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知应天府
果然,岳飞跟何铸两个人坐在何铸的衙署里面喝茶,岳银瓶在一旁伺候。
看到李申之来了,大家都很高兴。
“哟,咱们的大英雄来了。”岳飞笑容满面,对李申之一顿调侃。
李申之第一次看到岳飞如此放松的神态,以前还从没见过岳飞这么放飞的一面,对岳飞夹带着调侃的夸赞,一时间竟然有些腼腆起来。
何铸见过李申之在六部桥和金銮殿上风光的样子,内心之中对李申之有一股崇敬之情,站起来迎接道:“快进来吧,正好有些事跟你说一下。”
李申之跟岳银瓶含笑对视一眼,转而拱手拜见何铸,问道:“请何相公指教。”
“先坐,坐下来说。”何铸顺手取了一个茶杯摆在李申之面前,岳银瓶趁势倒了一碗冲泡的茉莉花,这已经是当下临安最流行的喝法了,上到王公贵族,下到黎民百姓,无不迷恋这种简单高雅的冲茶法。
“对于你的去向,朝中几位相公们有了一个大致的意见,不出意外的话,年后就会下任命。”何铸说得很平静,岳飞也面带微笑,显然他们二人刚刚探讨过这个问题。
李申之心中有些紧张,他实在猜不出朝廷会怎么安排他,纹丝不动地坐着,等着何铸的下文。
何铸与岳飞交流了一下眼神,继续说道:“朝廷打算让你去应天府。”
“我?”李申之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道:“我去应天府当知府?”
岳飞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想桃子呢!就你还想当知府,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这次是让你去当个知县。但是具体赴任的时间,要等到科举之后。”没有王次翁捣乱,朝堂的几位相公都想让李申之完成科举,当一个正儿八经的文人,在据理力争之后,把所有事宜的安排全都推到了科举以后。
想啥桃子?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岳飞的这句话是跟自己学的,想屁吃呢。
李申之挨了一巴掌,不但没有恼怒,反倒很高兴。看岳飞的兴致,他谋反的案子应该是没问题,就此打住了。
暂且放下对自己未来的担忧,李申之问岳飞道:“不知岳帅接下来会去哪里?”
岳飞收敛笑容,说道:“先别管我,说说你吧,去了应天府以后有什么打算?”
李申之看看岳飞,有看看何铸,发现他们眼中饱含笑意,这分明就是在考量自己。
李申之说道:“那应天府的知府会是谁?”
“你看,我就说这小子上道吧。”岳飞大笑,“你输了我两坛酒啦。”自从岳家给岳飞断供了胡虏血,岳飞已经半个多月没喝酒,肚子里的馋虫都快饿死了,是以方才跟何铸打了个赌,赢了两坛酒。
何铸输了赌注,一点也不丧气,说道:“不错,不是个愣头小子。知府会派谁去,朝堂上还没有定论。你想让谁去?”
李申之对朝堂上的人都不甚熟悉,成天除了跟宗室子弟打交道,就是跟几位相公打交道。应天府知府,或者叫应天府尹,级别大概相当于直辖市的市长,普通官员肯定无法担任。忽然间,将应天府的知府与直辖市的市长关联起来以后,李申之突然觉得自己很渺小。
遥想自己当社畜的那些年,别说直辖市的市长了,就连社区主任都难得见一面。
此时此刻,在何铸与岳飞的面前,李申之终于有了一丝压迫感,心底对他们有了一丝大佬的尊重。
在之前,他始终游离于大宋的官场之外,所以可以客观地对待这些相公,甚至可以从内心里去鄙夷他们。
然而现在自己即将踏入官场,那么在坐的人转眼就成了他头顶上的大佬,可以决定他的生死去留,他也无法再保持如此淡定。按说刚中第的进士,起步就能当七品的知县,地位算是不低了,但在眼前这两位大佬面前,依然是小渣渣。
不过李申之有自己的优势,很快在心里分析了一通,说道:“应天府的级别不低,想要担任应天府的知府,必定不是泛泛之辈。而应天府又是新划归的地方,各项事务百废待兴,需要一个精明强干之人主持大局。按照我大宋往常的惯例,此人必是一位相公。”
“分析得不错。”何铸重重点了点头:“你继续说。”
岳飞则是一脸宠溺地看着李申之,细细地品茶。
李申之得到了肯定的反馈,信心大增,继续说道:“现在的几位相公应该不会大动。秦桧刚死,需要张俊主持大局,何相公和范同襄助左右。赵士褭刚升任相公,应该也不会外放。所以,这个应天府尹的人选,应该会是一位老相公。”
刚刚说了对大佬有了一丝尊重,这边便把几位大佬的名字点了一遍。这种直呼其名的方式,岳飞和何铸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在他们眼中,李申之有这个资格。
“哦?”何铸面色一惊,他没想到李申之竟然能分析得如此头头是道,仿佛亲自参与了朝堂小朝会一般,追问道:“何以见得?”浑然不觉岳飞朝他伸出了三根手指——三坛酒了。
李申之完全进入状态,说道:“之前的几位老相公,他们是受到了秦桧的排挤才罢官。现在秦桧死了,他们必然会得到起复。既然起复,地位肯定很高。重新担任相公也不是不可能,但是位子有限,必定会有几位老相公无法回归中枢,那么应天府的知府就是一个好去处。”
何铸说道:“那你觉得,谁去的可能性最大?”
好在临安府学的几位同窗给他分析过当下的局势,让李申之对几位老相公颇为了解。
李申之说道:“有此资历和能力的,无非朱胜非,赵鼎,张浚三人。依我看,朱胜非最有可能留在中枢当和事佬。赵鼎和张浚两人能力和资历相当,但是赵鼎主和,张浚主战。现在朝廷想要和谈,想必官家暂时还不想听到主战派的声音,所以最有可能的是赵鼎回归中枢,张……”
说到这里,李申之说不下去了,他忽然觉得,这是一个非常糟糕的结局。
一切分析都是那么合情合理,那么合乎逻辑,就像一加一等于二,再加一等于三一样,是一个必然的结果。
却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何铸点了点头,说道:“没错,朝廷的确打算派张浚张相公去知应天府。”
为什么,为什么是他?
李申之感觉自己走进了灵魂黑夜,看不到一点点光明,没有一丝丝的安全感。虽然知道黎明很快就会到来,但是黎明前的黑暗,往往也是最让人绝望的时刻。
他知道张浚能力很强,现在的张浚不过四十多岁,正是一个男人一生中最年富力强的年龄。他也知道张浚忠君爱国,二十年后赵构死后,张浚毅然决然地扛起北伐大旗。
可是张浚骂我是国贼啊!
在这样一位对自己有深刻成见的领导手下干活,用脚后跟想想,都知道自己未来的日子会有多么地悲催。
何铸看到李申之猪肝一样的脸色,宽慰道:“你放心,张相公就是心直口快,想到什么说什么。朝堂上的那些相公们,哪个没有被他叱责过?”
