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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新书txt下载     新书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04章 封王

    因为距离所限,吞胡将军的奏疏尽管已快马加鞭,还是比安定郡晚几日到达常安。

    而梁丘赐与安定属令斩获两个卢芳头的名场面,好歹没闹到京师来。只因吞胡将军最终退缩了,仅阐述梁丘赐指挥有方,与第五伦一同击灭麻渠帅、攻克左谷之事,送来的是卢芳老弟卢程首级——这颗是真的。

    想想便明白了,安定郡大尹毕竟是皇帝的从弟,若争起来指不定哪边吃亏,若是将矛盾都拿上台面去,惹得天子震怒,令五威司命调查的话,那这次平叛中诸多猫腻肯定会被揭露无疑,对军队也没好处。

    五威司命府中,专门负责督查边塞的孔仁向陈崇禀报道:“吞胡将军奏疏中,梁丘赐首功,而第五伦次之,说他在贼寇劫掠粮秣时救援友军,保住特武县,驻扎数月粮秣供应及时,又搜得大奸,捕获卢程,揭露卢芳之叛。”

    “后随梁丘赐从征卢芳,为前锋,颇有战功。”

    孔仁有些焦虑地说道:“君侯,第五伦恐怕又要升爵了。”

    虽然常安人唱什么“力战斗,不如巧为奏”,但那是污蔑!新室对平叛功臣封赏是很高的,诸如王莽禅代前的西海之役,翟义、槐里之叛,参与平乱的人,封赏者高为侯、伯,次为子、男,加上里附城,得爵者多达数百人,大司空王邑的部下窦融就得了“建武男”的名号。

    出征前第五伦就以佩黄巾加上说话好听,得了王莽欢心,赐附城之爵,这次边军几个司马、军候都莫名其妙死亡的情况下,独独他表现卓著,铁定还要升。

    孔仁只觉得这其中怕是有蹊跷,但五威司命也就能在京师六尉嚣张,到了边塞屁都不是,毕竟新朝基层已经这幅鸟样,一旦出了常安,他们机灵的耳朵好似聋了,敏锐的眼睛好似瞎了。

    哪怕孔仁负责为王莽督缘边军事,负责查奸,可也就只能依靠安插在前线的属下密奏,看不出第五伦有什么问题。

    但五威司命府有能耐啊,没问题的人,也能查出问题来!

    “孔司命,你为何总与第五伦过不去?”

    陈崇竟毫不关心,反而笑道:“且让他顺利升爵又何妨?”

    孔仁哑然,五威司命府间接逼死了第五伦的老师扬雄,虽然明里不说,但第五伯鱼肯定记着这仇,按照陈司命的作风,不是应该不留后患么?

    而第五伦越往上爬,越受皇帝关注青睐,他们就越不好下黑手啊。

    陈崇却不以为然:“让他升。”

    “让他脱颖而出。”

    “陛下就缺这样的将才,最好能亲自点名,让第五伦随吞胡将军出塞两千里击胡!”

    “陈司命果然妙计,如此一来,岂不是驱豺狼入虎口?”

    孔仁恍然大悟,领命离开,陈崇只嫌孔仁格局太小,终日盯着第五伦这种小角色,殊不知,统睦侯近来所有精力,都集中在一个不能为人道之、一旦泄露,他本人将五鼎烹的计划。

    可若能成,他陈崇的未来,岂止是五鼎食!到时候小小第五伦,动一动指头就死了,又何足道哉。

    距离陈崇明里暗里向皇帝陛下转送关于太子王临的那些龌龊事,也有半个月了。

    王路堂怎么还没动静?

    到了傍晚时,默然十日的王莽终于发声,犹如雷霆!

    “乃七月壬午餔时,有烈风雷雨发屋折木之变。”

    “予甚弁焉,予甚栗焉,予甚恐焉!”

    ……

    皇帝陛下没有采纳哀章说“烈风是祥瑞不是灾异”的阿谀说辞,而是痛定思痛,好好反思了一下原因。

    最后终于被他找到了!

    “予摄假时,得到符命文辞名叫《紫阁图》,里面说,要立皇三子王安为新迁王,令皇四子王临在洛阳建国,为统义阳王。”

    “当时予谦让不敢当,只封二人为公,后来又有金匮文从天而降,重述此言。”

    “予将符命公布于朝堂,群臣都说:王临在洛阳建国为统义阳王,是说他据有天下中心,能继承新室宗庙,宜为皇太子。”

    “遂从群臣之议,因王安颇为荒忽,封为新嘉辟。王临为皇太子,始建国三年,置师友各四人,又设祭酒九人,俸禄比照上卿,惟望太子孝悌明经,他日继承大位。”

    “但从此以后,太子久病,后来虽然痊愈,却没有完全康复,进宫朝见,仍要乘坐黄门所抬小舆而行,又迟迟没有子嗣。”

    “近来皇后患疾,太子纯孝,入宫照料,居于西厢。恰逢烈风毁王路堂西厢及后阁更衣堂,予甚惊焉,又有说符侯上奏,发现月犯心前星,予甚忧之。”

    “予闭门思索一旬,再看《紫阁图》,终于领悟,迷乃解矣!”

    王莽一陷入沉思,天下人就得慌作一团,这次也不例外。制诏里接下来的话,震得朝堂中所有人头皮发麻。

    “所谓新迁王,乃是太一新迁之后也。统义阳王,乃用五统以礼,义登阳上千之后也。”

    “当年群臣所议出了纰漏,王临上有兄长而称皇太子,名分不正。宣尼公曰:名不正,则言不顺,会导致刑罚不平,民众手足无措。”

    “予即位以来,阴阳不和,风雨不时,几次遇上枯旱蝗螟的灾害,粮食减少,蛮夷扰乱中夏,盗贼奸邪频发,百姓惶恐不安。予深深地思考这些罪责,就是由于名分不正。应当拨乱反正,今立王安为新迁王,改立太子王临为统义阳王!”

    “予如此良苦用心,是为了保全二子,让他们子孙千亿,让新室外攘四夷,内安中国!”

    制书念完,群臣震撼。

    早就等待此事多日的五威司命陈崇暗暗松了口气,而国师公刘歆则一下子石化了。

    刘歆是太子王临的岳父,乃是太子党砥柱。

    作为王莽昔日最亲密的朋友,刘歆太了解皇帝了,知道老友的偏执,急于劝诫反倒会适得其反。

    所以在王莽不顾国内盗贼频发,执意要将对匈奴、西南夷的战争打到底时,刘歆没有说话。

    王莽开始倒行逆施,以百姓痛苦、得罪豪强、官吏乃至全国所有阶级为代价,频繁加赋以供国用时,刘歆没有说话。

    哪怕扬雄死时,刘歆虽兔死狐悲,也保持缄默,没有替扬子云说半句话。

    昔日的理想早已偏航太远,刘歆从十年前就开始内惧,他目睹甄氏父子谋逆而亡,看着安新公王舜忧虑而死,大司空王邑养在朝中不用,曾经礼贤下士的安汉公摄皇帝,已经扭曲成了一个疑神疑鬼,攒着权力不肯放手的独夫。

    刘歆自己,亦对王莽不报什么指望,他所有期骥,都放在自家女婿,太子王临身上,至少王临是能够以常理度之的。

    只等一个皇帝驾崩,太子继位,在自己辅佐下,铲除朝中宵小崔发、陈崇之流,与匈奴和亲,停止五均六筦之政,撤回边军,集中剿灭国内盗贼,或许能力挽狂澜,可是……

    可今日这制诏一下,刘歆彻底心凉了。

    这诏书洋洋洒洒数百言,但透过缝隙,刘歆只看到三个字。

    “废太子!”

    刘歆越来越搞不懂,王莽到底意欲何为?他原本以为,王莽去年雷厉风行,赐死“圣孙”功崇公王宗,是为了王临铺路,避免出现夺嫡斗争。

    可如今打着名正言顺的旗号,废了王临的太子之位,难道,他要让傻儿子王安继承大统?

    群臣缄默,时至今日,即便这诏书再令人不解,也无人站出来为太子说半句话——这是十余年来形成的惯性,皇帝的命令,再不合理,也得执行。

    而刘歆亦一言不发,手捧笏板,只有些头晕。

    皇太子王临亦是没料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愣了半响后,拖着病体奉上太子印绶,换成了“统义阳王”之印,

    本就是个傻子的王安,则流着口水,被两个黄门搀扶着上前,接受了新迁王的印绶。

    在完成此事后,皇帝又马不停蹄,宣布了安定、吞胡将军剿灭叛贼卢芳之事,颁布了赏赐,诏大司马董忠治校军功,第其高下。

    “卢芳羌胡之辈,而冒充刘姓,竟骗得愚夫愚妇数百从逆,幸得吞胡将军、安定郡一举击灭,卢芳头悬北阙,后无遗患。”

    “古人云,赏不逾时,欲民速得为善之利也。“

    “昔日击西海者以‘羌’为封号,平槐里以‘武’为号,扫翟义者以‘虏’为号。”

    “今卢芳之叛,自号左谷蠡王,一如其名,小小蠡虫而已,故平叛者以‘蠡’为号。”

    “安定属令斩得卢芳首级,当首功,封伯爵,号‘扫蠡伯’。”

    “校尉梁丘赐击破左谷,当次功,封子爵,号‘平蠡子’”

    “第五伦从征贼寇,封男爵,号‘定蠡男’。”

    这封号秉承了大新传统,难听至极,反正都不发实禄,仅有名义上的茅土。唯一的区别,就是第五伦从新朝两千多个里附城中脱颖而出,加入了多达六七百人的“男爵”行列。

    封赏完毕后,群臣山呼万寿,司命孔仁乘机提议,认为这趟平叛,证明了梁丘赐校尉和第五伦的战力,应该将他们麾下的羡卒营,改为正卒,加入吞胡将军即将远征匈奴腹地的大军中效命!

    按理说皇帝会从善如流,可这次却有些不同,否定了孔仁不怀好意的提议,只令吞胡将军韩威出击时,让第五伦继续在特武县休整。

    王莽让中黄门道出缘由:“叛贼卢芳、麻渠帅等穷凶极恶,定蠡男为前锋,与之血战数日,损失惨重,岂能再令疲兵出塞击胡?予不取也!”

    孔仁满腹疑惑,陈崇朝他摇摇头,等回到五威司命府后,孔仁才得知,原来吞胡将军送来的奏疏里,还夹带着第五伦此次平叛的伤亡报告,他们事先并不知晓。

    第五伦在奏疏里表示,为了剿灭穷凶极恶的叛匪,他的部队损失惨重:天可怜见,两个营满编两千人,如今只剩下一千二,损失达到四成,实在是太惨了!

    这样残缺的军队,能拉出塞和匈奴作战么?还是让那些行军转战数千里,驻扎数月,依然奇迹般保持满编的部队去吧!

    孔仁顿时头皮发麻,只觉得第五伦实在太过鸡贼,常见军队总把损失往少了报,好骗空额粮食,从没见过第五伦这种反向操作的。

    总之就一句话:“这空饷,我不吃了!”

    “想让我去打匈奴当炮灰,没门!”

    ……

    PS:第二章在18:00。

第105章 刈麦

    地皇元年(20年)八月时,第五伦口中的“塞上关中”迎来了丰收。

    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金色的粟、麦应时成熟。特武县人都到地里抢收,全家壮劳力冲锋陷阵在最前面,弯着腰,低着头,镰刀在麦秸下端像拉大锯一样来回飞舞,每个人占三到五笼麦,落在后面的人也不甘示弱。

    耄耋(màodié)老人及妇人荷箪食,携壶浆到地头送饭。孩童也不闲着,顶着炎炎烈日跟在大人后面,低头捡起那些落在地上的麦穗,统统归拢到大车上。

    在拉着满载麦穗的辇车去打麦场的时候,农夫们还不忘朝南方汉渠之外的烽燧望一眼,既担忧,又庆幸。

    “亏得有他们看护,才没外县兵匪来扰啊。”

    那里驻扎着一队第五营的兵卒,额裹黄巾,已经连续来站岗好些天了。

    换了往常,若有官军靠这么近,哪怕秋收农忙片刻耽搁不得,百姓们也肯定早跑路了,逃得慢的遭欺辱还是小事,就怕被抓了壮丁物故军中,再也回不了家。

    可今日却不同,那些第五营兵卒都很老实,背对农田,目光盯着特武县西南方的黄土丘塬,不时还有骑从在各个烽燧间来回传讯。

    他们在防备的,不是理论上已经被“剿灭”的麻渠帅,而是钻进大罗山后,在左谷以西到黄河中间这数百里荒原间打游击的卢芳“残部”。

    卢芳的和善仁义都是针对三水县人的,作为地域武装,对待口音不同的外乡人穷凶极恶。更何况他部众里还有不少羌胡,饿极了便会来到平原上劫掠,隔壁的安定郡眴卷县几个乡已遭了殃。

    不过安定郡那边一口咬定卢芳已死,只派了郡兵驱赶而已,顺便再将已被卢芳祸害过的里闾再抄一遍,然后栽赃到盗寇头上,何乐而不为?

    “所以吾等要防的不止是卢芳残部,还有邻郡的‘友军’啊。”

    臧怒端着弩站在烽燧上,他现在很赞同伯鱼司马在军官会议上说的那句:“友军才是第五营最大假想敌!”

    第五伦在平日耳提面命中,经常把大新其他军队称之为“贼民之兵”,而第五营是“护民之兵”,要求泾渭分明。

    他给守卫特武南界的当百、士吏们放了权,若安定郡贼民之兵过界祸害百姓,直接把他们当盗匪痛击就行。

    这一带刈麦快结束时,里中的父老很有眼色,让妇女们脸上抹了泥巴躲远些,他带着一群老头子携壶提浆,战战兢兢地过来犒劳第五营士卒。

    臧怒粗眉毛松弛,笑容倒是很好:“都刈完了?”

    父老忙道:“亏得将军为吾等守着,不必担忧盗匪来扰,都收完了。”

    水和食物是可以接受的,臧怒来者不拒,让士卒们该吃吃该喝喝,但当父老们提出将打得的粮食分他们一车作为犒劳时,臧怒却肃然摆手。

    “我不是什么将军,再者,若是被伯鱼司马知晓,是要严惩的,父老莫要害我。”

    同一个烽燧,还有隶属于宣彪的“军法吏”盯着呢,他们都是性格偏执之辈,守的是第五伦定的规矩,事无巨细都要上报。不拿百姓一针一线做不到,但大车大车拉却要立即喝止。

    按照第五伦“军民要打成一片”的要求,臧怒蹲在地上,和父老闲聊开了:“老丈,吾等也是穷苦人家出身,我过去甚至是田奴,你看这手上的老茧,都是握镰刀握出来的,知道地里的苦。伯鱼司马说了,该征的粮,都含在秋后的田租里了,没有额外的赋。汝等交给官府,官府再给吾等作为粮饷,足矣。”

    给第五营的粮,特武县是不敢揩油的。

    等父老们千恩万谢告辞后,还是有士卒看着他们拉走的粮食和农妇咽口水,乘着军法吏不在,问臧怒道:“臧当百,我还是不明白,虽说伯鱼司马让吾等每顿餐饭前都要喊‘吾等衣食皆取之于民,故要当护民之兵,不得残害百姓’。”

    “可粮食衣裳虽是平民百姓所种所缝,但若没有伯鱼司马掌军,也不会白白给吾等啊。”

    这几个士吏、什长有些不忿,他们过去饱受欺凌不假,但对欺辱自己的人,痛恨之余却心怀羡慕。

    当了军头后,他们本以为,能学着其他部曲做一做人上人,如今却得憋屈着。

    看见想要的布料不能拿,瞧见可人的小女子不能抢,按照第五伦的说法,军队俨然成了农夫们的帮佣,凭什么?

    于是便嘀咕道:“所以归根结底,吾等吃的还是伯鱼司马的饭,穿的还是第五氏的衣,与谁种地,谁纺布全然无关。”

    臧怒骂道:“你这话要让司马或宣军候听到,定要申饬一顿,撵到县北种苜蓿、晒卤盐,可比在县南辛苦多了。”

    臧怒虽然会将心比心,想起自己过苦日子的时候,认同第五伦的说法,但禁不住底下人觉悟当真很低,他嘴笨,也不会第五伦、宣彪带士卒们忆苦思甜的那一套,只喃喃道:“只管守着军令,反正每天开饭前,伯鱼司马在上头说这些话时,汝等使出吃奶劲鼓掌就是!”

    ……

    那些觉悟更低,违反第五伦军令,在从三水回师路上就学着其他部曲,抢粮夺布的兵,已经被取消了军吏和正卒资格,只赶到苦水河边做“晒卤盐”的工作。

    方法并不新鲜,就不提日后海滨的晒盐了,其实是脱胎于第五伦送扬雄棺椁归葬益州时,在蜀中见到的井盐生产方式。

    炎炎烈日下,苦水河中游用黄土砌起几个浅浅的盐田,咸涩的苦水被引过来流入其中,士卒们劳作其间。在阳光和风作用下浓度已经不小的盐水被打出,往装滤盐土的芦苇篓滤盐土中添加,滤盐土是早就加工好的成品,含盐极高,浓度更大的盐水慢慢淋入陶罐里。

    若是天气足够晴朗,风又好时,都不必蒸煮,直接暴晒,时间慢点亦能得盐巴,若是天气不好,则改用芦苇秸秆煮盐,大火小火反复蒸煮,经过数次过滤,除去泥沙杂质的盐如堆雪沉淀在釜中,凝成了块状,冷了后取出放好。

    这都是辛苦活,犯了禁令罪不至死的士卒,基本都被撵到这干苦活,视认错情况决定他们日后的命运。

    “毕竟不吃空饷了,还得慢慢扩招一些本地实在活不下去的贫农入伍,又不能学其他部曲,动辄勒索百姓抄粮,总得开源才行。”

    第五伦尝了几粒刚产出来的盐,比起过去百姓直接刮岸边自然晾干的粗盐,确实精细了不少,但那股苦味尤在,但没办法,想要除去里面的重金属,代价太高。对大多数人来说,这已经是难得的好盐了。

    按理说,盐巴纳入五均六筦专卖,禁止私人买卖。但这招在关中好使,于遍地都是苦水、盐湖的边塞而言,却是空文,你是要禁止百姓到水边石头上刮盐,还是阻拦羊群在土塬上舔盐卤结晶呢?

    而边塞军队在本地转运贩盐,朝堂和将军也早就心照不宣,加以默许。东边眴(xuàn)衍县花马池的盐,也是威戎郡北部都尉动用公家车马,运来卖给本地富户的。

    所以第五伦不担心违禁,忧虑的是自家这质量算不得最上乘的盐,能不能卖给特武豪强们换粮食。

    事实证明他想多了,在一场豪右聚集的宴会上,当第五伦让人端出白花花的盐来,隐晦地提出自己意图后,家累千金的张纯立刻拍板:“邻县的盐看似好,实则让老夫肠胃不适。”

    真不是提前找好的托,张纯主动声情并茂地替第五伦打广告:“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啊,身为特武人,自然要吃特武盐,从今以后,我家不再食花马池盐了,只食苦水之盐!”

    在张氏带头下,第五营生产大队第一批制得的盐,一天内就被本县豪强抢购一空,直接用硬通货粮食、布匹换。宣彪乐得合不拢嘴,按这销量,第五营能够以盐换粮,维持一阵了。

    不过在张府内部,前脚还“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张纯老爷,不管吃饭还是用柳条蘸着漱口,用的仍是花马池盐,苦水盐只给家中徒附、族丁食用。

    这让他儿子张奋十分不解:“大人既然看不上这盐,为何要带头高价购买?”

    “我买的是盐么?”张纯笑道:“买的是伯鱼司马的情谊啊。”

    “我知道第五伦在认真做事,想让士卒开源兴业,勿要闲着。但其实,哪怕第五伦让人端上来的是黑乎乎的泥巴,我也会欣然买光!”

    张纯告诫儿子:“自从十年前朝廷发大兵击胡,将缘边扰得大乱,部曲强取豪夺已是常态,如汝臣之辈,胆子小,只敢抢掠普通百姓,遇上董喜之流,竟直接对豪右开刀,更有甚至,已经开始冒充匈奴、盗匪,攻城屠邑了!”

    他叹息道:“这世道,像第五伦这等能坐下来讲规矩,还愿意与豪强买卖交换的,都已不多,若是遇上,便得珍惜着,好让他常驻特武,保一方平安。”

    “更何况,这苦水盐确实成色不错,用他本可豪夺的粮、布交换,何乐而不为?”

    哪怕是强买强卖,哪怕出价虚高,张纯也认了。

    张纯告诫儿子:“总之,与第五营往来越繁,利益牵涉越多,我家就越是安全,你也要多去第五营走动。”

    末了张纯看着院子里玩耍的五岁闺女感慨道:“可惜我家人丁不旺,没有合适年龄的女儿,不然,真值得与第五伦结个亲!”

    ……

    时间到了九月份,刚在特武县站稳脚跟,准备做大做强为日后筹备的第五伦收到吞胡将军召唤,再度来到上河城。

    大营与上次来时大不相同,休整数月,补全战力后,四千正卒整装待发,一半骑兵,一半徒卒。一同出塞的还有两千羡卒和三千头骡马,携带大军一月吃食。

    在得知自己没有被选入出塞部队时,第五伦长舒一口气,看来在奏疏里卖惨自爆“伤亡”是赌对了。

    一同留守的,还有梁丘赐麾下两千人,奉命驻扎上河城及灵武、廉县,随时接应大军返回。

    当然,这就让本对第五伦有了不少改观的吞胡将军,再度嫌恶起他来,觉得这年轻人暮气沉沉,毫无进取之心。

    反观韩威自己,已经快70高龄了,仍然锐意进取,只求立卫霍之功,得封侯之位。

    只在下达军令时板着脸道:“第五伦,汝可知本将军为何留你守备特武?”

    “下吏知晓,是因为三水叛匪残部尚未剿灭!”

    第五伦凑近,对年迈的吞胡将军立了军令状:“卢芳已经死过两回,他若敢出山北上犯境,下吏便能再斩他一颗头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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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吞胡

    旌旗向西,三军踏过贺兰山缺。

    太阳偏移,使得贺兰山的阴影,似也因畏惧而匆匆挪开,要给吞胡将军让道。

    “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还不够。”

    白发苍苍的韩威抬起头,看着那巍峨山影,他年龄虽大,但志向不逊于冯唐、李广:“秦时蒙恬北逐匈奴夺得此地却有复失,汉时赖名将之功,于此设立郡县,而今日,本将军要将中国之界,再往外移四百里!”

