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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新书txt下载     新书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565章 江汉

    滔滔江汉,南国之纪。

    张鱼站在一艘小翼的船首,伴随着水流的加速,他所率领的船队已经远离了襄阳附近那如同天门般的大山,进入一望无际的平原,放目望去,肥饶的江汉之滨尽收眼底。

    “冯异不入口袋,只在襄阳之郊驻军,与偏师隔山相望,欲耗尽其粮秣,拖垮魏军。既然如此,便要将口袋扩大,按照镇南将军之计,吾等作为奇兵,走水道迅速南下,宜城守将已与绣衣卫谈好条件,愿意以当地三个县降魏。相比于汉、成,魏国势大,加上投诚政策美名远播,江汉士人很乐意抛弃旧主,换一个伯子之位来做,让家族长享富贵。”

    张鱼的绣衣卫,连同冯衍的大行令,两个部门管的就是收买、谍报工作,秦时李斯以数万金,而尽得六国将相暗通款曲,如今天下谁黄金最多?当然是继承了老王莽巨额财富的第五伦。

    只要在黄金面前软下来,就能进一步通洽,考虑到各地都传说魏国苛待豪贵,张鱼还派人给目标人物细细讲解皇帝的政策: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抵抗的才甄灭分田地,只要主动投靠大魏的,不论庄园还是祖地,都一律保留。

    若不信,且看那南阳阴氏,就是最典型的马骨,第五伦不但恢复了他家过去七八百顷田产,遭赤眉夺走的庄园也归还,阴识还做了太守呢!

    如今天下各诸侯皆是近几年才崛起的,草创仓促,内部并非铁板一块,故而绣衣卫的业务做得不错,几乎处处皆有情报、内应,宜城就是张鱼最用心经营的一处。

    就算冯异发现他们南下,也无可奈何,据张鱼所知,汉军的舟师是适合在大江、云梦泽那种宽阔深水地方战斗的大舰,能逆流拖到此处的,多是中小型号的粮船。

    至于楚军的舟师?大多在云梦泽被冯异歼灭,往西逃到江陵了,鞭长莫及。

    反倒是魏军多造适合浅水的平底战船,目前占尽优势,真可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按照计划,只要宜城拿下,口袋封死,冯异就腹背受敌,失去了后援,可以被岑彭一举击灭。

    然而,一个来自前锋船只的警告,打破了张鱼快速结束这盘棋的想法。

    “绣衣都尉,前方二十余里外,多出一座浮桥,乃是汉军连夜搭建!”

    “浮桥?”张鱼一愣,当得知那浮桥上正有汉军大队人马,自汉水西往东渡时,顿时大悟:“好一个冯异!欲趁我舟师控制从襄阳到宜城间汉水前,先行转移么到东岸去么?”

    若冯异留在汉水西岸,往北,则入岑彭套中,往南暂退,则等于放弃了襄阳的争夺,甚至会被速度更快的张鱼舟师配合宜城降兵,堵在那里,等岑彭南下合战。

    然而冯异却提前看到身处下游的危险,竟欲赶在魏军制汉水权建立前,先跑到东岸去?

    随着船队再往南,天色渐黑,那座浮桥已依稀可见,冯异的行动力很强,看东岸的火光,万余汉军已几乎全部转移完毕。

    如此一来,汉军就变得可进可退,岑彭的计划还没实施,就先被破解了?

    “都尉,该如何是好?是暂停南下,回禀镇南将军,还是冲过去,毁掉浮桥,继续前往宜城?”

    汉军的浮桥略简陋,连木桩都没打,直接靠着搜集来的民船搭门板,颇为脆弱,在水流中都摇摇晃晃,甚至挡不住战船奋力一冲。

    “立刻派人回报岑公,至于吾等……”

    张鱼也在犹豫,既然冯异提前转移,那宜城的汉军粮船,恐怕也南退到安全地区,他们的袭击只怕要落空。再者,冯异如此料事如神,自己收买的宜城,他是否也做了准备?若是强行南下,上百艘船只,五千士卒恐怕会有危险,得不偿失啊。

    最终让张鱼下定决定的,却是手下在浮桥上窥见的一个细节。

    “都尉,浮桥上汉军几近渡完,但亦有士卒手持长钩拒,持弓弩,于浮桥上北向防御,似在提防吾等冲击!”

    张鱼顿时眼前一亮:“冯异若在宜城有埋伏,当不至于尽力阻拦,反应故意放我南下。”

    又观冯异在东西两岸的军容,都颇为杂乱,且不像是故意装出来的,看来冯公孙这次转移,也颇为仓促啊。

    于是张鱼咬咬牙,堵上了自己的仕途,拔剑指向前方浮桥上火把通明下,映得犹如一道金汤的汉水!

    “派十艘小艨艟居前,冲过去!”

    艨艟船体狭而长,并以生牛皮蒙船覆背,汉军遥遥射出的弓弩无法将击沉,松脂火箭亦不好使。其两厢开掣棹孔,水手们得到犒赏承诺后,数十条木桨奋力划动,加上顺流,速度越来越快!

    此船正前方有硬木为撞角,破开水浪,距离浮桥越来越近!

    浮桥上仍有汉军辎重部队在过,眼看十艘艨艟冲来,行者加快脚步,却导致浮桥上更加拥挤,不少人落到水中,靠北处,汉兵们手持长长的钩拒,试图挡住艨艟,可人的双臂,如何与一整条船的动能相抗?触碰到的瞬间竟相折断。

    第一艘艨艟重重撞上浮桥,汉水之上,长达一里(400多米)的浮桥剧烈晃动,令人站立不稳。随着剩下的船依次撞击目标,犹如十把刀子戳中了长虫,使它痛得剧烈扭动,更多的人丁牲畜车舆落水,哭喊声响彻汉滨。

    当张鱼的座船过时,只见浮桥变得支离破碎,在水流冲击下加速解体,江面上着不少汉兵,他们抱着木板,用手划向两岸。

    绝望之下,有落水者向魏军船只求救,无数双手伸向路过的船壳,希望敌人能够怜悯。

    张鱼冷冰冰地下令道:“救起那些看着像官的,拷问知晓冯异打算。”

    “至于其余人……”他让人转告水手:“远者不必驰射浪费箭矢,任其自生自灭,近者用木桨一拍,助彼辈早入黄泉!”

    ……

    眼看浮桥解体,魏军船队从容南下,沿途还虐杀江中汉兵为乐,这一幕看得汉军校尉们咬牙切齿,而将军马武更是怒发冲冠,向冯异请战:

    “冯将军,天色已晚,这支船队往南不远必定停泊,请让我将先锋南下,追上魏寇,将其聚歼,为士卒报仇!”

    冯异却摇头:“其顺流南下,其速若骏马奔平川,如何追得及?就算追得,彼必停泊于西岸,汝等泅水袭之?恐怕要反中了埋伏啊。”

    冯异赶在魏军舟师南下,将自己困死在西岸前,主动跳至汉。如此,他就有友军的都城黎丘可以依托,就算秦丰依然不放心汉军,不愿让他们入城,最起码也能提供点粮食。

    这次的结果,于冯异而言是可以接受的,上万大军顺利渡过,只损失了几百人和部分辎重。

    但马武却对这次渡江颇为不解:“我始终不明白,冯将军既然猜到魏军或派遣舟师南下袭击宜城,那就应将计就计,也拔营南进,与宜城邓晨、鄀县王常汇合,便可得上万绿林、舟船数十相助,拦截江中,以众胜寡,灭其偏师!可得大胜。”

    马武狠狠地看着狼狈游到岸边的汉军:“也不必像如今这般,受这鸟气!”

    面对马武的质疑,冯异只长叹一声,才说出了自己的顾虑。

    “岑彭趁着三月雨水,支流暴涨,派后方舟师南下,这算一步险棋。一不小心便会进入汉军包围,全军覆没。岑彭善出奇兵,但绝不无的放矢,更不会出昏招,胆敢如此,定有缘由!”

    思来想去,冯异考虑到一个可能:“宜城,只怕不可靠了。”

    冯异对友军从来不报太大指望,楚黎王已经到了众叛亲离的边缘,邓晨曾经忧心忡忡地向他禀报说,宜城对提供汉军粮食颇不上心……

    冯异的这个猜测,在第二天就得到了证实,南方的邓晨遣人走东岸陆路,星夜送来急报:

    “幸得冯将军提醒,吾率舟师粮船南返鄀县,师旅无恙,唯夜间宵遁,搁浅触石沉船三艘。此外,宜城闻吾等撤走,竟遣兵来阻,楚黎王丞相赵京果降魏!今宜城已悬第五伦五色旗矣!”

    看完急报,马武惊出了一头汗,若按他的想法,汉军恐怕要在宜城吃一个大亏,如今虽然狼狈了些,却也是最好结果了。

    “既然宜城降魏,吾等被一分为二,楚黎王胆怯惧战,龟缩襄阳不出,仿佛这荆襄不是他的地盘。邓奉先也坐困邓县,不得与吾等联兵,冯将军,如今该如何是好?”

    马武言下之意,这时候是否该退一退了?他还是力主进攻宜城:“宜城新降,必然人心不稳,而南下魏军亦不多,反正岑彭一时半会也攻不下襄阳、邓县,等扫除后顾之忧,北上再争也不迟。”

    冯异摇头:“岑彭不强攻,是为诱我,吾等一旦南退,他必合军击襄阳,襄阳守军见汉军离开、宜城降服于魏,必心中大惧,纵秦丰欲死战,他麾下众人,也各怀心思,难以久持。”

    也就是说,他们敢退一步,襄阳只怕要丢!

    冯异很清楚,这次战争的目标是争夺襄阳,而非歼灭魏军几千人,魏军有中原兵源,是杀不完的。反之,若襄阳落到汉军手里,刘秀麾下的名臣大将,可以将这里变成一个大磨盘,一点点磨尽北方的骨血!