岳飞跟着点了点头,面色稍微沉着了些,说道:“你虽然主导着宋金和议,但我知道,你的骨子里是主战的。那张浚是主战派的旗帜,你们一起经营应天府,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李申之随即换上一副哭丧脸,说道:“我知道张相公忠肝义胆,宁死不屈。可是他搞政事还行,打仗就是个渣渣啊。”
李申之彻底地放飞了自我,说话也随意起来。
不过岳飞和何铸没有计较“渣渣”是什么意思,只当是市井浮浪子弟的口头语。虽然他们头一次听这个词,但是丝毫不影响他们理解其中的含义。
岳飞说道:“张相公对于军事确实太过草率,不适合当主将。但是他非常乐意提携后进。只要你真的有才干,他就会提拔你,有多大才干就提拔到多高的位置。”
在岳飞眼中,整个大宋就没一个能打的,全是渣渣,区别只是大渣和小渣罢了。对了,韩世忠还是有两把刷子的,但他战略眼光不行,还是渣。
李申之随即换上了一副苦脸:“可是我的军事能力,也是个渣渣啊。纸上谈兵谁都会,真要带兵上战场,完全是两码事。”
身怀绝迹的李申之,怎么会少了带兵打仗这种无用的知识呢?只不过带兵打仗的基础小知识越多,他越觉得带兵的困难。举个最简单的例子,领着一万人出去行军,茅房该怎么挖,伙食该怎么安排,三百里的行军距离该怎么安排,谁先走谁后走,怎么分散出发,到地方怎么集合起来,统统都是学问。
绝大多数的键盘侠们,说起战术战略来滔滔不绝,睥睨天下。但要说到怎么把一万人全须全尾地带到三百里外的指定地点,还真没几个人能比得过被耻笑了两千年的赵括和马谡。
就这,才仅仅是行军,还没摸到打仗的边呢。
大宋朝从赵光义开始,一帮子文人始终秉承着“我上我也行”的混账思路,打了败仗拼命跑,完全不管士兵们的死活,才导致了两宋一场场的“先胜后败”,一次次地挫伤着大宋的元气,一回回地掐灭大宋中兴的势头。
像极了“顺风浪,逆风投”的小学生。李申之在心中暗暗吐槽。
李申之的叫苦显得很没有骨气,但是不仅没有招致两位大佬的鄙视,反倒得到了很大的认可。
岳飞说道:“想那赵国的赵括,蜀国的马谡,军事才能不可谓不强,胆识谋略不可谓不大,却在带兵打仗之时过于自大,过于草率。申之年纪轻轻,就能有这分谨慎,着实不易啊。”
何铸也是不吝夸赞之色,说道:“国朝在迁都临安多年之后,人心思安,能征善战之士屡遭打压。年轻一辈中,能有志气如申之者,越来越少了。”
李申之一阵腹诽:你这是要捧杀我吗?有为的年轻人太多了,又不差我一个。你这么捧我,无非是想给我戴一顶高帽子,然后把我当驴使唤罢了。
何铸继续说道:“此次前往应天府,虽是知县,但也是附郭的知县,不出意外的话就在府治宋城县。官家到时会授意张相公,凡事都与你商量再行。”
附郭知县,意思就是州府城中的知县。大概意思就是,你是市政府驻地的社区主任,虽然管着这片地方,其实谁也管不了。在过去,都是“三生不幸”的人,才会当上附郭知县。
好在李申之不在意这些。既然决定了让他跟张浚搭班子,他就有一百种方法让张浚与他同舟共济。
但是现在,他还需要补上一块最大的短板。
“接下来,岳帅会如何安排?”李申之岔开话题,转而问起了岳飞的情况。
岳飞含笑不语,只是默默喝茶,何铸接过话头,说道:“按照官家的意思,岳帅会被流放两年。”
岳飞的案子是何铸审的,证据也是他搜集的。之前就说过,让岳飞流放两年的罪行,铁证如山,岳飞自身也认罪认罚。
再说,岳飞又不是第一次被闲置。反正宋金和议达成,宋金两国之间暂时也不会打仗,他刚好找个地方休息两年。
李申之说道:“定了流放的地点了吗?”
同样是流放,对不同的人,待遇能从天上差到地上。
就拿北宋来说,流放一千里,从开封城向北一千里,能到达沧州的宋辽边境,跟个大头兵一样戍边。但这还不是最坏的,要是向西走上一千里,到达延安,那可是宋夏的边境,实打实地交战,要打仗的。
若是经过一番上下打点,就能换一个方向流放。比如向南一千里,大概是武汉。向东南一千里,才刚到南京,还不够资格走到杭州呢。
既然秦桧死了,岳飞的事情大概率会低调处理,随便找个地方流放,走个过场罢了。但是流放到哪里,意义可就不同了。
何铸摇了摇头,说道:“暂时还没定。具体流放到什么地方,官家没给个定论。但是照往常看,很可能去福建。”
宋朝的流放也有个鲜明的特点,那就是草民的流放,通常是往北走,往西走,让他们去边境充军打仗,秉持着废物重新利用的想法,让他们服刑的时候继续为帝国发光发热。
对于文人的流放,却经常是往东走,往南走,最常见的地方是福建、广东、海南,让他们去教化民风,发展当地经济。要严格说起来,也是一种废物重新利用,让他们服刑的时候也不闲着。有趣的是,福建、广东的经济,大约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打下的基础,恐怕与大宋政府的无心之举不无关系。
按照大宋的官场惯例,以及岳飞的预审预判,从临安向南一千里,福建的概率最大。
“一千里?”李申之若有所思,问道:“流放的地方可以选吗?”
流放的地方当然不可以选,这是朝廷的法度。但是凡事都有例外,只要上下活动得当,这事儿未必没得商量。
何铸问道:“你打算让岳帅去哪?”面对眼前的这个不满二十岁,连科举还没考上的年轻人,何铸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是真心地在请教。
李申之大胆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应天府如何?”
二十八、我有一个闺女你要吗?
“这……”这下连何铸都不会了。
这个想法实在是太大胆,太放肆,明明觉得不可能,但是又让人有那么一丝的期盼,期盼中又蕴含着兴奋。
若是岳飞发配到了应天府,名义上是发配,实际上就是调任北部边疆主持军队建设。岳飞建设军队的能力有多厉害,岳家军已经充分证明过,堪称地表最强,怎能让人不兴奋。
到时候张浚抓政事,岳飞抓军事,李申之搞经济,简直完美。
李申之的赚钱能力已经得到了临安城各位大佬的认可。各位大佬都期盼着自己能拥有一名像李申之一样的助手来搞经济,这也是让他跟张浚搭档的目的之一。
派出李申之和张浚这样的强强组合主持应天府,说明朝廷不会调拨一分钱,全靠他们自筹。
不料岳飞却连连摇头,苦笑道:“不可能的。”
“为何不可?”李申之有些灰心。既然岳飞说了不可能,那就一定不可能了。但是他依然不死心,想知道原因,看有没有挽回的余地。
同样的,何铸也期盼着岳飞能“流放”到应天府。
岳飞说道:“岳某下狱,本就是金人忌惮的结果。现在和议在即,官家断不会将我放到宋金前线,那样会刺激到金人,不利于和议。”
李申之问道:“岳帅如果能调任应天府前线,如果引起战端,不是更好吗?”李申之就是想刺激金人,让宋金继续交战,在战争中发展壮大自己,在战争中慢慢地把金人吃掉。
因为他知道,再过几年,金人的实力将会有一次断崖式下跌,那是南宋能打败金国为数不多的窗口期。可惜偏安一隅的赵构和秦桧二人,放任这样的千古良机溜走,坐等到金人缓过了那口气。等到张浚重新上台后再次主持北伐,却已为时已晚。
岳飞说道:“现在的大宋,需要休整几年,不宜轻易开战了。”
李申之有些失望,问道:“所以,岳帅现在也是主和派了吗?”
岳飞笑着摇了摇头:“是和还是战,不过一时之选罢了。岳某说的休战几年,是想要积蓄足够的力量,一举灭掉金国,最少也要三五年时间。”
古之精兵练成,少则三五年,多则八九年。成大事者,在前期无不是百般隐忍,暗中积蓄力量。
岳飞从朱仙镇撤军的时候,悲痛万分,当时就说:十年之功毁于一旦。
可见即便是强如岳飞,想要准备一场灭国的战争,也需要十年时间。
李申之当然懂得这样的道理,知道大宋最需要休养生息。但是他同样也觉得,现在的大宋有实力跟金国干一场,而金国其实更惧怕战争。
女真人虽然建立了金国,但是女真人却是金国的少数民族,他们靠着收编大量的其他民族,甚至是汉人来壮大自己。当女真人足够强大的时候,所有别的民族都会服从女真人的管理,替女真人卖命。可若是女真人在一次次地对宋战争中死伤消耗,自身力量不断削弱,到时候这个大金国恐怕就是不是女真人当家做主了。
李申之明明知道与女真人开战是最优的选择,可惜上到皇帝下到将军,都觉得现在不是开战的时机。他一个七品小官,又能怎么办呢?
“唉……”李申之无奈地叹了口气,就连岳飞都不主张马上开战,看来休养生息会成为接下来几年的主旋律。
李申之放弃了急功近利的思想,问道:“若是金人进攻应天府,我该如何应对?”
之前他说过,张浚和他的军事才能都是渣渣,能纸上谈兵已经是极限了。
可是刚刚收回的应天府,地处宋金两国的交界处,随时都有可能爆发战争。若是金人一旦撕毁和约,举兵入侵,他们面对的将会是金军最精锐的主力,最强的将领金兀术。
李申之还没有自大到以为自己能抵挡得住。
岳飞反倒是一脸的轻松,说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有什么好担心的。”
李申之一脸苦笑:“再好的策略,也得有人能执行。其中的道理岳帅必然知晓,若是让我与那张浚领兵,恐怕都经不住金兀术一个回合。”
岳飞轻笑道:“那你说说,你有什么策略呀?”
又是一次考校。
李申之觉得,他今天与其说是探访,更像是一次面试。何铸和岳飞就是两个面试官,问的还都是大论述题。旁边还有一个岳银瓶,看上去端茶倒水的,谁知道是不是打分的裁判。
李申之想了想,说道:“倒是也没什么策略,不过是两句话,六个字。”
看到李申之自信的模样,岳飞来了兴致,问道:“哪六个字?”