    吞胡将军身后,步骑旌旗高举,车舆满载着谷米肉干,足够一月之食。

    出了卑移山(贺兰山),便离开了新朝,进入匈奴地界。

    山的东面是新秦中后套平原膏腴之土,城郭田亩密布,山的那边却是贫瘠的世界。黄河边齐膝高的丰饶牧草,变成了赤色戈壁上点缀的杂草。河流湖泊罕见,倒是干涸的盐滩一个接一个,渐渐的,草原彻底消失,只剩下一片滚动的沙海,没了贺兰山阻隔后,风沙直接扑到士兵们脸上。

    大多数士卒从没出过边塞,也没见过如此广袤的沙漠,军吏只咂舌道:“这是传说中,卫霍越过击胡的大幕么?”

    “这只是小幕。”韩威让人摊开地图,他们正处于两片沙漠(乌兰布和沙漠、腾格里沙漠)中间的荒地上,偶见灌木植被,甚至能找到水源。顺着这条绿色通道一直向西,就是这次新军出塞的目标:斗地。

    所谓斗地,乃是宣、元后汉朝与匈奴划界和平后,匈奴人凸入汉境的一片领地,面对着昔日张掖,亦是如今的设屏郡。虽然南北和亲,但烽燧仍未取消,为了提防斗地的温偶騌王,汉在沿边都驻扎屯卒。

    汉成帝时,便有汉使向王莽的叔父,大司马骠骑将军王根提议,既然匈奴向汉称臣,不如直接向单于索要这块土地,如此可以作为塞外屏障,削减西北边境一半屯卒。

    汉成帝想要却又怕匈奴不答应有损皇帝尊严,只让使者以个人身份提出,而匈奴果然婉言拒绝,当时汉家已衰,也没有能力派兵出塞,只能作罢。

    倒是作为王根的继任者,皇帝王莽对此事念念不忘,如今便发动了战争,让设屏(张掖),张掖(武威),沟搜(朔方),新秦中分四路进军,数万大军直指斗地!

    “四道并出,共行皇天之威,罚服于之身!”

    相比于汉时卫霍绝幕远征,动辄数千里的路程,这趟出塞简直是小打小闹。斗地距离设屏、张掖较近,不过二三百里,离新秦中也才四百里,十日必至。

    吞胡将军麾下号称万人,其实刨除吃空饷的水分,只有六千,四千为正卒,两千为羡卒,出塞十日,粮食吃了一半,而驮畜也渴死宰杀小半后,终于看到一座陡峭挺拔的高山。

    它与塞外常见光秃秃的石头山不同,满山植被茂盛,时值塞北的深秋,山上的针叶林,桦树和山杨呈现出不同颜色,绿、黄、红,五彩缤纷,美丽极了。

    确与向导描述的“几重山色”分毫不差。

    韩威站在车舆上遥望此山:“匈奴右地,自范夫人城以南方圆千里之内,就这一座山的木材好用,山上生长奇异的木材,添上鸶羽非常适合做箭竿,而右部诸国毡帐和车辆的木材,亦多来源于此。”

    许久未见的清泉重新出现在地表,士卒们欢呼着过去痛饮,牧草还没完全枯萎,饥肠辘辘的马匹骡驴低头猛啃。

    这就是斗地的经济价值,王莽希望拿下这儿后,让傀儡单于须卜当来此招募匈奴人,另立王庭,好分裂匈奴,以胡制胡,完成“守在四夷”的目标。

    不过……说好的友军呢?

    按理说其余三路军队应该早就抵达斗地,然后继续北上,与匈奴右部大军会战,如今非但匈奴远遁,方圆百里内空无一人,连新军斥候也不见一骑。

    “莫非是匈奴集中大军先击一部,将他们阻拦在了半道?”

    也不对啊,韩威看前汉武帝朝的战例,中国常是数路出塞,匈奴则喜欢集中兵力专讨一方,岂有同击三路的道理?

    韩威让大军且先在斗地驻扎下来,遣游骑向其余三个方向搜寻,三日后得到回报。

    “将军,找到三部曾经驻扎的军营痕迹了!”

    韩威大喜:“那他们距此还有多远?”

    “敢告于将军,定胡将军万余人,出设屏居延东行,出塞百里而返。”

    “平狄将军万余人,出张掖郡休屠泽北上,出塞八十里而返。”

    “更始将军廉丹两万人,出沟搜郡高阙塞,出塞……下吏没找到他的营地,也不知究竟出塞多少里。”

    韩威一下了愣住了,这与他想象中四方汇集,旌旗北向,匈奴畏惧,单于拜服的景象相差甚远。

    如今四方进击只有他这一路老实巴交地走了远路抵达,其余都冒个头就回了,那现在该怎么办?

    正在韩威迟疑之际,又有斥候匆匆来报:“将军,斗地以北,发现匈奴右部大军!”

    ……

    韩威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汉文帝晚年,见到了年轻时的李广,但见李广作战勇猛,箭术高超,狩猎时斩获最多,汉文帝非常赏识,却又感到遗憾,只道:“惜乎,子不遇时,若子生于高皇帝之时,万户侯岂足道哉!”

    韩威过去一直觉得自己生错了时代,宣帝时傅介子、常惠、郑吉开拓西域时,他还没出生。

    元帝朝陈汤、甘延寿远征绝域斩郅支单于首,头悬篙街,名震天下时,他年纪还小。

    韩威一生大多数时间,汉家与匈奴保持和平,边塞三代无警,想立功封侯都没地方去,跟别说他家有祖训,不准做官。

    但韩威只将祖父的遗言理解成“不准做汉朝的官”。

    新室肇造后,年已六旬,自诩高才却郁郁不得志的他终于赶上了好时候,从军平定叛乱,又扬言五千人扫平匈奴,得了皇帝器重,终得将军之任,独当一面。

    “戎狄豺狼,不赶尽杀绝就算了,岂能将其当成家畜来养呢?迟早会被反噬。”韩威的想法和皇帝王莽一模一样,君臣问对时一拍即合,韩威作为最铁杆的主战派,与其余人态度暧昧对比鲜明。

    而今日,韩威真真迎来了他期盼已久的场景:与匈奴人的战争。

    只是双方数量却有些悬殊,在友军无一路抵达的情况下,韩威实打实只有六千兵卒。

    而早就在斗地以北游弋,发现韩威孤军深入后,小心翼翼围过来的匈奴人,加起来起码有三四万骑,这是集中了整个右部的力量来应对。

    “别慌,同样悬殊的仗,卫、霍又不是没打过!”

    韩威用刚强的话语掩盖心中惊恐,说起来,新朝和匈奴开战十年,这还是新军第一次出塞。他们对匈奴的作战经验为零,只能依靠边塞老卒口口相传的办法,依靠地形扎营。

    新军以辎重车为营,布阵于营外,前列士兵持戟盾,后列士兵持弓箭,忐忑地等待匈奴进攻。

    匈奴骑从牧民浩浩荡荡,加起来仿佛比斗地山上的草木还多,远望犹如黑云压城,他们也多是临时征召的牧民,秩序和战斗力不强,时而派出一队归来试探,被弩矢一射,丢下十数具尸体便退走。

    胡虏不再急躁,只远远围着,像极了狼群在捕猎,期待猎物耗尽体力的那一刻。

    韩威车垒布得不错,而士卒们没了退路,倒是没出现夺路而遁的情况,如此坚守不成问题。最大的麻烦出在食物和水上,带出塞的干粮已经只剩下五日之食,先前痛饮清泉的士卒更开始腹泻,定是匈奴人在水源处行了巫诅,埋入病畜尸体。

    现在韩威只能寄希望于友军来援了,他开始觉得,这是更始将军的计策,是要用自己为饵,诱惑匈奴大部队包围,然后新军三路随后赶到,再来一个反包围,如今便能尽歼匈奴右部主力,震撼胡虏。

    可等啊等,一直等了五天五夜,食物将尽,而饮水早空,掘地挖井也运气不好,一直没挖出水来,士卒朝饮露珠解渴,忍不了的已经开始杀牲畜饮血了。

    而在和汉朝相处几代人后,匈奴人也学聪明了,除了日常派遣游骑在顺风射箭骚扰外,还派人过来用汉话招降。

    来的是卢芳的兄长卢禽,他奉卢芳之命出塞后,找到了匈奴句林王,做了其麾下幕僚,汇报了塞内的情况。

    然后便发现,匈奴帐中居然有大批汉人,却是十年前从西域叛逃而来的,都自诩汉家忠臣,此刻他们中能言善辩之辈,也替匈奴人顺风而呼道:“诸君,听我一言!”

    躲在武刚车后忍饥挨饿的正卒、羡卒们侧耳,却听对面呼喊道:“匈奴与汉朝本来是兄弟,匈奴过去发生内乱,是汉朝孝宣皇帝帮助呼韩邪单于登位,所以匈奴向汉朝称臣,以示尊敬。可王莽作为汉朝的臣子,却篡夺了皇位,又擅自更改延续几代人的印信,故意羞辱单于,导致两国决裂。”

    “十年前,汉朝的西域都护长史陈良、终带等人,思念汉朝,杀死了戊已校尉,带着文武官员,及眷属男女,约二千余人,来投奔匈奴。大单于任命二人同为乌贲都尉,那两千余人都妥善安置,衣食无忧。”

    “边境一切战祸,皆是王莽一意孤行导致,匈奴只是被迫反击,如今汝等若肯降服,则能像西域都护降卒一样保全性命,生时是汉家儿郎,岂能死时成了新室叛逆!”

    你别说,这一阵吆喝,韩威军心果然一乱,士卒们嘀嘀咕咕商议着对面有几分实话,韩威大惊,令人立刻击鼓,掩盖住了对面的喊话。

    可普通兵卒心中的骚动,却是掩不住的。

    “勿要信胡虏奸细之言,那陈良、终带等人,后来都被匈奴送回常安,以燔烧之刑处死了,这就是投降的后果!”

    王莽援引《周易》“焚如死如”之言,对这种刑罚十分着迷,逮到叛逆,多是竖起木架,一把火烧死,让他们临死前痛苦的哀嚎震慑宵小。

    可这番话语并未让士卒们安心,反而更加凸显了新莽的残忍,更何况,被送回处死的只是当官的,普通士卒不还在匈奴好好的么?他们在营垒中道路以目,军心更乱了。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友军仍不见踪影,韩威的期望也一点点消失。眼看匈奴人袭击越来越频繁,而己方体力士气更加低落,更要命的是,所带弩矢在没有经验的士卒乱射数日后,即将耗尽,这本是新军最大的倚仗。

    他们已陷入绝境,老将军舔舐着龟裂的嘴唇,不得不做出一百多年前,李陵的艰难决定。

    “拔营,向南突围!”

    ……

    突围倒是很顺利,匈奴人几乎没有战斗,只随意抵抗了一阵便放开了包围圈,阵地战他们不喜欢,追击尾行才是游牧者钟爱的节奏。

    韩威之所以不选择向东返回新秦中,是因为贺兰山距此四百里,而南方的休屠泽,只在两百里外,五日可至,或许驻扎在那的新军闻讯后,能出塞救援,调头打一个大胜。

    时至今日之困局,韩威仍对胜利念念不忘。

    但在匈奴数万骑尾行追击的情况下,军队速度变得极慢,走几步就得调头作战,韩威故意引匈奴人进森林,借助地形步骑协同,短兵交战,也斩杀了数百骑。

    韩威不忘叮嘱属下:“头颅都放在车上,这是吾等力战的证据。”

    “可辎车上只够躺伤卒了。”

    “那就让伤卒抱着人头,不能扔!”

    似乎整个右部的胡虏都出动了,短短数日又增加了数千骑,新军如同汪洋中的一叶孤舟,不知何时何处就会有一阵大浪扑来。

    他们摇摇晃晃地前进,行至第二日,粮食彻底没了,饿红了眼的士卒将目光盯向骑兵的马匹。

    韩威以身作则,将自己的战马贡献出来,希望属下的校尉、军司马们跟进,岂料这件事却引发了自遇敌以来最严重的逃亡,昨日还勉强听韩威指挥的军吏、骑兵们,在听说要轮流杀马充饥后,竟在一夜之间,就带着麾下部队逃了个精光,抛弃了步行的袍泽!

    如同引发了连锁反应,本就不清楚为什么要打这场仗,也没人欲为新朝死战的步卒,亦开始溃逃,任韩威在风中横戟痛骂,还亲手刺死了几个逃兵却于事无补。

    眼看新军人心大乱,数万胡骑乘机再度围过来,盯着韩威的大旗进攻。

    韩威只能再度停下,带着所剩不到三千人且战且走,士兵伤重者卧于车上,伤轻者推车,再轻者持兵器搏战。

    昔日一汉能敌五胡,如今一新能敌几胡?

    仗着甲胄精良,能顶住匈奴人连射数箭,但随着体力耗尽,越来越多人倒下,更别说,匈奴人在进攻间隙,还不断有人持汉语过来鼓动。

    “降吧!新室于汝有何恩德,要为其效死?”

    不断有士卒彻底丧失斗志,扔了兵器投入匈奴军中,韩威阵中之人越打越少,黑夜去了又来,也不知道过了几天,南方、西方、东方,仍不见友军来援。

    他们只能凭借最后的意志作战,最后仅剩下不到百人,都浑身是血,有人札甲上甚至插了十多支箭,只能一根根掰断。

    食物是彻底没了,韩威只能对部属们惭愧地说道:“老夫向陛下上书,说愿得勇敢之士五千人,不赍斗粮,饥食虏肉,渴饮其血,可以横行匈奴。”

    “如今却遭此困厄,非威之过,乃友军误我也!虽不能横行匈奴中,但这血肉,却是吃得。”

    他带头割下死在近处匈奴人的血肉塞进嘴里,白须被污血染红,这一幕让匈奴人都不由骇然。

    招降的人又来了,他们原本对韩威是轻蔑的,如今见其死战,却多了几分敬重,只远远高呼:“降吧,右贤王和句林王说了,韩威若能归顺大单于,大者王!小者侯!绝不亏待你!”

    韩威将最后一根矢上了弦,等那人来到近处时猛地抬起,将其射落下马。

    “吾乃陛下亲拜吞胡将军!”他放声大吼。

    “自五十余岁出仕起,便是新室之臣,受天子之恩,不识汉家之腊!”

    匈奴人放弃了劝说,数千骑一拥而上,马蹄践踏得满地尸骸鲜血淋漓,至数十步外驻马挽弓斜指。

    最后的时刻到了,韩威一条腿已伤,身上满是创口,札甲也有些残破,只用旌旗撑着起身,挥刀向前,骂道:“以新室之威而吞胡虏,无异口中蚤蠡……”

    万箭如骤雨洒落,一支流矢正中韩威面门,然后更多落箭将他淹没。

    白色的斗地鸶羽,仿佛给韩威盖上了一层锦被。

    旌旗倒下,匈奴人纵马上前,乱刀扬起,屠杀了最后一批新军。

    在距离边境仅百里之处,在友军作壁上观的情况下,新朝吞胡将军韩威。

    为胡所吞!

    ……

    PS:第二章在13:00。

    臣愿得勇敢之士五千人,不赍斗粮,饥食虏肉,渴饮其血,可以横行!——韩威《汉书·王莽传》

    应该是典故最早出处,东汉耿恭还在他后面。

第107章 烽火

    窦融终究没去成他期盼的河西四郡。

    而是服从调遣,跟着更始将军廉丹与太师王匡两位,来了直面匈奴王庭的沟搜郡(朔方郡)。

    虽然窦融也不想出塞去打这场无缘无故的战争,可九月上旬时,更始将军带他们出鸡鹿塞仅四十里,连胡骑影子都没见到就撤回来,确实有点过分了。

    回到鸡鹿塞后,窦融惴惴不安,想了许久后,还是请见更始将军廉丹。

    “将军,陛下有诏,四路大军,先至者屯边郡,须皆具乃同时出,直指斗地,务击败匈奴右部主力。”

    窦融隐晦地提起前汉宣帝时,有五将军出塞之役,皇帝和大将军霍光对他们的要求是“出塞两千里”。

    其中,祁连将军田广明出边塞一千六百多里,斩杀俘虏匈奴十九人,获得牛马羊一百多头,却在明知匈奴主力在鸡秩山以西的情况下折返。

    还有一路叫“虎牙将军”,出边塞八百多里,到达了丹余吾水边,就停住军队,便不往前走了,带着俘获的牛马,还斩杀边民千余人报功。

    最终这两人都因未能完成军令,下狱自杀。

    如今廉丹出塞四十里就跑回来了,确实太过夸张,窦融心中揣测,莫非是更始将军在南方句町之役时,因为冒进损失惨重,所以才如此小心?

    廉丹听罢摇头道:“周公啊周公,你难道没有看到消息?单于王庭有大队人马南下,出现在沟搜以北,有入塞之势。而右部主力似乎也不在斗地,兵法有云,将在外,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

    “大军屯驻边塞都快半年了,匈奴早就有所提防,一旦大军西出,则单于庭主力必攻沟搜,吾等岂能死守旧策?”

    窦融应诺,他只是小小校尉,沟搜以北的河套阴山究竟有没有单于主力不得而知,只晓得廉丹是铁了心绝不出塞。

    “窦周公还是不明白啊。”

    窦融走后,廉丹幽幽地说道:“这次出塞本就是陛下一意孤行,而军中诸将,除了韩威外,没人想真打。”

    廉丹本以为,自己败了二征句町后会被严惩,但刚下狱没几天,却被皇帝赦免,保留爵位和将军之名,派遣来到北方。

    按照常理,廉丹本应和韩威一样力争表现,立下战功赎罪,但更始将军却一点斗志都提不起来。

    一面是在句町输怕了,变得胆小,另一面,则是廉丹打心里认同前大司马严尤的看法。

    “严伯石曾言,秦始皇不忍小耻而轻用民力,以刑徒数十万,筑长城之固,延袤万里,粮秣转输的队伍,起于海滨,直达塞北。疆境看上去是完好了,却使得中国内竭,秦朝两世便丧了社稷,是为应对胡虏的无策,不可取。”

    可他们的皇帝王莽,过去十年就偏偏采取了这种办法,二十几万人耗在边境,直接将缘边各郡给耗疲乏了。

    “而汉武帝选将练兵,以虎贲之师,轻装骑兵,深入匈奴腹地,赖卫霍之才,虽有克获之功,但匈奴旋即就加以报复,寇乱边塞。导致南北兵连祸结四十余年,中国罢耗,匈奴也虚弱,这种两败俱伤的法子,是为下策。”

    虽然被严尤说成下策,却也是最可行的法子,严尤自己还请命,希望能领兵深入霆击,迅速击溃匈奴,好让朝廷不必陷入战争泥潭里。

    此策当年被王莽否决,他希望用大军震慑和分而治之的手段割裂匈奴,而不是冒险深入。结果十年未成,于是重新捡起严尤故计,让韩威等四路大军出塞,像极了一个赌徒耐心耗尽后孤注一掷。

    “匈奴乃是中国坚敌,新军连打小小句町都耗时数年一无所获,更何况这百蛮大国了。就算真夺取了斗地又能如何?还不是边境拉锯久耗。”

    “与其深入追击,远不如像周宣王对付猃允内侵时一样,命将征之,尽境而还,这戎狄之侵,譬犹蚊虻来蛰人,挥舞巴掌驱赶就行了,没有必要大费周章追着它打,故严伯石以为此乃中策。”

    无策、下策、中策都齐活了,那有没有上策呢?

    还是有的,在廉丹看来,就应如前朝文景、元帝时一般,与匈奴和亲,以粮食布帛重贿赂之,耗费军费的十分之一,便能让边境安宁,这才是老成谋国的上策啊!

    所以廉丹和此役主将太师王匡一商议后,决定玩一出大的。

    吞胡将军韩威不是天天嚷嚷着要横行匈奴中么?让他去!而其余几部心照不宣,都不尽力,坐视韩威孤军深入。

    骗得这全军上下唯一的主战派送了人头,才是结束战争最快的方式!

    “陛下虽起于微末,但不曾治过郡县,亦不曾领兵打仗,这十年来处于深宫,对外面的事总是想当然。如韩威、陈崇之辈又常轻视匈奴,将战事说得轻巧,仿佛陛下动动指头,匈奴便能覆灭。这便导致陛下以为新军天下无敌,苛责吾等前线将士。”

    所以需要一场失败,最好是惨败,让皇帝王莽彻底醒悟啊!

    用这种办法让皇帝清醒,明白击灭匈奴非一朝一夕能成,然后答应和亲,暂时忍辱负重。将精力转向国内,集中兵力剿灭青徐、荆扬盗贼,才是保全新室的良策啊。

    所以在廉丹看来,牺牲区区一个韩威和几千人的性命,换取新室万世之基,值!

    于是数日后,有韩威麾下骑从,拼死躲避匈奴追击,跑来鸡鹿塞求援时,廉丹亦置若罔闻,以单于庭大军在侧为由,拒不支援!

    廉丹的幕僚、曾与第五伦有过一面之缘的门下掾冯衍劝诫道:“将军,若真如窦融所言,陛下事后怪罪,当如何是好?”

    更始将军却早就想好了,笑道:“若韩威侥幸不死,那他就是丧师而返,而吾等三路将军,一口咬定韩威不顾局势有变、太师勒令,独自出塞,贪功冒进,最终自取其辱。他少不得像前朝李广、公孙贺一样,下狱待死。”

    “若是韩威战死了呢?”冯衍指出另一种可能,那样的话,韩威就成了殉国英雄,到那时廉丹恐怕不太好办。

    廉丹却不以为然:“前朝李陵被匈奴围困,力战不胜,投降,却有人讹传他死了,汉武帝为之发丧。”

    “而如今大可反过来,韩威就算死了,若军中说他投降匈奴,传到常安,也就成了笃定之事。南北相隔数万里,又断了使节,一年半载内,谁说得清韩威生死?”

    不愧是进攻句町时,因为打不进深山密林,就调头砍邻郡蛮夷头颅充数,导致整个南中糜烂的更始将军,这脑回路颇为清奇。

    冯衍哑然,只提醒道:“将军,不论韩威生死如何,新秦中都十分空虚,若胡虏得胜后志骄,入寇卑移山以东,恐怕不妙,还是得遣一校尉南下协防才行。”

    廉丹从善如流,亦想起一人来。

    “窦融不是素以军纪严明著称么?就派他南下!”

