人一笔,这一点金人猜得一点都没错。
只可惜金人猜对了结果,却没有猜对过程。
万俟卨以天使的身份来到了大名府,单从地位来说,他比李申之高了不少。
当初李申之在应天府可以不给天使面子,那是因为有张浚这尊大佬坐镇。整个大宋朝廷,论资历和地位,鲜有人敢在张浚面前装大尾巴狼。
如今到了大名府,没有人给李申之撑腰,轮到了万俟卨装大尾巴狼。
万俟卨刚到大名府,便入主了府衙之中,召唤李申之来见。
李申之没计较这些细节,大摇大摆地进了大名府的府衙,只是象征性地拱了拱手,问道:“天使找某来何事?”
眼前之人便是历史上谋害岳飞的直接刽子手,也是后世跪在岳庙前的铁人之一,李申之无论如何都对他生不起好感。
谋害岳飞的几个刽子手中,张俊还稍稍算得上情有可原,是替赵构在受过。剩下之人,用王水都洗不白。
李申之的桀骜让万俟卨很是不快,喝道:“李申之,你莫要不识好歹。老夫千里迢迢来到此处,便是为官家迎回三圣。你之前已经误过一回事,今次若是胆敢坏事让三圣无法回归,官家那厢有你的好果子吃。”
李申之只是冷笑一声,轻蔑地说了一句:“还记得你的主子是怎么死的吗?”
说罢转身扬长而去,独留下李申之一脸猪肝色,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万俟卨如今已经五十九岁,这年纪在宋代已经算不小了。如此年纪被李申之给蔑视了一顿,难怪他生气。
也怪不得李申之蔑视他,因为万俟卨一生之中只中过举人,从未中过进士,他是通过跪舔秦桧才得的势,后来因为坚决贯彻投降方针进入赵构的视线,最终竟然坐到了宰相的位置上。
在原本历史中,万俟卨与秦桧共谋害死岳飞之后,他因为忤逆了秦桧的意思被贬谪出临安城,等到秦桧死后才被赵构重新召回。
可见万俟卨只是为了得势才巴结秦桧,其本身并不与秦桧一条心。
正是因为如此,李申之把秦桧说成是他的“主子”,才会让万俟卨如此地羞愤。
羞愤归羞愤,他也的确没法拿李申之怎么办。
李申之这家伙是真的在皇城门口斩过大臣,万俟卨自以为自己的脑袋没什么特异之处,不比别人的硬。
然而万俟卨终归是一个小人,所有吃过的亏都会暗暗记在心里,等着找机会报复。
好是喘了一阵子气,万俟卨的心情才缓缓平复,恨恨地说道:“李申之个狗杂种,老夫让你回不到应天府!”
经过了一天的休整,第二天宋金双方开始了第一次正式会晤。
金人派了一个新的使者来,完颜亮被留在了燕京府。
代表宋方谈判的,是万俟卨。
当宋金双方坐定,金使问道:“贵国的申之小相公没有来吗?”
若是没有后半句,光是“贵国”两个字,就足以让万俟卨高兴大半天了。
宋金交往了几十年,何时这样客气过?
他万俟卨若是带领宋国使团将此次谈判完成得妥妥帖帖,等到日后记载在史书里,大金第一次对大宋用上了“贵国”的称呼,将成为他万俟卨的功绩。
小人便是如此,总是喜欢在一些细枝末节的地方耍小聪明,却不知道事物的根本利害关系在哪里。
饶是不喜欢金人张口就提李申之,万俟卨还是礼貌地作答:“本官万俟卨,乃是朝廷派来和谈的使者。金使有话与某说便好,与李申之无关。”
几个金使闻言,互相扭头交换了一下意见,说道:“没有申之小相公,这和谈没法谈。”
万俟卨心中微微不悦,语气略带不善道:“贵使是在威胁我吗?”