    但敌方可是岑彭啊,亦是志在必得,这一仗,俨然是在赌军队,甚至是王朝的命运,是要见好就收,还是啪的一下,押上去?

    手中是万余性命,更关乎汉魏逐鹿,冯异肩上沉淀,心中踌躇,此时此刻,他多么希望,自家的皇帝,战无不胜的刘秀,能在此替他拿主意啊。

    但不能,马武连同营中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冯异,将军,是三军胆魄!

    冯异想起了多年前,在昆阳城下,那位如阳光般耀眼的帝王之选,带着区区三千人,做出的疯狂之举,那一幕永远刻在他心里。

    而当他向刘秀请教用兵之法时,刘秀是如此告诫冯异的:

    “进退开合,变化不测,活兵也;屯宿一处,师老人顽,呆兵也。”

    “公孙稳重,但兵者诡道,当多用活兵,少用呆兵。”

    “不南下。”

    最终,冯异做出了从军以来,最激进的一次选择,他凝望北斗星下的苍穹:

    “吾等。”

    “继续北上!”

    ……

    “冯公孙居然早一步跳到了东岸?这一局,确实是棋逢对手啊。”

    当得到张鱼急报后,岑彭并未觉得可惜,他早有预料,这场仗,绝不会那么轻松,如今只不过是第一回合的较量,他的棋子,似乎落空了……

    手下的校尉们倒是挺高兴:“冯异身后被截断,必先解决后顾之忧,如此,吾等只需留数千人在樊城看好邓奉,主力便可渡过汉水,与阿头山偏师汇合,尽情进攻襄阳了。”

    然而岑彭却只下令,让师旅按照此策,多树旗帜,假装济汉南攻襄阳,但他依然将整整两万大军,攒在樊城,也不知道在等什么?

    直到三月上旬的一天,一份骑从匆匆送来的情报,让大营校尉们惊愕不已。

    “冯异将汉军主力,自黎丘北上,直扑樊城而来!”

    好家伙,一般人即将入袋,会拼命往袋子口跑。

    可这冯异,他这是想作为锥子,将口袋底捅一个窟窿啊!

    但众人旋即又喜:“我军重兵仍在樊城,阿头山偏师亦可随时北返,冯异来此,可扎不穿囊,反而会撞上铁板!”

    冯异难道还指望,能与困守邓县的邓奉配合,先击败岑彭主力不成?

    岑彭也感觉到颇为困惑,因为这与冯异过去的稳重谨慎风格截然相反,而且很像是狗急跳墙的昏招啊……

    他在地图前站立良久,最后恍然大悟,长叹了一声。

    “贤士之处世也,譬若锥之处囊中,其末立见。”

    “冯公孙便是如此,平素锋芒不露,唯在危难之际,乃颖脱而出也。”

    “他要刺的不是樊城。”

    岑彭再一次做出了预言。

    “那是何处?”校尉们诧异。

    岑彭手指点在樊城东方,被森林遮蔽的平行位置:“南阳!”

    “蔡阳、舂陵!”

第566章 围魏救赵

    “此乃围魏救赵之策。”

    “马将军进入南阳境内后,勿攻县城,只取乡邑。在各县多发布皇汉归来之旗号,以使当地不满魏吏者群起响应,旌旗先东指帝乡舂陵,与我朝内应汇合,再往北,去将军的故乡,湖阳县……”

    马武就是南阳郡湖阳人,年轻时的梦想是做一个亭长,结果却因为杀人,而逃到了绿林山,做了被亭长缉捕的盗贼。

    虽然他的梦想偏离了道路,但冯异的谋略也算因人制宜,给马武规划了清晰的目标:“汉天子母家樊氏乃湖阳大豪,虽为第五贼所逐,然樊氏待乡民极善,至今遗泽尤在。将军携樊氏子弟至湖阳后,可得人力粮秣补充,而后或威胁宛城,或东捣颍汝,总之,务必将岑彭后方搅乱!”

    这就是冯异想出来的破敌之法了,他留在黎丘坐镇,交给马武五千老卒,执行这个孤军深入的捣背计划。

    前段时日,李通等人奉刘秀之命,在南阳的举事破坏已宣告失败,事实证明,沾了更始刘玄昏庸胡为的光,南阳民间对“汉”的热情并不如刘秀君臣想象中高,马武此去凶多吉少。但他还是硬着头皮接下了任务,虽然对冯异这个“后来者”跻身自己头上心有不服,但作为刘秀的妻兄,马武也对东汉的生存竭尽全力。

    最初的行军还算顺利,五千余人携带五日之粮上路,沿着绿林山东麓,绕过魏军布防的汉水樊城,往东北方走,穿过密布森林的小丘,兵锋直指蔡阳、舂陵——这两地在南阳也属于边缘区域,冯异这是发现对弈争不过中央,索性改取边角了。

    当蔡阳县城遥遥在望时,马武还不忘询问后军赶来的斥候:“魏军跟来了么?”

    马武希望魏军全来追击自己,那样可以给冯异减轻大量压力,他当年数次为绿林探查各县,熟悉南阳道路,大不了就带兵卒跑回绿林山嘛。

    当得知魏军只派了少数骑从远远紧随,并未派遣大队人马来追击时,马武不喜反忧:“岑彭看出吾乃虚张声势,并非汉军主力?就算如此,竟连一个校尉都不遣来追剿,莫非是小觑我马武焉?”

    一念及此,马武又想起当初被岑彭在蓝口聚击败的经历来,顿时怒从心起,下令士卒加快脚步:

    “那便让岑彭为其轻敌付出代价,且让吾等,将南阳,搅个天翻地覆!”

    ……

    “岑将军,汉军已东入南阳境内,当地剿匪驻军,不过每县数百上千,无法抵御贼军,县城尚能守备,乡邑里闾多为贼人所陷,蔡阳令、舂陵令纷纷遣人告急!”

    “宛城阴太守也遣使相询,问将军是否要分兵回师,稳固后方?”

    “回信,让阴识看好宛城周边,至于蔡阳、舂陵、湖阳等地……大不必管!”

    在岑彭眼中,那片南阳的边角区域,除了交通要道的随县派了一校尉坐镇外,其余各县,都是可以暂时放养甚至放弃的。

    岑彭冷笑:“听说马武在汉兵中军纪最差,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当地刚刚恢复生产安宁,他欲乱我后方?好啊,此乃刘秀等辈乡土,彼辈都不甚爱惜,我又何必过于担忧?当地越乱,百姓对刘秀更无爱戴之意,倒是彻底绝了所谓的人心思汉。”

    岑彭自认为已在后方留足了守备之兵及后手,既然识破了此乃冯异围魏救赵之计,竟不加理会。

    此魏非彼魏,他不是庞涓,大魏皇帝第五伦,也不是魏惠王!

    “那将军,吾等接下来当如何?”

    在镇南将军幕府众幕僚看来,如今选择无非两个:一是把如芒在背的邓县拿下,另一个,则是去进攻冯异驻扎的黎丘城。

    然而,岑彭却偏选了他们没料到的一处。

    棋入中盘,岑彭仿佛等这一刻许久,笑道:“自然是渡过汉水,与阿头山处等待已久的偏师汇合,以其所制器械,进攻襄阳!”

    “襄阳?”

    幕僚、校尉们大惊:“但冯异就是襄阳东南啊,虽然分兵,但亦有数千之众,足以使襄阳之敌心存侥幸,殊死抵抗。更何况,吾等身后还有邓县之贼,若邓奉与冯异联手,趁着将军专注攻取襄阳,先取我樊城,断了后路,又该如何是好?”

    “就是要当着冯异之猛攻襄阳!”

    岑彭却道:“否则,如何逼这稳如江汉之龟的冯公孙出来野战?”

    “若邓奉也一并出来,那便更妙。”

    “我有水上舟师优势,占据汉水,彼若敢击我后方,三军经浮桥回师,樊城便是二人葬身之地。”

    “而若是不敢,就只等着,襄阳城头插上五彩旗罢!”

    ……

    随着局势紧张,那楚黎王秦丰,总算同意冯异入驻他的都城黎丘,以免被魏军一冲,被歼于城下。

    当魏军最近的调兵动向传到黎丘城时,冯异的幕僚偏将们也一片哗然:

    “岑彭这是何意?”

    “不派兵去追马武将军也就罢了,竟举三军之众,直捣襄阳!”

    “这是完全不要后方么?”

    这种打法,他们完全看不懂,岑彭仗着兵多和皇帝信任,比当年微末时更加激进。

    但众人又觉得,此乃难逢之机。

    “我军不如趁岑彭南击襄阳,先北上与邓奉合兵,便足以断岑彭后路。”

    “岑彭岂能想不到这点?”

    冯异倒是感慨良多:“兵法云,备前则后寡,备后则前寡;备左则右寡,备右则左寡;无所不备,则无所不寡。”

    “大战前,岑彭故意分兵,似乎处处皆备,欲诱我入瓮歼之。一策不行,便索性只用阳谋,三军合一,做出必取襄阳之势,这是逼我出击啊。”

    一旦决战,他手头只剩下不到一万人,如何与岑彭三万之师抗衡?

    更何况,冯异对那邓奉绝无信任,此人连亲叔父都能出卖,又怎可能与汉一条心?这个人最大的期望,便是汉魏两败俱伤,由他来得渔翁之利吧?反复无常之辈,不可列入决定胜败的考量中。

    果然,又过了两天,斥候传来消息,说在县中憋了两个月的邓奉,终于出兵了!

    然而其兵锋所指处,又让汉军将吏们惊愕无言。

    “邓奉不顾樊城、襄阳,径直带着主力北上。”

    “邓奉先又意欲何为?”众人更加糊涂,倒是冯异一语就中:“邓奉欲趁汉魏交兵之际,收复新野等地,此人仍想着做‘南阳王’!”