    ……

    地皇元年(20年)十月初时,受第五伦之邀,马援来到了位于黄河边的亭障。

    却见第五伦和万脩早在此等候多时,第五伦专门让人打造的铜锅里还煮着薄薄的羊肉,只唤马援道:“文渊快来,酒已温。”

    第五伦还将张纯家送的胡麻籽舂碎制酱,涮熟的羊肉在胡麻酱中蘸后放入口中,确是初冬养膘的好东西。

    马援入席饮酒,持筷著吃了几口后问道:“伯鱼让我带着部众回到白土岗,莫非那卢芳又出来作祟了?”

    自从梁丘赐“斩”得麻渠帅脑袋后,马援只好扮演麻匪残部,可暗地里却一直在跟第五伦做生意。他让人把山里打得的猎物皮革运出来,再将第五伦匀给他的粮食带回去,处理过的皮毛则成了第五营除卖盐外又一桩生意,转手卖给当地豪强换粮。

    在张纯张罗下,豪强们也乐得接受这样的交易,就当是交保护费了。

    各方势力均衡下,特武县宁静了两个月,唯一的不安定因素,就是游弋在南方荒原上的卢芳残部。

    第五伦道:“卢芳试图进扰特武,被君游带着燧卒击退几次后,倒是老实不少,只抢邻县去了。”

    “今日请文渊北上,却是因为其他事。”

    第五伦看着河对岸的北方道:“吞胡将军已经出塞快一个月了,按理说粮食吃完就该回来,却依然杳无音信。”

    马援皱眉:“伯鱼是担心,韩威的大军,有可能覆没塞外?”

    第五伦颔首,韩威贪功,这也是他要靠卖惨避免出塞的原因,第五营好容易才有点起色,不能在一场稀里糊涂打起来的战争里,稀里糊涂地送光。

    如今韩威迟迟未归,第五伦预感不妙,虽然隔着黄河天险,胡虏若是入寇,不带够羊皮筏根本过不来,但还是得谨慎些。

    于是他暂停了煮盐等杂事,将第五营一千三百多人集中到县南来,又请马援也向平原靠拢,互为犄角以备不测。

    马援提起韩威就感慨:“我虽壮其志,但韩威脾性和他祖父韩延寿很像,这样的人,在如今的世道,活不长。”

    他点着第五伦笑道:“还是得如伯鱼一般,才能活得久。”

    第五伦苦笑:“文渊这是夸我还是损我?”

    “夸你。”马援道:“不但能保全自己,还能为百姓做些力所能及事,已是浊泥中的清流了。自从吾等除掉汝臣、董喜,特武防务由你说了算后,此地真是有了难得的安宁。”

    “有燧卒站岗放哨,百姓不必担忧兵、盗出没;有你的严整军令,也不用担忧士卒强取豪夺。”

    “我做得还不够。”第五伦谦虚了一把。

    “之所以有今日这局面,亏得张氏愿意合作,可实际上,特武县官吏依然贪腐,县中大多数豪强仍为富不仁,百姓的日子和从前一样苦楚,我看似改变了特武,实则一切如故。”

    “伯鱼自谦了,放眼望去,从关中到边塞,何处不是如此呢?“万脩插话道:“数月前南征左谷时,伯鱼不是还曾与我说道,这天下病了。”

    “没错,病入膏肓。”

    马援这些年或游于民间,或充当官吏,也看到不少怪相:“朝廷公卿昏聩,朝令夕改,光钱币就换了那么多次,商贾和贩夫贩妇没了活路;将军怯如牝鸡,虐民有方,御敌无胆,征四夷屡战屡败;百僚小吏贪鄙,因为俸禄领不到手,也不得不贪;而各地豪强良莠不全,推波助澜;百姓七亡七死,较前汉更严重了。”

    万脩饮酒后拍案道:“所以吾等才要做那剐毒疮的刀,替天行道,见一点割一点!”

    “割不完的,毒瘤太多了。”马援叹息,只觉得世道有些无药可救。

    第五伦却幽幽说道:“若是能找到病根,有朝一日,一刀捅进去呢?”

    马援凤目瞥向第五伦:“哦?病根何在?”

    “在这。”

    第五伦指指心,又指指头脑:“还有这。”

    “伯鱼的意思是,换个头?”

    马援只觉得有些悲观,骂道:“又不是没换过?还不如从前呢。”

    是啊,新莽代汉,不就是给天下换了个头么?然而……

    万脩又见第五伦话里有话,遂追问他:“伯鱼说说,要怎么办?”

    “要我说……”

    第五伦正要回答,却止住了话语,只抬起手,指着夜幕下的黄河西岸道:“看!”

    马援、万脩回头,却见百余里开外,贺兰山下,绽放出一朵朵火焰,火光在夜色中能传递很远,如同接力般,一朵接一朵绽放开来,一直传到黄河边的上河城!

    自从呼韩邪单于向汉宣帝称臣,新秦中边城晏闭,牛马布野,三世无犬吠之警,黎庶亡干戈之役。

    如今,时隔六十多年后,烽火再度被点燃!

    这只意味着一件事。

    “战争!”

    ……

    PS:第三章在18:00。

第108章 狼来了

    贺兰山下,第一座点燃积薪的烽燧已被匈奴人攻下,燧卒还想投降来着,却被恼他暴露己方行踪的匈奴人杀死。

    “句林王!这些烽燧不值得进攻,烽火就让他们点燃吧,深入平原后,到处都是富庶的里闾和城镇。”

    卢芳的大哥卢禽正是这次入寇的向导,他家有匈奴血统,所在的安定属国又有许多胡人,匈奴话还是会说的。

    只是和中原不同郡国一样,匈奴各部口音差距很大,甚至是不同的语系,卢禽只能连比带划地与句林王交流。

    句林王隶属于右部,驻牧居延以北六百里的三木楼山,两个月前,卢禽奉卢芳之命潜入塞外,抵达斗地求见距离边塞最近的温偶騌王,也告知了他新秦中新军动向。

    此事上报予右贤王知晓,右王对卢芳这个“汉室宗亲”也很感兴趣,只是当时塞内盛传卢芳已死,头都挂到常安去了,直叫卢禽神伤,直到上个月才与“死而复生”的卢芳重新联络上。

    在右贤王集结重兵追歼吞胡将军韩威后,匈奴牧民们剥走新军士卒衣甲,但各部小王却有些不甘,这场战斗他们损失亦不小,卢禽便乘机提议:“韩威丧师,新秦中必然空虚,若能派遣数千骑攻进去,一定会像饿狼进了羊圈,饱餐一顿,文伯也会在那边接应。”

    右贤王有些心动,过去十年匈奴与新朝交兵,只攻击了五原、代郡等地,而富庶的新秦中却还没涉足,如今找到机会,确实不该错过。

    更何况,将那刘文伯带到单于庭,大单于或许还有大用。

    他便派句林王将数千骑随卢禽而来,胡骑绕过贺兰山南麓,朝毫无防备的平原席卷而去!

    “刘文伯何在?要怎么联络他?”

    “在河对岸,大河对岸!”

    天色已明,卢禽抬头看着前方一座接一座,白日里换成烟柱报讯的烽燧,笑道:“文伯,已经看到讯号了!”

    ……

    望见黄河西岸烽火、烟柱的,不止是第五伦等人,亦有卢芳。

    卢芳披着一身山羊裘,骑马立于青铜色的山峡高处,手放在额上,远远看到一根根细细的烟柱在数十上百里我升起,黑色的烟柱,在苍青色的天空中是如此醒目。

    没错,昨夜有部众在山上起来撒尿时,遥见的火光不是眼花,真是烽燧的预警!

    这对新秦中的军民来说是敌情,但于卢芳而言,却是友军终于来援了!

    “天不绝我。”

    “天不绝汉!”

    卢芳张开双臂感谢苍天,热泪盈眶。虽然匈奴人的驰援迟到了两个月,但好歹赶到隆冬降临,卢芳陷入绝境前抵达。

    这两个月被迫抛弃故乡,在土塬山沟沟里的感觉真糟透了,深秋那一阵寒潮,他们病饿而死了上百人,去丰收的特武县打劫。人数去的少吧,会被第五伦安排的兵卒撵走,大规模出动则害怕惹来官府围剿,只能苟延残喘,距离他众叛亲离也不远了。

    现在一切都好了,卢芳心里已经勾勒好一个大计划:安定属国和三水县是好,但远不如新秦中!这富庶的塞上关中,户口十万,西靠匈奴爸爸,北可进取朔方,南能威胁陇右,是聚众举大事的好地方。

    卢芳的牛角号在青铜山峦间吹响,衣衫褴褛,三四百名蓬头垢面的羌胡骑和部众从各个山沟里钻了出来,眼巴巴地望着他。

    “走!”

    卢芳招呼众人:“随本王去攻打特武县城,协助匈奴友邦,拿下新秦中!”

    ……

    汉朝用了一百多年时间,彻底改变了这片草原的面貌。

    大量的移民和戍卒,在荒凉的原野上开辟耕地,种植谷物。同时亭燧涂路日趋完善,邮亭驿署相望于道,因为迫近胡戎,故人民尚武。

    但这六十余年间,新秦中的武备却日益松弛,随着汉与匈奴永久和平,本地已三代人不闻边警之声。

    只有那些里闾中最年迈的老人,才会在午后胡杨树下的故事里,说起那段烽火峥嵘的岁月,谈及胡虏报复入塞劫掠时,烽燧会彻夜燃起烟火,警告城郭防备,也让百姓们见了好各自躲避。

    而一旦没来得及逃,来去如风的胡虏,便会抢走他们所见任何能放在马背上带走的东西,掳走妻女孩子甚至是壮丁。

    这些事发生的年头,大多数人的父亲甚至祖父还没有诞生,都只是听听罢了,对胡虏的凶恶没有太大概念,反倒是觉得从斗地来互市贸易的胡人还挺和善的,双方交换货物后还会拍一拍对方。

    “依我看,匈奴,远没有新军可恶,实在活不下去时,出塞投胡倒也不错。”这是一些年轻后生的天真看法,只叫经历过那个年代的老人们摇头不已。

    而今日,那些只在故事里出现的情形,终于变成了现实。

    狼来了!

    烽燧能够报警,却无法阻止敌人,沿着大道和草原,无数骏马上下腾跃,马背上是头戴尖毡帽的匈奴人,每个人都背着弓箭,呼啸而至。上万只马蹄扬起的烟尘,让人看着心慌。

    民众的呆愣只是片刻,很快,他们就反应过来,按照里中老人在故事里讲述的应对办法,立刻离开旷野,返回里闾或乡邑。

    第一天,廉县首当其冲,县邑大门早已紧闭,匈奴人望了一眼有四五人高的墙垣,凑近后挨了一阵弩矢,便立刻放弃这头大到无法下嘴的野兽,专注于围攻墙外的小猎物。

    战斗在各个乡邑与豪强的坞堡展开,靠着人力和甲兵,临时组织起来的丁壮们还能应付匈奴牧民。遭殃的是那些普通里闾,矮矮的里墙很难阻止进攻,除了烽燧外,不断有烟火从民户家中升起,得手的匈奴人也不听句林王命令,只自行驱赶着妇孺老弱调头向西。

    而那些没能获取战利品的,则在次日,继续向东进发,越过了浅浅的光禄渠,一路烧杀抢掠,侵袭至令周县境内。

    当地百姓从廉县逃过来的难民口中得知里闾难以阻止大队胡虏,便扶老携幼,打算躲进县城,可他们才抵达上河城下,远远胡骑已现,上河城匆匆关闭了大门,将数千百姓隔绝城外。

    梁丘赐有些不忍,但在县宰和本地三老力劝,说胡虏不知会留多久,收容的人越多,城内粮食吃紧啊,他只能含着泪在城墙上喊道:“城内挤满了人,驻军不足,无法与胡虏野战,汝等且过延渠,渡河去对岸罢!”

    百姓求救无果,只能继续往东走,路过延渠边上的豪右坞堡,便去叩门,有的豪强愿意开门接纳一部分,但大多数却不顾乡人死活。

    数千民众无计可施,只能涉水过了延渠,朝名为“黄沙嘴“是渡口涌去。

    渡口的船只少,而想要活命的百姓多,一时间挤得人山人海,扶老携幼,将男带女,滚滚渡河。

    雪上加霜的是,西北方向有烟尘数股,越来越大,一支匈奴人也追至此处,他们的大队人马忙着抢掠饲养战马的河奇苑、号非苑,仅有百余追至河边,只觉得自己发达了,便纵马而来,能抢几个是几个,优先妇女,若有阻拦,挥刀便砍,导致后方百姓惊恐地四散奔跑着,而岸边更挤了。

    过去互市时在新秦中人眼中“和善”的匈奴人杀红了眼,哈哈笑着,不断挽弓射向拥挤的人群,气焰十分嚣张。

    养得再乖巧的野狗,终究还是狼,见了血后,原形毕露。

    “我宁可直面胡虏而死,也不愿背后中箭而亡,还有血性的儿郎,随我回头杀胡!”

    有个少年实在忍不住,抽刀呼唤男子们调头,数百人就靠着农具将这队匈奴人撵回到延渠,依靠浅浅的沟壑阻挡他们前进,为过河的百姓赢得时间,但更多胡人也正朝这边赶来。

    渡河的人更着急了,有运气好的中人之家将所有盘缠塞给船夫,登船渡河而去,还有许多人不顾一切,跳下水去扶着船帮,船夫扬楫就打,但没用,越老越多人去拽着船沿想逃走,行至河心,承载太多重量的船撑不住,竟直接倾覆,满船人挣扎着漂向下游,不知死活。

    这下船更少了,会游泳的人在河边试探着下水,冬日的河水冰凉刺骨,他们只能咬着牙努力刨向对岸。亦有男子将身上绑了吹得鼓鼓的羊皮囊,举着孩子想漂过去,却只能丢下父母发妻,回首之际,满眼涕泪,号泣而行。

    这一幕幕惨相,都看在对岸特县人眼中,大多数人无不悲悯,唯独县宰无动于衷,反而满脸惊恐,拽着一身戎装的第五伦,力劝道:“伯鱼司马,你只是奉命守备特武县,上河城就算沦陷了,也不管司马的事,如今县南卢芳残部尚在,司马还是优先守土安民,勿要管对岸啊!“

    ”这与邻家失火而不救有何区别?“第五伦皱眉看着县宰,将他踹开。

    他和马援他们提过,这天下病了。

    远在天边的罪恶,第五伦鞭长莫及,想管都管不了。

    但近在咫尺的杀戮,自己能力不足也就罢了,但如今他手握千余兵卒,坐视胡虏肆虐西岸,数千民众在河边绝望哭嚎。这在新朝官场上或许是常事,却过不了自己心里那关,也不想被马援等辈轻贱。

    若如此,和平素讥讽的人,那些怯如牝鸡的将军,那些御敌无胆、却虐民有方的王师,又有多大区别?

    “特武县就交给伯虎了。”

    第五伦回过头,如此对军候宣彪说道,但宣彪一个文吏能顶什么事?他正托付后背的人,实则是宣彪旁边的马援,这位第五伦新招的“宾客”。

    马文渊了然,抱拳朝第五伦点了点头,前日看到烽火后,他的人马已拉到县城附近,与第五伦留在这的六百羡卒,连同张氏等豪强的家兵一起盯着南方,就等卢芳来攻。

    “谨遵司马之命,定不有失!”这是马援的承诺,过去他们三人割去县中毒瘤,替天行道,而今日,得像第五伦给第五营取的名“护民之兵”一样,要做一面保卫民众的坚盾了。

    而万脩则与六个队的正卒一同,站在东岸的渡口处,他们被第五伦点了名,要随他去西岸!

    众人面色不一,如万脩者,目睹匈奴暴行义愤填膺;如第七彪者,对杀戮与死亡习以为常漠不关心。

    更有不少人面色惨白,第五营成军以来,只射杀过仓皇逃窜的友军,和卢芳部众稍稍交战过。可对面却是成群结队的匈奴,是覆灭了吞胡将军的胡虏啊,众人不由内惧。

    更有人暗暗嘀咕道:“若是要救本县人,我心甘情愿,但彼辈又不是特武人,何必去救呢?”

    他们渐渐接受了第五伦平日吃饭前宣扬的“百姓衣我食我,吾等必护得百姓周全”,但却将这理解成特武县人。

    对岸的外县人,猪突豨勇平素没受过他们一点恩惠,他们的死活,关自己什么事?

    第五营九成九的人,觉悟就是这么低,纵然面带悲悯,心怀不忍,可真要过去力战时,仍面露迟疑。

    和这群人讲大道理是不行的,第五伦只能怎么浅显怎么来:“诸君!”

    “远亲不如近邻,一衣带水,譬如唇齿,唇没了,齿亦寒啊!”

    “诸位想想,今日邻居遇到豺狼来袭,高呼救命,吾等若是坐视不理,那日后狼群来吾等家中,难道就能指望有旁人帮忙么?”

    “所以,吾等要护的,不止是特武县人。”

    “要护的是整个新秦中人。”

    迟早有一天,要护的,是天下人!

    “随我过去,告诉胡虏,朋友来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来了,迎接它的,只有锋刃利箭!”

    “吾等愿随司马击虏!”

    声音层次不齐,全然没有雄壮之感,第五伦不管了,就算是烂兵,也得拖过去。

    让他们在冰冷的水中洗涤,在飞矢如雨的战争中锤炼,在血与火中淘汰成长,让他们一点点兑变。

    “我自己,又何尝不需要锻炼呢?”

    第五伦拍了一下自己被冷水所激,有些颤抖的手,藏到胸前握成拳,这场仗,他也没底。

    张纯家提供的十二条舟楫从上游划了过来,第五伦率先登了上去,回过头,自家的士卒们纵然怕,纵然没坐过船,仍咬着牙,按照平素的队列,跟着军候第七彪,当百臧怒踩了上来。

    船只摇晃,他们只能蹲下,一个贴着一个,矛戟紧紧握在双手中,呼吸沉重。

    五十人已满,随着船夫木楫敲打船帮,犹如鼓点,再拍击河水,划动起来。就这样带着西岸人的希望,承着东岸人的敬佩,驶向对岸。

    浪遏飞舟,第五伦伸出了那只有点抖的手,成掌指向前往,嘶哑着嗓子喊道:

    “过河!”

    仿若回声,身后船上哆嗦颤抖的士卒,岸上目送第五伦远去的士卒、百姓,发声助威,音量压过了水流声。

    “过河!”

    ……

    PS:修内容晚了点。

    (首订加更7/8)

第109章 黄河谣

    木舟破浪而行,长楫起起落落,拍打在河面上,水声激激,仿若一首歌谣。

    第五伦站在船头,身后是擎旗官,只是旗帜是卷着的,再后面则是五十名头裹黄巾身着札甲的士卒,或持着矛,或抱着盾,而位于船尾巴的,则是金鼓队的当百,第一鸡鸣。因为大鼓带不过来,他今日只将小鼓用布跨在身上,另一头绑在腰身上,手持木槌。

    不是开玩笑,猪突豨勇中,很多人这辈子都没坐过船,哪怕是过去自称乘过的,也不过是横越泾水,哪能和这潮平两岸阔的黄河相提并论?秋后水大,宽达数里,光是渡河就得一刻。

    旱鸭子们看着水就发晕,更别说这船还晃晃荡荡,生怕艄公一个不小心撑翻了,许多人在岸上也算铁骨铮铮的汉子,眼下却脸色苍白像个小媳妇似的,手攒着船帮就不放。

    加上不知登岸后会面对怎样的敌人、怎样的情形,所有人都很紧张,已经有人忍不住将早饭吐在船上了。

    第五伦也有点晕,但还是忍着,甚至大声喊道:“鸡鸣,唱首歌!”

    第一鸡鸣之所以被选为金鼓队当百,一个原因是他嗓门大,这家伙倒是没怎么怕,只问道:“唱《战城南》?”

    那是一首反战歌,不吉利,第五伦让他换一个,鸡鸣清了清嗓子后唱了首传至江南,却在天下颇为流行的相和歌,不论老少,基本听过就会唱。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第五伦击节和道:“鱼戏莲叶间。”

    慢慢有人跟着唱起来:“鱼戏莲叶东……”

    紧随他们之后那艘船上也传来了声音:“鱼戏莲叶西。”

    “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歌谣回荡在黄河上,这简单得令人发指的歌唱过几遍后,或许是转移了注意力,齐声歌唱让他们在集体中找到了安全感,士卒们握矛的手没那么僵硬了。

    随着众人呼吸稍稍舒缓,六条船也如鱼儿般横渡黄河,距离西岸越来越近。

    他们能看到岸边蒲苇冥冥,逃难百姓看到有船过来惊喜的眼神,性子急切的已经踩在水里,只等船只靠岸时扒上来了。

    “全体都有!”

    第五伦喊出了命令:“起身,竖矛!”

    “老规矩,凌吾阵者,皆为敌寇!”

    “诺!”

    猪突豨勇们齐声应诺,在船只靠岸后,立刻起身,这个动作从半年前开始,他们练习过无数遍,而但凡遇到胆大不怕死想来扒船的,士卒们也毫不留情,直接被一矛杆顶在其肚子上,痛得在水里直打滚。

    看着这一船船杀气腾腾的兵,岸上的百姓们害怕了,甚至比身后的胡虏害怕,甚至开始怀疑,这群兵此时过来,不会是想趁火打劫,或者砍他们头颅冒功的吧?

    “吾乃第五伦,第五伯鱼!”

    人声嘈杂,第五伦让鸡鸣等嗓门大的帮自己吆喝:“驻扎孝武县的孝义司马!”

