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地皇元年
“我在席间向子阳之弟公孙恢打听过,前汉哀帝时,公孙述荫其父河南都尉之职成为郎官,后来补为清水县长。”
“清水县位于陇右,华戎混杂,当地六郡良家子弟武德充沛,素来难以规制。但公孙述年纪虽少,却能将县中戎族与良家子管得服服帖帖,甚至不需要其父派去的门下掾协助。”
“后来天水太守因其能力了得,更令他兼摄五县,不出一年,便做得有声有色,五个剧县政事修理,奸盗不发,郡人都难以置信,只道公孙子阳有鬼神相助。”
这便是第五伦打听来的公孙述履历,官二代、治县能手,便是他的身上的标签。而到了王莽朝,公孙述以资历政绩成为导江卒正,复有高能之名。
“今日来到蜀地,方知这名声不虚。”
第五伦对桓谭说起他一路上的观察:“三征句町,蛮夷尽叛,征战徭役祸乱益州。吾等前几日路过就都郡(广汉)时,但见凋敝之景。里闾十室五空,固然也有訾税征徭的缘故,但亦有主政者懈怠无能的责任。”
“而问及就都郡人逃荒的去处,才知是跑到了西边的导江郡,都说来投公孙卒正才有活路。”
尽管导江郡有都江堰之利,但除了成都周边一小片外,这个郡大多数地区尽是江峡与山川,富庶程度与就都差不多,为何会成为流民投身的去处呢?
第五伦也有此疑惑,现在却是明白了:“此来郫县,发现乡里田野并未荒芜,百姓仍在官吏催促下垦荒种豆,一些地方甚至种了宿麦,此物在南方很少见,若非官府提倡,绝不可能推广。”
导江郡在承受繁重徭役訾税的前提下,公孙述能带着百姓增产扩耕,这儿本就是一岁两熟,再加上宿麦就是三熟,保住了衣食底线。甚至还能接纳一些邻郡流民,社会秩序井然不乱,周边蛮夷也没有起兵,说明这位公孙卒正内外之政都做得不错。
第五伦道:“信诚笃行,廉平公?理下务上者,州郡之士也?这可是君山大夫自己的品评。岂能只看公孙述喜欢排场?纠结于细末?觉得他虚伪?就忽略了其能力与才干呢?”
桓谭笑道:“看来伯鱼做郎官时?决狱学得不好啊。春秋之道,原心定罪?你却偏偏与之相反啊。”
第五伦反驳:“志邪者?不待成;首恶者,罪特重;本直者,论其轻,道理是这样……但若有一人名曰张三?他心怀尧舜,口称仲尼,但因能力有限?手段拙劣,做事堪比厉、幽之政,结果导致治下大乱。”
“而另一人名曰李四?满心谋求私利,虚伪卑鄙,但偏偏是这样一人,却让地方享受太平,晏然于乱世。”
“敢问年大夫?张三和李四?谁有罪?”
桓谭想了想道:“前者有罪,后者有功。”
第五伦拊掌道:“然也,管仲、陈平人品不高,却能成为一代贤相,论迹不论心,此之谓也。”
在新朝这道德沦丧,国将不国的季世,计较一个人虚伪不虚伪毫无意义。或者说,个人道德优劣根本不重要。所以桓谭对公孙述评价不高,第五伦却认为他所作所为值得赞赏,换个位置,桓氏肯定做得不如公孙。
但欣赏归欣赏,第五伦却对公孙述有些忌惮。虽然二人目前地位有如天壤之别,可他隐隐有种预感:这位能力卓绝的公孙卒正,日后可能不会是自己的朋友!
桓谭似是被第五伦说服了,不再硬杠,却又笑道:“心怀尧舜,口称仲尼,却行厉幽之政,这说的是张三、还是王三?”
“孺子,你的想法,很危险啊!”
……
第五伦不吝于对公孙述的赞赏,公孙述却也在惋惜第五伦的离去。
扬雄归葬故乡,公孙述听闻后,当机立断,一天之内就从治所赶了过来。
“吾入蜀数载,数次征辟贤能来充当郡府曹掾,但不少人心怀前汉,嫌恶新室,面对辟除屡屡拒绝,犹如以千金求千里马,三年不能得。”
“杨雄则如死马之骨,吾买其首五百金,是为了做个样子给蜀地人看。”
死马且市之五百金,况生马乎?
而扬雄的三个弟子也不错,侯芭质朴,王隆文采,第五伦则更是年纪轻轻名动六尉。在公孙述眼中,乃是辟除作为手下的上上之选。
“可惜啊,好好一位少年高才名士,还与我同为六尉人士,本可入我榖一展才干,怎就偏要投军赴难去呢?”
公孙述摇摇头,让弟弟公孙恢去筹划,将自己重贤的事迹宣扬出去。
他身为外地来的卒正,立身于蜀中,在拉拢本地豪强之余,也试着不断延揽各地名士来投奔,好增强自己的名望——想在这季世中,在蜀地保境安民,就必须主动出击,否则只能坐以待毙。
公孙述很期待,来年会有蜀中名士高才之辈听说这件事后,改变对他的态度,欣然来投。
“下雪了。”
正思索时,走出屋舍的公孙恢却喊了起来,公孙述也到院中一看,果见雪花纷纷扬扬自头顶落下,因是蜀地,并非北方下雪时的干冷,而是冻彻骨髓的湿冷,让人不由打了几个哆嗦。
“蜀地炎热,要下雪也不会这般早,气候反常啊,民生恐怕要更艰难了。”
公孙述不寒而栗,然后又想起,再过几天,就要按照朝廷早就颁布的三万六年岁之历,改元“地皇”了。
皇帝王莽的本意是想让天下人放心,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世道,恐怕只会越来越乱。
公孙述治郡深有体会,南方集巂郡(越巂郡)夷人杀官造反,东面就都郡流民逃荒,西、北两方因气候而迁徙的氐羌也蠢蠢欲动,试图进入温润的平原。
导江犹如惊涛骇浪里的一艘小船,即便公孙述驾船技艺高明,可想要保持平稳亦不是容易的事。
“我导江郡苟全太平于益州的情形,还能维持几年?”
公孙述的心情,真是又忧,又喜。
……
每场旅程都有尽头,这一路同甘共苦的四人,终究还是分道扬镳了。
作为大师兄,侯芭决定留在扬雄墓守丧三年,潜心学问。
王隆则与桓谭约好了游览成都,以及扬雄在蜀中走过的山山水水。
第五伦则必须在一月前返回常安,与几人告辞匆匆北上,只叮嘱侯芭:“夫子丧期过后,还望师兄能来列尉郡找我,勿要久滞于蜀中啊!”
侯芭满口答应,但实际上,他对公孙述开出的征辟条件,还是有些心动的,对蜀地这舒服的气候也十分满意,等三年过了再说,不是还早么。
天凤六年的尾声时,第五伦已经回到了新成郡(汉中郡)首府南郑。
时间还充裕,第五伦琢磨着,来的时候,为了确保扬雄棺椁周全,一行人走了最为成熟易行的褒斜道,但翻越秦岭,从汉中通往关中的道路不止于此。来都来了,也不必走重复的路,不妨多试一条。
比如韩信“明伐栈道,暗度陈仓”的陈仓道。
可当他在南郑寻找向导时,却遭到了无情的嘲笑。
“陈仓故道?”
“客是在戏言吧?汉时有一场大地震,已经堵塞多年,早就废弃了!”
第五伦都听愣了,仔细一打听,才知道那场地震大概发生在汉初吕后时,直接改变了山川地形,将河水一分为二,好好一条故道也废了大半。沿途堵的堵塌的塌,以古代这生产力,几乎无法清理修复,陈仓道遂废置。
那怎么办?第五伦心一横,索性绕了远路,去走“栈道”,也就是从汉中东部直通常安南方的子午谷。
说起来,这子午道自从被刘邦一把火烧了后,直到王莽当政后才出动民力恢复如初。
第五伦在路上听到两种说法,一是说,重修子午道,是为了庆祝王莽的女儿嫁为汉平帝皇后,寓意有子孙之瑞也。
但好像不太说得通,第五伦更相信第二种:子,北方也。午,南方也。言通南北道相当,故谓之子午耳。
他不由暗道:“先凑齐东南西北四海郡,然后又通子午贯穿南北,加上各地疯狂改名,怎么感觉在以天下为图纸,勾画某种国土炼成大阵啊。”
待到进入子午道后,第五伦才发现,这路虽被新朝修缮过,但依然极其难行。
景致显然被一分为二,南段乱石穿空,绮丽峻美,喀斯特地貌的小山到处都是,植被也一派南国风情,冬天里松柏依旧郁郁葱葱。而到了北段,则变成了崇山峻岭,跌宕雄浑,树木多是枯槁的落叶林,满目俱是萧瑟。
秃岭小道曲折绕着山峦盘旋,百步之内萦绕岩峦要转无数个弯弯,有时候绕了两天才发现,不过是从山脚到了山坡。
最难走的还是栈道凌空之处,抬头能见六龙回日之高标,伏首则望冲波逆折之回川,百丈高处,人马却得踩着木制栈道前行,重量压在上面吱吱呀呀,一阵风吹来甚至有些摇晃,甚至有前行的骡马在破损处失足跌了下去,只剩下一阵惊呼,和重物坠地的笨重声响。
第五伦好几次得贴着石壁走,用手抚胸惊恐不已。
加上天又下起了雪,使得栈道更加艰难,他甚至有些后悔自己何苦来子午道寻烦恼。
他旋即又颇有感触:“这子午道,就像我未来要走的路啊。”
以扬雄之死为分界线,第五伦踏出了决定人生的一步,便难以回头了,这次蜀中之行,或许是他最后的松懈闲暇,在此之后,便如行于天梯窄道之上,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回头是死路一条,只有咬紧牙关,走下去!如此想着,第五伦坚定了步伐,一点点挪移,离开了这险要的栈道,在踏上坚实土地的那一刻,回首望去,漫山雪花飞舞,才知风光确在险峰!
而抵达下一个亭舍时,却见亭长和亭父都在挂桃符,一问才知道,他在山沟里绕圈这几天,时间又翻了一页。
新年到了!
“真快啊。”第五伦且喜且忧。
“地皇元年(公元20年)已到!我还有几年时间准备?”
……
南阳舂陵刘氏,是从来不过新历新年的。
但刘秀却必须确凿无误地记住这个日子:大汉灭亡之日!
从十一年前开始,他的兄长刘縯,就要求刘秀在今天必须做一件事。
和往年一样,刘秀穿戴好绛衣大冠,叩响了兄长的房门,径直走到正在屋中磨剑的刘縯面前,下拜后低声道:“刘伯升,尔而忘王莽篡汉之仇乎?”
“唯,縯不敢忘!”
刘縯这是在效仿吴王夫差勿忘父仇之事,他也要求刘秀不准忘记!
“地皇元年?”
刘縯审视手中的冰冷宝剑,犹如预言,又像决心,切齿道:“这会是新莽伪朝,最后一个年号!”
……
PS:月底有双倍月票的活动,大家自己斟酌什么时候投。
报告成绩及加更说明
《新书》首订为7500。
对于这个成绩,七月表示……十分满意!
读者们已经相当给力,超过了秦吏首订,刷新了自己的纪录,重回巅峰(战术后仰)。
所以我决定食言,改一下加更规则!四舍五入,直接加8章。
目标是在这个月内加完,一般3天加一次,毕竟我也要休息和调整状态嘛。如果有加更,就是在中午13:00。
盟主加更下个月开始补,反正这本书应该能写超过一年时间,最重要的是保持稳定更新,细水长流,年纪大了,23:59的更新我也扛不住啊。
另外有多余月票的,可以自行斟酌,留到月底再投的话,有双倍活动。
第76章 巨无霸
子午道长600余里,第五伦竟走了足足二十天,在风雪中差点冻成狗不说,还险些错过了去更始将军营地报到的时间。
在离开了谷地进入关中平原那一刻,第五伦只回首抚膺长慨。
“果然是天险啊,我只带着二三保镖随从都如此艰难,更何况几千数万的大军?但这样也好,日后天下有变,我若能以关中为基,定不能四面出击,遣一中人之将,带千余人将子午谷一堵,便是万夫难开!”
一旦过了子午谷,关中便豁然开朗,再无天险可守。
第五伦快马加鞭北行,进入了京畿所在的光尉郡。
西眺能望见汉宣帝杜陵松柏依依,东向则是灞水旁一片叫“白鹿原”的乡闾。
次日在灞桥右拐,离开光尉郡,抵达翊尉郡。远远望着骊山的憧憧巨影而行,等到与之平行时,便进入一片繁华的城市街闾中,这便是新丰。
说起这个城市的由来,却是汉初之际,刘邦做了皇帝后,他那个差点被项羽烹了做羹的父亲刘太公被尊为太上皇。
刘太公自来了关中后,就跟进大城市陪子女生活的父母一样,闷闷不乐。食物不同,语音大异,还没有老乡亲唠嗑,太难待了,故常思东归。
为了照顾老爹情绪,刘邦便在鸿门附近改筑城寺街里,让其格局与故乡丰邑一模一样,再迁徙丰邑民众,让他们加入京城户口,故名新丰。
因迁徙的多是梁、楚之间的丰沛游侠儿,风气延续至今。新丰与威严的帝都相比,更像一位鲜衣怒马的中年。市上屠贩少年,酤酒卖饼,斗鸡蹴踘,好不热闹。
唯一的变化是,新丰已将太上皇庙拆除,旧址变成了“更始将军幕府”,亦是王莽筹备的第二次对匈战争指挥部?来自各郡的“猪突豨勇”们便在东面的鸿门扎营训练。
第五伦凭借符节,在更始将军府孰中找到一位门下掾?道明来意。
“原来是以身代替师长,请缨参军的孝义第五郎。”
这门下掾有点矮小,七尺都不到,年纪比第五伦稍大?容貌白皙,抬头审视第五伦后笑道:“京师都知道天子允你护送师柩归葬蜀中?来何速也?”
第五伦只道:“子曰?君命召?不俟驾行矣?我已是来晚了。”
门下掾却不以为然?拱手自我介绍道:“冯衍?字敬通?水章县人也,称呼我字即可……其实吾亦好赋?只可惜未能向扬子请教。”
水章县就是杜陵,第五伦昨日才经过那儿?却是猜到此人家世:“莫非是万石冯氏?”
他做过户曹掾,目光除了落在底层外?也审视高门阀阅,连邻郡都用心打听过。故第五伦知晓?在光尉郡杜陵,有三家累世万石的门户,冯氏便在其中。
冯氏的祖先,可以追溯到宣、元时的左将军冯奉世,也是一位在西域与羌地立功封侯的狠人。他的儿子辈冯野王等五人皆为汉朝二千石,故有万石之谓。女儿冯婕妤嫁给汉元帝,是为汉平帝的祖母。
不过新朝代汉后,这个家族就衰微了。
冯衍摆摆手:“先祖光耀已成往事,如今哪还有什么万石,吾不过是区区门下掾,栖迟于小官罢了。”
第五伦虚伪地说道:“不然,此值国家用人之际,焉知敬通不能复先祖之荣?”
冯衍笑道:“吾志不在于此,只望务道德之实,而不求当世之名,故而阔略杪小之礼,荡佚人间之事。追求正身直行,恬然肆志,如此而已!”
第五伦此行,是想拜见更始将军廉丹,将自己在猪突豨勇里的职位确定下来,冯衍却道:“伯鱼来得实在不巧。”
冯衍目光投向市中:“或者说,正巧!”
二人说话间,新丰市上响起一阵阵喧闹,不分男女老幼,皆发出惊呼,第五伦回头一看,却见满街的人像是见到了什么怪物,在拼命逃奔。
酤酒卖饼的顾不上收钱,人直往后退;狗子连狺狺狂吠都不敢,夹着尾巴就跑;斗鸡蹴踘的也抱起公鸡和踘开溜,边撤边喊道:“虎,虎,虎!”
有句成语叫三人成虎,但按常理,街市上根本不会出现老虎,总不会是从上林苑跑出来的吧?
唯独屠贩少年们还算镇定,拎着尖刀双目圆瞪,只凭借人多壮胆,聚集在路上,想客串下打虎英雄。
但他们却被士卒粗暴地推攮开来,人群分开后,第五伦先看到的,竟是一位……
“巨人!?”
……
那“巨人”乘四辆黑马所拉大车抵达新丰城门,然后步行而入。他行在道路中央,比市人高出将近半身子,什么叫鹤立鸡群,这就是啊!
第五伦目测此人起码身长一丈,是真正的伟丈夫,只暗道:“比姚明还高不少吧?”
不止是高,还壮,身大十围,犹如蛮牛,身上披着豹皮大裘,腰上挂着的不是刀剑,竟是两根手臂长拇指粗的细铁棍,不知是何兵器。
最夸张的是,这巨人手里还牵着两根狗链子,链子尽头拴着的,居然是两头吊眼白额的大虫!
两虎进了集市街闾,也不怕人,瞧见一个混乱中与父母失散的孩子茫然坐在街心大哭,稍大那头凶相毕露,张着血盆大口想去扑食!
第五伦大惊,但相救却来不及,只见那老虎才迈出一步,却被巨人一链子拉了回来,屠夫少年乘机冲上去将娃儿抱走。
巨人气力太大了,老虎狼狈地在地上打了个滚,恶狠狠地回头朝主人低声咆哮,百兽之王焉能被人如此作贱?
但巨人只冷冰冰地看着它,人兽四目对视片刻,最后居然是老虎怂了,不甘心地干吼了两声,俯下身子认栽,便继续在前走着。
毕竟这巨人若来个滑铲,是真能将老虎开膛破肚的。
等巨人来到更始将军府门前后,双虎一左一右蹲着,任由他伸手揉着脑袋,在他手下,猛虎竟乖巧得像小奶猫。
和陆续回来看热闹的市人一样,这一幕,第五伦亦是活久见,只咂舌暗道:“这是……大驯兽师?”
若是再戴上牛角盔,还真有牛头猎人的模样了。
还是门下掾冯衍在旁告诉他:“此人名叫巨毋霸。”
“巨无霸?”第五伦恍然大悟,他当然听过这词,只不知来源。
冯衍道:“巨毋霸乃是青州蓬莱人也,月余前,他听说陛下要征伐匈奴,于是便前去拜见夙夜(胶东)连率,表示愿意参军,奋击胡虏……”
“此人睡觉要用大鼓为枕,吃饭必须用铁箸,就是其腰上挂着的那对。夙夜连率以为,此乃神瑞之符,遣人与虎贲百人送来京师,正好今日抵达。”
这不是我的剧本么?第五伦哭笑不得,看来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不止他一人啊。
虽然作为类似,但朝廷显然对这巨毋霸更加重视,更始将军府门扉大开,廉丹亲自出门相迎,还宣读了皇帝王莽的诏书。
大概意思就是,将巨毋霸留在新丰参军,并更其姓曰巨母氏,因为这巨人的横空出世,是已经过世的文母太后王政君显灵,给大外甥王莽送来的霸王符……第五伦也不明白这是什么逻辑。
廉丹最后宣布:“天生巨人,能驾驭虎豹,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乃是皇天所以辅新室也,当制作大甲高车,孟贲之衣,使巨母霸为校尉,以击恭奴,镇安天下!”
校尉,乃是新军中级军官,管着五六千人,秩六百石,巨毋霸竟以庶民之身直接晋级为元士。毕竟,他太让人印象深刻了,喜好符瑞的王莽自然要大作宣传。
但如此一来,就越发凸显最先请缨击胡的第五伦普普通通,更始将军廉丹亲迎巨毋霸入将军府,第五伦却只能在人群里站如喽啰。
他一直在孰中和冯衍闲聊到傍晚时分,廉丹才在百忙之中见了第五伦一面。
这位年才四旬,却已早生白发的常败将军全程连头都没抬一下,只随意给第五伦安排了个军职。
“奉陛下之命,以汝为军司马,号‘孝义司马’。”
……
“宗主回来了!”