    此事对汉军有一点利好,随着邓奉出击,配合马武捣乱,岑彭的后方可能会更加混乱。但却又不会直接帮到汉军,打破战争的天平,这邓奉,真不愧是踩鸡蛋高手啊。

    襄阳再险峻,这时代毕竟只是个小县城,又失了山、水之险,随着岑彭主力南移,一时间频频告急,危在旦夕。

    但冯异仍按兵未动。

    他在等什么?

    在襄阳攻防战开始的第三天,冯异与幕僚们道明了实情:“援兵!”

    ……

    位于汉水中流的宜城,虽然不如襄阳那般险要,但也是水陆枢纽,这座大城忽然叛楚降魏,成了卡在汉军咽喉上的一根尖刺。

    虽然与冯异消息并未中绝,但被断为两截,也让这场战争的胜利离汉军更远了一截。故而汉将王常、邓晨心急火燎,带着绿林兵猛攻宜城,试图夺城,清处争夺襄阳的障碍。

    然而被临时收募的绿林残卒,不但士气低落,训练、装备不精;各渠帅们也各怀心思,欲保存实力,在城下摇旗呐喊,观战争成败他们很热切,可一旦轮到自己攻城,却又找各种借口,拖延耽误,就是不愿意近又厚又高的城墙。

    无奈之下,王常只与邓晨商量,效仿秦将白起破宜城的前身鄢都之策。

    原来,昔日秦军破鄢,靠的是在城西百里处修长渠,引河流灌城,水入城为深渊,城的东北角经河水浸泡溃破。

    如今,那条害人命的长渠仍在,只被改造成了灌溉庄稼的水沟,汉军欲故技重施,将这利民之渠,重新变成水攻杀人利器了!

    展现这一意图后,汉军却遭到了宜城更加剧烈的反抗,甚至有兵卒突围出城,破坏汉军的开渠工程。双方在城外长渠反复作战,却谁也无法彻底击败对方。一来二去,汉军也苦于人手不足,附近百姓都跑光了,汉军耗费旬月,依然对宜城一筹莫展。甚至有些绿林渠帅,见没好处捞,尽剩下苦活累活,开始带着兵卒跑路回山,逃兵日增,而二将部众却越来越少。

    城内的张鱼看到这一幕,算是松了口气,他只需要拖到岑将军破襄阳,便算完成了任务,更能将魏国的控制区域向南推进到此,未来对汉征伐时,将更加有利!

    然而这脆弱的平衡,也只维持到了三月下旬。

    最先监视到情况有变的,是汉水上的魏军艨艟,他们占据了上游优势,而汉军大船难以从长江、云梦溯流抵达这么远的位置,颇为嚣张。

    然而,一支支打着炎炎赤旗的队伍却自汉水畔的陆路抵达,使得宜城汉军数量一变为三。

    “汉军援兵怎来得如此之快?”张鱼观察到变化后,心惊不已,而城外的王常、邓晨则是大喜过望,平添了对战争的信心。

    “竟是邓司徒亲来!”

    “奉陛下诏,让我率众及粮食辎重来援。”汉大司徒邓禹神色轻松,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但邓禹心中,却满是忧虑的。

    在他原本与刘秀敲定的计划里,冯异足以夺取荆襄,然而魏国仿佛早有预料,一个岑彭,就与冯异僵持住了。

    冯异也实话实说,早在月余前,就遣人急报刘秀,表示靠着荆州两万军队,外加一万绿林杂兵,恐怕拿不下襄阳,他需要援军!

    刘秀当时正在柴桑督军,犹豫再三后,将身在淮南的邓禹也调了过来,带着第二批军队,足足两万之众,驰援江汉!

    如此一来,这一场仗的规模,也陡然升级。

    然而备左则右寡,这也意味着,一旦魏国对东部徐、扬发动猛攻,能用于应对的汉军变得更少。

    “岑彭以魏不到十分之一的兵力,拖住了汉举国近半部众,此战必须速决,否则定有后患!”

    进入大帐后,邓禹拿出了一份锦书,与王常、邓晨二人分享:

    “不独我至此,还有陛下锦囊手令在,可破岑彭!”

第567章 告急

    武德三年(公元27年)四月初,南阳郡穰县(今河南邓县),一支数千人的军队占据其中一乡邑,打出了一个旗号:“南阳兵”!

    这支武装,自然便是自江汉冒险北上的邓奉一行,在他看来,自己可谓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

    “魏、汉两虎争于荆襄,岑彭只忙着与冯异争夺襄阳,顾不上我,此天时也。”

    “南阳乃南北孔道,岑彭后方,一旦此地大乱,原本占优的魏军,便陷入困境,就算调头返回,我凭借山溪之险,亦可击败彼辈,此地利也。”

    “吾等本就是南阳人,而魏军除岑彭、阴识数人外,多是客军,百姓闻言语相近,自然心向吾等,得道多助,此人和之所在也。”

    故而邓奉部众才号称“南阳兵”,希望能得到本地人支持,以便解决粮食、兵源的问题,让他的冒险赢得机会。

    邓奉倒是机敏,没有直愣愣地往北,回他老家新野去,反倒走了偏路,先击南阳西部魏军防御薄弱之地,夺下穰县后,斥候回报,才知新野县果然屯驻了上万魏军,乃是岑彭后队。

    筹粮也没有预想中顺利,被赤眉、魏军洗过两遍后,南阳和数年前已截然不同,邓奉根本做不到如鱼得水。直接打回老家的计划有些困难,就在邓奉踌躇之际,却得到了一个意外之喜。

    “赵伯阳竟然尚在!”

    邓奉闻讯顿时大喜,那赵熹乃是他的部将、发小,赵熹先前奉命守备山都,遭到了魏军偏师进攻,县城失守,之后便没了音讯。

    当赵熹抵达穰县时,模样颓唐消瘦了不少,他简明扼要地向邓奉禀报了上个月发生的事:

    “魏军志在取山都城,以尽得汉水航道,方便从丹阳往南方派遣舟师,我见城池难守,便带着残部向西突围而出,侥幸生还,只能带着数百人,在南阳西部武当山转圈。”

    邓奉却听出不对劲:“那伯阳又是如何到得此处?”

    赵熹披露了他的来意:“只因退至武当山附近,得了成家贾将军相助!”

    邓奉一愣:“贾复,贾君文?”

    “然也,贾将军也挥师东征,进入南阳,今已夺取冠军县,听闻邓将军在此,遣我来见,愿共商大事!”

    ……

    穰县往西一天距离,便是大名鼎鼎的冠军县,此处是霍去病的封地,因其侯号而得名。冠军亦是贾复的家乡,也难怪他能轻易赶走魏官,拿下此县。冠军县如今已易了旗号,插上了纯白色的成家金天旗……

    邓奉遥遥望着那面白旗,当冠军县大门开启后,百余步骑驰骋而出,为首战将骑着一匹黑马,身形矫健高大。

    邓奉也带着赵熹上前,与贾复见面。

    “君文,多年未见,风采依旧啊!”

    贾复的年纪不比年轻的赵熹大几岁,他和邓奉都当过刘伯升的下属,与过去相比,贾复变化不大,最大的区别,便是开始蓄须了。

    面对邓奉的示好,贾复却只瞪着他不言语,二人的地盘相距不远,邓奉没少派人去联络,但贾复傲慢,一直没搭理他,如今却主动通洽,实在是出于面对共同敌人的无奈。

    贾复将邓奉上下打量一番后,冷冷道:“邓奉先,大丈夫在世,讲究的便是忠义二字。汝舍更始帝,投靠楚黎王,侍奉二主,是为不忠。”

    “不过,吾亦知绿林昏聩,更始皇帝无能,汉中失陷后,我亦投身公孙皇帝,择蜀木而栖,这忠字也当不起。”

    话音一转,贾复持矛指着邓奉道:“但唯独义字,我至今不敢忘,伯升将军乃吾等恩主,汝却在潼塬摒弃刘伯升,独自南撤,是为不义!”

    邓奉的手下都颇为不安,以为这场邀见是贾复的阴谋,邓奉却浑然不惧,坦然道:

    “刘伯升将君文从武当盗寇,擢拔为绿林校尉,是君文恩主,没错。但于邓氏而言,刘氏只是姻亲、故交,犯不上以举族性命为他陪葬。当年刘伯升不听劝阻,孤军深入关中,不管我是否先撤,渭水之败都不可避免。”

    “君文若欲为刘伯升报仇,大可找第五伦去!何必苛责于我?在我看来,只盯着舂陵刘氏效命,乃是小义,身为南阳人,保全南阳氏族性命文萃,方为大义!”

    邓奉指着身后的南阳豪强子弟们道:“我此番北上,原因有二。其一,吾主楚黎王与魏将岑彭为敌,虽得汉相助,然战局僵持,我主动深入敌后,欲围魏救赵,化解南方困局。”

    “其二,则是为了带数千南阳子弟回归故里!”

    邓奉所说第一点是假的,第二点才是真话,但他为了引贾复共情,只感慨道:“真羡慕君文啊,已经夺回了家乡,而新野尚在魏军手中,且留有重兵,难以攻取。”

    言罢拱手:“这便是我出兵缘由,不知君文又为何重返南阳?”

    贾复看着邓奉,他知道,哪怕此人在讨厌,如今也只能暂时合作,方能达成自己的目标,遂道:“也不瞒奉先,南阳人入蜀为官不易。成家内部有公孙皇室故旧一派、巴蜀本地士人一系,然两者皆排挤诽谤汉中降将。我忍受至今,却不料遭了魏国奸细构陷,说我在边境互市时放任假铁钱入内,假钱便是贾钱!”

    “公孙皇帝误听谗言,竟令监军剥夺我权势,既然如此,我也只能主动出兵,以示吾与魏不两立了!”

