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二、不讲武德
却说完颜宗弼领着一票骑兵从开封府出发,一路马不停蹄来到了应天府。
在宁陵县一刻都没有停留,直奔应天府城而去。
远远望着应天府的城墙,完颜宗弼缓下了马速,细细打量起了远处的城墙:“这宋人当真是个个怂包,咱们不过来了两千人,就把他们一个个地吓成了缩头乌龟。”
随行的副将跟着奉承道:“还是大帅威名远播,将他们震慑住了。这一路走来,竟然连个照面都不敢打,全都躲城里去了。”
完颜宗弼轻蔑地笑了一声:“哼,宋人就是一只羊领了一群狼。只要他们的头领是一只羊,任凭手下有多少头狼都没用。”
随行副将继续奉承道:“大帅神机妙算,这一次定能将宋人逼降。”
完颜宗弼没有理会恶心的奉承,他的思绪飘到了那个宋国的年轻人身上,说道:“可笑那个李申之,还以为杀掉秦桧就能万事大吉。殊不知最该杀的,其实是赵构。你能取代秦桧,可是你能取代赵构吗?!哼!”
完颜宗弼,金兀术,一副耀武扬威的样子,他这次来应天府的确不是来打仗的,而是来劝降的。
真要打仗,他就不会只带着两千骑兵。
开封府作用数十万大军,放着大军不带只领了两千人去攻城,如此托大的事情,完颜宗弼作为一个成熟的将领,是不会犯这种愚蠢的失误。
在宋金和议中尝到过不少甜头,金兀术忽然发现,通过吓唬赵构就能达到的军事目标,何必打打杀杀呢。
金人本身人口就少,金国已经打下了偌大的地盘,统治起来有些力不从心。金人的本部力量还是不要浪费的好。
来应天府之前,他就已经给临安府送去了书信,向赵构陈明了厉害,不仅书面军事威胁,还拿三圣的安危作要挟。
过了这么多天,想必赵构传给应天府的诏书应该到了。
赵构会怎么说,用脚指头都能想到,无非就是让应天府这方面全力配合,以确保三圣能够平安归来。
三圣的政治价值,完颜宗弼未必懂得,但他身边不乏懂得其中利害的汉人。
如此重要的政治筹码,不好好拿捏赵构一番,简直暴殄天物。
缓缓地靠近应天府城,完颜宗弼已经开始盘算,该向应天府要些什么好处呢?
听说应天府最近着实搞了不少好东西,又是羊毛衣,又是水泥砖的,听说还积攒了不少钱财。
转念一样,完颜宗弼又摇了摇头,跟宋人要钱财太便宜他们了,干脆跟他们要两个县回来,宁陵县和楚丘县就不错。
虽然金人要这两个县也没什么用,但是可以恶心宋人啊。
身为金国排名第一的将领,完颜宗弼早已看透了秦州的形势。
秦州就是块狗都嫌弃的硬骨头,宋人把秦州单独划出来,纯粹是为了恶心金人。
真要铁了心地攻打秦州,倒也不是打不下来。
那么难打的太原城都打下来了,没道理一个小小的秦州城打不下来。
然而打下秦州代价太大,秦州又没什么太重要的战略价值,得不偿失。
既然拿下秦州不合算,那就通过别的途径来解决这个问题。
宋人变相地扣住秦州不割让,就是想驳了金人的面子。那么自己绕开秦州不管,从应天府割回一块肉来,岂不是又把面子给找回来了。
这样一想,完颜宗弼觉得自己除了是军事天才之外,还是个外交天才。
心情大好之下,胯下的战马脚步都轻快了起来。
……
再说李申之,在望楼之上拿着望远镜,时不时地朝金人的来向张望。
终于,金人骑兵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中。
“全是拐子马。”岳银瓶解释着金人的阵容。
金人的骑兵作战部队,分为拐子马和铁浮屠。
其中拐子马是轻骑兵,负责偷袭敌军,切断敌军粮道和后路。
铁浮屠是重甲骑兵,负责正面突破敌军防线,在战场上分割敌人,亦或是直接突入敌军中军,实施斩首行动。
完颜宗弼带着两千拐子马前来应天府,而没有带铁浮屠,图的就是个轻便。
随着金人的逐渐靠近,站在城墙上的守军也纷纷紧张起来。
尤其是那个口中含着哨子的士兵,紧张地盯着二百米外竖起的几根桅杆。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唾沫,想让因紧张而干渴的咽喉稍微舒服一些,目光看向了望楼中的李申之。
那几根桅杆是给回回炮设置的距离标度尺。
每根桅杆都有近十米高,每隔五十米立着一根。
这些桅杆除了标识距离之外,在洪水中也有着极大的作用。不仅能在洪水之中指示水位高度。甚至于被水冲走的人若是有幸遇到了一根桅杆,能够攀附在桅杆上等待救援。
李申之的目光也落在了竖起的桅杆上。
眼巴巴地看了半个多时辰,举着望远镜的左手都酸得麻木了,才终于看到金人的到来。
“来的人有多少?”李申之问道。
“约莫两千人。”岳银瓶看了一眼金人的规模,估了个数字。虽然头一次上战场,但自带天赋的她竟然将金军数量估摸得分毫不差。
忽然,岳银瓶又疑惑道:“奇怪,金人是想凭借这两千人就打下应天府吗?还是后续还有增援部队?”
自问自答一番,岳银瓶又喃喃道:“也不对啊,宁陵县传来的消息,没说金人还有后援部队。”
只要一涉及到战场上的形势,这丫头的智商还是在线的。
末了,岳银瓶仿佛找到了答案:“莫非金人是来谈判的?”
按说两国之间的谈判,往往都是先发一封帖子,大致沟通一下,然后再派使者来回跑上几趟,吹吹风,摸摸底,然后两国的话事人才会坐在一起正式开始谈判。
从没有说一国的将军直接领着一队士兵去别人家地盘上谈判的。
也不是说完全没有,就是显得有点欺负人罢了。
李申之与岳银瓶有着同样的猜测。
既然金人是来谈判的,那就可以稍稍放松一些。
谈判么,打嘴仗而已,李申之最擅长了。
好久没开嘴炮了,技能都有些生疏了,今天正好活动活动。
想到完颜宗弼是来谈判的,李申之心里竟然有一丝丝的兴奋,与岳银瓶上阵杀敌同样的兴奋。或许这里才是自己擅长的战场吧。
夫妻二人一个擅长上阵杀敌,一个擅长谈判桌上勾心斗角,二人完美地互补。
只不过女主外,男主内,名声有些不好听罢了。
好在李申之是受过现代平权教育的人,不会在这种伦理纲常的事情上过多纠结。
金人即将进入设在二百米外的桅杆,李申之抬起右手,从左手里接过了望远镜。
刚才观察金人的时候太过紧张,不觉得左胳膊有多难受。
现在心情放松下来,只觉得左胳膊酸痛异常,就像不是自己的胳膊似的。
左手交出望远镜后,李申之艰难地活动着肩膀,又疼又爽,一阵龇牙咧嘴。
活动了几下肩膀,李申之将左手放下,将掌心的汗水在裤子上擦了擦。
忽然,几道沉闷的声音从头上滑过,吓得李申之一个激灵,差点没把手中的望远镜掉在地上。
“怎么回事?”李申之赶紧朝头上看去,声音从背后传来,消失在前方,让他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岳银瓶急问道:“回回炮怎么射了?”
“哎……呀……”李申之大脑闪过一瞬间的空白,一巴掌拍在大腿上,额头上冒出了一排汗珠。
他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这是他与传令兵,与回回炮阵地提前约定好的信号。
按照防御部署时的约定,当金人前进到二百米桅杆的时候,传令兵就等李申之的信号,若是李申之高高抬起左手,然后狠狠地放下,那么传令兵就通知回回炮阵地发射石弹。
在这一瞬间,岳银瓶也想明白了其中的因果,与李申之一同跑到了望楼门口,看着天空中数十颗石弹朝着完颜宗弼飞了过去。
经过背嵬军调教的应天府厢兵,虽算不上有多精锐,但已经可以做到令行禁止。
当回回炮发射的指令下达之后,整个应天府顿时进入了战争状态。
城下的民夫严阵以待,休整的士兵和预备队穿好了盔甲,拿好了武器,随时准备上城墙与敌人搏杀。
他们中绝大多数人都没有与金人打过仗,现在心情紧张且兴奋。
城墙上的士兵将上好弦的弩架在城墙上,等候着发射的命令。
时间仿佛静止了,所有人都在屏息凝视。
虽然回回炮早已演习过许多次,但是能不能打中金人,大家心里依然没底。
士兵们默默地在心中计算着石弹的轨迹,预测石弹的落点,忽然患得患失起来。就算石弹能够击中金人,到底能造成多大的杀伤,他们依然心中没底。
再说金兀术,刚刚看到路边竖了这么多桅杆,心中还在纳闷这玩意是干什么用的。
脑子还没开始转,就忽然听到一道道的“嗡……嗡……”声从应天府城中传来。
完颜宗弼也是天神的战神,对战场上的危机有着近乎野兽般的本能预警。
只一瞬间,完颜宗弼便下令停止前进,并拨转马头准备后退。
完颜宗弼打仗功夫一流,事实证明他逃跑的功夫更是超一流。
这个超一流的逃跑功夫并不是贬义。
能在岳飞和韩世忠的重重包围之中突围,放在整个宋金时期,恐怕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有这样的本事。
敏锐、果决,是金兀术打了败仗以后还能保存实力的秘诀。
然而完颜宗弼只是刚刚把马头横了过来,便看到密密麻麻的一片石弹从应天府城中飞了出来。
眼看着来不及逃跑,完颜宗弼急令金兵下马,躲在了马后面。
如果就此逃跑的话,石弹很可能会砸在他们的背上,必死无疑。
若是在马的身后躲着,石弹砸在马身上多少有点缓冲,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完颜宗弼暗骂李申之不讲武德,心中默默祈祷着能够在第一轮石弹攻击中存活下来。
不论是哪种投石车,都有一个缺点,那就是发射速度慢。
回回炮也是一种投石车,逃不掉同样的缺点。
完颜宗弼打算抗过第一轮石弹攻击之后,立马整合存活的骑兵逃跑。
他只带了两千骑兵,原本是来谈判的。
没想到宋人这么刚,直接谈都不谈就开战,打了他一个大大的措手不及。
完颜宗弼觉得自己对应天府的形势有着巨大的战略误判,导致他这次轻敌冒进。
真要是打起来,他这两千骑兵根本不够看。
经过三百米飞行之后,五十颗石弹仿佛喀秋莎一般,呼啸着斜斜地砸向地面。
有二十颗砸入了金军的阵中,有十颗砸中了金军的战马。
被砸中的战马,瞬间变成了一朵血花,连带着躲在战马身后的金兵也跟着被压成了肉饼。
而落在阵中并没有砸中人的石弹,在落地之后靠着惯性继续向前滚,也砸断了几匹金军的马腿,连带着金兵也被滚残了好几个。
第一轮石弹攻击,虽然造成的杀伤有限,但作用是巨大的。
回回炮的精准打击,极大地鼓舞着宋人的士气,而同胞惨烈的死状对金人也产生了强烈的心理冲击。
三百米外,五十颗中十颗,当然算得上是精准打击。
现在的金兵,早已不是当初随着完颜阿骨打起兵的那一批金兵了。
一代目的金兵是最能吃苦,最顽强的一代金兵,战场上一个顶十个。
他们可以一天不喝水,两天不吃饭,徒步泅渡冰冷的河水,不要命地长途奔袭,然后还能向敌人发起致命的冲锋。
这样的士兵是值得被尊敬的,不管他们来自哪个阵营。
而现在,距离完颜阿骨打起兵早已过去了三十年,现在的金人是坐在宋人战利品上长大的金人,他们虽依然英勇善战,但早已没有先辈们那种对生死淡漠的心态。
没有理想信念加持的人们,只有真的经历过生死,才能看淡生死。
一代目的金人在起兵抗辽之前,就每天都在生死的边缘摸爬滚打,三代目不是。
当完颜宗弼大喊着“撤”的时候,金人纷纷上马,调转马头,朝着来时的路跑了回去。
回回炮来不及发射第二波石弹,只能眼看着金人离去。
完颜宗弼就像一只狡猾的泥鳅,让李申之有一种无力之感,只能被动地应对。
看着逃走的金人,李申之长长松了一口气,暗道:还好还好,这次失误没有酿成大错。看来自己的心理素质还是不适合指挥战斗,以后一定要注意。自己这样的主将上了战场,简直就是士兵们的祸害。
刚想与岳银瓶讨论一下心得,只见岳银瓶转身下楼,大喝道:“骑兵准备,开城门!”
这虎娘们,要追击?
李申之刚想拦住岳银瓶,忽然想到自己那同样渣到家的军事能力,强忍着选择了闭嘴,暗自告诫自己:千万不要瞎指挥!
一百零三、骑炮协同
应天府之行,完颜宗弼终归还是大意了。
趾高气昂地来兴师问罪,结果却连张浚的面都没有见到,便落得个仓皇而逃。
也得亏是他行动果决,逃得够快。要不然真打起来,让宋军给纠缠住,说不定今天带来的两千来人就得全军覆没。
而就当完颜宗弼在逃跑的时候,哦不,应该叫战略性撤退的时候,他完全不会想到宋人竟然敢追出城来。
按照宋人以往的尿性,他们凭借坚城利炮抗住了一波攻击,熬到自己这一撤,他们就能往朝廷报一场大捷了,然后大家愉快地论功行赏。
他们来追击干什么?他们竟然还敢来追击?莫非还想扩大战果不成吗?
完颜宗弼回头看了一眼追击的宋军,轻蔑地一笑,继续战略撤退。
虽然从未将宋军放在眼里,亦或者说是从未将除了岳飞之外的宋军放在眼里,完颜宗弼也不会弱智到不顾形势回头逞能。
打赢过金人的宋将不少,但除了岳飞之外,从来没有一个宋人将军能追着金人打。
就算是那位野战打败了金军的刘锜,也不过是打的一场防御战罢了。
完颜宗弼双脚一夹马肚子:想追击,先得追得上再说击吧!
却说岳银瓶领着一票骑兵出了应天府城门,一路尾随在金军身后。
二百人追在两千人身后,怎么看都有些怪异。
岳银瓶是头一次领兵出战,不知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真的很有把握,竟然就敢这样咬着金国的战神金兀术不放。
而金兀术一点跟她较劲的意思都没有,只是按部就班地撤退。
跑了不到百米,岳银瓶口中含着哨子,有节奏地吹了几下,伸手朝身后做了几个手势。
手势是做给李申之看的。
李申之看到之后,立马给传令兵下令,用警报器传递消息。
片刻之后,应天府城的警报声长长地响起。
韩平站在宁陵县城的城头,听到了从应天府遥遥传来的警报声,即刻下令:“回回炮准备!”
警报声的意思是:沿途各城看到金人之后用回回炮攻击。
每座城之外,都按距离远近竖着桅杆标尺。
不只是应天府城,每个县城都有,甚至是混凝土小城也有。
既对防洪有帮助,又是回回炮精准打击必不可少。
却说完颜宗弼领着两千金兵有条不紊地撤退,始终跟岳银瓶的追兵保持着一定距离。
虽然是骑兵,也得悠着点跑。若是不爱惜马力死命狂奔,恐怕等不到跑回开封府,战马就得累死。
没了战马成了步兵的两千金兵,还真有可能被宋人给吃掉。
岳银瓶也没急着去冲击金军逃跑的骑兵,而是像牧羊犬一般,或在后面或在侧面,陪伴着金人撤退。
当进入到宁陵县城范围的时候,岳银瓶不动声色地与金人拉开了距离,慢慢地落后。
金人看到被自己拉开距离的宋军,不禁嘲笑道:宋人当真是不会骑马,咱们跑得这么慢,他们都跟不上。
完颜宗弼虽然觉得宋军不至于是因为骑术跟不上他们,却也来不及思索其中的蹊跷之处,只当是宋军感觉占不到便宜,放弃了追击。
忽然,又是那道让他们肝儿颤的“嗡……嗡……”声响起,从宁陵县城之中飞来了一片石弹,朝着金军的骑兵部队呼啸而来。
完颜宗弼大惊之下,慌忙命令金军左右散开躲避。
中间是坚硬的官道,道路两边便成了松软的耕地,亦或是杂草丛生的荒地,极大地阻滞了骑兵前进的速度。
而就在这时,身后的岳银瓶加快了速度,冲上来放了一波箭雨,复又与金人拉开了距离。
好一波骑炮协同!
岳银瓶心中暗暗赞了一句,对李申之的军事理念大为赞赏。没想到不会打仗的李申之,竟然能想出如此精妙的战法,不愧为岳家的女婿。
金人被这一波攻击收割了几十条人命,顿时气愤不已。
有脾气暴躁的,当即就想上马回身,给跟在身后的宋军一个教训。
有的金兵想回头收拾宋军的骑兵,有的金兵想给宁陵城的守军一个教训,还有的差点被石弹砸到,陷入了短暂的慌乱。
关键时刻,还是完颜宗弼保持了冷静,他迅速将金军重新组织起来,继续撤退。
他知道不能留在原地纠缠,否则过一会又会是一波石弹攻击。而若是趁着石弹重新装填的空隙逃离的话,第二波石弹压根够不着他们。
当完颜宗弼领着金军大部继续撤退的时候,总有零星掉队的人。
他们有的是自己受了伤,有的是战马受了伤,还有的是战马受了惊吓,在原地打转。
不管他们是因为什么原因掉的队,全都被追上的宋军收割了人头。
宁陵县城中的韩平拼命地催促士兵们重置回回炮,却也来不及投出第二波石弹,惋惜不已。
完颜宗弼用自己的果决,向这位第一次上战场的年轻人表演了,什么叫抓不住的泥鳅。
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损失的士兵让完颜宗弼很心痛,总归还能接受。
今天自己犯下了这么大的一个错误,哪怕是损失一半人马能逃出去,都堪称史诗级的逃亡。
仅仅损失百十号人就能逃出去,对完颜宗弼来说,未尝不是一场“大捷”。
眼看着就要逃出宁陵县,离开应天府的地界,完颜宗弼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追兵,想跟他们来个告别。
正抬头之际,他看到了前方竖起的一根高高的桅杆,瞬间毛发竖立,体内肾上腺素疯狂分泌。
“快散开,散开跑!”完颜宗弼大声疾呼。
能跟着完颜宗弼前来的,都是金兵中的精锐,听到主将的吩咐,纷纷散开阵型。
桅杆之后的不远处是一座小城,同样能发出“嗡……嗡……”般死神的声音。
小城之中的回回炮数量不多,稀疏的几颗石弹仅仅造成了个位数的杀伤。
岳银瓶跟在后面继续收割了几个人,战果有限,象征意义多过实际杀伤。
当跑到最后一座小城边时,岳银瓶停止了追击,目送金人离去。
这座小城正是淮北土匪坐守的小城,张牧之与李铁牛趴在城墙之上看得真真切切。
“乖乖啊,这岳家小娘子当真厉害,竟然能追着金人打。”李铁牛张得五大三粗,此刻却对娇小的岳银瓶佩服得五体投地。
“幸亏当初咱们投降得快,要不然还不得被这小娘子给割了脑袋。”看到岳银瓶熟练地收割着金人的人头,李铁牛后怕得感到脖子一阵凉刷刷。
与城中欢呼雀跃的百姓不同,张牧之的心情却是很沉重。
他毕竟是当过头领的人,多少有些见识。
从金人的规模就能看出来,绝对不是来攻城的。而金人吃了这么一个大亏,必然会大规模地报复宋人。
据说开封城中窝着几十万的金兵,而应天府中就算加上流民,也凑不出几十万人。
这要是金兵真的攻过来,应天府定当生灵涂炭。
回头看了看城中依然欢呼的人们,这都是跟着他一路从家乡上山当土匪,又跟着他从淮北来到了应天府的人,他们之间虽然没有血缘,却比亲人更亲。
而当金人大举进攻的时候,他们处于宋金之间的最前线,到时候会遭遇什么样的惨状,想想都会不寒而栗。
完颜宗弼领着金兵,扔下了百十具尸体之后,总算是逃回了开封府的地界。
看着宋军没有追出来,他也没有多纠结,而是径直回到了开封城内。
一路上他并不是没有机会回头反杀宋军的二百人,而是他根本不敢耽搁时间。因为宋军的投石机打得实在是太准了。
每一波投石机的攻击,都能打到金人的骑兵阵中,虽然每次的杀伤人数很少,但是却让每个人都笼罩在死亡的威胁之下。
完颜宗弼并不是神,他也很怕死。
这石弹说它打得准吧,却又没长眼睛,鬼知道会落到谁的头上。
没人敢拿自己的性命来赌自己能在漫天的石弹中活下来。
而岳银瓶又打得很聪明,始终与完颜宗弼保持着安全距离。万一金军发起疯来,非要在野外跟宋军一决雌雄,那么岳银瓶也有把握安全脱离。
不管怎么说,开封府与应天府的第一次交战,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开始,又悄无声息地结束了。
宋金之间打了这么多年,宋军中的名将逐渐凋零,仅剩的几个也被纷纷束之高阁。而金国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他们的人才断档更加地严重。
完颜宗弼之下最能打仗的,尽然是诸如韩常一般的汉人。
可以想见,金人对这些汉人依然有些深深的戒备,不可能让他们独领一路。
于是乎完颜宗弼的地位变得非常地尴尬。
他想要回朝中争夺政治上的地位,那就需要放弃开封府的兵权。而若是非要把兵权握在手中,朝廷里的事情他又插不上话。若是他领着金军主力回国争权,更是会把好不容易打下来的中原地区拱手让给宋人。
原本完颜宗弼是想着去与应天府的张浚谈判一番,依托对赵构的施压,在应天府咬下一块肉来,挽回在秦州丢失的面子,进而增加自己的政治资本。
没成想宋人不讲武德,直接对他们开炮,还追着打了一路。
虽然没有对他造成多大的损失,但堂堂东亚第一军事强国的第一将领,竟然被一个不知名的毛头小将领着二百人追了一百多里地,面子上总归是挂不住。
在战场上的完颜宗弼保持着冷静,没有与宋人过多地纠缠,一路损兵折将地撤退,毫不犹豫。
但是毫不犹豫,不代表他能咽下这口气。
当完颜宗弼回到开封府之后,下达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备战。
大规模的战争,很少有突然性,往往都是小的摩擦不断地加大,双方不停地投入力量,进而爆发了大规模的决战。
就像二战时期,官方的论调永远是德国闪击波兰引发了二战,而不是如民间常说的德国发动了二战。
引发和发动,这两者之间还是有着本质的区别。
完颜宗弼决定对宋人采取军事行动,逼迫宋人割地赔款,而他永远不会想到,这场战争的规模会打到什么程度。
……
金人逃了。
宋人仿佛打了一场大胜仗。
之所以说“仿佛”,是因为这仗胜得有点怪异。
枕戈待旦的宋军,就像一拳打在了空气中,还没用上力气,就赢了。
可是赢得又觉得不痛快,甚至有点憋屈。
换个角度再想想,金兀术不过是领着两千骑兵,就能一路长驱直入顶到应天府城下,扔了十几具尸体就能把坐拥数十万人的应天府搅和得天翻地覆。
几十万人,就被金人的两千人吓得全部龟缩在大城小城之中不敢出门,够丢人的。
究竟是谁胜,谁负?