听到第五福高呼着孙儿回家的消息时,第五霸正在炉灶前烤火,顺便烧着他爱吃的板栗。
他一下子站起身来,立刻跑到庖厨门口眺望,想了想后,却又没急着出去。只回到灶前,将滚烫的板栗用火钳掏出来吹冷,然后细细剥开放在小碗里。
一粒又一粒,等金黄的粟肉装满一碗时,第五伦才来到庖厨门口。
“大父,我回来了。”
“嗯。”
第五霸回过头,镇定自若,却见孙儿风尘仆仆,竟比去时瘦了许多,有些心疼。
他也不太会表达,只将手中的陶碗递过去,让第五伦过来边吃边烤火,热烘烘的暖炉旁,祖孙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大父身体可还好?”
“好,一天能吃三碗饭,还能抱着两个婢女睡觉。”
“我不在期间,宗族没出什么乱子罢?”
“能出什么事?”第五霸手一挥:“第一、第四都忙着在煤窑制煤饼挣钱,市面上虽已有仿制,但新做的兽头煤球在富贵人家销路不错。”
“第三、第六、第八、第七四家的人则为你开石灰矿,制那水泥,各分一成之利。前些天下雪时,第一关又想顶着严寒让族人隶臣继续做工,被我和第八直呵斥了一顿,便不敢嚷嚷了。”
他看向孙儿:“自从八月秋算时你替全宗族的人交了訾税后,谁还敢不拥护你,拥护第五氏?你这宗主当得稳固啊,汝虽不在,但立下的宗法仍被遵循。宗族子弟,尤其是第七氏也被我约束着,不让彼辈欺辱弱小。”
第五伦松了口气,往嘴里塞着板栗,第五霸又道:“汝师归葬妥当了?”
“都安顿好了,师兄侯芭留下守墓三年,当地官吏也十分敬重扬子,不必担忧。”
第五霸感慨道:“去年,扬子云来第五里过春社,虽然他说话文绉绉老夫听不太懂,但看得出来是位好师长,能成为他的徒儿,是你之幸。”
说到这,老爷子眼前一亮:“对了,如此一来,吾家便不止有阀阅,还有师传了罢?”
第五伦笑道:“大父,扬子传给我的又不是五经,只是他自己钻研的子学杂学,于做官并无裨益啊。”
这话第五霸不爱听:“反正都是学问,弯弯绕绕乡里人听不懂的话,现在有五经六经,往后就不能加到七经八经?”
尽管对孙儿一言不合就辞官早已习惯,但第五霸本质上,还是那个官迷啊,第五伦今日倒是有好消息能告诉他。
第五霸又瞅了眼第五伦得脸颊,忍不住骂道:“怎瘦了这么多?”
第五伦道:“路上服丧素食,本来五天就够了,但侯芭、王隆甚至是桓谭都能坚持,我岂能自己开小灶?”
第五霸让庖厨立刻准备饭食:“这几日便在家好好补补,你错过了腊祭,那一日留下的腌肉可不少,羊也肥了。”
第五伦已经吃光了碗里的板栗:“待不了几天,大父,我已拜访过新丰更始将军幕府,领了印符,一月初一前,便要去鸿门猪突豨勇营中任职。”
第五霸听到这,心里有些担忧孙儿的征途,但仍忍不住眉飞色舞:“哦?那更始将军让你做了什么官?真是军候?”
“比军候还高一级,但仍是黄绶。”
第五伦却没那么高兴:“我当上了军司马,秩五百石,为命士,将兵千人而已!”
……
PS:第二章在13:00。
第77章 猪突豨勇
那天,第五伦在一通“才将兵一千人”的凡尔赛抱怨后,便吃到了来自老爷子久违的爆栗,然后便是一顿好骂。
“你这小孺子,初次掌兵就能做军司马,率千人,已极不错。也不想想,现在让你做校尉、将军,数千上万人,你统御得住么?”
话说这新朝军制,想都不用想,肯定是王莽废除汉代部曲制后原创的,什伍往上,最基层的军官是“士吏”,相当于汉时屯长,将50人。
再往上是当百、军候,将百人、五百人。
然后才是军司马——在第五霸眼中,自家孙儿现在的本事,也就能带下来这么多人,再多绝对不行。
而军司马的上司,则是校尉,再往上便是偏将军、裨将军之类。
第五伦的奏疏里说希望做当百、军候,如今所得超出预想,已很不错,这还多亏了他曾有官身,做过郎官、曹掾,起点自然比普通人高。
可人比人死气人,第五伦昨日在新丰,见那来自东莱的巨毋霸以白身骤为校尉,自己反而低了一级,顿时觉得没那么值得高兴了。
如今挨了第五霸一下,却是将他打醒过来,心中恍然道:“对啊,我之所以要混进军队,除了以进为退自保外,并控制一支武装力量外,就是为了学习行伍军阵之道,为日后举事做准备,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怎能反嫌职位小呢?”
第五伦立刻向祖父认错,因为第五霸是出征过西域,到万里外打过仗的老行伍,他便虚心请教各种军中的常识与治兵窍门,第五霸也将自己还记得的事倾囊相授,顺便好好盯着第五伦练了练手搏之术。
数日时间转眼过去,十二月将尽时,第五伦便穿戴好一身行头,佩戴印绶,带着私从十余人,前往新丰以东的十七里的鸿门大营报到。
鸿门便是大名鼎鼎的鸿门宴所在处?南望骊山?东临戏水。
据说楚汉之际项羽曾在此驻兵四十万,如今北边多了一条沟渠运河,加上人丁滋生田亩开辟?地方没过去那么宽敞了。但来自关东、关西的数万猪突豨勇肯定是驻得下的。
更始将军廉丹已移营至此处?远远就能望见旌旗招展。这位将军可是大忙人,第五伦区区一个军司马这次连他面都没见上?仍是那位门下掾冯衍给他带路,来到六尉豨勇驻地营前。
廉丹虽然打仗能力存疑,但毕竟是正儿八经的新朝大将,据说还是赵国名将廉丹之后?营垒建设得还不赖?。
硕大的营盘用木桩围了起来,还设立高耸的望塔,上面站着持弩矢的士兵,但他们的弓弩并不对外,而是对内?很显然,这营墙哨塔并非为了防备外敌,而是要盯着不让猪突豨勇们逃跑。
进入营地后,第五伦目光所及,都是低矮的窝棚,看上去有些杂乱。偶尔穿营而过的执戈兵丁从辕门外经过,各个小营中挤满了人,他们脸上的黥字提醒第五伦不要忘了,这是一支奴隶组成的军队。
等钻进宽大的校尉营房后,第五伦在冯衍引荐下,认识了自己的上司,六尉校尉梁丘赐。
梁丘亦是复姓,这位校尉单名一个赐字,却并非干练军吏,反而大腹便便,连起身都有些困难,第五伦拜见时他也没站起来,只懒洋洋地说道。
“吾乃光尉郡饶安县(霸陵)人也,在常安时,孝义第五伦的名声也听过不少,去年冬,仆从还买过汝家所制煤炉及狗头炭,甚是好用。”
第五伦立刻应道:“冬日迟迟,也不知还要在鸿门驻扎多久,营房寒冷,若校尉不嫌,鄙家的石炭,可以多送些来,让校尉与军司马同僚们取暖用。”
梁丘赐眯起小眼睛,笑道:“那些以孝义出名的,多是古板木讷不通人情之辈,本以为伯鱼也一样,不料竟如此通情达理……”
他拍着大肚子道:“石炭虽好,其实不过是便宜货,倒是汝家另一产业,那些能让地面平整的蜃灰砂浆倒是不错。”
第五伦秒懂:“鄙家产业,对亲友一向降价打折。”
梁丘赐颔首,十分满意,这一照面后,他觉得已经知道第五伦是个怎样的人,便放下心来,不再啰嗦,只将准备好的薄册兵符交给他。
“所募士卒来自不同郡县,若是言语不通,还将什么兵,打什么仗?列尉郡的猪突豨勇,我一直给伯鱼留着。”
“多谢校尉!”
第五伦双手接过那一半木虎符,心中喜悦,这梁丘赐满脸贪相,未来肯定少不了被他讹取许多利益,但却是值得的。
第五伦家根基在长陵县,这一年来刷的名望就在列尉郡人中最好使,打个比方,如果说常安声望是“尊敬”,那列尉郡则是“崇敬”,距离封顶的崇拜并不遥远。
如今让第五伦带本郡人……
“这不就是老鼠跌进粮仓里么?”
……
第五伦告辞时,梁丘赐还不忘关心道:“伯鱼可自带了私属宾客?”
“带了十余人。”
梁丘赐叮嘱他:“当百以上不可私自授予,但让彼辈做士吏斗食倒是无妨,你自己做主即可。”
当然,第五伦营中有几个人,梁丘赐也需要他帮忙“照顾”。
出得营地,第五伦立刻去唤了等在外面的私从,随他前往小营。
这是第五霸早就告诫第五伦的事:“这年头为将吏者,除非真是家里没人了,都得带些私从宾客,否则只身赴任进入军中,还得从头建立人脉信任,身边连个办事人都没有,定会被**老吏架空。”
于是第五伦从善如流,从宗族里点了不少人带来帮忙。
为首的是第七彪,他年轻时也入过行伍,熟悉此中规矩,既然第五霸不可能来帮自己,便退而求其次拉上彪哥。
而后是第五平旦,以及来自第一里的鸡鸣。
第五伦看中平旦的诚恳老实,在煤窑他是工头,最吃苦能干,若有性命攸关的事,平旦最值得托付。
至于鸡鸣,上次朝廷訾税,就是他带人拦第五伦求他解救,此人看似粗犷实有小智,是个喜欢搞事的主,再加上声音大,做传音人倒是不错。
家中徒附六七人充当宾客打手,还有打杂跑腿的小厮三人,第五福就不必说了,第五伦将在煤窑附近捡的机灵鬼张鱼也带了来,他今年十三岁了,还在义学学了点数算账。
这几人其实对行伍无甚兴趣,甚至避之不及,但第五伦有召,倒也毫不犹豫地跟来了。
“待会进去时,都得站得齐整些,胸挺得威武些,眼神也凶狠些,要让军候、当百们一看就知道,宗主手下的私从宾客不好惹。”
彪哥不愧是混过军队的,知道军中欺软怕硬,在进入营中前,好好整缀了一番众人的行头。他们本就穿着统一的衣裳,虽然朝廷不让私人拥有甲、弩,第五伦得了兵符后才从梁丘赐得了几副甲胄,立刻让众人穿戴起来。
身材较高的鸡鸣和平旦二人站前排,其余人紧随其后,皆带刀剑,乍一看,还真有点私人部曲、精锐家丁的意思了。
第七彪则亲自护卫在第五伦马侧,对他低声道:“宗主,若是有人不迎或迟来,不用犹豫,直接让吾等将其按倒杀头!如此便能立威!见了血后,从下吏到士卒,便人人都怕你了!”
第五伦颔首,深吸一口气,掌兵不易,他确实得做好这种准备才行,只不知待会谁是倒霉鬼。
随着鸡鸣的高声叫门,第五伦高举木虎符传示营前守门的士卒,木门慢慢被推开,他们就这样气势汹汹地进入营垒中。
然而与第七彪设想的完美剧本不同,这列尉郡的猪突豨勇也知道主官今日上任,又听说是家乡的孝义第五郎来,官吏都多了几分积极,早就列队迎接。从军候到当百,竟是一个不少,礼节也周到,没有傻子当众不拜。
“拜见第五司马!”
倒是第五伦骑在马上,放目望去,亲自进入小营,见得这里面近千名士卒后,却见他们衣着各异,蓬头垢面,乱糟糟的连队列都没有,只将手缩在窄窄的袖口中,在寒冷的冬日里不情不愿地挤在一块,哆嗦着接受上官检阅。
唯一统一的地方,就是所有人的脸,竟都是脏兮兮的,仿佛蒙了一层厚重的灰,他们就这样仰脸望着第五伦,目光冷寂而麻木,干裂的嘴唇下是沉默。
这哪里是什么猪突豨勇,哪是能去前线和匈奴人作战的军队啊。
第五伦只暗暗叹息:“这是一群灰色牲口!”
……
PS:睡过头了,略短,下一章会长点。
第78章 阴兵借粮
(首订加更1/8,下一次在后天)
……
这个小营尽是来自列尉郡的猪突豨勇,连军吏也多是同郡人,两个军候,年纪大的叫戴恭,与校尉梁丘赐沾亲带故,年纪小的叫金丹,乃是池阳县人。
此外还有十位当百,二十名屯长,他们都聚于一堂,摆下了宴席招待第五伦。
戴恭早就得了梁丘赐的叮嘱,对这位新来的军司马十分殷勤,亲自持扫帚在前开道,入了堂内又请第五伦上座。
第五伦倒也没有拒绝,更没有第一天就肃然表示要与士卒同衣食,而是笑着坐下,一一问起在座众军吏姓名,按照他们的级别,各送了些取暖的煤球,冬天里没有比这种礼物更暖心了。
他自称初次掌兵,还要多倚仗众军吏,这边将他们稳住,暗地里,第五伦却让第七彪带着张鱼出去,赶着外头士卒吃饭的当口代他巡视了半圈。
温暖的厅堂上气氛热络之际,张鱼回来了,第五伦假装要更衣如厕,回了屋舍片刻,张鱼乘机凑到第五伦跟前,低声报告了外头的见闻。
“吃的都是藜菜羹,淡得跟水一般的粟粥,喝进去五碗都不顶饱的。”
他一个半大孩子都如此,成年人食量更大,按照张鱼的描述,军队里给每个人提供的食物数量,只能维持他们勉强不饿死,难怪第五伦进入营中后,所见众士卒皆面有菜色,瘦骨嶙峋的,这群人风吹就倒,走上百里路就歇菜了,能开到边塞打仗?
第五伦才发觉,自己进的根本不是军营,而难民营啊!
吃都吃不够,更别谈训练了,而这里面,恐怕有很大猫腻,他心中了然,让张鱼再去外头观察打听?自己则重新回到了宴席上?用筷子敲打碗沿道:“既然诸君皆已饱食?同乡之谊也论过了,吾等还是谈谈公务罢。”
第五伦看向年纪稍长的戴恭:“戴军候,我来之前,听说是由你兼着军司马之事?”
“然也,老朽没什么本事?管着如此多人时常惴惴不安?如今司马既至?老叟也能松口气了。”
戴恭倒是干脆,立刻将军中名单薄册等悉数交给第五伦,包括各当百、屯的兵额数目?以及每月粮食、麻衣用度。
但第五伦是在郡县基层当过吏的,自然知道这些明面上的账簿看看就算了,但他依然认真地翻阅了一遍,堂上军吏们的欢声笑语也渐渐停了?干这行久的镇定自若?刚入军不久的则隐隐不安。
第五伦很快就看完了薄册:“除去在座军吏?本营初冬时共计一千余九十六人啊,如今还剩一千余二十人,那七十六人出了何事?”
另外一名军候金丹禀报道:“敢告于司马,其中二十五人因妄图逃走,亦或是触犯了军中禁令,故被处死,头悬辕门。”
“另外五十一人呢?”
“皆是冻病而亡。”戴恭接过话,言语中满是惋惜:“这个冬天,雪下得早,太冷了。”
大军还在首都附近,就有1/20的折损率,军营里的生存条件确实挺恶劣啊,难怪宗族中人听说征徭役,都面色惨白,就算不打仗,也随时可能有性命危险。
第五伦沉吟后道:“诸位可知我过去做过甚么官?”
他在列尉郡是大名人,众人还真能说出点第五伦的事迹,或言他是孝廉、郎官,或有人记得,第五伦还做过近一年的户曹掾。
“没错,户曹。”第五伦道:“郡中各县户口、赋税、田产,多寡都逃不出我的眼睛,我亦知道,豪右大户,常常为了逃避租赋,便行隐匿之事,百亩田报上五十亩,三十名隶臣只报三人,都是常有之事。”
此言似有所指,席上心理素质较低的几个小士吏不安起来,但戴恭却仍是泰然处之,只在第五伦话音毕后,索性愕然问道:“听司马之意,是以为本营人数不符?”
第五伦笑而不言,却见戴恭猛地一拍案几,骂道:“司马怀疑是对的,老叟和金军候,也早就怀疑过本营当百、士吏欺上瞒下,隐匿了各自的人数,是欲靠着空名额,多得几人份的粮食啊!”
这个心照不宣的事实,却是被戴恭率先捅破摊在众人面前,场面一时有些尴尬,戴恭却看着第五伦,想瞧瞧他如何应对。
“既然不实,那便计实。”第五伦让张鱼等人将木牍和笔墨拿上来,意思明白无误。
在座众人都没想到一顿饭吃成这结果,都有些不平,还是戴恭催促道:“都听到了么?各自隐匿了多少,还不快快如实写了交上来!若再有藏匿,就算军司马心善不追究,老朽也饶不了他!”
第五伦说话众人要犹豫很久,戴恭发言,却立刻照办,啧,他才是真正的军司马吧,而话语中的暗示更是明显不过。
满堂都是沙沙的落笔声,作为当百、屯长,不一定能将字认全,但数肯定是会数的,只是第五伦见有几人在那犹豫半响,这才随便编了个数字上去,有人居然写了后又涂改掉,有时当百还得和手下屯长耳语,相互串好口供,也是好笑。
等所有人将各自百、屯的人数写在木牍上交来后,第五伦用手指蘸着水一算,居然只有九百二十多人了。
一百人原地蒸发,第五伦目光看向戴恭、金丹与众人:“彼辈又是去了何处?”
戴恭这次没有说话,倒是他使了个眼色后,军候金丹言道:“军司马,一千余,乃是列尉郡的囚徒及人奴在长陵聚集时的人数。”
“从列尉过来,乃是隆冬,沿途百余里路呢,折损百人,也算寻常,或投渭水欲逃,或夜里休整时乘机开溜,有的人顺利逃匿,有的则被追捕斩杀,难以计数,笼统算了百余,仍算在总人数中。”
至于为何,那当然是为方便军吏们吃空饷了,虽然猪突豨勇不发钱帛,但每天吃的粮食是一笔大生意,朝廷按照军中上报的总人数发下粮秣,再由更始将军幕府分配到各将军、校尉处,再往下分予小营,最后就成了猪突豨勇们每天吃的饭。
依靠在籍无人的空额,军吏们能够获得丰厚利益。
这是正常操作了,第五伦做户曹时,每逢查粮,就会出现火龙烧仓,一旦查人,就会整出这种阴兵借粮之事来,相反的是,豪右们喜欢将人口往少了报,而军营则巴不得往多了报。
戴恭这时候表现得格外气愤,指着众军吏道:“汝等竟大胆至此!瞒了我这么久,真是气煞老夫了。”
他旋即又回头面对第五伦:“军司马,既然真正的人数吾等知晓了,是否要上报校尉?”
第五伦却摇头:“我也做过小吏,深知众人之不易,谁不需要养家糊口,豢养宾客私从呢?”
众人松了口气,还以为今日算是过关了。
正要赞誉第五伦几句,却不料他话音一转:“但我做户曹时有个习惯,各里闾人数,都要派遣小吏一一清点才算数。”
“军中亦然,眼下各帐士卒都吃过夕食,回营休憩不得外出了,不如乘着天还没黑,索性将各屯人数一一清点一次!”
此言一出,满堂震惊,有个当百立刻愤愤不平地起身:“如此说来,军司马是不相信吾等所书数字?”
第五伦让他坐下:“人孰无过,总有遗漏之处,谷物入仓都要每日清点,一点就是一时辰,难道点活人,比点死粮还难?”
“诸位且放心,我并非不通人情之人,这浮报军籍,死人当生人算之事,我不会追究,但营中究竟还剩多少兵卒,身为军司马,却必须一清二楚!”