    贾复虽然是个直性子,但也留了心机,他近来遭到诽谤,甚至有被剥夺兵权的危险,对公孙述大失所望,索性打算去投东汉刘秀。

    但贾复又觉得,空手去归顺有些丢人,眼看汉、魏角逐荆襄,他便想乱魏后方,帮汉军一把。万一能拿下南阳,不但光复故里,还能给刘秀献上一份大礼。

    二人在那真真假假说了一通,一合计,二人目标居然差不多。

    “只不知奉先接下来欲去何处?”贾复想知道邓奉兵锋所指,是否能为己所用。

    邓奉依然打哈哈:“本欲夺新野,但岑彭后军上万驻扎,君文可愿助我?”

    贾复大笑:“那我欲直扑宛城,斩了阴识小儿狗头,奉先可欲同往?”

    都是笑话,二人虽然都善战,但兵卒疲敝,打新野都不一定能胜,更别说城高池厚的宛城了。加上赤眉将南阳洗得极其干净,以至于二人想找点豪强配合都难。

    相互试探一通后,还是邓奉提议:“既然新野、宛城皆难下,你我不如先击其薄弱紧要之处。”

    贾复反问:“南阳何地最为薄弱,又能扼魏军咽喉呢?”

    邓奉往西边一指:“自然武是关与宛城之间。”

    这正合贾复心意,他拊掌赞道:“先取丹阳,大善也!”

    此丹阳并非江东丹阳,而是“丹水之阳”,包括了丹水、析县等处,是魏军关中粮食运往宛城的囤积地。

    “夺取丹阳数县,便能断绝关中与南阳之间往来。”

    “不错,而后观察局势,退可西入汉中,进可东取宛城!”

    ……

    同样是四月初的南阳,有人冒着夏雨,乘着轻车,在新野通往宛城的泥泞道路上狂奔不止。

    “御者,可否再快些?”

    刘盆子掀开车帘询问。

    “小君子,冒着风雨,只能这么快了。”车夫知道刘盆子心急,劝他道:“舂陵是遭了汉兵袭扰,县令都战死了,只剩下刘县丞困守县邑,但这军情早已靠驿骑传到宛城,说不定都送到皇帝案前了,小君子再送一遍,也没大用啊。”

    刘盆子岂能不知?自三月份以来,位于南阳东南部的蔡阳、舂陵数县,遭到了汉军马武部的袭扰,然而岑彭却根本不管后方动乱,前军依然在猛攻襄阳,后军也只护着最关键的新野,大有放弃边角,任由舂陵数县自生自灭的架势。

    而南阳太守阴识也没有立刻遣兵去救,马武如入无人之境。

    刘盆子的兄长刘恭是舂陵县丞,眼看部分年初时还“坚定反汉”的舂陵人见形势有变,做了墙头草,忧心县城难保,遂再遣私从护卫刘盆子前往宛城,只望能当面向阴识陈述事情的严重性。

    魏国对新征服地区控制力偏弱的缺点显露无疑,蔡阳等地,非但有汉军游击之兵招摇过市,潜藏山林的盗匪也趁机出来作祟,刚太平不到一年的各县又恢复了兵匪横行的惨相。和刘盆子同路的,还有抛弃家乡的难民,扶老携幼往北走,他们的脸上充满麻木,自从绿林反新后,数年来,流亡早不是新鲜事了。

    但抵达新野等地后,刘盆子却惊讶地发现,这里依然好好控制魏国官吏手中,靠的是岑彭所留后军的镇压,往北至岑彭的故乡棘阳,亦是秩序井然。

    “岑彭、阴识莫非只管其家乡,不顾其他各县?”与祸乱横行的舂陵一比较,刘盆子很难不生出这样的念头来。

    等抵达宛城后,刘盆子就更是来气了,战争似乎一点都没改变这里的生活,市井依旧繁荣,但流言蜚语却不少,安定之下,是人心惶惶。

    又听说,西边有邓奉、贾复也打了进来,在冠军县一带活动,眼看南阳就要大乱,怎么军政的两位大员一点不急?他们究竟有怎样后手,能保证南阳稳固呢?

    刘盆子没有官职,只是“县丞之弟”,按理说,想见郡守一面是极难的,好在他兄长刘恭当初在岑彭、阴识手下办过差,在接受赤眉遗政时出力甚多,还认识点人脉关系。

    他等了一天,终于靠着阴识幕僚通报,得以进入太守府后门,候在等待接见的回廊里。

    刘盆子紧张地整理自己的衣冠,又摸着怀中兄长咬破手指写下,希望太守不要抛弃舂陵吏民的血书。

    然而不巧的是,那位幕僚很快就遗憾地来告诉他:“太守有大事要办,方才带着从属,直接从府衙前门走了,今日恐怕不能谒见,且先回馆舍去罢。”

    “今日见不到?”刘盆子大惊:“那何时能见?”

    “不知道,不知道,真有大事,太守不知要忙到何时。”幕僚推诿着,想撵刘盆子这个麻烦的年轻人离开,岂料刘盆子不愧是给赤眉军养过牛的,也有牛的犟性,抱着太守幕僚的手就是不松开,非要他给个准话。

    “这如何说得准!”

    太守幕僚急了,只能与刘盆子道明了实情:“此事很快便非机密,我就与汝实话实说了,汝来得不是时候啊!”

    他压低了声音:“魏天子南巡至宛,阴太守忙着迎接御驾,哪还有闲暇见汝这小儿曹!”

第568章 南巡

    第五伦的南巡,那是真的巡狩,与王莽、刘玄抛弃都城的“南狩”大不相同,洛阳离南阳并不算远,放在后世,那都是大河南省里的地级市,车马半月可达。

    但对于刚归附魏国不久的南阳来说,魏皇陛下的到来,无异于给他们吃了颗定心丸。宛城市井中,关于第五伦的仪仗、车驾传了好几天,哪怕是未曾亲眼所见的人,也道听途说,津津乐道于第五伦麾下的战将百员,个个龙精虎猛。

    有人说第五伦带来了五万大军:“赤白黄青黑,每色万人,能将宛城围一整圈!”

    “至于剩余在道的援兵,旌旗、辎重,从洛到宛,千里不绝。”

    不论如何,第五伦的驾临,使得因战乱而人心惶惶的宛城瞬间安分下来。

    刘盆子的内心也稍得安慰,只想着:“魏皇亲至南阳,应能速速派人救助舂陵了罢?”

    然而南阳太守阴识那边,刘盆子依然不得拜见,正无计可施之时,却有人主动找到他。

    “我家主人请小君子相见。”

    刘盆子住在南阳城内的置所中,只占了一个狭小的客房,隔壁大院落里,却住满了来自京都的随驾高官们,想见他的不速之客,便身居其中。

    刘盆子不知对方身份,忐忑地跟着随从入院,上了二楼后,闻到了满屋的香料味,一位瘦高的儒士正跪坐在案几后的蒲席上,香味散发自香炉,儒士闭目养神,给人一众高深莫测之感。

    但等他睁开眼后,那对三角眼,却破坏了这神秘感。

    “汝便是桓君山之徒、舂陵县丞之弟,刘盆子?”

    刘盆子不知所措,身后那亲随这才透露了这位士大夫身份:“还不快拜见大行令冯公!”

    原来面前之人,正是借口“头疾”从失控的荆襄前线跑路的冯衍,他对岑彭、张鱼将荆襄局势弄成现在模样颇为不满,遂回洛阳向皇帝禀报实情。

    岂料第五伦并未有太大反应,只提出要“亲巡南阳”,冯衍也随驾至此,南阳宫室拥挤,冯衍又不愿住进太守府,遂在置所暂居,听说刘盆子的事迹后,让亲随唤来。

    刘盆子跪在地上,支支吾吾地将南方情况说了一通,冯衍大表同情,说道:“汝兄为国守土,而汝年虽弱冠,却能只身求援,真是感人肺腑啊!”

    “这样,汝也不必求南阳太守了,后日,我亲自带汝入行宫,直接向大魏天子禀报实情!”

    ……

    “刘盆子,待会进了行宫,如何行礼汝可知晓?”

    刘盆子忙道:“平民见皇帝,行稽首大礼,小人省得。”

    冯衍颔首,他当然不是感动于刘盆子兄弟之情,这才愿意帮他,而是想借刘盆子之口,告诉第五伦蔡阳、舂陵等县的糜烂,而放汉军冲入的,正是前线一意孤行的岑彭啊……

    所谓的南阳行宫,便是昔日更始皇帝刘玄修筑的宫室,刘玄是个喜好享受的人,花费重金打造自己的乐巢。但如今却一片凋敝,宫墙坍塌了只剩下原来一半的高度,白石阶梯却满是坑洼,朱红色的大柱多有兵刃劈砍过的痕迹,一些甚至直接倾倒,雕塑兽形的瓦檐碎的比完整的多。

    刘盆子记得,这里一度被赤眉三老们占据,赤眉军对宫室的管理颇为粗放,宫门里长满了浓绿的蒿莱,台阶上全是枯枝败叶,燕雀在宫檐上安了家,满堂都是鸟的羽毛和粪便,赤眉兵和流民、乞丐衣不蔽体地居住于此。

    如今,他们又统统被魏军赶走了,阶梯上的鸟粪、落叶被清扫一空,南阳行宫换了新主人,就像这天下一般,从刘氏、王氏,变成了伍氏。

    似乎是想起了自家兄弟二人的流离身世,刘盆子看着熟悉的行宫直发愣,却听到有谒者传唤自己的名字,连忙小跑过去,在偏殿门口脱了鞋履,低头捧手,趋行而入,眼睛不敢乱看,跟着谒者走到指定的位置,这才下跪长拜,稽首罢了,稍稍抬头,见到了一双……翘着的脚。

    第五伦好胡坐,这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的事,除了正式的大朝会外,第五伦就连燕朝,都喜欢坐在名为“椅子”物什上,甚至还翘个腿——微末时、做官时他还没这么放肆,如今谁敢管?