难说。
然而人嘴两张皮,总有那口才好的,能把任何好的坏的事情都说成一朵花儿。
到了宋人口中,这场骤然发生又忽而消失的一场军事冲突,就是一场大捷。
应天府最高军政长官张浚说是大捷,那就必须是大捷。
张浚说到做到,当即统计斩首杀伤数目,纷纷登记在册,等着大战结束之后论功行赏。
当岳银瓶回到应天府之后,一道警报声从应天府传了出来,意思是解除警戒。
一场混战从头到尾不到一天时间,并没有在应天府的空间中留下什么痕迹。
没有血流漂杵,也没有尸横遍野。
没有亲历的人,甚至都不知道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们只是稀里糊涂地躲进了混凝土筑的小城里,吃了一顿中午饭,然后又稀里糊涂地回了家。家中一切物事完好如初,他们继续干着今天没干完的活儿,一切照旧。
而应天府衙之中,一众人围坐在一起,面色凝重。
张浚在外面的时候,必须要以一场大捷来鼓舞士气。而回到府衙之中,说他心中不紧张,不忧愁,都是假的。
金军数十万军队近在咫尺,其带来的心理压力常人根本无法想象。
即便是如此,也没有人责怪李申之下令发射回回炮。
反观李申之自己,更是没有一丝自责的意思。他看向满面愁容的张浚,问道:“敢问张相公,朝廷来的诏书怎么说?”
一百零四、摊牌
却说自从李申之在川陕暗中扣下秦州之后,已经过去了不少时间。宋金之间摩擦这么长时间,双方的高层不可能没有书信往来,而朝廷也肯定会有诏书传来。
不论是喜欢讹诈的金人,还是一吓就尿的赵构,全都会把谈判当作解决争端的第一选项。
完颜宗弼不会放过这个讹诈的机会,而把金人当成亲爸爸的赵构更是会不遗余力地满足金人的全部要求,快马加鞭地下达诏书,宛如曾经给岳飞下达的十二道金牌一般。
算算时间,朝廷的诏书早就该到了。
而张浚迟迟没有对大家宣布朝廷的命令,说明被他扣了下来。
只有朝廷的诏令不合时宜,与大家的战略目标相左,张浚才会扣下诏书不发。
熟知历史的李申之,早已猜到了诏书的内容。
不只是他,但凡是个脑子正常的人,都能猜到诏书的内容。
他们猜不到的,是赵构对金人的语气会多么地卑微,而对应天府的语气会是多么地急迫。
而李申之之所以当众问张浚,就是不想捂着这个盖子,让张浚当众把赵构的决定说出来。
这是一次摊牌,一次很关键的摊牌。
如果这一次不摊牌,李申之觉得这一仗打得不踏实。
张浚看着李申之,并没有急着回答他。
张浚在思考,李申之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按照张浚原本的打算,他会独自承担下矫沼的后果,保护应天府的这帮年轻人。
军功给年轻人,罪过他来担。
他对这群年轻人很有信心,虽然不知道他们会用什么方式击败金人,但就是相信他们会击败金人。
即便是他们最后失败了,张浚也会给他们提供这一次的机会。
在国家大义面前,张浚是个伟大的正人君子,他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为家国献身。
他忠于的不是大宋,不是赵构,而是华夏民族。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不希望眼前的这些年轻人掺和到高层政治当中。
政治是残酷的,越是高层就越是残酷。
古往今来,凡事掺和到高层政治斗争中的人,且不说胜与败,能善终的都屈指可数。即便是偶有胜者,也不过是暂时的胜利,很快便被后来者拱翻在地。
李申之看出了张浚的犹豫,说道:“张相公不愿说诏书的内容,我们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今日若是不把这个事情说清楚,这金人就打不赢。”
其实所有人都看懂了张浚的操作,也认可了他的决断,甚至还从内心里对张浚十分地感激。
看破不说破,是所有人的心态。
而李申之的这波操作,他们就看不懂了。
为什么不把诏书的内容放到台面上公开,金人就打不赢?
其中最为困惑的,是赵瑗。
因为他与别人是不同的。
身份的差异,带来看问题的视角也随之改变。
他是帝国未来的接班人,必须要比别人思考得更加深入才行。
而身为一个大孝子的他,并不想忤逆赵构的意见。
在赵瑗看来,张浚的抉择应该是最好的抉择。如果把诏书公开,而诏书的内容是让他们割地赔款的话,赵瑗一定会无条件地支持赵构的决定。
当诏书未下之前,他或许会拼着性命去劝阻赵构,而当诏书下来之后,他同样会拼着性命去执行诏书的命令。
张浚暗自思索了一番,没有看出李申之到底是什么样的打算,干脆不再纠结,说道:“与你猜想的差不多。金人因为在秦州吃了亏,想让割走咱们的楚丘县和宁陵县来。官家下诏让咱们尽量据理力争,能少割一个县便少割一个县。若是事不可为,两个县都割了也罢。”
李申之不屑地一笑,心想:赵构能说出这样的话,恐怕还是几个相公们给他施加了压力。真要按着赵构的秉性来,他恨不得主动割让三个县出去。
李申之的心情转而又变得大好:看来诛杀秦桧的效果还是非常地明显。没有了秦桧,朝中的相公们多少都会对赵构的决策形成一定程度的掣肘,让他投降得不至于那么彻底。
朝中形成的新格局,对他在应天府的军事行动是有利的。
至少当战事焦灼之时,赵构再想下发十二道金牌的时候,恐怕也没那么容易绕过宰相班子。
当一个人的心态始终是积极向上的时候,总会发现“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李申之现在便是如此。
他想通过今天这场会谈,将投降派的遮羞布给彻底揭开。
张浚虽然不知道李申之会如何做,却最终选择了全力配合。
他看着李申之,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那个想要挑战体制,心比天高的年轻人,身上好像在发光。
他想到了自己年轻时候想要一展抱负,却处处碰壁,处处掣肘。好不容易主政一方了,又好死不死地以失败告终。
他选择支持李申之,用自己的权势和能力扶李申之一把,未尝不是在支持那个曾经满腔热血的自己,扶过去的自己一把,圆一个未曾圆了的梦。
他要看一看,在没有掣肘,得到鼎力支持之下,眼前的这个年轻人能走多远。
张浚说罢诏书的内容,不再做过多的阐释,而是目光看向了李申之,等着这个年轻人的表演。
李申之毫不客气,接过了话题,说道:“孙子曰:‘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官家对应天府的局势并不了解,更不可能准确判断此处的局势。因此,虽是官家的诏书,却也不必尽听。”
张浚没有接话,而是等着别人的反应。
虽然大家没有明说,却同时把目光看向了赵瑗,这话该他来接。
赵瑗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多年的养尊处优让他有着上位者该有的城府。
等别人全都发表完意见,自己在说话。
迎着众人看来的目光,赵瑗没有迟疑,反问李申之道:“若是朝廷的诏书都可以不遵守,岂不是乱了君臣纲常?这与五代乱世节度使割据一方又有何不同?”
见赵瑗果真参与到讨论中来,李申之心中暗喜。赵瑗才是他今天的真正猎物。
李申之虽然没有提前打好与赵瑗谈话的腹稿,但超越时代的眼界,让他完全不虚与赵瑗的这种道德辩论。
没有正面回到赵瑗的反问,李申之接着反问道:“敢问殿下,君主用人,是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呢,还是要事必躬亲,遥控指挥呢?”
赵瑗也没有理会李申之的反问,而是说道:“若是在身处边境,人人都如你一般,那还如何统治国家?到时候中央无法号令地方,地方各自为政,时间一久,岂不是又要陷入割据乱世之中?”
李申之摇了摇头,摆着手说道:“殿下严重了。敢问殿下,若是朝廷下诏要免去下官知县之职,下官定当挂冠而去,一刻不敢贪权。想必官家要免去张相公,张相公也不会有丝毫违逆之心。”
张浚配合着李申之的论调,点了点头。
李申之继续说道:“可是官家既然任命了下官为应天府宋城县的知县,那么下官就要对官家负责,对宋城县负责。官家远在临安,不知道此处详情,下达的命令有可能是错的。而下官身为臣子,若是不能为官家分忧,纠正官家错误的言行,那更是身为臣子的失职。”
这是一套标准的忠臣言论,甚至是可以载入史册的忠臣言论。
简言之:你可以免我的职,但是不能强迫我去做违背良心的事。
一番言论站在了家国的高度,说得赵瑗不好反驳,李申之继续说道:“人无完人,即便是殿下日后当了皇帝,难倒就能保证自己不出错吗?难倒殿下就不怕自己的错误决策导致国家覆亡吗?”
赵瑗闻言面色一变,说道:“申之慎言!”
他现在连只是一个预备阶段的准皇储,距离太子的位置还有十万八千里。这时候若是表现出觊觎皇位的想法,赵构一定不会容他。
即便是内心里再迫切地想要继承皇位,即便是所有人都把他当成皇位继承人,他都不能表现出对皇位的一丝兴趣。
政治家,都是天生的演员。
李申之摆了摆手,说道:“殿下放心,今天在坐的都是能推心置腹之人。今日咱们在这里畅所欲言,出得这个门,今日的话便全都不作数。”
也不知李申之身上有什么样的魔力,明明按照职位高低,他在应天府不过是一个排名第四的知县,却能让所有人都心甘情愿地任他控场。
这时,赵不凡加入了讨论:“申之,哥哥说句公道话,你看中用不中用。”
赵不凡的话说得很客气,李申之赶紧转向赵不凡,身子微微前倾,作出侧耳倾听的姿态:“哥哥莫要客气,兄弟正等你指教呢。”
赵不凡说道:“按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也是不错的,这话孙子说过,蜀相孔明说过,司马温公也说过。咱们身处应天府的最前线,的确应该有咱们自己的判断。但是官家的诏书也不能置之不理。咱们是不是应该给官家回一封奏折,向官家陈明此处的厉害?哥哥心想,这应该也是做臣子的责任。”
赵瑗觉得赵不凡的话有道理,嘴上虽然没有说话,目光却看向了李申之,等着看他的回应。
赵不凡总归是老赵家的人,老赵家若是倒台了,他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是以努力地维护朝廷的权威。
李申之点头称是:“哥哥说得没错,这是应有之义。官家既然没有免咱们的职,那就说明还是信任咱们的,咱也不能背着官家干些不地道的事。可若是官家的诏书再度传来,咱们该如何应对?”
这下没人接话了。
稍微东西啊脑子就会发现,这事儿没法解决。
官家下诏书让投降,李申之拒绝执行,然后向官家陈明厉害。
一个完美的死循环。
官家不理李申之的奏折,继续下诏书投降,李申之拒绝执行,然后再次上书向官家陈明厉害。
只要李申之不揭竿起义,亦或是赵构不免了李申之的职,那么这个死循环便会一直持续下去。
当初岳飞就是落入这样的死循环之中,结果岳飞在与皇权的对抗中率先认怂,选择了退兵,也导致了一场悲剧。
李申之比岳飞强一点,因为赵构想要保持和议,就不得不留着他。
他比岳飞多了一道护身符。
赵瑗在一瞬间便明白了这样的死循环,但他的思路走得更远,想到了皇帝该如何维系皇权。
于是赵瑗找到了李申之的逻辑漏洞,问道:“那若是你判断错了呢?”
李申之上面的一番长篇大论看似无懈可击,但其逻辑起点在于自己基于现场形势的判断是对的。
可若是这判断是错的呢?
这是一个没有办法验证的猜想。
时间的纬度是单向的,选择了一条路便永远无法选择第二条路。李申之与赵构的两个判断,最后只能有一种结果,而永远无法判断另外一种选择到底是对是错。
如果判定标准更加地严苛一些,甚至于选定了的那条路,同样无法判断当初的选择是对还是错。
这是一道非常艰深的哲学问题,也是李申之穿越的那一年,诺贝尔经济学奖的获奖内容。
李申之没有试着去向赵瑗解释这么复杂的问题,而是把问题指向了赵瑗真正担忧的核心。
李申之问道:“敢问殿下,谁才是皇权最坚定的捍卫者?”
此言一出,所有人全都震惊不已。
张浚受惊之后又变得很欣慰,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总是能语出惊人,说出前人从未说出过的话。
问得好啊,皇权的捍卫者。
千年以来,很少有人敢光明正大地把皇权拿出来说事。
而李申之问得也很有趣。
既然有皇权的捍卫者,那就说明还有皇权的破坏者。
世上的人就那么多,分分类也不过是士农工商,最多再加一个兵。
这些人中有些人是皇权的捍卫者,那么剩下的大概就是皇权的破坏者了。
张浚看戏一般地看向了赵瑗,他也想知道这个帝国未来的接班人,到底是个什么成色。
一百零五、禹水汤旱
当张浚对李申之寄予厚望的同时,李申之同样对赵瑗也寄予了厚望。
赵瑗是南宋朝最有魄力,最有作为,最有雄心的一位皇帝,可惜造化弄人被赵构这个投降派整整压制了三十年。
若是这样一位皇帝都无法带领南宋富国强兵的话,那么这个南宋朝,不救也罢。
对于李申之来说,虽然完颜宗弼领衔的几十万金兵给他造成了很大的压力,但并不是不可战胜的。
并且李申之有很大的把握,可以战胜金人。
真正让他担忧的,是战胜金人之后的事情。
如果真的打败了金人,甚至灭掉了金国,大宋朝堂会变成什么样子?
亦或者,李申之打算让大宋的朝堂变成什么样子。
难不成继续让赵构这个败类继续当皇帝,继续安享富贵吗?
凭什么?!
李申之向赵瑗发问:谁才是皇权的捍卫者。
看似是在为皇权考虑,实则有他自己的打算。
只不过这样的问题是赵瑗从来未曾考虑过的,所以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答案。
出乎意料的是,赵瑗竟然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朝李申之抱拳作揖,颇有古风地说道:“请先生教我。”
李申之有大才,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
只可惜从秦汉之后,皇权早已习惯了高高在上,再没有春秋战国时期那种君臣之间互相尊重的风气。
赵瑗此举,倒是让李申之有些不好意思,稍稍收敛了心中的狂妄。
看来未来的宋孝宗果然不同凡响,光是这拿得起放得下的心态,便足以让人尊敬。
见赵瑗孺子可教,李申之说道:“殿下且看在坐之人,觉得谁是最可靠的?殿下不用回答,且听下官细细分析。”
赵瑗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听到李申之的陈述,索性放平心态,当一个认真听讲的学生。
李申之先将手掌伸向赵不凡,惊得赵不凡赶紧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皇亲国戚会是皇权坚定的捍卫者吗?肯定不是。殊不知历来篡权夺位者,就数他们最多。即便是不篡权,后宫外戚干政的也不在少数。他们想要的是皇权为自己服务,而他们自己,从来没想过为皇帝服务。”
李申之这番话,是专门说给赵瑗听的。
虽然赵瑗不敢表现出对皇权的丝毫兴趣,但是他自己心里也明白,自己十有八九未来是要当皇帝的。既然基本上确定了要当皇帝,那么涉及到皇权的问题,他就不得不考虑。
皇权竞争是一项极其残酷的事情,若是稀里糊涂地扎进去,恐怕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今天难得见李申之在此探讨皇权,对赵瑗来说更是一次难得的学习机会。
而赵不凡的心态便大为不同,他只觉得满头大汗,心惊不已。
他是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位便宜兄弟能说出让他如此肝儿颤的话来。
若说赵瑗觊觎皇位还有一线生机的话,那么他赵不凡若是觊觎皇位,等待他的是十死无生,灰飞烟灭,连带着他老爹赵士褭都得跟着灰飞烟灭。
李申之说完之后,没有接着往下说,而是给了赵瑗一点思考的时间。
赵瑗微微低头,借着这一阵沉默慢慢地咀嚼着李申之的话。
其实不难理解,他只需要回想一下历史便知道,汉朝的外戚,唐朝的外戚,即便到了宋朝从平民之中选拔皇后,都依然无法避免太后干政,皇帝无一例外地全都是受害者。
更有甚者,外戚亦或是后宫干完了邋遢事儿,最后还把屎盆子扣到了皇帝头上,让皇帝来背锅。
等到想明白了,赵瑗微微点了点头,抬头复看向李申之。
李申之看到赵瑗清明的目光,心中再赞一句:果真孺子可教。
继续抬手掌指向张浚,说道:“文人士大夫会捍卫皇权吗?不,他们只想架空皇帝。他们并不是想为皇帝服务,他们只想让皇帝坐在龙椅之上当一个泥菩萨,享受着全天下的朝拜,却什么事都不用管。”
说完之后,李申之直接朝张浚摆了摆手,示意张相公不要狡辩,说道:“或许有如张相公般的一半个人不是这样,但整个文官集团都是这样,不论牛党还是李党,新党或是旧党。张相公可否认同?”
张浚想要反驳,但熟读史书的他知道,李申之说的是对的。
其实李申之这番言论放在古代,一点都不稀奇,只不过没有人光明正大地说出来过而已。
懂得这个道理的,都是文人士大夫,而文人士大夫是不会把自己龌龊的心思说出来公之于众。
反观皇帝,有的皇帝懂得这个道理,有的皇帝不懂这个道理。
遇上懂得的,士大夫们就稍微让让步。至于那些不懂的,就会被文人士大夫们耍得团团转。
但凡在历史上能叫得出名字的有为皇帝,大体都懂得这个道理,而他们也作出了相应的制度改变。
这些制度改革都大同小异,结局也都基本相似。
在这些改革之中,最容易理解的,是汉武帝刘彻时期的“内外朝”制度。
简单来说,以丞相领衔的官僚体系,不论是三公九卿也好,还是三省六部也罢,统称为外朝。
而皇帝收拢几个心腹大臣,组成一个专门的议事小组,绕开朝会行使皇权,称之为内朝。
内朝最大的特点,就是位卑权重。
就拿汉朝的尚书台来说,原本顶多算是个副厅级干部,被拔擢为内朝成员之后逐渐执掌宰相大权,到了唐朝的时候尚书左仆射和尚书右仆射反倒成了外朝的领袖。
而在汉朝时期的掌权者,诸如大司马,大将军,亦或是司徒,太尉,全都变成了没有实权的虚职。
宋朝的枢密使传承与晚唐和五代,原本也是皇帝依靠宫中的太监来执掌大权,渐渐地也发展到了统领天下兵事,名正言顺的外朝宰相。
再到明朝的内阁大学士,清朝的军机处,无不是如此。
翻阅史书之时,看到每个朝代的官名乱七八糟,难以区分。
但若是把皇帝与文官集团互相争权的过程代入进去,再去看其中官名的演变,就很容易理解了。
小官变成大官,大官变成虚职。
这个道理张浚心里明白的很,他只是不说罢了。现在被李申之说出来,依着张浚正人君子的修养,他也不好颠倒黑白地去反驳李申之。
赵瑗虽然政治斗争经验少了些,但好在读的史书不少。结合史书上的记载,经过一番思索之后,同样接受了这样的观点。
这样的例子在历史上比比皆是,皇帝为了维护皇权,不停地绕过外朝搞内朝,而内朝经过一定的时间发展之后便会转化为外朝。即便是皇帝任命宦官,把他们当朋友,可他们又全都一个个地背叛了皇帝。
李申之看到赵瑗的目光中闪着精光,知道这小子是真的动了脑筋了。
李申之就像一位老师一样,每当看到学生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他的内心也受到了极大的鼓舞,讲起来更加带劲:
“在看这些勋贵们,他们会捍卫皇权吗?不会的。他们只想着让自己的子孙后代们躺在功劳簿上,生生世世地当国家的蛀虫。”
这一次,李申之指向的是岳银瓶。
虽然指的是岳银瓶,却代表的是岳飞,亦或是依靠战争发展起来的功勋集团。
或许这样的指责对岳飞来说不公平,但是对于整个武将集团来说,李申之的指责都算是极大的美化了。
宋朝脱胎于残唐五代,在那个武人当政的时代里,他们杀皇帝如猪,杀文人如狗,视百姓为草芥,所以全天下对武人都没有丝毫好感。
岳银瓶不仅没有反驳李申之,反而跟着点了点头。
因为她就是这样想的。
马上封侯,是每个武将的梦想。而封侯的目的,就是为了挣下一份家业,留给子孙后世。
至于在坐的其他人,如小和尚李修缘和刺客金儿,并没有形成大的势力,不足为虑。
佛教虽然势力很大,但自唐开始,在华夏的土地上宗教便与朝廷达成了和解,大家各司其职,各安其份,到达了互惠互利的阶段。
经过了几次大的灭佛运动,佛教再不敢染指政权,甚至还帮着朝廷起到了稳定民心的作用。
在宋朝,朝廷甚至依靠卖佛教的度牒来缓解财政危机。
而刺客不过是一些散兵游勇罢了,更是不值一提。虽然无法根除干净,但只要控制在一定程度之内,却也无伤大雅。
李申之说的这些,赵瑗全都听懂了,可是他变得更加迷茫了。
说了这么多,全都是想要破坏皇权的人。
环顾四周,所有人都想把皇帝来拱翻,亦或是攀附在皇帝身上吸血。
那么,谁才是皇帝的朋友?谁才是拱卫皇权的坚定力量?
赵瑗满脸的疑惑,看向了李申之,等待着谜底的揭开。
李申之说出了一句正确的废话:“百姓才是拱卫皇权最坚定的力量。”
这是一句从孔孟时代就开始提,所有时代都认可的一句话,却又是所有时代都最不放在心上的一句话。
但是李申之的话却有点不一样,甚至从根本上来说,与历朝历代的人们所说的观点,根本就是两个观点。
百姓才是皇帝真正的朋友。
“殿下可知,百姓所求者,无非安居乐业而已。而皇帝所求,同样是太平盛世,江山永续,他们之间没有直接的矛盾。所有的矛盾,全是皇帝与百姓之间的那些人,他们欺上瞒下中饱私囊,偏偏皇帝把这些蛀虫们当朋友,陪着他们一起坑害百姓,最终玩崩了自己的根基。”
李申之的话对赵瑗来说,犹如醍醐灌顶一般,让他茅塞顿开。
反观一旁的张浚终于忍不住了,说道:“申之此言太过。若是没有官员们节制皇帝,万一遇上一个荒淫无度的皇帝,难不成要眼睁睁地看着天下百姓遭殃吗?”