金国使者来了个战术后仰,并不说话。
潜台词便是:李申之不来,就不谈。
看到金人无赖的模样,万俟卨生出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刚刚升起的一丝自豪感也被打压得荡然无存。
自豪是来源于实力,有实力才能赢得对方的尊重,显然万俟卨没有这样的实力。
双方僵持了一阵,万俟卨只得无奈地遣人去唤李申之来。
派出的人很快便回来,却没有把李申之给带来:“李申之说,他顾不上。”
顾不上……
府衙中的万俟卨顿时火气冲天,恨不能下令将李申之捉拿归案,就地正法。
只可惜大名府中没有他的亲信,而李申之偏偏带来了数万大军,叫他不敢轻举妄动。
万俟卨心中虽怒,但是看到金使冷冷的表情之后,强行将火气憋了回去,说道:“好叫贵使知道,李申之说他没时间,来不了。这和谈之事,咱们还是继续吧。”
金人没多废话,直接站起身来,说道:“那请贵国等到申之小相公有空的时候再来谈吧。”
说罢之后,作势要走。
金使在来之前,完颜亮反反复复地交代他们,和谈的事情一定要有李申之的点头才算数。如果李申之不点头,就算是宋国的皇帝签了字、宰相盖了国玺,最后也可能作废。
完颜亶表示完颜亮的意思就是他的意思。
金国使者将这一条牢牢地记在了心里,是以一定要等到李申之与朝廷的代表同时在场的时候,才要开始说和谈的事情。-->>
金使正要离开,这时有一名小校跑进来,直接与金使说道:“我家申之小相公说了,他在北城外的亭子里休息片刻,金使若是想要和谈,此刻前往北门外的亭中一叙。”
金国使者听罢,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立马达成了一致,便要一起往城外走去。
刚一迈步,忽然想到了还有万俟卨这家伙呢。
根据最高指示,没有万俟卨在场,和谈照样没办法进行。
金使正要喊万俟卨一起,方才那传令的小校朝着万俟卨说道:“我家申之小相公还说了,天使若是耽搁了这次和谈,一切后果将有你自己承担。”
轻蔑的话听在了万俟卨的耳中,万俟卨只觉得喉头一甜,赶紧拿手帕捂住嘴巴咳嗽了一阵,悄悄地将染得鲜红的手帕装了回去,摆了摆手,说道:“走吧,咱们也去,看看这李申之到底耍的什么鬼把戏。”
嘴上说的凶,心里真的怂。
就这样,宋金两国的正使结伴而行,从府衙乘坐马车来到了大名府的北门外。
李申之与张牧之站在亭子边上,指着远处的湖泽坡地说着话。
“牧之老兄,你在淮北水乡待过,也领着乡民们在山上住过,你看那一片地方适合生存吗?”
张牧之说道:“那片土地久经湖水润泽,土地肥沃。若是将其开垦成良田,丰收在望。”
李申之摇了摇头,说道:“围湖造田使不得。哪怕咱们多造一些龙吸水,将水引到高处来浇灌土地,都断不可将湖水填平造地。山川河湖无不是经过千百万年逐渐形成,它们是洪水自寻出来的出路。咱们若是围湖堵河去造地,岂不是住在了洪水的去路之上,必遭灾秧。”
围湖造田是王安石变法的内容之一,张牧之还以为李申之会赞成,没想到反对得这么坚决。
不过好在工坊城中的设备和技术都十分先进,将水从低处引到高处不是难事,于是围不围湖,对农田水利的影响并不大。
张牧之说道:“既然不在那里种田,不如在那里修建一座悬索桥,在桥北筑城,此城既可以当防御的要塞,也能安装引水的设备,一举两得。”
李申之说道:“我也正有此意。这几天辛苦牧之老兄多费费脑筋,将筑城选址的利弊充分考虑清楚。等到物资一到,咱们立马开工建设。”
张牧之说道:“申之小相公且放心,等俺老张回去之后,找一些军中的老人商议商议,他们见多识广,必定能提出可靠的建议。”
李申之点了点头,回头看向了大名府的方向。
两队马车急匆匆地赶来,正是宋金两国的使团。
等到两个使团的马车停在亭子外的路边时,李申之从亭子上下到路边,拱手道:“有劳金使远道而来,快快请。”
说着,将金使往亭子里引。
金人的马车比宋人的快,是以金使快万俟卨一步抵达。
金使回头看了一眼万俟卨,见宋使并没有掉队,便跟着李申之上了亭子。
李申之往正北面一坐,伸手请金使也坐。
亭子本来就不大,李申之与张牧之、岳银瓶,还有几个随行的人员一坐,便不剩下几个座位,然后几个金使的主要成员再坐下时,整个亭子立马变得拥挤不堪,挤不下的人只好站到了亭子外面。
等万俟卨领着宋国使团急匆匆地赶上来时,别说亭子里没坐的地方,就是在亭子外,能站的地方都不多,一时之间让宋国使者好生尴尬。
李申之朝着万俟卨热情地招手:“天使也来了,快进来坐吧。你们在外面站着怎么谈判?离得那么远,说句话都听不清楚。”
站在亭子外的金人听到李申之的话,纷纷闪开一条通道。万俟卨尴尬地朝亭子里走着,最终停在了亭子口站住,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还是金国的使者退让了一步,让金国使团中一人站了起来,让出了一个座位,万俟卨才得以坐下。
众人坐定之后,李申之问道:“不知金使打算怎么谈?”