言罢,第五伦让在座所有士吏起身,而自己带来的十余人,各出一个跟他们回帐中去清点人数。
在他们离开后,被迫留在堂上的两位军候和当百们面面相觑,甚至有人开始盯着第五伦,目光中颇有深意。
幸好第五伦带了自家私属,最为忠心的平旦和另外两名私从就带刀护卫左右,今夜他们也会在营房外执勤,否则啊,这初来军营,还真不能睡踏实——军司马第五伦因太过疲倦,忽然猝死都是有可能的!
经过漫长的两刻钟后,出去的众人陆续归来,全体军吏们遮掩捂着的真实数据,终于到了第五伦手中。
“八百三十七人,竟如此之少?”
念着来之不易的统计,哪怕第五伦早有准备,都有些不寒而栗。
从一千多,到九百余,再到八百,水分一点点拧掉后,展现在面前是一个残酷的数字。
戴恭又开始哀嚎了:“老朽代管本营两月,竟未曾察觉如此大的奸情,有罪,有罪!军司马,决不能就此罢休,不如让我将此事上报梁丘校尉,一定要惩处到底啊!”
真是可笑啊,你就是梁丘校尉的人,如此大的窟窿,校尉会不知道么?从校尉乃至将军,只怕都在吃空饷啊,这是一个巨大的利益链条,所有入营的军官,不管初衷是什么,短短半月,只怕就会被拉下水,因为浮报军籍,是一个需要所有人都参与的巨大谎言。
一旦第五伦捅破了这层薄纱,他就会成为整个军队所有军官的众矢之的!
等到了边塞,指不定就被派去做前锋,而身后则会迎来无数愤怒同僚的背刺了。
最大敌人是匈奴?
是自己人啊!
于是第五伦叹息道:“我听说前朝皇帝有句话,吏不廉平则治道衰。今小吏皆勤事而俸禄薄,欲无侵渔百姓,难矣!诸吏也不容易,此事只会烂在我心中,绝不会上报。”
言罢又道:“今日辛苦诸君了,我还从家中带了些宗族自织的细葛布来,比不了丝绸,若是诸位不嫌,士吏每人一匹,当百得两匹,两位军候各五匹。”
虽然只是葛布,但也算不错的礼物,被戴恭弄得紧张兮兮的气氛一下子又缓和了下来,这位军司马还是很会来事的啊,面对领导的红包,谁会拒绝呢?金丹擦了擦额头的汗,带头叫好。
等众人散去后,第五伦神情却越来越严肃。
实在是太可怕了,从征集到今日不过短短两个多月,本营兵力就蒸发了三成,有乘机逃匿,也有冻饿致死,这种情况在猪突豨勇、乃至于新军中更是常态。
第五伦算是明白,更始将军廉丹在南中时,是如何做到不打仗就损失十之六七了。
他更明白,为何新军建国以来征伐四夷鲜少胜仗,连西域城郭兵都能吊打他们。
“这样军队,还没开打,就已经败了!”
他今夜的工作还没结束,第五伦需得列个表,将各屯士吏、百将隐匿的数字比例算出,虽然大家都吃空饷搞阴兵,但谁吃得多,谁吃得还是有区别的,这决定了他们在第五伦的小本本上,是√、×、还是?。
反正那戴恭,已经是一个斗大的×了!
而这时候,第七彪却来禀报,说猪突豨勇中,有人自称是第五伦的故人。
“故人?”第五伦想了想,自家是乖乖交了每人三千六百钱蓄奴税得,莫非是做户曹时有过一面之缘的小农,因为拿不出訾税被缉捕,然后被迫入伍?
等第七彪将人带来后,第五伦最初没认出来,只到那人撩起凌乱的头发,瘦了一大圈的脸上苦涩地露出了笑,说道:“第五君,是我,宣彪啊。”
却是在修令县隐居的名士宣秉之子,这宣彪年轻气盛,当初因为对扬雄嗤之以鼻,还和第五伦吵了一架,怎么成了猪突豨勇?
宣彪如今狼狈不堪,早没了先前的傲然,也来不及解释,只盯着第五伦案几上冒着热气的宵夜,喃喃道:“我……我饿。”
第79章 遇事不决
“吃慢些,吃慢些,管够。”
第五伦绝对想不到,上次见面还说着士人脊骨,儒生尊严的宣彪,竟然会在一碗汤泡饭面前,失态成这幅德性
倒是小张鱼在旁嘿嘿笑着说:“宗主,饿上两个月,都这样,我与朱弟刚到时亦是如此。”
宣彪扒拉粟饭的手停下了,腹中的饥饿稍稍缓解后,随之后来就是无比羞愧。
毕竟半年前,在第五伦去拜见他父亲宣秉时,宣彪还觉得扬雄不够刚烈,有失气节啊!
宣彪咽下饭后心虚地说道:“第五君应当知晓,吾跟随父亲隐居山林,也吃过苦,地自己种,衣裳自己缝,所食不过是粗谷蔬食,比农夫好不到哪去。”
“但这军营,当真不是人呆的地方!”
好在第五伦没有故意出言折辱宣彪,他对独善其身的宣秉印象很不错,关心地问起宣彪何以至此?
宣彪这才说了他的故事。
还是宣秉善心惹了祸,去年秋朝廷訾税时,宣秉收留了几个逃亡的奴婢和交不出税的穷苦佃农,结果却被当地县吏发觉,找上门来了。
也怪宣彪过去太年轻刚直,对奉王莽和州郡之命来征召他父亲的官员态度太差,除了第五伦,谁会不记恨在心?
修令县宰本就看宣秉一家十分不爽,索性乘机掀起大案,将宣家当成典型打击,宣秉算是屡辞不仕的政治犯,送去了五威司命府,宣彪则和他家收容的十余人,一起被拉了壮丁。
等宣彪吃够了后,第五伦问道:“汝等离开修令县时,奴徒丁壮共多少人?”
“一百七十。”
“抵达列尉郡的壮丁营时剩下多少?”
宣彪叹息道:“不到七十。”
折损大半?第五伦大惊:“莫非是在路上逃了?”
宣彪摇头:“跑了数十,倒毙数十,第五君是知晓的,修令在郡中最为僻远,到长陵有四百里路,要走十天。路上好多地方荒凉极了,不但没有食物吃,连水都没得喝。沿途亭置也没准备伙食,一般是官吏吃着吾等咽口水看着,隔上两天抵达新的县城,才能吃上一顿劣食。”
“其余时间只能在休憩处挖草根啃树皮?若是官吏催促得紧?更得饿着赶路,一路上又饿又乏,每夜都有数人死去,或是腹泻重病,还有气就被抛在荒野中喂野狗。“
这些都发生在第五伦去蜀中那两月中,真是惨绝人寰。
而据宣彪说?就算侥幸到达郡里的壮丁营的一半人?也挣扎在生死线上?像狗一样用绳子拴在简陋的营中?动一动就得挨打?至于吃的东西更是少而粗劣?仅仅是维持活命不让人饿死而已。
“夜晚更是要将棚屋用木板钉死,若不如此?一夜就会跑光?结果有一夜?起了火,结果烧了三个屋子,死了两百人……”
说到这,宣彪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闻到了那夜呛人的烟火,还夹杂着喷香的肉味。
第五伦递给他一盏水,宣彪将滚烫的热水捧在手中轻轻吹着,只想哭,真的,一整个冬天,他都没喝上过一口热水。
“没人反抗么?”第五伦有些不解,因为据他所知,押解数百壮丁的不过几十人而已。
若换了以前,宣彪肯定义愤填膺,可如今遭了现实毒打,只能摇头苦笑:“如何反抗?彼辈有甲有弩,而吾等赤手空拳,走路时还被反缚着系在一起。”
更何况,这次的猪突豨勇,多是因主人不想缴三千六百钱,而被抛弃的私奴,他们是做惯了奴隶的人。
就像羊群,只跟着主人的鞭子和石头走,关在羊圈里,眼睁睁看着同伴被一头头抓走宰杀,却仍站立原地不动,他们早就麻木了。
结果就是,在向郡里汇集的过程里,五个壮丁中一逃一病一死,而熬到更始将军幕府派官吏去接受他们入伍的,只五分之二。
原来,第五伦所见本营薄册里的千余人,已经是二三千人里的幸存者。
这之后,猪突豨勇们才有了每日固定的粮食,从长陵到鸿门也没那么远,死亡率低了不少,但至今短短两个月,依然挂了近三百。
原来,在他们历经艰辛到达鸿门大营后,本以为能得到给养和休息,殊不知不过是到了另一个地狱。
第五伦是去巡视过的,屋舍是茅草屋顶的棚子,四壁几乎不存,大约有七八十人躺在棚内的木板上。只有几个人占据最暖和的位置,盖着旧羊皮裘,裹着被褥,他们是什长伍长。
普通小卒则全无被褥,只用些干麦秆铺点盖点,说好的冬衣变成了单薄的夏服,两个月前发的鞋履早就破得不成样子了,光着脚或只有草鞋,为了取暖,尽可能紧紧挨在在一起,但有时候睡着睡着半夜醒来……
你会发现身边的老乡已经凉透了。
那些最瘦弱的人则被扔在角落里,犹如堆砌的尸体,他们病得太厉害以至于不能起床大小便,拉撒全在原地,导致粪便狼藉,臭气逼人。
朝廷发下的粮秣是足数的,但经过不同系统的官员、军吏层层扒皮后,已所剩无几,食物是每人每日三分之一斗掺入沙土细石的粟饭,往往连这都没有,改成稀粥。
宣彪切齿道:“官吏还在怂恿强者夺取弱者口粮,故意让他们死去,每天一早,吾等都要抬出去几具尸体……”
第七彪入过军伍,在一旁道出了原因:随着不断的非战斗减员,官吏们一来能得到大量空额,二来将弱者淘汰。
他不甚在意,笑道:“反正是无用之人,等开拔前线时,彼辈也会在路上死掉,必死,不如早死,还能少受点苦。”
第七彪这话让宣彪再度愤慨起来:“荒唐!既然无用,当初征丁时为何要逼迫众人来此,难道就活该死去么?”
第七彪不以为然:“征少了凑不足数啊,从前汉开始,皆是征一千活五百,故而只能多征。”
宣彪刚想反驳,却感到一阵无力,只能垂泪。他之所以能活到现在,全因同行的人看在父亲的份上一路照顾,忍着饿将不多的口粮分给他,他们如今所剩无几。
人命?消耗品而已,就跟一起被征发的骡马畜生一样,甚至还不如。
听完宣彪的遭遇,第五伦久久沉吟了,若不入行伍,他是不会有切身体会的,半响后只喊了宣彪的字:“伯虎,来做我的书佐吏吧。”
“如此,便不必再挨饿。”
宣彪没说话,只是颔首应下,他最初入营时,那军候戴恭也想挑他做书佐,却被宣彪拒绝。当时他还宁折不弯,对恶吏不假颜色。
可现在……有口吃的就行,什么尊严,什么骨气,统统都后往后靠!
岂料第五伦却还记得他当初说过的话。
“半年前的伯虎,言行里都想做一个义士啊。”
宣彪抬起头,发现第五伦满脸肃然,绝非出言折辱:“我看得出来,汝父对世道心灰意冷,但你的血却还热着。”
然后就被现实毒打了,明白这季世,连活着都不容易。
“吾等人微言轻,区区一个军司马,暂时改变不了天下。”
“但却能改变这小小营垒!若是恶有距离,吾等至少能将它从百步,拉回到五十步。”
第五伦审视宣彪:“伯虎可愿助我?”
宣彪的手有些抖,他喝干了手中热水,重重下拜道:“诺!下吏愿与军司马幽明共心,蹈义陵险,死生等节!”
……
“吾乃第五伦,字伯鱼,与诸君同是列尉郡人!从即日起,便是本营军司马!”
第五伦于次日朝食之前露面,站在台上对大冷天被聚集起来的猪突豨勇们喊话。
和昨天一样,众人仍是污秽、混乱、拥挤,士兵们衰弱憔悴,他们的衣服像破布条一样挂在身上,冷漠地看着第五伦,如同一群乞丐,看着一只头昂得高高的大公鸡一清早在那鬼叫。
但第五伦的名号还是引起了一部分人的骚动:“是那位孝义第五郎么?”
第五伦在故乡刷了整整一年的声望可不是无用功,部分人麻木的脸上多了几分期待的神色,他们对孝子义士还是信的。再加上第五伦最出名的事迹,乃是自己出钱,帮全宗族所有人交齐訾税,如此看来,他应该是个好人、善人,或许能改善下营内的生活?
会吧,应该会吧?
但大多数人仍是踌躇地仰望着,眸子里没什么精神,直到第五伦跳过没人感兴趣的长篇大论,直接宣布一件喜事。
“今日加餐!”
“好!”一时间八百人都很有精神,欢喜起来,他们不约而同敲击起手中木碗,虽然都没多少水清洗,碗盘看上去却很干净——其实都是舔的。
负责分粮的粮吏撇了撇嘴,回头看了一眼默默注视一切的军候戴恭,在他看来,这位才是营内真正的主事者,上头可是有梁丘校尉护着的。
戴恭朝他点了点头后,粮吏这才让人将饭食推上来,第五伦没撒谎,今日确实是黄橙橙的干粟饭!还有好多罐下饭用的酱。
朝廷是按照每人每月一石的口粮下发的,然而却从来没落实过。
纳言,也就是大司农送来的粮食本就不足数,等来到部曲上,就只剩下一半了。营里的官吏,不仅靠死人阴兵来吃空粮,还克扣活人的口粮,导致人均每月才有两斗半吃食,少得可怜,不熬稀粥还能干嘛?
难得吃上干饭,这对猪突豨勇们来说,已是比过年还丰盛了。
各个棚屋前,众人闹哄哄地争先恐后,没个秩序,得官吏用棍棒去死命打才会退后几步。
“今日不过是特例。”事后戴恭暗暗叮嘱粮官,第五伦刚刚赴任首日嘛,还是要给他点面子的。
更何况,他觉得第五伦昨日非要算清营中真实人数,也是为了心里有个谱,毕竟第五伦连和士卒们同衣食这种虚伪的事都没做。
这其实是第五霸对第五伦的教诲:“老夫当年被征召入伍后,常遇到一些年轻军吏看了几篇兵书,刚进营垒就搞什么与士卒同衣食,真实可笑!”
“你就算顿顿与其同餐,彼辈依然整日喝粥食糠,腹中空空,非但不会感激你,甚至会觉得这官吏没本事!”
第五霸告诉第五伦,入营后正确的生存方式,应该是先不管大多数人,而是收纳忠勇精锐,然后厚待他们,解衣衣之,推食食之。
这时候,在营中待了两月的书佐宣彪就派上了用场,他告诉第五伦,营中最壮士的那部分人,早就被军候、当百、士吏们收为己用了。
“最抢手的是猪突豨勇中的死囚犯,彼辈心狠手辣,如今都成了各军吏手下的亲卫打手。”
而军吏们之所以要吃空饷,最重要的一个原因,便是他们要养这群已经投靠私人的“虎士”。克扣的口粮很大一部分,也落入了这群人口中,平日里营中训练,亦是他们在做,披甲带刀,镇压着营中的任何不满。
但宣彪还是根据他平日的观察,给第五伦带来了十来人,多是私奴出身,为首的大个子名叫“臧(zāng)怒”,臧是奴隶的意思,此人名字之意是“名叫怒的奴隶”。
他的一对眉毛很浓,像是用墨画上去的一般,说话瓮声瓮气,据宣彪说,这臧怒是营中少年的仗义之辈,此人身体健壮,却不抢食物,甚至还会主动扛着死人出营埋葬,他还曾救过宣彪一命。
“哪里人?”
“云阳县人。”
“过去是谁家奴婢?”
“樊氏。”
第五伦乐了:“樊筑?”
臧怒点点头,仍不敢称呼昔日主人姓名,但奇怪的是,他明明是个干活能手,为何却被樊筑抛弃了呢?
其余几人情况也差不多,这便是第五伦挑选的“虎士”,在可怕的军营里待久了,他们对生存的要求也变得极低,承诺吃饱食,穿厚实,睡暖炕,加上宣彪在旁盛赞第五伦,众人便很自然地下拜顿首,愿意做他的亲卫。
不过数日,一个屯五十人的亲卫虎士便被组织起来,除了臧怒外,还分给鸡鸣、平旦等人各带一什,分发甲衣武器,守在第五伦屋舍的外围。
这在戴恭、金丹等人看来,是第五司马也要吃空饷,养私属的标志,不由松了口气。
“是时候开诚布公了。”戴恭下定了决心,他们顶头多了个人,少不了要匀点空饷名额和克扣的粮食,输送利益孝敬于第五伦。
戴恭指使金丹去暗示第五伦,本以为会比较艰难,岂料第五伦竟一点不虚伪,将那每个月两百石粮食的好处欣然纳之。
等金丹欣喜地出来告知众人后,戴恭才完全放下心来,这下第五伦也能与他们同流合污了,虽然众人获利少了些许,但起码又能一切如常。
戴恭暗地里嗤之以鼻:“什么孝义司马,嘴上一套,背后里一套,依我看,亦与吾等一样,是一俗人,装什么装!”
……
在为首的戴恭也放下了警惕后,粮官得了他的叮嘱,也结束了让猪突豨勇们吃干饭的生活,釜中又变成了喝五碗都难饱的稀粥。
由奢入俭难,众人抱怨连连,对第五伦失望透顶。
但就在猪突豨勇们愤怒之际,第五伦却迎来了一位访客,正是他的朋友,负责给鸿门大营送粮的纳言士,耿纯耿伯山。
第五伦故意将耿纯的造访弄得营内人尽皆知,这让戴恭、金丹等人颇为诧异,虽然纳言送来的粮食直接交给更始将军幕府,再由幕府分发到各部,但毕竟是源头,搞好关系说不定就能多分点粮。
而第五伦还故意与耿纯在辕门高声畅谈,期间耿纯提及,国师公刘歆问起第五伦为何很久没去府中拜访了,还捎带了几个精确的嘉量来,说是国师交给第五伦的……
这就让众军吏更加惊愕,本以为第五伦不过辞职曹掾、郎官,郡内小有名气罢了,还摊上一位穷苦的老师,这才被迫入伍,可听耿纯言下之意,第五伦还能经常和国师公见面?
尽管刘歆早已没什么实权,但毕竟是堂堂四辅,等第五伦送耿纯离开回到营内时,众军吏对他都多了几分敬意。
这就是第五霸给第五伦出的第二个主意:“要让众人知晓,你头上有人!如此才会忌惮。”
有了这前提后,第五伦也不装了,是日朝食,他忽然来了一次突击检查,在猪突豨勇们苦着脸等着打稀粥喝时,第五伦忽然出现,身后是第七彪、鸡鸣等全副武装的私从,另有臧怒等五十名这几日吃饱喝足恢复了气力的新募亲卫,而宣彪亦跟随左右。
一行人在场内站定,第五伦则上前接过目瞪口呆得粮官手中勺子,在釜中一捞,发现尽是清水稀粥后,不由勃然大怒。
“本司马不是要汝每日都蒸煮干饭,让士卒们足食么?为何又是稀粥?粮吏,莫非是你在克扣粮食?”
粮官愕然,戴恭不是说,第五伦已被他们收买同化,可以一切如常了么?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啊。
他回头想向戴恭求助,第五伦却不等,喝令道:“第七彪、臧怒!”
“诺!”
“将这违背军令,贪墨粮食,苛待士卒的粮吏缉捕!”
“小人冤枉,小人冤枉!”粮官回过头,只看到戴恭满脸的愕然。
第五伦却不待他说话,也暂时不牵扯其余人,让人堵了粮官嘴,直接推到辕门去,第七彪手中的刀,已经高高举起,对准粮官的脖子猛地挥下!
这是第五霸给第五伦出的第三个主意,两千年屡试不爽的套路。
“遇事不决,杀粮官!”