李申之朝着张浚摆了摆手,说道:“张相公还是没有理解下官的意思。下官说,百姓与皇帝是朋友,如果当皇帝的荒淫无度,那么他就是背叛了朋友的人。一个背叛了朋友的人,也不要妄想他的朋友继续对他好了。”
转而对着赵瑗启发式地问道:“殿下觉得是不是这个道理呢?”
说了一晚上惊世骇俗的话语,这句话却说得有些含蓄。
什么朋友之间的背叛扯了一大堆,说得不就是造反么。
如果让皇帝一心为百姓谋取福利,百姓就拥护他,这一幕不是很熟悉吗?
若是皇帝背弃了百姓,他活该被挂路灯。
皇帝不替老百姓考虑,那老百姓就造反有理。
刚才还感觉受益匪浅的赵瑗,忽然又觉得后背一阵发凉。
不只是他,在坐的其他人也都纷纷不寒而栗。
他们不知道李申之说的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制度,只觉得一旦施行,将会是一场天翻地覆的改变。
赵瑗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吐了出来,问道:“敢问先生,怎样才能做好一个皇帝?
铺垫了这么久,李申之终于可以抛出他的终极观点:“为什么要有皇帝?”
PS:禹水汤旱,字面意思是指大禹时期发生的水灾,和商汤时期的旱灾。
这个典故源于儒家自西汉董仲舒时期肇事的“天人感应”理论,是指皇帝要修德性,一旦皇帝失德,那么上天便会降下灾异以示惩罚,这个时候皇帝必须要检点自己的言行。
在历史上,有许多触及到既得利益阶层的政策改革,就是因为突然发生的“流星”、“地震”、“旱灾”、“水灾”等“灾异”而被文官集团和保守派废止。
而天人感应理论有着一个致命的BUG,终封建王朝两千年都没有被儒家解决掉,那就是“禹水汤旱”。
大禹和商汤是古之圣贤的典范,是完美的帝王模板,是当皇帝的标杆。可是在他们当政的时候发生了那么大的水灾和旱灾,这该怎么解释呢?禹和汤哪里失德了呢?
最后儒家无耻地把这个解释为“例外”。
“天人感应”这种明显不靠谱的说法能够延续两千年,是因为这是文官集团克制皇权的万能武器,他们当然不想轻易放弃,宁愿拼着脸都不要,也要保留下这一约束皇权的神器。
原本想把这些内容融入到对话中,怎奈能力欠缺,试了好几次融不进去。但是讲到封建皇权,又不得不把天人感应这些破事儿拿出来说清楚,只好附后在此。
一百零六、大基建
自古以来的圣人们,总是喜欢提中庸之道,仿佛华夏人天生就喜欢中庸之道似的。
其实恰恰相反。
常言道:越喜欢把什么挂在嘴边,说明越缺什么。
华夏人成天地把中庸之道挂在嘴边,恰恰说明华夏人做事最容易走极端,骨子里最不守中庸之道。
当然,这指的是普通老百姓,少数精英不在此列。
咱们的老百姓很淳朴,当起顺民来是真的顺,什么苦都能吃,只要有口饭吃,就老老实实地在家里种地,绝不捣乱。
然而干起仗来也是真的狠,天王老子来了都不怕,照样把他们掀翻在地。
前些年还有人说质疑,说华夏人太温柔太善良了,一点尚武的风气都没有。反驳的人也很精辟:难倒大公鸡的版图是充话费送的吗?
百姓们对于“皇帝”的态度,同样很极端。
作为一个古代人,完全理解不了怎么可以没有皇帝?他们无法想象没有皇帝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即便是最乱世的南北朝、五代十国,也会有人冒出来当皇帝,哪怕他只有一个县的地盘。
而作为一个现代人的李申之,同样无法理解,为什么必须要有皇帝?
其实这两种观点都没错,错就错在他们非要证明对方是错的。
皇帝当然不是必须有,但也不是绝对不能有。
就以现代化国家为例,世界上依然有将近三十个国家还有皇帝/国王。
即便是发达国家里,近有倭国天皇,远有沙特国王。
而我们耳熟能详的西欧发达国家中,英国、荷兰、比利时、瑞典、挪威、西班牙、摩纳哥、卢森堡、丹麦,以及一个看似身在非洲心在欧洲的摩洛哥,其国王亦或是女王依然传承不断。
就拿我们华夏来说,要不是溥仪那二愣子受了倭国的蛊惑,非要去搞什么伪满洲国,他们爱新觉罗家的人兴许还能在紫禁城的某个犄角旮旯里留一个四合院呢。
当李申之问出“为什么要有皇帝”的时候,张浚有话说。
“人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家要有家主,国要有国主。皇帝,便是全天下的共主。虽然偶尔会有不靠谱的皇帝出现,但若是没有皇帝,天下必定大乱。”
张浚用通俗易懂的方式解释着。直觉告诉他,在李申之面前千万别讲那些弯弯绕绕的大道理,不然会被喷得很惨。
张浚的观点不能说错,那是人类文明发展了几万年之后才得出的一个最优解,至少在当时的状态下是最优解。
而这样的观点,其实与现代社会在本质上没有不同,只是在最终呈现状态上有一点区别罢了。
相同点是中央集权,差异点是由谁站在集权的最顶端。
李申之说道:“是人就会犯错,百姓会犯错,大臣会犯错,皇帝同样也会犯错。但是有胥吏管着百姓,有官员管着胥吏,有大臣管着官员,有皇帝管着大臣,那么谁来管皇帝呢?”
如何制约皇帝,张浚想到了“天人感应”。而然这样的狗屁理论就连他都不信,更不会认为能说服李申之。想想可能会被李申之喷成什么样子,张浚选择了闭嘴。
李申之停顿了一下,环视了一圈,见没有人提出反对意见,满意地微微颔首,继续说道:“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当皇帝的正是因为权力太大,所以他对国家造成的危害,往往也是最大的。”
是啊,古代所有的制度设计为了稳定,不过是为了皇权前提下的稳定,殊不知皇权才是最大的制度bug。
张浚说道:“申之说得没错。如何制约皇权,也一直是我等读书人的梦想。”
见李申之开诚布公地说了这么多,张浚也终于大着胆子说了一句真心话。
对这句话触动最大的,是赵瑗。
之前对于皇权与相权之争,他或许还不太相信。现在见张浚亲口承认,让他的心中难免有些失落。
张浚当然不会为了承认自己龌龊的心理而专门开口,只听他继续说道:“申之你说,该如何约束皇权?”
考校李申之,才是他这番话的主要目的。
李申之没有急着说话,而是若有所思地喝了一杯茶。
其实他并没有什么需要思考的,而是想给在坐的众人一点思考的时间。
沉默的场面,在坐的所有人大脑全都在飞速地运转着。
他们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方法。
如何制约皇权,经过几百年的发展,直到唐朝人才终于发明成型了一项制度:封驳。
也就是说,皇帝的诏令颁发下来,中书省可以选择不执行,给皇帝封驳回去。
然而这项制度依然无法真正制约皇权,因为皇帝可以直接任免大臣。
你不执行我的命令,那么我就换一个能执行我命令的人来当大臣。
懦弱的皇帝自然不敢随意动用这样的权力,因为他早已被大臣们吓破了胆子,以为没了这些大臣们,天下必定会大乱,他的王朝也就会灭亡。
而遇到强势的皇帝,封驳权不过是一层窗户纸,轻轻一捅,就破了。
如果这个强势皇帝心中装着百姓,那么他将会成为千古一帝,中兴之主。如果他心中装得只有欲望,那将会是暴虐之君,甚至亡国之君。
所以历朝历代的士大夫们,无一例外地都想把皇帝培养成一个傻子,一个可以仍由他们摆弄的傻子,却没人敢从制度上迈出一步。
要么是在皇权的雷池边上止步不前,要么是步子迈得太大直接篡权。
仔细想来,好像真的无解。
李申之看到大家脸上的迷茫,没有急着说出自己的答案,而是问道:“为何宰相的儿子不能继续当宰相?”
赵不凡接过话头,说道:“当宰相之人必须是饱读诗书,道德高尚之人,而宰相的儿子未必有贤才,因此宰相需在官员中选拔,不该……”
赵不凡话还没说完,就被自己吓了一跳,赶紧借助喝茶的功夫退出了发言席。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而聪明人最擅长的思维模式,就是举一反三。
当赵不凡说到宰相不能世袭的时候,众人的思维早已想到了皇帝同样不能世袭。
但是这话却又不能说。
李申之自然也不会说这样的话,这种不容于时代的大逆不道观点,还是点到为止的好。
李申之说道:“如何约束皇帝,下官自然没有什么好的办法。但若是咱们把皇帝也当成一个普通的人,一个有七情六欲,一个会犯错的人,就可以与皇帝达成一项约定。”
“什么约定?”赵瑗仿佛抓住了一丝灵感。
李申之说道:“什么事皇帝能管,什么事皇帝不能管。”
说完之后,李申之心中长长舒了一口气。
铺垫了这么久,终于让他们接受了君主立宪的观点。
英国在主导了工业革命的同时,还主导了一场光荣革命,进而点亮了君主立宪的小成就。
即有经济上划时代的进步,又有政治上划时代的创举,英国能成为日不落帝国,英语能成为现在通行的世界语言,也就不难理解了。
李申之能想到的,也就这么多。
至于君主立宪如何立,皇帝与文人集团之间如何约定具体的条款,他就不知道了。
君主立宪也不是一蹴而就,而是经历了许多年的发展,在英国由王室与贵族议会逐渐地平衡,直到最终将王室剥光吃尽,彻底沦为了国家荣誉象征的存在,才最终作罢。
但不管怎么说,至少提出了一个约束皇权的办法不是?
李申之设计不出具体的制度,他相信凭借大宋文人士大夫的智慧,他们一定能在皇权与相权中找到一个平衡点。
只要打破了皇权不可侵犯的保护膜,那些养尊处优的皇室子弟们,绝对斗不过从基层摸爬滚打许多年,从养蛊模式中脱颖而出的相公们。
就拿赵构来说,虽然每个人都可以骂上赵构几句,但又不得不说,在宋徽宗与他的众多儿子里面,赵构就是最优秀的一个。
在场之人最激动的,当数张浚。
在张浚的心中,早已设计了好几套方案来约束皇权,迫不及待地想回书房写下来。
急着想离场的张浚,却无法离场,因为还有一项重要的议题需要解决。
如何防备金人?
若是放在一个正常的朝代,防备金人其实很简单——固守待援。
他们只需要做两步。
第一步,在金人大举进攻之前,行坚壁清野之法,将周边所有的百姓和物资全都收拢到应天府城中,再将应天府城的城防加固,摆出一副死守的姿态。
第二部,等待朝廷援军。
大规模的战争动员,不论是放在现代还是古代,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就算是行动迅捷的朝廷,想要筹备一场数十万大军的决战,至少也要三两个月的时间。若是慢一些,恐怕就得七八个月。
而若是遇到朝中有一些“聪明人”,想等到守军大量消耗敌军的士兵和士气之后再发兵救援,这一守恐怕就得一年以上。
也就是说,应天府想要守到有援军来救,至少要等三个月的时间。
可是这个时代并不是一个正常的时代。
只要是一个思维正常的人,就可以猜到,朝廷不会有援军。
不仅不会有援军,只要朝廷没有在应天府背后捅上几十刀,都算是太祖保佑了。
需要讨论战略战术的时候,张浚识趣地没有多嘴,而是直接问李申之道:“申之,你有什么想法?”
李申之说道:“下官对军事也不是很擅长,仗要怎么打,还得问问家贤。”
家贤,家有贤妻。
岳银瓶也不怯场,说道:“你想怎么打?”
岳银瓶漫不经心的一句话,立马点燃了所有人的热情。
她问李申之想怎么打,潜台词不就是说:想怎么打就怎么打吗?
别说其他人了,就连李申之都有些激动,看向岳银瓶的目光变得热切起来。
岳银瓶说道:“我是说,你想要实现什么样的战略目标?我只管排兵布阵。”
虽然是一句谦虚的话,却又说得那么自信。
话虽然出自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丫头之口,众人听起来却一点违和之感都没有。大家对他的信心,不仅仅是因为她是岳飞的女儿,更是他在战场上真的追着金兀术打过一场。
这份信任,是人家自己挣来的。
李申之看到她的自信,更是心中一动,试探着问道:“能打到黄龙府吗?”
他提了这么个不靠谱的军事目标,没想到竟然引来了众人殷切的目光。
难不成大家真觉得这小丫头能从应天府打到黄龙府?
或许以后可以,但是现在绝对不行,至少李申之是不信的。
岳银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嘴角微微一笑,双手撑着身前的桌案,抬起了屁股。
李申之猛然一惊,赶紧按住他的家贤:“娘子且坐,为夫只是随口说说,莫要当真。”
对于岳银瓶的行动力,李申之是真的怕了。他生怕自己随口的一句试探的话,这虎娘们真的连夜带兵直奔黄龙府去了。
想要抓住战场上出现的机会,还必须得有岳银瓶这般果决的人才行。战场上的机会稍纵即逝,就拿那天出城追击完颜宗弼来说,出城追击得早一点是羊入虎口,被金兀术一口吃掉;出得晚一点,连金人的马屁股都追不上,更别说收割人头了。
仔细思索了一番,李申之还是觉得这虎娘们连夜奔袭黄龙府的可能性非常大。
岳银瓶挪了挪屁股,重新坐下,俏生生地一笑:“夫君且放心,妾方才只是腿坐麻了。”
“哈哈哈……”
众人如释重负的哄笑声,让人感觉今晚的话题好像很轻松似的。
……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所有人全都开始忙碌了起来,准备新一轮的战备。
战略方针由李申之制定,具体的战术部署有岳银瓶制定,夫妻二人一唱一和,其他人只有配合的份儿。
李申之一如既往地发扬备战备荒的战略思想。
深受现代战争思想的影响,李申之一直将“打仗就是打经济”奉为圭臬。
只有充足的战备物资,才能让他对胜利有充足的信心。
而战备物资不仅仅是指物质的积累,还有领地的基建,这影响着物资转运的速度。
此时的应天府领地内,受黄河泛滥的影响,大小河流交错。
这些河流不甚急,在平日里对出行影响不大。大家原本多是南方人,从小习惯坐船。
但到了打仗的时候,渡船的速度就太慢了。
他们需要建桥,来加快应天府内的人员和物资转运速度。
建桥当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李申之有容易的方法。
得益于他主持的各个工坊可以产出许多原始的工业物资,李申之也终于可以把脑子里的许多小知识转化为战斗力。
关于建桥,就有这么一条小知识:悬索桥。
一百零七、军事教育
如何抗金,其实就是李申之小夫妻俩说了算。
战略上李申之拿主意,战术上岳银瓶具体把关。
所以在会议之上便没有深入探讨,只是与张浚商量了个大致的方略。
既然小夫妻两人说了算,那还不如回到自己的小窝慢慢商量,也省得那些外行们瞎出主意。
再者说,张浚和赵不凡、赵瑗等人虽不擅长兵事,但是在内政方面都有各自独到之处。
军事的事情由他们小夫妻来操心,剩下的事情同样不简单,需要大量的准备工作,最好的办法是大家分头行动。
……
“你不信我能打到黄龙府?”岳银瓶貌似还有些小小的不服气。
方才她被李申之按住,虽然并不是真的要当即整兵出发攻打黄龙府,也真的是腿麻了想挪一挪屁股。可是李申之那一按,分明说明不信任自己。
李申之看着一脸英气加稚气的妻子,忽然无奈地很想笑。
这一场婚姻,让他充分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先结婚,后恋爱”。
她与岳家二娘之前的交往并不多,就算有些交往,也大多是为了拯救岳飞而在一起议事,说起来更像是同事一样。
后来两人之间不知怎么地竟然有了互相的欣赏,互相的倾慕,但还远不到相爱的地步。
直到岳飞与李维商定给他们俩成亲的时候,李申之才终于正视这个问题。
虽然还没有发展出爱情,但也没什么反感的地方,稀里糊涂地办了个轰轰烈烈的婚礼。
再然后就到了新婚蜜月,两人每天操练得不亦乐乎。
等到了应天府之后,两人又是始终处于忙碌之中,每天有忙不完的事,就连操练的频率都少了很多。
而今晚,两人因为要商量军国大事,这才能平心静气地坐在一起,好好地说一会话。
随着精神上相处的深入,李申之才算是越来越理解岳银瓶。
胡思乱想一通,李申之忽然笑出了声,说道:“信,我当然信。”
而随着两人越来越熟悉,岳银瓶也是渐渐地露出了一些小女儿姿态,假意气愤道:“那你怎么不让我去打黄龙府?你刚说出口的话就要反悔,你们……”
后面的“男人说话不算数”终归是没有说出来。
李申之一撩袍子,走到岳银瓶身边坐了下来,望着同样坐在榻上比他矮半头的女中豪杰,说道:“打下黄龙府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岳银瓶刚想把脑袋靠上去,忽然感觉气氛不对,撤开身子站起来,站立的她比坐着的李申之高出了一头,说道:“你说的打黄龙府,我就去打黄龙府。至于打下来怎么办,那是该你考虑的事。”
一番话说得理直气壮,李申之反倒没办法反驳。
他们俩的分工一直是这样的,一个管决策,一个管执行。
忽然李申之感觉到了这样的模式有一些不妥之处,而这个不妥之处,也是古代军事将领培养过程中的一项重大缺漏。
李申之说道:“战场上的事千变万化,全都需要领兵主将见机行事,是这样吧?”
岳银瓶说道:“那当然。既然你让我去打黄龙府,我只管打下黄龙府。至于怎么打,你不能插手。”
李申之点了点头,说道:“但是作为一个将领,如果不能站在更高的角度上看待问题,那么他的的行动便会没了纲领。一旦遇到突发问题,便会不知所措。”
岳银瓶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两圈,没想明白话中的意思,问道:“不就是打黄龙府吗,还要什么纲领?”
李申之开启了启发式的教导模式,问道:“我且问你,为什么要打黄龙府?”
岳银瓶不解地问道:“我哪知道你为什么要打黄龙府。”
李申之有些无奈地伸手拉了一把岳银瓶,将她重新按到自己身边坐了下来,问道:“你得想一想,为什么要打黄龙府?”
据说人在思考问题的时候,会下意识地受别人的摆布。
从没考虑过这种大问题的岳银瓶,不知不觉地坐下之后又比李申之矮了半头。
“打黄龙府不就是想灭掉金国吗?难不成还有别的目的不成?”岳银瓶有些不自信地问道。
李申之拍了拍她的脑袋,说道:“没错,打黄龙府就是为了灭金国。但是现在打下黄龙府,能灭掉金国吗?”
自己的想法被肯定,岳银瓶的思维也跟着运转起来,口气慢慢变得肯定:“那当然不行。这开封府里面还有几十万金军呢,不把这些金军消灭掉,算什么灭金国?”
李申之竖起了大拇指,不愧为战神之女,说道:“我再问你,倘若真的让你去打黄龙府,但是当你去了黄龙府之后,刚好遇到金国的贵族们外出打猎,这时候你怎么办?”
“我……”刚说了一个字,岳银瓶停住没有说下去,而是陷入了思考。
打黄龙府就是为了消灭金国,至少也要大大地削弱金国的力量。
既然金国的主要成员都不在黄龙府中,那么就算占领黄龙府变得没有意义。
游牧渔猎政权中,他们的都城意义并不大。在他们眼中,皇帝在哪里,哪里就是都城。
所以说,如果从出兵的目的出发,她就应该去追击狩猎的金国贵族,将这些贵族们一网打尽,如汉之冠军侯霍去病一般。
在农耕文明中的都城就不同了。农耕文明的都城,就算真的变成了一座空城,那么占领这座空城也会有极大的象征意义,象征着这座王朝的灭亡。
片刻之后,岳银瓶想通了,不再纠结于打不打应天府的问题,而是站起来,俯视着李申之,一副气鼓鼓的样子。
从来只有五姑娘为伴的李申之,不是很懂得少女的心思,不知道岳银瓶明明想通了他提出的问题,却又忽然变得气鼓鼓。
搞不懂便不再纠缠,李申之自顾自地继续说道:“现在你来说说,这次开封府的完颜宗弼打过来,咱们应该如何应对?”