金国使者先是朝着李申之拱了拱手,说道:“和谈之事,诸位相公们都已经谈好,咱也不好妄议。这次寻来申之小相公,是想商讨一番人员的交割方式。”
在出发之前,完颜亮特别地交代使者,李申之是个顺毛驴,越是对他表现得尊重,反倒能得到越多的好处。
不得不说,完颜亮对李申之的认识还是比较深刻的。
“就这?”李申之忽然发现自己有些看不懂金人的操作了。
交割俘虏,就这么点破事儿,值得费这么大的周章吗?之前金人拒绝与他单独商谈,必须要等到万俟卨到来之后来一个三方会谈才行。没想到居然就为了谈这么点事儿。
金使郑重地点了点头,说道:“就这!”
“哈……”李申之失笑一声,说道:“这有什么难的,咱们选一块地方,双方各自准备好交换的人财物,交换完之后你我大路朝天各走半边。”
金使点了点头,说道:“申之小相公此议甚好,俺们同意。”
说罢之后,金使看向了万俟卨,那意思是:你也赶紧表表态。
万俟卨已经怒麻了,且敢怒不敢言。
相比于报复李申之,他更想让三圣尽快交割回来,先回临安复命再说。
万俟卨点了点头,说道:“同意。”
金使既是谈判的重要一方,兼顾地扮演起了主持人的角色,将话题代入了下一个阶段,说道:“敢问申之小相公,交割的地点设在何处比较合适?”
李申之环顾四周,最终将目光放在眼前,说道:“我看此处就挺合适。你们领了人以后直接北去回家,省得去别的地方还得绕路。”
金国使者欣喜道:“此议甚好。”
心中想着:果真如完颜亮所说,谁对李申之客气,李申之就对谁好。
满心欢喜的金人再度看向了万俟卨,万俟卨有些麻木地说道:“同意。”
金人感觉今天的谈判出奇地顺利,便打算一鼓作气将谈判进行到底,说道:“不知申之小相公,打算在何时互换人质?”
想要约定一件事,无非就是把时间、地点、人物说清楚。地点和人物说定了,只剩下时间了。只要约定了时间,他们的使命便算是基本完成。
李申之捏着下巴想了想,说道:“择日不如撞日,我看现在日头还早,咱们不如现在就去张罗,趁着天黑之前交割吧。”
“这……”金国使者又惊又喜,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也太简单了吧!
请假条
年底加班太多,请两天假,抱歉了。
六、慢着
却说李申之痛快地答应了金国使者的提议,反倒让金国使者觉得不太适应。
想来是那完颜亮太年轻,没经历过什么世面,所以才错看了李申之,把如此慷慨仗义之人当成不守信义的小人。
金国使者见李申之与万俟卨全都表示赞同,便传令回驻地,将三圣带到亭子外,准备与宋人交接。
万俟卨乐得事情进展顺利,他好尽快回临安复命请功,也配合着去将金人的人质带来,准备与金人交接。
众人等候的间隙,李申之命随从自马车上抬下来一个大木框,取出来几瓶汽水分发给在场有头脸之人,说道:“喝完记得把瓶儿还给我。”
大家不解是何意,自古只听说过买椟还珠的,没听说过送水索瓶的。
白给的水,不喝白不喝。
金国的使者看到李申之自己也喝了,心中的疑虑打消了一些,心想:宋人大概不会在这种场合给自己下毒吧?就算下毒,意义也不大。
然而本着小心谨慎的态度,金人还是找了随身奴兵试毒。
那奴兵脸上露出决然之色,拔掉玻璃瓶上的木塞,仰起脖子一口干下。
怎奈喝了一半,被挥发的汽水呛得一口喷了出来。
金国使者勃然变色,指着李申之道:“狡诈的宋人,你是打算要毒死我吗?”
李申之笑道:“我想杀你易如反掌,还用得着浪费这一瓶子毒药吗?这个瓶子好贵的。你放心,我家的汽水里肯定没毒。若是不信,你等一会看你家小兵死不死便知道了。”
李申之刚说完,那金国的奴兵赶紧跪倒在地,口中直讨饶:“奴才该死,奴才刚才是被这水中之汽呛到了一下。若是过了一会奴才没死,请主子务必尝一尝,这汽水真的很好喝。”
奴兵的一番话没让金人怎么地,反倒勾起了万俟卨的好奇心。
汽水也给宋国使团分了一瓶,他们全都拿在手中没有动作。
如今听到金国奴兵赞不绝口,便纷纷拔掉瓶塞慢慢品尝起来。
万俟卨心想:就算是李申之下毒,也是给金人下毒,断不会给他们宋国的使者下毒。便放心地喝了起来。
殊不知在李申之的心中,万俟卨的狗头真的值一个瓶子钱。
或许是吸取了金国奴兵被呛到的教训,又或许是宋人的优雅刻在了骨子里,宋人纷纷小口啜着喝。
甫一入口,纷纷惊讶得睁大了眼睛。
“这……”
“仿佛果中精灵在口中欢歌!”