……
PS:第二章在18:00。
第80章 我要做的有三件事
粮吏的头颅,已经在辕门处挂了三天。
此人虽然只是这个巨大腐败链条中的一环,但绝不无辜,这数月时间内,从棚屋里往外抬出去的数十上百具冻饿病死的猪突豨勇尸体,他有责任的,死有余辜。
而在令行禁止的军队中,最不缺的就是定罪的名义。
一月初极其寒冷,又是一夜霜雪,将那脑袋冻得硬邦邦的,不断飞来的黑乌鸦仍能通过他张得大大似乎还在喊冤的嘴巴,将舌头扯出来吃掉。
少年张鱼每天路过辕门,都会抬起头看几眼,这让第五伦有些后悔,那天不该当着孩子的面杀人的。
尽管这也是第五伦第一次近距离看人死去,像只鸡般被第七彪割喉,但第五伦当时不过脸颊微微抽搐而已,来到这个时代,直接间接,都见证过太多的死亡。
张鱼听到第五伦让他少去看那死人脑袋,顿时觉得受到了小觑,嚷嚷道:“宗主,死人我见得多了!”
他开始滔滔不绝说起泾水闹灾那两年,野地里随处可见的尸首。
还有几乎每个县城门口都会悬挂的脑袋,它们属于某个通缉已久的盗匪,亦或是武力抗租的普通农夫。但首级就是首级,在城头挂过几天后都是一副德行。
“乌鸦总会先把眼睛吃掉。”张鱼告诉第五伦,好似要证明自己勇敢,描述得绘声绘色:“然后脸颊凹陷,肌肉变成绿色……”
第五伦看着刚送来的饭食、绿色的葵菜汤皱起眉,让张鱼赶紧滚蛋。
前任粮官授首后,第五伦火线任命,由宣彪接替了这个危险的岗位,在恢复气力后,旧日的尊严和骨气又被宣彪拾了回来,他仍是那个喊着“幽明共心,蹈义陵险“的年轻人,只是现在不再将他那一套用来苛求别人,自律而已。
“伯虎,让你做粮官,只为了三件事:公平,公平,还是公平!”
第五伦将嘉量交到宣彪手中,一同给他的?还有先前戴恭、金丹等人利益输送,给他的两百石粮食。
过去?每人每月只能分配两斗半的粮食?如今则能有三斗半了。
另一位彪哥,第七彪却是急了,低声道:“宗主?私从和亲卫的食物呢?总不能和普通士卒一样吧。”
亲疏远近?是要靠外在物质分配来表现的?地位越高越被第五司马引为亲信的人,理应在吃饭上得到优待,这是常识,也是另一种“公平”,不然他们干嘛要跑来给他站岗?
第五伦倒也干脆:“这数十人的衣食?我会从家中运私粮解决。”
既然是精锐家丁?那索性直接让他们吃第五氏的粮?穿第五氏的衣。第五伦早就让人从长陵带来了足够的被褥?将之亲自分给臧怒等人,让他们好生欢喜。
第五伦也是这才知道?臧怒竟从来没盖过这玩意,二十多年都是披星戴月?身被秸秆过来的?老大一个汉子,在被被褥裹住那一刻,竟嚎嚎大哭。
而另一边,在宣彪走马上任的第一天,猪突豨勇们欣喜地发现,他们的伙食,从清汤寡水的薄粥,变成了筷子插进去能立住片刻的厚粥,宣彪甚至承诺,每逢训练的日子,还能吃上顿干饭。
入口的饭食明眼可见变多,这是比同衣同食亦或大话连篇更有效的宣传。于是在第五伦日常巡营时,看到的是猪突豨勇们朝他发自内心的作揖下拜。
“对他们来说,主官的善与恶,就在于每天给不给多吃几口饭啊。”
继拥有一个小班底后,底层猪突豨勇的心,也被第五伦抓住了,这之后,他便开始对营中中层军官:士吏开刀。
按照宣彪等人的举报,加上第五伦平素的观察记录,营中最苛待士卒的三名士吏相继以各种理由被解除职务。除了一个人灰溜溜地应诺服软外,其余两人在望向戴恭求助无果后,撂下狠话直接离开了军营。
尽管第五伦依然给军吏们发着煤球,默许他们继续吃空饷,而克扣粮食的罪名,也全让粮吏背锅,并未扩大打击。
但毕竟物类相伤,加上戴恭暗暗吓唬,众军吏惴惴不安,不知下一个是否轮到自己。
但最佳的反抗时机已经错过,现在第五伦身边除了私从外,还团聚五十名忠勇亲卫,死死护着他,火烧上官、背地里捅刀这种事还真不太好做。
更何况第五伦还认识国师公呢,当百和士吏都有些忌惮。
想要怂恿底层士卒反对第五伦也变得极难,随着日子推移,“第五司马是好人,军候、百将、士吏是坏人”的看法深入人心,少吃的饭是贼吏的克扣,多吃的食则是第五司马的慈悲。
但自诩营中影子主官的戴恭当然不会坐以待毙,当发现小花招已经奈何不了第五伦,而自己的羽翼被一根根拔掉时,他忍不住了,终于搬出了自己的后台。
一月初十这天,第五伦接到了命令,要他去校尉大营一趟。
……
与梁丘赐的这次会面,全然没有上回和和睦轻松。
“第五司马做得好大事啊。”第五伦刚进门,梁丘赐就放下手中简牍,板着张脸。
“上任数日,便砍了一个粮吏,将三名士吏撤职。”
他冷笑道:“如此大刀阔斧,就差将营地拆了,说说罢,你意欲何为?”
第五伦讷讷应是,心中了然,肯定有人提前过来说过自己坏话了,眼睛往帷幕后一瞅,说不定那人此刻还在那呢,自己一个外来人,确实跟校尉嫡系没法比啊。
他只解释道:“校尉误会了,实在是本营某些士吏贪鄙,频繁苛待虐死士卒,实在是太过分。下吏唯恐大军还未开拔,营中士卒就所剩无几,所以才惩处一二,绝无他意!”
“呵,你这孺子,果是初次掌兵,竟不明白,这么做其实是南辕北辙,只会适得其反啊。“
见第五伦态度还不错,梁丘赐语气放软了几分,开始长篇大论给第五伦讲道理,说的仍是那套不要举世皆醉你独醒的理论。
他拍着大腹便便道:“我刚做军吏也如你一般,欲有所作为,结果就是下不从命,难以指挥,而同僚皆仇视之,故而有为,不如无为。”
这是官场的老道理,作为新入行的军官,要学会看氛围。别人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勿要特立独行,那会破坏大家约定俗成的规矩,成为众矢之的。
但第五伦又有些特殊,他和那些自持清高的将吏不同,一边惠及底层,又保持对上利益输送,该盘剥多少就多少绝不干涉。刀子只往中层砍去,目标是将不听话的士吏沙汰掉,换成自己的人。
可在梁丘赐眼中,戴恭才是他的自己人,第五伦此举,却是碰了禁脔。
身为堂堂校尉,在意的是雁过拔毛的那点利益么?
不,最重要的,是下吏的服从,和对基层营垒的控制权!
如何控制?不管哪个官署,都是流水的主官,铁打的小吏。真正支撑起一个营垒运作的,正是军候、当百们。
只要控制了两个军候和几名当百,就能架空军司马,让他们乖乖听校尉的话,不管换谁上去,一切都在梁丘赐操控之下,说东就东,指西就西,军司马不需要有自己的思想,服从即可。
如今第五伦刚赴任数日,三拳两脚,将戴恭的一切布置统统打乱,大有在营中再造乾坤之意,戴恭便跑来告状:“第五伦这是在针对下吏么?不,他是在针对校尉啊!如今尚在大营便这般猖獗,往后到了边塞,第五伦就敢不听军令,自行其是!”
这是校尉最忌讳的,至于第五伦口中的士卒性命,全然不在梁丘赐考虑中:他关心的才不是军队而战斗力,而是听不听话,听谁的话!至于那些廉价的猪突豨勇,死了多少,到时候在驻地现拉丁壮不就行了!
于是,梁丘赐呵止了第五伦的解释,营中军吏害怕什么国师公,他却不惧,只板着脸道:“身为将吏,当同心协力,过去的事既往不咎,给我就此停手!”
“否则,信不信本校尉现在就将你撤职?”
听到这,躲在营帐后的戴恭,露出了得意的笑。
他最希望第五伦热血冲头,再与梁丘赐驳辩几句,坐实他“不听指挥”的控诉。那样的话,梁丘赐定会视第五伦为大患,没几天就将他裁撤,亦或是踢到其他营去,那自己就赢了。
岂料第五伦却从善如流,拱手道:“校尉教训得是,下吏领会了!”
……
“在体制之内处处掣肘,想要做点改变,真是难啊。”
离开梁丘赐的营地,第五伦只如此感慨。
每个人,都被这个已经积弊多年的系统控制着,如同牵线的木偶,烦恼丝越缠越多,最终动弹不得,没了自己的思想,只能跟着体制惯性去动。
第五伦摸着腰间的刀,只暗暗切齿道:“真想快刀斩乱麻,将这些牵制统统砍个粉碎!“
但时机不到啊,在这种环境下做事,第五伦得小心翼翼,既要扩大自己在营垒中的权力,却又不能招惹校尉梁丘赐太过。否则一份调令下来,他又没有真正过硬的靠山,只能灰溜溜带着私从走人。
那样的话,就得重新开始,而好不容易从作恶百步拉回到五十步的营垒,又要恢复旧状了。
而第五伦唯一的底牌又不能亮太急,赢了一时之气有什么用?真与梁丘赐撕破脸,日后校尉有的是机会能整死自己,顺便让八百猪突豨勇陪葬,诸如派遣他们深入匈奴腹地行动,不从命就押下去砍了,脑袋跟那粮吏挂一起,谁替他喊冤?
等回到营地,戴恭仍然带着当百士吏们迎接,那卑微恭谦的外表下,藏着的是暗暗的得意,他觉得自己赢了。
第五伦也虚与委蛇笑着回应,他的激进告一段落,已经得到了足够多的权力,有了回旋的余地。
之后要稍稍缓和关系,第五伦琢磨着,等到了边塞,有了自由发挥的空间,才能找机会要了这老狗的性命!
但在营地里屁股还没坐热乎,梁丘赐却又派人来,将第五伦匆匆唤了回去。
再度碰面后,第五伦看出梁丘赐心里老大不乐意,却又只能露出笑脸宽慰他一番,接着说道:“方才,更始将军护军王党入我营垒。”
“还带来了一个消息。”
梁丘赐低声道:“更始将军有言,数日后,陛下要带着文武大臣,前来营中巡视。”
“到时候,你得营站我部前排去。“
第五伦立刻明白,梁丘赐为何态度转变了,自己是主动请缨得以担任司马之职,谁知道皇帝到时候会不会想起来,问一句:“第五伦何在?”
这才是他最大的底气啊,也是梁丘赐尽管对第五伦不满,仍在与他商量敲打,而非直接行使主官权力,干脆利落撵第五伦走的原因。
“数日之内,将你属下兵卒,拾缀得能看!”
“数日是几日?”
梁丘赐板起脸:”天子行程,岂是吾等能知的?”
第五伦应诺,暗暗叫苦,所以王莽也可能明天就来喽,就营地里这德性,怎么才算“能看”?
他心里有了个主意,只道:“下吏尽力而为,但我有一个要求。”
“你这孺子,勿要得寸进尺。”梁丘赐也只能答应:“你且说,不过分皆能满足。”
“这十天内,粮食管够!”
第81章 真正的穿越者
才一天功夫,第五伦就彻底放弃了让猪突豨勇们搞军训练齐步走的打算。
“实在是太难了。”
看着面前乱糟糟的队伍,第五伦有些泄气地坐回胡凳上,只觉头疼。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后世大学生、高中生的素质有多高。且不论战斗技巧,只比十数年教育训练出来的理解能力和纪律性,便甩了所谓良家子一大截。
就更不必说,这猪突豨勇中百分百文盲的私奴、刑徒们了。
严正的纪律要求,精准的选拔,和专业性的训练,他们一样不沾边,前几天甚至还在挨饿受冻。
更让人愕然不解的是,猪突豨勇在军营这几个月,兵器就不提了,压根就不发,连古代军阵需要的旗帜、金鼓、进退竟也没怎么练。只简单编了什伍,宣布赏罚,然后就将他们扔着自生自灭。
今日第五伦试训众人,就不提辨左右行进转向这种复杂动作了,只令他们沿着直线简单走两步。
结果不动则已,一动就原地爆炸!
却见后队的撵前队,前队的撞后队。下河的鸭子至少还知道跟着头鸭,他们才走几步,后排的人就找不到士吏、当百了,于是脚步彻底凌乱,不知道是还以为是出门赶集呢。
这光景,看得第五伦直叹息,连自家坞院里那些受过第五霸训练的私从族人都比他们强,这样的“兵”别说打仗了,拉出去遛一圈就自行溃散了。
若要严格按乱行之罪杀头,恐怕一天就得砍几百颗脑袋,将第五伦杀成光杆司令。鞭笞也打了,饭了罚没了,第五伦甚至亲自下场示范,累得他浑身酸痛,口干舌燥,仍是不顶用。
倒不是说他们无可救药,只是基础摆在这,怕是要教三个月,才能有大学生军训三天的效果。可王莽随时可能来鸿门,想速成,就算拿出厚赏严惩来,难度也跟母猪上树差不多。
第五伦一筹莫展,却见外头猪突豨勇原本都盘腿坐在地上休息,随着象征吃饭的一声锣响,竟齐刷刷站了起来?竟如此整齐划一!
第五伦都看乐了,旋即想到:“既然走起来混乱不堪?莫不如退而求其次?只练站姿何如?”
……
到了次日?让众人吃饱朝食后?第五伦便改变了策略。
“高个在前?矮个在后,伸出汝等的手?指尖摸到前人为止。”
因嫌弃猪突豨勇连站都稀松混乱?第五伦先将士吏、什长、伍长们单独拉出来,颁布新的队列站法。
然后令他们各自归队,用第五伦的法子收拾猪突豨勇,难度顿时倍增?纪律太差,前一秒刚排好队,后一秒回头和旁人说个话?就又乱了。
第五伦只能让张鱼等人拿着黑炭,在众人脚下画地为牢。
“出圈者饭食减半!一人出圈,什伍连坐!”
还是靠着惩罚的吓唬?猪突豨勇们才算站定,好歹做到静态整齐。
花了一整天功夫,赶在第五伦肝疼前将各什伍队列排列整齐,接下来就是专练“坐阵”。
坐阵是临战前采取坐姿的战斗队形,就相当于后世的盘腿而坐。连续惩罚了几十个人?让第七彪当众责打以儆效尤?才止住他们偏头和旁人闲聊的冲动。
接着有趣的一幕出现了,随着一声开饭的锣响,原本在各队列分别训练的八百余人,竟在没有军吏号令的情况下,猛地站立起来,垫脚望向伙房方向,若非主官呵斥,恐怕拔腿就跑了,生怕去迟了抢不到。
然后才想起,夕食还没到呢。
这是众人数月里练就的条件反射,刻在本能里的东西,第五伦忍不住笑了:“巴甫洛夫诚不欺我。”
从坐姿改成站姿不算太难,在第五伦想来,难的是如何让猪突豨勇们在太阳下保持站立一刻钟。他生怕众人因太久吃不饱导致身体素质太差,太阳下站一会就晕倒一片。
可出乎第五伦的意料,站立不动,这竟是猪突豨勇们表现最佳的一项——忽略很多人总弯着腰根本站不直,且不要在意他们频繁伸手抠鼻子、挠裆部和屁股的话。
还是臧怒告诉了第五伦原因:“吾等为奴婢时,若为田奴,在农田中顶着烈日,一干就是几个时辰,不得歇息,倘若偷懒,鞭子就往身上抽来。”
“若为家奴,常常要捧着主人虎子等物待命,在门外一站就是许久,风雨来了也不敢避让。”
“更多时候,则要在地上跪着,不论寒暑。”
臧怒笑道:“与之相比,眼下主君光让吾等站着,那算什么?我自记事以来,还没遇到过如此轻松,还能吃饱饭的活。”
乐观的话语里带着辛酸,第五伦明白了,难怪很多人根本直不起腰来,实是过去为奴的重担,已将他们脊梁压断了啊。
第五伦只默默叮嘱宣彪,作为训练达成的奖励,今天用集市上买来的鱼,放点猪油,熬几锅汤色泛白的鱼汤给士卒们喝。
兵法有云,伍长教成,合之什长,什长教成,合之卒长卒长教成,合之伯长……以此类推,什伍各自的训练已很不错,最难的是将八百人合练,人一多就容易乱。
好在全程没有出什么幺蛾子,今日校尉梁丘赐也来观摩,在他的勒令下,戴恭这几天十分听话。
梁丘赐与第五伦站在校场台上,但见八百猪突豨勇排列有序,经过数日练习,不用画圈也能站齐坐稳。先是坐如洪钟,随着一声锣响齐齐站立,长达一刻时间内,起码前排精锐站立如苍松,后排虽然站如迎客松,但也不算太乱。
梁丘赐要求很低,不由拊掌叫好。
“不曾想,伯鱼短短数日,便能将散兵游勇练得如此有序,不愧是看过故大司马严尤兵书的。”
他放下心来,可以让第五伦站到本曲前排,迎接皇帝检阅去了,当日确实是只站不动——皇帝巡营,谁敢乱动鼓噪,那是要负政治责任的。
第五伦摆下宴席招待校尉,梁丘赐今日一高兴,前几天与第五伦的小矛盾也暂时忘到了脑后,话多了起来,喝了几盅后,屏退众人,好奇地询问第五伦。
“军中校尉、司马皆不甚在意猪突豨勇死活,只收纳少数私从骁勇之辈。唯独伯鱼念着他们性命,使之足食足衣,不惜得罪军候、当百,甚至自己掏钱购买鱼肉被褥等物,伯鱼如此做,图什么?”
当然是图彻底掌握这八百人,日后时机到时来场兵变啦!
第五伦只垂首道:“此去边塞路途遥远,到了缘边各郡,若与匈奴人交锋,倘若属下兵卒不力战,恐怕会危及我的性命,因而顾虑,为去自保,不得不待他们好些。”
“伯鱼枉读兵书,却连这简单的事都没明白?”
梁丘赐却哈哈大笑起来,笑了一会才意味深长地说道:“你当真以为,这次出征,是要击匈奴?”
第五伦心中一惊,但梁丘赐却不再说了,只话音一转说起一事。
“更何况,自古以来,军中便有正卒、羡卒之分。正卒兵源好,多是良家子和精锐,平日练习金鼓号令旗帜进退五兵,作战时当先应敌。”
梁丘赐道:“羡卒就要差一些,作为正卒辅佐,行军时负责修桥铺路、运送补给,鲜少有机会抵达最前线,故而也不必知旗帜、识金鼓、通战阵,若有缺额,临时再征就是,死多少都不可惜。”
“伯鱼还不明白么?这猪突豨勇,便是羡卒啊。”
第五伦恍然,这下一切都说得通了,敢情猪突豨勇还真是炮灰辅兵啊,他就说,王莽和朝中公卿再愚蠢,也不可能相信这样的烂兵能去“灭匈奴”。
而且想到梁丘赐先前的失言,此次征兵,击匈奴是虚,实则另有他用?
“也不知严尤可知其中蹊跷,若有闲暇,我得去问问他,顺便再借几本兵书。”
对第五伦这外行来说,领兵打仗都要从头学起,作为中层军官一点点练习实践,同时多知道点理论没坏处。
等梁丘赐走后,第五伦又看猪突豨勇们练了一边坐站,总觉得还差点什么。
差了明日才分发的甲胄和兵器,因为被定位为羡卒,且害怕他们手中有了兵刃不好管理,猪突豨勇并无甲兵,连衣色号色都不统一,得靠甲来遮掩。
可即便装备齐全,他们这个营,在数万猪突豨勇中,还是不够醒目啊,要如此才能让人一眼扫过,就能注意到他们呢?
第五伦琢磨了一会后,让第五福回长陵一趟,要第四咸买些东西送来。
“买何物?”