“高筑墙,广积粮。”还有三个字,李申之没敢说出来,怕吓到这两位大佬。
岳飞含须微笑道:“不错,你若真能贯彻执行这六个字,应天府无忧矣。”
李申之说道:“现在岳帅可以给我派几个领军的将军了吗?岳家军良将近百,随便给我三五个就行。”
岳飞摇了摇头,说道:“这事只能官家定夺,我劝你别抱什么希望。官家现在对我忌惮很深,你越是朝这方面张罗,官家越是戒备得紧,到时候反倒更加不妙。”
李申之说道:“您的几个儿子文韬武略,能力非凡,派一个给我也行啊,能派岳云最好,岳雷都行。”
他知道岳云肯定不可能,因为岳云已经入伍,是岳家军的人。他只是想要一个岳雷罢了。
岳飞放下茶杯,似笑非笑道:“儿子不行,闺女倒是有一个,你要不要?”
“闺女?”肯定不会是已经嫁人生子的岳安娘,李申之悄悄瞥向了岳银瓶,心中一悸动,有些气弱道:“银瓶姑娘还未出阁,恐怕不大方便吧……”
岳飞大手一挥,说道:“有什么不方便的?你们俩结了婚就方便了。”没等李申之表态,岳飞继续说道:“我跟李维已经通过了气,他们同意了。行不行你现在就给我吭个气。”
吭……
李申之看向岳银瓶,只见这位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女侠俏脸通红,目光暗含杀气,手中的茶壶仿佛随时都会化身流星锤,其攻势将李申之完全笼罩其中。
果然,在应对女人的问题时,仅仅说中正确答案还远远不够,多犹豫一秒钟都是致命的。
“行!”李申之半推半就地答应下来,顿时感到周遭杀气消散,浑身上下轻松了下来。
见到李申之答应了,岳飞也暗暗松了一口气,说道:“既然没问题,那就抓紧把事儿办了。明年是个寡妇年,不宜婚嫁,我看你们年前把事儿给办了吧。”
二十九、寡妇年
岳飞连哄带骗,还加了一点恐吓,就这么定下了李申之与岳银瓶的婚事。
岳飞趁热打铁,说道:“既然都没意见,那就抓紧完婚。等你去应天府的时候,银瓶是你的家眷,自然就能名正言顺地跟着你去了。到时候我再给二娘陪嫁点仆人丫鬟什么的,足够你小子用了。”
李申之心里乐开了花,嘴上却还在推辞道:“岳帅,这是不是有点太着急了。”
他心里高兴,是因为岳家陪嫁的人绝对不一般。岳飞好歹也是当过枢密使的人,论排面,闺女出嫁怎么着不得陪嫁百八十个仆役。只要有这一百精锐,足以建立起李申之防御的信心。
而推辞太着急,也是真的想推辞。两个人都是十几岁的大姑娘小伙子,在这个年纪结婚,总觉得怪怪的。殊不知李申之也是瞎矫情,他跟人家童瑜翻云覆雨的时候,也没觉得什么奇怪。
岳飞却不理他的顾虑,说道:“明年是寡妇年,过了年再完婚,你是想让我闺女当寡妇不成?你俩的事儿在年前就给办了。”
李申之到应天府赴任,肯定要到年后科举结束,按说年后再完婚也没什么不可以。哪曾想岳飞直接以一个“寡妇年”的由头,把这条路给封死了。
两头不见春的年头,叫作寡妇年。也就是说从阳历的正月初一,到腊月三十,整整一年里没有“立春”这个节气,这样的年头叫作寡妇年。寡妇年每隔两三年就会出现一次,在李申之生活的时代,早已没人在意这种风气。这么频繁的寡妇年,难不成还能真不结婚?
不过岳飞说话的口气让李申之颇为胆颤,他怕自己做了什么对不起岳家的事,岳飞会亲自下手,让他闺女成寡妇。
回头看了一眼岳银瓶,李申之心道:寡妇这个小成就你就别想了,我得把自己给献祭了才行,这辈子都不让你当寡妇。
看到李申之还在纠结,岳飞继续说道:“今天是小年,还有七天过年,年前就办婚礼。腊月二十七、二十八的日子都不错,你回去抓紧时间好好准备准备。我出狱也就在这一半天,就算是流放,也在年后了,刚好趁得上你们的婚礼。时间有些紧,彩礼什么的我也不强求,但是我岳府嫁女,该有的礼数必须得有,三媒六聘一个都不能少。”
古代的刑狱还是比较人性化的,尤其是对岳飞这种原本就有身份地位的人。只要不是穷凶极恶,或者十恶不赦的罪犯,逢年过节的还能让犯人回趟家。岳飞谋反罪已经平反,剩下的不过是点小毛病。别说过年回家了,就是就地取保假释都没问题。要不然何铸也不会在自己的衙署请他喝酒。
李申之已经彻底地说不出话,像一个快要放学的小学生一样,在墨记老师布置的作业。
作业的重点是三媒六聘。李申之觉得压力好大。总共只有三四天时间,三媒六聘的流程,一天走一个,都得九天才能完成。
在大宋都城的人,对待生活非常地精致。就连抱养一只小猫咪都要下聘礼,更何况娶媳妇。
这事儿草率不得,等回到茗香苑,找自己的智囊团好好商量一下。
提前做好准备,等岳飞踏出大理寺回到岳府的那一刹那,婚礼就算是开始了。
又杂七杂八聊了一会,李申之告辞。
按说抱得美人归应该很高兴才对,可是李申之在回家的路上总觉得不对劲,莫不是被人算计了?
再仔细一复盘,好像从自己踏入何铸衙署的一刹那,岳飞看自己的眼神就像是看自家女婿的眼神。
好一只老狐狸!李申之在心中怒赞自己未来的老丈人。
活了这么久,还是头一次结婚,也不知道银瓶姑娘娶回家以后,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有些忐忑,又有些憧憬。
忽然,李申之想到了一件让他头皮发麻的事情:他已经纳妾了,而且小妾还怀着他的孩子。
童瑜的存在不是什么秘密,岳飞和岳银瓶不可能不知道。可是在大理寺的时候,他们好像不是很介意。他们应该不会跟童瑜产生什么冲突吧?
李申之有些后悔,没有学一些当“海王”的知识,不知不觉鱼塘里面竟然养了两条鱼。
鱼儿打架该怎么办?好想发个帖子问一下。
不过转念一想,也没那么忧虑了。他想到一件事,说明岳家可能是真的很大度。
岳飞的前妻跟别人跑了,还是跟岳飞部下私奔的。这么大一顶绿帽子岳飞都不在意,应该更不会介意自己的女婿纳妾吧。更何况岳飞在得知前妻生活不如意之后,还送钱接济了一番。如此胸怀,自然不会介意李申之纳妾生子。
反正自家闺女去了是正妻,地位尊崇,可以随意使唤小妾。
……
回到了茗香苑,李申之先把薛管家给找了来。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越是这种风俗礼节上的事情,家里有一个老人越是显得珍贵。
薛管家年纪最大,见多识广,应该知道婚礼该怎么办。
等把薛管家找来,李申之的小团队也纷纷聚到了他的房间。现在李申之就是茗香苑和李家在临安城的核心,这几天发生了这么多大事,他们迫切地需要聚在一起合计合计。
“什么?岳帅要把二娘嫁给你?!”反应最大的,竟然是金儿。
李申之说道:“怎么,有什么不妥吗?莫非岳家二娘有什么难言之隐?”
“没,没有。”金儿有些失神,说道:“能娶到岳家二娘,是你几辈子才能修来的福气。”
“那就好。”李申之松了一口气。金儿和岳银瓶最是交好,有金儿帮他把关,岳银瓶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薛管家说道:“好叫八郎知道,这古来婚姻,讲究六礼。国朝虽然有所删减,但至少也要行过三礼。”
李申之打断道:“不要删减,就要正宗的婚礼,最隆重,最正式的婚礼。”
小知识告诉他,婚礼对于女人来说,就是一场幻想了无数年的美梦,一定要极尽所能地满足她的所有要求,大到穿金戴银,小到一张贴纸的颜色,全都不能马虎。
任何的敷衍,任何的细小的瑕疵,都会成为自己日后的“原罪”。
薛管家说道:“那老夫就长话短说。大体来说,首先要寻一位媒人,带着咱家的草帖送到岳府。岳府拿到草帖之后,还咱们家一份草帖,双方各自拿着草帖去问卜,看八字是合是克。若是双方均无异议,便下定帖,约定家产嫁妆,婚礼时间等事宜。”
“这些都简单。”李申之说道:“既然岳帅和二叔都没有意见,交换草帖无非就是走个过场。只是,急切之下上哪里去寻这个媒人?”