“宛如花中仙子在舌尖舞蹈!”
“端地是妙不可见啊!”
宋人这边纷纷赞不绝口,反倒让金人那边为难起来。
喝吧,怕有毒。不喝吧,又心痒难耐。
终究还是有胆大不怕死的,不等金国奴兵毒发与否,径直拔掉塞子一口喝在口中,脸上顿时露出了欢快的表情。
有开头的,就有尾随的,顿时金人一大半人全都喝下了汽水。
看到有人快喝完了,李申之再次赶紧招呼道:“喝完了记得把瓶子还回来,诸位莫要忘记。”
万俟卨素闻李申之大方地出了名儿,还从未见过他如此斤斤计较的样子,便取笑道:“申之为何对这瓶子如此看重?看上去平平无奇的样子,莫非真的价值不菲?”
华夏人自古对瓷器和玉器钟爱有加,对琉璃器反倒兴趣不大,是以玻璃器皿虽然在春秋战国时期已经造了出来,却始终没有流传开来。哪怕是寻常百姓家里,也要用上陶土黑瓷的碗缸。-->>
万俟卨说完,心情大好的宋国使团中人也跟着打趣:“申之小相公这汽水在茗香苑中是否售卖?若是价格不算太贵,说不得日后我等也要常去照顾生意了。”<>茗香苑当初有胡虏血的骚操作在先,他们虽然喜欢喝这汽水,却也担心价格太高,消费不起。
李申之说道:“这汽水倒是便宜,只需十文百文钱就能喝一瓶,倒是这瓶子,得一两银子一个。”
刚刚喝完汽水还在把玩瓶子的人,听说瓶子居然要一两银子一个,吓得赶紧把瓶子交回到了框子里,心中暗暗称奇。
众人哄闹了一阵,双方押解人质的马车先后驶来。
三圣共乘坐了两辆马车,一辆上面坐着韦太后和赵桓,另一辆车上拉着赵佶的棺椁。
金人的人质满满塞了三马车,一个个地衫褴褛面露菜色,却又一个个地神采奕奕,满脸兴奋之色。
当双方人质站定之后,金国使者与万俟卨心情重又吊在了嗓子眼,全都将目光看向了李申之。
多年为政生涯告诉他们,只要事情没有最后落地,最好不要高兴得太早。
虽然人质全都站在眼前了,但是李申之没有点头,这事儿就还存在变数。
李申之见大家目光全看着自己,双手一摊,说道:“还愣着干什么,换啊!”
万俟卨当先反应过来,赶紧张罗着人质交换仪式,说道:“换,快换,先放一马车过去。”
宋人当即牵出一辆马车,一口气放了一车的人质过去。
金国使者跟着大手一挥,金人将拉着赵佶棺椁的马车给拉了过来。
宋人收到了赵佶的棺椁,激动得差点留下泪来。
靖康之难已经过去了二十年,赵宋官家终于能回家了。
纵观两宋三百年,因为科举取士得以真正贯彻,是以读书人对皇室始终忠心耿耿。能亲自迎回赵佶的棺椁,对于宋国使团中的每一个人,都是莫大的荣耀。
赵佶的棺椁拉回了宋人的阵营中,万俟卨没有耽搁,紧跟着又放了一车金国人质过去。
金国使者大手再一挥,将载着韦太后与渊圣皇帝赵桓的马车放了过来。
万俟卨没等马车到位,便将第三辆马车放了过去。
至此,人质交换完毕。
吊在嗓子眼里的一颗心终于可以放回肚子里了。
现在大家全都只有一个念头,尽快回到国都,这事儿便算了结。
金国使者对着李申之一抱拳,学着宋人的模样,说道:“申之小相公,万俟相公,山高水长,咱们后会有期。”
不料李申之皱了皱眉头,说道:“慢着!”
果然……
万俟卨与金国使者的心情终于踏实了下来。
他们一直觉得哪里会出问题,结果一直没出问题,反倒让他们惴惴不安。
如今李申之这里终于出了问题,他们人人都是一副“我就知道”的神情。
大家停了下来,看李申之准备干什么,就连韦太后都是一副好奇的模样,坐在马车上拉起帘子往外面瞧。
赵桓躲在韦太后的身后,只敢露出一只眼睛看着外面,时不时地瞟一眼金人的阵营,一旦金使的目光投来,赵桓都赶紧往韦太后身后藏一藏。
只见李申之踱着八字步,来到了道君皇帝赵佶的棺椁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