岳银瓶说道:“首先呢,咱们不能死守。单纯死守的话,对金人造不成多大的伤害。就算是守到金人退兵,那么金人迟早还会再来打咱们,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但若是不守,而是与金人对攻的话,咱们实力又不行,到最后拼光了也打不过金人,到时候不仅应天府保不住,军民更是不知要死多少。”
李申之微笑地点了点头,想要伸手拉岳银瓶在自己身边坐下,被她轻松地挣脱掉。
想了想自己弱鸡的力量,李申之没有再做尝试,静静地听女中豪杰的阐释。
得到了夫君的肯定,岳银瓶继续说道:“你的骑炮协同很厉害,咱们这次要充分发挥这样的优势。当金人来的时候,咱们就拒城坚守,但是在城外还需要留一支机动骑兵,不停地袭扰金军。若是金军分兵来剿灭咱们的骑兵,那就依靠骑炮协同在城下反杀他们一把。”
李申之满意地竖起了大拇指,赞道:“我妻当真是天生的女将军,正是此意。”
得到了一个大大的赞,岳银瓶却没有表现得很高兴,而是略有忧虑地说道:“可是这样一来,同样无法对金军造成足够的杀伤,没办法彻底击退金人。”
按照这种袭扰战术,虽然能给金人造成一定程度的杀伤,但是却无法真正让金人伤筋动骨。
在没有朝廷的大规模援军配合打大反攻的前提下,开封府的金军对阵应天府的宋军,仿佛已经立于不败之地。
应天府的宋军打得再精妙,都不过是给庞大而彪悍的金军挠痒痒。
李申之拉着岳银瓶的手拍了拍,说道:“我妻放心,为夫有办法让金军狼狈而逃。”
岳银瓶没有追问李申之到底有什么样的办法,而是妙目连连地看着他,用手板着他的脑袋左右翻看,说道:“不觉得你不像我的夫君。”
“像什么?”李申之心中一紧。
岳银瓶嗤笑一声:“更像是我的父亲。”
李申之心中苦笑一声:可不是像你父亲么。咱两世为人,加起来年纪比你父亲都大了。
……
悬索桥的建造方法和原理很简单,古人早已投入了使用。
最著名的便是唐朝开元年间的黄河大铁牛,便是用来镇铁索的。
飞度泸定桥中的泸定桥,也是清朝中期建的一座铁索桥。
山区景点里常见的吊桥,同样全都是铁索桥。
顾名思义,铁索桥就是指用铁索搭建的桥,在桥两端找地方固定铁索,然后在铁索上铺设木板,便成了一座简单的铁索吊桥。
铁索桥在山区很常见,但是在平原地区却很少见,其原因在于铁索的绑缚难度。
山区中常见大石头和大树,亦或是把钉子深深地钉入石头缝里面,很容易就能绑住一条铁索,从而搭起一座桥来。
而在平原地区,很难找到足够巨大且坚硬的东西来绑缚铁索,松软的地面也无法钉钉子来固定。
黄河大铁牛之所以造那么大,就是因为铁索桥在使用的过程中,会产生很大的向河心的拉力。如果支撑铁索的固定物不满足要求,会被铁索拉到河里。
应天府以平原为主,按说本不适合建铁索桥。
但经过李申之的原始工业化之后,他们有了新的武器,可以克服以上困难。
钢筋混凝土桩。
打桩的技术是成熟的,炼铁的技术是成熟的,混凝土的技术是成熟的,于是乎钢筋混凝土浇筑的桥桩,便应运而生。
华夏人的炼铁技术在汉朝时便达到了很高的水平,宋朝时更是登峰造极。
只不过受限于时代影响,产量有限罢了。
而这种有限,也只是在某种程度上的有限。比如说用钢筋混凝土筑城,钢铁产量必然是不足的。
但若仅仅是造几十个桥桩,应天府初建的冶炼工坊的产能勉强能够满足。
在所有工坊官营的模式下,工坊里面生产什么,只需要官府一声令下,效率非常之高。
官府需要付出的,也不过是工匠们的吃穿罢了。以应天府现在的形势,暂时还没有到需要付工资的程度。
吃不饱饭的流民一抓一大把,官府自然不会让他们闲着,会给他们找各种各样的工作去做。
流民中聪明机灵的,全都被选入了各个工坊。
等到灾年结束,能在工坊中学到技术,并且完美胜任工坊中劳作的流民,往往会被工坊继续雇佣,当一个正儿八经的工匠,也算是因祸得福吧。
混凝土的浇筑需要一些凝固的过程,建造悬索桥不急于一时,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受到李申之启发的岳银瓶,也将麾下的骑兵聚拢起来,给他们好好上一课。
打仗要动脑子,是岳飞的主要军事思想之一,被岳银瓶继承了下来。
然而这样的思想岳飞具有,他却没有想过去将这种思想推而广之。
或许并不是他不想,而是无能为力。
让大老粗们去读书的难度,不易于让文弱书生上战场。
大家各自都有擅长的领域,若是强行互换,不仅难度很大,也不道德。
但是在李申之与岳银瓶商讨了攻打黄龙府的话题之后,她忽然觉得,让自己部下的所有人都具备这样的战略思维,将会使得自己的战斗力得到显著的提升。
以老陈为首的背嵬军代表,加上张牧之为首的淮北土匪,还有从张浚那里调拨过来的一些精锐,共同组成了岳银瓶的骑兵部队。
他们在校场齐齐坐了几排,听岳银瓶在台上训话。
岳银瓶模仿着李申之的模样,问道:“你们可知道,咱们这一仗将会怎么打?”
果不其然,老陈与张牧之等人面面相觑,不自信地说道:“将军说怎么打,俺们就怎么打呗……”
不出意料地看到他们的反应,岳银瓶微微一笑,说道:“我若说活捉完颜宗弼,你们就去活捉完颜宗弼吗?”
张牧之心中一紧,随即赶紧说道:“将军让俺们去活捉,俺们就算拼得这一条命去,也要将完颜宗弼活捉回来。”
岳银瓶继续启发道:“我再问你,就算你拼没了命,就能活捉了完颜宗弼吗?”
众人面面相觑,答案显然是不能,却没有人敢说出来。
对他们来说,不论是岳家,还是李申之,对他们都有知遇和再造之恩。他们为了报恩可以不惜自己的性命。
恩公让他们去活捉完颜宗弼,他们只管去干就是了。即便完不成任务,那么把自己的命扔出去,也算是报了恩。
可岳银瓶分明说的是,如果完不成任务,就算是死了也是白死。
这下可怎么办?
两句话把他们干懵了,岳银瓶很满意,继续问道:“你们想过没有,活捉完颜宗弼的目的是什么?”
一百零八、不服气
应天府衙。
张浚将写往朝廷的奏报塞入信封,交给了信使。
不知不觉中,张浚的观点也受到了李申之很大的影响,这封奏报的内容就是如此。
在给朝廷的奏报中,张浚稍稍修饰了一下事情的经过,写道:
完颜宗弼假借谈判的名义,领着精锐士兵想要偷袭应天府。好在李申之应对得当,岳银瓶英勇奋战,成功将完颜宗弼击退。
至于战果,张浚是这样描述的:岳银瓶阵斩一百余人,险些活捉完颜宗弼。
事实证明文人的笔杆子当真厉害,若是让他们放飞了去发挥,他们才是键盘侠的祖宗。
键盘侠的功力顶多让人无从反驳,把人给气个半死。
而文人玩起这一套来,会让对方觉得很有道理,直接感化对方。
应天府身处对金最前线,张浚又始终是一副正人君子的面孔,于是这封奏报在朝堂之上的可信度非常之高。
高到即便赵构都不得不假装对金人恨得牙痒痒。
虽然实际上他是对张浚恨得牙痒痒。
赵构虽然是投降派,但表面上还需要做出一副中兴圣主的样子,还得是儒家深入人心的道德观起到了作用。
不论我们怎样诋毁儒家的思想,但依然不得不承认,儒家思想为华夏人树立了一整套基础的价值观。
尽管我们身边有好人,有坏人,有正人君子,有卑鄙小人,但至少大家对好与坏的判断是一致的。
即便是坏到骨子里的人,他的价值判断标准依然可以与正人君子保持一致,即他至少知道自己是坏人。
在世界上的其他地方,起到相同作用的是宗教。
正是君臣之间有着同样的价值判断,于是当相公们开始痛斥金人背信弃义的时候,赵构不得不违心地附和着。
何铸提议道:“既然金人背信弃义,咱们也要尽快出兵应天府。应天府守备虚弱,若是此时不尽快行动,恐怕等金人攻下应天府,就为时已晚了。”
赵构有些不情愿,说道:“何相公不必心急,以朕看来,还是先派使者去与金人交会一番。金人擅自发兵,他们理亏,咱们占着个理字,切不可擅动刀兵,授金人口实。”
何铸听到赵构如此言语,心中虽有无奈,却也只能应了下来。
张俊一如既往地不动声色,不表示赞同也不表示反对,仿佛议事堂里没他这个人一般。
范同脑子飞速地转了好几圈,最终还是选择了闭嘴。这个情况下还是不说话的好。只要他说话,必定会得罪一个人。不是得罪眼前的赵构,就是得罪未来的李申之。
当然了,他也可以仗义执言为李申之说话,但是这样做的收益与得罪赵构比起来,太小了,不值当。
沉默了片刻,见没人说话,李光说道:“官家,臣以为虽然不宜再动刀兵,但也能给应天府支援一些补给过去。边疆的儿郎们打了一场打仗,咱们若是没有点表示,恐怕要寒了将士们的心那。”
范同听了这话,心中直呼内行,感觉自己又学到了一招。
李光的一番话说得不疾不徐,赵构却听得心肝儿突突地跳。
将士们寒心,让他想起了苗刘兵变。
当年的苗刘兵变虽然有许多原因,但其最直接的导火索,就是对将士们差异化待遇,对待有功的将士不公平。
与惧怕金人来攻一样,赵构同样害怕部队哗变。
稍微稳定了下情绪,赵构努力保持沉稳的声线,说道:“那便依李相公所言,调拨一些战马铠甲过去。”
“陛下圣明!”李光抱拳赞了一句,继续说道:“还有一事,需要官家定夺,就是岳银瓶等人的功劳该如何定?”
有战功就要赏,这是自然之理。但是如何定这个功劳,其中大有说道。
岳银瓶追击完颜宗弼这事儿,说起来可大可小,甚至可功可过。
若说是大功,可以将其誉为和议之后对金反击的第一场大胜仗,虽然战果有限的,但是可以赋予其极高的政治含义。
若说是大过也很简单,只要给岳银瓶扣上一顶擅自行动的帽子,想杀头都行。
在张浚和李光的引导之下,应天府的战事被定调为一场自卫反击战,岳银瓶的出击自然而然地成了一场功劳。
如何定夺这场功劳的尺度,李光将权力交给了赵构,不露声色地表达了对皇帝的尊重。
赵构淡淡地说了一句:“那便以常例赏赐吧。”
所谓的以常例赏赐,是指按人头算军功,没有额外的褒奖。
赵构的态度在众人的意料之中。
大家在一起经历了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众臣早已不是康王新立时候那般天真了。
在坐的各位都是从底层爬上来的人精,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岂能看不透赵构的真面目?
只能说赵构各方面还算是勉强合格,虽称不上励精图治的君主,但比起他那混账老爹和哥哥,已经强了太多了。
只可惜史上骂赵构的人多,却有一帮子人为更为不堪的赵佶歌功颂德。
李光得到了赵构的许可,自去拟旨意,顺带着联络枢密使张俊,殿帅杨沂中为应天府筹措军备物资。
张俊和杨沂中都是李申之的“自己人”,既然已经有了官家的口谕,他们自然是鼎力相助。
李申之在应天府的所作所为,他们都有所耳闻,知道李申之现在最不缺的就是粮草。
也不知道那家伙是怎么做到的,竟然悄咪咪地储备了三年的粮草,就算是临安府都没那么富裕。
但李申之再能干,战马和盔甲都是他搞不到的东西。这两样极重要的战略物资,任谁都不会卖给他。
想当年汉朝名将周勃,甚至因为家里私自藏了几副铠甲就被判了死刑。虽然最后并没有执行,也足以看出官府对待民间持有铠甲零容忍的态度。
一员猛将穿上一副重甲,秒变真男人,且是持久的真男人,以一敌百不在话下。
如此巨大的威力,怎能不让人忌惮。
对于朝堂上的相公们和皇帝来说,应天府的事情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插曲。
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临安府的御街基本上全都被水泥覆盖,终于告别了泥泞,往后出行再也不用撒黄土了。
官坊里的能工巧匠们,在不惜成本的制作模式之下,将水泥铸造成了各式各样的砖块和石头,用他们的匠心点缀这皇宫里的地面。
赵构打算给他的母亲修一座宫殿,也在紧锣密鼓的施工之中。
据施工的大匠说,应天府的钢筋混凝土浇筑方法很值得借鉴,可以节省不少珍惜木材,还比木材更加坚固。
华夏的宫殿以梁柱式结构为主。
几根巨大的木材作为柱子树立在地上,再把梁架在柱子上,便形成了建筑的框架。
后面的设计全都是在这个框架上做文章,斗栱也好,抬梁也罢,都是在这个框架上继续发挥。
反观欧洲的建筑,则是以拱柱式结构为主。同样以石柱子立在地上,然后在相对的一对儿柱子上方像建拱桥一样搭一个拱,将屋顶搭起来。所以我们看欧洲的建筑,有许圆顶,就是这种拱形顶。
李申之的钢筋混凝土已经初露峥嵘,展现出了其极好的性能。
于是乎,工匠们便发挥想象力,拿混凝土来浇筑柱子。
城墙都能浇筑,没来由搞不定一根柱子。
他们对钢筋混凝土的性能还不是太了解,暂时不敢用来做横梁,万一垮塌了他们都得掉脑袋。
但是用于柱子,已经得到了充分的验证,其效果比百年巨木要强得多。
据说华夏古代的宫殿规模呈现出逐渐缩小的趋势,宫殿最大的是秦汉,唐宋次之,明清最小。
导致这一趋势的根本原因,就是千年巨木,百年巨木随着开发利用,越来越稀少,已经不足以支撑大规模的宫殿修建。
而混凝土的出现,或许可以改变这一趋势。
宫殿的修建有两个地方离不开巨木,一个是柱,一个是梁。用混凝土代替柱子,剩下的木材可以用在梁上,相当于间接地剩下了一半的木材。
对于工匠们的这些发明创造,赵构随手便是一大堆的赏赐,比给岳银瓶的赏赐丰厚多了。
不过岳银瓶不会在意这些。
志存高远者,眼睛里根本没有这些蝇头小利。
岳飞也同样不在乎,相反他还很高兴。
收到了来自应天府的消息,得知自家闺女竟然追着完颜宗弼打,岳飞心情大好。
虽然知道这种追击是各种巧合之下的结果,并不是实力的真实体现,那也感觉很爽。
难得地岳飞在家中摆了宴席,喊了儿子和女婿来喝酒。
岳云和张宪就没那么高兴,反倒是一脸的憋屈。
追着金兀术的屁股打,这是他们渴望的军功,没想到被小妹给夺了去。
岳飞看出了他们俩的心思,说道:“你们放心,以后有你们的仗打。”
岳云心中一喜,赶紧给岳飞斟了一杯酒,问道:“父亲是要被重新启用了吗?”
岳飞抬起酒杯一口干下,说道:“哪有那么容易。这次为父能不能启用,还要看你那好妹夫,在应天府能捅多大的篓子出来。”
在战略大师的眼中,李申之的那点布置压根就不是什么秘密,他们全都能猜到李申之到底想干什么,只是猜不到李申之会具体怎么干。
因为李申之的那些布局,在他们眼中是必败的场面,而他们偏偏又相信李申之能赢。
至于赢多大,也就是岳飞口中的捅多大篓子,他们就看不懂了。
张宪说道:“岳父对申之这么有信心吗?”
岳飞摇了摇头,苦笑一声,说道:“没信心,又有信心。”
……
应天府,校场。
岳银瓶继续着自己的战略战术宣讲会。
按照李申之的说法,以后在选拔军官的时候,会将一些考核内容当做硬条件。
比如说识字率,比如说对战争的复盘能力,比如说对假设战局的分析和研判,书面作答。
文人为什么鄙视武人?还不是因为武人不读书。
武人不读书固然不对,但以文御武又何尝不是乱弹琴?
一个连士兵每天需要吃多少喝多少都不知道的人,让他领兵上战场,能指望他把部队的战斗力发挥出几成?
其实他压根不在乎部队的战斗力能发挥出多少,他只要保证部队不出乱子,就是大功一件。
在和平时期,这样做或许不会有大问题。
可现在明明是乱世,在搞以文御武那一套,就是自寻死路。
既然不能硬逼着武人去读书,那就诱导武人读书。
咱不逼你读书,但是想一级级地往上攀,除了军功之外还得念书,得懂兵法,得懂得李申之给他们灌输的那一套套的理念才行。
不想学可以,那就当一辈子的大头兵好了。
岳银瓶不希望自己麾下的人被淘汰掉,想让他们全都当上大将军,于是便强逼着他们开始读书,开始学着做战术分析。
除此之外,李申之还给岳银瓶布置了一项任务:选兵的标准。
自古以来,当兵都是有标准的,只可惜到了宋朝却被废弛。
宋人为了避免内乱,想了一个自以为聪明的决策,结果导致了冗兵成为了朝廷巨大的负担。
每当遇到灾荒时,宋人便将流民全都收拢起来,让他们当兵,吃皇粮,进而避免了流民捣乱的可能。
内乱的确是消除了,但也直接导致了两个更加恶劣的后果:冗兵对国家财政的巨大消耗,和军队战斗力的直线下降。
到后来,这些军队不仅不上阵打仗,甚至纷纷沦为了朝廷勋贵们的家奴。
朝廷花了大笔的钱,最后便宜了一帮子蛀虫,这样的朝廷怎能不亡。
而李申之想要做的,就是重新建立选拔士兵的标准。
按照他的思路,标准至少分为两个层级:其一为普通士兵的选拔标准;其二为精锐的选拔标准。
自古以来流传于世的选兵标准,都是以精锐的选拔为主,比如战国时期吴起训练的魏武卒:
魏之武卒以度取之,衣三属之甲,操十二石之弩,负矢五十,置戈其上,冠胄带剑,赢三日之粮,日中而趋百里。中试则复其户,利其田宅。
这是一项体能标准,士兵需要穿重甲,带硬弩,五十只弩矢,三天口粮,一柄长兵器,一把短兵器,半天走一百里抵达制定地点之后,依然可以立马投入战斗。
达到这样标准的魏武卒,即便放在现代,只要花上十分钟教会他们打枪,他们依然是精锐中的精锐。
精锐自然有精锐的待遇,凡是能选入魏武卒的队伍,直接进阶成为地主阶级。
也正是有了这样的精锐,吴起才创下了“大战七十二,全胜六十四,余平”的傲人战绩。
时过境迁,李申之对军队的认识必然比不上岳银瓶、张牧之这些人。
选拔士兵标准的制定,也就交给了岳银瓶。
一百零九、人心坏了
如何选拔士兵,岳银瓶心里并没有个底。
岳飞倒是对如何选兵有些心得,但却无法达到李申之的要求。
在李申之给岳银瓶制定的标准中,选拔士兵的标准一定要能够量化。
所谓量化的意思,就是哪怕派一只狗去当选兵的官吏,都能保证选拔后的结果一致。
至于岳飞的那种选拔农民,选拔能吃苦的人,这些都全凭主将主观臆断,都是无法量化的标准。
反倒是李申之对士兵的来源和成分并没有过分强调。
同样是一波人,在常凯申手下是一条虫,到了***手里立马变成一条龙。
兵还是那帮兵,根子还是在于领兵的人。
岳银瓶没有自己瞎想,而是把自己的小班底聚拢起来,集思广益。
这也是李申之教给她的办法:从群众中来。
岳银瓶开宗明义地说明了意思,众人开始纷纷发言。
背嵬军的老陈自诩为岳家军嫡系,第一个发言:“选精锐之士,首先要身体壮,不然连盔甲都穿不起来,还怎么上阵杀敌杀敌。其次要脑子活。既然成了精锐,打的仗全是不好打得仗,要是脑子不活,战场上局势发生了变化不知道跟着变化,跟个死木头一样没用。”
老陈的建议,全都来自于他几十年的实战经验,可谓是肺腑之言。
岳银瓶却摇了摇头,说道:“陈大哥,能说再具体些吗?”
老陈一愣,道:“具体?这如何具体?”
岳银瓶说道:“比如这身体壮,何为身体壮?这脑子活,又何为脑子活?”
“这个嘛……”老陈有些犯愁,说道:“还真不太好具体。就说这身体吧,有的人跑得快,有的人力气大,各有所长,打仗时分担的任务也不同。”
这下轮到岳银瓶犯愁了,因为老陈说得有道理。
选兵和教学生一样,因材施教才能发挥出最好的效果。
同样的,先充分了解了每个士兵的特点,再按照其特点分入最适合的位置,理论上可以发挥出军队最大的战斗力。
就像大神的微操一样,精彩绝伦。
然而这样的做的缺点也很明显,那就是实施成本会变得特别高,最终反而导致得不偿失。
普通选手完不成那样的微操,只能全部框住一顿平砍。
忽然,岳银瓶灵光一闪,说道:“陈大哥,咱们不妨换个思路选兵。”
“咱们这次选兵,主要为了抵御开封来的金兵,就可以根据作战目的,再看看需要什么样的兵,然后再根据咱们的需求去选兵,这样一来,岂不是变得简单了?”