“八十匹黄布。”
……
一日后,满载黄布的几辆辎车送入了营中。
第五伦摸着做工粗糙的黄麻布,问第四咸花了多少钱粮。
“宗主,黄麻布贱,一百石粮食就换到了八十匹。”
这年头的布匹,同样材质,不同颜色的价格是差别很大的。至于色泽贵贱,只看朝廷各级官员的绶带颜色就好了,从高到低,依次排序分别是:紫绶、青绶、黑绶、黄绶。
紫虽非正色,但因为太过罕见,只能用紫草的根来侵染,其色彩颇招人喜欢,还是跻身二千石,与金印搭配,成了富贵的象征。
而最低级的则是素、黄,因为染料来源太过丰富,槐花、栀子、黄栌、黄檗、桑皮、姜黄皆能入色。遂与葛、麻匹配,成了民间最常见的色泽。小吏及庶人,服色用皂或黄,匹夫亦有白丁之称。
但从前朝汉武帝起,黄色却因为五德象征的流行,多了一层含义。
第五伦曾听扬雄提及过,大汉朝的五德属性就是笔糊涂帐:汉初因为北平侯张苍的坚持,直接沿袭秦朝用水德,色尚黑。
但儒生们却极其不满,屡屡抗议,到了汉武帝时,终于从善如流,太初改制,汉家就变成了土德,尚黄。
结果到了汉末,因为刘歆和他老爹刘向利用古书一通鼓捣,重新定义了五德相生相克的定义,根据刘邦赤帝斩白蛇的传说,最后认为汉德尚火,当用赤色。
黄汉这才改成炎汉没几代人,就遇上了王莽禅代,大汉亡了。
按照刘歆的五德推演,新朝也变成了土德,依然尚黄。听说皇帝王莽穿的都是柘(zhè)木所染,色泽略深“赤黄”。
于是,本该位于颜色鄙视链顶端得黄色,竟变得又贵又贱起来。
这便是第五伦给本营士卒找到的标志。
第五伦让会针线裁缝的士卒将布匹分了,一匹布裁成十份,分发给猪突豨勇们。
第五伦自己在头顶裹了一抹黄巾头带,蒙住额头,示范道:“今日要在外面站许久,春日风大,在顶上加条布帻,一来能让众人舒服不少。”
“二来,也能让吾等在军中一众黑头发髻中醒目显眼,叫皇帝一眼便能望见!本朝尚土德,陛下看到应会欢喜,指不定就能得些赏赐。”
众人应诺,欢喜地将黄巾缠在头顶,都觉得司马对待士卒实在是太好了,一时间,原本泯然众人的他们顿时色彩鲜明起来。
猪突豨勇们不知道,第五伦还有第三个目的。
来到这时代后,第五伦鼓捣的那些小发明尚不算离谱,多数是能圆过去的,而王莽也没骤闻他的事迹后就派人请进宫去,这厮大概率不是真正的穿越者。
今日是第五伦与王莽距离最近的一次,虽不知能否真正见面,但他还是决定大着胆子,横跳试探一下……
正琢磨着让士卒们到时候喊个什么口号时,没有丝毫预兆,校尉梁丘赐却派人来通知第五伦。
“天子法驾已至新丰,一个时辰内抵达鸿门!”
……
PS:第二章在13:00。
第82章 窦融
天子出,车驾次第被称之为“卤簿”,有大驾、法驾、小驾的区别。
今日王莽出巡鸿门,用的是中等规格的法驾。
除了天子的金根车外,左右一共有属车三十六乘车,五威司命统睦侯陈崇、五威中城将军说符侯崔发作为奉引在前,奉车郎御马,侍中参乘,建华旗,鸣玉鸾。
法驾后有金鉦黄钺,黄门鼓车,吹吹打打奏乐。
前驱的规模也很大,数百人的队列,大夫级别的朝臣持着九斿云罕,凤皇闟戟。而大司空王邑居于最前方,身边是持皮轩鸾旗的骁骑。
等天子法驾抵达后,驻扎在鸿门练兵的太师王匡、更始将军廉丹来稽首拜见,而后迎着天子上了高台,观望北征大军盛况。
高台前方是太师王匡花了大功夫训练的数万精锐,以六郡良家子为主,车骑材官一应俱全,旌旗招展。
而高台后方,则是更始将军廉丹统领的羡卒,来自全国的十万猪突豨勇们,其作用只是来凑数壮声势,战时充当辅兵。
大司空王邑奉皇命去羡卒营中巡查,见他带着亲随驰入营地后,几位偏将军、裨将军与一名校尉前来迎接。
王邑公事公办叮嘱他们几句后,让偏将军、裨将军们各自下去准备,却留下了那位国字脸的校尉。
“下吏见过大司空……”校尉过来再拜,礼节很足,王邑却笑着扶起他:“没有外人,客气什么?周公万般都好,就是太矜礼了。”
“周公”是此人的字,他名叫窦融,乃是王邑小妻的兄长。
但窦融可不是靠裙带关系上位的,十多年前那场仗,窦融担任军司马,追击翟义立有勋劳,战后以军功封“建武男”,也算跻身功臣之列,出入贵戚。
只可惜随着王邑被雪藏,窦融作为他的老部下,没能在仕途上更进一步,直到近来才担任了校尉。
王邑感慨道:“区区校尉太委屈周公了,但今日却是个好机会,我让你好生训练曲中猪突豨勇,练得如何?”
窦融自信地说道:“其他不敢说,十万猪突豨勇中,我所率的曲应是翘楚。”
其他各部只给羡卒三分之一的口粮,窦融却让他们吃一半,换取奴隶兵们隔三差五学习一下金鼓、旗号、进退。练得勉勉强强,和正规军当然没法比,但放在更始将军廉丹的羡军中?算是矮子里拔高个?毕竟友军都是风吹就倒的德性。
“善。”王邑很满意:“待会陛下登台观三军威仪时,我会故意指着你的曲,说成是后军最佳。如此你便有机会登台面见陛下?让他记住你?等打完这场仗回来?指不定就升官封侯了。”
窦融连忙道:“融不敢奢求高官厚爵,只愿大司空能让我带着猪突豨勇五千人前往河西驻扎。”
一听窦融又老调重弹,王邑顿时不乐意了,板起脸道:“周公啊周公,你为何竟对河西念念不忘?”
窦融应道:“融家与河西颇有渊源?高祖父尝为张掖太守?从祖父为护羌校尉,从弟窦友亦为张掖大尹……”
说来好笑,虽然他高祖父和从弟都在张掖做官?却已不是一个地方。
只因王莽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非要把武威改名张掖。可是河西四郡本就有一个张掖郡啊,王莽于是让张掖改名“设屏”?所以窦友如今所在的,其实是武威。
这便是窦融的理由,他认为自家累世在河西,知其土俗,如今朝廷用兵于匈奴,其他地域他不熟悉,去了河西却如鱼儿入水,而居延塞也是直面匈奴右部的前线。
“没出息!”
王邑一心为爱妾之兄着想:“且不说此番北征,名为击匈奴,实则是为安定缘边各郡,清剿叛逆,加强边塞防备,好让常安以北无虞。就说河西偏远贫苦,多风沙,你这一去小半年,若是朝廷一份诏令,要你留任当地做官,岂不是要回不来?汝女弟只怕又要在我面前终日哭泣。”
“就是不回来才好啊!”
窦融心中如此道,他是聪明人,也瞧着天下形势越来越不对,重耳在外而安,申生在内而亡,还是看准时机离开为妙。
窦融为人外表谦卑,但亦喜欢结闾里豪杰,以任侠为名,在河西很有人脉,去那是上佳选择。
但他素知王邑对朝廷的忠诚,想到大司空掾范升冒死进谏却被王邑踢走,更又不敢表露心迹,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待会要好好表现一番。
等窦融回到队列时,发现位于他右边的梁丘赐校尉部也已集结完毕。
而位于阵列最前排的,是一位年纪轻轻的军司马,窦融听说过他的名号,来自列尉,以孝义闻名的第五伦。
第五伦所部八百猪突豨勇都安静地坐在地上,秩序不比窦融的部下差,而他们额头上,竟是清一色的一抹黄巾!
……
皇帝王莽已在众公卿簇拥下,登上了云台望楼,但见前阵大司马董忠所部精锐甲士车骑横列,旌旗招展,站在太阳下甲光鳞鳞,呼喊时声震四野,乍一看确实十分精锐。
王莽今日一身玄黄礼服,坐于云母屏风后没有说话,只是使了个眼色,统睦侯陈崇便立刻指着大军,对一旁观礼的“恭奴善于”须卜当说道。
“善于,新军威武么?”
须卜当的妻子,乃是宁胡阏氏王昭君的女儿,又因为亲附中国,时常作为使节,学过点汉语,立刻应道:“小王从没见过如此威武的军队。”
陈崇笑道:“以此众战,谁能御之!以此攻国,何国不克?善于,陛下如今倾国相助,汝心中可有感动?”
不敢动,不敢动,须卜当自从来到常安被王莽强行加冕后,早就身不由己,也绝了回匈奴的念头,只能听凭摆布。
今日的仪式还安排了不少花活,诸如在军队前列,驰来虎贲百人,当先则是一辆大甲高车,一个巨人操控车马,身披孟贲之甲,来到高台正面时还高呼一声,一个人的声音竟几乎盖过了万千士卒的嘈杂。
王邑介绍道:“陛下,这便是来自东莱的巨母霸。”
云母屏风后的王莽颔首,声音还是那么嘶哑:“夙夜连率韩博献巨母霸居心不良,想要借他比拟秦时有十二巨人出于临洮,而秦覆亡,非所宜言也,应该惩罚。但巨母霸本人主动参军是好的,待会让他上来,予要就近看看这文母太后降下的霸王符。”
王邑应诺,又乘机道:“陛下,高台后方是更始将军所部猪突豨勇,不妨也看看?”
王莽没有立刻答应,只看了一眼身旁司命所持刻漏,直到时辰已到时,王莽才郑重转身,他御座下竟然是有小轮的。周边的侍从们,也各持仪仗器物随之转动,整齐划一。
随着高台上旗帜摇动,早就得了王邑叮嘱的窦融立刻让士卒们起身,排开阵列演练起进退来——一般来说后军是不准动的,但谁让他是王邑大舅哥呢?
这时候身旁一声锣响,梁丘赐部中,前排一个营的黄巾士卒们原本静坐于地,此刻却猛地起身,站得笔直,因为第五伦答应了,今日他们表现若要,今天回去加餐,说不定还有老肥肉吃。
两阵相邻,一静一动,窦融虽然这两月奋力训练士卒,可他们的素质基础摆在那,仍显得有些乱,倒是第五伦手下八百人扬长避短,以不动之姿,倒是显得格外规整。
而更具优势的,是他们缠在头顶的醒目黄巾。
皇帝所在的高台离得远,猪突豨勇们又站得密集,一眼看去根本找不到重点,多看一会就眼花缭乱,相比于拙力表现的窦融部,第五伦的部下却能被一眼看到。
很快,天子再发鹤音:“以黄巾抹额者谁人?”
不断有骑士在后军和高台间往返,将信息通报给皇帝:“是校尉梁丘赐,前排者乃是军司马第五伦。”
“第五伦是谁?似是听过。”
王莽看向旁人,一贯机敏的陈崇这次却没说话,还是说符侯崔发禀报道:“乃是扬雄弟子,上书代师请罪,主动请缨入伍,愿奋击匈奴。”
“原来是他。”
王莽这才记起来,又让人去听听,第五伦的部下们喊的是什么?
毕竟,八百人的声音是很容易湮没在数千数万之中的。
骑士很快就跑了个往返,禀报道:“彼辈喊的是……”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
当中黄门持节来到后军时,窦融还以为是王邑已将自己名姓上报,要得召见了,立刻整理衣冠,王邑可叮嘱过他,待会上了高台,千万不能说自己字“周公”,唯恐惹了皇帝念起旧事,心生不快。
等中黄门来到近前时,窦融露出满脸笑容,才要出去迎接,却不料中黄门却拐到了隔壁梁丘赐军中。
然后就带着梁丘赐,还有那年轻的军司马第五伦,往高台而去。
窦融一时愕然,只觉十分尴尬,敢情自己辛苦训练士卒两月,还不如这第五伦简单的站立不动、黄巾抹额亮眼啊!
他手下的军司马们义愤填膺,觉得第五伦投机取巧,窦融却是想了想后哈哈一笑。
“引起皇帝瞩目不是什么好事,反倒是默默无闻容易活下来,这风头,且让别人出去吧”
窦融能有这种想法,是因为没有刀子悬在他头顶,可第五伦不同,他在朝中没有过硬的靠山,却已经招惹了当权者,只要五威司命陈崇愿意,很容易弄死他。
所以他无法低调,只能奋力扑腾方能安全。思来想去,唯一的办法就是吸引王莽注意后,让陈崇不好直接下黑手。
除了他和梁丘赐外,一同被召见的还有巨毋霸,巨毋霸扫了一眼身后的小个子,他虽然人长得凶神恶煞,却不是极恶之辈,甚至还谦逊地比了比手,让二人先上。
梁丘赐连道不敢,等巨毋霸登台时还对第五伦低声道:“这巨人乃是此战祥瑞,万不可与之争。”能蹭着第五伦的表现得到皇帝召见,梁丘赐已经十分满意。
等他们跟在踩得梯子咯吱作响得巨毋霸身后登顶,先过来的是一群郎卫,为首的是五威中郎将刘叠,刘叠是刘歆的儿子,与第五伦打过照面,对他一笑,然后例行规矩,让人对众人搜身。
末了才带着他们前行,第五伦瞥眼看着左右,侍御数百人皆持兵,期门武士陛戟,陈列台侧,群臣以次排列,守卫相当森严。
等他们经过一重重戒备后,就靠近了皇帝在高台上的御座,在这,第五伦看到了老仇人统睦侯陈崇,只没瞧见刘歆。
再往前,便是天子御座,左右有云母屏风遮蔽,左右还站着两位身材高瘦,穿着五色服饰的司命,手中抱着礼器。
这时,第五伦停下了脚步,瞳孔睁大,因为左边司命手中的器物,他总觉得十分眼熟。
那居然是一根金属管,长约五六十厘米,红铜所铸,色彩斑斓。
随着皇帝王莽那带轮子会动的御座缓缓转向他们,司命也随之而动。
弯弯曲曲的柄被持在司命手中,笔直管身则被他举起,管口中空,黑黝黝的,就这样对准了第五伦!
……
PS:威斗而已啦。
第83章 砰!
“砰!”
被那黑管子指着也就算了,就在第五伦紧张之际,要命的巨响偏偏此刻传来,吓了他一跳。
第五伦倒也没有失态到猛地扑倒在地,只是条件反射,身子抖动肩膀耸了一下,然后下意识低头一看,自己胸口确实没有挨一粒花生米。
原来只是高台上钟磬敲响,弄得第五伦虚惊一场。这下可好,他的小动作被左右几人注意到,皱着眉过来盘问,为首的居然是曾在五威司命府审问过他的右司命孔仁,还戴着那夸张的天文冠。
“第五伦,汝何故惊悚,莫非心中有鬼?”
好在第五伦有急智,连忙站定后作揖道:“乡鄙小子,初次谒见陛下,本就紧张,方才登上台那一瞬,更感受到陛下圣天子气息,身躯不由一震。”
这一副乡下孩子进城的模样,成功把众人逗笑了,引路的五位中郎将刘叠是国师公之子,更不想为难他,便维护道:“毕竟是一介年轻孺子,被陛下威仪倒也寻常。”
右司命孔仁却不肯绕过第五伦,他在失去了靠山功崇公王宗后,就成了孤臣,同时仰仗于陈崇,遂冷笑道:“北蛮夷之鄙人,未尝见天子,故振摄……类似的话,秦舞阳当年在秦国大殿上也说过!”
“若是出了事,中郎将担当得起么?”
今日甚至不需要陈崇的眼神,孔仁便过来又搜了一遍第五伦,脏手在他身上摸来摸去,若非刘叠阻止,甚至想将第五伦当场脱光。
连同行的巨毋霸,梁丘赐也没放过——按照孔仁的说法,第五伦若是秦舞阳,他俩不就是荆轲么?
你别说,巨毋霸这种自身就是人间凶器的巨人若能接近王莽?还真能几步冲将上前,一个怀中抱妹杀将天子给勒死——谁能阻止得了他?
第五伦听说,王莽是十分小心谨慎的,每次外出?都要先派卫士在京师反复搜索?名曰“横搜”。始建国四年为了一次外出,竟在京师大搜五天!
孔仁很想从众人身上搜点什么出来?最后还是中黄门派人来催促:“既然已搜过两遍?陛下让右司命放人过去。”
孔仁不死心?只回头瞧了一眼皇帝身边的陈崇,说道:“不能让彼辈靠太近。”
于是,众人本来能上前二十步?因为第五伦抖了那一下,临时变成了三十步。
这距离,能模糊看到王莽身着玄衣纁裳的礼服?多用赤黄色,却不能看清上面的花纹?至于王莽的容貌?尽管左右的云母屏风撤掉?仍是难以分辨。而皇帝的声音也传不过来?得靠中黄门往返通报。
唯独巨毋霸例外,他声音太大了,能直接传到皇帝耳边,位于后面的第五伦和梁丘赐只觉得被声浪震得厉害。
在王莽与巨毋霸问对的当口,第五伦乘机瞥了眼方才吓到他的管子。那位司命礼官就站在他旁边十步外,这才看明白,虽然那东西形制有点像,但根本不是枪械。
第五伦总算想起来了,桓谭曾经提及,王莽为了压胜匈奴和各州郡的逆贼盗寇,在前年特地召集大臣们,祭拜天地后,以五色药石与铜铸造了一个“神器”,名曰威斗。铸斗日,大寒,百官人马有冻死者——这真是拿人畜性命献祭才制出的法器么?
威斗长二尺五寸,状如北斗,柄端雕有黄龙。每次出行,皇帝都让司命背负威斗位于左边,右边则是同样材质的“威节”。
第五伦稍稍安心,他实在心里有鬼,又总念着“王莽可能是穿越者”的梗,其实威斗和枪,就是井绳和毒蛇的区别。
不过,随着时辰变化,威斗的长柄还要旋转方向,结果刚才就对准第五伦了,你说巧不巧?
“怕不是真的灵验,知道我是个潜在的反贼。”
而这时候,皇帝王莽对巨毋霸的问对也结束了,巨人后退几步,而礼官和刘叠则引着梁丘赐和第五伦上前去。
皇帝居然是记得梁丘赐的,甚至知道他的祖先乃是前朝汉宣帝麒麟阁十一功臣之一的梁丘贺。梁丘贺死后陪葬于杜陵,这个家族也从东海迁到关中,这可将梁丘赐感动得不行。
至于第五伦,王莽简略提及了他的先师扬雄,言语中满是惋惜。
“予至今仍思与子云同为黄门郎之时,方今唯余予与颍叔(刘歆)。”
但也就简略两句话,第五伦是小角色,皇帝不可能留太多时间给他,今日召见,是因为从没听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说法,唤来看一眼,顺便想问一事。
中黄门过来传话:“陛下问,汝为何令士卒额抹黄巾?有何寓意?”
关于这个问题,第五伦早就想好对答之策:“臣乃列尉郡长平(长陵)县人也。”
“天凤三年五月戊辰,列尉长平馆西岸雍塞,堵住泾水不流,这是发生在臣家乡之事。”
也是导致张鱼、朱弟沦为孤儿,数万百姓流离失所的惨剧。可在官方的说辞里,这却不是灾异,而是祥瑞!
第五伦今日也如此说:“当地贤良说,岸者,土也,对应我朝土德;泾河,水也,对应北方。此乃《河图》中‘以土填水’之预言,乃是恭奴即将灭亡的预兆!”
这可不是第五伦的原创,而是当年大司空王邑奉命去巡视灾情后,回来报的喜,群臣还为此事向王莽贺寿呢!
结果就是王莽信了这鬼话,灾不好好救,派遣并州牧宋弘等人率兵去到边境线上,等待匈奴内乱,乘机击灭。
然后这一等就是三年,直到去岁匈奴单于死,王莽才认为当初的吉兆终于应验了,这才推动了这场荒唐的战争。
第五伦也曾想过,王莽身居高位,知不知道底层的辛酸与猪突豨勇营中的惨剧呢?若是当众挑明一切,会如何?