    毕竟只隔着一条河,东岸三个县的人还是听过第五伦大名的,在赶集时,在路人商贾的闲谈中,但那毕竟只是邻县的传闻,在这个时代的人眼中,外乡人不可信任,外地口音不可信任,人群是缄默的,跟第五伦在故乡列尉郡扬名立万后,随便一振臂,便能一呼百应截然不同。

    第五伦管不了他们怎么想,只将话喊完:“特武之外,本非我防务,但我不忍百姓流落胡尘,今日带兵过河,列阵掩护汝等,且听我麾下当百号令,按照次序登船。”

    “平旦,汝等带一百人,安排众人上船,老弱妇孺优先。”

    第五平旦和第五福应诺,但在张罗登船时,方才还争先恐后的许多人却又迟疑不前,第五伦明白了,他们理解成士兵要抢自家妻女。

    这新朝,兵视民如草芥牲畜,民视兵为贼寇,相互不信任,非一日而成,非一日而变,第五伦只让愿意上船的人先行。

    而就在猪突豨勇们陆续从船上登岸,分开人群在满是黄沙的滩涂上整队时,前方两里外的北地西渠,方才受不了胡虏嚣张返身去与其厮杀的少年轻侠们,也终于顶不住越来越多的胡骑,败退回来!

    ……

    “分明还能战的,退什么退?”

    那名不忿胡虏张狂,仗剑带着男丁们返身而斗的少年名叫蒙泽,廉县人也。

    新秦中蒙氏据说是秦时将军蒙恬之后,当年北逐匈奴后,在当地留下的儿子,躲过了秦末大乱,隐姓埋名留了下来。

    但如今蒙氏也只是中人之家,蒙泽和寻常青年一样,平素好走马斗鸡,但今日鸡扔在家中,马则让给父母骑乘,他只能步行而斗。

    他素来尚武,对上本就是牧民征召而来的匈奴兵,却也不落下风。奈何周遭农夫没有主心骨乱糟糟的,一来见前方胡虏越来越多,二来得知后方有特武县兵来援,那没平民什么事了,便陆续向后溃退。

    这一退,却将后背暴露给了胡人,一阵箭矢后,蒙泽身边又有几人倒毙,他也只能不断挥剑后退,不慎踩到一具尸体摔倒在地。

    要起身时,一个胡人已瞅准时机,纵马冲杀过来,直刀高举,就要将蒙泽击杀!

    蒙泽瞳孔放大,直呼完蛋,千钧一发之际,身后却亦有一箭飞来,正中胡人!

    这一箭力气极大,隔着百步距离,射在胡儿左胸近肩处,穿透了他的皮甲,对冲之力,竟直接使得他从马上向后飞出,重重地摔倒地上。等胡虏昏头巴脑地起身时,蒙泽已欺身近前,一剑捅进了胡人的心窝,还顺便斩了头颅,拎在手里往后退去。

    直到这时,蒙泽才看到了救自己一命的人,却是一位站在辆被抛弃的辎车上,不断开弓射箭的壮士,正是万脩!

    昔日未能对着董喜射出的箭,都安排在今天了,万脩手持大弓,以拇指开弓,簇皆铁制锐箭,若非铁甲根本顶不住,每每挽弓犹如满月,缓缓对准追击农夫的胡骑,虽然不至于一箭射死,却总能让他们狼狈受伤,悻悻而退。

    第五营早已在渡口外一里处结横阵,犹如一面大盾挡在胡骑和百姓中间。前排几队矛戟放平,若是有逃得慌不择路的百姓撞上来,死了也白死。

    蒙泽等人陆续从横阵两边经过,这孩子还想加入到队伍里一起杀虏,却被第七彪呵斥着驱赶,他不甘心,只与其他几个还有血性的本地人站在阵后数十步,想着跟他们一起杀几个落单的胡人。

    匈奴人这几日如入无人之境,也早没了秩序,虽亦有三四百骑追到岸边,却分属于不同部落,他们没抢到人丁和足够战利品的,眼看河岸边聚集了如此多人,就像看到羊群渡河的豺狼,按捺不住贪婪,哪怕第五营列阵以待,胡人仍试探着往前走。

    毕竟,吞胡将军数千人都覆灭在斗地了,而进入新秦中以来,城郭闭门,士卒怯懦不敢出,助长了胡人的嚣张气焰。

    眼看胡骑越来越近,已至百步开外,开始试探着驻马挽弓朝第五营施射,同样承担远射责任的臧怒却只能干着急。

    “司马,吾等的弩渡河时受潮了。”

    他哭丧着脸,弓弩的魂儿,不就是弓身么?木料、兽角、树胶虫胶还有兽筋制作,对湿度十分敏感,一点点变化就会影响射程和准度,再怎么擦也没用。

    臧怒试了试,平素最佳射程六七十步的六石弩,如今要想有同样的力道,得放敌至四五十步才行。

    “那就放近再射。”

    “若是胡虏不近前呢?”

    匈奴人的角弓是抛射,利用箭矢飞坠之力,风向好时很远便能开弓,又不是傻狍子,根本不会靠这么近。

    于是战斗甫一开始,第五营便成了活靶子,匈奴人试探着在八十至百步间挽弓抛射,流矢不断落入阵中。

    亏得风向从河向岸上吹,对胡人不利。而第五伦这两天里掏空了县里武库存货,给前排几个队的人都穿上了札甲,这也是他们方才那么怕水的原因,一旦落水,只怕会被重量坠着沉到河底。

    第五伦不单身被厚重的札甲,头上还戴着兜鍪,就这样都挨了两箭,一支是骨簇,直接被弹断,另一支是铁簇,钉在札甲铁叶片上,第五伦仿佛被人打了一拳,肩膀老疼了,只伸手折掉。

    即便有甲胄之利,间或有人闷哼一声受伤倒下,这种零星减员不会让军队损失惨重,但却能一点点打击士气。哪怕平素他们自诩第五营“站阵天下无敌”!可就这样被动挨打实在是憋屈!更别说胡虏还在远处笑声不绝于,甚至还当着他们的面,系累俘虏,拴在马后离开。

    也就万脩等少数能够远射的弓手,才能在辎车上反击一二,但却改变不了大的局面。

    如第七彪者已经咬牙切齿,向第五伦请战。

    第五伦只盯着对面乱糟糟的胡骑,看得出来,他们也不是什么精锐,平素就普通牧民,战时客串骑兵,经常有人在游走时和旁人的马撞在一起。

    “胡虏距吾等百步。”

    “而其身后两百步,就是北地西渠!”

    北地西渠,是新秦中黄河西岸两大沟渠之一,距离河水较近,虽然没有黄河那般宽阔,水也浅,但亦是一道阻碍,骑马上下越过要些许时间,跟别说他们正驻马于田亩中,阡陌水沟也能大大减慢马匹速度。

    匈奴人这几天杀掠太过顺手,竟敢堂而皇之渡渠近前,第五营算是背水列阵,对面又何尝不是呢?

    随着前排甲士身上的箭羽越来越多,他们憋的怒气也越来越盛,就像蚊虫嗡嗡乱飞叮在你身上,虽然不疼,但痒啊,那痒意从甲上传到心里,挠得士卒们难以忍受。

    愤怒正如强烈的香料,少量会让人清醒,但过多反而会让人麻痹,不多不少,刚刚好。

    在流矢中,第五伦让万脩等当百过来,面授了自己的计划。

    这是他们扭转局面唯一的机会,且不能像平日那样,走几步整顿一番,前进得慢了,胡人便能从容退走。

    必须是冲锋!

    “传令下去,稍后听鼓点声,只管向前冲,将胡虏,赶到渠中去!”

    “但吾等一旦动起来,必然大乱。”万脩有些担心,众人体力不一,哪怕是精锐,着甲冲刺三百步,太难了。

    “那就乱战!”

    “那便乱杀!”

    第五伦掰断了甲片上又一根流矢,重重扔在地上,接过一面盾牌,拔出剑指向前方。

    “鸣鼓!”

    ……

    PS:第二章在18:00。

第110章 跟我上

    因为不愿惊动胡人,冲锋动员,第五伦是让军候和各当百们分别去做的。

    在99%文盲率的猪突豨勇看来,什么“为死难同胞复仇”都是假大空话。

    什么叫同胞?同住一个县一个乡甚至是一个里彼此说的方言明白无误听得懂,那才是同胞,只要出了特武县,就是毫无瓜葛的陌生人。

    换言之,一个营一个队一个釜里吃饭才叫同袍,那些所谓的友军,都可以视作抢地盘的敌人。

    他们之所以全体渡河而来,并非是因为什么民族仇恨、心悯百姓遭难愤然而起,而是因为,猪突豨勇的大恩人第五伦率先登船了啊!

    于是,当百臧怒老老实实按照第五伦平日吃饭时,给士卒做思想工作的架势鼓动,猪突豨勇们的反应是……

    “哦。”

    反观第七彪,彪哥只恶扇着得知要出击后有些发怔的士卒巴掌,狠狠打醒后骂道:“若无宗主,汝等定已成了饿殍死于道边,平素宗主是如何养汝等的?今日一死以报宗主,何如!”

    你还别说,挨了一巴掌,又得此言刺激后,第七彪问他们吼不吼,士卒的反应是嗷嗷大叫:吼啊!

    国君是君,郡君是君,县君是君,司马就不是君了?为君赴死他们懂,为民请命?他们就是民啊,自己救自己挺好的。忆苦思甜?思来想去,还是伯鱼司马带来的日子甜。

    他们只知道,第五伦宣讲时要拼命鼓掌,给伯鱼司马一个面子,至于内容,反正听不懂,左耳进右耳出啦。

    “第七彪在后督战,迟疑不进者皆斩!”

    想要猪突豨勇们思考那是难上加难,简单下达命令倒是乐意执行,只叫第五伦哭笑不得,大半年调教就这结果,他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郁闷。

    但这不影响今日之役,随着一个个队都接到了命令,随着第一鸡鸣手中木槌重重敲在腰鼓上时,第五伦也举盾换刀,踏出了第一步。

    “诸君,跟我上!”

    咚咚咚咚,第一鸡鸣双臂挥舞,小跑跟在第五伦后面,木槌触及羊皮鼓面,敲击飞快却又有力。

    但却没有士卒们的脚步快,伯鱼司马领头,谁要不跟紧点,谁就是忘恩负义!谁就是小婢养的!会遭全营鄙夷。

    站在第五营身后的轻侠少年蒙泽刚一恍惚,只见第五营数百人竟忽然冲了出去,他没有丝毫迟疑,也举起血迹未干的刀来。

    “西岸的儿郎,不能被特武人瞧不起,跟上去,与胡虏拼了!”

    第五伦虽然领了头,但心里仍有些犯怵,边跑边举着盾挡住自己的额头,他全副武装,上好的札甲不惧流矢,唯独面门毫无防备,很担心被流矢击中一命呜呼。

    但只跑了十步,这种担心便成了多余。

    身旁有人呼呼赫赫追了上来,与他平行,然后猛地加速超了过去!

    盾刀队的当百郑统第一个越过第五伦,别看他个子不高,步却迈得大,更夸张的是,此僚不知何时将沉重的札甲卸了,任由箭矢划过脸颊,那股豁命的劲头,像极了当初率先持刀,处决汝臣麾下亲卫的模样。

    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伦速度不慢,却被自己的属下们一一甩在后头。披挂札甲的亲卫,亦努力向前,在第五伦前方排成了一道移动的人墙,用身体为他挡下飞来的箭!

    猪突豨勇们不愿意“为百姓而战”,倒是甘心“为伯鱼司马而战”,都以跟在第五伦身后为耻,人心都是肉长的,半年恩泽潜移默化,岂能无感恩之情?

    他们仍做不到快步前进时整齐划一,自由发挥的冲锋却很擅长——将逃跑时的劲头拿出来不就行了。

    但他们仍在害怕,因为恐惧,跑在最前方的郑统张大嘴大叫起来。好似会传染,一个接一个,一队接一队,都爆发了嗷嗷嚎叫!

    “啊!”

    ……

    在呆愣的匈奴人听来,这些壮胆的怪叫,其实是悍不畏死的怒吼!

    他们的错愕,就好似方才还任你怎么欺凌挑衅都浑然不动的铁乌龟,却忽然伸长四肢狂奔而来。

    一时间,攻守异势。

    胡骑这几日太顺,虽然是赢,却赢得溃不成军。这三四百骑来自不同部落,根本没有统一指挥,只任由贪婪与直觉追击,追得忘乎所以。

    因为猪突豨勇缺少骑兵,他们甚至懈怠到下马步射,此刻仍有人妄图拉弓射箭恐吓敌人。

    但零散射击比不上统一齐射的威力,倒下一个,冲过来九个。匈奴人有点慌了,连忙爬上马匹,匆匆调头而走。

    一时间状况不断,有马匹撞在一起,有人不慎落马,又被后方不明真相的人挡住,急得挥刀就砍。

    等他们达成一致朝西渠撤退时,猪突豨勇已冲到数十步外,接下来就是一场追逐的游戏,马匹渐渐加速,而猪突豨勇们冲刺后力气消耗,距离被慢慢拉开。

    胡骑中亦有几个高手,能在走马的同时做出反身挽弓施射的技艺,若能坐拥三四百骑这样的精锐,第五伦的部属恐怕要被放好一会风筝,伤亡惨重。

    只可惜大多是从各部落临时召来的牧民,他们从对面的无畏冲锋中感到恐惧,现在只想带着战利品回家。

    但方才渡过时浅浅的西渠,现在宛如天堑,跑得太急的胡骑在斜向下的沟堤上摔得人仰马翻,而渠宽达三四十步,水没至马腹,根本无法快速通过,只能涉水缓缓而行。

    聪明点的已经沿着堤坝朝两侧驰去,但他们旋即被一队骑从狠狠撞上,却是万脩奉第五伦之命,带着会骑马的士卒,利用从百姓中征得的马,客串了一把骑兵,与这小队匈奴人纠缠在一起。

    而大多数胡骑,只盲目地往沟渠里挤,一时间西渠像是下饺子般。

    虽然跑得早的胡人纵马跃上了西渠西岸,但大多数人还在和渠中泥泞做斗争,来回践踏使得渠底泥巴松软,马蹄陷在里面,正焦急之际,猪突豨勇已至渠边!

    三百步,将近四百米的冲刺让所有人气喘吁吁,但这场追逐让猪突豨勇们看到了匈奴人也和自己一样胆怯、惶恐,比盗寇好不到哪去。他们只以惯性从渠边一跃而下,冲入毫无秩序的匈奴人中,开始了毫无秩序的乱战。

    等第五伦气喘吁吁赶到沟渠边时,便看到了这样的一幕:

    胡人和猪突豨勇在渠中开始了一场大乱斗,匈奴人骑在马上,拉弓已经来不及了,只能拼命挥动手中直刃刀往下劈,却只砍在刀盾兵的木盾上。

    而矛戟兵乘机赶到,利用一寸长一寸强的优势,举着长矛像戳树上成熟的鸭梨一般,将困在马上进退不得的胡人一一捅落下来。

    臧怒带着材官弩兵旋即抵达,跪在堤坝上上弦,举弩,瞄着登上对岸后试图挽弓反击的匈奴人就是一阵攒射,五十步距离内,胡虏几乎是中者便倒,只能哀嚎着抛弃同伴撤退。

    而第五伦则被亲卫们挡着拦着,连水都不让他下。

    最后嗷嗷叫着扑到渠中加入战团的,是蒙泽所率的轻侠少年们。这群热血儿郎,将两日来流离奔逃所受的气,全撒在狼狈匈奴人身上,痛打落水狗。

    他们装备不行,农具折断,便用小刀戳,用牙齿咬,蒙泽在兵刃不慎脱手后,更将一个胡人骑在身下,捏起拳头狠狠往他脸上砸!然后揪起这些异族人的辫发,按在水里直接溺死!

    当这场毫无章法的战斗接近尾声时,菜鸡啄已经死另一只菜鸡,站起身来抖着身上的水珠,昂首高鸣!

    原本还算清澈的渠水被搅得浑浊不堪,死人、死马横于沟中,仿佛筑起一道尸体组成的堤坝,使得自秦朝以来畅通两百年的北地西渠为之不流!

    但现在不是收拾战场的时候,远处仍有胡骑的影子,第五伦只能吆喝猪突豨勇们劝住杀红眼,仍对着死去胡人挥拳的蒙泽等轻侠少年,扶着受伤的袍泽先撤,他则将乱糟糟的士卒组织起来,在西渠以东两百步内重新列阵,清点伤亡,战死十余人,伤者数十,多是跑太猛摔得鼻青脸肿。

    “壮哉!”

    全程连鞋履都没机会湿,就操弩射了几箭的第五伦看着士卒们,感慨道:“汝等被称之为猪突、豨勇,比喻野猪,见敌悍不畏死,直到今日,才算做了回真正的勇士!”

    五百余人中,只有数人害怕到脚抽筋,不跟着冲锋被第七彪所斩,冤枉不冤枉另说。

    罚的该罚,赏亦不能落下,朝廷的赏赐,那是空口承诺,第五伦这“男“爵的封赏都没落实呢,更别说普通士卒了,难怪新军对立功毫无兴趣。于是只能由第五伦出血,除了承诺回到驻地杀羊犒劳士卒外,还答应在扩编时,让今日立功的士吏升官,每个月多分口粮菜食,以后有人与当地的姑娘成亲,第五伦拍着胸脯承诺,会替他们付聘礼钱。

    这时候,满身血污泥巴的蒙泽跟着万脩来拜见第五伦,二话不说,先对他下拜三稽首。

    “若非将军,渡口必然无存,蒙泽今日也要枉做胡虏箭下鬼,不被射死,也要憋屈死。”

    “吾等廉县、灵州的轻侠儿郎商量过了,愿加入将军麾下。”

    “我不是将军。”第五伦看着蒙泽,一般来说,轻侠无赖儿他是不肯收的,宁要老实巴交的奴隶、矿工、农夫。

    不过今日不同,蒙泽等证明了自己的勇气,更何况,虽然第五营现在已得了特武人的信赖,可黄河以西的三个县,却尚无基础,今日渡河而来,百姓们提防胜过喜悦,确实需要一些西岸籍贯的人手加入。

    但蒙泽这小子得寸进尺,进一步向第五伦请求,既然匈奴人原来如此羸弱,不如第五营以他们为前锋,一举收复家园!

    第五伦却只笑道:“渡口处的百姓中,有多少像你一样,愿意调头反击胡虏的人?”

    蒙泽迟疑道:“方才一起随军杀虏的有数十人,但先前一起在渠边阻拦胡骑的有数百……”

    第五伦让人给他一套甲胄:“你去问问看,有一个算一个,我都要,若能召来五十人,我就任命你做士吏,若能召集百人,便让你做当百!”

    蒙泽胆子大,抬头道:“若是我带来五百人呢?”

    “那便让你做军候!”

    蒙泽大喜,应诺而去,第七彪骂这小孺子升官倒是快,走过来问道:“宗主,当真要继续向西进军?”

    “我是吞胡将军韩威么?”第五伦反问第七彪,他是第五伦,当然不会得了小胜就得意忘形。

    第五伦命令道:“汝等到百姓中征集车舆,在西渠以东修筑一个简易的壁垒,胡虏虽被杀两百余人败退,但随时可能再来,吾等就扎在这,彼辈若敢越过沟渠上来,我便能一次次赶他们下水!”

    第五伦算了下时间,就那可怜的几条船,恐怕要入夜时分,才能将数千民众渡到特武县。

    这也是他让蒙泽召集西岸本地人的原因。

    第五伦抬头看着正午的天空:“等百姓安全撤走了,等天黑后,吾等才能心无旁骛出击,乘着夜色,给还敢滞留的胡虏一个大惊喜!”

    ……

    而以此同时,数十里外的特武县城,亦是城门紧闭,如临大敌。

    宣彪和县令、县尉在城墙上远远看到,已经开始对宣扬自己”死而复生“的卢芳,带着四百多人出现在城外,破烂的大红布上画着“漢”字。

    宣彪的父亲宣秉宁可隐居,也不做新朝之臣,宣彪知道,他是心怀前汉的。

    可如今,看到这大好的一个字被如此糟践,一向以儒雅文吏示人的宣彪,也忍不住朝城下啐了一口,骂骂咧咧。

    “这字。”

    “你也配用?”

第111章 整整齐齐

    县城太过高大,且防备严密,卢芳带人路过瞅了一眼,就放弃了进攻的打算。

    他麾下部众虽然疲乏,却多是带着马匹的,尽管那儿与主人一样瘦弱。

    盗匪一转身径直向北行进,期间路过张纯家的高大坞堡,竟比县城不逞多让,墙头丁壮甲兵甚至比县卒和第五营都要精良。张老爷是个明白人,没有一味囤积钱粮,都用来打造强大的家兵,甭管来的是官是匪是胡,想打他家主意,都得先碰一额头血。

    远远望见卢芳的红布汉字旗,心里同样有点怀念自家在前朝辉煌时光的张纯亦是一阵鄙夷,唤来儿子张奋,指着卢芳等辈道。

    “吾儿,你且记住,事情都是比出来的,过去汉家成、哀之际,天下人觉得汉朝这不好那不好,士人也整日上书抨击我父,视为奸佞,对朝政指手画脚,这要改那要改。可如今世道将乱,人心又开始觉得,汉时比现在要好过。往后定会有许多支打着汉家旗号的人出现,要学会分清,哪些是鱼目,哪颗是珍珠。”

    “若是看错了,便是灭种之灾!”

    而卢芳也没在张氏庄园外久留,又见四周恍如坚壁清野,便继续向北。

    他的目标只有一个,渡口!

    卢芳是派人窥得第五营主力渡河而去后,才敢过来的,乘着第五伦被匈奴游骑缠住的时候,一举拿下东岸渡口,放一把火,扰乱第五伦军心,叫他被匈奴击败,哪怕事不成,卢芳和部下还能乘船往下游逃走。

    然而在渡口等待卢芳的,不止是混乱羸弱的难民百姓。

    还有虽然胆怯仍持矛被甲站定不动的第五营羡卒部队,而东方亦有一支骑队显露身影,他们人人头裹黄巾,打扮成新军模样,以掩饰自己“麻匪”的身份,为首者正是马援!

    马援眯着眼,指着敌人中身披黑色裘服者道:“卢芳,汝主动带人来此,是欲降,还是欲献上首级?”