启发她灵感的,同样是李申之特种作战的观念。
特种兵并总是全能兵,无所不能的超级战士。而是具备某些特殊技能,能够完成特殊任务的士兵。
若是用得好了,他们往往能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老陈说道:“姑爷给咱们的任务,是在外围袭扰金人,所以咱们得选一些骑术好,体力好的人。”
张牧之接上话,说道:“这样定标准的话,那就简单了。骑术好不好,体力好不好,骑上马溜一圈就知道了。”
按照同样的思路,选择普通士兵的标准很快也定了下来。
比如一柱香能跑几里地,搬五十斤的重物能搬多少趟,能跳过多高的坎儿,能跨过多宽的沟等等,不一而足。
这些标准并不是很高,只是一些最基本的身体素质罢了。
先把符合条件的兵招募起来,其他的身体素质还能慢慢地练。
不管这样的条件合适不合适,至少先有了标准不是。至于标准不合适的地方,以后慢慢再调整便是。
然而即便如此,在整合部队的时候,还是闹出了不少的笑话。
比如有的士兵一膀子力气特别大,搬弄回回炮的配重块,一个顶五个。可就是身体不大协调,跑步跑步快,跳得也不高,连膝盖那么高的坑都跳不上去,跳远就更不必说,还没有走路迈的步子大。
还有的人力气不大,但是跑得飞快。在河流交错的地方,连跑步带游泳,速度比骑马快多了,妥妥的铁人三项达人。这样的人在送信方面绝对效果一流,却因为力量不足,不符合招兵的标准。
至于那些擅长爬墙的,会修弓弩的,耳力超群的,能懂兽语的,各色能人异士,五花八门,让人大开眼界,却在选兵标准中又各有各的短板。
于是乎,标准化的招兵流程只走了一炷香时间,便被岳银瓶果断叫停。
制定标准是为了选拔人才,而当这些标准反倒将人才拒之门外的时候,一定是标准错了,而不是人才有问题。
她没有急着去找李申之商量,而是重新与自己的几个班底开了一个小型的研讨会。
开会这事儿,她也是跟李申之学来的。
虽然李申之很讨厌开会,但现在才发现,当遇到非标问题时,开会其实是最高效的解决方案。
尤其是在事业草创阶段,遇到的问题绝大多数都是非标问题。
会上,岳银瓶依着李申之的思路去解决问题。
先是琢磨了招募士兵的目的,然后搞清楚了李申之为什么要搞标准化招兵,最后经过一番讨论,形成了她自己的招兵方案。
新的招兵方案,以岳家军为根基,以李申之的方法为骨架而重新拟定。
岳家军共设十二军,每军担任的职责不同,对士兵的要求也各不相同。而李申之的思想,是将选拔的条件标准化。
于是乎,在岳银瓶重新整理之下,搞了十四套选拔标准出来。
新建立的选拔标准,不再用淘汰制,而是过关制。
所谓淘汰制,指的是预先设定几个标准,只要有一项达不到标准,便被淘汰。
而过关制,是事先只预设一个标准,只要过关就录用。
若是某一项技能特别突出,同样可以破格录用。
就怕跑步来说,只要三十分钟能跑万二十里地,哪怕这人没胳膊没耳朵,照样录用。
这样一来,很快便把应天府中的守军重新进行了整编。
整编不是目的,而是开始。
整编之后,便开始了整训。
按照李申之的要求,每一个士兵都要做到多面手,一专多能。
也就是说,一个弩手不仅要会用弩,还得会修弩,知道弩的制造原理以及各个零件的作用。
这样的好处往往在极端情况下会得到充分的体现。比如战争到了白热化阶段,弩手身边没有一台完整的弩,而他可以发挥想象力,用某些手边可以用到的东西维修损坏的弩,进而可以继续战斗。
这个观念在现代化军队中非常普遍,最常见的拆枪装枪训练,正是这个目的。
再延伸下去,所有士兵都要会骑马,要会操作回回炮,都提上了训练日程。
当然,这里所谓的骑马并不是要把所有士兵都训练成骑兵,而是任何一个士兵,都能骑上马小跑起来。这种训练不会花费太多的精力,但是在乱战之中,兴许就能成为战场上的胜负手。
整编整训搞得如火如荼,应天府从上到下都充满了干劲儿。
对于普通士兵来说,认真训练就能吃到肉,是他们最大的动力。
军队的事情交给了岳银瓶,李申之把更多的精力放到了工坊建设上。
在以往的基础之上,李申之按部就班地完成了几项小小升级。
工业建设就是这样,得一步步地来。
就像机床一样,想要建造机床,首先要用沙模铸造出机床的配件,造一个粗糙的机床出来,然后再用这个粗糙的机床加工出更加精密的零件,进而造出更加精密的机床。
在这个时代,所有先进的东西都是首创,根本没有捷径可走,只能一级一级地慢慢升。
吨位一级一级地提高,精度一级一级地优化。
想要找大号带带自己,却发现自己就是全地图最大的大号。
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一般,一个月前的一场军事冲突好像没有发生过,应天府上下各司其职,干着各自的事情,按部就班。
这一幕幕景象,让李申之充分地认识到了和平的重要性。
只有和平,才能发展。
而人类只有发展,才能不断地进步。
一个人修一座房子,可能花了三年时间,打家具花了三年时间,开垦菜园花了三年时间,前前后后用了十年时间,终于过上了农妇山泉有点田的美好生活。
一旦战争来临,一把火就足以抹灭他十年的心血。
事实上只要组织得当,人的建设能力非常地强悍。
就拿应天府来说,只短短的几个月时间,就能从一片荒凉呈现出欣欣向荣之象,甚至隐隐之中还有一丝现代化气息。
李申之努力地把应天府打造成他曾经熟悉的样子,从基建到制度。
除了修桥之外,李申之还把四轮马车给搞了出来,开发出了公共交通小成就。
从秦汉时期开始,华夏帝国版图内的官方交通,一直是以驿站的形式存在。
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受制于限制人口流动的政策,出行基本上需要自己想办法,亦或是与商队搭伙共行。
在这样的背景之下,驿站系统足以满足帝国传递消息的需求。
然而应天府的局势大为不同。
且不说工商业化气息浓郁之下产生的交通需求,光是各个县衙与府衙之间的公文往来,就是普通州县之间的十倍不止。
如此频繁的人员往来,对驿站制度是一项巨大的挑战。
在驿站体系下,通行方式通常是一人一马,驿站负责养马换马。
然而频繁的交通往来,使得驿站中的马匹严重过度使用,往往还没有得到充分的休息和喂食,就被下一波人给骑走了。
四轮马车就不同了。
只需要两匹马拉扯,就能承载二三十人之多,极大地提高了效率,节省了马匹的使用。
公共交通的运营,也参照班车模式运行。
以应天府为中心,每天向各个县衙发送“公交车”,依据交通量发送一趟或两趟不等。
一开始是折返的模式,早上发车下午返程,后来经李申之改进成为了对发模式,即府衙往县衙发车的同时,县衙也向府衙发车。
造四轮马车并没有什么难度,并不是网传的华夏人造不出四轮马车。
其实四轮马车早就造了出来,只不过并没有形成广泛的客户需求,没有什么市场,反倒逐渐被淘汰罢了。
又是忙碌了一整天,李申之坐在府衙之中,开始闭目养神。
这段时间他很喜欢闭目养神,脑子里什么事情都不想,就是靠在椅子上坐着,仿佛老僧入定一般。
用脑实在是太多了,以至于大脑时不时地会死机。
李修缘看他疲惫的样子,专门教了他一些打坐冥想的法子,还挺管用。
只要坐下来,静静地冥想上一炷香时间,立马就能恢复许多精力。
张浚处理完了手头的公务,看了看李申之,心中一阵欣慰,也有一丝心疼。
年轻人能吃苦是好事,但他也担心把李申之给累坏了。
怎奈金人的军事威慑就在脑袋顶上,压得人无法歇息片刻。
然而有些话压在张浚心里很久,一直想要找李申之好好探讨一番,却好几次都找不到说话的由头。
这次看李申之静静地坐在这里,刚好他手头也没什么事儿,便从自己的座位上起来,走到李申之身边。
刚想开口,听到李申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长长地吐了出去,一脸满足的模样,让张浚不忍心打断李申之的休息。
不过他的走动,终究还是打扰到了李申之。
人在安静的状态下,即使不用眼睛,对周边环境的变化也会很敏感。
就像我们背后没有长眼睛,但经常能感觉到身后来了人,亦或是身后的人走了。
这并不是什么玄乎的第六感,而是人的听觉在起作用。
与蝙蝠一样,虽然我们没有那么精密的声呐系统,但是耳朵对环境的感知始终在运行。
当身边的环境改变,亦或是周边物品摆设发生了变化,就会影响身边声音反射的变化,这些细微的变化传导到了耳朵里,可以引起人的警觉。
李申之就是感受到了这样的变化,缓缓地睁开眼,发现是张浚。
“张相公有什么事吩咐?”李申之仿佛被领导捉到在摸鱼,习惯性地坐正了姿势。
张浚按住李申之的肩膀,没有让他站起来,说道:“倒是没什么吩咐,只是老夫心中有点困惑,想让申之解解惑。”
思虑再三,张浚选择了较为委婉的口气。
张浚越是说得委婉,李申之越是觉得事情不简单,双手使劲搓了搓脸,说道:“张相公请说。”
果然,张浚脸色突然变得凝重,问道:“申之是否想过,你搞得这一套,会把人心搞坏?”
一百一十、张浚的金钱观
张浚终究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尽管他知道现在谈这些不合时宜,但是读书人的秉性让他不得不自以为是地思虑深远。
读书人就是这样,八字还没一撇,就已经想好了给孙子起什么名字。
张浚也是如此,应天府的局势还远谈不上稳定,他就开始考虑起了施政的弊端。
对于张浚口中的“把人心搞坏”,李申之有些迷惑,问道:“张相公何出此言?”
张浚说道:“不可否认,你在应天府的一番作为非常卓越,实在是超出了老夫的想象。但是你把一切事物都拿金钱来衡量,着实也有很大的弊端。”
李申之大概猜到了张浚的想法,说道:“张相公是想说,这样会使得人人爱财,人人贪财吗?”
在那个时代背景下,金钱确实是调动社会生产力发展的一剂良药,虽然这剂良药同样有着不小的副作用。
然而这样的副作用,在社会大发展面前,完全可以接受。李申之心怀未来人的优越感,对张浚的告诫不以为然。
张浚说道:“若只是贪财还则罢了,殊不知这样长久下去,会让人人都失去廉耻之心,天下变得污秽不堪。以金钱为衡量尺度虽然有助于鼓励生产,但是往往越是卑鄙无耻之人,其越能赚取更多的钱。若是以金钱为地位的衡量手段,岂不是说越是卑鄙无耻之人,他们的地位会越高吗?”
李申之收起了轻视之心,面色凝重起来。
不是因为张浚说的有道理,而是张浚口中的弊端已经实现了,在历史上真的发生过。
不管是鲜廉寡耻的资本家,还是他曾经经历过笑贫不笑娼的时代,如今依然历历在目。
那些依靠卑鄙无耻发了财的人,站在了社会的上层,返回头来还要嘲笑社会下层人的人,说他们不努力,不奋斗,笑话他们愚蠢,愚昧。
别看欧美发达国家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殊不知他们的腐败一点都不少。
在资本媒体的大肆宣传之下,仿佛欧美就是文明的标杆,政治最清明,腐败率全球最低。
殊不知那是因为游戏规则不同。
在华夏,哪个官员腐败了,严惩不贷。
在欧美,哪个官员腐败了,于是通过立法把腐败行为改成合法行为。
看似文明的外表之下,是极度的鲜廉寡耻,极度的道德沦丧。
除去三次工业革命的硕果,他们的道德和文明并不比太平洋小岛上的居民强多少。
李申之把自己全部的身心投入到了应天府的建设之中,就是想让这个地方成为自己心目中的理想之国。
宋亡于元不是他想看到的,八国联军不是他想看到的,而那个沾满了人血的盛世同样不是他想看到的。
李申之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朝张浚拱手鞠躬:“还请张相公教我。”
他是真心在求教,因为在他的知识库里,没有答案。
李申之没有答案,张浚同样没有答案。
应天府所展现出来的种种神奇,对张浚来说同样是全新的体验。
虽然没有直接经验,但是张浚依然提出了自己的建议:“会产生怎样的后果还不好说,但是你让所有人都去读书,这一点很好。不论时代如何变换,始终要把圣人的教诲放在心里。”
李申之让所有人读书只是为了提高识字率罢了,却很符合张浚的胃口。
通过读书来教化百姓的举措,在张浚看来,是仁政,是善政,是值得载入史册大书特书的举措。
从汉朝开始,吸取了秦灭亡的教训,华夏治国理政的方针便以内儒外法为主流。
外法,是指外在表现出来的是法家治国理念。
内儒,是指以儒家思想为最高判定准则。
通俗点解释,儒家思想是宪法,法家思想是诸如刑法、民法之类的法律。
众所周知,不论法律规定得如何详细,总有规定不到的情形,亦或是法律条款与大众朴素价值观相违背的情形出现。
当法律的适用会产生重大争议的时候,就需要一个更高的原则来仲裁,而这个更高的原则便是儒家思想。
儒家思想更像是法家思想的最终解释权。
只可惜古代的文人士大夫们,他们滥用儒家思想践踏法律,尤其是地方官,更是随意歪曲事实,凭着自己的权势信口雌黄,胡乱断案,正所谓儒以文乱法。
这一瞬间,李申之灵光一闪,想到了解决的法子,可是紧接着又随之黯淡,感觉自己想到的法子很难实施。
表情的变化被张浚捕捉到,张浚有些兴奋。
他从李申之眼中闪过的光芒发现,这小子一定是又想到了什么惊世骇俗的点子。
张浚引导着说道:“申之,你有什么想法就大胆地说出来,你若是拿不准主意,老夫给你把把关。若是老夫也拿不准,那就等回到临安府,老夫再给小妾过个生日,把老夫的好友全都招来给你出主意。”
给小妾过生日这个法子实在是太好用了,因为没人会在意他的小妾生日到底是哪天,是不是一年过了两次生日。
甚至根本没有人在意他有没有小妾。
李申之也觉得自己应该把想法与张浚说一说。
随着理想中的规划逐步实现,李申之感觉对大局的掌控有些力不从心。
凭他一个人肯定无法设计出一套完美的政治制度。
既然是要改造宋朝,那就必须有宋朝的人参与进来才行。
李申之说道:“好叫张相公知道,下官以为内儒外法之术,完全能够解决可能出现的问题。法无禁令皆可行,只需要定好具体的法令,法令之外是百姓的自由。而如何制定法令,则依据圣人之言结合时局而定。时局变了,法令同样需要跟着改变。”
“正是如此。”张浚点头称是,转而问道:“可是申之为何又要摇头叹息呢?可是此法有何不妥之处?”
李申之说道:“可是怎样才能保证内儒外法之术可以顺利实施呢?”
理论与技术的难题。
提出一项美好的理论,必须还要有能实现这项理论的技术才行。
没有技术,所有的理论都是空的,虚无缥缈的,看不见摸不着的。
正如之前李申之曾探讨过的:空喊人人平等容易,但是要怎样实现人人平等呢?
老百姓常说一句话:上层的意思是好的,但是底下的人把经给念歪了。
这就是理论与技术产生偏差的经典案例。
李申之作为一个高层的人,作为一个设计制度的人,不能因为“底下的人把经给念歪了”就把锅甩给底下的人,而是在设计制度的时候就要保证,任何人都不可能把经给念歪了。
这便需要在设计制度的时候,充分地把人性的恶给考虑进去,主要是人性中的贪婪与自私。
趋利避害是生物的本性,人也不例外。当有机会的时候,人总是会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行为,即便这样会损害别人亦或是集体的利益,这是刻在基因里的本性。
这样一来,人性到底本恶还是本善,就变得好理解了。
追根溯源不难发现,支持人性本善的是儒家的孟子,支持人性本恶的是法家的荀子。
他们观点虽然是善与恶的对立,其实本质上却是统一的。
人性是复杂的,有善,也有恶。儒家站在教化的角度,看到的是善的那一面;法家站在规范的角度,看到的是恶的那一面。
当然,这并不是说儒家看不到人性的恶,亦或是法家看不到人性的善。
只是他们想要实现自己对社会秩序的维护,着重关注的点不同罢了。
儒家通过放大人性的善来达到社会治理的目的,法家则是通过抑制人性的恶实现同样的结果。
李申之与张浚一番讨论,说道:“最好的办法,是设定儒与法的边界。”
张浚头一次听说“边界”这个词,不是很理解。
李申之解释道:“州县以下,所有事由必须遵循法度。州县以上,有法依法,无法依儒。”
张浚问道:“那若是县里遇到无法可依的事情呢?”
李申之说道:“县里解决不了,报到州里。州里解决不了,报到朝廷,再由朝廷里的相公们商讨出个章程,传示各州县尊为循例。”
法条与判例的融合,为现代社会主流的法治思想,被李申之提前一千年搬了出来。
张浚在案前左右踱步,口中念念有词,沉吟片刻之后赞不绝口:“妙啊,妙啊!这样一来大家各司其职,凡事不可逾越,再不会发生胡乱判案之弊。”
忽然看到李申之依然沉着脸,张浚问道:“申之还有什么疑惑吗?”
李申之眉头不展,反问道:“这样的制度虽好,该如何保证其实施呢?”
监督制度自古便是难题,甚至是一道无解之题。
历朝历代设计的制度里面,都有朝廷的监督机构存在,但这些监督机构到了最后无不成为了最大的贪污机构。
直到现代自媒体发达之后,才对各种腐败现象形成了真正的高压态势,却依然无法根除贪污。
李申之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超越人类的智慧,能够通过制度设计消除贪污腐败现行,更不觉得自己能在短时间内造出手机搞出互联网,培育出数量可观的自媒体。
所以他更需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在尽量保证施政纲领的前提下,与腐败现象共存。
在治理腐败方面,不得不说宋人的御史台谏制度同样站在了封建历史的最巅峰。
从宋之后的金元明清不停地走下坡路,以至于到了清朝时,和珅发表了一通“养贪官”的混账言论,都能被人奉为圭臬。
而宋朝的御史台谏制度也不是没有缺点。宋朝的御史们代表的是皇帝的利益,代表的是文人的良心,而不是代表着百姓的利益。
这不是关键点,以后可以慢慢修整。
当此之时解决监督的最好办法,是由张浚这帮有良知的士大夫们,在御史台谏制度上进行改进。
经过了一番激烈的讨论,张浚和李申之都长出了一口气,只觉得搬开了心中的块垒,感觉无比的舒畅,就连金人带来的压力都变得小了很多。
张浚含须笑道:“眼看着金人就要举兵来犯,你还能如此神情自若地思考日后之事,当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这份淡定让老夫汗颜呐。”
李申之也打趣道:“张相公不也同样气定神闲,还有功夫关照下官的情绪变化。”
张浚笑道:“老夫可没有你那份淡定,只是有你在,老夫觉得放心罢了。”
李申之也跟着笑道:“下官也是如此,正是有张相公在,下官才觉得心里十分地踏实。”
“哈哈哈……”张浚爽朗地大笑道:“你啊,难不成朝廷来的好消息你也知道了?”
李申之微微低头,略显羞赧道:“下官只能猜到会有好消息从朝廷传来,却猜不到是什么好消息。”
张浚说道:“果然不出咱们所料,对于岳银瓶的战果朝廷只是按照常例进行赏赐,并没有额外的封赏。但是也有意外之喜,朝廷竟然给咱们调拨了一千匹战马,送来了一百具步人甲。”
李申之会心一笑:“张相公是懂我的,那些微末的赏赐还入不得李某之眼。倒是这步人甲,让下官眼馋得紧啊。”
步人甲就是全覆式的重甲,穿在宋人的步兵身上叫步人甲,穿在金人的骑兵身上就叫铁浮屠,其实是一回事。
在这个时代,一副重甲就是战场上的无双,无敌的存在。
张浚大手一挥,说道:“这些物资就全部交给你了,任你支配。”
李申之大喜,抱拳谢道:“多谢张相公。”
……
处理完一天的公务,李申之回到了县衙之中,见到了同样疲惫不堪的岳银瓶。
军事训练一点都不轻松,尤其是岳银瓶,既要设计训练方案,还要跟士兵们一起训练。
脑力消耗加体力劳动,让她只想躺在榻上休息。
李申之一天倒是没怎么动弹,混上上下困得不行,自觉地举起了石锁,活动一下快要生锈的筋骨。
“今日训练可还顺利?”李申之关切地问道。
岳银瓶手盖在额头上面,闭着眼睛说道:“前晌的时候还有些乱,不过我与老陈他们调整了一下策略,到了后晌的时候便顺利多了。只可惜啊……”
“可惜什么?”李申之趁着组间休息的空档问道。
“只可惜装备太差,真要跟金人干起来,恐怕效果有限。”岳银瓶有气无力地说完,长长叹了口气。
李申之问道:“娘子可是需要盔甲?”
“嗯……”岳银瓶弱弱地应了一声,恨恨地说道:“若是能有一百副铁甲,定能杀得金人屁滚尿流!”
李申之放下石锁,稍稍喘了口气,说道:“我有一百副铁甲,步人甲。”
“你有铁甲,”岳银瓶喃喃地复述了一遍,忽然猛地从床上跳了起来:“你有步人甲?”
李申之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有步人甲,一百副!”
然后岳银瓶便挂在了李申之的身上。
一百一十一、互相试探
多年以后,怀里抱着刚满月的小孙子,李铁牛将会回想起跟着大舅哥张牧之在小城堡中躲避金人的那个中午。
漫天蔽日的黄沙,金人不疾不徐地行走在官道上。
大舅哥说,这支金人大概有一万人。
再看向另一个方向,还有一支一模一样的金军,按照大舅哥的说法,那也有一万人。
大舅哥还说,如果这两万人一南一北夹击他们的堡垒,他们都活不过明天。唯有死战,干死一个金人算一个。
李铁牛想了想,自己能吃三个人的饭,就得干死三个金人才能回本。
不过金人没有给他这个机会,而是绕过他们这座处于最前沿的小堡,径直往东去了。
大舅哥说,府衙那里传来的警报,叫他们按兵不动。
李铁牛下了城墙,回屋睡觉去了。
睡觉能抗饿,能省点粮食。
大舅哥说这一仗打的时间可能会很长,大家要做好准备。
临睡之前,李铁牛回忆了一番大舅哥语录,感觉没什么遗漏,一秒钟以后鼾声响起。
人生在天地间,随风飘摇才是常态。
不受控制的事情太多,以至于每当人们熟悉了一个环境,并找到了一个相对比较舒服的姿势时,环境就会发生变化。
每个人都有数不清的懊悔,“若是再多给我几天时间”成了我们失败的理由。
李申之也是如此。
应天府的备战依然还有许多漏洞需要完善,可金人却不给他们机会了。
宋人的忙碌被刺耳的警报声打断,按部就班地撤到了就近的堡垒中。
与上一次不同,各个工坊依然在继续着生产。
一道道的沟壑和混凝土高墙,把工坊区生生隔离开来,仿佛世外桃源一般。
这些地方对李申之来说极为重要,其地位甚至超过了应天府城。
应天府城被拆了,对李申之来说不过是几千袋水泥罢了。
而工坊若是被拆了,那代表着李申之大半年的心血付诸东流,辛苦积攒的工业化火种也会随之覆灭。
李申之没有准备好,完颜宗弼同样也没有准备好。
在金国内部,反战的声音同样很大。
远在五国城的金国贵族,在燕京城的金国皇帝完颜亶,都是坚定的反战分子。
甚至就连在开封府的一些随军贵族们,同样反对这次战争。
他们中有许多人愉快地跟李申之做生意,赚钱赚得飞起,远比打仗掠夺来钱快。
至于说完颜宗弼上次在应天府丢了面子,那是完颜宗弼自己的事儿,完颜宗弼丢的人,跟他们又没什么关系。
然而当完颜宗弼砍了几颗人头祭旗之后,反对的声音统统消失了。
十万大军,离刚刚开开封府的时候,警报便传到了应天府。
金军大概猜到了宋人有一种远程传信的手段,却混不在意,这是来自优势方的自信。
摊牌了,我就十万大军来打你,你能怎么地?够不够?不够开封城里还有四十万呢。
所谓狮子搏兔亦用全力,完颜宗弼觉得带十万大军出征,已经可以对应天府实现军事碾压了,至于还剩下四十万大军留在开封城中,则是认为没有必要全带上。
五十万大军去打应天府,何必呢?整个应天府都没有五十万人。
十万人足够了。
十万人分成了十路,每路一万人,从不同的方向开往应天府。
完颜宗弼将战术执行得干脆利落,没有事先宣战,没有提前恫吓,甚至于出兵十万号称五十万的小把戏都懒得耍。
直接将十万大军开到应天府城下,然后给张浚两个选择,降或者死。
应天府不比秦州,这里几乎无险可守。
完颜宗弼想不出任何有可能会失败的理由。
强攻?自己可以将应天府包围好几圈,同时从十个点攻城,就算应天府内把民夫都派上城墙也别想守住。
亦或是围困,将应天府活活围死。
往常的围城,最怕攻方自己粮草不济,所以才急吼吼地要攻城决战,但金军不存在这样的矛盾。
开封府距离应天府太近了,粮队朝发夕至的速度,压根就不存在后勤补给的困难。
若是这时候有保温饭盒,从开封府打好饭,送到应天府前线的时候,饭还是热的。
事实证明,当一方的实力远远超过另一方的时候,他有一千种方法玩死对方。
历史上曾国藩的弟弟曾国荃剿灭太平天国的残余势力时,用的便是围城的战术。
太平天国的残余势力拒城防守,依靠护城河和高大的城墙让清军束手无策。
于是乎曾国荃在护城河之外,又挖了一道深沟,彻底将其困死,残军连突围的希望都没了。
攻城战成了消耗战,消耗粮食的战,一场没有战斗的战争。
对于清军将领来说,最大的任务就是筹粮。
三年后,城中的人几乎都被饿死了。
当然了,应天府不会发生这种事情。这里不仅储存了三年的粮食,还有肉。
应天府传来有节奏的警报声,告诉宋军不要轻举妄动,如果金军不主动攻击堡垒和县城,那就把他们放到应天府城下。
县城或许还有一些防御能力,但是城堡的防御能力实在是太弱了。
若是金军拼死要攻,恐怕难以保全。
老师告诉我们,打仗就是要消灭地方的有生力量,能把十万金军汇聚到应天府城下消灭,未尝不是一种结束战争最简单的方法,毕其功于一役。
张牧之和李铁牛目送走了金军,韩平目送走了金军,岳银瓶也目送走了金军。
张牧之在堡垒内,韩平在县城里,岳银瓶却是在树林中。
一队千人骑兵,全身黑衣黑甲,人人佩戴黑色兽面罩,不禁让人遥想起太宗的玄甲军。
这些骑兵都是挑选出的精锐,他们中有百战余生的勇士,也有刚刚归顺的流民。
不论他们以前来自何方,以前是干什么的,全都默不作声地静静站在马旁边。
战马是骑兵的伙伴,没有行军和作战任务的时候,士兵还要给战马分担负重,并不会始终骑在他们的伙伴背上。
静默的士兵仿佛影响着战马,所有战马也全都静悄悄的,连打响鼻,刨蹄子的都没有。
他们的眼中只有杀气。
等金军走远之后,小岳家军拉着战马坐下,原地休息。
不多时,完颜宗弼领着十万金军开到了应天府城,离着最远的一根桅杆还有一百米的地方,停了下来。
吃过一次亏,他不会再吃第二次。宋人的投石车太邪性,他不想冒这个风险。
据说澶渊之战的时候,辽军主将萧挞凛就是被宋军一根床弩给戳死,他可不想步这个后尘。
应天府城墙望楼上。
经历过上一次的大战,李申之的心理素质有了极大的提高。
这一次指挥应天府城防的人,是张浚。
华夏的将领中,能征善战的不多,但是会守城的却一抓一大把。
张浚就是如此。
指挥大规模的军团会战他不行,但是据城坚守,还是可以与完颜宗弼比划比划。
金军没有急着进攻,而是派了一员信使前来送信。
信使身后插着一根表示和平的旗子,空着双手表示没有携带武器,单人单马一路疾驰前来。
李申之拿着望远镜看了看,与张浚说笑道:“要不要射死他?”