想想算了吧,上一次进谏的严尤,已经被罢官撵回家了,更别说自己。
他继续禀报道:“如今出征在即,臣却是想起这预兆来,于是令士卒以黄巾裹头,意为土德之兵也,对上恭奴,一定所向披靡!以土填水!”
言罢,中黄门前去回复王莽,第五伦早就琢磨好了,新朝尚土德,王莽也是个喜欢玩弄五德的,比如他女儿,就从定安太后改封黄皇室主。
所以在新朝搞黄色,很安全,很政治正确。
除非王莽真是穿越者,知道黄巾军,否则绝对是有赏而无惩。
话虽如此,但王莽赏赐的脑洞清奇,是第五伦万万没想到的。
却说王莽听中黄门回禀第五伦原话后,捋起冠旒远远看了这个年轻人一眼,说道:“子云临终前没来得及作出的北征之赋,今日予却是从其弟子这得到了,此言甚善!赐麟韦之弁!”
此乃柔皮所制之冠,上面描绘了麒麟的鳞片花纹,乃是王莽让礼官制作的,据说符合周代古制,冠赐下后,第五伦千恩万谢接过戴上,心里却有些发怔:“就这?”
确实还有,王莽问了陈崇几句后,又道:“子云五代单传,二子俱亡,已然绝后,而蜀中并无他扬。五威司命,立刻遣人寻周时大夫伯侨,以支庶初食采晋之扬氏之后,挑选适合的男子,过继给子云作为后嗣,为其续上香火。”
从大司空王邑,到五威司命陈崇,都盛赞王莽这是兴灭继绝之举,仔细想想确实没毛病,但第五伦又觉得是画蛇添足——这件事明明可以由他以后来做啊,却被王莽抢先了。
末了,却远远见王莽又下了一道诏令。
“先有巨母氏出,壮勇胜过古之恶来、孟贲;后有第五伦黄巾之语,应天凤三年土填水之瑞,此皆乃祥兆也,恭奴可破!故予决意……”
第五伦打起精神,还以为王莽会给自己升官,封个黄巾校尉啥的。
岂料皇帝下一句让他大跌眼镜。
“使太师王匡麾下,北上三军精锐皆着黄巾,以应符兆!”
黄巾军不再专属于他了,被太师王匡夺了,第五伦顿时怅然若失,有种给人作针线的感觉,而诏书下一句更让他“惊喜”。
“另封第五伦‘里附城’之爵。”
……
梁丘赐愣愣地看着转眼就封了爵的第五伦,言语中有些羡慕嫉妒,但立刻就换上了笑脸:“恭喜伯鱼了。”
第五伦也万万没想到,王莽确实是不按套路出牌,顿时觉得讽刺:“果然如常安民谣所言啊,力战斗,不如巧为奏。”
但比起那张伯松一篇文章导致两个列侯、七个里附城的封赏,第五伦还是大为不如啊。
且说这新朝爵位,公侯伯子男之下,还有一个“里附城”,理论上相当于汉朝的关内侯,享受一个里的封户。
因为大新封爵太多,导致子男满地走,附城多如狗,加上朝廷财政陷入困难,连伯、子、男都没混到食邑,何况是里附城。
第五伦听说,常安的里附城已经多达数百人,一些人迟迟等不来食禄,只能去市肆里替人做帮佣,也是历代罕见之事。
这时候又是一声巨响,钟磬再度敲击,第五伦这次寻觅着声音望去,却见敲钟的正是已从蜀地回来的掌乐大夫桓谭,别看桓谭只是个乐官,人家身上也挂着个“明告里附城”的爵位呢,所以根本不值得高兴。
且慢,刚才吓唬到自己的钟磬,就是你小子敲的吧!
第五伦对桓谭怒目而视,桓谭却置若罔闻,让乐官再敲了一声。
“天子博募有奇技术可以攻恭奴者,将待以不次之位,今有新丰客三人应募,且登台试之!”
随着中黄门的呼喊,却有三人陆续登上了高台来,而最让第五伦在意的,是位于最后的那个人,还有几名郎官士卒帮他扛着笨重的物件,呼呼赫赫地攀爬而上。
那看上去是一架巨大得风筝,上面沾满了长长的鸟羽,色彩斑斓,还有木架和环纽机关,可以与人体相连。
第五伦看愣了,继被威斗黑漆漆管口吓到后,他今日第二次失了神。
“这是……滑翔机?”
第84章 起飞
“臣的本领,是能够让大军渡水不用舟楫!”
中黄门道:“陛下问你,如何做到?”
“塞北河流很浅,只需将牛马用绳索连在一起,使其卧于河中,再在上头搭木板,如此连马接骑,能济百万师!”
登台的关东新丰客都号称自己有奇技,能帮到天子进攻匈奴,但第五伦听着总觉得滑稽。
第一位造桥大师刚说完,后面一人又跟上道:“臣的本领,是能造出一种药丸,让大军不持斗粮,只需服食药物,就能做到不饥不饿!”
第五伦听得发怔,好熟悉啊,这是传说中忍者们的……兵粮丸?
中黄门传话:“陛下问你,要如何制作药丸?”
那人应道:“此物应用雹突、宿麦、山芋、甘草、薏苡、稻米,全部磨成粉末,浸泡在酒中三年,待酒蒸干后,揉成桃子核一般大小,晒干后,一天仅吃三粒,便足够应付一日体力,不必担心耗费粮食!十万大军,可轻装远征!”
说着还掏出了黑乎乎的几颗小丸要进献给皇帝,王莽自然是不会吃这种东西的,一挥手点了右司命孔仁,让他试食——谁让孔仁已经被任命为“司命将军”,奉命监察北边呢。
孔仁捧着那黑乎乎不知搓了多久的“兵粮丸”,闻着还有点臭,他一咬牙一狠心,就往嘴里塞。
就水嚼碎吞服后,孔仁神情非常难看,足见味道之恶心,只是他拍了拍肚子,惊奇地表示还真有饱腹之感。
第五伦看着这小丑滑稽的表演,心中冷笑:“吔屎也能饱。”
接着上来的是第三位,也是第五伦最在意的那人。却见他头发稀疏,身着粗布衣服,肤色蜡黄,身材纤细小巧,四肢修长,身上一丝赘肉都没有,看上去倒是轻巧得很。
他自称名叫徐蜚廉,齐地人也,低眉顺目地朝王莽下拜稽首。
“陛下问,汝言能飞,一日可行千里,能窥匈奴虚实?可有此事?”
徐蜚廉有点紧张,哆嗦着应道:“那是乡人夸大只言?倒也飞不了一日千里,但能在高处起飞,从军阵之上掠过,尽观敌军虚实。”
群臣议论纷纷?有人嗤之以鼻,有人却觉得不能否定?说符侯崔发更道:“吾听闻?公输班曾作木鸢?以窥宋城?若能真能如此?敌阵岂不尽在我眼中?”
中黄门回报王莽?王莽只将手往高台边缘一指:“且试之!”
这高台起码有十余丈?跳下去不死也残,徐蜚廉只让人将他带来的“木鸢”送来。此物为木制构架?上蒙布匹,又沾满了长长的鸟羽?木架上有环纽机关,徐蜚廉将自己固定在上面后?双手死死握住两翼的环纽。
在众目睽睽只下,他深吸一口气?开始后退、后退,一直退到第五伦他们在的位置,然后就仰头闭目不动了。
“为何还不飞?”梁丘赐垫着脚观望。
“他在等待风向变化。”第五伦如此猜测,总感觉自己就要见证人类历史上第一次飞行试验了。
说话间,风向已变,却见徐蜚廉猛地向前奔跑,冲刺到高台边缘,一跃而下!
“噫!”
台上从群臣到郎卫,没想到他真的敢跳,连忙涌至高台边缘去看,连王莽都没忍住站起身来观望。
却见徐蜚廉借着风力,倒是没有直接坠落摔死,而是斜向下滑行,宽大的木鸢布羽尽可能地展开,身体尽可能绷直。
借着风力帮忙,他一直滑翔了百来步距离后才落地,已经十分不错了,只是降落显然没练好,在地上摔了好几个跟头,人倒是没大碍,滑翔木鸢却摔坏了。
第五伦替此人松了口气,今日三人,也不全是江湖骗子,但他们所献技艺自娱自乐还行,想用在行军打仗上,就是一万个不靠谱。
等徐蜚廉灰头土脸回到台上向王莽谢罪时,王莽却不以为忤,只道:“予听闻,墨子在鲁山,斩木为鹞,制作三年而成,却只飞一天便坏了,与今日之事颇类。”
虽然知道这三人所献奇技都不可靠,但王莽却故意表现得十分高兴,将三人皆拜为理军,赐以车马,加入大军。
毕竟,这些江湖技艺若能糊弄大头兵们,倒是能涨点士气。
第五伦偏头问道:“校尉,理军是何职位?”
梁丘赐解释说,这大概相当于军中顾问,是个虚职,他只摇头道:“只望彼辈切勿要来我军中。”
好了,这下北征大军中,不止有猪突豨勇和“巨人”,还多了“造桥大师”,“兵粮丸”以及这“空军”。简直一应俱全,第五伦只觉这一幕又荒谬,又现实。
“差一个撒豆成兵,就齐活了。”
而另一边,好不容易从那黑乎乎的兵粮丸口味中缓过气来的孔仁,却不忘远远看着第五伦,向一旁的陈崇低声讥讽。
“若当初扬雄投阁时有此技,就不会摔断腿了!”
……
“站住!”
皇帝的召见结束,第五伦刚下了高台,身后就传来呼喊,回头一看,却是方才还在上头指挥乐官敲磬的桓谭追了过来,手中还捧着一个褡裢,就塞到第五伦手中。
“这是严伯石的信,他要归郡去了,唯恐见不到你,便让我捎来,回营再拆开。”
第五伦应诺,但在褡裢里又摸到了好多硬邦邦的竹简。
桓谭道:“还有几本兵书,伯石说,他如今已经失职丧权,在朝中说不上话,帮不到你,这些兵法,或许对你有所裨益。”
看来他身不由己卷入旋涡后,不仅结仇敌人,也有了朋友啊,只作揖道:“君山大夫替我谢过严公。”
等了一会后,见桓谭仍面色如常,第五伦感到奇怪:“君山大夫就与我说这些?”
桓谭提了一下腰间挂着的剑,皱眉道:“你以为,我喊住你意欲何为?”
第五伦道:“我今日在高台上谒见天子,言语近于阿谀,面对不合时宜之战、诸多荒唐之事,却一言不发,我还以为,君山大夫要来教训我了。”
桓谭哑然而笑:“你以为,我是那种愤世嫉俗之辈?”
难道不是?桓谭给第五伦的印象,就是个狂士喷子。
桓谭却摇头:“老、庄亦是狷狂,但他们却只目睹周、楚之恶政,未曾捐身强谏,伯鱼,你对我误会很深啊。”
桓谭与第五伦走着,对他说起自己的过往来:“前朝哀帝时,我不过小小郎官,与傅皇后父孔乡侯傅晏相善,当时董贤宠幸,而傅皇后日益失宠,傅晏来问我对策,我便如此教他。”
“刑罚不能加无罪,邪枉不能胜正人。不如谢遣门徒,务执谦廉,如此才是修己、正家、避祸之道也。”
“修己、正家、避祸,这也是我的处世之道,别看我曾讥讽那公孙述,可你若要我当面强谏天子,指出天下弊病,恕桓谭不能,我还想多活几年。”
“我自己尚且如此,又岂会苛求于他人?”
第五伦了然,看来自己确实理解错了桓谭,能历经成哀王莽而平安,他确实深韵自保之道,平素的嬉笑怒骂后,是一颗聪明的心。。
他绝不会做交浅言深之事,只有对认为值得好言相劝的人,才会实话实说。
桓谭倒是理解第五伦的作为:“你今日虚与委蛇,面谀于天子,是因为陈崇于你有逼死亲师之仇,过节已经结下,以陈崇、孔仁小人之行,势必斩草除根。若不设法自保,只能引颈待戮。”
“如今入了皇帝之眼,让他记住了你,得附城之爵,算是稍得喘息。而五威司命之势,主要在常安六尉、六队,于军中并无势力,等你到了边郡,反而更加安全,只是要小心孔仁,他被任命为司命将军,监督大军,可能会刁难你。”
桓谭又指着第五伦道:“话虽如此,但还是要守着初心,修己正行,切勿让泥污沾染太深,否则,我可要替子云好好痛斥你!毕竟子云的弟子,就是我的弟子。”
第五伦一笑而过,桓谭于他,更像是一位诤友,他以后称呼也不加“大夫”了,直接喊字。
说到这第五伦想起来:“君山也有附城之爵,不知是因何功勋而得?”
桓谭翻了翻白眼:“居摄之时,翟义举事于东郡,当今天子作伪摄皇帝,心虑内外之敌而不能食,昼夜抱孺子告祷郊庙,又放《大诰》作策,表明自己只是效仿周公摄位,一心匡扶汉室,绝无不臣之意。”
“当时我是谏大夫,奉命将安汉公至诚之言宣扬于天下,终止翟义的‘诽谤’。”
第五伦了然,当时桓谭,俨然是王莽集团的宣传部长,在平定翟义之乱里派上了用场,所以王莽禅代后才论功行赏,封他做附城。
可等到王莽终于不满足于践祚,踏出了那一步,无疑是狠狠打了桓谭的脸,当初有多么相信安汉公卖力宣传,事后就觉得有多恶心。
若当年桓谭愿意,以他的才学,扶摇直上青云,位列九卿不要太轻松。但之后桓谭却缄默无闻,与新朝若即若离,大概也和扬雄一样,看清后死心了吧。
“敢问君山,上一次领到附城之禄,是什么时候?”
第五伦听说,国公岁钱八十万,侯、伯四十万,子、男二十万,附城也有十万,蚂蚱腿小也是肉啊。
桓谭没好气地说道:“十多年了,就领到过一次。你也一样,不管封到哪个里,那些书面上的食禄,永远一拖再拖,皆以地理未定为托词,只是先赋茅土,却根本到不了手中。”
所以王莽就是空手套白狼,只是给第五伦一顶麟韦之弁,一个空爵而已喽。
第五伦要回营去了,二人即将作别时,桓谭却又喊住了他,解下腰上的剑扔了过来。
顺势接过,入手沉重,剑鞘十分质朴毫无装饰,可等第五伦抽剑一看,才知道此物不俗:寒光闪闪,吹毛可断,是一柄好剑!
比起第五伦所佩那柄锋利还不如菜刀的环首刀,不知强到哪里去。
“君山,这是……”
桓谭道:“此乃常安王君大所铸之剑。”
难怪做工这么精良,第五伦知道,王君大是出了名的剑匠,据说他在始建国五年时,曾为皇帝王莽铸了一剑,名曰:“乘胜万里伏”。
王莽十分喜爱,乘胜万里伏便取代前朝的高祖斩蛇宝剑,成为新的天子剑。
桓谭道:“扬子云工于赋,王君大不止能铸剑,还有一身好剑术。我当初欲从二子学,子云告诉我,能读千赋则善赋。”
“而王君大则说,能观千剑则晓剑,倒是有不谋而合之妙。这柄剑,便是王君大赠我的。”
第五伦推辞道:“太过贵重了,王君大之剑,何止十万,百万都有市无价啊。”
桓谭摇头:“我不过区区酸儒文士,带着此剑在常安,最多用来投掷家中硕鼠,实在是太委屈它了。倒不如让你来用,外击胡虏,内诛奸吏,让它饱饮鲜血罢。”
说罢,桓谭朝他拱手道:“伯鱼,此去边塞,不论如何,都要活下来。”
第五伦收下了剑,向桓谭长作揖。
而桓君山已仰天大笑,转身便走:“因为,我很想看看,你往后是否能成为子云所期盼的……”
“天下之士!”
……
PS:第二章在18:00。
第85章 剿匪
虽然附城只爵被桓谭说成是“无用”,但回到军营时,第五伦还是感觉到了不同。
最明显的就是同僚和下属们的态度,梁丘赐简直要将第五伦引为亲信,和颜悦色,因为他亲见皇帝与第五伦问对了好几句话,俨然简在帝心,同级的几名军司马则对第五伦侧目而视。
而下吏如军候戴恭,在第五伦入营时,更是夸张到蛇行匍伏,四拜跪谢,对第五伦诚惶诚恐,再不敢有丝毫的怠慢。
皇权就是如此魔幻,哪怕只是和皇帝说了几句话,得了一点并无实用的赐予,便好似也变得高人一等,所有人都盯着那顶难看的麟韦之弁,目光敬畏。
这下戴恭明白,梁丘赐是绝不会为了自己和第五伦翻脸了,在靠山的眼神暗示下,他遂当着梁丘校尉的面,诚惶诚恐地向第五伦稽首告罪。
倒是第五伦面露诧异:“自我入营以来,戴军候一直倾心相助,何罪之有?”
也不知这是故作糊涂还是什么打算,戴恭更慌了,一味地顿首,表示年纪大了,不宜再担任军候之职,希望能调走。
第五伦现在却死活不让戴恭走了,戴恭辞了三次,他拒绝了三次,又当着梁丘赐的面与之对饮,算是一笑泯恩仇。
可背地里,第五伦却摸了摸桓谭赠他的利剑,瞥着戴恭暗道:“你若走了,我拿谁的血来祭剑?”
本营两个月内减员三百的锅,这累累血债,戴恭至少要背一半,第五伦决定到了塞北再收拾他。
但在此之前,借着今日的势头趁热打铁,第五伦对中层士吏、当百的置换得以顺利进行。小本子上打×的恶吏们沙汰一空,关键位置统统换上了自己人,营中面貌为之一新。
这八百余人,算是从上到下,牢牢控制在第五伦手中了。
是夜,第五伦打开了严尤托桓谭交给他的包袱,却见有兵书数卷,皆是《六韬》,每一卷里的墨字外?还有严尤平素观书时用朱笔勾勒的体会心得。
再展开那封信,却是严尤告诉第五伦一些关于这次北征之役的内幕。
严尤以为,十年前那场十二将军伐匈奴之役?王莽效仿了秦代抵御匈奴的“无策”,不忍小耻而轻民力,转输之行,起于负海,疆境既完?中国内竭。
而这次出征,与上回不同?算是吸取了一点教训?人数没有那么多,精锐之师数万?猪突豨勇则作为羡卒,去前线转运粮秣?不参与作战。
“应是欲效仿汉时卫、霍之事?深入霆击,创伤胡虏?以求置换单于。”
这也是十年前严尤的提议,但王莽没有同意?这回算是重新拾起了当年的方略。若能达成这个目标,然后就是按照王莽的梦想?求得呼韩邪单于子孙十五人?将匈奴划分为十五个国家?以胡制胡,求但边塞永宁。
“哪有这般容易?”第五伦摇摇头,就靠这充满魔幻和荒诞色彩的军队?出塞给匈奴送人头吧。
严尤已经被撤职数月,但毕竟在军中有人脉在,知道一些内幕,也与第五伦通了气。
且说十年前那场未能打起来的战争未曾伤敌一毫,却自损八百,二十万大军驻扎数年,导致并州地区经济彻底败坏,加上缘边大饥,人相食,导致边民流入内郡,这种现象至今仍没停止。最终引发了五原、代郡两地的逃兵、农民聚集起义,多达数千人之众,虽然平定,但时至今日,在北地、安定等处又出现了类似的情形。
所以这趟北上,王莽有两个目的:作为主力的太师王匡部数万精锐想趁着匈奴单于更替的当口,心存侥幸想试试能否一劳永逸。
其次,十万猪突豨勇被更始将军组织起来训练,答应解除他们的奴隶身份,开赴边境,一边为太师的部队运送粮秣,顺便承担清缴缘边盗贼的任务。
好家伙,王莽这是要内外同攘,名为抗击外敌,实为“剿匪”啊!