    虽然这不合礼法,但经历王莽的复古后,天下礼崩乐坏,道学家不好混,也没人敢说三道四。反而在长安、洛阳成了一种新的潮流,引得许多膝盖跪疼的年轻男子效仿——女子虽穿上了穷绔,但胡坐依然有些过于前卫,敢尝试的人不多。

    “过来些。”

    第五伦的声音传来,让刘盆子近前。

    刘盆子只膝行往前挪动,头依然不敢抬。

    第五伦遂与旁边的冯衍打趣道:“桓君山的弟子,怎如何胆小,不似其师啊。”

    听到夫子的名讳,刘盆子也终于想起来,自家老师与魏皇关系很不错,乃是忘年交,他年纪轻,经历多,口齿不算笨拙,遂稍稍抬眼,看着面前并无不严肃的帝王道:“敢告于陛下,小人平日胆子很大,少时被赤眉掳走时,别家孩童哭,小人没哭。”

    “在淮北侍奉桓夫子时,见到盗寇杀人割肉吃,小人能忍住尿意,慢慢退走,不叫彼辈发现;从舂陵跑出来求救时,也双腿夹紧马肚,任由流寇箭矢从身边掠过。”

    “但今日,小人见到了圣天子,威势所压,就像山中小兽,见到百兽之王,两股战战兢兢,胆子也缩了。”

    此言颇为大胆,连冯衍都没料到,倒是第五伦听罢,哈哈大笑:“是桓谭的弟子没错!”

    第五伦又道:“予已听冯卿说起汝兄弟事迹,从前汉宗亲,到赤眉小吏,再到魏国官员,确实不俗啊,听说汝有南方紧要军情要禀报,且大胆说来,今日大可直达天听!”

    直到此时,刘盆子才敢完全抬起头,第五伦坐于堂上正中,左右分别是大行令冯衍、南阳太守阴识。

    冯衍看向刘盆子的眼神的充满鼓励的,他来之前就叮嘱刘盆子,要如实道来,不要有所隐瞒。

    而阴识的目光就玩味多了,南阳被三股外敌侵入,他这个临时的南阳太守压力巨大,但还不能往前线的岑喷身上甩锅,因为岑彭是自己恩主,同属于南阳一系,这场仗,阴识作为协助者,与岑彭一荣俱荣,对于南阳边县的糜烂情况,他不敢瞒着第五伦,但措辞有所斟酌。

    但今日,与岑彭有分歧的冯衍却将刘盆子带到这,他想作甚?

    刘盆子却没想这么多,他心里只有兄长的安危,遂将数月以来,东汉对舂陵渗透、暴动的失败,以及汉将马武的武力入寇细细说来。说及舂陵令守土战死,兄长与官员们退守县城,却又担心本地人一念之差降了汉兵,数县岌岌可危的情形一一道来。

    说到动情处,刘盆子涕泪交加,对第五伦再拜道:“小人兄长奉皇命守舂陵,教训民众,恢复生产,舂陵人已不再怀念旧汉,对潜回乡里破坏的汉国奸细,皆视为仇寇,舂陵人已自视魏国子民了。”

    以汉室宗亲的身份,说出这些话,是有些奇怪,但刘盆子已经完全进入了角色。

    “可如今,汉军长驱直突,舂陵等地人心浮动,又有了反复之意,只望陛下勿要摒弃舂陵吏民啊!”

    第五伦听得有些动容,而冯衍更是喟然长叹,倒是阴识颇为尴尬……

    “汝兄弟忠勇可嘉,予必不会抛弃舂陵,让当地复为贼寇所乱。”

    第五伦口头褒奖了刘盆子,并给了他一个意外之喜:“既然是桓君山弟子,又乃忠臣之弟,也不必再以白身自处了,这样,宫中郎官尚有空缺,汝且先从外郎做起,跟随予行在御驾罢。”

    这确实是他兄长一直期盼的事,还念叨过,打完仗送他去洛阳桓谭身边呢,但刘盆子却不觉喜悦,反而三稽首道:“小人不敢图官身,唯望兄长平安!”

    第五伦更加欣赏他,令人赏赐丝帛若干,暂且先由谒者带出,给刘盆子在置所换了好屋子住。

    等这“外人”离开后,第五伦才看向南阳太守阴识,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次伯,汝说南方蔡阳、舂陵等县为汉寇所遮,并无详细军情,刘盆子所言,可算‘详尽’了?”

    阴识大骇,下拜顿首:“臣有罪!然臣绝非有意隐瞒陛下,舂陵等地确为马武所寇,几乎不守,臣也是忧心忡忡,但南阳兵力有限,只能确保宛城、新野直到樊城、襄阳间补给通畅,再难顾得上边角之地啊!”

    冯衍适时在旁阴阳怪气:“阴君,身为郡守,守土有责,不敢说寸土必争,至少不该放任不管啊,刘盆子入宛数日,苦苦求见而不得,若非我身在驿置恰好听闻,这兄友弟恭的事迹,恐怕要湮没无闻。长此以往,舂陵失陷,刘恭好好一位忠诚丧命,刘盆子恐怕也难以独活于世啊。”

    这锅阴识是甩不掉的,就在他心如死灰,以为第五伦要暴怒撸掉自己职务时,皇帝陛下却只是将手高高抬起,轻轻放下:

    “南阳太守有失察之责,停俸一年。”

    此言一出,阴识如蒙大赦,连连稽首谢恩。魏军夺取南阳后,新野阴氏的地产庄园如数归还,阴识知道,这是因为,他心甘情愿为魏办事,再加上皇帝对其妹阴丽华似乎有点意思。

    但想要守住家族,阴识一方面要大方地献出家中半数田产归公,做足姿态,同时必须手握一定权力:他替第五伦办事,已经将南阳老乡们得罪死了,一旦失去权柄,势必死无葬身之地!

    冯衍却急了,只是失察?那丧地失土又该怎么算?冯衍这一趟利用刘盆子的“舞剑”,瞄准的可不止阴识,而是一意孤行造成如今局面的岑彭啊!

    第五伦却道:“予这次南巡,缘由有三。”

    “其一,在洛阳待久了,想来南国看看。”

    “其二,荆襄大战比预想中打得更大,魏、汉、成、楚四方悉数卷入,连南阳也受到波及,几股贼寇四处流窜,欲乱我后方民心,或者来个‘围魏救赵’,影响岑彭方略,予此番南下,便有稳定南阳之效。”

    阴识大唱赞歌:“陛下一人,足当十万大军!圣天子一至,南阳便安如磐石了!”

    冯衍亦加入吹捧行列,但说完后,他却又擦着自己的眼泪道:“臣奉命出使襄阳,还曾向陛下报功,说南方已定,不料却多出了许多变故,以至于荆襄兵结不休,连南阳也遭到殃及,臣无能,让陛下不顾圣安,南下亲征,君忧臣辱,臣等有罪啊!”

    老冯这个“臣等”,倒是将阴识、岑彭乃至于张鱼都囊括进来了,果然在朝中混了几年,勾心斗角的技术有所提高,不再像当年那般,直愣愣地当第五伦的反对派了。

    冯衍有冯衍的委屈,岑彭也有岑彭的计划,但第五伦知道,现在可不是搞派系斗争的时候。

    于是第五伦遂道:“此战的是非曲折,予心中自有计较,但大战未毕,诸卿当和衷共济,共度时艰,一同打赢此役,这便是南巡的第三个目的。”

    皇帝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冯衍也不要再继续紧逼,他也知道临时撸掉岑彭的将军位置不现实,眼看“实情”已经告知皇帝,事后肯定有一次秋后算账,遂见好就收,动情地表示,自己只是忧虑于南阳局势,无法置身事外啊。

    而阴识知道,自己只是小角色,也低声下气地与冯衍和解,南阳行宫,竟从剑拔弩张,恢复了其乐融融之状。

    然而第五伦却看得明白,两方矛盾仍在,方才这番说辞,也不过是安抚臣下之举。

    他之所以对南阳危局没有勃然大怒,是因为,岑彭早就将此战的计划与预想,悉数上禀,可以说,这仗打成现在这鸟样,完全是第五伦与岑彭一起谋划的结果!

    “冯衍、阴识都只盯着南阳、荆襄这一亩三分地。”

    “然而真正的棋手,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于汉魏之争而言,荆襄,只是棋盘一角而已!”

第569章 手抖

    随驾抵达南阳的,不止是冯衍,还有大农令任光。

    任光本就是宛城人,此番南下,颇有“衣锦还乡”之感,他过去只是新朝区区乡啬夫,干的是接人待物的活,管的是乡闾鸡毛蒜皮的小事,或邻里争地,或不孝子殴父,甚至是邻居通奸……如今却成了管天下田亩粮食的九卿,经手的每每是几个亿的大项目。

    南阳多豪强,但随着城头变幻大王旗,过去的大族李、邓、樊、刘,都已是昨日黄花。在魏国治下即将崛起的,将是任氏、岑氏、吴氏,或许还可以加上一个最后时刻站对队的新野阴氏。

    不过,任光倒没有沉湎于乡中旧识的阿谀奉承、各路远亲近戚欲谋官做吏的恳求,他也一概置之不理。甚至还阻止了族人利用任光名头占地的恶行,当众痛斥一顿,以加强自己清廉的人设。

    他这趟还乡,是来替皇帝陛下做大事的,还远没到怡然享乐的时候。

    任光不觉得自己的仕途已经到顶,他虽然四年没挪过位置,但权力大小,不在职位,而取决于皇帝有几分信任。依靠忠恳做事,任光已经颇得第五伦赏识,可以接触到冯衍、阴识都被排除在外的核心决策……

    岑彭的作战方略之所以能得到第五伦首肯,任光出力不小,这场仗也与他息息相关。

    听说冯衍找了个刘盆子,暗戳戳向第五伦告状南阳数县失陷,剑指岑彭时,任光心中大急。但当阴识忧心忡忡地来见他,希望任光能出面挽回一二,任光却岿然不动,继续打着算盘,计算南征第二批辎重粮秣的数量。

    “陛下无召,岂敢放下手中职责,贸然请见?”