媒婆在古代,是正儿八经地一项职业。单论找一个媒人的话,也不算很难。但是要找一个愿意跟着李家和岳家演戏的媒人,可就难了。可以想见,要当好这个媒人,一天不在岳府与茗香苑之间跑上十趟八趟,怕是交不了差,这么个苦差事,未必有人愿意应下来。
孰料薛管家却是微微一笑,说道:“这请媒人并不需要特别的讲究,只要是一个能说会道之人就行。八郎若是着急,不妨在身边挑个人选。”
媒人就是一个粘合剂,化解双方矛盾,使劲撮合两家的人,一定要能把话说得漂漂亮亮,让大家都高高兴兴。
“能说会道?”李申之看向了张葱儿。张葱儿多年茶博士,斗茶之时常用言语取悦客人,多年的磨练之下,口才相当了得。
张葱儿预感到要让自己当媒人,可是她不想当。
先是假装低头没听到,忽然感到气氛不对,抬起头时才发现所有人都在看着她。
李申之朝着张葱儿一拱手:“这几日就辛苦张博士奔波了。”
张葱儿心中一阵叫苦:我这是何苦来着,给他张罗了小妾又张罗正妻。难不成我真的是个为他人做嫁衣的命吗?
唉……
三十、悄然出狱
多年茗香苑的管事经历,让张葱儿成长为一个合格的大管家。
在古代,一场婚礼需要准备的东西非常繁琐,越是大户人家,越是讲究。
往大了说,聘礼回礼都有什么,准备多少,用什么品质。往小了说,包聘礼的用什么红纸,红绸缎用多少,捆扎礼物的绳子要怎么准备,亲朋好友来庆贺时的礼物往哪里放,统统都有讲究,都需要大管家说了算。
对于家中的事,李申之就是个甩手掌柜,只要结果,不问过程。
在李申之这个大尾巴狼的眼中,不就是一个“鬼见愁”的事儿吗?一个鬼见愁不够,就用两个鬼见愁。
殊不知即便是有充足金钱保证的情况下,筹备人员依然需要付出大量的体力和脑力劳动。
大宗商品,贵重首饰,由薛管家亲自出马挑选,剩下的小东碎西的零散活儿,全交给了张葱儿。
这不,光是第一步的买红布,就把张葱儿给愁住了。
现在的光景,红布可是紧俏货,有钱都不一定能买到。就算偶尔遇到店铺有存货的,价格高不说,量还少。茗香苑的伙计连续跑了五六家铺子,都没买到足够的红布。
马上就到过年了,不管是穷人还是富人,都要买点红色的物件回家,看着喜庆。就连饭都吃不起的杨白劳,都要给自家喜儿买半尺红布当头绳,更何况临安城里的讲究人。
春节与结婚旺季的叠加,更加导致了红布的紧俏,一尺难求。
买不到红布的伙计们,愁眉苦脸地回来,愧于向小张管家交差。
小张管家虽然无奈,但任务必须得完成,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最后只得亲自出马,靠着自己的一张小脸,看能不能从相熟的商铺里搜刮点存货出来。
出了茗香苑没多远,就是张记绸缎庄。
张葱儿里面穿着淡青色暗花长襦裙,外面套一件白色金边对襟夹袄,领着两个丫鬟三个小厮走进了张记绸缎庄。
绸缎庄里人声鼎沸,热火朝天,一个伙计身边至少围着两三个顾客。寒冬季节,体壮的伙计竟然只穿着一件单衣,不仅不觉得冷,还需要时不时地擦一擦额头的汗珠。
顾客们看到上好的绸缎,恨不得整匹整匹的买,仿佛不要钱似的。只是无奈绸缎庄为了维系普通客户,保证人人有份,搞起了限量供应。
张葱儿挤了挤没挤进去,转了一大圈,出了半身香汗,也没能跟绸缎庄的伙计搭上句话。最后还是被店铺的掌柜看见,主动迎了过来,才算是能说上句话。
“这不是茗香苑的张博士么,今天大驾光临,让小店蓬荜生辉呐。博士想要什么绸缎吩咐一声就成,小店自会派伙计送过去。”掌柜的一口顺溜话说出来,一时间让张葱儿成了店里的焦点。
要知道,普通的客人可是够不着这掌柜的搭一句话。人家一口一个小店的谦称,其实张记绸缎庄一点都不小,甚至在临安城里都是数得着的字号,光临安城里的分号就开了五六家。
怎奈茗香苑近来发展势头十分凶猛,不仅老本行干得有声有色,还频频出圈,在许多行当里都能崭露头角,隐隐之中已经有了多领域综合发展的巨头之姿,让人不敢小觑。
张葱儿娇嗔道:“这不是想买几匹红布么,小厮们出来买了好几趟都买不回去。我就纳闷了,这么大的店铺还买不到几匹红布吗?”
说话间,那掌柜的已经迎了过来,站在张葱儿身侧,脸上始终带着职业笑容,说道:“张博士这是哪里话,我要没记错,前晌刚卖了一匹红布给你家,莫非不够用?”
想当好掌柜的,就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会察言观色。这不仅仅指的是对上级老板们察言观色,更是对进门的客户。也不知这掌柜的什么时候瞥了一眼,竟然能记住茗香苑的伙计来买过一匹红布,当真是有些本事。
一般人家扯布,通常都是三尺五尺,家境好些的论丈买,能一次买半匹的都算大户人家。
在年前这个节骨眼上,红布的稀缺性堪比胡虏血,张记绸缎庄能卖给茗香苑一整匹的红布,已经算得上非常给面子了。
要知道,寡妇年可不是岳李两家的寡妇年,而是整个临安城的寡妇年。当得知和议敲定以后,已经谈好婚约的家庭,纷纷决定要在年前完婚,这更进一步导致了临安城红布的稀缺。
其实不只是临安城,整个江浙沪一带,都缺红布。大家早早地开启了红布的抢购潮,李申之动手买红布的时候,已经算迟的了。
张葱儿听了掌柜的辩白,也晓得对方很讲究,够意思,自己再想要以势拿人,着实不当人子,便缓和神色,说道:“唉,不够用啊。”
“咦?”那掌柜的一声惊疑,心中暗想:凭借茗香苑和李府的情况,一匹红布绰绰有余,怎么还会不够?心中生疑,嘴上问道:“竟然不够用?贵府今年是添了人丁吗?”
张葱儿摇了摇头,还未说话,那掌柜的继续猜道:“可是有人要结婚?”
张葱儿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只是停顿了眨眼功夫,那掌柜的继续分析道:“府上有大人物结婚。”
“着啊!”张记绸缎庄的掌柜紧接着一拍大腿,叫道:“可是李申之李公子要结婚?一定是!新娘子是哪家的小娘子?”
不得不佩服掌柜的分析能力,仅仅是买一块红布的买卖,就能得到这么多情报,只是一瞬间,便把张葱儿此来的目的说得透彻。要知道,整个过程张葱儿并没有提供任何有价值的消息,从头到尾只是说要买红布。
张葱儿点了点头,说道:“没错,我家公子要迎娶岳家二娘。”
“岳家二娘?”掌柜又是一声惊呼,“可是岳飞岳帅家的二娘,岳银瓶?”
随着掌柜的一声惊呼,店内的伙计顾客们全都放下手中的物事,纷纷回头看向了张葱儿。
张葱儿挺了挺胸膛,下巴微微上抬,说道:“正是。”说起他们家的李公子,张博士满脸的骄傲。
掌柜的一脸激动之色:“李公子在六部桥上斩首奸贼秦桧,乃是我大宋的忠臣义士,岳帅也连年征战,为我大宋立下汗马功劳。我等临安百姓自当为他们婚姻尽一份绵薄之力。”
受到掌柜情绪的带动,店铺内的顾客和伙计们也纷纷激动起来。
“需要多少红布?”掌柜拍着胸脯叫道:“张博士说个数,老夫就算把自家被子拆了也要给李公子凑够。”
“对,李公子家中还缺什么,俺们也给凑一凑。”
“我刚刚扯了六尺红布,李公子家若是需要,这便拿去吧。”
张葱儿眼圈微红,微微上抬的下巴变得微微颔首,浅浅一拜,说道:“谢谢大家了。”
经过张记布庄的一通宣传,物资方面基本上得到了保证。
只要茗香苑的人去采购,保质保量优先供应。至于价格么,看着给就行,不给也没问题。对于李申之和岳飞这样的大英雄,临安府的百姓们选择野性支持。
茗香苑也够仗义,付账的时候大锭大锭的银子拍下去,根本不要找零。
买卖的双方都觉得,做生意从来没有这么痛快过。
……
物资的问题解决了,张葱儿终于可以回到茗香苑中,喘口气歇一会。可是紧接着,她被又一桩事儿给难为住了,请乐队。
没几天就要过年了,只要是跟结婚有关系的艺人,早在半年前就被预定一空。
李府公子迎娶岳府千金,场面一定要大,乐队一定要豪华。
时间紧,任务重,又把张博士给难为得够呛。刚刚放松的俏眉,重新又皱了起来。
童瑜一边磕着干龙眼,一边在张葱儿身边打趣道:“这是怎么了?什么事又把咱们的小诸葛给难为住了?”