    ……

    等到夜幕时分,白天时四百余匈奴人被第五伦撵到沟渠中,杀死过半的消息,已经惊动了句林王,他勒令属下不得再过沟渠,同时开始以廉县为中心,收拢因为大胜劫掠而溃不成军的各部。

    但纪律比新军更差的匈奴人早就散得满平原都是,他们三五百成群,攻下了一些里闾,过去六十年在汉家天子面前乖顺忠恳的模样消失了,一直留在血液里的杀戮与野性在集体作恶做被放大,开始了放肆狂欢。

    里闾残垣断壁后是一株槐树,树上紧紧绑着里正,从他的位置往院中看去,能瞧见他的老父一动不动的脚。父亲倒在院中,头磕在石板上死去,鲜血顺着缝隙一直流,流到里正脚边。

    里正挪着脚不愿触碰到那鲜血,他已经骂了一整天,骂胡人的祖宗,骂没出息的新军,骂心存侥幸据墙而守没有带家眷第一时间离开的自己,骂着骂着没气力了,眼泪也哭干了,只开始央求,求胡人能给他一刀,来个痛快。

    但匈奴人偏不,他们在屋里笑的极为放肆,里正妻女的哭泣声不绝于耳,让他痛得只能仰头干嚎。

    今天是月中,月亮很大很圆,天公注视人间,却别指望他能惩恶扬善。

    里闾外守夜的两个胡人相继闷声倒地,连警告都来不及发出,一队身穿皂衣的人进入里中,分批前往胡人占据的各各户人家。

    其中几人摸到了院子外,里正不嚎了,只呆呆看着他们,一个后生来到他身边,用刀割开了绳子,又将刀柄交给里正,用本地口音道:“走!”

    里正红着眼冲带头冲进院内,将站在他老父身旁撒尿胡人一刀捅翻,然后抽刃进入屋中,这回轮到匈奴人的嚎丧此起彼伏!

    里正浑身是血地出来,稍后院内老父的尸体旁,摆上了几颗血淋淋的胡虏头颅,里正带着侥幸生还的妻女,朝蒙泽稽首再三,谢他救命之恩。

    “吾等是第五营的兵!”

    蒙泽满是自豪,虽然他这个“当百”也才做了不到半日。

    这便是第五伦的计划,入夜后胡人大队人马不敢乱窜,他便从士卒中精选百名勇敢之士,加上蒙泽着急的,熟悉阡陌道路的本地人,组成了这支队伍。

    “吞胡将军大概是回不来了,卑移山以西是胡人的地盘,沙漠草原,士卒失道迷途。但卑移山以东,却是吾等熟悉的主场,胡人在这亦是聋子、瞎子!且让他们见识见识,新秦中人的刀有多利!”

    类似的事发生在临河各里中,只一个晚上,这支队伍就带回来百余颗头颅,以及上千难民。

    而已经带人跑了好几个来回的万脩,在天色将明之际,还给第五伦带回了一个大惊喜。

    一个头上扎椎髻,却穿着胡服的人被万脩绑在马上,扛起扔到第五伦面前。

    “吾等奉司马之命,沿河清扫胡虏,却在南方三十里外,发现一群人欲用羊皮筏渡河去东岸,初时以为是零星逃散的百姓,近后才发现不对,便将此辈擒了来。”

    为首的胡服男子一言不发,其余几人则是匈奴,更问不出明堂。

    第五伦直接让彪哥对此人用刑,折断第一根手指后,他才开口,但却说着不着边际的话,表示自己只是无辜百姓,被胡人逼迫带路,恳求放过。

    开什么玩笑,大新王师连无辜之人都不放过,更何况这形迹可疑之辈。

    他的话骗不了第五伦这个方言大师:“我听你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反而像是三水人,莫非是卢芳的属下?”

    此人又闭嘴了,这时候找到有会说匈奴话的,审问同行几个胡人后才得知,此人当真来自安定,是卢芳的兄长卢禽!

    原来却是卢禽奉句林王之命,想要偷渡到东岸,联络卢芳响应,再不济也要将他接过来,一同返回匈奴,不想才到河边,竟被万脩所擒。

    第七彪又掰断了卢禽一根手指,骂道:“汝弟自称姓刘,你怎么姓卢,究竟他是野种,还是你是野种?”

    这时候,对岸却响起了一阵欢呼声,第五伦等人不明所以,让万脩守着渠边车垒,他自到渡口观望,却见对岸渡来了一条船,而船上载着的不是人,而是满满一船头颅!

    “吾等幸不辱命。”

    马援只朝第五伦拱手:“卢芳果然心存侥幸,欲带人袭击渡口,见吾等势众欲顿,撤离时遭遇县城赶来的宣军候及县卒,张氏也派徒附来助阵,以千余人围数百,当场击杀三百,只有百余人乘着夜色而遁,正在尽力搜捕。”

    马援扯着那块红布汉字旗献给第五伦,又指着舟中头颅道:“卢芳手下的州牧、刺史、郡守……还有什么御史大夫,大司兵等,好家伙,三公有五个,九卿居然有十几个。”

    “满朝文武,整整齐齐,都在这了。”

    第五伦乐了:“卢芳本人呢?”

    马援拎了一个狰狞的人头过来:“俘虏皆道,卢芳为旗下穿黑裘服者,我亲自追斩后,俘虏多已死亡,幸存的人里,有人说是,有人说不是。”

    “无妨,卢芳之兄已捕得,让他一认便知。”

    第五伦让人将卢禽押过来,就着火光让他辨认“卢芳头”。

    卢禽看了一眼后,心中大喜,却只低头伏地痛哭道:“吾弟,你还未成就大事,便身丧宵小之手……”

    “少装模作样!”

    第七彪将他一脚踩在地上,奉第五伦之命,将卢禽十根手指通通掰断,每断一根就问一次:“这究竟是不是卢芳?”

    “是!”

    卢禽牙缝里都流了血,每每咬牙应是,最后痛得昏死过去。

    第五伦还是有点怀疑,只让人将“卢芳头”收了,反正在安定属国抢先认领,被朝廷承认后,就算这真是卢芳,也不好献出去报功了。

    不过卢禽却是可以的,加上早就死掉的老三卢程,一家人就是要整整齐齐啊。

    等渡口的百姓都送过河去后,第五伦也到了东岸一趟。

    数千西岸三县难民临时安置在这,宣彪已经带人帮他们搭建了窝棚,烧了篝火取暖,组织人巡逻以防宵小盗贼为非作歹,这让百姓们安顿下来。

    此刻听说那些从胡人暴行下被解救的同乡讲述,又见得第五伦归来,他们的态度与早上的提防全然不同,父老年长者都纷纷过来,对第五伦再三顿首,千恩万谢。

    第五伦让昨夜频繁出击的蒙泽等人过来:“诸位家乡百余子弟,亦自愿加入了我麾下,有他们为诸位站岗,可以安心了!”

    闻言百姓大喜,确实,第五营虽然与一般新军不同,但还是自己家乡党子弟更信得过。

    第五伦还让人推攮了几个俘虏的匈奴人上来,让背井离乡的百姓们将其活活打死出气,等众人打累了泄愤后,又承诺,明日还会从营里拉来粮食搭建粥棚。

    第五伦本以为,己方剿了那么多零星胡虏,匈奴主力肯定会恼羞成怒发兵来攻,但到了次日,渠边的车垒等了一上午,竟不见一个胡人来袭。

    而派出去游弋查探消息的万脩却来回报,说匈奴人在陆续撤退,已经离开了廉县,主力都到了贺兰山下,距此几十里地。

    这距离,第五伦也只能望西而叹了。

    而撤离的原因,除了胡人已掳掠得足够好处外,也因为一支数千人的新军正从北向南进发,下午就能抵达上河城下,万脩与其前锋斥候接上了头。

    “来的是谁?”

    “校尉窦融。”

    “窦融?”第五伦使劲想了想,好像是大司空王邑的大舅哥,大概是靠裙带关系上位的吧。

    “窦周公乃是平陵人,见过我,得暂避一时了。”马援立刻准备开溜。

    而就在这时候,一个让第五伦难以忘怀的名场面出现了。

    却见紧闭数日,连百姓求救都不肯开的上河城门忽然大开,校尉梁丘赐带着两千兵卒冲杀而出,往匈奴离去的方向奋力行进,仿佛在追赶早在天边的敌人。

    一时间旌旗摇晃,矛戟朝天,材官弩手甚至还不断停下脚步,朝空无一人的旷野里瞄准射击!

    这支王师气势汹汹地向北进发,半个时辰后趾高气扬地回来了,欢呼道:“大胜,胡虏已尽被梁丘校尉驱逐!匈奴小王狼狈而逃!”

    “失地,全部收复!”

    第五伦都看呆了,好歹梁丘赐没坏到极点,换了其他友军,指不定会屠几个里闾的百姓,细心替他们的头颅梳个辫发报功。

    他却是将主意打到了第五伦这边,派人来,请伯鱼司马到上河城中一会。

    百姓叩门求救的时候、胡虏肆虐施暴的时候、我军过河死战的时候,你早TM干嘛去了?

    第五伦立刻让人将胡人首级统统运到东岸,一颗都不给梁丘赐,只答应分给特武县宰、县尉些,好让特武县保持统一口径,同时给万脩下令,要他再去窦融军中接头。

    胡人撤得很快,沙场鏖战已经结束,接下来该轮到案几上的战斗了。

    换了过去,第五伦还是很乐意给梁丘赐背书的,只是如今,他翅膀已硬,捅刀友军、上司的手又在痒痒发作。

    是时候撕下面具了:“让梁丘赐受罚滚蛋,而我取而代之,接管整个新秦中四县两障防务,不香么?”

    ……

    PS:第二章在18:00。

    中午有事,加更改在明天。

第112章 争个屁

    黄河东岸多了一片瓜田,密密麻麻摆满了无数圆滚滚的东西,与之相伴的是浓郁的尸臭和血腥味……

    这些东西都是人头,有数百颗之多,都是第五营所斩,都是真虏,容貌特征十分明显,头上辫发,还有奇奇怪怪的坠饰,狼牙甚至是人的指骨。

    之所以将斩获都摆出来,一来是让前两日惊恐东渡的西岸百姓看个真切,祸害他们家乡的胡虏确实被第五营杀了这么多,加深他们对伯鱼司马的感激敬佩。

    二来,则是方便清点。

    “三百七十六,三百七十七。”

    这是第三次清点了,宣彪已经吐过三次,他依然无法习惯这种鲜血淋漓的生活,但还是坚持将数量记录在册,先是总数,然后是第五伦根据亲眼目睹各队表现分给他们的头颅:作战时场面纷乱,不可能杀一人低头砍颗脑袋,幸而军队人数少,战场也小,第五伦还能亲自分赏,人数再多就得有忠诚并公正的亲信分别督战了。

    点完斩获后,宣彪只感慨地对第五伦说道:“我听说汉时上首功,若如今也能像那时一般,士卒们得得到多少犒赏啊。”

    第五伦颔首,宣彪主动忽略了秦朝,但第五伦看《尉缭子》,里面间或提及秦时制度,听说一共有二十等爵,低级士兵按照斩首的不同而升爵,每升一级获得更多土地田宅,还有国家分配农奴来帮你干活,高级军官则根据所率部队斩首总数来定赏罚。

    至于宣彪怀念的汉朝,虽然军功爵已经名存实亡,但赏赐依然是有的,只是从分地变成了赏钱。

    第五伦在军队驻扎的障塞地下,还发现了一批汉代的简牍,其中一份《捕斩匈奴虏、反羌购赏科别》就明确规定,边塞士卒,斩得匈奴首级一枚,或捕获胡、羌反虏一人,可以增秩一等,不愿做官的人,赏钱三万。

    第五伦确认了一下日期,居然是汉宣帝年间,距今不过三代人时间啊,那这制度还有么?

    有倒是有,但日消月累,名存实亡。

    二十等爵这种暴秦制度,自诩“美新”的朝廷当然是断然唾弃的。

    斩首分地?没地了,天下人口大概已经破了六千万大关,还都挤在中原,加上兼并严重,完全没可能再搞名田宅制。

    分给士卒边境的地?这不是骗人留在穷乡僻壤么?大家都想回家。

    分到江东交州去?跋涉数千里,路上高达三四成的亡故率,不好意思了您,地我不要了,宁可回老家当佃农甚至是奴婢。

    也就本就是奴隶的猪突豨勇好糊弄。

    那斩首能给赏钱不?给是给,但经过十年内三四次货币改革,大新的钱已不是钱,快要变成入城的凭证了。拼尽性命砍一颗胡虏脑袋,换几枚轻飘飘的大布黄千,一算好多钱,可实际上还没头颅重,出了大城市基本花不出去,官府自己都不肯收,明天就贬值,值得么?

    总结下来就是:”分个屁!“

    若是能严格执行,真分到个屁,好歹还能听声响。虽然普通士卒别想从战功里得到丝毫利益,可军吏们还能借此升官发财。

    但大多数情况是,你在前方奋勇作战,功劳却张冠李戴,便宜了别人,最后连个屁都没有。

    光看从那两颗“卢芳头”上就能看出来,大新这朽烂的体制下,什么诡吊的事都可能发生。

    这不,梁丘赐在匈奴走后,就给他们当场演示了一番与空气斗智斗勇,隔着数十里与胡虏大军交锋。

    “作战御敌无力,争功夺赏倒是挺厉害,这世上最不缺的便是这等人。”马援对梁丘赐十分不齿,顺便提醒第五伦。

    “伯鱼要当心了,第五营力战的功劳,莫要让此僚占了去。”

    第五伦摇头道:“我争的可不止是功劳,还有事后上报朝廷时,如何解释这场仗。“

    “司马此言何意?”宣彪已经是第五伦最信任的几个人之一,得以参与他与马援的谈话。

    马援倒是举一反三,想起自己做督邮那几年目睹的种种怪相,笃定道:“伯鱼之意是,梁丘赐不会承认自己闭门而守,坐视匈奴在他防区辖境内,如入无人之境,一路打到了大河边!”

    宣彪一愣:“可事实如此啊,梁丘赐放任匈奴深入新秦中,非但不出兵击胡,还关了城门不纳百姓,逼得数千无辜民众渡河。“

    第五伦笑而不言,让马援这个在官场里打过滚的老家伙,继续打击宣彪:“梁丘赐会说,是愚夫愚妇胆怯,远远看见狼烟,仓皇而走,譬如惊弓之鸟也。”

    宣彪不服,反驳道:“那些被胡虏祸害的里闾呢?那些被攻破的烽燧呢?那些无人保护,惨遭杀害的百姓呢?”

    马援道:“梁丘赐会说,这或许是乘乱打劫的盗寇所为,比如卢芳残部,还有‘麻匪’残部,大大搅乱了后方,但都斩了。”

    宣彪愕然:“斩了?在哪?”

    马援冷笑:“胡虏杀戮凶残,那些抵抗他们而死的百姓头颅,不是现成摆着么?你信不信,梁丘赐下的第一个命令,就是派人去收集砍了来,只要挂上城头,说是盗寇,就是盗寇!”

    “可他们分明是奋勇抵御胡虏而亡,是义民啊。”

    宣彪哪怕在猪突豨勇中遭受过一次毒打,仍没想到这世道,还能颠倒黑白到这种程度。

    马援摇头,若非看透了这点,对朝廷绝望,他放着好好的家世,俯身可得的郎官、孝廉不做,混迹江湖作甚?

    宣彪脾气已经上头,与马援犟了起来:“那么,第五营六百壮士与胡虏血战是事实罢?如今残兵断刃依然扎在地上,沟壑旁,士卒鲜血仍在!“

    马援笑道:“梁丘赐会说,是匈奴人被大军逼迫,小股胡虏慌不择路,反向突围,碰巧遇上第五营,在此捡了漏。”

    所以梁丘赐才急着要第五伦去县城见他,他需要第五营背书,才能将罪责变成功劳。

    宣彪声音不由变大:“可对岸成千上万的百姓都在看着,亲眼看到司马横渡大河,看到吾辈日夜鏖战,胡虏才知难而退。我不信,梁丘赐一个人,还能堵住万民悠悠之口么?“

    “能!”

    这次是第五伦回答了他。

    “因为朝廷得知的,皇帝听到的,不是众人悠悠之口。”

    “而是官吏的一封奏疏,还不能长,皇帝看似握有天下权势,实则只能通过这寥寥数百字,来知晓各地发生了什么。”

    第五伦拿起记斩首所用的木牍:“就是这轻轻一份奏疏,便能将几万人甚至是几百万、上千万人想说的话堵住,如鲠在喉!”

    至于在遥远的边塞,在黄河边、沟渠里究竟发生过什么,究竟有多少悲欢离合,多少壮志与怯懦,不重要,它们无法决定任何事。

    最终要比拼的,是奏疏里谁更能吹。

    “否则,为何常安民谣要唱,‘力战斗,不如巧为奏’呢?”

    所以吹得早吹得快的安定属国,才有机会献上真●卢芳头,而吞胡将军慢了一步,就错失良机。

    宣彪有些呆愣地坐在席上,喃喃道:“可若是有人能让皇帝知道真相……”

    第五伦反问他:“如何让皇帝知晓?让本地百姓走上几千里路去叩阙?近得了苍龙阙么?还是上书?谁又有上书的资格?“

    第五伦是曾有两次上奏的,第一次,是通过国师公刘歆。

    但情况与一年前截然不同了,第五伦听说,太子王临改封什么”统义阳王“,相当于废了。作为太子党领袖的刘歆,已经彻底失势,自身都难保,指望不上喽。

    第二次上书,是借着剿灭卢芳之胜,第五伦算大功之臣,简单几句话附在吞胡将军的奏疏里。亏得韩威还算公道,没有隐瞒第五伦的功绩,否则连虚衔都捞不到。

    可现在,俘获的匈奴人供认,韩威已经全军覆没,死了。

    “韩将军可能是真死了,但在其他将军给朝廷的奏疏里,却可能活过来。”

    马援摇头:“韩威出塞作战应是几路同时行进,最后却孤军深入覆灭于外,整件事透着奇怪。”

    “没错。”第五伦颔首,指不定韩威之死,又是一个”卢芳头“的糊涂帐。

    “坏消息是,韩威死后,吾等连间接上书的渠道,也没了。”

    “好消息是,梁丘赐也没有。”

    梁丘赐没有过硬的靠山,这是第五伦早就知道的事。

    “莫非窦融有?”宣彪恍然大悟,难怪战斗刚刚结束,第五伦就要让人提前去与南下协防的窦周公接触。

    “窦融区区一介校尉,哪有这资格。”

    但窦融的靠山大司空王邑有,不过第五伦看中的,是另一个人。

    “窦融的上吏,也是我与梁丘赐的上吏,这场北征的副将。“

    “更始将军廉丹!他便是关键!”

    ……

    与马援所料不差,当第五伦派万脩去上河城查探时,果然看到城墙上挂着一排头颅,不是匈奴人,而是百姓的。

    不对,在梁丘赐宣扬下,这是数日来流窜于几个县,与匈奴勾结,扰乱秩序,攻陷里闾杀人如麻的卢芳残部、麻匪残部。

    将梁丘赐视为救星的上河县人信以为真,此刻仍有一群孩童拿着石头,朝哪些无辜的头颅猛砸呢!

    看到这一幕,万脩咬了咬牙,回去禀报第五伦。

    梁丘赐是一个“好人”,他没有下令屠杀百姓冒功,可他杀死了一群死人,顺便将这些百姓,在匈奴马蹄下侥幸存活的家眷,变成了必遭株连的罪民。

    “比直接杀人,更可恶。”

    凭心而论,过去大半年,梁丘赐待第五伦还算不错,可这次,已经不是像剿卢芳时一样,占点便宜、分点功劳的问题了,而是根本利益相冲,做人做事的本质区别。

    这才是第五伦必须背刺梁丘赐的原因。

    当然,这也是第五伦不敢进上河城的缘故,谁知道梁丘赐没了退路后会干出什么,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指不定给他来个夜闯白虎节堂的戏码,抢先把亦无靠山的第五伦砍了。

    于是第五伦与梁丘赐再会,已是他们共同等待窦融大军抵达时,梁丘赐满脸愠怒,让人过来责问第五伦,为何不去上河城报到。

    第五伦只坐在车上过来,他今日又在手上吊了白布,朝梁丘赐躬身道:“下吏与匈奴血战,受了重伤,今日才勉强爬下榻,已让人向校尉陈述过。”

    第五伦身后是甲兵齐全的第五营,梁丘赐就算想火并,也得掂量掂量实力,而第五伦请梁丘赐屏蔽旁人,只低声向他禀报了韩威丧师的消息。

    第五伦是在暗示韩威,自己与韩威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只能相互依靠了。

    “本校尉已知晓。”

    梁丘赐稍稍松了口气,只不愠地说道:“伯鱼打了一场大胜后,果然不同往日,所斩得胡虏头颅,为何不交来报功?”

    交给你,不是肉包子打狗了么?头在谁手里,桌子上的战斗,谁握住的牌就最多,这是第五伦用来和窦融做交易的底气,岂能叫梁丘赐得了去。

    第五伦作揖道:“校尉,下吏之所以将头颅紧急送到东岸,是担心,窦融仗着人多势众,想要独占功劳啊!”

第113章 故事

    大半年前,新丰鸿门猪突豨勇大营,窦融的部属与梁丘赐相邻,被大司空王邑叮嘱要好好表现的他,却被第五伦麾下一抹黄巾抢了风头,失去了面圣的机会。

    窦融素来低调,一心想着去河西避祸,倒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只不过今日机缘巧合,竟又和两人碰上了。

    第五伦看上去负了伤,无法拱手,只朝窦融躬身。梁丘赐与窦融平级,随意比了比手,看得出来,他对自己提防之心还挺重的。

    窦融不甚在意,只将目光投向被焚毁的里闾、一路来的残破景象、田地里惨遭践踏的豆麦田地,除了出迎的兵卒外,四下无人,几乎见不到百姓。

    “都在东岸。”

    窦融提出疑虑时,梁丘赐更加提防,笑道:“愚民愚妇,远远见到烽烟就慌了,争先渡河,如今窦校尉挥师南下,彼辈竟更怕了,仍滞留河东不肯过来。”

    这说辞,竟与马援所料差不多,只不过后半句是真的。新秦中百姓生怕窦融手下也是“兵匪”,在胡虏之后再篦他们一道,毕竟窦融顶头上司廉丹杀良冒功的臭名声,可是天下闻名的。

    “梁丘校尉大可放心,窦校尉军纪严明,绝无滥杀无辜之举,此次南下,亦是奉命驰援。”

    说话的是在更始将军幕府做事的门下掾冯衍,字敬通,他与第五伦在新丰有一面之缘,但也不知他是忘了第五伦,还是公事公办,竟连招呼都没打。先讲述了吞胡将军韩威轻敌冒进,不顾上令孤军深入,结果全军覆没。

    “据传言,韩威本人贪生怕死,已降胡。”

    宣布完这个重磅消息后,冯衍就请梁丘赐、第五伦说说,这新秦中发生了何事?