    就这样扒拉了一个下午,直到天快黑时,第五伦才唤任光入行宫。

    刚进厅堂,第五伦就指着面前一个装满纸张、简牍的箩筐道:“伯卿可知此为何物?”

    任光讷讷说不知,第五伦只笑道:“皆是弹劾镇南将军的奏疏!”

    想将岑彭扒下来的不止是冯衍,还有五陵、三河士人群体,第五伦保留了御史,这群人得了皇帝支持,战斗力极强,几乎无人不劾。当初马援在河济不慎被赤眉军包围,事后就没少被抨击,要论地位、论与皇帝的亲近,岑彭如何与马援相比?自然也免不了挨批。冯衍学聪明了,只旁敲侧击,年轻的御史们却是指名道姓开骂。

    任光没有立刻替岑彭说话,只唯唯答道:“先前知其方略时,臣就说过,这场仗,确实有些犯险。”

    “卿确实说过。”第五伦道:“荆襄形势本就复杂多变,岑彭也只能相机而行,如今看来,许多事亦如庙算时所料,楚黎王秦丰鼠首两端不可信任,汉军看出襄阳关键,志在必得,甚至连成家都撕毁和约,袭我后方。”

    岑彭曾上书明确表示,荆襄地区太过复杂,这场仗势必不简单,但必须打!还能趁机达成某种战略目标:牵制汉军兵力。

    “如今汉军已增兵前线,举国半数士卒皆在荆襄,如此一来,势必造成徐州淮北空虚!”

    而第五伦谋划已久的东方攻势,就可以在此时开始。

    战事焦灼不是问题,只要汉军大队人马再在荆襄被拖上两个月,青州,甚至连淮北都将易主!同时发生的两场战争,第五伦打得起,但刘秀家底浅,他可打不起,势必顾此失彼。

    此战最大的问题在于,付出的代价,比岑彭最初预料的要大:南阳如今有三股敌寇作祟,西部丹阳数县失陷,与关中联系断绝,武关一日三警,而南方蔡阳、舂陵、湖阳数县也遭到汉军马武部袭扰,已有两位县令、三位县丞、县尉被害……

    明面上看,岑彭的进攻,竟让敌军反深入后方,这才引发舆情,第五伦都不得不亲自南巡坐镇,这是为了给岑彭兜底啊!

    差事办到老板都得下场的程度,几乎可以说是办砸了。任光顿感压力巨大,目光盯着那一筐弹劾,其中必然有将自己一并骂的,只下拜顿首:“君忧臣辱,荆襄之战,臣也有建策,不论结果如何,臣皆当与前线将军一并担责!”

    然而第五伦找他来,倒不是为了甩锅,只摆手道:“大农令快起来,此战,亦是予首肯的。”

    “更何况,南阳遭到寇乱,最难过的,难道不是卿等本地人么?”

    任光忙擦着眼角的泪——或者是汗道:“然也,南阳乡亲受难,臣心中更加不安。”

    第五伦反道:“也不必心慌,军争为利,军争为危,打仗,哪有只死敌,不伤自己的道理?南方形势复杂,此早有预料,予不怕烫着这里,碰着那里。形势虽然不利,但予心未乱,卿等的手,尤其是岑将军和前线将士的手,也不能发抖啊!”

    “昔日秦相蔡茂攻韩国宜阳,五月而不拔,咸阳城中,樗里子等辈皆谤于甘茂,欲使秦武王罢兵,然而甘茂只回了四个字:息壤在彼!”

    “于是秦武王记起二人约定,因大悉起兵,使甘茂击之,斩首六万,遂拔宜阳。”

    “岑彭南征这才几个月?予岂能不如秦武王?”

    于是,第五伦对那一筐弹劾做出了决策:“大战尚未结束,前线还在死斗,予不可寒了士卒之心,所有针对岑将军的弹劾,都留中不发!”

    这下任光知道,他们最大的危机算是暂时过了,但也知道了第五伦的底线:五个月!这场仗从一月下旬打到现在,上半年结束前,岑彭必须拿下襄阳,否则他们“南阳系”赌的未来,就彻底输了,那些留中不发的弹劾,都将变成对他们清算的利箭!

    于是任光立刻表态:“陛下圣明,有圣天子坐镇,士民心安,臣等也不慌了,岑彭虽不慎放了几股敌寇入内,但只要此战能胜,荆襄可下,南阳就算打烂了,也值得!”

    “大谬!”

    第五伦责道:“南阳虽然是刘秀故乡,但如今已属魏土,其百姓亦是予的‘衣食父母’也不能任由敌寇横行,虽然宛城、新野等地重兵不可贸动,但予已令关中万脩、景丹派出军队,击丹阳数县之敌,又令横野将军郑统从汝南发兵,堵截汉将马武。”

    “左右两边当无大患,而派往前线的援军、辎重,就得由卿亲自押送了!”

    这才是第五伦给任光的使命:“听说刘秀好发锦囊手诏,指挥前线将军作战,予则不然,城攻不攻,地争不争,军击不击,皆由将军相击判断。予能做的,只是作为将军后背靠山,送去源源不断支援,好让将士全力作战!”

    “卿到前线后,告诉岑彭,勿要忧虑后方,放开手去打!”

    “刘秀输不起,但予输得起!”

    ……

    任光的南下走的仍是水路,岑彭为了支持荆襄之战,去年南阳万物凋敝时,就疏通了汉水各条支流,尤其是从宛城直通樊城的淯水航道,虽然冬、春枯水季难行大船,但现在是夏水暴涨之际,只要天气好,舟船南下畅通无阻。

    在这条道路上,并无想象中敌人的袭击,岑彭对后方保护做得确实不错,当然,这是在舍弃南阳东、西许多县的前提下,方能集中兵力保护粮道。

    只要这条生命线不被掐断,岑彭就依然能从容作战。

    任光带着一万援军和三万石粮食抵达时,发现邓县已经被攻下,毕竟邓奉拉走了主力,只剩下一群老弱病残。而樊城依然控制在魏军手中,听说月初时,冯异忽然奇袭了樊城,差点得手,但仍被魏军击退。

    但也有个坏消息:襄阳还没攻下来!

    任光乘船过去时,遥见襄阳城位于岘山之北,此山犹如巨大城池,封死了襄阳南方。而其东、北一带皆缘城为堤,以防溃决,谓之大堤。东面有点空地,然而多是滩涂芦苇,夏日汉水暴涨,将旱地变成了沼泽,大军根本难以立脚。

    唯一能进攻的,就是襄阳城墙,然而此处又为阿头山所夹,地形狭窄,大兵团难以展开。

    于是乎,襄阳区区一个小县城,在得到了山河之固加持后,却俨然有了雄关的架势,也难怪岑彭啃了一个月都未能攻下。

    登岸后,任光在大营见到了岑彭,岑将军亲自监督攻城,几乎被太阳晒脱了一层皮,以至于在人堆里乍一看,连任光这个老朋友都快不认得他了。

    岑彭平日在属下面前看似胸有成竹,其实也背负了巨大的压力,听说第五伦将谤书悉数留中,不准人在作战期间对岑彭再发难,他颇为感激,向北拱手作揖:“幸有圣天子英明,如此信任,能放手容岑彭如此胡来。”

    “然而。”任光对第五伦赞不绝口:“若非陛下以身为盾,挡下了无穷谤言,你我身上,早已插满毒箭,不死于敌手,却败于弹劾了。”

    然而听到任光口述第五伦“予输得起”的原话后,岑彭却赫然起身,只觉对不住第五伦。

    “岑彭无能,未能令陛下在洛阳垂拱坐享胜利,奔波至南方坐镇,为我维持南阳安定,更出此言,若此役真不能胜,岑彭也无颜再叩于阙下了!”

    可不是么,任光也觉得,第五伦此言一出,以岑彭这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性格,势必要求自己只准胜,不准败!

    “我知道,没人比君然更想赢。”任光遂以老朋友身份,对岑彭说了点体己的话。

    魏军面对的主要敌人,是汉军,虽然换了一个皇帝,但一笔写不出两个汉,刘秀的部队中,舂陵、绿林色彩依然浓厚。

    而岑彭一生无法抹去的耻辱,就是曾降绿林,这次南征,他孜孜以求一胜。

    在任光心中,这同样是“南阳系”的立身之战,若是输了或者半途而废,不但误了国事,任光、岑彭可得坐一辈子末席,在五陵士人面前再抬不起头了。

    “快了。”

    岑彭指着襄阳西城给任光看:“穴攻等皆不奏效,水攻东大堤,亦不能破,但靠着投石机日夜轰击,西城墙已破一角,城内也多有欲降者夜间射书而出,少则三日,多则五天,襄阳必破!”

    这个承诺无疑让任光精神大振,拿下襄阳,这是第五伦的底线。

    “此役唯一的变数,便是……”

    岑彭话音刚落,外头就有斥候来禀报。

    展开前线送回的军情后,岑彭眉头先是一皱,旋即却又松弛大笑,顺手将条子递给了任光。

    “变数来了,汉军围攻宜城不下,见襄阳难以久持,终于在留兵看住张鱼等辈后,挥师北上,要与我决战于城下了!”