张浚抬手一招,就要跟亲兵传令,吓得李申之赶紧连忙阻止:“我就随便说说,张相公莫要当真。”
张浚心里也跟着一虚,他还以为李申之又想到了什么妙计呢。
这一刻,李申之深深地体会到了什么叫“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当所有人对自己抱有很大的期望时,自己的一言一行都会对别人产生巨大的影响。
之前的李申之不过是一个社恐的社畜,在人群中恨不得当个隐形人,不要任何人注意到自己。
而现在的一言一行,都会被身边的人奉为圭臬,影响力被无限地放大。
他正在努力地适应这种转变,在人多的地方逐渐变得谨言慎行起来。
刚才与张浚那样说话,也是因为这段时间两人相处比较多,说话变得比较随意。
不多时,金军的传令兵来到城下,问道:“张相公可在城上?”
张浚没有应声,只是目光看向了城下。
金兵从城上的布置和着装,大概猜到了谁是主事之人,问道:“我家都元帅问张相公,是降还是死?”
一句简单的挑衅,让李申之充分地感受到了古人骂战的威力。
只这一句,让心理素质不好的人,当即就要发飙。
降还是死?怎么选都窝囊。
可是不选,再骂回去吗?好么,你一个堂堂的封疆大吏,竟然跟对方一个小小的传令兵斗嘴,说出去也掉分子。
要是遇上心眼小的主将,说不定就此被气出点什么毛病来,当场被气死的也不稀奇。
而若是主将鲁莽一些,当即放开城门出去与金人决战,更是正中金兀术下怀。
对金人来说,攻城伤亡大,野战伤亡小,这是傻子都明白的道理。
能用一些小伎俩把宋人引出城来决战,对金军来说乃是上策。
金人狡猾,宋人也不白给。
只见宋军这厢一员守将举起一张弓,拉开弓弦空放了一声,喝道:“看箭!”
金兵听得城上弓弦响起,吓得赶紧侧身躲避,马儿跟着一惊,急忙搓着蹄子要后退,让金兵险些掉下马来。
等到发现没有箭来,才知道被愚弄了。
城上传来一阵哄笑,让金兵憋了个大红脸。
城上守将再喝一声:“滚!”
紧跟着一支弩箭悄无声息地钉在了金兵脚边。
金兵见状,也不多言语,调转马头便跑。
回到金营报信,完颜宗弼面无表情,让传令兵下去休息。
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情。
他不过是想碰碰运气,万一宋军守将脑子一抽,做些什么不理智的事情出来,他就可以轻松加愉快地拿下应天府城,然后携大胜之威回到燕京去争权。
有枣没枣打三竿,不买彩票的人永远不会中奖。
然而再转念想到李申之上次冲动之后的后果,他又觉得额头冒冷汗,不自觉地将自己的营帐往后撤了撤。
经过他的情报网研判,上次应天府发射投石机,完全是一场误会,他可不想再经历一次这样的误会。
金军按部就班地安营扎寨,同时继续耍一些小伎俩刺激着宋人。
而这一次的刺激,让李申之上头了。
只见金人押上来几个民夫,将他们在最远的桅杆旁边排成一排,然后从第一个开始砍头。
按说李申之早已过了心软的阶段,不会因为个别人的生死而牵动自己的情绪。
毕竟大大小小的事情经历了这么多,就算没有养成铁石心肠,心里素质也早已非同常人。
至少他可以面无表情地派出一支敢死队去阻击敌人,然后在真心实意地安抚战死士兵的家属。
但是这一次,不一样。
仿佛完颜宗弼也很认真地了解过他一样,深深地抓住了李申之的痛点。
那几个民夫,每人背着一个袋子。
通过袋子的款式,李申之一眼就能认出,袋子里装的是水泥。
水泥啊,一文不值的水泥,成本还没有运费贵的破玩意,被民夫当成宝贝一样死死地护住。
虽未亲眼所见,李申之也能想象到这几个民夫遭遇金兵时的模样。
他们一定是将船上的水泥往城堡里面搬,用来加固城堡的。
遇到金人的时候,他们一定拼命跑了,但是却不肯抛下背上那一袋水泥。
在他们眼中,水泥就是稀世珍宝,别说每一袋,就是每一捧都要好好珍惜。
然而背着几十斤的东西,他们怎么能跑得过骑马的金人?
两颗脑袋被砍下,轮到了第三个人。
说不害怕是假的,但是他依然努力让自己颤抖的身体颤抖得不那么厉害,努力地让背后的水泥袋子不掉下来。
如果扔掉水泥,他们或许可以逃得一条命回来。
他们的两条腿或许跑不过四条腿的马,但是只要随便能跑到一条小河边,一个猛子扎下去,活命的几率很大。
一袋破水泥而已,就值得他们付出一条命。
李申之想到了建国初期的那些人。
想要狠狠地骂他们愚蠢,却又实在骂不出口。他们是愚蠢,可是他又有什么资格去骂他们?
两行眼泪从眼角滑下,鼻头有些发酸。
张浚拍了拍李申之的后背,没有劝解,没有安慰,只是与他站在一起,眼睁睁地看着远处,一排民夫被尽数斩首。
张浚是经历过大世面的人,几个民夫的死还不足以让他的情绪有丝毫的波澜。他不知道李申之曾经历过的那种物资匮乏又被人欺负的时代,那种为了保住一点点战略物资而献出生命的时代。
“记住今天这一刻,我要让金兀术那狗日的血债血偿!”
一百一十二、同仇敌忾
完颜宗弼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人,对所有人都是如此。
一个杀金人都如杀狗一样的人,还如何指望他能够对宋人慈悲。
李申之的那一句咆哮,对完颜宗弼造不成半点影响,毕竟人家也听不到。
他只是想发泄心中的不快。
在战争的压迫之下,大多数人都会或多或少地出现一些心理变态,必须要及时地疏导出来。
第一次真正地面对战争,他才终于切身体会到了战争是多么地残酷。
人命如草芥,杀起来比杀一只鸡都容易。
杀鸡还得忙活大半天去逮鸡,而屠杀平民的时候,被吓破了胆子的百姓连躲都不会躲。
并不是所谓的连拼死反抗都不会,是在这乱世之中,他们也想快点死了,好解脱。
就像深陷抑郁症中,据说他们眼中的世界是灰暗的,是静止的,是没有生命的。对世界绝望的人,他们已经失去了活下去的意愿。
李申之发泄了心中的不快,同时激起了守军的同仇敌忾,他们的眼中全都冒着火。
完颜宗弼扎好了营,按部就班地将军队布置开来。
十万人看似很多,真要挤在一起也没多少。
一个大型足球场就能容纳十万人,还是人人有座位的情况下,一万人真要聚集在一起,也就一发炮弹的事儿。
但是十万人散开以后,就显得很多,尤其是安营扎寨,将军事设施完全展开之后更是如此。
金军遮天蔽日的旌旗着实看上去气势唬人,满满当当地将应天府城围了个遍。
张浚指着远处的金军,说道:“老夫先去歇息片刻,申之你先盯着点。”
李申之点了点头,先请张浚回望楼之中歇息。
战争中的士兵需要轮换休息,指挥官同样也需要充足的休息。
疲劳驾驶的司机容易出车祸,疲劳指挥的军官同样会昏招频出,下达一些不理智的指令。
这种时候,还是他们两个靠得住。赵不凡和赵瑗虽然地位很高,但着实担当不起指挥城防的职责。
一来他们在军中威望不够,二来张浚对他们的能力并不信任。
不过就算是这两人能够在前线指挥,张浚也不敢把这二人放到城墙之上。
赵瑗是未来的储君,真要有个三长两短,他张浚的罪过可就大了。
能够出现在应天府城中,已经为赵瑗日后执政赚取到了足够的的政治资本,没必要再只身犯险。
金人既然摆开这样的架势,分明就是要打一场持久战,应天府需要做好防守策略才行。
张浚与李申之轮流休息,士兵们也分成了好几拨,轮流守城。
不多时,金人的营地中升起了袅袅炊烟。
“金人要准备攻城了。”李申之看似镇定地分析,其实心中已微微有些发慌。
金人作为主动进攻的一方,天生拥有战场上的选择权。
他们可以选择进攻的时机,因此他们可以将自己的状态调整到最好之后,再发动进攻。
所谓最好的状态,无非就是吃饱睡好,让士兵的体力和精力恢复到巅峰。
金人有备而来,应天府的守军也不白给,背靠这么大的一座城,以及李申之搞出来的覆盖式后勤补给,他们可以全天候供应馒头和肉汤。
只要士兵想吃,随时随地都能吃上一口饱饭。
李申之的一句口号让士兵们非常感动:哪怕是死,也不叫兄弟们饿着肚子死。
事实证明,肉比馒头抗饿。
连着吃了两顿大肥肉,守城的士兵们一点都不觉得饿,只是在口袋里装了一个馒头备用,便守在岗位上,安静地等着金人的到来。
“动了,金人动了。”
负责瞭望的士兵大声呼喊着,城头顿时紧张起来。
有序的紧张。
李申之连忙拿起手中的望远镜,朝完颜宗弼的中军望去,却皱起了眉头。
“怎么看上去不像是金人?”李申之不解地问道。
金儿跟在身边,也拿着望远镜看了看,说道:“怕是公子的回回炮把他们打怕了,金人这是把百姓押在了最前面。”
宋人的回回炮打得又快又准,金人若是直接冲过来,怕是有不少人要被石头给砸死。
将宋人百姓押在最前面,算是给李申之出了一道难题。
蛮族进攻汉人城池的时候,将百姓押在阵前,是一项常用的战术。
这是一道阳谋,其后果无论如何都会很残酷。
若是汉人率先投石或是射箭,那么就会有成批的汉人死在自己人的手中,极大地打击汉人的士气。
而若是置之不理,任由蛮族押着百姓攻到城下,会极大地增加守城的难度,守城汉人的伤亡将会变得更大。
在乱世之中能领兵的将军,就没有一个是心软的,他们一定会下达攻击的命令,即便会误伤同胞也在所不惜。
这些将领的不同之处在于,他们口中的说辞不一样。
口才好的能将气氛渲染得慷慨激昂,借着敌人的残暴点燃己方的斗志。
李申之不需要那么好的口才,这一幕他早已料到,自然就有应对之策。
回回炮的精准度不是白给的。
李申之传令城中的回回炮阵地做好准备,再着令观察手紧紧盯着标示距离的桅杆。
所有人都屏息凝视,等着李申之的命令。
李申之在心中默默念着一句经典台词:放近了再打。
心中虽然紧张不已,却又不得不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
开战之前靠的是谋略和布局,开战之后最需要的是对时机的把握。
这种把握必须要恰到好处,早一秒亦或是晚一秒都不行。
李申之不知不觉握住了金儿的手,亦或是金儿主动握住了李申之的手,软暖的感觉让李申之稍稍冷静一些,可以将注意力全都放在战场之上。
也得亏金儿练过,要不然小手要被他给捏扁了。
“二百米……”
“一百五十米……”
“一百米……”
“放!”李申之狠狠地把手压下,回回炮发射的命令传出。
回回炮的角度和射距都是提前调试好的,试射也早已完成,石弹的落点尽在掌握之中。
就等着汉人百姓走出射程覆盖范围,再狠狠地揍金人。
城墙上有令旗手,用旗语通知回回炮阵地发射。
严阵以待的炮手们敲下击锤,一片片的石弹激射而出,带着低沉的鸣啸声划过了城墙的上空,砸向了金人。
走在攻城路上的金人听到了低沉的声音,抬头看到漫天的石弹飞来,慌忙赶着宋人往前跑。
前面的宋人同样察觉到了异样,看到身后金人的阵型有些混乱,他们便拼了命地往城下狂奔,这或许是他们唯一的活命机会。
越靠近城墙,石弹越砸不到,这是他们朴素的物理常识。
而金人也凭着自己的生活经验,判断着石弹的落点。对他们来说,往前跑就能脱离石弹的覆盖面。
还没有进入石弹射程的金人,也在疯狂地往前跑着。
并不是他们不怕石弹的危险,而是身后站着执法队,后退会被就地正法。
他们只能是一边向前冲,一边祈祷不要被石弹砸到。
结果出现了有趣的一幕,天上的石弹仿佛冲锋号一样,催促着所有人前进,战场上的节奏一下就被提了起来。
从以往的战争经验来看,被石弹砸中的几率并不是很大,毕竟这个时代的石弹不会爆炸。
即便是现代战场上,那种骇人的火力覆盖之下,也很少听说有被炮弹砸死的人。
果不其然,第一波石弹落地之后,只有几十个金人被砸中,除了十多个当场毙命的外,大多数是负伤倒地。
参与第一轮进攻的有上千人,几十个人的伤亡并不高。
抗过了第一轮石弹,金人加快了跑动的速度。
两轮石弹之间会有一个比较长的时间间隙,尽快跑到安全地带才是正经。
可还没跑出几步,第二轮石弹呼啸而来。
宋人的回回炮仿佛会连射一般,一点喘息的空隙都不留给金人。
看着天上飞着的石弹,金人竟然有些发愣,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就连脚下的速度都变慢了许多。
第二轮石弹有蹊跷,声音与第一轮不太一样。
当然不一样,第二轮“石弹”其实是瓦罐。
当瓦罐落地之后,黑乎乎的油迸射而出,溅得到处都是。
见过此物的金人大呼:“猛火油,快跑!”
猛火油就是石油,是这个时代的燃烧弹。粘稠的猛火油若是沾在身上被点燃,很难被扑灭。
话音刚落,第三轮石弹已经飞过了城墙的上空,朝着金人砸了过来。
声音不同于第一轮石弹和第二轮石弹,第三轮射出来的虽然依然是瓦罐,但里面装着的却是通红的炭块。
瓦罐落地之后崩裂开来,燃烧的石炭也分散成了许许多多的碎块,遇到猛火油便会点燃。
片刻之后,小火苗渐渐地烧大,“彭……”地一声,猛地变成了熊熊大火。
猛火油早在唐朝时期,便已经大规模地应用在守城战中,应天府自然也存了一些,量却不大。若是任由李申之今天这么个打法,恐怕撑不够两天便会被用光。
就是这仅有的猛火油,还被李申之搜刮走了一大半运去了工坊,说是要做什么劳什子实验。
张浚虽然心有怨言,却也从不去反驳。
毕竟连应天府都是李申之一张嘴炮开出来的,人家自己打出来的地盘,想怎么折腾都行。
再者说,这么点猛火油在张浚眼中并没有那么重要,远不足以左右一场战争。
真要是到了危急时刻,需要用油去泼、去烧攻城的金人,城中那么多的牲口,完全可以搞一些猪油羊油来代替。
战争打到了惨烈的时刻,人油照样可以用。
转眼之间,百姓跑到了城墙根下,眼巴巴地看着城墙上面。
他们只知道拼了命地跑过来,并没有想过怎么爬上高高的城墙。
这些百姓天真的以为大家都是同胞,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金人屠戮。
至少也会丢根绳子下来,把他们拉上去。
事实证明他们确实很天真。
眼看着金人冒着石弹和火海从身后追来,城门没有打开,城墙上面也没有扔下来绳索供他们攀爬。
然而城上守军也没有对他们置之不理,而是扔下来一把把的朴刀。
想活命,还得靠自己。
城下的宋人就像是被逼到了悬崖边上的猛兽,捡起地上的朴刀,破了音的嗓子大吼一声,红着双眼朝金人扑了过去。
不需要解释,不需要命令,人类求生的本能告诉他们应该怎么做。
金人正准备接战,却接到了身后收兵的号令。
猛火油的量不大,燃烧了片刻之后火势逐渐变小,金人若是绕着跑,大概不会被伤到,就是熏得不行。
李申之见状,让传令兵传令回回炮阵地停止设计。
按照他原本的战术设计,是要用回回炮硬生生地砸出一个无人带,将金军的前军和后军隔开,然后让城下的百姓反杀掉追过来的金人。
既然金人撤了,回回炮便停下了作业,让金人以为回回炮只能三连发。
完颜宗弼就猜测道:宋人的回回炮同样只能单发,刚才之所有那样的效果,是因为宋人将回回炮分成了三组,每一组发射不同的弹药。
看到金人撤退,城下的宋人仿佛无双过后的CD期,虚软地坐在地上,片刻之后才有力气站起来,提着朴刀,顺着城墙上扔下来的绳索爬进了城。
一上城墙,他们便搂着守城的士兵,只当了半天俘虏的他们,却仿佛久归的游子一般,抱着家乡的亲人泣不成声。
金人退了,第一次进攻并没有实质性的接触,便结束了。
完颜宗弼本着稳扎稳打的态度,从没想过可以一鼓而下攻陷应天府城。
方才的进攻,不过是一次试探罢了。
所谓的试探,就像是球场上的假动作,假装进攻一下,看看防守方有什么防御的手段。
只要试出了守方的防御手段,那么在下一次进攻中就可以想办法避免。
就像知道了宋人回回炮的厉害,完颜宗弼干脆放弃了投石车攻城。
金人的投石车射程没有回回炮远,精度没有回回炮高,拿过来攻城纯粹是给宋人当靶子玩儿。
任何手段最有威胁的时候,是敌人不知道的时候。一旦敌人将其摸透,威胁也就不再存在。
核平除外。
若是防守方不防守,那么金人不介意来一次假戏真做。
……
第一次试探很成功,至少完颜宗弼认为很成功。
经过一番短暂的休整,金人的第二轮进攻开始了。
这一次,是真正的进攻。
一百一十三、老兵
第一轮进攻过后,很难说到底是谁输了,亦或是谁赢了。
从场面来看是宋人赢了,而真要细究过去,仿佛金人也没输什么。
反倒是宋人暴露了自己的底牌,战略上输得更多一些罢了。
对于一个战场新手来说,总是喜欢算计一点点的胜败,纠结于细枝末节的东西,为一点点的优劣势患得患失。
殊不知一时之输赢根本都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战争最后的结局。
哪怕满盘的车马炮被杀了个精光,只要仅剩的一个最后小卒子能拱死对方老将,那就是赢了。
就像张浚在川陕一般,不管前面赢了多少,最后一仗打得一败涂地,就是输了。
完颜宗弼是一员沙场老将,跟着灭了辽再灭宋,要能力有能力,要资历有资历,他的目光便放得很长远。
在金军帅帐中,完颜宗弼与手下的几员大将商讨着战术。
环视一眼帐中诸将,完颜宗弼总觉得这些助手没那么得力。
若说打仗的勇猛,在坐的诸位都有两把刷子。但要说道谋略,却都差了点意思。
完颜宗弼最为倚重的完颜撒离喝正在川陕与宋军对峙,那里的局势也不容乐观,必须要有一员大将镇守。
而另一个臂膀韩常,此刻正坐镇开封府,与完颜亮一道坐镇老窝。
虽然完颜宗弼是带着必胜的信心来攻打应天府,但凡事总要留个后手。万一宋人不讲武德偷袭开封府,他也不至于被打个措手不及。
有韩常这员老将坐镇,完颜宗弼心里才踏实。韩常这么些年跟着完颜宗弼立下了不少功劳,也就是因为是个汉人,要不然地位不止于此。
真要是开封府被宋人给偷了回去,金军面临的就成了死局。
虽然金人看上去占领的地盘很大,但经过多年战争的屠戮,绝大多数地区接近于无人区。
金人真正可以依仗的,其实只有开封、洛阳、长安等几座城而已。
原本以为不再需要打仗了,身边便没留什么智谋之士,全是些猛安级别的猛将,没成想竟然跟应天府擦枪走火搞出了军事摩擦。
从军事恫吓到骑虎难下,再到现在不得不出兵讨伐应天府,完颜宗弼有些不明白,事情怎么忽然就发展到了这种地步。
他不明白,李申之明白。
因为这一切,全都在李申之的谋算之中。
虽然说前一次李申之误发回回炮是一个意外,但却是符合他战略意图的一个举措。
李申之从选择了应天府当自己的发展基地开始,就打定了主意要不停地挑衅金人,以此来为自己的发展赢得空间。
说得直白一点,李申之玩得就是养寇自重。
只不过这个寇有点庞大,一般人不敢往这个方面来想。
自古养寇自重的顶多养一只恶狗,还没见过养恶龙的。
说是意外,在下令的时候,未尝不是李申之下意识的一个动作。
亦或者根本就是故意的,意外下令只是为了给临安府一个交代。
谁知道呢?