相比于遥远的海岱、荆楚,有直道与常安相连,能威胁腹心的北方新秦之地,更让朝廷在意。
但王莽以为,一份诏令解除奴籍就能让人死心塌地?他恐怕还不知道,猪突豨勇们真实的状况吧。
“简直是用油去浇火,这缘边‘盗贼’怕是越剿越多。”
得知自己不用去塞外和匈奴作战,第五伦心中一喜,同时也寻思开来,开拔缘边运粮、镇压起义,这是否是自己乘机壮大力量的机会呢?
他拍了自己脸一下:“莫要着急,一步步来,还是先将这八百人好好训练,至少要让他们上阵能战,勿要行军途中便一哄而散。”
又过了两日,梁丘赐召第五伦前去营中,说是接到了更始将军廉丹的命令。
“其一,那日从高台一跃而飞的理军徐蜚廉,会加入本曲同行。”梁丘赐脸上像吃了只蟑螂般难受,他瞧不上那些所谓理军,觉得是江湖骗子,岂料还真塞了个来。
而其次,便是要他们开拔去常安以西的茂陵附近驻扎,再训练半个月后,于二月初一上路。
“校尉,吾等西去驻扎,如此看来,应是被分到了西北方的郡?”第五伦刨根问底。
只不知是何处,别给他整到河西敦煌去就行。
梁丘赐现在已经没法将第五伦当普通下属呼来喝去了,反而有点倚重他,遂低声告诉了第五伦机密:“吾等要去的,是威戎郡!”
威戎就是北地,第五伦恍然后忽然想到……
“要去剿的‘缘边盗匪’,不会是马援、万脩他们吧?”
……
大军开拔,是第五伦最紧张的时刻。
不是因为尚且遥远的敌人,而是怕关在营中还算安分的猪突豨勇们一旦动起来,就会乘机集体溃逃。
所以神奇的一幕出现了,各营的兵丁启程时,竟是用绳索系累,一个连一个,如同囚徒。
第七彪来询问那他:“军司马,吾等系不系?”
第五伦犹豫了很久,最终咬咬牙道:“不系!”
大新又不是大秦,平日就吃空额严重,行军途中跑个两三成的人是常事,主官也不会有任何惩罚,只要你到了地方能否有人完成任务即可。
宣彪闻言,松了口气,下拜顿首:“下吏一定尽心巡视,确保无人遁逃!”
“一天少于十人就不错了。”第五伦摇摇头,想保证一个人都不跑,没人敢打这包票。
第五伦对本营士卒还是有信心的,半个多月里,他将众人的伙食从每月二斗半提高到了六斗,在跟校尉梁丘赐扯皮许久后,要来了每人一套的冬衣,衣食得到确保后,非战斗减员也极具减少,就算逃走,流亡的生活也不一定比现在好。
在开拔前,第五伦更承诺:“他营皆系累士卒,唯独我不愿如此,只因诸君乃是我的下属,不是奴婢囚徒!第五伦在此以自己的孝义,当着皇天上帝的面发誓,此去缘边,必士卒先食而我方食!诸君吃什么,我吃什么!”
这是承诺同衣食了,虽然第五霸说刚进营时这招没用,但在大军行进途中,如此做会让士卒们稍稍安心,他们最怕的是路上遭到拉壮丁时的虐待,性命不保。
这年头大部队赶路是极慢的,去茂陵一百多里路,第五伦轻骑两日可达,如今却要分成五天走。
这一路上,第五伦行在最后,让宣彪在前,第七彪、臧(zāng)怒带着私从和亲卫们在途中来回巡视,有形的绳索虽不系,无形的镣铐还是要的。
因为盯得紧,首日数十里路程,只有十来个试图逃跑,都被拦了下来,第五伦一一与他们详谈,又听了好多凄惨的故事。
虽然有心放他们走,但这个头还是开不得,否则八百人能一夜尽散,第五伦让这几人罚一顿饭了事。
第一夜住在新丰以西的昌陵附近,这其实是一座空陵,没埋任何人,乃是汉成帝在陈汤怂恿下修的,结果修到一半才发现耗资太大,且地势低洼难以填平,于是只好废弃。
到了次日清晨,守夜的人第五平旦来禀报,说昨天就试图逃跑的一人,又跑了一次。
这次第五伦就不留情了,让第七彪狠狠责打此人,但他转头又带着医药去看望,亲自为其上药,将逃亡者感动得不轻:“实在对不住司马,我再也不跑了。“
经过这一反复,第二天、第三天行军时,试图逃跑的人减少到了个位数。
第二夜在渭南虎圈,第三夜则到了长陵兰池宫。
在这,第四咸已经带着早就准备好的几车粮食等候,第五伦出自家的血,让士卒们饱食一顿,同时再度承诺,在茂陵驻扎的时候,日子不会比鸿门差,等出发去威戎郡时……
“本司马就算是卖马、卖剑,也会确保诸君有一口吃食!”
人心都是肉长的,于是到了第四天,竟奇迹般没有出现逃亡的人。
倒是第七彪等人抓到了在他们前头行进的那个营,十来个割断了绳索逃亡的人,甚至有听说第五司马仁善爱兵,希望能投靠他的。
要投,等到了威戎郡,各营各驻一县,天高皇帝远时再投我啊!
第五伦断然拒绝,让第七彪将人放了,然他们自生自灭去。
他们第四夜宿于杜邮,第五夜抵达茂陵。在先行抵达的梁丘赐营中开完会后,第五伦才知道,梁丘校尉麾下,最夸张的一个营,才走了百余里,已经有三分之一的人试图逃跑。
其中一半侥幸成功,跑得没了影子,另一半则被打得死去活来,甚至还插了十来颗脑袋在矛上威慑其余人。
梁丘赐倒是觉得第五伦对猪突豨勇们太好了,隐晦地暗示道:“其实人越少,能吃的空额便越多,剩下的人才能吃得饱,有战力啊。至于缺额太多,等到了威戎,从当地招募即可,三条腿的驴儿不好找,两条腿得流民还不多得是!”
“若是伯鱼不忍,那些至于逃走的人,尽管放他们跑就是了,在关中依附豪强、沦为佃农,也比去边塞吃沙子强。”
这就是大新的军队文化么,第五伦不置可否,只管控制好自己那一部分,但回到驻地后,也告诉第七彪等:“眼下才走百余里便如此,二月前往威戎,可是要走两千里路,长达两月,沿途险恶较关中更甚。到时候若是三番五次欲逃的,让私从假装追一追,便放他们走罢。”
到那时,体质虚弱实在没法走的,第五伦甚至会故意放他们走。
戴恭自从数日前开始,就变得极其积极,为第五伦来回奔走,在他协助下,营地已经搭建得差不多了,他们要在此驻扎十天,向西眺望,能看到茂陵高高的山尖,据说附近还有卫霍两位将军的陵,只是第五伦没时间去看。
按理说,军中并无休沐之日,但第五伦却发现,扎营第二天,旁边几个军司马就带着亲信溜出营,去茂陵城里快活,而梁丘赐明明知道,也压根不管。
于是,在叮嘱宣彪等人看好营垒后,第五伦也抽空向梁丘赐告了个假。
梁丘赐问道:“伯鱼去茂陵城中作甚?”
“有事。”第五伦含糊地回答,梁丘赐却立刻面露理解,笑得很暧昧。
梁丘校尉很干脆地批准了,这位与旁人不同的下属,终于还是展露出他庸俗平凡的一面,看来也并非油盐不进。
第五伦出了营,带着几人轻骑前往茂陵。既然目的地是马援、万脩所在的北地,那么在临走前,他得去见一个人。
第86章 好马配好鞍
茂陵城乃是第五伦继常安后,见过最大的城市。
城内道路纵横交错,路旁遍种白榆,桂树夹道而生,高冠华盖,往来如云。
路边是石垒的沟渠,渠外楼阁相邻,青色的酒旗迎风而飘,沽酒叫卖声不绝于耳,高冠宽袖的士子,华服的豪侠贵人出入其间,还不时有人醉醺醺着摇晃出来。
拥有能比拟常安富庶,却没有京师的种种限制,来自长陵的第五伦也只能承认:“渭北诸陵,茂陵最盛。”
茂陵在诸陵中的地位,就如同汉武帝在汉朝历史上超拔出群一般。据说若不算流动人口的话,茂陵户籍已经超过了常安,只是分散在县中各处,并非集中一城。
反正这茂陵城里,随便一家都不是一般人,其世家则好文礼,比如朔调连率耿氏、并州牧郭氏;豪杰则游侠通奸,最出名的自然是原涉大侠;还有许多宿儒名流,俨然藏龙卧虎之地。
在城内问路,来到本县甲第里外,却见里聚规格繁华不亚于常安尚冠里,显贵之家多居住于此,入里后找到了马府位置,但见康庄之衢,朱门大户。
第五伦还特地回头看了看,果然,与马府一巷相邻的,正是“公孙府”,却是导江卒正公孙述家。看来公孙述确实与马援是发小邻居,乃是与自己抢人的竞争对手啊。
“不过马援遇事却并未去投奔公孙述,更没让他知晓去处,看来公孙述口中二人的情谊,也没那么深。”虽然自己现在的实力与公孙述天壤之别,但第五伦还是很希望能拉马援入伙的。
身后随从持着礼物,第五伦让第五福上前叩门,过去一年里,他可奉命来过许多次,早就跟马府上上下下混熟。
得知第五伦亲来,门子应诺后连忙前去禀报家中主事的马氏淑女。
按理说,这马府怎么也轮不到马老四的女儿来当家,只是他家情况特殊:马援的长兄马况早卒?留下马援的嫂子也多病?第五福来了几次,都没看到人影。
而马援的二兄马余,当初在五威司命府拉了第五伦一把?如今官至中垒校尉?管着中央军:北军一部,一家人常在常安?很少回来。
马援的三兄马员就更远了,官至增山(上郡)连率,上郡就在第五伦心中的大本营列尉郡北边。
而马援这厮又为了一个男人弃家跑路,他的妾室不好出面迎客?儿子又年幼?马氏淑女只得挑起大梁。
少顷,马家中门大开,邀请第五伦等人入内,走过庭院后,马氏淑女已站在堂门阀阅之下迎客。
距去岁在宣明里一别?第五伦已经一年多没见到她了,少女今岁年已十六,个子稍稍高了点,今日穿了件宽袖紧身的绕襟深衣,衣服几经转折,绕至臀部,然后用绸带系束,衣上还绘有精美华丽的雏鸟纹样。
她容貌也长开了些,但幼感仍在,颜色敷愉礼貌,躬身道:“先时收到第五氏许多礼物,妾本欲择日前去拜谢,岂敢令君子先行登门?”
第五伦拱手道:“不经通报前来已是失礼,只是军情如火,若不抓紧今日,恐怕就没机会了。”
马氏有些诧异,门外人杂,也不多问,只邀请第五伦入于北堂,里面一片暖和,第五伦送来的煤炉烧着狗头炭,地上铺着名贵的毡毯氍毹(qúshū)。
在氍毹之上,马氏淑女伸腰再拜跪,问第五伦平安:“年前惊闻君子师丧,妾遣人前去吊唁,之后又听闻君子上书请缨入伍,先护送师柩回蜀中,这之后便许久未听到消息了。”
“遣人去第五里打听,才知君子已去鸿门入于军伍,如今莫非已要开拔?不知前往何处,又要去多久?”
言辞里小心谨守礼节,但还是掩盖不住她话语里的关切。
过去一年她独自管着一大家子,必须做到健妇持门户,亦胜一丈夫。虽然强撑着主事,但毕竟只是个十多岁的小姑娘,夜深人静时还是会委屈流泪,可恨父亲来过一次信就又没音讯了。
倒是第五伦对她家颇为关心,隔三差五遣人送土产过来,常附带书信一封。二人的书信交流最初尚且拘谨,可次数多了后,若是一两月收不到信,却也有些怅然若失。
只是今日见面,言语间却没有书信流畅,马氏反而有点紧张。
第五伦没白跟扬雄学了一年,一些诗句现在已是信口拈来,他知道吗氏淑女信中喜欢引用诗,遂摇头道:“王事靡盬(gǔ),不遑启处,征役没有休止,哪能有片刻安身,何时回来实在不知,也许三载,或许五年?”
因为某种原因,这首诗是马氏淑女最熟悉的,她顿时颇感难过:“我心伤悲,莫知我哀……这离家之情,妾虽不能身受,却也感同,吾父亦是如此,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第五伦笑道:“不过我此番的去处,正好是威戎郡。”
马氏了然,屏退下人,只剩下她弟弟在堂上玩耍,外加一个老傅姆侍候在外以避嫌:“如此说来,君子或有机会能见到吾父?”
第五伦道:“或许吧,届时吾等各营会分开驻扎在各县,我会争取前去特武县,与文渊也能相互照应。”
马氏稍稍松了口气,再度欢喜起来,谈笑未及竟,她又左顾敕令中厨,让他们备下粗饭,莫要耽误了。
“饭食不必置办了,我夕食前必须回到营中。”第五伦道:“淑女可有书信物件,要我带去给文渊?”
让下人置酒,清白异樽,她还亲自为第五伦斟酒,酒入杯中涌生泡沫,随即又消散,犹如花之华疏,像极了此刻气氛的暧昧。
虽已让目光故意不对视,但偶尔一瞥,瞧见第五伦近在咫尺。或许是屋内煤炉烧得太烈,或许是氍毹太暖,马氏脸色显得有些绯红。
但还是稳住手,酌酒罢了,马氏向第五伦敬酒,自饮一盏后,面色更烫了。
今日时间总觉过得极快,第五伦告辞将行,马氏也将写好的信交付于他,第五伦看了一眼,仅有一份,看来只有给马援的,却没有他的。
除了信外,马氏让仆从持着他物过来,却是一整套的马具。
矮鞍上银勒金涂,鞯则文罽玉缨,外加短辔长鞦,一应俱全,都是好东西。
“是要我带去给文渊?”
马氏垂首道:“家父素来爱马,年轻时便喜欢豢养名骏,有客人来,在谈话中只要提到马,他便勃然兴起,与来人大谈《相马经》,末了总要邀客人一同去看马,有时还当众搬鞍持辔,去郊外驰骋。”
“家父远行,家眷不带,骏马和马具却不能缺少,他定是自带了有,自不必家中送去。”
言语中有对父亲的思念,但也有一丝丝的抱怨,马氏将鞍鞯送到第五伦面前:“这一副,却是赠与君子的,一年间,妾与弟承蒙君子照拂关切,无以为报。”
第五伦推辞道:“此礼太为厚重,我当不起。”
马氏将它们捧得更高,都及于眉毛了:“君子受得,好物当归于壮士,唯望君子早日得胜归来。”
“借淑女吉言。”第五伦郑重接过,笑道:“或许我会将文渊一并带回。”
马氏废礼送客而出,按照汉时规矩,虽然妇女能自己迎客,但要把握分寸,送客不能太远。于是她足不过于门枢,只遥遥略再拜跪,直到第五伦身影在里巷中远去,中门才缓缓合上。
第五伦也回首而望茂陵,这是他在边塞苦寒之前,感受的最后一点温馨和繁华了吧。
手指轻轻抚过还带着温暖的鞍鞯,第五伦甚是喜爱,心道:“看来我去了塞北,得按图索骥,照着这鞍鞯大小,寻一匹合适的马儿了!”
……
天色还早,第五伦与随从一路驰骋,行至军营附近时,却见到土丘上有几个人站在那,对着营垒指指点点。
“汝等何许人也,何故窥探军营?”
他皱起眉过去问及几人身份,其余几人都有些慌张,唯独为首那个相貌丑陋,身着儒服的士人十分镇定,只道:“小人平陵方望,与伴当路过此地,遥望见到营垒,一时好奇,故驻足而观。”
平陵第五伦知道,就在茂陵隔壁,但这方望却不曾听闻,遂好心劝道几人:“天子有诏,方出军行师,敢有趋攘犯法者,辄论斩,毋须择时,直到灭亡匈奴后方停止,近来营垒管控甚严,汝等勿要靠得太近,否则定遭缉捕!”
方望等人应诺,只在第五伦走后,方望满脸谦逊重新变成了不屑,又垫着脚望了猪突豨勇营垒几眼,只对旁边几位友人预言道:“以此乱军杂兵北上,休说击灭匈奴,只怕会自乱阵脚,重创缘边,我看这新室不仅东、南有吕母、绿林之殃,北方也要大乱了。”
而等第五伦抵达营中向梁丘赐复命时,却见梁丘校尉一脸踌躇。
第五伦一问,他才说道:“伯鱼应当知晓,吾等作为羡卒,要与正卒一同出发,吾等为彼辈运送粮秣辎重,而正卒则盯着羡卒,勿令猪突豨勇逃跑。”
第五伦知道,所以他们才在茂陵等待正规军,一整个曲明面上五千多人,也要划归一位“裨将军“统帅。
梁丘赐道:“上命已下达,统领吾等的裨将军,乃是韩威!”
第五伦记起来了:“莫非是那位曾向天子上书,愿得勇敢之士五千人,不赍斗粮,饥食虏肉,渴饮其血,横行匈奴的韩威?”
“然也,他扬言以新室之威而吞胡虏,无异口中蚤虱,所以被封为‘吞胡将军’,从威戎进军。”
梁丘赐满脸惆怅:“韩将军行军急切,又瞧不起猪突豨勇,这一路上,吾等怕是要没好日子过了!”
……
PS:第二章在13:00。
第87章 假摔
“大父,孙儿蹉跎数十年,如今终于有机会,恢复韩氏荣耀了。”
吞胡将军韩威是一位老将,岁数都五十多了,他胡须一大把,但在营中独处时,对着桑木灵位一口一个孙儿,若叫外人看了定觉滑稽。
韩威的祖父名叫韩延寿——在还没单名规矩的汉朝是一个烂大街的名字,他家亦是阔过的,韩延寿曾担任过淮阳、颍川、左冯翊等地太守,颇为贤名,深受百姓爱戴。只可惜后来遭萧望之弹劾,汉宣帝那昏君误听奸佞之言,导致韩延寿被判处死刑。临刑前,吏民数千人伴送韩延寿到渭城,老少扶持车毂,争相献酒寄情,韩延寿不忍拒绝,共饮酒一石有余。
然后就在醉后的状态下,对送他赴死的三个儿子下了遗嘱:“吾等切勿为吏,重蹈老夫覆辙。”
三子引以为戒,都辞职不仕,韩氏就这样当了一代人的白身,韩威虽然没见过祖父,但经常听父亲叔伯讲述他的故事,对汉家十分痛恨,等到新室代汉时,他拍手称快,也将祖父的叮嘱抛在脑后,出仕为官,积极为王莽镇压各地复汉宗室。
只可惜他出仕晚了些,在陈旧的官僚系统里难以出头,混了多年仍只做到校尉。
于是韩威一着急,便在上疏里大放豪言,欲效仿汉时李陵,横行匈奴,五千灭胡!
王莽最喜欢这样的壮士,当即提拔他做了吞胡将军,只可惜那两年朝廷和匈奴没打起来,直到今日,韩威才得以出征。
“此役若成,我便能越过裨将军,再升几级,恢复家门二千石的荣耀,甚至能够封侯、伯。“
这时下吏来禀报,说各曲、营的校尉、军司马都已汇集在营中,韩威遂披挂威武的甲胄?大步抵达主帐,里头十余人纷纷起身作揖:右边是正卒的校尉?左边则是羡卒、猪突豨勇的校尉梁丘赐,第五伦则在梁丘赐身后。
“诸君免礼。”
韩威扫视众人?尤其是梁丘赐和他身后几位军司马?目光在第五伦身上还停得久了点,那顶麟韦之弁着实显眼。
韩威先说了一堆国家大义,天子圣明的话,又道:“吾等此去威戎郡北边上河农都尉(银川),全程两千八百余里?要走几日,每日在何处歇息?都得定下。”
“依本将军看?每日行四十里?七十日走完,四月中旬抵达?何如?”