张葱儿一把打掉童瑜手中的龙眼:“馋嘴也不挑时候,万一伤了胎气,看你怎么跟八郎交代。”
童瑜赌气地撅起嘴巴,说道:“唉,那个负心汉自己都不操心,你却在这里成天愁眉苦脸,真是为了哪般呀。”自从童瑜怀孕之后,她的饮食起居全都是张葱儿在安排,仿佛张葱儿才是李家的当家主母似的。童瑜也经常以此来揶揄张博士。
张葱儿没好气道:“从没见过办婚礼如此仓促的。昨天才相中了人,后天就要办婚礼。你说他仓促吧,还非要办得那么隆重。若是普通人家还好说,变通一下简单点,也能办下来。可现在,在这么个节骨眼上,要人没人,要货没货的,上哪给他筹备那么停当去。”
童瑜看了看龙眼干,咽了一下口水,又拿起一颗干枣嚼了起来,说道:“听说红布已经扯够了,现在还缺什么,大家一起想想办法呗。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咱虽然脑子不如小诸葛,说不定能想出你想不到的点子呢?”
“哎?”张葱儿眼前一亮,说道:“这事儿还非得你出马不可。”
童瑜放下干枣,一脸认真地看着张葱儿,等着大管家下令。她已经有日子没操心什么事儿,感觉脑子都快废了,急需干点事情让脑子活动活动。
张葱儿说道:“现在还缺个乐队。你往常是三元楼的花魁,有没有相好的乐师能请来?公子大婚,咱请的乐手得是临安城中的好把式才行,可不能马虎。”
临安城中,一流的乐师全在各大酒楼妓院中,她们要么是被酒楼从小悉心培养,是酒楼的摇钱树,要么是官府寄养在酒楼中的御用乐师。
茗香苑中虽然也有自家的乐师,却堪堪二流,上不了台面。
童瑜的脑子久未工作,反应有些慢。略微沉默了片刻,才说道:“应该能寻摸几个来。你稍等,我这就去三元楼转一圈儿去。”
“哎呀,你慢点。”张葱儿恨铁不成钢地拽住童瑜,受不了她大肚子还蹦跳的样子。
童瑜嘻嘻一笑:“你这么上心,到底为了哪般?不如我跟八郎说一说,把你也给收了当妾吧,咱们当一辈子好姐妹。”
“想得美!”张葱儿在童瑜越来越大的屁股上拍了一下,扭头之时脸上带着笑容心想:等我嫁人的时候,一定要比现在更完美。嗯,这一次筹备婚礼就当是给自己积累经验了。
想到这里,张葱儿恢复了干劲儿,混上上下充满了力量。
……
这厢紧锣密鼓地张罗婚礼,那厢间岳飞已经悄然出狱。
入狱的时候满城皆知,出狱的时候悄无声息。
穿着一身普通的粗布衣服,带着一顶黑色厚纱幞头,临出狱之前还专门修理了胡子和头发,浑身上下简单而朴素。
就像是大理寺中的吏员下班一样,岳飞领着岳银瓶,缓缓地走出了大理寺,朝家走去。张宪和岳云没有跟着一起,是岳飞专门安排的。他担心人多一起出狱,引起不必要的轰动。大过年的,低调些好。
嫁女的消息不是秘密,在岳飞还未出狱的时候,岳家就开始准备草帖和嫁妆了。
岳飞和岳银瓶父女二人走在路上均未说话,路过李府的时候看到李府大门紧闭,问道:“李家的人呢还未回来吗?”
岳银瓶摇了摇头:“这几日未曾见有人。”她已经习惯了李家紧闭的大门,仿佛这里从未有人住过似的。
忽然,有人在身后轻呼:“前面可是岳帅?”
岳飞回头一看,正是李家二爷,李维。
“原来是李公。”岳飞赶紧还礼。李维的官阶是承事郎,才正八品。他一个当过枢密使的人对着人家喊官阶,反倒显得不尊重。两家人准备联姻,马上就成一家人了,还是平等些的好。
李维说道:“岳帅可是今日才出的大理寺?”
岳飞点头道:“是,正准备回家。”
李维大喜,拉着岳飞的胳膊:“那可是大喜事啊,快来家中喝一杯。”
李夫人在旁边悄悄扯了一下李维的衣袖,说道:“岳帅在大理寺待了三个月,还没回家歇息片刻,恐怕不宜饮酒吧。”
李维一拍脑门,说道:“瞧我这记性。岳帅先回府好生安顿,咱们来日方长。”
岳飞笑着拱了拱手表示感谢,问道:“申之没回来住吗?”
李维又拍了一下脑门,说道:“瞧我这记性。差点忘记知会那小子回来。他不会真打算在茗香苑完婚吧!”
……
此时的李申之的确在茗香苑中,不过脑子里想的却是别的事儿。
张浚,这个未来与他搭班子的伙伴,他马上的顶头上司,要给自家小妾过生日。
三十一、张浚的排面
“张浚要给他的小妾过生日?”陆游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义愤填膺,指着窗外破口大骂张浚“苍苍白发对红妆,一树梨花压海棠”。
在这位愤青少年的心中,张浚是抗金的一面旗帜,是道德的标杆,怎么能干这种龌龊的事呢?
李申之却是若有所思:“不对,此事必然有蹊跷。”
陆游问道:“难不成你还真打算去赴宴不成?”他知道李申之收到了请柬。
李申之说道:“大户人家给自家小妾过个生日,都是无可厚非的事,文人雅士都爱这个调调。张浚虽然几度领兵,到底是个文人出生的底子。但是把这种事大张旗鼓地宣传出来,就不是文人做派了。”
装逼是人的刚需,但是文人喜欢的是隐晦地凡尔赛,在平平无奇之下隐藏着的逼格才是高雅之事。喜欢到处宣扬的人,都是粗鄙武夫。
人精如张浚者,大张旗鼓地给小妾过生日,行此粗鄙之事,必然后其背后的目的。
陆游说道:“难道张浚想借此机会宣布复出了?”
张浚应天府知府的任命还没有下来,但是小道消息已经传遍了临安城。若不是李申之斩首秦桧的瓜太大,张浚复出才应该是现在酒楼茶肆里热度榜第一的话题。
李申之说道:“宣布复出只是第一层的目的,至于后面还有什么目的,咱们静观其变。到时候你去不去?”
“这么大的瓜,我当然要去吃吃看。”陆游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只可惜小和尚不在,那小子常常语出惊人,让人醍醐灌顶,无意之间点破真相。”
李修缘收到师父的传信,回庙里去了,据说等到年后才会回来继续跟着李申之。
这时,薛管家敲门进来:“八郎,二老爷派人捎信,问你什么时候回府?”
“回府?”李申......
三十二、韩岳再聚首
经过岳飞的一番讲解,李申之彻底了解了张浚的排面到底有多大。
从理论上来说,张浚在应天府所统辖的京东西路,相当于南宋实际控制领土的三分之一。
不过让张浚尴尬的地方在于,京东西路理论上的领土,大约有百分之八十,都在金人手中。张浚能实际管理的地方很少很少,甚至连应天府所辖的七个县能不能全部实际控制,都是一个未知数。
这种局面在别人眼中,或许是一个地狱难度的开局,但是在岳飞和李申之眼中,这简直就是一个梦幻开局。
庸俗之人看到的,是实际控制地盘少,耕地荒芜,流民四散的烂摊子。
而岳飞和李申之这样的战略大师看到的,是实打实的“编制”。而岳飞自从起兵以来,一直苦苦追求的,也是“编制”和“权限”。
在政府手底下做事,最最重要的就是编制。强如八路军,当年总共从国军手中才要到了三个师的编制,严重制约了八路军正规武装的发展。
准翁婿二人一路上边说边聊,穿过了御街,来到了张浚家住的巷子里。
这年头,连御街都是夯土街,通往张浚家的小路更是小破土路。
张浚家的条件相当富裕,自掏腰包买了些石头,请工匠铺在自家门口,将方圆数十米的范围硬化了一通。
也不知是工匠的水平不行,还是来往行走的人太多,李申之坐在马车上,总觉得颠簸得厉害,反而还没有在土路上走得舒服。
凹凸不平的石头路,加上没有复合减震设施的马车,只靠着两个锦墩垫在屁股下面,不仅没有起到缓震的作用,反而加深了颠簸的程度。
不一会,李申之感觉喉头发堵,呼吸不畅,这......