    窦融道:“毕竟吾等一路南下,只遇到了胡虏斥候游骑。”

    梁丘赐轻咳一声后,开始讲述起他的故事。

    与第五伦和马援事先预料的差不多,梁丘赐为了保住自己的官爵,拼命掩盖他御敌无能,使得匈奴长驱直入数百里,一路冲到黄河边的事实。

    梁丘赐说,胡人大队人马被阻拦在廉县以西,只有小部分斥候游骑漏网,晕头转向跑到黄河边,被第五伦歼灭。

    至于烧杀抢掠与祸害里闾,乃是盗匪残部所为,已悉数剿灭,头悬城门以儆效尤。

    梁丘赐故事讲完,窦融与冯衍对视一眼,有些将信将疑。

    “盗匪之首,悬于城头,吾等已见,梁丘校尉部属斩杀胡虏头颅何在?”

    梁丘赐派人去各处寻找,确实得了零星十来颗匈奴首级,让人展示后解释道:“胡虏见不得入,便引兵而去,烽燧城郭弩矢杀伤者多被带走。”

    冯衍又将目光投向一旁缄默的第五伦。

    “伯鱼在河边抵御胡虏,又如何?”

    梁丘赐紧张到了极点,他的故事要成真,第五伦举重若轻,哪怕方才路上第五伦表示唯梁丘赐之命是从,但还是让人放不得心,却又拿他没办法。

    岂料第五伦竟顺从地说道:“一切尽如梁丘校尉所言。”

    梁丘赐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看来第五伦没有骗自己,接下来,只需要搞定冯衍即可。正所谓下传上达,而冯衍就是隔在他们和更始将军中间的传话人。

    但梁丘赐却是忘了新朝官场第二规则:“明面上说的话,作不得数,背地里的交易,才是真的!”

    ……

    梁丘赐真是打肿脸充胖子的典范,不答应让窦融入驻廉县备胡,而是请他们在北方未曾遭遇匈奴入寇的灵武县驻扎,但又生怕匈奴人去而复返,只能好说歹说,请第五伦带着第五营移师西岸。

    冯衍没有立刻北上回复廉丹,而是借着自己的身份,在新秦中各县游走,将一片片丘墟和陆续返回家园的难民看在眼里,想及过去几十年的三世无警,只感慨不已。

    但梁丘赐派来跟着的人极力阻止他与民众们交流,只让上河城中县宰、县尉,来作陪,他们也想撇清守土不力的罪责,早就和梁丘赐站在同一战线,言语里多是对梁丘赐的赞誉。

    此外,梁丘赐还不遗余力,拼命想给冯衍塞贿赂,美婢都献出去了,甚至都搬出了他曾祖父梁丘赐,与冯衍曾祖冯奉世同在宣元时为官,来攀交情。

    “梁丘氏是麒麟阁十一功臣之后,我家可高攀不起。”冯衍笑着拒绝了一切,又提出要去移师廉县的第五营看看。

    第五伦斩获的胡首,冯衍前几天已经点过一遍,梁丘赐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提出亲自陪冯衍去。

    冯衍没有拒绝,一行人抵达廉县后,他依然被看得死死的,但却见到,不少滞留东岸的百姓已经归来,正在修缮里闾墙垣。

    更有一群年轻人手持木矛,跟着第五营派来的士吏、当百练习刺矛,喊声震野,对着头戴毡帽的草人猛扎,满眼愤恨。甚至还组织了一队骑兵,由蒙泽为当百,在贺兰山南麓日夜巡逻,配合烽燧监视塞外胡情。

    被冯衍问及时,第五伦只道:“抵御胡虏需要人手,光靠士卒哪里够,得全民一起备胡。”

    “北地新秦中迫近戎狄,前朝汉武之世修习战备,高尚力气,以射猎为先,多为羽林郎选,所以才出了傅介子、甘延寿等一众名将,只不过承平日久,懈怠了。”

    第五伦说到这看了一眼满脸紧张的梁丘赐,笑道:“如今被胡虏近塞,甚至有小股游骑深入腹地,百姓都被吓坏了,倒是重拾武备的好时机。”

    所以,该练的民团得练起来,此举让冯衍记忆深刻,次日返回灵武县后,与窦融一说,直叫窦周公拊掌称绝。

    “新秦中能够不失,全赖第五伯鱼之力也,反观梁丘赐,闪烁其词,遮遮掩掩,其言多不可信。”

    “那是自然。”冯衍言罢拿出了一封帛信,梁丘赐名义上还是掌管新秦中的校尉,二人此番南下也是协防而非接管,没法对他发号施令,甚至连和第五伦私下相询的机会都没有。

    但要想乘着空隙交换书信,却十分简单。

    “军司马第五伦,叩首再叩首!”

    第五伦直言身为梁丘赐属下,本应事事遵从,但却不敢对冯衍和更始将军廉丹有所隐瞒。

    在信中,第五伦讲了一个和梁丘赐大为不同的故事。

    在这个故事里,梁丘赐是愚蠢无能的,没有提前警备,直到狼烟高起才惊慌失措,第一反应是闭门而守,纵容胡骑长驱直入,一直杀到黄河,匈奴人甚至还打算渡河去与卢芳残部取得联系,若如此,新秦中必将糜烂。

    第五营渡河而战,救民于水火,英勇无畏。又遣人深夜返回沦陷的里闾击杀匈奴人,妙计百出,但再怎么折腾,终究杯水车薪,无力改变大局。

    就这时候,幸得英明的更始将军提前料敌,派遣窦融南下,虎贲五千,旌旗满道,又击溃匈奴游骑,使得胡王胆怯,只能匆匆撤退,新秦中在第五营和窦融部曲的合作下,终得光复!

    信里最后道:为了死难的将士,为了枉死的百姓,为了让这万里塞防,不再出现这样的悲剧,第五伦,只能道出“实情”!

    冯衍示信与窦融一观:“周公以为梁丘赐所言九假一真,那第五伯鱼的故事,是否可信?”

    窦融道:“九真一假。”

    他笑着说:“假的那一成,是关于我部的,南下以来,何曾与胡虏交兵?第五伦倒是将最大的功劳,按在我部头上了。”

    窦融立功不是重点,重点是派他南下的廉丹知人善任,料事如神啊!

    “伯鱼是明白人。”

    冯衍只如此感慨。

    梁丘赐或是太过惶恐,提防窦融抢功的同时,只盯着冯衍大行贿赂,却忘了一点。

    整件事最关键的地方,不是谁真正立了功,打退了匈奴,亡了多少百姓,战殒多少士卒,事实真相对上位者并不重要。

    而是谁说出的故事,最符合更始将军廉丹的利益,他才是唯一有权解释这场战争之人。

    韩威打了大败仗,消息传回常安,皇帝失望之余,必然大怒,绝对要追究责任。虽然廉丹联合太师王匡,将锅甩到死人身上,甚至能让已战死的韩威“降胡”,让他变成带着胡虏入寇的大新奸。但他们为何不出塞,总要有个解释,这新秦中之役,就得彰显更始将军调度有方。

    你梁丘赐为了自保,将击退胡人、保全县邑功勋都揽到头上,倒显得更始将军派兵南下多余了。

    “新秦中的百姓不幸,卷入这次无妄之灾,将军们各怀心思,争权夺利,将好好的出塞击胡,变成了丧师辱国,匈奴入寇。”

    “但新秦中却是幸运的,有伯鱼这样的军吏在,不但能在战场上力挽狂澜保护他们,还能在暗斗中维护他们利益。”

    只有这么做,才能让廉丹心满意足,将作为见证人的第五营“小小功劳”,附于奏疏之上,那悠悠众口,才不至于被彻底堵上。

    冯衍将信帛仔细收好,他已经听到了自己想要的故事,廉丹喜欢的故事,能给朝廷一个交待的故事。

    “我会将此役,‘如实’上报更始将军!”

    冯衍临走时还调侃躺赢的窦融道:“周公只怕也要升官,甚至有机会做裨将军,多亏了第五伦。这段时日里,周公可要好好待伯鱼啊!”

    倒是平白无故,被栽了一桩大礼的窦融哭笑不得,这算第五伦将年初时抢走的那份功劳还给他了么?

    在官场摸爬滚打十余年,已得男爵的窦融也看透了,什么功勋赏爵,一概无用。

    “我只想去河西四郡,在这季世里保全宗族啊。”窦融在心中狂呼,就这小小愿望,却屡屡不能实现。

    但转念一想,窦融暗道:“这新秦中乃是河陇之噤喉,虽然迫近羌胡,朝不保夕,但反过来想,却是我距离河西四郡最近的地方。一旦天下有变,轻骑西向,十日便可抵达张掖(武威),吾从弟窦友就在那做大尹,可互为犄角,可进可退。”

    窦融一下子寻思开来:“我是否要顺水推舟,请朝中的大司空帮忙运作一番,让我常留此地呢?”

    ……

    PS:第二章在13:00。

第114章 贺兰山缺

    冯衍北返鸡鹿塞给廉丹传递新秦中的“实情”,没十天半月回不来,这段时间也成了第五伦最难熬的日子。

    梁丘赐是“平蠡子”,窦融是“建武男”,他是“定蠡男”。

    他们都有爵位在身,三人手握兵权,但说来好笑,决定他们未来命运的,却是冯衍这区区比三百石门下掾,一两能拨弄千钧。

    “我当初做督邮时,亦是如此。”

    马援因为怕被窦融及梁丘赐军中的京尉人认出来,索性跑到人烟稀少的贺兰山附近军营中,帮第五伦练练骑兵,当上了教头。

    他看出第五伦等待更始将军裁决有些焦虑,不由笑道:“县宰是官,不光秩禄比督邮高,而且任命权在朝廷。督邮是吏,由郡大尹自行辟除。”

    “可我这小小督邮行县时,县宰、县尉、县丞皆俯首帖耳,生怕得罪。我还真借着这身份,好好惩戒了京尉郡几个实在不像话的县宰。”

    第五伦斜眼看马援,你这督邮,就没被人绑起来鞭打一顿?

    又瞧见马援从不离身的佩刀,当然,打也打不过。

    督邮是郡一级的监察官吏,再往上还有州牧,以及州牧副手牧监副,

    行事如汉朝时的刺史。

    但并州牧远在太原,对几千里之外的朔方、五原显然鞭长莫及,王莽对这边的了解,只能靠五威司命和安插在军中的中郎将、绣衣执法。

    然而五威司命政令不出六尉六乡,在边塞威风不起来,绣衣执法也早就跟地方大员、军队、豪强打成一片,可劲捞钱,正事不干。

    上传下达出现巨大纰漏,皇帝无法得知实情,只能从奏疏里管中窥豹。

    到十月底时,冯衍回来了,他已持着更始将军赐予的符节,在灵武县城召唤窦融、梁丘赐、第五伦三人。

    三人一碰头,看得出来,梁丘赐这几天更不好过,仿佛老了十岁,一对眼袋都快垂到脸颊上了,想必是夜不能寐,食不甘味吧。

    冯衍公布了廉丹的决定:“校尉梁丘赐御敌无方,致使胡虏入寇,侵扰新秦中。幸得建武男窦融、定蠡男第五伦合力击走匈奴,保全郡县,梁丘赐有过,而窦融、第五伦有功!”

    事已至此,梁丘赐却没有反转后的惊愕,反而长长叹了口气。

    先前梁丘赐本已六神无主,都要束手待毙了。是手下军司马,还有灵州县宰撺掇他做了那些糊涂事。一个谎言要用更大的来圆,事后也追悔莫及,但身处独木桥已上,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唯恐一个不慎跌落。

    如今被第五伦一个背刺踹下桥,梁丘赐反而像得了解脱,毕竟廉丹没有揭穿他编造功劳的罪过,只撤职押解回常安,听候发落,或能保住性命。

    “下吏无能,当受此咎。”

    梁丘赐没有大喊大叫,只蔫蔫地认命,他将头顶武弁大冠取下,又解掉了袍服,从一曲之主变成阶下囚,任由桎梏拷到手上。

    梁丘赐只在路过第五伦时停了片刻,他看着这个正视自己目光,毫无避让的年轻下属,低声道:“唯望伯鱼能走得长远,有朝一日,不要变得如我一般。”

    第五伦以为他在嘲讽,在埋怨,笑道:“像梁公一样身陷囹吾?我已经进过了。”

    “不。”梁丘赐摇头,抬起桎梏,都快哭出来了:“像我一般平庸无能,被权势财富,迷了心窍。”

    言罢就被推攮离开,倒是让第五伦怔住片刻。

    有罚就有赏,冯衍对窦融、第五伦笑道:“更始将军说,二位合力驱逐胡虏,斩首千余,功勋卓著,为汝等报功的奏疏已经送往常安,天子下个月必有封赏!”

    “实情”往廉丹那跑了一圈后,几百首级翻了一番,变成上千,这牛皮可吹大喽。

    既然梁丘赐被撸走,第五伦也被廉丹提拔,原地平升,成为“假校尉”,真正的任命要请示朝中方可,窦融则入驻上河城,与第五伦互为犄角。

    “更始将军担心,临近仲冬,胡人有了韩威带领,随时可能再度南下。”

    好家伙,在廉丹等边塞将军的奏报中,韩威已经复活过来,变成引领匈奴人入塞寇乱的罪魁祸首了,这让第五伦再度感到荒谬。

    冯衍交待完更始将军的命令,遂与窦融一同向第五伦道贺:“伯鱼如今成了校尉,上任后第一件事要做什么?”

    第五伦想了想后,认真说道:“为上百个冤案,平反!”

    ……

    “悠着些,莫要砸到。”

    第五伦上任后的第一道命令,便是让蒙泽带着本地人组成的“骑兵队”,返回上河城,登上城头,将挂在上河城、廉县的上百颗无辜者头颅取下。

    寒冬将死人灰暗的皮肤冻出了一层白霜,也让他们不至于腐朽,只有一些被乌鸦秃鹫啄食变得残缺。

    他们都是惨遭匈奴杀戮的百姓,有的甚至还被割走了头皮,据说那是胡人重要的马饰,本该得到妥善收敛,却又被梁丘赐利用了一番。

    而蒙泽等人对这位“前校尉”更是深恶痛绝:“若非伯鱼司马……校尉,这些人就白死了。”

    “死了还要被当成叛贼投胡,真冤啊。”

    这些无辜百姓那些先被匈奴蹂躏过一遭,又被王师株连抓起来的数百家眷也得到释放,只可惜已经冻饿倒毙数十,还有几个人是承受不了这待遇,自杀而亡的。

    所以梁丘赐临走前虽言虽善,但第五伦对他丝毫同情不起来,庸碌不是做这些事的借口。

    还有家人活着的头颅,各自领了,对士卒们千恩万谢,哭哭啼啼地离去。一天下来,还剩十几个无人认领。

    “大概是全家被匈奴灭了门,或被掳走了。”

    “也分辨不出究竟是谁人,家在哪个里啊。”

    “毕竟是吾等乡党,一起埋了吧。”

    “埋在哪?”

    “大河西岸。”蒙泽提议,第五营战殒的士卒,也葬在那。

    他们回到半月前战斗的地方,在墓园边上掘了十多个坑,将头颅妥善安置,因为不知道各自名字,只能插块木板,表示这是新秦中受难百姓之墓,然后就在原地伫立良久。

    蒙泽只对他们发誓:“有吾等守着贺兰山下廉县西长城,必不使胡虏破塞而入。而有朝一日,我必如吾祖蒙将军一般,出塞击胡,让胡虏再不敢南下牧马!”

    毕竟是年轻人,低落只是一时,很快又嬉皮笑脸了,蒙泽对现在的状况感到不解,问他们的军候万脩道:“任军候,按理说,伯鱼校尉应当接管整个新秦中防务,但为何梁丘赐那两千属下都不让他管,而交给了那窦融,凭什么?”

    “凭他是更始将军嫡系。”

    万脩也不太懂这里面的道道,只听第五伦和马援议论时,提及新军中有嫡系和杂牌军的区别,将军们更信得过故吏或友人子弟、亲戚。

    窦融是大司空王邑小妻之兄,从征翟义,廉丹也做过王邑部下,这关系明摆着,所以窦融没费力也能得头功。

    而第五伦简直就是后娘养的,全靠实打实的战绩,才能在廉丹奏疏上占据几个字的位置。

    这都是没办法的事,谁让你朝中无人呢?

    “梁丘赐麾下的烂兵不来也好。”

    万脩宽慰士卒们道:“否则以伯鱼校尉那嫉恶如仇的脾性,定要再杀得人头滚滚!”

    ……

    而黄河以西百余里的卑移山(贺兰山)脚下,第五伦正和马援在此纵马而行,探查此处地形。

    驻马望着冬日里白雪皑皑的贺兰群峦,马援只道:“第五营升级成了第五曲,伯鱼如愿以偿了。”

    第五伦摇头:“哪有一个曲,不过是两个营,然后吃着三个营的空额。”

    一个营是猪突豨勇为主,依然驻扎特武,另一个是在廉县、灵州招募的本地人居多,他们驻于廉县,负责与燧卒一起守备贺兰山南麓的缺口。

    这就是日后所谓的“贺兰山缺”吧?南北走向的贺兰山,如同一道巨大的城墙,护卫着后套平原,不但挡住干冷的风,无边无际的沙,也挡住了胡马的觊觎,寸草不生的山峦和犹如锋刃的群峰,是难以逾越的天险。

    唯独南部有一条路通往塞外,这儿本来有汉时修筑的土垣长城,它拦不住人,但若用得对,却可以挡下胡虏的马。

    但自宣、元后守备松弛,边卒裁撤,只剩下寥寥少数,陆续出现的损缺没有及时修补,充当烽燧警戒之用,使得匈奴人大队人马轻松进入。

    重建武备,这是第五伦要立刻着手的事,而不是忙着争权夺利。

    “文渊,虽然如你我所料,让功与窦融,交出一个更始将军需要的故事让我当上了校尉,但我并未感到高兴与得意。”

    第五伦朝地上啐了一口:“我只觉得恶心,好似吃下了一堆蚊蝇。”

    马援闻言哈哈大笑:“伯鱼明白我当年弃官出走的缘由了?是否也要弃印亡命江湖?”

    “我可舍不得。”第五伦摇摇头,马援也不戏言了,只问出了他已经忍许久的话。

    “伯鱼,你从军赴边,努力经营,不贪财帛,不爱美色,一意苦练士卒,收纳人心,究竟想做什么?”

    第五伦凝望贺兰山:“也不瞒文渊。”

    “我只是想让事情,是它本来该有的那个样子。”

    第五伦喃喃说起他对这个世界的最低期望。

    “皇帝的制诏,不会朝令夕改。”

    “钱是简单好用的,能用十年一百年,不必担忧明日就废除。”

    “粮食是平价,不高也不低,农夫和工商都不会吃亏。”

    “赋税田租,一年只用交一次,服徭役不用如生离死别。”

    第五伦说着说着,仿佛又看到了这两年来种种奇异见闻,让人又想捂着肚子大笑,又想长歌当哭。

    他渐渐愤怒起来,仿佛在对着贺兰山吼。

    “士卒能好好杀贼御虏,不要将刀砍向无辜百姓。”

    “倘若立了功,也能够被如实上报得到封赏,而不用像吾等一般,殚精竭虑,勾心斗角,分明是堂堂正正的有功之士,却得像乞儿一样,向无功之将求赏,最后落到手中的,不过是他们嚼剩下的残羹冷炙!”

    “我最希望,百姓能安居乐业,不必担心忽然加赋,不用溺死自家婴孩,不用在承受天灾之余,还要忍受更加暴虐的人祸,不用流离失所,最后变成路边饿殍!“

    真怀念后世啊,这些习以为常的事情,回到古代,回到这满是荒诞的时代,竟是如此可贵。

    马援听着第五伦难得一见的暴怒,良久无言,最后只道:“如伯鱼所言,这天下病了。”

    “病了很久。”

    马氏在汉时大起大落,深刻参与了朝堂争斗,马援也由此知道很多事情:“汉武帝时,天下近乎土崩,就差点病死过一次。好在昭宣中兴,与民休养,改善吏治,调养过来了。”

    “但病根没去。”

    “打个比方吧,元帝时,有疾在腠理。”

    “成帝时,病在肌肤。”

    “哀帝时,病入于肠胃。”

    马援道:“正如古时扁鹊所言,疾在腠理,汤熨之所及也;在肌肤,针石之所及也;在肠胃,火齐之所及也,都还有救。”

    “可如今,被新室治了十多年后,病非但没好,反而深入骨髓。膏肓者,司命之所属,神医也无可奈何。这就导致如今这天下,竟是处处朽烂,毒瘤遍体,割都割不完,而世事,也早就偏离了它该有的样子。”

    “所以我才说,哪怕将头换了,也无用。”

    马援重拾了烽火燃起前,他与第五伦、万脩在黄河边的议论:”当日伯鱼说有办法,什么办法能救天下,能让这世道回归正轨?”

    “天下不是人,它不止一条命。”

    第五伦道:“或许像传说中南方梧桐木上的凤凰,衰朽之际,烈火后却能涅槃重生。”

    “说得容易,如何重生?”

    “需得万千有志之士,改天换地,再造乾坤!”

    第五伦指着万古不变的贺兰山:“有山如砺,我便想做成这样的事!文渊可愿同行!”

    “好一个第五伦。”

    马援却没有正面回答,看向第五伦,只嗟叹道:“伯鱼啊伯鱼,当年我扔了官印,带着君游潜逃,约你同行时,你是否有些犹豫?”

    何止有些,是十分犹豫啊!时至今日,第五伦也不羞于承认:“当时只觉得文渊真乃大丈夫,什么都敢做,不像我,畏首畏尾,思虑太多。”

    “可现在。”马援对第五伦侧目而视,对他作揖道:“反倒是我心怀迟疑,深深敬畏你的志向了!”

    ……

    PS:改符号晚了点,第三章在18:00。

第115章 三顾

    十一月的塞北,天寒地冻,第五伦口中的“塞上关中”早已不复秋时清爽,朔风凛凛,瑞雪霏霏,远望贺兰山如玉簇,山腰层林似银妆,至于他们住的障塞……

    直接冻成了冰坨坨!