此言一出?帐内校尉、军司马们顿时暗暗叫苦,这韩将军也太急了,梁丘赐小心翼翼地禀道:“将军?一舍三十里乃古之常法?四十里会不会……太多了?”
第五伦这些时日读了严尤给的兵法?孙子早就说过:百里而争利,如期抵达的只有十分之一;五十里争利,能按时抵达的只有一半;三十里而争利,则三分之二至。
如今韩威非要赶四十里,就意味着掉队同样会很严重,而士卒们也会格外疲劳。
韩威却不在意士卒死活,肃然道:“若是行三十里,须得四月底才能抵达上河农都尉,军情如火,耽搁一天,匈奴就可能结束内乱,恢复安稳,如何能不急?此事就这样定了!”
定好行军期限后,便是分配各部位置,毕竟两个校尉加起来万余人,而道路狭窄,不可能一窝蜂前进,总有先后之分。
韩威在军中多年,还是很熟悉这些基本常识的:“军分兴军、大军、踵军。兴军在大军之前一日而行,作为前锋开道。踵军在大军后而行,护我后路,同时收捡掉队之人。”
他点了最倚重的军司马做了兴军,又道:”军无辎重则亡,无粮食则亡,须得有一营猪突豨勇,与我兴军同行,不知梁丘校尉麾下,可有勇锐之士主动请命啊?”
韩威也不等人起身,却点了麟弁者的名:“第五司马,你前些时日,可是当着陛下的面,在三军前出尽了风头,麾下士卒被评为最有秩序,可愿担此重任?”
营内目光齐刷刷投过来,有羡慕也有嫉妒,倒是第五伦不紧不慢起身,韩威这才看发现,他右手胳膊吊在白色的麻布上,看上去似是折了,腿脚也一瘸一拐的。只走到大帐中央,咬着牙勉强下拜。
韩威诧异:“第五司马这是出了何事?”
“近来新得了一套鞍鞯,试马时不慎摔了。”第五伦满脸羞愧:“将军重任,下吏本应领命,只是我如今手脚不便,恐怕要养上数月,若与兴军同行,唯恐耽误军情。”
“躺在辎车上让士卒拉着不就行了?”韩威不太高兴,板下脸道:“大丈夫为国效命,难道会因为些许小伤而退缩么?”
这要看是哪国了,若是两千年后,国家有召,再怕也得咬着牙上,可若是要为你大新抛头颅洒热血……
第五伦宁可做个胆小鬼。
他叹息道:“敢告于将军,不止是身体不允,下吏竟在大军开拔前坠马,此不祥之兆也。我恐怕和李广一样,是个数奇之人,岂敢再做兴军?我殒命于道也就罢了,就怕坏了将军大事。”
此言说得营内众人颔首不已,第五伦这是有依据的,他翻阅严尤所注兵法时,发现除了行军布阵外,里面还有大量关于祭祀、禳祷、诅咒、厌胜的花活,却是属于“兵阴阳”的内容。
比如挑选什么样的人做前锋,是很有讲究的,第五伦临行之际坠马,有些不太吉利,确实不适合做前锋。
韩威只好作罢,暗道:“本以为第五伦主动请缨,和我一样是个勇者,可以提携他一番,吾等一同出塞奋击匈奴,岂料却是个数奇胆小之辈,惜哉!”
吞胡将军心里仍有些不高兴,扫视营内冷笑道:“既然第五伯鱼不愿当鸡头,那就让他做牛后罢!”
……
倒是第五伦,一瘸一拐回到自己营内,只剩下第七彪、宣彪等人时,伤却立刻好了过来。
原来的这是学战国时的秦相张仪,堕车坠马啊!
宣彪很关切地问道:“司马,吾等被安排到了哪一部?”
“随踵军同行。”虽然被怒其不争的韩威一杆子撵到后头,第五伦却笑得可开心了:“后大军一到三日而行,吾等可以多休憩数日,再不急不缓上路了。”
第七彪重新进入行伍后,对功名还是有几分渴望的,有些不理解第五伦为何要佯装坠马示弱,嘟囔道:“宗主,这其实是个好机会啊,若能作为兴军,得了韩将军青睐,往后说不定会向朝廷进言,提拔你做校尉!”
第五伦摇头:“我现在的本领,能治得了一营,却治不了一曲,去奢求高官厚爵何益?”
他解下胳膊上的吊布:“兴军必须赶在大军前一日,若是路上遇到道路损塞、桥梁破损,还得临时修葺,而正卒们一向瞧不起猪突豨勇,重活累活肯定都扔给吾等来做,到了地方还要为彼辈张罗饭食。”
正卒倒是轻装上阵保持战斗力了,但他们这些羡卒却得累死。
虽然不管分到哪部,这些事都免不了,但随兴卒而行压力最大。
“兴军为了赶得及时,每天要走的就不是四十里,而是五十里了。正卒多备车马,而猪突豨勇们呢?只有两条腿,还要推攮辎重粮食。若是赶不及兴军耽误了军情,必遭申饬,若是强行赶上,以营中士卒的体力,两个多月下来,恐怕将有一半的人横死于道!”
诚然,也有其他军司马宁可多死点没用的猪突豨勇,也要得到韩威赏识,但第五伦不需要,他很清楚自己参军是为了什么。
第五伦严肃起来:“我宁可不要这所谓的将军器重,也要让麾下士卒少些死亡!”
第七彪不敢再言,而宣彪则被第五伦此为感动得快哭了。
到了开拔前一日,虽然第五伦假摔的事不敢宣扬,但他为了让士卒不要太劳累暴毙而拒绝兴军,随踵军而行的事迹,却在营内传开了。
八百猪突豨勇更加庆幸自己遇上了这样一位主官。
随着金鼓齐鸣,前锋兴军的旗帜已经出发,有位羡卒的军司马积极请命,顶替了第五伦的位置随他们前行。
那位军司马倒是趾高气扬骑在马上轻轻松松,可他身后的猪突豨勇,却只能在正卒刀兵的威胁下,绝望地跟上。
他们的模样,正是本营数月前的状态:其状也,皮包骨骼,瘦若枯材,如以“鹄形菜色”四字去形容,只有过之而无不及,俨若骷髅,活似鬼样。
其衣也,除下身穿着几块破布片聊以遮羞外,上身悉被以极其单薄的稻草蓑衣,草鞋无袜,甚至还有打赤脚的。
其色也,早被太阳晒得一身黝黑,难见其真正皮肤,惟有两个白眼仁在翻动。
其行也,你拉着我,我扶着你,纵未用绳捆索穿,则天然连成一串,颤颤抖抖,推攮着辎重,蹀躞蹒跚而行,一旦慢了半步,正卒手里的矛杆就重重地打过来。
猪突豨勇们只好像畜生一样前行,唯一的希望,就是用自己的一日劳苦,能换来一口所推车乘上的粮食。
第五伦麾下的士卒们围在门边,心有戚戚地看着这一幕,而午后时,他们还收到了第五伦赠送的大礼。
那是八百多双结实的布履,由第五伦亲自巡营时,按照大、中、小不同规格,分发到每个人手中。
士卒们接过履后,下拜千恩万谢,过去,他们的衣履多被军候、士吏克扣,甚至直接不发。
可自从第五伦来后,不仅衣履如数发放,这趟远行前,第五伦还自己掏钱从茂陵购买,附赠每人一双,按照市价,起码花了四万钱。
第五伦心中却有一笔账:“四万钱,可能救下四百人的腿脚和性命,值不值?”
肯定会有人笑他:妇人之仁,难成大事。
但第五伦只觉得:“这世道,还缺严苛、残暴的将军么?”
“要比这些,我再狠下心,都比不上其余校尉、军司马,比不上韩威,更比不上关中的奴隶主们。”
“要想得人心,只能反其道而行。”
接过履的猪突豨勇们都朝第五伦稽首下拜,千恩万谢,第五伦只对他们说道:“此行遥远,我知道诸君没人想去,但正卒在侧,有脱逃者可能会被直接射杀,死路一条。”
“反而是到了新秦膏腴之地,还有活路。”
“所以本司马希望,靠着这多出来的一双履,每个人,都能相互扶持,一起走到边塞去!”
“若有不幸死亡,本司马也会将他安葬于道,竖一个木牌,写上他的名。”
第五伦朝众人作揖,而众人则朝他下拜,一个本是猪突豨勇们说笑时传的词,从他们口中说出,成了这八百猪突豨勇共同承认的名号。
“诺。”
八百个声音齐齐道:“吾等乃是第五司马麾下的兵,吾等是……第五营!”
……
PS:第三章在18:00,求推荐票。
第88章 刁民
张鱼在第五伦帐中侍墨,偶尔会看到宗主白日行军后,乘着天没黑透,持笔画着地图。
小张鱼凑过去观望时,宗主还指着那些山川道路对他说道:“张鱼啊,吾等现在位于京尉郡,沿着泾水往西北方走,白日隔河遥望那座山叫甘泉山,甘泉宫就建在那,泾水对岸便是吾等的家乡列尉郡。”
他害怕泾水,数年前就是那场水灾,让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遭受灭顶之灾,而如今说到家乡二字,张鱼第一想到的不是早就被冲垮的儿时居所,而是收容了他和朱弟的第五里。
几年的流离失所让他们忘了家的感觉,倒是在第五里重新找了回来,刚开始时名为帮厨小弟,但那些庖厨里剩下的下水、角料,随意烹煮后,多进了他俩的肚子。原本瘦弱的二人个子蹿了不少,张鱼现在努力曲臂,甚至能找到一小块肌肉了。
而那些全里人参与的祭祀、欢庆,也加强了他们的归属感,张鱼甚至恨不得自己也姓第五,省得第五福总用高人一等的眼神看他。
到了次日继续行军时,等到队伍在泾水边休憩时,张鱼便将昨日刚学到的东西显摆出来,告诉猪突豨勇们,对岸就是列尉。
“是家乡。”
除了少数因欠了訾税被迫沦为壮丁的农夫面带眷恋外,其余奴隶出身的人却面无表情。
张鱼立刻就明白了,他们并不想家,列尉留给众人的记忆,除了鸡鸣就要开始的苦活、主人的训斥外,就只剩下身上的笞迹了。
“军营里虽苦,但至少伯鱼司马来后这个月,我还没挨过鞭笞。”臧怒满意地如是说,想要激起袍泽们对第五伦的感激。
可他的口才和号召力较主薄宣彪差多了,竟成了翻车现场,猪突豨勇们纷纷吐诉了自己的挨打经历:“我挨过,因为开饭时抢食。”
“我也挨过,因练站姿时太困,站着睡着摔倒出了圈。”
“还有我,我从鸿门到茂陵的路上,跑了两次。”
“你还有脸说?换了在其他营,早死两回了!”
已经做了士吏的臧怒大骂他们:“汝等……汝等活该,打得好!下次再打,乃公亲自持鞭。“
众人也嘻嘻哈哈承认了,第五司马虽然心怀仁德给他们衣食,但在军纪上,除了减少残杀外?小的惩处其实还严了几分。若是老练的兵油子,或许还会畏威不畏德,但众人多是苦奴婢出身,如今庆幸得自己遇上个好主人?在发觉留下似乎更有活路后?都不跑了。
随着一声吆喝,短暂的休憩结束?他们又得去拉着满载甲兵的人力辇?或者挑着放置粮食的扁担继续上路。
就这样?开拔后的第十天,他们抵达了弋居县,这个县过去属于汉时北地?被王莽划给了京尉,离开弋居县,便终于出了六尉地界?正式进入威戎郡了。
这下轮到书佐宣彪想家了。
道路沿着泥水河谷向北延伸,泥水一如其名:一石水、六斗泥。时值仲春二月?径流尚小?但已经十分浑浊。
脚下的黄土厚重而夯实?在水流的雕塑下?形成了许多沟壑纵横的墚墚峁峁,头上扎着白帻的农夫忙着耕田种粟,有时也会出现三三两两披着羊裘的牧民,手里挥舞着鞭子,将黑山羊从黄土塬赶到河边饮水吃草。
“这一带的景致,却是像极了列尉北部的修令县。”宣彪一下子十分想念父亲,也不知他在五威司命牢狱中过得如何?是否已经判刑流放远方?
越往北走,景色就越是荒凉。
来自列尉郡南部的一些人低头捧起土壤尝了尝,只觉得这附近真是穷山恶水。
“到处都是灌木和土塬,土质也不好,如此贫瘠的地方,一把粟种撒下去,半年之后也收不上多少来。”
“军司马说过,吾等此行的终点,是大河两岸富庶肥沃的土地,怎么越走越不像啊?莫非是在骗吾等?”
虽然嘴上说不想家,可这些列尉人在进入陌生的环境后,还是第一时间产生了恐慌的情绪,毕竟他们的前半生,最远的路也就是陪着主人,去县城赶个集。
这时候,就轮到宣彪给众人做思想工作了:“此行要走七十天,如今蔡走了十日,这路上景色还要变上许多次,军司马是何许人也?懂的自然比汝等甿隶多。“
“我过去也曾听父亲提及,汉时曾徙贫民于关以西,充斥朔方以南,移民在那开垦土地,养活了七十余万口,因为富庶堪比秦中,故名新秦中,土地丰饶,牛羊成群,据说秋天时,谷子多到吃不完。”
稍稍安定猪突豨勇们的军心后,宣彪心里其实也有些没谱,毕竟只是道听途说,没亲自去看看,反倒是在跟着父亲隐居期间,遇上过一些从北方南逃的边缘之民,听他们吐诉,说五原等地已经极其困乏,只不知威戎北部如何?
因为沿途荒凉,经常走三四天才能抵达下一个县城,路上遇到的死人,渐渐多了起来。
过去半个月里,路上本就时常能遇到倒在路旁的猪突豨勇,有时身上带伤,是逃跑时被杀,有时没有任何伤口,乃是饥饿病累而倒毙,身上的衣裳被同袍们无情剥走,这里野狼出没,有时甚至能看到它们抢夺一条新鲜的人腿,红着眼睛厉声低吼,令人毛骨悚然。
在西河亭县(大要县)时,眼尖的张鱼更发现了骇人的一幕:那是一个刚埋下没几天的大坑,里面横七竖八躺满了猪突豨勇,因为埋得太草率,往往露出一条腿或一只脚在地面上,甚至还有人被埋了一半后发现还没断气,却被抛弃不管,只在那抽搐着、哀求着。
第五营救起其中一个,灌了水后还有生气,听他自述,乃是跟随前锋兴军的,兴军主官不顾猪突豨勇疲倦,日夜兼程赶路,他们不到七百人,十来天里已经倒毙五分之一。
“夜晚用绳索套在他们的颈子上缚到一起,还要剥光衣裳,以防私逃,而像我一样的病兵,则被抛弃。”
加上鞋履、被服、食物被上司侵吞,出发时本就状态极差,很多人走了十来天,已经灯枯油尽,再走不动了,等待他们的,只有被抛弃死亡一条路。
这人也没活多久就咽了气,乘着休憩的当口,在宣彪的提议下,因为吃得饱,还有余力的众人刨坑将他埋了,这次埋得很深,深到野狼野狗没法将尸体掏出来。
等埋好填平后,臧怒又发自肺腑地说道。
“还是伯鱼司马待吾等好啊,不但分发衣履,这十来天也没让吾等饿着上路,遇上病弱不堪难以行进者,便在亭舍将其释放,还留了点钱。”
至于那些人后来的命运,没人知道,也不想知道。
这次没人抬杠反驳,猪突豨勇们都在夕阳下默默站着,随着夜色渐浓,不自觉地靠拢在一起——路上遇见的死亡越多,他们就越发团结。
正如第五伦希望的那样,团结在他的周围!
……
猪突豨勇们如同孤舟上的船员,面对外面的惊涛骇浪,只能将所有忠诚和希望,寄托在掌舵的船长身上。
但第五船长自己,也承担着巨大的压力,在营中内部,第五伦三令五申,在路上这两个月,吃空饷可以,但克扣活人口粮的事,必须杜绝!
反正当百、士吏差不多都换上了他的人,第七彪做了当百,第五平旦、第一鸡鸣等为士吏,底层士卒又有宣彪等人帮自己管着,两名军候戴恭、金丹彻底被架空,只能唯第五伦马首是瞻。
最大的麻烦来自外部条件,尽管有牛马拉车,但他们从京尉郡仓带出来的粮食毕竟有限,而北地郡穷僻,当地官员再刮一层油水后,根本得不到多少补充。
为了让手下八百人不挨饿,第五伦每天都要和踵军司马扯皮,争取让猪突豨勇们有口饭吃。
“赶路耗力巨大,正卒每顿食两斤(500多克)干饭,羡卒应吃同样的份量。”
“毕竟,不论是辎重甲胄,还是粮秣草料,都由我麾下众人推攮运送,可比正卒只需负刃而行劳累多了,若是累垮了他们,拖慢了行军速度,反倒不妙。”
踵军司马名叫屠门少,杜陵人也,祖上大概是杀猪屠狗的,生得一脸油腻,他也是个讨价还价的老手了,刚开始说什么,兴军、大军的猪突豨勇只能吃正卒一半的口粮,在第五伦据理力争许久后,才松了口。
“一斤半,且无酱菜佐餐,决不能再多!”屠门少不容第五伦再说话,结束了这场每隔几天都会发生的争执。
末了却又笑道:“这还是看在伯鱼的面上。”
确实,第五伦又是贿赂,又是承诺给屠门少家送煤球等好处,才将其说服,但按照屠门少的说法,他在意的可不是那些身外之物,而是第五伦这个人。
“伯鱼可知,先前韩将军麾下众司马如何看你么?”
屠门少道:“皆对你侧目啊,直到那一日决定先后次序,若是伯鱼处处争先,众人肯定会对你更加忌惮,可在你推脱之后,反倒觉得你亲切不少,我这才愿与你往来。”
才华横溢的人总会招致嫉恨,第五伦没想到,自己露怯藏拙,竟还有这种意想不到的好处,否则就要挨友军黑刀了。
二人正说话间,宣彪却来禀报,说发现沿途宿麦青苗被践踏严重,不少还被拔走,可能是前方兴军、大军干的。
“应是猪突豨勇所为,果然是狗改不了吃屎。”屠门少笑了起来,这话让宣彪心里大怒,却被第五伦摇头制止。
应该是跟着前军得猪突豨勇们饿坏了,粮食不够,便挖野菜啃树皮,地里距离成熟还早的宿麦青苗也没放过。
第五伦只能确保,自己手下的第五营,因为平素吃得勉强够,应该不会干这种事。
这附近是功著县(郁郅县),距离威戎郡首府还有两天路程,到了那,他们就能从郡仓得到最后一次补给。
可等踵军再度上路时,在路上却被一众群情激奋的百姓给拦下来了,都是本地人,数量上百,还有更多人涌过来,手里持着农具,为首的三老义愤填膺地表示,前军路过时毁掉了他们大片青苗。
一些人前去阻拦,却被当成丁壮给抓走,现在此事已经惊动了啬夫、三老,要能做主的军官给个说法。
这下有些麻烦了,第五伦正要提出,自己去和这些三老等商量商量,毕竟他擅长不同地区方言。
不料屠门少却冷笑一声:“前军惹的祸,关我后军什么事?”
屠门少懒洋洋地举起令旗,让正卒里的新兵们上得前来,排成阵列。
“吾等奉天子命,前去塞北抵御匈奴的,汝等这群刁民不携壶提浆来迎王师也就罢了,居然为了区区小事阻拦?”
“天子有诏,方出军行师,敢有趋攘犯法者,辄论斩,毋须择时!听我号令,长兵在前,弓弩在后,尽管射!”
这话听得第五伦大惊,连忙拦着:“且慢!”
屠门少却狞笑道:“伯鱼且看好罢,我教教你如何与这群刁民相处,十多天了,新卒总得见见血,彼辈不是什么百姓,而是贼寇,杀伤者有赏!”
而对面的本地百姓也看出情况不对,纷纷后退,恰有一骑冲出,手中高举印绶,大声道:“住手!”
“吾乃朝廷钦命,义阳侯,傅长。”
……
(首订加更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