三十三、层层加码
张浚早早地就接到了通知,知道官家要亲自来赐宴。
从唐末五代开始,“赐宴”与“买宴”,就不再是简单的宴席,而是带上了浓烈的政治意味。
某个时代的特色行为,只有放在那个特殊的时代背景下,才能明白其中的含义。
从安史之乱以后,虽然大唐依然保持着名义上的大一统,但实际上各地节度使早已具备了高度的自治权,成为了形式上的“联邦”政府。唐朝也是中国历史上最接近联邦政府组织形态的一个朝代。
在那样一个兵强马壮的时代,各个节度使之间互相不信任,皇帝与各地节度使之间也互相不信任。
信任就像绷紧的弹簧,随时可能断裂。可是大家又不想打仗,只想维持现状,就需要一个对话机制,以化解可能出现的矛盾和误会。
指望那些节度使去都城与皇帝面基,或者皇帝去节度使领地巡视,那是不可能的事情,谁都害怕对方背后捅刀子。这样一来,中央与地方脆弱的信任关系变得更加难以维系。
于是乎,便出现了赐宴与买宴这种特殊的政治纽带关系。
如果皇帝想示好某个节度使,便给这个节度使“赐宴”。而某个节度使想要示好中央政府,那就给朝廷“买宴”来表达自己的忠心。
宋代的政治环境迥异于唐代,但是其习俗却延续了下来。
就像古代婚礼上会撒朱砂来驱邪的习俗,其实是为了驱赶各种蚁虫。到了现代,已然没了蚁虫的困扰,却依然保留了使用朱砂的习惯。即便是其原始目的驱除蚁虫,也不会用杀虫剂代替。
赵构给张浚赐宴,是官家要向外界展示对张浚的重视,可以视为一种政治上的宣言。
张浚复出的很突然,官家赐宴也很突然,两个突然叠加起来,让张府上下......
三十四、人间自有真情在
啥也没干,李申之就欠了岳银瓶好几个条件,糊里糊涂地欠了一屁股债。李申之吓得都不敢跟优伶们打招呼,强行收敛着自己当明星受欢迎的爽感,只是微微颔首。
收敛之后沉稳而优雅的动作,在热情的优伶面前反而更显得高贵,引发了一阵新的欢呼。
经过优伶歇息的厢房,李申之就像被游街一样。好不容易捱了过去,终于可以松一口气。
忽然,有一道人影从暗处窜了出来,给李申之递了一张名帖,自我介绍道:“在下是梁记商行的管事,奉我家掌柜之请来求见李公子,希望有机会能跟李公子合作。”
突然跳出来的人,把李申之给吓了一跳。不过看在对方满脸堆笑的份儿上,也不好发作。
接过名帖,李申之大略看了一眼,上面除写着梁记商行的标记,下面印着一个鲤鱼腾跃的图标,即像商标,也像防伪标记。在名帖的背面,还写着梁记商行的主要经营项目。
名片这种东西,在宋人这里竟是如此稀松平常之物,一点都不稀罕。
看来想在宋人手上赚钱,靠寻常商业手段很难成功,他能想到的商业手段,早都被宋人玩烂了,这可是一群连防伪纸币都能造得出来的人。
想要赚他们的钱,还是得走技术革新的路线才行。科技是第一生产力,太宗诚不我欺。
接过梁记商行的名帖,李申之依着后世的礼节,将名帖郑重地收入怀中,引得梁记管事一阵好感。
梁记商行的管事完成了任务,侧身告退,他今天的主要人物是给张府供货,还有许多事情要忙。拜见李申之是他今天的支线任务。
管事临走之时,朝身后招了招手,躲在暗处的还有好几个商贾打扮的人,纷纷从怀中掏出名帖,跃跃欲试地想过来与李申之打招呼。#br......
三十五、张浚的送命题
“下官李申之,祝贺张相公。”李申之以下官自称,含糊地祝贺了一句,便打算就此退下,找个地方凉快去。
不料张浚却没有急着回应,而是审视起了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和他身后假扮成小厮的小丫头。
“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你做得很好。”张浚难得地开口夸赞着。看着眼前的这个人,难免让他想起当年李纲当相公的时候,是何等的意气风发。转眼之间,故人已逝,年轻人开始崭露头角,而自己也早已一把年纪。本想着自己会这样下去了此一生,没想到眼前少年手刃秦桧,又给了他这个半老头子复出的机会。
“张相公谬赞了,小子担当不起。”李申之按照套路谦虚了一句。
不过这种套路在张浚这种老江湖眼里没用,老头子没打算跟小伙子客套,而是直接问道:“应天府的局势,你有什么打算?听说你准备主持和议吗?”
果然,送命题来了。
李申之既然没打算跟张浚在这里掰扯,便继续按照套路说道:“常言道:食君之禄,与君分忧。下官拿着朝廷俸禄,就要为官家分忧。是战是和,下官全听官家旨意。”
一套标准的答题,这要是放在面试的时候,至少能保八十五分。
张浚直来直去,说道:“子曰:‘以道侍君,不可则止。’若是事事都需要官家亲力亲为,还要我们这些当臣子的人干什么?”
加强版送命题。
好在李申之读过些四书五经,理解得还不错,不至于听不懂张浚的言外之意。
“以道侍君,不可则止”的意思是说,臣子侍奉君主,靠的是“正道”,让君主在正道的范畴内行事,让国家在正道之上运转。如果君主不在正道上,当臣子的就要及时制止。
这是圣人的告诫,当臣子的要帮助君主规......
三十六、大饭量
宋朝的宴会,没有唐朝那么恢弘大气,却处处体现着精美。只有养尊处优的人,才能琢磨出这种优雅的享受。
赵构到了张浚府中,宾主坐定之后,宴席还不能马上开始。
按照礼节,要先让客人休息一会,共分三个步骤,叫作:初坐、歇坐、再坐。
看似繁琐的礼节,其实不过是日常生活习惯的进阶演化。
客人大老远的来了,主人自然要尽心接待。迎宾客进门以后要先坐下歇口气,吃点水果零食喝口水,解解乏。
对讲究人来说,每一个步骤都要做到极致。
张浚招待的标准极尽奢华,光是解乏的点心,就前前后后上了七轮,从水果到干果,咸菜到熏肉,冷热齐备,酸甜都有,总共凑了八九七十二道菜,取了个吉利的数字。
官家随意挑了几样点心尝了尝,全都是临安城中老字号的手艺,赵构也好这口,在宫里时常遣宦官去采购。
张浚伺候着赵构“初坐”了一会,便撤掉没怎么动过的瓜果零食,由张浚陪着官家“歇坐”一会,说一说闲话。
片刻之后到了“再坐”环节,还需再上六十六道小食,分六轮供应。花样与初坐时大致差不多,选几道官家喜欢的菜多上了几份。
在这之后,宴席才算是真正开始。
宋代以前,宴会之上很少用大桌子吃饭,往往都是每人面前一个案几,自己所有吃的东西全在案几之上,有后厨给每人提前分好,按人上菜。
到了宋代,分餐制继续存在,用大桌子聚餐也成了时尚。尤其是大型聚会时,会用许许多多的桌子拼成一张篮球半场搬的巨大桌子,大家共坐一张桌子进食聊天。
只不过就餐方式依然是分餐制,并不会所有人都去一个盘子里夹菜。
两宋时期,随着铁......
三十七、不识抬举
李申之与岳银瓶的对话虽然声音不大,但恰巧房间里面非常安静,连咀嚼的人都暂停了动作。
声音虽小,却被众人听了个真切。
“李文林莫要逞强,大不了我们少吃一些便是。”有心善的人,以为李申之要逞少年意气,便好言规劝几句。
你说官家要来请你就有人来请你,天下哪有那么巧合之事。
他之所以出言相劝,全是看在李申之名声不错,是个很有前途的年轻人。
身居上位的人,对有潜力的年轻后辈都喜欢提携一把,捞一个顺水人情。
如同爱美之心,爱才之心同样人皆有之。
有些人从不挖空心思巴结领导,依靠自强自立也能往上爬,便是这个道理。
“这位兄台说得没错,说话还是少提官家为妙。说得多了,难免漏嘴说错。若是被御史抓住把柄,那就大大不妙了。”他就是刚才点破官家赐宴不好吃的人,赶紧向李申之传授经验。
李申之礼貌地微笑,说道:“多谢各位兄长抬爱,在下真的没有吹牛。”
李申之略微有些失望,怎么也没人跳出来嘲讽自己两句?