    因担心胡虏入冬后饿不住,又来打草谷,第五伦离开特武县,在距离长城不远的卑移障中常驻,此刻正跪坐在土炕上读兵书。

    好在这儿农稼秸秆不缺,若是不足,还有干牛粪来凑合,足够大军烧到开春,第五霸担心孙子冷,从关中给他捎来的那车煤球,得贵客来了才能烧。

    门扉被推开,一个满身是雪花的人钻了进来,却是万脩,他擦去了胡子眉毛上的雪渣,却不应邀上炕,只恭恭敬敬地向第五伦作揖,汇报了边墙的守备情况。

    万脩待人恭谨,这要是马援,早就笑着爬上来了胡坐。

    “校尉,各烽燧均未见胡虏动静。”

    自上次入寇后,边塞忽然又平静下来,想想也是,贺兰山以西多是沙漠戈壁,连羊都放不了,最近的大部落在四百里外斗地,若非上回乘隙而入,确实很难过来。

    但第五伦只叮嘱万脩:“向廉县、上河城通报消息时,就说边墙常有胡骑踪影出没,只是隔着太远,才没燃起烽烟。”

    万脩不解:“这是为何?”他恍然道:“校尉莫非是要养寇自重?”

    “这只是其一。”

    第五伦道:“人都一样,死都不怕,就怕不安逸,命都不要,就要安逸。”

    “上次入寇,不就是承平六十年,安逸太久的结果么?哪怕与塞外开战,仍想着胡虏已经太久没有来过,心存侥幸。结果被一群牧民捅到大河边,奇耻大辱。这数月来新秦中好不容易才重拾武备,知耻后勇的子弟踊跃加入第五营,训练骑射,绝不能让他们再松懈下来。”

    万脩应诺,第五伦又问他:“文渊何在?没同你一起回来?”

    “文渊这几日爱上了燧卒的日子,此刻不知在哪个燧上蹲着。”

    “他也不嫌冷,我这屋里的炕不暖和么?”第五伦骂骂咧咧,总觉得最近马援在故意躲着自己。

    经过大半年相处,第五伦已经认定,马文渊,就是能出将入相的大才!

    马援有文化、读过兵法,分明是士族子弟,却能自己上山下乡,放过马牧过羊,深知民间疾苦,又当了几年官,将新朝上上下下的问题看得透彻。来到边塞后,白手起家能聚起一支队伍,跟着第五伦替天行道以来,一斩汝臣,二斩卢芳(存疑),都行云流水。

    而据第五伦观察试探,马援虽然对朝廷极度不满,却也没太大野心,第五伦对他发号施令也愿意听,属于走一步看一步那种……

    第五伦揣测,大概,是在等一个明主吧。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啊。都一起干了这么多提脑袋的勾当,对彼此的性情也琢磨得差不多,第五伦自以为是水到渠成,遂于上月在贺兰山前吐露心扉。

    虽是发自肺腑,但他话语里,仍是捡着马援可能爱听的说,连自己磨刀霍霍向豪强的打算都没提,只欲拉他入伙。

    结果却没有想象中的虎躯一震、纳头便拜。

    马援就没答应,这家伙的心思看似粗犷豪爽,实则细腻。

    第五伦事后一思索,发现马援的回复看似诚恳,话里却全是套路。

    他重提当初细柳亭之事,一来是对第五伦表示钦佩,前后相隔两载,二人算是有了一个身份的调转。

    而这话里还带着话:“伯鱼啊,我当年约你同行时,你都犹豫了,兹事体大,不如让我也犹豫几天,仔细想想再给你回复!”

    结果一拖就是逾月,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就是舔狗追求女神,人家不拒绝也不答应,就搞暧昧,把你当备胎,真是罪大恶极!

    不过,这几天第五伦日思夜想,觉得自己还是太着急。

    “只顾着琢磨马援本人,却没有想他背后一整个家族的态度。”

    这时代,除非是扬雄那种五代单传的奇葩,人都要与家族联系在一起,割不开,斩不断。

    第五伦差不多摸准马援的顾虑了:“当年马援私放万脩,与他亡命江湖,之所以那么痛快,是觉得这只是小罪,不至于连累家族,可以凭个人好恶行事。”

    “而我吐露的志向太大,谋逆造反啊,一旦事有不妙,就是灭族的代价!他不敢轻易承诺。”

    再者,马援的二哥马余,官至中垒校尉,大新中央军北军中流砥柱。

    三哥马员,增山(上郡)连率,就在第五伦老家列尉郡北边,堂堂两千石,手握一郡军政大权。

    只论数量不看质量的话,第五氏加上第五伦的实力,大概只有马氏十分之一吧。

    所以,你凭什么让人一大家子入伙做小呢?

    说白了,就是第五伦资本还不够,也难怪马援犹豫。

    “从来没有一只耳朵,能被嘴巴真正说服。”

    “我没法轻易说动马援。”

    “马援也不能简单说服他的兄长们助我。”

    看来光谈志向聊理想是不成了,还是得利益捆绑啊,绑也得将马援连带马家,拉上贼船!

    第五伦也想通了,宽慰自己道:“没事,后世有三顾茅庐,我也能效仿之。”

    “大不了,就三顾茂陵马府嘛!”

    第五伦将干柴扔进烈火里:“我拿不下你,还拿不下你女儿?”

    第五伦这边要顾别人,却不料有人反过来顾他来了。

    门扉再度被叩响,受不了塞北天寒,冻得流涕的张鱼进来禀报:“宗主,窦校尉来了!”

    ……

    自从前日气温骤降,第五营的亲卫队都披着厚实的皮裘,在屋内烧炭饮酒取暖,却还是难以摆脱无缝不入的严寒。

    北风卷地白草折,今日天气依然糟糕,彤云密布,天上的飞雪还没停,风好像是抽打过来的鞭子,刮得人脸皮生疼。

    跟第五伦来到障外等待窦融时,第七彪不禁骂道:“这鬼天气,窦融来作甚?他不是与校尉平级么?还都封了男,吾等何必来迎。”

    第五伦却不答,常安距离新秦中太远了,朝廷的正式封赏还没到,他这校尉毕竟带这个“假”字,比不得窦融这真货。

    再者,第五伦对窦融还是比较尊敬的,因为这支“友军”,和他们过去痛击的那些妖艳贱货都不一样。

    梁丘赐在第五伦的小本本上最初打了“?”,在一堆恶狼中,他已经算难得的“好人”了。

    而窦融,则是大大的√!

    第五伦听说,窦融的部队在鸿门大营时就独树一帜。窦融也吃空饷,但多得的粮食衣物,自己丝毫不留,统统下发。允许司马、军候等人拿点好处,但大多数能够发到士卒手里,这使得窦融的军队是那几个月里减员最少的。

    大军开拔时,窦融利用自己平陵豪强的家底,又用车载粮食和饭菜,让猪突豨勇们食用,又救了不少人性命。

    前往朔方途中,就廉丹那军纪,也没少虐民,可窦融主动殿后做踵军,一路上没有对民众有太大冒犯。

    等到奉命南下新秦中时,窦融坐拥满编的五个营,也不让士卒践踏田亩,若有违反,他虽然没割发代首,但直接掏钱留下了,比第五伦这舍不得钱之舍得头发的穷鬼大方多了。

    更神的是,第五伦初来此地,带着士卒种苜蓿,而窦融也错过了宿麦的播种季节,就让士卒们在空地上种豆,这也是个不止要破坏,还想搞建设的主!

    他又在灵武修复沟渠,拜访各家豪右,抚恤里闾老弱,反正第五伦做过的事,窦融全干了!

    所以第五伦对窦融,是又敬又防。

    不管是作伪还是如何,在这烂透了的世道还能不作恶,已极不容易,对这样的珍稀动物,有一个算一个,第五伦发自内心敬重。

    至于防……这窦融看来志向不小,一副要在新秦中长期屯田的架势,想抢地盘?真是前脚才驱一狼,后脚就来一虎。

    第五伦只觉得,自己头顶冒着一个斗大的“危!”。

    可他又没奈何,先前不主动分功给大司空、廉丹嫡系窦融的话,廉丹虽不能颠倒黑白,让第五伦成为韩威第二,却能让他什么都捞不到。

    眼看窦融带着一队人马,顶着风雪抵达障外,第五伦也上前数步迎接。

    “窦校尉!”

    “伯鱼!”窦融一骑当先,过来后下马朝第五伦作揖:“你我乃是同僚,又都是关中人,平陵距离长陵不远,也算半个乡党,不必太过生分,唤我字即可。”

    “周……周公。”这字有点厉害,第五伦可不想喊多了晚上梦到窦融那张老脸。

    第五伦道:“天寒地冻,尚不用兵,周公何以远来,莫非是灵武县出了事?”

    若不挑着这种天气来,岂能显示出自己的殷勤爱才之意呢?窦融大笑:“听闻伯鱼近来在向豪强、富户购买裘衣以使士卒分穿御寒,正好我部辎重多,便匀一些给伯鱼。”

    第五伦恍然,暗道:“这是给我部送温暖来了?”

    窦融说着一拍手,身后几辆大车拉着羊裘过来,真让第五伦动容——面色诧异故作感动的那种,只按照惯例,连连推脱。

    “周公军中也没法做到人人都穿,并不富裕,我岂能无劳受惠呢?士卒们几个人穿一件足矣。”

    窦融将第五伦的手推了回来,认真地说道:“诗不云乎?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我与伯鱼奉皇命驻于新秦中,共御匈奴,与子同仇啊。伯鱼在前御胡,譬如唇,我在后为援,犹如齿。齿岂能只顾着自己的温暖,而不顾唇的彻寒呢?收下,一定要收下!”

    这人很会说道,第五伦只能接下好意,除了羊皮裘和冬衣外,窦融还带来了酒,让第五伦分予士卒们饮了御寒。

    总觉得和自己平素对属下的推衣推食太像了,第五伦邀约窦融入障详谈。却见窦融左顾右盼,看着第五伦布置的防务器械十分激赏,等进入暖洋洋的屋内,窦融一看这儿摆着煤炉,便慨然长叹。

    等第五伦问他何故叹息时,窦融才道:“也不怕伯鱼笑话,多少年了,一看到石炭,我就涕泪欲下啊!”

    ……

    PS:(首订加更8/8,完成)

    最近有事要出门,到月底28号,才有时间补盟主的加更,争取月票双倍期间每天三更。对了,目前欠着白银盟11章,盟主15章。

    明天开始,改一下更新节奏,早上不变,第二章提前到13:00(左右)。

第116章 不愧是你!

    “炭窑塌陷时,上百名炭工都死于非命,只有吾祖少君侥幸得以生还。”

    窦融絮絮叨叨说着他七世祖窦广国小时候被人贩卖,沦为挖煤奴隶,差点被黑煤窑塌陷给埋了的事,那是平陵窦氏的起源,两百年前也是汉家外戚。

    不过自从汉武帝后这支家族就没落了,到窦融这一代重新崛起,成了新室新贵。

    第五伦应道:“这说明章武侯自有大运庇佑啊。”

    窦融笑道:“非也,只因是年小力弱,争抢卧位时被排挤到了窑外,才得以侥幸生还。”

    窦融只低声对第五伦道:“伯鱼莫非还在怪我抢功之事?”

    第五伦忙道:“周公何出此言,以我一营区区数百之众,岂能令数千胡虏退却?确实多亏了周公及时南下,若换了其他校尉,路上拖延数日,后果不堪设想。”

    窦融叹息:“但我分了伯鱼之勋是事实,更始将军还将梁丘赐旧部分予我来管,融心中有愧啊。”

    “但伯鱼勿要担忧,我已经上书大司空,陈述了伯鱼功绩,希望他能在朝廷封赏时替伯鱼美言几句。”

    先送温暖、攀同乡,然后讲故事拉近与第五伦的关系,如今更开始搬出背后势力,招揽第五伦了。

    第五伦已经察觉窦融之意,这家伙莫非也看上了新秦中?

    “有靠山了不起啊。”没错,就是了不起,第五伦心里酸酸的,他这后娘养的杂牌军真是惨。

    三板斧下来,窦融觉得已表诚意,也不需要第五伦承诺什么,眼看外面风雪已停,便辞行出障,只在临行时对第五伦道:“素闻伯鱼爱兵,我也爱兵,伯鱼屯田,我也屯田,你我凡事每每不谋而合,志向也相近,真是相见恨晚,若是日后能长久共事,还望伯鱼能多多指点。”

    言罢告辞而去。

    回程的路上,窦融心情极佳,亲自来看了一趟后,他认定,第五伦确实是边塞良将之材,将残破的边墙烽燧打理得井井有条。

    “这天下,也酷似一座不知何时可能倾覆的炭窑,一旦崩塌,满朝文武都得压死。”

    “而我也该学学吾祖,稍稍往边缘睡点,看似冷些,实则更加安全。”

    大司空王邑已经回信,说窦融赏爵升官,已经板上钉钉,他留守新秦中的计划已成大半,而不出意外的话,第五伦应该能做窦将军手下一校尉。

    “伯鱼凡事每与我同,又素有名望,颇得新秦中人爱戴。若能得他辅佐,修兵马,习战射,外御羌胡,内修仁政,我保全宗族于边塞河西的计划,岂不是更易成功!”

    ……

    时间转眼到了十一月底,眼看地皇元年就要过去了,来自朝廷的封赏,也终于抵达边塞。

    出人意料,这次来替皇帝行赏之人,除了宫里的黄门外,还有位侯爷:展德侯王飒(sà)。

    对此人第五伦当然一无所知,但提起王飒的姑姑,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便是汉元帝时和亲匈奴的王昭君。王昭君成为汉匈和睦的象征后,她的家族也飞黄腾达,到王莽时,更封昭君兄子二人为侯,一个叫和亲侯,一个叫展德侯,派遣他们往来匈奴,算是朝中主和派的代表。

    展德侯王飒曾两度前往匈奴,对边境十分熟悉,使至塞上后,第五伦和窦融渡河到特武县拜见王飒。

    这场举国之力闹闹腾腾的北征,最后落得惨淡收场,韩威全军覆没,或言死,或言降,王莽派遣五威司命赶赴边塞调查。而纵观万里边塞,唯一的亮点就是新秦中的这场防守反击,好歹斩得“数千”胡虏首级。

    第五伦一愣,在廉丹那翻了一倍的斩首,去京师转了一圈后,对外宣扬又翻了几番,毕竟皇帝也是要面子的嘛。

    如此一来,就将窦融和第五伦的赏格抬高了很多,王飒笑道:“陛下闻韩威丧师,大呼吞胡将军误予,又闻两位校尉力挽狂澜,大破胡虏,不由喜悦,当场便下了封赏。”

    “二位同时进爵为伯!”

    新室重拾周代五等爵制,他俩先前都是男,这下直接跳过了子爵,升了两级。

    太快了,实在是太快了。

    而按照新朝的传统,对应不同的战役,有不同的封号,一般击西羌西海郡者以“羌”为号,镇压起义以“武”为号,剿灭叛臣以“虏”为号,与西域城郭有关以“胡”为号。

    据说当年,朝廷为与匈奴作战有功者封爵究竟是“奴”还是“狄”字,还争论了三天三夜呢!在王莽看来,这可不是小事,子都曰过的:“必也正名乎!”

    于是窦融得了“劋奴伯”之号。

    第五伦则是“克奴伯”。

    这要是剿的是叛臣,就成克虏伯了,第五伦哭笑不得,只安慰自己:“总比什么定蠡男好听。”

    二人成功从五六百号人的“男爵”行列,进入只有两百多同级者的“伯”。第五伦与窦融谢恩,但心中却不以为然,爵位什么的,除非直封上公,否则都不用在意,又没有实际的茅土好处,名头好听而已。

    他们最关切的,是实际的职务,别看王莽大把撒爵位极其大方,可轮到实际的职权时,却小器得很。

    却听王飒念完了诏令:“二位御土有功,皆拜为裨将军!”

    窦融闻言一愣,在他想来,自己做裨将军在情理之中,而第五伦顶多是假校尉转正,刚好当自己下属,岂料他二人居然平级了,难道真是大司空王邑会错了意,替第五伦美言太过?

    第五伦也有些出乎意料,他本以为,自己这校尉能干到天下大乱了,岂料又进了一级。王莽这次不同寻常啊,为何如此大方。

    裨将军麾下能有两校尉,这是不是意味着自己能扩军万人了?这剧本怎么跟做梦似的?

    王飒看出二人诧异,解释道:“陛下忧心胡虏未平,蛮夷猾夏,而四方盗贼多发,复欲厌之,遂下一书,决定建华盖,立斗献,稽前人故事,效仿昔日皇初祖考黄帝定天下时的兵制。”

    “遂置大司马五人,大将军二十五人,偏将军百二十五人,裨将军千二百五十人。”

    第五伦和窦融是真的惊呆了,等等,一千多号?你家这将军,是市场上的菜,论颗卖的么?

    王飒继续道:“其下又有校尉万二千五百人,司马三万七千五百人,军候十一万二千五百人,当百二十二万五千人,士吏四十五万人……”

    “照此类推,合计全国,当有士卒一千三百五十万人!”

    第五伦一直为自己的表情控制自豪,可眼下嘴巴却合不上了。

    他前世经常见网上有人嘲笑古代“百万大军”不切实际。

    万万没想到,王莽能给你整出个千万大军来!这是把全国丁壮都算进去了啊。

    虽然知道只是号称,实际连十分之一都征不到,但也足够第五伦震撼一整年。

    王莽啊王莽,不愧是你,永远不按套路出牌!

    王飒又道:“于是陛下置前后左右中大司马之位,赐诸州牧号为大将军,郡卒正、连帅、大尹为偏将军,属令长裨将军,县宰为校尉。”

    难怪这次将军拜得这么大方,原来是水涨船高,连个小县宰都做校尉了,他们岂能不升?

    第五伦顿时高兴不起来了,王莽此举,俨然是要将全国军事化,文武合体,搞战时政治了,大概是受了韩威丧师的刺激吧。只不知道,他来这么一出,假想的敌人是谁,是要继续头铁攘外,还是醒悟过来,要开始安内了呢?

    更关键的问题是,窦融和第五伦都成了裨将军,平级,爵位也一样,那这新秦中,究竟是鸠儿说了算,还是鹊儿说了算?

    一山不容二虎,窦融招揽第五伦做下属的计划落空,而第五伦也在心里磨刀霍霍,痛击友军他很熟练,可要对窦融这给他们送过温暖的“友军”下手,还真有点不好意思。

    却听王飒言:“窦将军,且将军中事务放下,速速回朝中去。”

    一意想留在边塞避祸的窦融暗呼大事不妙,心里苦涩,却得装作满脸高兴谢恩。

    第五伦心中顿时大喜,暗道:“窦融走了,那岂不是……”

    “第五将军亦然!”

    一抬头,王飒笑容满面:“且与窦将军一样,将防务转交予我,速速回常安去。”

    他凑近几步,给窦融和第五伦透底:“天子极其激赏二位,归朝后要亲自召见,另有重用!”

    ……

    陪同王飒渡河,在黄河边登船时,第五伦和窦融对视一眼,简直是同病相怜。

    “恭喜周公。”第五伦唯心恭贺。

    “也恭喜伯鱼了。”窦融笑里带着叹息。

    然后各自登舟后,窦融负手舟中,欲哭无泪,心中千回百转。

    第五伦也无语望苍天,久久不发一言。

    为什么会这样?封了伯爵,又升了官,还得圣眷召见,本该是三倍的快乐,可为何他们高兴不起来呢?

    第五伦脑子里仍是一团浆糊,没搞明白王莽这一通王八拳的目的。

    按照常理,匈奴威胁在侧,两国还在战时状态,不是该由他或窦融留守最稳妥么?怎么忽然空降了一个王飒来收走二人兵权。

    思路慢慢清晰:“王飒这主和派驻扎边塞掌兵,意味着朝廷对外政策,可能要有一个巨大转向。”

    “怕是要从安内必先攘外,变成攘外必先安内,当然,也可能是内外同攘。”

    第五伦只揣测,王莽不止是受了韩威丧师的刺激吧,国中大概出了很大很大的变故,只可惜相隔太远消息滞后,不能及时得知。

    但不论如何,窦融也好,第五伦也罢,这段时日费尽心思,或拉帮结伙,或欲三顾招揽贤才,想在新秦中落脚扎根以待时变的打算,都成了一场空。

    大半年苦心经营就要放弃么?第五伦满腹惆怅。

    舟至河中,四下是水时,一个大胆的想法从第五伦心中闪过:“我现在要是直接跳反兵变……会如何?”

    ……

    PS:第二章在13:00。

第117章 打雁

    第五伦料想,历史上肯定有许多因贬官夺爵,失业远迁,一怒之下扯旗造反的家伙。

    可因为升官封爵、从边塞升回京师而反的,似乎还没有先例,他要是真做了,亦能开一个流派。

    然后,就会被北面的太师王匡、更始将军廉丹十万大军,近处的窦融五千士卒无情镇压。第五伦瞅着窦融的军纪士气,自己只靠两千人,还真不是对手,窦周公也不来他障塞里,就蹲在上河城里,认命地准备回朝。

    更何况要是举事了,临渠乡的宗族怎么办?由第五霸带头,几千人排队被王莽砍脑袋瓜么。

    机会就像他老家园子里的梨,摘迟了就烂熟不脆,可若是摘得太早,一口下去,会让你酸涩不已。

    造反是不可能造反的,那假称匈奴入寇,拖延时间何如?

    但第五伦寻思了一晚上,想了七八种法子,终究都有些牵强,搞不好他搅得边塞大乱,外面的狼,还真就来了。

    “人言狡兔三窟,未来难料,我如今有了长陵、新秦中两地,说不定此去,还能打下第三处根据地。”

    只不知王莽所谓的“重用”,又是要怎么用?于是第五伦放下歪心思,决定先回常安瞅瞅,大不了就老套路,辞官嘛。

    但王飒也说不清楚,他住进了上河城,窦融的防区里。这位展德侯显然是好逸恶劳的,来边塞驻防,厨子、婢女还带了好几车,恐怕难得士卒之心,不过倒也不刚愎自用,塞防的事情一手交给窦融和第五伦安排,还笑着说自己要“萧规曹随”,他们走时如何,一年后还是如何。

    当第五伦听闻,自己与窦融可以按照新朝规矩,带走私从、亲卫时,故作糊涂问道:“展德侯,我如今乃是裨将军,按军法来说,当有短兵亲卫千人,是否能全都带走?”