历史就是这样,当时到底是怎么个情况,只有当事人知道。张浚是否知道李申之的打算,也无从知晓,也可能他心里知道而装作不知道。
后世的史书只会记载:李申之误触机关击退完颜宗弼,引得金人大举围攻应天府。加速了金国的灭亡。
历史上的事情,并不是所有事都能够被解释得清楚,但总是可以被理解,被合理地理解。
每个人看的角度不同,理解的结果也随之不同。
李申之看着远处的金军营地,心中想的却是远在数十里之外的岳银瓶。
也不知道那虎娘们在外面怎么样了。
岳银瓶在林子里刚刚睡了一觉,现在轮到她来放哨。
精锐的战士,不只战术素养高,心也很大。
心大的表现之一,便是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都能睡着。
能吃能睡,才能有饱满的精力完成超高难度的军事任务。一个紧张起来觉都睡不着的人,在敌后若是失眠上两天,战斗力连一半都剩不下。
上一班的岗哨是老陈,此刻正与岳银瓶换岗。
“陈大哥,你去睡一会吧,这里我来盯着。”岳银瓶使劲搓了搓脸,精神立马恢复。
老陈说道:“不必了,再熬一会,咱们就该行动了。”
岳银瓶看了看偏西的日头,又回头看了看应天府方向,忽然愣了一下。
老陈说道:“二娘莫要多想,既然上了战场,就要相信自己。不管是攻也好,撤也好,千万不能犹豫,一旦犹豫了,便离死不远了。”
岳银瓶点头道:“我知道,狭路相逢勇者胜。可我刚才好像……”
好像有些恍惚。
老陈说道:“头一次上战场,都是正常的。今晚跟金人干上一仗就好了。”
若是别人说这句话,岳银瓶都会反驳一番。
明明刚追着完颜宗弼杀了几十里,莫名地被人说没上过战场。
可老陈这样说,她偏偏无法反驳。
而老陈的话,准确地点在了她刚才的困惑之上。
刚才那一刻,岳银瓶确实有一些犹豫,亦或是不自信。
上次追击完颜宗弼的时候,全凭着一口勇气从头追到尾,啥也来不及多想。完颜宗弼越跑,她越是自信地追,进入了良性循环。
可现在不同了,在这里埋伏了大半天,最初的锐气被消磨了大半,再仔细想想自己这一千人与金人十万人的对比,说心不虚那是假的。
刚上战场之人,完全可以凭借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那股子冲劲儿,猛冲猛打,把敌人打懵。
但只有经过了最初的兴奋,随后的恐惧之后,依然可以冷静面对战局的人,才算得上是真正上过战场的人,至少是经历过战火淬炼的人。
所谓的老兵,并不仅仅是当兵多年的人。
真正的老兵是指那些,在炮火和死亡的威胁之下,依然可以按部就班地执行战术指令,完成战术动作的普通士兵。
他们不是不怕死,而是知道怕死也没用。如果能克服对死亡的恐惧,按部就班地完成自己的战术动作,活下来的几率会更大。
经历过战火的洗礼,李申之已经可以做到这样的程度。
就在刚才的间隙,金人开始了第二轮的进攻。
对于新兵来说,第二轮进攻的强度就像是决战。
而对于老兵来说,第二轮进攻依然是在试探,亦或是消耗。
攻城战从来都是持久战,很少有几天就给攻下来的战例。
即便有速攻成功的攻城战例,也大多是长途奔袭之后的突袭。
像应天府这样备战了小半年的地方,速攻只会给金人造成更大的伤亡。
看上去像总攻,是因为金人的进攻是一场全面展开的进攻,但是战斗力却又没有那么凶悍。
几轮争夺,虽然让金人屡屡冲到了城墙根下,但始终没人能够爬上城墙。
打仗,其实打的就是火力的输出,既要有火力输出的密度,也要有火力输出的精度。
攻城方的优势在于,他们可以自由地搭配攻城的手段,通过第一波、第二波攻击消耗掉守城的力量,然后抓住时机派出自己的最强力量,一举攻下城墙。
而守城方的优势在于城墙给敌方加持的减弱光环。
双方的优势都不重要,大家纠结的重点在于:守城方的劣势。
守城方的劣势,才是攻守双方纠结的关键所在。
攻城方努力地寻找守城方的劣势,抓住一切机会从劣势击破守方的防线。而守城方则是想尽一切办法地不强自身的劣势,不让攻方得逞。
有些劣势是显而易见的,有些劣势需要不停地试探。
比如说城墙的高矮,城池规模的大小,这些都是显而易见。在这些方面,应天府虽算不上劣势,但在金人眼中也不算什么优势。
而真正需要试探的,是应天府守军的防守策略。
简言之,对方有哪些防守的手段。
不同的手段同样具备不同的有点和缺点,只有摸准了守方的优缺点,才能因地制宜地选择最优的战术。
或许有人问了,难倒守城方不能把所有防御的措施全部准备好,这样不就没缺点了吗?
答案是不行。
因为城墙上的空间有限,同一时间内能够容纳的士兵和装备就那么多。
设置了这种装备,必然无法设置另外一种装备。
当攻城方洞悉了守城方的套路之后,主动权依然在攻城的一方。
这样的道理完颜宗弼懂得,李申之虽然不是很懂,但是懵懵懂懂之间也知道这些原则,毕竟曾经是那么地酷爱战争和历史,著名的经典战例更是反复揣摩,乐此不疲。
虽然没读过啥兵书,但李申之心中隐隐地总结出一道名将心得:除非有一击必杀的把握,否则决不尽全力。
金人在试探着应天府的防守,而李申之也有所保留。
在金军没有真正发动总攻的时候,李申之始终把最后的杀手锏藏在手里,哪怕是金军偶尔地爬上了城墙,也绝不放出来。
第二轮攻城过后,双方各有死伤。
当金军完全退却之后,应天府的城门大开,从里面跑出来几百号民夫打扫战场。
看着民夫在满地捡装备,金人并没有杀一个回马枪。
不杀回马枪的原因,并不是双方有什么狗屁和平约定,而是因为回头也没用。
民夫们在捡装备的时候还时不时地瞄金人一眼,一有什么风吹草动立马往城里跑。
这么近的距离,金人还没杀过来,宋人便跑回城里去了,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宋人在地上扒拉死尸,以及给重伤未死的金人补上一刀。
宋人打这一仗打得很节俭。
没办法,这都怨他们的主将张浚和李申之太谨慎,把这一仗当成一场没有援军的拉锯战,时间预定为三年。
既然是这样,城中的所有物资必须省着用,就连抛出来的石弹,都被民夫们一颗一颗地捡了回去。
完颜宗弼看着宋人的民夫背着石弹往回跑,场面说不出的滑稽。
刚刚组织第二轮进攻的金人将领叫大旲,是原渤海国人,跟金人是近亲。
大旲的“大”是姓,是渤海国王室的姓,可见此人乃是前渤海国的贵族。
前文说过,在契丹人统治草原的时代,女真人分成了两个部分,叫黑水靺鞨和粟末靺鞨。
黑水指黑龙江,黑水靺鞨的意思是生活在黑龙江附近渔猎的人。
粟末指的是松花江,粟末靺鞨就是生活在松花江附近渔猎的人。
粟末靺鞨与契丹人接触更多,生活方式更加文明,于是被契丹人称之为熟女真,他们建立了强盛一时的渤海国,随后被辽国灭掉改建东丹国。
而黑水靺鞨生活方式更加野蛮一些,被契丹人称之为生女真,金国的完颜部便出自于生女真。后来建立大清国的建州女真,也是出自于这一部,曾是完颜部的附庸部落。
大旲祖上曾经阔过,看贫蔽的宋人自带些许优越感:“这宋人也当真是有趣。箭矢石块捡回去还能再用,难不成人死还能复生?”
他的嘲笑不无道理。应天府就是一座死城,不管战略物资准备得有多么地充分,里面的人是死一个少一个。
就算城中的人会生孩子,总不至于让一群两三岁的娃娃上战场吧。
就算用最笨的办法,把应天府中的青壮全部耗死,哪还有不破城的道理。
完颜宗弼鼻子里哼了一声,满脸的不屑。
不知是对宋人的不屑,还是对大旲的不屑。
“大旲,明日还由你来攻城。”完颜宗弼下完了命令,便回头安排生火做饭。
“得令!”大旲抱拳应下,却是满脸的不乐意。
将帅二人各有各的心思,却又不得不维持表面上的和谐。
完颜宗弼瞧不上大旲的战斗力,看来明日的进攻依然以试探和消耗为主。
而大旲同样满心的不服气,凭什么金国的贵人们都能回到燕京享清福,偏偏把他们这些人派来打这种没有油水的仗。
随着宋金局势的逐渐稳定,金人烧杀抢掠的那一套越来越行不通。
华北平原的百姓被他们掠夺了好几遍,很难再刮出什么油水。
金国本部在前期的战争中赚得盆满钵满,现在让他们这些边缘部族来啃硬骨头,是大旲们的共识,敢怒不敢言的共识。
反正是试探,大不了明天出工不出力,先把那些刚刚归附过来的人派上去,让他们先当炮灰。
战场霸凌,无处不在。
郁闷的大旲把心中的不满撒给了别人。
不满的不只是大旲,完颜宗弼刚刚得到了一个噩耗:今晚没饭吃了。
一百一十四、下堡送温暖
绝对的实力,产生绝对的傲慢。
当宋金之间实力的差距大到以数量级论的时候,即便如完颜宗弼这般宿将,也难免生出一些傲慢的做法。
比如,没带干粮。
金人觉得自己打宋人,就该是以一敌十,十万人能追着宋人一百万人揍。
应天府总人口才几十万人,段段时间只能顶多能凑出十万人马。
一比一,金人觉得自己是大优势。
再加上开封府距离应天府太近了,于是完颜宗弼便安排了每天都有人送饭。
从开封府做好了饭,运到应天府前线。
当然了,并不是十万大军全都是这么送饭,这样的待遇仅限于高级军官。
对于完颜宗弼来说,他只想喝开封府的羊汤。
由辎重兵在开封府用木桶将熬好的羊肉羊汤装好,运到前线时尚且温热,只需要热一热,再配上胡饼,便是一顿畅快的晚餐。
遇到脾气急的人,连加热都省了,直接拿碗在木桶里抄上一碗就喝。
哪曾想,就这么短短几十里地,用来运羊汤的粮道,竟然被劫了。
劫了一辈子粮道,金人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的粮道也会被劫。
金人起家的时候,最爱劫粮道,就是靠着这个简单的战术,打得辽人顾此失彼。
辽人也劫过金人的粮道,不过没劫住。
不是辽人战斗力不行,而是金人压根就没有粮道。
金人往往随身带点干粮,剩下的就地补给,从来不需要运粮道。
而今天,他们攻宋的时候,竟然在自己最擅长的事情上吃了亏。
真真是没处说理。
可见人一旦失去了初心,若是行动上还没有及时做出改变的话,必定要吃大亏。
完颜宗弼没有慌乱,而是故作淡定,与士兵没一同开始吃稠粥,顺带刷了一波体恤士兵的好感。
能够化劣势为优势,化被动为主动,是一个政治家的基本素质。
被劫的粮食虽然不多,但完颜宗弼还是选择了封锁消息。
事儿虽然不大,但是造成的影响很坏,这会让金人士兵们觉得自己的后方并不安全。
士气这东西,虽然看不见摸不着,对军队战斗力的影响却是巨大的,大到能让人绝地反生,也能让人阴沟里翻船。
士兵们的干粮还有一些,劫粮道主要影响的还是高层军官的特殊待遇。
没吃上羊汤胡饼,完颜宗弼派出了一支人马,去粮道附近巡查一番,看看到底是什么人这么大胆,尽然敢劫金人的粮道。
押送粮草的人竟然没有一个活着到前线,给完颜宗弼布下了战争迷雾,让他看不到敌人的虚实。
也正是因为看不清,所以完颜宗弼派出的,是精锐中的精锐。
虽然只有一千人,领队的却是一个猛安,王伯龙。
王伯龙虽然有一个汉人名字,但却是出生在双城。
双城在现在的黑龙江,自古以来便是金国的地盘,女真人活动的领域。
所以很难说王伯龙到底是金人,还是汉人,亦或是契丹人。
或者是金国汉人。
此人一生南征北战,立下无数汗马功劳,号称金人第一猛士。
不过这个第一猛士并不是真正的排行第一,而大概是一种称号,因为金国有好几个第一猛士。
即便不是第一,起码也能位列前十。
若是让李申之知道这事儿,完颜宗弼竟然派王伯龙去保护粮道,恐怕立马得惊出一身冷汗。
吃惊之余,大概会不惜一切代价给岳银瓶造几支定装子弹的现代枪出来,纯手工打也得打出来。
可惜他不知道,岳银瓶也不知道。
此刻的岳银瓶,正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
赶着一队马车在前面走,岳银瓶打了一个饱嗝,说道:“陈大哥,这金人也不厉害么,咱们只一个冲锋他们就散了。反倒是追杀逃兵费了不少功夫。”
刚才劫粮道非常地成功,金人一触即溃。由于金人跑得太快,他们差点没能实现全歼。
老陈说道:“二娘万不可轻视金人。打仗重在士气,咱们有备而来,又全都是精锐,自然气势如虹。金人见咱们气势汹汹,感觉打不过,心里便生出了胆怯,自然一触即溃。”
岳银瓶忽然想起了李申之讲过的那些故事,诸如:一双草鞋,一个钓鱼钩,一个扁担,一个破碗,一颗苹果,一个冻芋头之类的故事,好像有些理解了这些话。
“陈大哥,若是这些金人没有被咱们吓倒,选择了奋死抵抗,能给咱们造成多大伤亡?”岳银瓶问道。
老陈说道:“不好说。如果他们奋死抵抗,咱们的战术也得跟着改变。兴许只能烧了他们的粮草作罢,杀不了几个人。”
劫粮道可以,但是杀人不行,这是老陈对双方实力对比的判断。
岳银瓶深深感慨一番,自家夫君明明没有上过战场,却对战场之事样样都很精通,真不知道这个纨绔子弟是怎么就突然开了窍。
众人各自想着心事,又朝前走了一阵,老陈说道:“二娘,你带的那个小伙子不错。”
岳银瓶喜道:“你说魏胜?”
老陈说道:“有勇有谋,至少能当个统领。”
岳银瓶一听自己挑选的护卫有这么大能耐,顿时心里喜滋滋的:“等回到城里以后,我就让我家相公提拔他。”
对于提拔将领的事情,老陈不置可否,而是说道:“这许多羊肉和胡饼,二娘打算如何处理?”
按照李申之的说法,他们在外面是打游击来着,不宜带这么多的随身物品。
游击战,就是要快速灵活,能少带点东西就少带一点。
带的累赘多了,就没办法快速机动,效果会大打折扣。
他们随身带着李申之特质的干粮,光吃干粮就足够他们消耗大半个月。更何况他们在外面不只吃干粮,还兼顾着打些野味,吃些果子充饥。干粮是在极端情况之下保命的家伙,能省一点是一点。
今天劫到了这许多的羊汤胡饼,众人全都吃得滚瓜溜圆,看来明天中午之前是不会感觉饿了。
可即便他们放开了吃,超水平发挥,也不过才消耗了一小半。
这些金军高层特供的伙食还剩了一大半。
留是不能留,好不容易劫下来,留下来就是资敌。
可若是倒掉吧,又太可惜。大家都是刚刚摆脱饥饿的穷苦百姓,还没过过几天好日子,让他们这么糟蹋粮食,就像是不孝顺父母一样,他们的良心受不了。
岳银瓶说道:“前面好像是张牧之他们的堡垒,给他们送过去吧。”
老陈点头道:“老张他们确实不容易,守着对金的第一线,成日里提心吊胆的。”
小分队的几个领队碰了下头,很快完成决策部署,队伍朝着张牧之的堡垒开去。
离着老远,张牧之便在望远镜中看到了是岳银瓶来了,还赶着好几辆马车。
待走近了,李铁牛也爬上了城墙:“二娘,这马车里拉的是甚?是给俺们的好东西吗?”
岳银瓶笑道:“你个大黑牛,这下你有口福了,赶快开城门。”
“好嘞!”李铁牛二话不说,从城上跳下来,吆喝着小兵开城门。
等岳银瓶进城的时候,乡民们呼啦啦地围上来一大圈,张牧之站在最前面。
“二娘,这马车上拉的是甚?可是需要俺们给你保管住?”张牧之问道。
岳银瓶说道:“马车上装的是羊汤和胡饼,刚从金人那里劫来的。离你们这里近,就送来让你们饱饱口福。”
一听到有羊汤喝,乡民们脸上露出的兴奋的神色。
皇帝喝一碗羊汤都要回味好几天呢,更何况是老百姓。
这时候的羊汤,是比和牛肉,黑松露都要珍贵得多的珍馐美味。
有心急的乡民,已经转身回家,拿大碗去了。
张牧之知道些战略部署,说道:“你们在外面这么辛苦,你们该多吃些才对。”
岳银瓶恰到好处地打了个饱嗝,说道:“我们刚吃过,实在是吃不完了,你别嫌弃。”
她倒是也不客套,直接实话实说。
虽然这些羊汤是人家岳银瓶剩下的,张牧之不仅不嫌弃,还满心的感激,说道:“二娘说笑了,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俺们也不至于纠结这些。”
读过书的人都有些臭毛病,比如说自以为气节的假清高,有人就不食嗟来之食。
岳银瓶虽然说话直来直去,但并不是缺心眼。担心张牧之多想,才多解释了一句。
两人在这里客套,李铁牛围着马车转了好几圈,还时不时地掀开马车上的木桶看一看。
这一看,可把周围的百姓吓了一条:“李铁牛,这胡饼你随便吃,俺们不跟你抢,可这羊汤你不能喝,必须等大当家的分配才行。”
他们山寨里原些的规矩,有些类似于原始社会的分配制度。
缴获的东西全部交给大当家,然后由大当家张牧之统一分配。
偶尔有私自藏了些缴获的,若是一些粥饼饭菜也就罢了,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若是把珍贵财物给私藏了,被张牧之发现了就是砍脑袋。
是以乡民们才说出这样的话,胡饼算李铁牛私藏了大家不计较,但是羊汤是珍贵财物,必须统一分配。
李铁牛出溜了两下鼻子,悻悻地盖上了盖子,说道:“嘁,谁稀罕这点羊汤,俺铁牛甚好东西没吃过。”
从马车上跳下来的时候,怀里到底揣了两个胡饼,拿出一个大大地咬了一口。
张牧之叱责道:“铁牛,修的胡闹!罚你今晚不许吃饭。”
李铁牛的脸色立马拉胯下来,他已经好几天没吃饱饭了,就指望刚才顺的几个胡饼垫吧垫吧。
张牧之的一声命令,引来乡民们的一顿哄笑。
他们都拿李铁牛没办法,不管是原先在寨子里,还是现在的堡垒里,李铁牛仗着自己一身蛮力,活脱脱就是一只孙猴子,谁也管不住,只有张牧之这个如来佛能降得了他。
一听到晚上不能吃饭,李铁牛的肚子跟着叫唤了一声,狠狠地咬了一口,吃掉剩下的半个胡饼,将另一个胡饼藏好。只有一个胡饼了,这是晚上救命用的,现在不能吃。
岳银瓶送完了温暖,便要告辞离开。
他们出去之后还要找地方隐蔽,天黑之前找不到一处稳妥的地方,怕是要被金人发现踪迹,那可就麻烦了。
李铁牛苦恼地送走了劫粮小分队,忽然猛地一拍脑袋,大喊道:“二娘稍等,俺要跟你们去打金人!”
后知后觉的他忽然想起来,这些羊汤是岳银瓶他们带来的。那岂不是说,只要跟着岳银瓶走,就能每天都能喝到羊汤,而且还是尽饱喝的那种。
想想就兴奋。
岳银瓶说道:“跟着我们可是要吃很多苦的。”
“二娘放心,俺能吃苦!”对于李铁牛来说,哪怕穿了一身破布片子,亦或是晚上睡柴禾堆,全都不是事儿。只要能让他吃饱,那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幸福。
岳银瓶知道李铁牛打的什么心思,却不道破,而是问张牧之道:“张将军可愿割爱?”
李铁牛毕竟是张牧之的妹夫,要人之前还是打一声招呼比较好。
张牧之没有李铁牛那么心大,他知道劫粮是干什么的,也知道在外面肯定是饥一顿饱一顿,断没有妹夫想的那么好。
但想到自己的处境,虽说自己是李申之的班底成员之一,却并没有立下什么大的功劳。
虽说他的堡垒处在宋金交战的第一线,却并没有真正地打过一仗。
照此来说,让李铁牛跟着去劫粮,倒也算是表忠心的态度。
张牧之心思转得很快,短短一两秒就想通了其中的关节,说道:“铁牛太粗俗,一路上还请二娘多多包涵。”
很委婉地说自家妹夫脑子不好使。
岳银瓶朝着张牧之一抱拳,表示感谢,再朝李铁牛喊道:“还不骑马跟上来!”
说罢,小分队扬长而去,空留李铁牛笨拙地骑着马在后面拼命追赶。
“把缰绳攥手里,屁股抬起来。”张牧之隔着老远,朝李铁牛大喊着。
李铁牛照做之后,速度果然提高了不少,回头留给张牧之一个憨厚的傻笑。
一百一十五、假冒偷袭
入夜。
金军帅帐内,一众金将皆是愁眉苦脸的样子。
他们不是为了战局发愁,而是为了伙食而发愁。
事实证明,当一个人的大多数愿望都得到满足之后,总会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纠结不已。其实就是吃饱了撑着罢了。
这半年多来,他们在开封府每天声色犬马,锦衣玉食,过得好不自在,何曾有过这样的苦日子。
喝粥睡帐篷?
奴隶才会睡帐篷,穷人才只能喝粥。
虽然他们出身都是贫苦人家,早年间要是能过上喝粥住帐篷的日子,那是神仙般的好日子。
但是自古以来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奢侈惯了的人,如何能够再吃得惯士兵们的粥菜?