白白浪费了这么一个人前显圣的大好机会。
人家对自己关爱有加,李申之也只好谦恭有礼。面带笑意,一一回应众人善良的告诫。
只不过在坐的众人依然觉得李申之有些说大话。
为了给李申之留些面子,全都自觉地放慢了吃喝的节奏。
李申之见状,干脆放下了筷子,表示自己真的不吃了。
这时,一个小黄门跑了进来:“请问哪位是李申之李文林?”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又集中在了李申之身上。
莫非真的被他说中,官家真的派人前来邀请?
李申之刚才放下了......
三十八、来自赵构的讨好
却说岳银瓶打扮成小厮模样跟着李申之,非要凑上官家的宴席,结果闹了一场误会。
当众人都在观望之际,岳飞认领了自家闺女。
赵官家不动声色,说道:“既然是鹏举之女,那便一起请进来吧。”
赵构与岳飞年岁相仿,相差不过三四岁,赵构早年经常称呼岳飞表字。
内侍押班见状,知道今天是没法子再说李申之的坏话,便不再多说,只能日后伺机再行报复。当即转身出得大门,将李申之和岳银瓶一同唤了进来。
赵官家露出和煦的笑容,说道:“鹏举,你准备嫁女,竟然不告诉朕,难倒不想让朕当银瓶的主婚人了吗?”
赵构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顿时引起众人心中的惊涛骇浪。
赵构要当岳银瓶的主婚人,这么强烈的政治信号,如果在坐的人精们还看不出其中意味的话,怕是白在官场混迹这么多年。
岳飞曾经跟赵构有过一段时间蜜月期,那时候的两个人互相信任,互相提携,好得恨不得穿一条裤子。赵构恨不得把天下兵马全都交给岳飞,而岳飞也立下雄心壮志要直捣黄龙府。
只可惜两个任性的人在一起,注定不会有好结果。
赵构是个任性的皇帝,岳飞是个任性的将军。
抛开家国大义不说,单从性格上来讲,两人的分裂是必然的。
锒铛入狱之后的岳飞,原本已经心灰意冷,没想到官家竟然还把他放在心上,顿时心头一热,离席倒头便拜:“臣谢陛下厚爱。”
岳飞是大英雄,赵构是个昏皇帝,这是脸谱化的历史印象。
若是设身处地的看一看,岳飞是一个忠君爱国的将领,而此时的赵构依然保持着一副中兴之主的人设,秦桧死了以后,赵构的人设大概率不会崩塌,所以岳......
三十九、未来良相
赵构随意的一问,让宴会的气氛立马再次紧张起来。
果真是伴君如伴虎。
倒不是说当君主的有多么的喜怒无常,主要是君主就和老虎一样,拥有的能量太大。
兴许他只是想开一个小玩笑,随意的一个小打闹,却能要了小兔子的命。对于弱小生物来说,站在老虎身边本身就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因为实力相差太悬殊了。
试想一个人身边有一只蚂蚁,任那蚂蚁有滔天怒火,他会有一丝担忧吗?
不会的。
张浚却丝毫不觉得赵构的问题难以回答。
他是一个为了政治理想,可以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有什么便说什么,从来不会有所顾忌。
张浚说道:“臣多谢陛下厚爱,容老臣抱此残躯替陛下牧守应天府。此去应天府,臣当立即整备军队,积攒粮草,等待时机成熟之时给予金人迎头痛击,收复河南河北故地。”
赵构听完,心中略微有些不悦,却没有表现出来。张浚张口闭口地要开战,不是他想要的答案。赵构转而问李申之道:“未来的良相,爱卿可有良策?”
面对张浚的捧杀,赵构的调侃,李申之笑纳了“未来良相”的称号,说道:“臣与张相公的意见相左。所谓打仗,纵有名帅良将,但归根到底打的是钱粮,打的是民力。臣以为,应天府的当务之急,是收拢流民,兴修水利,复垦土地。与金和好之后,坚持休养生息。”
李申之话说了一半,赵构便开始迫不及待地点头,表达自己赞赏的态度。
赵构一直把自己比作汉文帝,想当一个宋文宗,把谦逊温润的刘恒当成自己的人生模板。也把文景之治当做自己的施政理想。
就连汉文帝的勤俭节约,赵构都学得有模有样,简陋的皇宫便是明证。#br......
四十、张浚挖坑
张浚并没有昏死过去,只是一时间情绪激动,脑部有些缺氧,晕了一下而已。
好在身后有眼快的太监扶了一下,张相公借势稳住了身形,才没有把脸丢到地上。
张浚没有说话,刘锜说道:“当时全国一盘棋,川陕虽然失败了,但是保住了两淮,护得官家周全,岂是你说的那般不堪。”
刘琦的话是官宣的调子,赵构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没有追究张浚兵败的责任。而张浚选择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对金人发动大规模会战,也是为了保赵构的平安。
当年正是张浚在川陕开战,才将两淮的金军主力全都吸引到了关中。当时的张浚,可以说是凭借一己之力,与金国的精锐主力来了一次大决战,失败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可惜的是张浚在关中决战,被解围的两淮地区却没有主动出击,与关中的战局形成呼应态势。
恰恰相反,暂时安全的两淮地区选择了龟缩观望,眼睁睁地看着金国自由自在地调动兵力,最终完成了对张浚的致命一击。
刘琦曾经是张浚的部下,在当年的富平之败中,他已经成长为一名领军将领。
李申之打了张浚的脸,连带着把他刘锜的脸也打了。当时名将之中,已故的四川吴玠,也是富平之败的亲历者之一。这些自负军功的真将军们,竟然被李申之这个毛头小子说得那么不堪,他不得不出来辩白一番。
李申之敢随便怼张浚,是因为张浚军事才能一滩稀烂。
菜就是原罪,能力差活该被人怼。
可是眼前的刘锜,颇让李申之忌惮,不敢随便开嘴炮。
刘锜麾下的八字军,是两宋历史中,宋方第一次在野战之中以少胜多,战胜游牧民族的骑兵部队。
刘锜不菜,他很强。不论什么样的军事理论,也不管吹得多么地天花乱坠,都得拿战绩说话。
刘锜的战绩很硬,李申之不太好怼。
这时,一直在旁边吃喝不停的岳银瓶突然放下了筷子,拿绢帕擦了擦嘴角,说道:“败了就是败了,哪有那么多道理好讲。难不成四十万人输给了人家二十万人,还输出了道理不成?”
刘锜在宋徽宗时代就常年厮杀战场,要战功有战功,要资历有资历,还从未被人讥笑过不会打仗。
也就是看在岳银瓶是岳飞女儿的份儿上,刘锜才没有直接开骂,而是语气冰冷地问道:“果真是将门虎女,不知岳家二娘对富平之战可有高见?”