    王飒却摇头:“尽信书不如无书,尽守军法不如灵活使用。更何况朝廷军职也变了,有的裨将军,麾下千人都不到,还凑不齐短兵亲卫。更何况南下人数多了,沿途可不提供衣食,克奴伯,你带走的,不可超过百人。”

    第五伦略感遗憾,最后决定带个两百人回去,哪怕当做私从宾客扔在家里,他还是养得起的。但新秦中这一窟,亦不能完全放弃,回到营地后,他便开始一个个召见属下。

    第一个进来的是万脩,第五伦与他道明情况后道:“我麾下众军候,能独当一面者,唯独君游而已!”

    虽然从万脩化名“任侠”,作为向导加入军中不过数月,但犹如金子掉进石头堆,难掩光芒,渡河击胡一役,万脩带着众人骑马在渠边拦下胡虏,为步卒抵达赢得了时间。入夜后,他又带人收复各里闾,斩首上百,解救百姓千余,赢得了蒙泽等土著士卒的敬爱,第五伦直接给他提拔成军候。

    更何况,万脩也是知道第五伦志向的人,还是已经摇身一变成为“骑兵队”的麻匪二当家。

    而第五伦最看中的是万脩的“信义“,知道他是值得托付重任之人。

    “我已经向展德侯推荐,我走之后,由你你来做校尉,统领第五曲两个营!”

    万脩真是又惊又喜,虽然大新军职注水一通后大不如前,但他一个还没被赦免的逃犯,居然能摇身一变成为校尉,也确实荒诞。

    王飒没带过兵,也没带几个班底来,是纯空降,只能倚重于各校尉。而以他主和的态度,也不太可能主动出塞,除非寿成室的皇帝陛下又发疯。

    万脩很想答应,但又有些迟疑,直到第五伦猜到他心中所想,为万脩解决了后顾之忧。

    “我回去后,会到茂陵一趟,设法将你那被原涉大侠庇护的妻、子送来,让君游一家团聚。”

    万脩无话可说,下拜顿首,接受了这重重的责任,第五伦则扶起他:“我很快就不是你上司了,往后,还是叫我伯鱼吧。”

    之后进来的军候,乃是宣彪。

    宣伯虎有文化,有气节,第五伦举荐他做军司马,位在万脩之下。

    万脩虽然很得廉县人、“盗匪”们的拥戴,但毕竟入军时间短,在第五曲的主力猪突豨勇中,是没有太大威信的,倒是宣彪从始至终管着他们,又经常奉命与特武县豪强张纯往来,让他带一个留在特武屯田,足以胜任。

    但宣彪也有自己的顾虑,第五伦贴心地让他放心:“等我到了常安,会设法打探汝父宣公去向,若是可能,便会设法营救他。”

    宣彪心事顿去,表示会好好辅佐万脩,管好第五曲。

    说到这,第五伦想起被功崇公一案牵连的可怜堂兄第八矫,他曾派人去遥远的西海郡打听过,和那个一激动就红脸的刘隆一起,都还活着,时机恰当时,也得将他们捞回来。

    宣彪离开时轻轻将门合上,第七彪进来时却重手重脚,带了好大一阵寒风。

    第五伦要回朝的事,已经在军吏中传开了,第七彪有些着急,下拜道:“我愿意随宗主回去!”

    “边塞苦寒,而吾等离乡已经九个月了。”第五伦表示理解他的思乡只苦:“但我希望你留下!”

    “我需要一个自家人留在新秦中,你要协助万脩、宣彪,也得看住士卒,让他们记住,这个曲,是第五伯鱼一手打造,让他们记住我。”

    第五伦总结上次作战,发现号召士卒“为民而战”的效果还不如“为我第五伦而战“,如今形势紧急,那些需要潜移默化的东西统统挪后,私兵就私兵,军阀就军阀吧!

    他语重心长地劝第七彪:“你作为军司马,管着上千人,秩禄也相当于县尉,本地豪强也得敬着你,不比回去当一介里豪更强?”

    第七彪追随第五伦这么长时间,也明白了宗主绝非凡俗,跟着他对自己好处多多,而且会加重第七氏在宗族中的话语权,拒绝不得。

    但他应诺之后却道:“宗主有令,彪自当遵从,但仍有一事放心不下。”

    “你且说。”

    第七彪在地上重重稽首:“吾弟第七豹,曾得罪了宗主,罪该一死,被我逐出了宗族。可他毕竟是我胞弟啊,若我不在期间,阿豹回了乡,还望宗主能饶他一命!”

    第七彪这老油子是乘机跟他讲条件啊,第五伦欣然笑道:“第七豹是谁?”

    “我早就忘记了。”

    第七彪大喜,再稽首,砰砰有声,这才心甘情愿留下来。

    如此,第五曲的三驾马车才算齐了。

    接着进来的,则是当百、士吏们。

    众人态度不一,诸如第五平旦想家,第一鸡鸣不想,第五伦让前者跟自己回去,后者留下来“辅佐”第七彪。万一彪哥又神经刀靠不住,被第五伦升任军候的鸡鸣就是家族在这边的话事人。

    刀盾队的郑统,材官队的臧怒,第五伦都让他们加入亲卫私从,又从猪突豨勇中,挑选了许多士吏、什长,共计百余人。

    这些人是军中的基层军吏,已经熟悉行伍旌旗金鼓,也上过一次战场。将他们带回长陵,替众人娶亲成家安顿下来,再放进第五伦筹划中的族兵里,不消几个月,第二个“第五曲”便能成军!

    第五伦又亲自巡了一遍烽燧,几天下来,人事差不多安排妥当,却迟迟找不到马援。

    气得第五伦骂道:“这老小子,不会是被我那番话,吓跑了吧?”

    ……

    虽然素知有大才干者,脾气就不可能跟常人一样,但马援这不辞而别,还是让第五伦有些恼火。

    但再拖就要过年了,终于到了得走的这天,人去屋空时,第五伦只轻轻抚着曾放置兵刃、如今空空如也的兰锜,挂在架上的甲胄也没了踪影。

    还有那一张张他亲自用马蹄丈量绘制的北地、三水、新秦中地图,都早已被第五福和张鱼帮他卷起收进箱中。

    “我并非空手而来,也不是空手而归。”第五伦如此对自己道,这趟边塞之行,他不后悔,只是还有个遗憾。

    这时候,门扉再度打开,却是多日未见踪影的马援回来了,万脩跟在后头。

    第五伦见马援衣裘上满是白霜,故作诧异道:“半个月没见了罢,文渊这是跑到了哪个烽燧去了?”

    马援爬到炕上,脱掉不知穿了多少天的靴子,笑道:“我骑着马,一直一直往西,左边是汉武长城,右边则是渐渐冰封的大河,那景色,真是壮丽。”

    “你最后到了何处?”

    “越过沙漠,翻过丘陵,最后到了凉州地界,大概是昔日武威郡的地方。然后,远远看到了祁连山!蒙了雪,银白的一条线,看不到边际,那就是匈奴人的天!”

    “然后,我便回来了。”

    第五伦道:“为何不接着走下去?”

    马援大笑:“大丈夫兴至而行,兴尽而返,哪有那么多为何?”

    说着还将几张卷起来的帛画递给第五伦,打开一瞧,却是马援这一路所见山川道路方位。

    “伯鱼不是最喜欢地图么?这是我沿途无聊时所绘,送你了!过去不知伯鱼为何如此着迷,现在我算明白了。”

    第五伦接着它们,不知该说什么好,马援倒是先提道:“听君游说,伯鱼要回关中去了?”

    “是要走了。”第五伦道:“君游会留下做校尉,文渊以后有何打算?”

    马援是一点不恋权,连他一手拉起来的盗匪百余骑,都统统交给万脩,也相当于送给第五伦而不惜。

    如今的马援,仍是那幅性情,有些感慨地说道:“伯鱼都不在了,我留在此处有何用?”

    呵,当初在贺兰山前怎么遛我的,现在说这些,晚了!

    第五伦只道:“那文渊要去何处?”

    “不知。”马援眼中有些许茫然,他这趟出门,是仔细思索过第五伦邀约的,可如今第五伦却要被召回关中,那些筹划便做不得数了,得重新打算了:“大概会继续遨游天下,游于陇汉之间,再过几年快意江湖的生活,还是伯鱼给了我灵感,需要替天行道的地方,又何止是这塞上呢?”

    第五伦讥讽他:“出来两年了,就不回去看看家人?”

    马援脸上难得有些踌躇和愧意,笑了笑,只灌了口酒:“算了,还是伯鱼替我带封信回去罢。”

    “天各一方啊,如此看来,吾等三人,便要就此分别了。”

    万脩如此慨叹,颇有些不舍这段时日。

    倒是马援笑他小儿女态,又灌了口酒后,提了个主意道:“易辞有言,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

    “自细柳亭一唔,援深感与伯鱼、君游志趣相投,说了许多同心之言,而吾等合力杀贼击胡时,也利能断金。”

    “既如此,何不约为兄弟?他日不管身在何处,二位有召,马援一定赶到。”

    就是义结金兰的出处吧,早在汉初,刘邦就跟项羽结拜过,然后刘邦老爹就差点被项羽给烹了……

    “万脩早有此意!”万脩第一个同意,二人都看着年纪最小的第五伦,若真要约,他恐怕要当三弟。

    他却摇头:“还望文渊、君游勿怪,这兄弟,恐怕约不成了。”

    万脩一愣,马援笑骂道:“怎么,封了伯,当了将军,就不愿与吾等同游了?”

    “绝非此意,而是……”第五伦有些踌躇。

    马援拍着炕:“怎么伯鱼也作此小儿女态,有话快说。“

    第五伦道:“却与君游无关,而是因为文渊。”

    “我?”马援愣住了。

    第五伦只从箱内取出一物递过来:“文渊,且替我看看这马鞍如何?”

    那副从茂陵不愿透露姓名的马姑娘处得来的好鞍,第五伦在马援面前是不用的,只小心珍藏着,一个人时取出来擦一擦。

    交到马援手中后,仍如崭新,却见矮鞍上银勒金涂,鞯则文罽玉缨,外加短辔长鞦,一应俱全。

    “好鞍啊,伯鱼从何处得来……”

    马援话停了,且慢,怎么有点眼熟,像极了自己当年请人制得,送给女儿的那副呢?

    又翻转过来,一看内侧铭文,好家伙,这哪是像啊,明明就是!

    马援只愣了片刻就反应过来了,难怪家里来信说,第五伦经常派人往府中送去特产瓜果之类,对她颇为照顾。

    我拿你当兄弟,你就是这么替我照顾女儿的!?

    这年头的女子,尤其是高门大户的士族淑女,若送一样东西给男子,那意义可不一般。

    马援一对卧蚕眉皱起,丹凤眼瞪向第五伦,也不知是该喜、该怒。

    又想起第五伦与自己在贺兰山前的对话,思虑百转,念及此事的深意,嘴巴张了张,却不知自己究竟该骂,还是该笑。

    第五伦倒是坦然面对马援,毫无心虚。在新秦中这段时日,他亦是与茂陵马府书信不断,可比马援勤勉多了,让你不顾家!被人偷了吧,活该!

    良久后,马援只道:“君游,你且先出去一趟。”

    万脩就没搞明白发生么何事,怎么看着马援的架势,是要和第五伦打一架,伯鱼这小身板,绝对打不过他,怎么办?

    万脩挠挠头,想劝也不知该从何处劝起,马援才又道:“你弓术好,出去替我……不……”

    马援舒了口气,恢复了往常的嬉笑怒骂:“是替伯鱼,打一只雁来,他用得上!”

第118章 地皇二年

    “眼看就要寒冬腊月了,上哪给汝等打雁去?”

    马援的要求可把万脩难倒了,这时节,候鸟的都飞往南方过冬,哪还能打雁?万脩只能发动士卒到处找,最终在一个农户里,买得一只因翅膀受伤,被捉来与大鹅养一起的公雁。

    家雁也是雁,婚姻六礼第一项“纳采”总算能顺利进行,万脩还被第五伦恳请,客串了一把媒妁。

    条件有限,太多繁文缛节就不讲究了,马援板着脸接过第五伦恭恭敬敬递过来的雁,说道:“昏礼下达,纳采用雁也,取其随时南北,不失其节,明不夺女子之时也。又取飞成行止成列也,明嫁娶之礼,长幼有序,不逾越也。伯鱼,你能做到么?”

    “唯,伦敬受诺!”

    第五伦秒懂,这以后,他再也不能直呼马援的字了,好亏啊。

    “丈人行。”第五伦如此称呼,马援却没答应,总觉得别扭。

    在此之前,马援看第五伦怎么瞧怎么顺眼,可今日,却是怎么看怎么来气。

    稍后马援便与第五伦、万脩辞行,他要赶在第五伦之前南下。

    临行前只嘱咐第五伦道:“伯鱼回了常安,挑个好日子,再带只雁来我家。”

    这当然是让他执行婚礼的第二道程序,问名了,而婚姻六礼,便有五道要用到雁,还不能一雁五吃,得分开送。

    之所以急着回去,一来马援作为家中老幺,也不是族长。家族联姻的大事,他得去跟两位兄长通气。第五伦那“大志”是绝不敢说的,马家作为新朝新贵,二兄三兄都是忠君之人,起码现在还是。

    其次,马援决定再做一件“兴至而行”的事,他要把长女的母亲,也就是妾室升为正室,往后马援就是有妻之人,而马氏淑女也摇身一变,成了嫡长女!

    “第五伦此子奸猾得很,可不能让吾女因身份而受他气。”

    ……

    第五伦追不上马援单枪匹马的步伐,才出军营障塞,他就被拦住了。

    上个月被胡虏破坏最重的廉县,众人得知第五伦要走的消息后,三老豪右带头,上千人来到障塞外挽留,不舍得他走。

    一时间竟至老弱相携号哭,拦着第五伦的车乘,老小攀车叩马,啼呼相随,以至于日行不过数里。

    甚至有人十分赖皮,也不管地上积雪,当道而卧,队伍只好停下。

    父老们都朝第五伦作揖:“胡虏在侧,庸将不能抵御,愿乞将军复留期年!”

    第五伦知道,廉县人担心自己走后,胡虏再度入寇,官吏皆如梁丘赐等贪生怕死,不肯相救,他只在车上朝父老们拱手:“新秦中民风,素来彪悍,民风好武,多出将帅,子弟皆能乘马、射箭,汉武、汉宣之世,常充当羽林,或随将军们北上击胡,使得单于远遁,不敢南望。”

    “先前胡虏趁虚而入,不过是因为这数十年来武备松弛,以胡虏右部之众,尚不如新秦中四县,何必畏惧。”

    “我的部下会留在这,候望精明,一旦有警必提前燃起烽烟,而百姓也可随士卒修习五兵,汝等不但是卫国,也是保家!”

    匈奴虽然休养生息恢复了国力,但远不如冒顿、老上之世那般强盛,举国入侵不容易,小股胡寇,本地人只要重拾武德,又有万脩、第七彪组织,完全能将他们打退。

    廉县人见挽留不得,只好放行,倒是父老端着温好后的大碗黄酒过来,说天寒地冻,路上寒冷,请第五伦饮了暖暖身子。

    第五伦来者不拒,端起碗就喝了个精光。

    在上河城过了夜,与下个月才南下的窦融把酒言欢,次日出城抵达大河边,又被人拦住了。

    这次拦第五伦的,却是几对新人,且说自从第五营率部渡河击胡后,昔日对士卒提防甚重的新秦中百姓,也渐渐转变了态度,信了他们是“护民之兵”,过去农户视猪突豨勇为迁虏兵匪,现在见到士卒路过,却能主动喊他们喝口水。

    更有一些还单身的当百、士吏就此解决了终身大事,第五伦按照承诺,军中只要有和本地姑娘成婚的,媒人自己找,聘礼第五伦负责出。有人选择入赘,因为他们过去是奴隶,连姓氏都没有,有人则自诩“第五氏”。

    上河县遭胡灾后失去丈夫的女子很多,越是边塞,礼仪纲常就越是松散,为了让自己和孩子能活下去,前夫死后月余就改嫁的大有人在,跟着万脩解救里闾的那些士卒成了香饽饽,这其中也有几分“报恩”的意思在。

    第五伦只要有闲暇,是会替士卒主婚的,今日听闻他走,几对近期要成婚的新人便将日子提前,在冰封的大河边等来第五伦,衣着简陋的新婚夫妇恳求道:“将军待吾等大恩,敢请饮一盏喜酒再行!”

    这酒能不喝么?不能,第五伦留了几份厚重的礼钱后,又痛饮三大盏。

    黄酒这玩意别看度数不高,喝猛了却上头,在冰封的黄河上慢悠悠走过去时,第五伦已有些眼花耳热。

    岂料到了对岸后,还有更大的阵仗,更多的酒在等着自己。

    远远只见白茫茫的雪地上黑压压一片,竟是数千百姓,廉县、上河两地居民还是自发组织,那特武县就是官方带头,从县宰到尉、丞,真正号召他们的人则是张纯。

    张纯作为县中父老代表,远远就带着族人和乡亲们唱道:“桑无附枝,麦穗两岐。伯鱼为政,乐不可支。”

    又带头击节唱:“邑然不乐,思我第五。何时复来,安此下民!”

    这不是诗经,而是百姓的相和歌,等到近时,张纯带着特武人上前相迎,说道:“将军驻扎特武这大半年,不但外逐贼寇,西击强胡,还清廉仁贤,举县蒙恩,如今辞去,吾等受泽之人,岂能不共报恩德?”

    说着就上了大手笔,本地豪强一起凑了捐赠的牛马器物,价值数十万,望将军笑纳。第五伦当然不能要,只婉言相谢,一无所受。

    既然有价值的东西不肯要,那张纯就上无价的:“前朝汉宣帝时的丞相于定国,他父亲于公为东海郡县狱史、郡决曹,决狱公平允当,即便是遭到惩治的人,只要是判决出于于公之手,都不衔恨。以至于郡中为之生立祠,号曰于公祠。”

    “吾等欲效东海于公之事,也在县中大河边上,为将军立一祠,好让本地百姓世代记念将军恩泽!”

    第五伦再度谢绝,但张纯却十分坚持,而他身后的百姓则喊道:“将军去了,吾等再立!”

    此情此景,让第五伦感慨自己那些坚持确实没白费外,也对张纯深深忌惮。

    先是唱歌,后则赠财,最后是生祠,简直无穷套路。张纯既帮第五伦扬了名,让这关系有始有终,又借此赢得第五曲的好感,好让强龙和地头蛇继续和睦相处。

    第五伦只暗道:“万脩、宣彪、第七彪,我留在新秦中的三驾马车加起来,都不是张伯仁的对手。”

    这让第五伦对部下们多了几分担心,两年之内,他们还是第五曲,过了两年,就说不准会变成什么样了。

    张家的兵,还是某位继任将军的兵?

    毕竟,人心也是有保质期的,第五伦不能将众人扔在这太久。

    “往后还是得想办法,将第五曲调回去,应该用什么借口呢?比如……入京勤王?”

    正想着时,张纯却端着酒递过来了:“昔日于定国能喝一石不醉,不知伯鱼能饮多少?”

    又是满满一盏温汤的糜子酒,第五伦干下去两次后,百姓皆拊掌叫好,但他本人却有些迷糊了,只瞧着第三盏真是又大又圆,但几千双眼睛看着啊,还是强行灌了下去。

    是日,第五伦大醉。

    这场送行最后如何收场,第五伦懵懵懂懂,只记得他们又在大冷天送出去十余里,挥手数次仍跟了上来,又在张纯带领下唱了首歌。

    “望远忽不见,惆怅尝徘徊。恩泽实难望,悠悠心永怀!”

    而等到第五伦在颠簸的车上一觉睡醒过来后,发现天还亮着,大概是酣睡了一整夜,因为他叮嘱过天明必须上路,遂被属下连搀带扶上了车。

    第五伦揉着乱糟糟的头,问今天是几号。

    “宗主这一觉,直接睡了一年!”

    给第五伦递醒酒温汤的张鱼说道:“今日已是腊月初一,地皇二年了!”

    ……

    这是地皇二年(公元21年)的第一天。

    前队郡蔡阳县白水乡,刘氏大宅中,刘秀一如往年那般,身着绛衣叩门,提醒兄长:“刘伯升,尔而忘王莽篡汉之仇乎?”

    完事后,他自坐在院中吃朝食,汁水落在须上,刘秀去清洗时,捋着自己养了老长的胡子,不由感慨时光流逝。

    “转眼间,我就从常安太学回家两年了。”

    这两年刘秀也没闲着,刘氏兄弟中,刘伯升主进取,招揽豪杰,训练族兵。刘秀则主守成,将精力集中在蓄粮上,去年南阳遭灾,唯独刘秀家田地大丰收。这下,连一直嘲笑他只专注农稼的大哥都忍不住夸奖。

    有了粮食就有了一切,荒年里活不下去的百姓或入山为盗寇,或投身豪右之家。朝廷在前队管控松弛,南方绿林山贼众越来越多,刘家的族丁宾客也慢慢汇集,已得数百人,发动百姓的话,能有二三千人响应。

    距离刘伯升期盼的举事时机,是越来越近了。

    但每次他忍不住想举旗,刘秀都力劝。

    “文叔,我说过,地皇将是贼子王莽最后一个年号。”

    “兄长,地皇有六年,这才过去一年呢,且先等等!”

    刘秀就这性情,做事不急不缓,稳扎稳打,时间站在他们这边,且先让这天下再乱一阵。但每次出门,目睹流民过境,苛吏横征暴敛,刘秀亦颇为不忍。

    就在这时候,院门被推开,一个人风风火火冲了进来,拉着刘秀就往外走。

    却是刘秀在太学时的同窗好友,邓禹。

    刘秀笑道:“仲华来了蔡阳也不说一声,这是要去何处?且容我换件得体能出门的衣裳。”

    “都火烧胡须了,文叔竟还顾得上换衣!”邓禹都替他急,一跺脚道:

    “我来此是要告知你,新野县那边,有人登门,向你的意中人,阴氏淑女提亲了!”

    ……

    PS:第二章在13:00。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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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书介绍:
新朝末年,王莽改制失败,天下将乱,赤眉绿林义旗高举,刘秀兄弟志在复汉。
重生于这样一个时代,当如何?
新室已朽,不破不立,唯有来者,大笔书之!
PS:这是关于穿越者大战位面之子的故事。新书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新书,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新书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