    任光大惊,他是保守的,倾向于此战得了襄阳,顶多南进到宜城便满足,至于歼灭汉军,在这地形复杂的江汉之滨可不太容易实现。

    “终于来了。”

    然而岑彭已经完全进入了状态:“此战我打得不算好,令三贼扰后,南阳遭乱,代价比预料中大。”

    “但诱来的猎物,也比设想中多。”

    他的手确实在抖,却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亢奋。

    “不但有冯异,还多送了一个邓禹。”

第570章 我全都要

    襄阳夹在群山与汉水之间,其南北交通,除了水路外,陆上就只能从岘山、阿头山之间通过,两边山丘林立,犹如瓮口,里面是一条宽为数里的狭道,只有过了瓮颈,方能抵达瓮底的襄阳城下。

    谁控制了瓮口、瓮颈,谁就控制了襄阳的地利优势,冯异之所以数月毫无建树,就是被岑彭得了先机。强攻已难以奏效,只能靠围魏救赵的计策来牵制敌军,但如今看来,效果实在有限。

    和喜欢“自作主张”的魏军将领们不同,汉军诸将,不论是哪个派系的,都秉承一种认识:天下最善战的战将,乃是汉皇刘秀!尤其在参与过昆阳大战的冯异等人心中,刘秀的军事能力堪比白起、吴起这等战神,因为刘秀就在柴桑,水道往来不过月余,所以冯异面对困境时,也画了作战地图和敌我驻兵方略回去给刘秀看。

    而刘秀也给出了他的建议,那便是由邓禹连同援军一并带来的手诏……

    月余时间,荆襄形势又有了些许变化,但大体不差。对于刘秀的手诏,冯异踌躇了许久,只因此策有些犯险,直到最近襄阳越发岌岌可危,眼看再等下去就要功败垂成,冯异也只能咬牙一试!

    这便有了冯异带着两万军队,兵临“瓮口”的这一幕。

    冯异早就亲自来视察过许多遍了,今日将兵临近,他仍觉得口内尽是危险。

    “此处地势险要,岑彭这数月时间,只要派人在此修几座木砦,我便难以突破,但岑彭竟不建,这是在故意留着让我进入啊。”

    已不是阴谋,而是阳谋了,路就一条,看你走不走。

    冯异素来谨慎,哪怕犯险,也要步步为营,他让大军在口外扎营等候,只派斥候先锋去前方打探,每走一里都要派人回报。

    随着斥候深入“瓮颈”,传回来的都是好消息:一路安全无阻,魏军或是忙于进攻襄阳兵力不足,数十里的道路皆不设防。

    然而越如此,冯异心中却越是不安,而且总感觉有人在盯着自己。

    他的目光随着山势慢慢抬升,望向鸟兽难上的高山之巅,那里森林遮蔽,但冯异总觉得,有人正藏在上头,盯着汉军的每一步!

    ……

    冯异的感觉没有错,瓮颈左右山上,确实有魏军斥候再监视,就在上个月,随着洛阳附近的玻璃工坊终于造出第一批稍透明的玻璃器,第二批“千里镜”也生产出来,被火速送往前线,如今已能满足校尉一级人手一枚,重要的“斥候长”也能用上,以便侦查敌情之用。

    但岑彭却又与他们定了规矩:“如若不慎为敌人发觉,逃脱不能,必先毁镜!”

    好在这群被绣衣卫训练过的斥候在襄阳附近猫了几个月,对地形也如当地人般娴熟,倒是没出现人亡镜毁的情况,侦查到冯异前锋进入瓮口后,斥候立刻回禀了岑彭。

    岑彭的大本营,设置在襄阳城西,一条名为“檀溪”的水流边,这里地势较平地稍高,又有取水之便,是扼守瓮颈的最后一个要害。

    “冯异将入瓮矣。”岑彭听完情报后,笑着对任光如是说:“冯公孙果然谨小慎微,换了我,一定半天就杀到檀溪来了,他却生怕遭了埋伏,要走成两日。”

    大战在即,任光还是紧张的,只干笑道:“陛下也常说,君然军速最快,冯异如何比得?”

    岑彭又道:“不过,冯异之所以如此缓慢,却又大张旗鼓,也是心存侥幸,欲令其友军建功矣!”

    他问另一位从汉水边赶回来的斥候:

    “汉东的邓禹到何处了?”

    “昨日连夜潜出黎丘,今已逼近汉水支流,南阳地界!”

    ……

    汉水以东,邓禹驻马时,看到了汉水中心的小船,它们如同附骨之蛆,尾随了一路,就算赶走了,对岸那些纵马往来的魏军斥候却毫发无损。

    “吾等一举一动,都在岑彭眼中。”

    虽然潜师奇袭的效果无法达到,但这场仗却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好容易靠他一波增援,让荆襄地区的汉、魏兵力差距被抹平。但再拖下去,襄阳将破,而第五伦的援军也会源源不断南下,让胜利彻底失去可能。

    事到如今,邓禹只能赌两件事。

    一件是皇帝刘秀为前线量身定做的这个计划行得通:汉军主力目前机动兵力三万,一分为二,冯异将两万人兵临襄阳南山瓮口,缓缓推进,造成配合襄阳里外夹击之势,逼迫岑彭集结重兵防御,暂停攻城,让襄阳缓一口气。

    而与此同时,邓禹将万人沿汉东北上,目标直指岑彭大后方:樊城!

    此乃刘秀不远数百里,给他们送来的建议:“今楚黎王孤军独守,既无援军,亦无粮食,而汉军隔绝于外,声息不通,此危急存亡之际也。然魏军亦非不可破,岑彭有粮食存于汉北,虽有守卒,然数不众,卿等分兵为二,以正军伐襄阳南山,以奇兵急袭樊城。”

    “岑彭兵力有限,同时抵御正、奇两路,势必左右难顾。”

    “若其顾北,则正军可一举突破南山,至襄阳城下,挽救危局。”

    “若其顾南,则奇军可横行于樊城之下,城固难破,亦可烧其码头、浮桥,魏军必然大恐。”

    只要有一头成功,胜利的天平,就会向汉军这边倾斜……

    随着日头偏西,潺潺流淌的汉水支流就在面前,这条路,先前冯异遣马武北上袭击蔡阳、舂陵时走过,水文条件摸得很清楚,与浩浩汤汤的汉水不同,其支流虽然宽大,然深度却颇为喜人,顶多能没过士卒腰部,如今入夏,顶多及胸,靠草绳牵引,完全可以泅渡过去。

    为了保证速度,赶在魏军来堵截前过河,邓禹行军极快,这使得汉军掉队严重,上万人的部队,能跟上的不足五千。

    但这宝贵的速度,也使得前锋得以强渡,占据了滩头,放好麻绳,让后续士卒一点点渡过来。

    邓禹也纵马越过河流,踏上面前这片土地,他竟下了马来,握住了那一捧泥土,对左右校尉们感慨道:“这是南阳的土啊!”

    他也是南阳人,是新野邓氏的子弟,身在江东,梦里却时常流连于故土,时隔多年,终于又踏上了这块土地,岂能不动容呢?

    邓禹给众人打气道:“马武将军的五千兵卒,将与我在樊城以东汇合!”

    “诸君努力!此番若能大胜,不止是荆襄,甚至连南阳故土,亦有望光复!正如陛下常言,疾风知劲草!”

    这话不止是对众人说,也是在给自己鼓劲,邓禹被刘秀拜为大司徒,位列三公,但因为他资历浅、年纪轻,且少有真正的战功,做的多是战略上谋算,常被一些不懂行的武将嫉妒。

    所以,自诩熟读兵法的邓禹,一直渴望能够证明自己的机会!

    正因如此,邓禹才在战前力请冯异为正兵,而自己将奇兵。

    这就是邓禹要赌的第二件事。

    “得教陛下和同僚们知道,邓禹不单能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亦能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

    ……

    随着斥候舟、骑不断回报,邓禹的方位和目的,也被岑彭画到了面前的地图上。

    “此策甚为歹毒。”任光也是略懂兵的,沉吟道:“冯异、邓禹,一正一奇,东西并进,此乃阳谋,君然可有对策?”

    虽然得了一波支援,但因为魏军分过几次兵:张鱼带去宜城一批,放在新野至邓县路上守护粮道一批,所以在襄阳、樊城的总兵力不过四万。

    其中,汉水南岸大营有兵两万五千,樊城、邓县驻军一万五千:原本樊城只有五千,新来的一万,还是任光从南阳带到的新卒,主要是辎重兵,没怎么打过仗——严格来说,是根本没打过。

    岑彭半天不吱声,反问任光觉得当下该怎么办。

    任光想道:“斥候说,邓禹兵不算多,只要让士卒坚守不出,樊城应无危险,不如顾南,力保汉南。”

    “不。”岑彭却道:“邓禹恐怕并非孤军深入,别忘了,上个月,马武刚被岑彭派去蔡阳、舂陵等地袭扰,此人善战,当地守卒奈何他不得,亦可能重新南下,与邓军汇合。”

    任光闻言,觉得如此一来,樊城是自己带来的一群新兵蛋子,还真可能有危险,听岑彭这语气:“莫非要顾北?驰援樊城,那就得放弃襄阳啊。”

    襄阳西城墙已破损,再加把劲就能拿下,完成第五伦的任务,这时候放弃,实在是可惜啊。

    岑彭却笑道:“亦不然。”

    他的双手拍在地图上,汉水南北一边一只:“南、北,我全都要!”

    旋即,岑彭与任光定了作战计划:“既然樊城不乏军众,我便不带一兵一卒,经浮桥潜回樊城,纵是新卒,也在南阳经过半年训练、屯垦,将为三军之胆,加上我,彼辈便能打仗了!”

    任光一愣:“那汉南谁来守备?”

    岑彭拍了拍老伙计:“此地有两万五千士卒,几个校尉,加上伯卿居中坐镇足矣!”

    任光大惊:“我文吏也,如何能指挥作战?且君然也常说,冯异善战,我如何抵挡?”