岳银瓶嗤笑一声,说道:“高见倒是没有,只要主将自己不逃跑,仗也不至于打成那个鬼样子。”
李申之怒怼张浚,让岳银瓶不觉得这些大佬们有什么了不起,让她有了嘲讽的勇气。她爹岳飞当枢密副使的时候,在坐的好多人还上岳家拜访过,给自己买过小礼物呢。
很随意的一句话,却让满桌子文武纷纷脸红不已。
尤其是张浚,更是有些难堪。刚才李申之的话让他愤怒,现在岳银瓶的话让他感到羞愧。
自从宋太宗赵匡义篡位以来,大宋的皇帝们一个比一个的怂,监军更是一个比一个的混账。
武将们在前面拼死拼活,刚刚打出一点优势,那些监军们便跳到前线瞎指挥一通,生怕自己慢了一步就捞不到战功,结果扰乱了前线布置,最终导致宋军先胜后败。
再或者,战局稍稍显露出一点颓势,甚至只是均势相持而已,监军们便急切地要后撤,要逃跑,结果扰乱了阵脚,导致宋军从失败走向溃败。
君不见两宋三百年,从来只有战死的将军,从来没有殉国的监军。而升官发财的从来都是监军,打了败仗却只处置将军。
打败仗不可怕,只要稳住了阵脚,还有反攻的希望。
而溃败,代表着彻底完蛋。土地丧失殆尽,辎重留给了敌人,士兵能顺利归队的十中无一。
胜败乃兵家常事,打几场败仗没什么大不了。
可是一场溃败,会损失帝国几年的积蓄,甚至是十几年的积蓄。再严重点,还会导致国家一蹶不振,成为国运的转折点。
岳银瓶的理念并不是她自己想出来的,而是岳飞曾经提出过的口号:文官不贪财,武将不怕死。
为什么要这样提?还不是因为文官们都贪财,武将们都怕死么。
若是张俊这种厚脸皮的人被嘲讽几句,呵呵一笑也就算了。
偏偏张浚志大才疏,还很顾及自己的尊严,死要面子,最是受不了别人有证据的讥讽。
刘锜有心反驳,却无从开口。
武将不怕死,岳飞做到了,岳家军做到了,岳家二娘有资格在这里炫耀。
其实刘锜又何尝不懂这个道理?只要宋军之中人人愿意死战,还怕什么劳什子女真野人?就算是金人加上契丹人,再连带上西夏党项人,全都不是大宋的对手。
岳银瓶的话有些生硬,李申之便出来打圆场,一对小公母默契地打着配合。
李申之说道:“大头兵们是最可爱的人,他们无非就想要个赏罚分明而已,还能有什么坏心思?诸公但凡稍微从指头缝里面漏点油水,就够我应天府整备军事了,调拨粮草的时候还望诸公高抬贵手。我等死死守住应天府,诸公也好安心建设临安城。”
李申之的话说完,没人敢接。
这是一个极易引战的话题,一句话说不好,就会引火上身。
在坐的功勋武将们,除了张俊之外,全都是从大头兵一刀一枪拼杀,靠着实打实的军功爬上来的人,知道李申之说的是事实,他们从内心里是赞同的。
可是他们偏偏只能在心里赞同,不能说出来。
文官们克扣粮饷,武将们喝兵血,数百年来已经成了一项见怪不怪的制度。
粮饷从中央发下来,能有四分之一放到士兵手中,堪称业界良心。而一支部队如果吃空饷的还没超过半数,那简直就是精锐。
如果武将们公开支持李申之,那他们就会站到整个文官集团的对立面。
在两宋时期,跟文官集团对立,基本上可以宣告自己社会性死亡。
再看文官们,更不会接李申之的话头。李申之的话本身没有错。但是他们如果表示赞同的话,相当于承认自己在喝兵血,克扣粮饷。
这么大的一顶帽子,他们可戴不起。
四十一、坑人不成反被坑
也不知张浚是不是事先和赵构商量过,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从富平之败的话题突然就转到了让众人捐款捐粮上。
看上去还无法拒绝。
给朝廷捐款,当皇帝的最喜欢了。
文官武将们选择了沉默,就连赵构都没有说话。
李申之的话听在赵构耳中,可以概括为两个字:要钱。
朝廷也很穷,官家请客都需要别人掏钱,更担负不起建设应天府这样重大的负担。
张浚经过了刚才的暴击,现在再听李申之的话,反倒变得没那么难听。吐了一口血之后,张浚仿佛疏通了经脉,思维竟然变得灵活起来。
在众人沉默的时候,张浚说道:“官家,臣知道朝廷也缺钱缺粮,臣恳请官家允许老臣捐献家中之财,用作应天府的开支。”
张浚的话很有分寸,没有几十年的官场历练说不出这样的话术。
自古恩出于上,私自发军饷这种刷名声的事情,最为君王所忌讳。张浚想要捐钱,还不能直接捐,而是通过赵构的旨意才可以捐。
从名义上来说,这些钱不是张浚捐给应天府的,而是张浚捐给朝廷,再由朝廷赏赐给应天府。
赵构很满意,点了点头,说道:“还是张相公最体恤朕。不知诸位爱卿意下如何?”
“臣愿捐黄金一千两。”李申之第一个认捐,也算是向张浚的一次示好。只要大家都是为了大宋的发展,为了应天府的稳定,就没有解不开的结。
好在只是一个鬼见愁而已,还不至于太心疼。
“臣愿捐黄金五千两。”第二个认捐的是刘锜。张浚是他的老上司,而且他知道张浚的军事才能确实不咋地,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支持提拔过自己的老领导。
紧跟着,认捐的声音此起彼伏,大佬们或五百或一千地认捐。地位略低一些的人,则是捐上几百两银子,不能抢了大佬的风头。更何况他们也不敢拿出那么多的钱,不然克扣粮饷的名声算是坐实了。
岳飞、韩世忠这些人之所以敢狮子大开口地捐款,是因为平日里官家便时常赏赐他们金银器物。若是在打仗的年景,官家一年赏赐他们的财物就值千两黄金。反倒是那些吃俸禄的文官们,一下子拿出千两黄金,有些不合时宜。
看到大家积极认捐,赵构脸上笑意更甚,转身对身后的内侍押班说道:“快去记录下来,日后论功行赏,莫要寒了众爱卿的心。”
他哪是想等以后论功行赏,分明是担心出了这个门以后,这些认捐的官员翻脸不认账。
内侍押班记性不错,只是刚才听了一遍,便把某人捐款几何记得清清楚楚。回头找了个小内侍,由他口述,小内侍记录,用了片刻功夫一一记录在案。
却说酒桌之上,张浚看到众人积极捐钱捐物,心里十分高兴。
这些都是他日后在应天府扎根的资本,当然是越多越好。
张浚朝着众人拱手示意,表示感谢。不管大家是给官家面子,还是给他张相公面子,他都心存感激,毕竟是自己拿到了实惠。
张浚心情大好,趁着内侍去将捐款明细登记造册的机会,张浚继续与赵构商量着去应天府以后的细节。
刘锜刚才被李申之一顿挤兑,又被迫捐了那么多钱,一时间想要找回场子,说道:“李文林的和议条款,虽然交换割让的地盘没有什么问题,但是擅自增加岁币总归是个过错吧?”
在原本的和议中,大宋对大金的岁贡是银子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李申之大手一挥,给增加到了银子四十万两,绢四十万匹,将近翻了一倍。
真要说起来,李申之更改的这项条款确实有失国家体面。
李申之倒是不以为意,一年不过是多了几个鬼见愁而已,就能买来岳飞的命,和宋徽宗赵佶的棺椁,韦太后真人,那是相当的划算。
当然了,金人还赠送了一个宋钦宗赵桓的真人,理论上来说是大赚特赚。
可是人家说你增加了岁币,也是真实存在的。
这种各说各有理的事情,全看官家如何评判。
赵构没有直接说,而是问道:“张相公可有何想法?”
这话问的是另一个张相公,没奈何张俊。
秦桧伏诛以后,张俊成了资历最老的相公。在尚书左仆射还没有正式任命之前,他暂时担任丞相之职。
张俊说道:“按照宋辽惯例,国朝给辽国的岁币只需要两个县的税赋。至于由哪两个县来出,往年都是轮着来。”
赵构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现在对金国的岁币,张相公觉得该如何处理呢?”
张俊心里暗暗叫屈。明明官家什么都想好了,却偏要让自己说出来。
不过当下属的,就是要为领导分忧,替领导背黑锅。不然他张俊有何德何能,能高居相位。
张俊一副建言献策的态度,说道:“对金的岁币比对辽的岁币多出许多,再由两个县承担颇为不妥,不如增加到由四个县共同承担。”
赵构点了点头,示意张俊继续说。
张俊说道:“既然这个麻烦由李文林惹下,那么从四十万的岁币中分出十五万由应天府承担,剩下的二十五万由剩余的州县轮流分担。陛下觉得此计是否可行?”
赵构装模作样地想了想,说道:“众爱卿觉得如何?”
“臣以为张相公此计甚妙,当真可行。”范同第一个表示赞同,他早就猜出了赵构的心思,只恨自己没有发言的资格,不能光荣地背上这个黑锅。
“臣觉得此计并无不妥。”跟着赞同的是何铸。这个铁面无私的司法机器,也觉得这样的安排很公平。
赵士褭虽然没有开口表示赞同,但也没有反对,只是含糊地点了点头。
朝中的相公们纷纷赞同,剩下的人自然更没有异议。
趁着众人聊岁币的事情,张浚稍稍歇息了一会,喝了口茶水,吃了一些点心,恢复了些气色。
仿佛想到了什么点子,张浚说道:“官家,既然决定割让陕西那厢的州县,该派何人为使去宣旨呢?”
赵构知道他有话说,自觉地当起了捧哏,问道:“爱卿可有人选?”
张浚说道:“臣以为,李文林可堪此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