完颜宗弼默不作声,手指在案上一叩一叩,仿佛在思考问题,又仿佛在等什么消息。
身边赤盏晖说道:“都元帅,王伯龙去的时间不短了,就算是去开封府,也该打个来回了,这现在还没人来报信,怕不是……”
赤盏晖是金国的一员虎将,当年的归德府就是他所攻占,现在官居济南府尹,开战之前才被完颜宗弼调到了开封府临时听用。
完颜宗弼停下手中动作,说道:“莫慌,王伯龙是难得的文武双全之将,必不会轻易被敌人所擒获。去了这么久还没回来,只能说是劫粮道的人太狡猾了,就让王伯龙与他们好好周旋一番。”
赤盏晖见金兀术一副镇定的样子,心中不禁着急,继续说道:“不如咱们再派一支人马去路上巡查一番,万一王伯龙遇到什么危险,也好有个照应。”
完颜宗弼本能地就要拒绝,他在指挥战斗的时候,很反感别人插手。自打侵宋以来,金兀术就一直是领军的主将,极少有屈居人下的时候。
然而转念一想,赤盏晖现在贵为济南府尹,在金国有着相当的政治地位。虽然其地位远不及自己的都元帅尊贵,但好歹也能当一方助力。若是日后自己想要在金国站住脚,少不得要拉拢一大批中层贵族的支持。
自打宋金和议之后,完颜宗弼正逐渐地从一个军事将领向政治领袖转变。
作为一个逐渐成熟的准政治家,他深知自己的基本盘越大,跟皇帝叫板的资本就越雄厚。
念及此处,完颜宗弼将拒绝的话吞了回去,转而和颜悦色地说道:“赤盏晖提醒的是,俺差点给疏忽了。那就再派谋克领着百人斥候去探查一番。不论有无收获,速速回来报信。”
门外自有传令官去安排,不多时,一支骑兵从金营出发,方向直奔开封府而去。
完颜宗弼和赤盏晖的一唱一和,让帅帐中的气氛立马变得和谐起来。
轻松的气氛,总是会刺激人的发言欲望。
排位稍靠后的有一员叫作李成的将军,忍不住建言:“都元帅,咱们明知应天府内兵少将寡,防守薄弱,何不趁夜偷袭应天府城?”
李成这个人,原本是北宋时期的雄州人,力气很大,能拉得动三百斤的弓。宋徽宗执政的宣和年间就从军,当了弓手,在军队中厮混了许多年,竟然累积军功当了个小军官。在靖康之际,北宋灭亡南宋未立的当口,他聚集了一帮子人,当了个土匪头子。到后来南宋草创,在宋军剿匪活动中被击破,便北上投靠了伪齐,伪齐被废黜之后归了金。
这次完颜宗弼进攻应天府,他是跟着赤盏晖一同被调遣到了开封府中。
完颜宗弼看着这个投降过来的汉人,满心的鄙夷之色,不疼不痒地说道:“那便派你去偷袭如何?”
“这……”李成脸色一僵,支支吾吾道:“下官还未准备,请都元帅给些时间,让下官去……”
完颜宗弼摆了摆手,说道:“算了吧。等你准备好,天就要亮了。”
还有一员降金的汉人,唤作孔彦舟的,原本也想说两句,却被赤盏晖的目光制止。
赤盏晖刚才冒着得罪完颜宗弼的风险强行建议派出斥候去查看王伯龙的状况,实在是因为他觉得事情太过蹊跷,若是不有所行动,恐怕会对自己不利。
毕竟他赤盏晖也在宋金交战的前线,若是金军忽然被人偷袭,乱军之中他自己也讨不了什么好。若是一个时运不济,被流矢伤了性命,更是亏大了。
所以他的建议仅限于防御性质。
至于怎么打应天府,那是都元帅的事情,他们只需要照着办就得了。
攻打应天府是都元帅一意孤行的战略,跟他济南府尹赤盏晖有什么干系?
打得下固然好,他能混一个军功回去,说不定仕途还能再上一个台阶。未来的历史证明,赤盏晖的确有两把刷子,在之后的职业生涯中官职稳步上升,最后被授世袭猛安,封河内郡王、荣国公,拜尚书右丞、平章政事。
武将体系升到了顶级,文官体系升到了顶级,爵位升到了顶级,拿下了职场大满贯。
赤盏晖是智慧的人,所以他不会说任何跟进攻有关的建议。
因为一旦完颜宗弼打应天府失利了,那么他赤盏晖随口的一句小小建议,都可能让自己背上一口大黑锅。
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情,傻子才会干。
而孔彦舟和李成二人之所以有那么强的表达欲,是因为他们认为这次打应天府乃是十拿九稳的事情,赶紧趁着这波东风刷一刷军功,刷一刷存在感。
他们这种降金的汉人本就不受待见,不趁着机会给自己捞一些政治资本,以后的上升空间可就没了。
然而他二人又毕竟是赤盏晖的下属,还没那么大的胆子跳过赤盏晖去巴结完颜宗弼。
更何况就算他们敢,完颜宗弼也未必瞧得上他们。
到时候这两个老汉奸两头不是人,赤盏晖会抛弃他们,完颜宗弼也将他们拒之门外,金国便没了他们的立锥之地。再加上他们汉奸的身份,南宋必然是回不去,这天下之大,再没有他们能去的地方了。
众人见气氛不对,纷纷闭嘴,跟着完颜宗弼一起,静静地等候着王伯龙的消息。
这时,忽然一道如鬼魅般的声音响起,让完颜宗弼大惊失色。
那是专属于回回炮发射的声音,一道穿透力极强的低沉声音。
上一次完颜宗弼领着两千人来应天府的时候,在坐的将领们并没有随行。他们不知道回回炮的威力,更不知道完颜宗弼早已被回回炮吓破了胆子。
完颜宗弼猛地站起来,刚想下令撤退,忽然又觉得不对劲。
他被回回炮砸得不是一回两回了,对回回炮的射程有了相当的判断。
按说他扎营的距离与应天府城足够远,哪怕是回回炮架在城墙上,也不至于能射到这里来。
帅帐中的众将领看到完颜宗弼猛地站起来,却又一言不发地发愣,更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知道听到了石弹在天上呼啸的声音,他们才反应过来,方才那沉闷的声音来自于宋军特有的抛石机。
好在抛石机的命中率不高,这些将领们还能保持淡定。
只要不是脸上抹了锅底灰,不至于轻易就被石弹给砸中。
众将跟着完颜宗弼站起来,一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等着完颜宗弼发号施令。
殊不知看似淡定的完颜宗弼,心里慌得一批。
他倒是想下令,但是却不知道该下什么令。
宋人的投石机太他娘的准了,现在的他除了等第一波石弹落地,想不出自己还能干什么。
不管金将们如何纠结,时间依然按部就班地流走。
石弹随着时间的流逝在飞行,不会为谁停留半刻,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之后,准确地砸进了金营。
刹那间,金营中乱做一团,哀嚎声四起,被砸中的人不少。
当一颗石弹砸掉了完颜宗弼帅帐的帐顶时,在坐的金将终于不淡定了。
“上马,备战!”完颜宗弼终于从宕机中缓过神来。
宋人的石弹为什么能超越射程攻击金营?并不是因为宋人造出了超级投石机。若是他们能造出这玩意,早就用上了,不会留到现在用石弹来偷袭金营。
虽然石弹投过来很恶心人,但这么远的距离之下,能造成的实际杀伤着实有限。
金兀术又回想了方才听到沉闷的击发声,联系到上次在应天府被回回炮攻击时听到的击发声,他捕捉到了真相——宋人出城了。
宋人把抛石机带到了城外,在靠近金营的地方发射石弹偷袭金营。
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而宋人既然出了城来偷袭,用抛石机打完第一波攻击,第二波必然会有骑兵亦或是步兵跟上。
骑炮协同的作战威力,完颜宗弼上次也体会过了,着实厉害。
稍微联想一下,便能引申出不炮协同的作战模式。
当第一轮石弹落地之后,完颜宗弼领着众将出了没顶的帅帐,当即下令组织反攻。
直到此时,完颜宗弼依然没有把宋人放在眼中。
按照常理来说,若是自己的营地在夜间被人偷袭,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先稳住阵脚,摸清敌方实力之后再行决策,通常是且战且退。
而金军对宋军作战有着巨大的心理优势,哪怕是被偷袭,他们率先想到的作战方针也是杀回去,全歼宋军。
压根没把偷袭当回事。
方才的混乱,也是因为主将没有发话的缘故,是攻是守,金兵没个主张。
现在主将一发话,金军尽显精锐本色,纷纷着甲上马,朝着营外杀了出去。
迎接他们的,是第二轮的石弹。
这下让完颜宗弼有些看不懂了。
抛石机从来都是辅助性的进攻手段,在石弹没有进化出爆炸功能之前,这玩意在战场上就是个添头。
难不成李申之仗着回回炮的精度高,射速快,打算用石头砸死自己这十万金兵不成?
放下这些稀奇古怪的猜想,完颜宗弼并没有耽搁,下令金兵继续朝着石弹的来向攻击。
悍勇的金兵根本不怕抛石机的石弹,因为他们知道这玩意有最近射程。
没错,就是离得越近,抛石机越打不着。
他们向前冲得越快,越安全。
李成身先士卒,最先冲了出去。刚才在完颜宗弼那里丢了面子,赶紧在战场上找回来。
然而令他们诧异的是,石弹攻击打了两波之后,并没有来第三波。
抛石机没有继续攻击,宋人也没有骑兵冲锋,步兵更是不见半点影子。
李成虽然心中有些疑惑,但是领着骑兵已经冲出了营寨,便不能再有半点犹豫,朝着应天府城的方向继续追击。
当追出了几百米之后,趁着夜色恍惚中可以看到前方有人影在跑。
结合刚才的战况,李成判断眼前的这些人肯定就是方才用抛石机偷袭金人的人。
感觉双方距离不远,对方又是步兵在跑,李成当下猛催胯下之马,想要尽快地赶上去抢几个人头。
若是能活捉几个回来,在完颜宗弼面前表演一番虐杀战俘的戏码,说不定能挽回些在都元帅心中的形象。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前面的宋人竟然跑得那么快。
一口气追出了一里多地,感觉双方的距离并没有拉近多少。照这速度追下去,真要追上眼前的那帮宋人,恐怕得跑到应天府的城墙根儿底下。
真要是那样的话,是否需要继续追击宋人,就得重新评估一番了。
追击下去收益不大,还会面临巨大的风险。毕竟跟着自己跑出来的士兵,也就几百号人。
他们这几百号人,在野战之中欺负欺负小队宋军还行,真要跑到城墙地下去耀武扬威,那纯粹是送死。
金人虽然狂妄,但并不傻。脑子进水的蠢事儿人家也不会干。
可是就此打道回府的话,自己留在都元帅心目中的形象难免会更加地不堪。
两相一权衡,李成还是觉得自己的小命重要,于是假装马力不行,追击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就在这时,李成听到了身后传来收兵的锣声,心中大喜,当即调转马头回了金营中去。
而完颜宗弼之所以鸣金收兵,是因为王伯龙回来了。
王伯龙狼狈地回来了。
一百一十六、李铁牛的蜕变
却说金军帅帐莫名地被宋军用回回炮偷袭了两拨,李成领兵追了出去,也没能捞着一根宋毛儿。
这些倒还无所谓,金人也没打算这么着打败宋军。
而王伯龙狼狈地归来,却让完颜宗弼心情顿时跌入了谷底。
王伯龙是他这次手下的精锐,堪称文武双全的一员虎将。
论起战略能力,王伯龙自然比不上韩常这种宿将,但对于围剿劫粮小分队这种小规模战斗,王伯龙的智谋绰绰有余。
然而即便如此,王伯龙也败了,还败得很惨。
所以宋人到底派出了什么样的部队来劫金人的粮道?
之前押送粮道的士兵被全歼也就罢了,那本身就不是什么精锐士兵,宋人若是有备而来,完全有能力打一场歼灭战。
可王伯龙也输了,完颜宗弼不得不慎重起来。
王伯龙来到完颜宗弼身前,摘下染满了暗红色血的头盔,单膝跪地:“末将未能退敌,请都元帅责罚。”
完颜宗弼没有立马责怪王伯龙,而是问道:“遭遇的是何人?兵力如何?”
王伯龙说道:“对方约莫有一千人,不知领兵者是谁。但是观其战法,与岳家军的背嵬军颇为相似。”
“岳家军?”完颜宗弼倒吸一口凉气,顿时有一种想要调头就走的想法。
倒不是说他怕了岳家军,而是他这次出征的军事部署并不是特别缜密,这只是针对应天府的弱鸡罢了。
如若真的是岳家军来了,完颜宗弼必须要重新部署,甚至不得不暂时龟缩于开封城内,重整军队之后再与岳家军决战。
与完颜宗弼相同,在场的其他金将同样心有余悸,等着主将下一步的决策部署。
……
金人在被削了顶棚的帅帐里如何纠结,暂且不提。
且说这次劫粮击破王伯龙的大功臣,李铁牛,正撅着大嘴巴,一脸的不开心。
“哟?咱们的大英雄这是怎么了?为甚闷闷不乐啊?”一向不怎么爱说笑的老陈,难得地开起了玩笑。
老陈打了一辈子仗,最喜欢好兵苗子。在他眼中,这李铁牛虽然脑子不大灵光,可打起仗来一点都不含糊。
恍惚之中,老陈仿佛回到了两年前的小商河,想起了那道一去不回的背影——杨再兴。
李铁牛依然黑着一张黑脸,气鼓鼓地说道:“还想着来劫粮道,结果打完了仗,他们比咱们还穷。粮草没劫上不说,俺已经两顿没吃饭了!”
李铁牛并不知道刚才打了一场多么伟大的恶仗,初出茅庐的他还以为所有护送粮草的士兵都是这个样子,而每一仗都会这么艰苦。
抱怨了一通,李铁牛悄悄地朝岳银瓶瞄了一眼。心里却在寻思:岳家二娘当初承诺着俺能够尽饱着吃,现在怎地不说话了?莫不是要反悔不成?李公子是个一言九鼎的人,怎地到了岳家娘子这里便换了脾性,看来这女子当真是不可信。
殊不知背对着他的岳银瓶心中也在纠结,想笑不敢笑,想怒也怒不起来。
随军的补给还有很多,即便是肉干也有不少,哪怕是李铁牛一人顶着五个人的饭量,也断不会让他饿着半分。
只是老陈特地吩咐过,让这个李铁牛饿上两天再说。
按照老陈的说法:这李铁牛是个难得的精兵坯子,好好锤炼一番,或许能成就一员绝世猛将。一员猛将不只在战场上厉害,还要有坚韧不拔的性子才行。这李铁牛长久居住在匪寨之中,养成了一副散漫的性子,正好趁着在外作战的时机好好打磨打磨。
而困境是最能打磨人的砾石,越是吃不上饭,睡不上觉,穿不上保暖的衣服,越能打磨一个人的意志力。
为了不让这种打磨表现得太明显,所有人都一起减少了伙食供应,跟着李铁牛挨饿。
只是大家饭量都不大,饿一两顿并没有什么太要紧。不像李铁牛,别说饿一顿,就是一顿没吃够,也抗不到第二顿。
岳银瓶的想法却是有些不同:李铁牛打赢王伯龙那一回合,多少有些运气因素,不敢太当真。日后若是再遇到王伯龙,等金人有了防备,李铁牛再是那般打法,恐怕要丢了性命。
岳银瓶还是比较欣赏自己带来的魏胜,有勇有谋的样子就很讨喜。对脑袋憨憨的李铁牛不太感冒,不知道夫君为何这般看中张牧之和李铁牛二人。反正她是看不出这二人有何过人之处。
老陈则是给出了他来自战场上的答案:魏胜固然是难得的将才,但是战场上却需要千千万万如李铁牛这般的人,这样的人是兵胆。
所谓的兵胆,就是这样一群看上去没什么智谋,却敢打敢冲的人,只要有他在身边,便能感染着一队的士兵悍不畏死。
若是这样的人还一直能打胜仗,那便能轻易地以他们为根底,打造一支无敌铁军。
老陈说不出精神支柱的理论,但长久以来在战场上总结出来的经验,让他总是有话能说服岳银瓶。
岳银瓶回想了一下李铁牛与王伯龙单挑的那一场:当是时,岳银瓶领衔的岳家军与王伯龙领衔的金兵遭遇之后,都发现对方是精锐之师。
然而双方已经遭遇,大家都没有退路,此战不可避免,唯有勇往直前击败对手才行。一场可以预见的鏖战即将开始。
战局最初的发展与他们的预料的基本一致,仆一接触,双方都有不小的伤亡。战到焦灼之时,那李铁牛竟然直接奔着王伯龙冲了过去。
李铁牛仗着一身的蛮力,猛打猛冲,没有任何花哨的招式,抡着一把大锤头就向王伯龙砸了过去。
王伯龙面对李铁牛朴实无华的招式,明明看到破绽百出,却又担心其中有诈。为了稳妥起见,他选择了硬接。
之所以没有用巧劲儿而是硬接,王伯龙也是他仗着自己有一副天生神力,战场上鲜有对手。若是换作张宪这种不以力量见长的将军来接这一招,哪怕再担心对方有诈,第一选择依然是智取。
王伯龙虽然武艺超群,但养尊处优多年,在这一硬怼之下,力道上竟然有些吃亏,被李铁牛压过了一头。
李铁牛逼退了王伯龙,凭着一股子猛劲儿冲进了金人阵中大杀四方,竟然杀透了金军,硬生生地杀穿了过去。宋军跟在李铁牛身后士气大振,势头一举压过了金军。
高手过招,胜负往往就在眨眼之间。
王伯龙因为自己的疏忽大意,在这场较量中落了下风。眼看着击败敌人已经不太可能,果断选择了撤退。
倒不是说王伯龙贪生怕死,而是他有更重要的任务。
他需要尽快地把这个消息传回给完颜宗弼,让主将早做准备。若是自己贪图一时的胜败贻误了战机,那才是极大的罪过。
总得来说,虽然宋军赢的有些侥幸,但若是李铁牛没有那一往无前的气势,必然唬不住王伯龙。
照这么看来,这一场赢得倒也不全是运气使然了。
虽然打赢了一场恶仗,宋军也遭到了前所未有的伤亡,急需要一场休整。
将伤病运到了宁陵县城,更换了一些战马和武器,他们重新潜入树林之中隐藏。
李铁牛一边走,一边心里叫屈,早知道就不跟着来了。
谁能想到劫粮道的人竟然吃不饱饭,坚持荒谬出了天际。
正走之间,一只松鼠从他身边跑过。
心情烦躁的李铁牛眼疾手快抓住路过的松鼠,掐掉了脑袋,揪下了后腿,抠掉了皮,竟然直接生啃了起来。
老陈见状,会心地一笑:这才有个精锐的样子。
……
再说应天府中的众人,不论是张浚也好,李申之也罢,他们便没有这么轻松了。
李申之说道:“昨晚的偷袭非常地成功,但是金人接下来的反扑一定会非常凶猛。”
张浚说道:“银瓶也传回来消息,他们劫粮道非常成功,甚至还击退了一次金人拐子马的围剿。从开战到现在,没有一粒米能从开封府运到应天府。”
李申之说道:“现在的形势一片大好,咱们只要抗住了金人的这一波反扑,那么这次就算是守住了。”
张浚点了点头,说道:“打又打不过,围又围不住,还得防着咱们时不时地偷袭,完颜宗弼焉有不退之理。”
“只是……”张浚想到将要指挥一场恶战,心中难免有些不自信,担心因为自己的指挥失误再来一场溃败。
李申之知道他的疑虑,说道:“张相公且将心放在肚子里,跟金人怎么打,下官心中大致有数。”
经历了一些战争,李申之的心理也更加地成熟起来。
他忽然发现,打仗打得是心理,就在于如何能料敌先机,如何能有效制敌。
有着来自现代的思想,以及对宋金双方本性的了解,他总是能摸出完颜宗弼的战略思想,安排的一些小战术同样很奏效。而那场不知是意外还是故意的击发回回炮,更是给了他莫大的信心。
于是乎,他觉得自己有能力,有信心,在应天府城下跟金兀术掰一掰手腕。
等商量完了军国大事,赵不凡才上前插话:“申之兄弟,你是怎么带着回回炮去偷袭金人的?那大玩意,莫不是果真抬过去的?”
李申之点头道:“我早说过是抬过去的,哥哥一直不信我。”
若是在半年前,赵不凡肯定会扯着李申之不放,非要他说个清楚不可。可是现在,隐隐之中两人有了一点距离感,让他不敢那般放肆。
反倒是在旁边始终未说话的赵瑗猜出了端倪,说道:“申之此法,乃是将回回炮拆卸成若干件,然后再由人抬着上了前线。偷袭过后,再拆了带回来。”
“就这么简单?”赵不凡感觉自己的智商受到了侮辱。
回回炮再先进,也不过是抛石机的一种。如果抛石机可以这样使用,早就有人会想到这么去用。
劫营的时候抗上一队抛石机抵近射击,若是发射的是火弹,分分钟上演一出火烧连营。
这么简单的事情,前人会想不到?
前人当然想到了,但是他们没有李申之这般标准化生产,精确到毫米的零件品控,以及优化设计之后每一个零件重量都不超过百斤。
以上种种要求,虽然每一项都很简单,但是将这些标准同时统一在一起,却需要一定的运气因素。
李申之也是从迫击炮作战上有了灵感,才想到了这样一次用回回炮的偷袭。
结果表明,非常成功。
拆分之后的回回炮,最大的构件也不过百斤出头,由两个大力士抬着,依然可以跑得飞快。
每百人组成一个回回炮小组,半柱香时间就能完成一次拆卸,完美地符合速战速决的要求。
解释清楚之后,赵不凡还是有些疑惑,问道:“这快速拆卸倒是好说,可是出城之后,地上并没有指示距离的标尺,你又是如何瞄准金营投射的呢?”
据他所知,偷袭只射了两轮石弹,若是头一次不能命中,需要试射才能确定准头的话,这次偷袭恐怕也不会有什么效果。
李申之伸直胳膊,抬起自己的大拇指,先闭上左眼睁着右眼,然后又闭上右眼睁开左眼,说道:“哥哥想学,我教你便是。”
这种粗略的测距法,是炮兵野战最常用的粗略测距法。
先选定一个目标,分别用左右眼单独透过拇指观察这个物体,拇指会与这个物体产生不同的位置关系。记下两次拇指的边缘,估算出两次拇指之间的实际宽度,就能测出大概距离。
比如说对面是一座房子,第一次用左眼观察拇指在房子的左侧,第二次用右眼观察拇指在房子的右侧,再估算房子的宽度是十五米,那么观测者距离房子的距离大概是房子宽度的九倍,也就是一百三十五米。
这个倍数因人而异,但大体都在九倍十倍之间。平日训练的时候记住自己的倍数,战场上的精确度会随之提高。
这种李申之信手拈来的小知识,在赵不凡眼中堪称神迹。
然而这种测量方法终究是个粗略的方法,虽然可以极大地提高第一次试射的精度,但想要真正地在野战中精确打击敌人,还需要根据第一次射击的弹着点进行参数调整。
而这种调整就要复杂得多,需要炮兵熟练的计算能力。
初代计算机,便是为了进行这种复杂的运算而设计出来,李申之在考虑是不是要真的造一个出来。
没错,不是计算器,而是计算机,简称电脑的那个计算机。
只不过是一台没有芯片,没有晶体管的计算机,由卡纸和圆孔编制执行语言的初代计算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