    岑彭却早有计较:“冯异有一弊,为人谨慎,我若是在南山瓮口处处设防,他势必一路攻营拔寨,势不可挡;可我越是不设防,他就越是踌躇小心。汝等再打我旗号,让冯异以为我顾南而不顾北,为提防有诈,他轻易不敢总攻,足以为汝等赢得一天时间。”

    任光只觉头疼,这要是输了,他就得和岑彭一起担大责任了!连忙拽住打算轻装北返的岑彭,口中只喃喃反对道:“君然说笑了,一天,一天够做何事啊?”

    岑彭却决心已定,看着外头的阴雨天,真是天也助他啊!遂将斗笠放到头顶,披上了蓑衣,挂剑而出,只留下了一句话:

    “足够我先擒邓禹,再返身击破冯异!”

第571章 天要下雨

    却说汉水的另一侧,邓禹也在抬头看着天象,忧心忡忡。

    “昨夜明明是星光满天,今日却风云色变。”

    邓禹虽然赌刘秀之策,赌自己的军事能力,却并没将赌注放在对手的愚蠢上,岑彭是一个值得敬重的对手,这两字绝对安不到他头上,樊城作为魏军屯粮之所,安得无备?驻军起码数千,又有新近抵达的部队。

    然而邓禹打的就是他们新至,与旧军配合无当,内心忐忑,故而目标不在坚硬的樊城,而在于樊城堤坝外的码头,以及与襄阳连接的浮桥。

    故邓禹令人从林地中收集松脂,后续部队背上背的不是干粮,而是束草负薪。

    半日前在汉水支流边与邓禹汇合的汉将马武纵马而来,他上个月奉冯异之命,在蔡阳、舂陵到处乱打,一直打到老家湖阳,在南阳东南绕了一大圈,但岑彭却一副放弃边角的态度,对马武不搭不理,就在马武一怒之下要去进攻宛城时,却惊闻第五伦亲来坐镇……

    原本摇摇晃晃的南阳局势,一下子因魏皇到来稳住了,马武也发现,在南阳发动群众反魏不太容易,豪强多被赤眉肃清,魏军继承了这种现状,泥腿子们得了点实惠,又有魏国军、官撑腰,是真的要造豪强老爷的反了!

    于是马武只能折返回来,恰逢邓禹派人传讯,遂合二而一。

    但马武对邓禹的计划,却颇有微词,也指着这鬼天气,疑惑地说道:“邓司徒,天阴欲雨,汝这火攻能否凑效?”

    什么我这火攻?邓禹知道马武等绿林老将,对冯异还算敬重,但对自己,是不太服气的,而其麾下的校尉们,对邓禹这个年轻小将领衔奇兵,也颇有疑虑——哪怕他从柴桑将他们一路带来妥妥帖帖,但真正的战斗,与能打理好行军是不同的。

    箭已出弦,现在退的话,会害惨了冯异,邓禹也只能坚持道:“南阳天气经常如此,往往终日阴郁,这时候反而会刮起风来,火仗风势,说不定会烧得更猛。”

    好了,这会他又得再赌一事:这雨下不下来。

    为了安抚众人,邓禹还不得不利用从小的“圣童”人设,搞一点他自己都不太信的迷信,神秘地说道:“我昨日仰观天象,见众星朗列,太白逆行,侵犯牛、斗之分,此在兵阴阳家中,乃是劫掠有成之兆,宜袭营。”

    刘秀直笃信谶纬,不管是真话假话,这一套在汉军中还真的挺流行,只不似河北刘子舆那般夸张罢了。

    邓禹又看向依然迟疑的马武,用上了怂恿之法,故意道:“我离开柴桑前,陛下常言,马武虽曾自述驽怯而无方略,然而武实有大勇!在淮阳王(更始皇帝)当政时常为将,习兵,与汝等这些掾史绝不相同!”

    这句话,刘秀确实对马武说过,如今邓禹是自降身价,以文官掾史自居,承认马武的资历的能力。

    他继续道:“想当初,将军带部众奔赴协助陛下,便碰上与赤眉交战,诱敌之兵遭受大挫,眼看引诱不成反要遭到全歼,是将军独殿后军,竟不退反进,一举攻破敌军追兵,故将军封侯,非以外戚之荫,而是实打实的军功!”

    “后来彭城决战,将军常为前锋,力战向前,诸将都引军相随,陛下与我都认为,义勇冠三军者,马公是也!”

    马武是个粗人,这一席话让他心花怒放,看邓禹也顺眼了许多。

    邓禹游说人的功底不弱,继续道:“皇汉兴废,在此一战,若能成,你我皆可功略盖于天地,邓禹敢请将军为前锋,为我夺取樊城码头,马将军,还冲得动么?”

    “当然!”

    马武握紧了手中的长戟:“伪魏皇帝有外戚马援,战功彪炳,得叫天下知道,南马亦不逊色!”

    ……

    入夜时分,随着天上的乌云继续汇集,风果然变得更大,吹得魏军旌旗完全铺开,也吹得连接汉水南北的浮桥摇摇晃晃,使得正在渡江的岑彭也只能下马步行,甚至差点踏错步落入两船之中。

    “将军小心!”

    士卒们连忙搀住,就在他们劝说夜黑风大,还是慢点走时,岑彭却甩开他们:“慢一刻,樊城就多一分危险。”

    他们已经在浮桥上走了大半,营火映得樊城那绵长的堤坝遥遥在望,正是它挡住了汉水日夜不息的冲击,并造就了一个船只得以庇护的码头。

    但堤坝却挡不住来自陆上的袭击。

    又走了十余步,从东北往西南刮的风吹来了一阵阵喧闹与惊呼,接着是刀剑碰撞的声响,它们最初并不大,很容易被水流声掩盖,但岑彭却听到了。

    “千里镜,快!”

    追随岑彭的众人定住了脚步,他们的将军站在晃晃悠悠的浮桥上,手持皇帝亲赐的千里镜望向对岸码头,确实是发生了战斗,一阵火箭划过夜空,拉出道道光痕,第一座木营房应声着火,接着是第二座,倒塌的帐篷冒出火舌。

    “快!”

    岑彭只来得及说出这个字,就重新上马,在浮桥上开始奔跑起来,亲随们紧跟其后,虽然有斥候监视者汉军一举一动,但往返汇报仍会有偏差、延迟,北岸汉军的行动,比岑彭预料中快了至少两个时辰!

    马儿在颠簸的浮桥上狂奔了上百步,岑彭遇到了他派去樊城传令的亲信,正满脸惶恐地往南狂奔,双方差点撞上,勒马停下后,他才看清了自己的将军,忙禀报道:

    “岑将军,樊城码头遭袭!”

    原来,邓禹与马武分工,邓司徒率众多打火把,造成千军万马的假象,逼近看住樊城守军,在城东、南摆开了阵势,能在夜里摆出勉强能看的阵势,足见邓禹确实精通兵法。

    而马武则对码头发动了猛攻。

    岑彭追问:“码头营地众人还未撤走?”

    “本欲奉将军之命离开,留一座空营,然汉军来得太快……”

    离他们不远处,凄惨的叫声响彻北岸,已经能反过来盖住流水之音。

    岸上正在血战,岑彭顾不上多言,只继续带人纵马疾走,好在他们终于赶在汉军攻到这里前,踏上了厚实的陆地,在浮桥晃荡许久,亲随们的腿都是软的,从未感觉地面如此踏实。

    岑彭的人焦急地等在这里,码头营地是临时构筑的木寨,已经完全被汉军攻入。

    如今组织反击已经来不及了,更何况这里本就是岑彭打算抛给汉军的诱饵,遂当机立断:“不进营地了,绕着木墙,从西走!”

    当他们往西驰骋时,隔着厚实的木墙,踩在地面上的隆隆马蹄,几乎被营内的厮杀吼叫所掩盖,有亲随不忍,追着岑彭道:“将军,来不及走的士卒还在死战,若是吾等去助彼辈一阵……”

    听着那些惨呼,岑彭心中亦如刀割,樊城魏军分属两个系统:岑彭的留守部队、任光带来的辎重兵,辎重兵在樊城下扎营,早得了岑彭命令,轻易不会出来给邓禹机会。

    但码头的士卒,多是岑彭嫡系,每个坚持战斗的人都是岑彭的好兵,如同在焚烧他的头发胡须一般,火辣辣的疼!

    然而,纵心中哀痛,岑彭却一言不发。

    “我需要的是整场战役的胜利,而不是无关紧要的战斗!”

    他们已经绕过了营地,这时候回过头的话,能看到战斗已接近尾声,不少地方燃起了大火,能望见许多黑影在火焰间移动,汉军铁甲闪烁橙光,而魏军溃兵在往外狂奔,还有不少人葬身营垒。

    部分汉军追赶不休,如同一条钢铁和火焰的洪流,但他们很快撤了回去,显然,对方目标不在杀伤,而在毁掉码头和浮桥。

    然而,码头距离城郭,尚有四里之遥,邓禹的大军拦在了樊城、码头之间,导致东门、南门皆不可去,而附近又有不少汉军斥候游骑,当然,魏军也有,其中不乏奉命接应岑彭的人,但随着汉军的猛攻,他们与敌人遭遇,在夜色里杂乱地战斗,早就无法一一寻到了。

    岑彭带着亲随数十骑狂奔,尽管灭掉了火把,他们都披着蓑衣,头上戴着斗笠,掩盖了服饰身份,但依然吸引了一股汉军游骑的注意力,他们开始持着火把尝试追击。

    不用岑彭下达命令,一队亲卫放慢了马速,调头迎敌,只来得及在风中留下了一句:

    “将军保重!”

    岑彭只能听到那些参差不齐的怒吼,以及他们冲向敌人后的刀剑对撞,马匹嘶鸣,金铁相交的尖锐响动,然后是痛呼与惨叫,却不知究竟是谁活到了最后。

    接下来的四里路程,每每遇敌阻拦,岑彭的一部分亲卫就会主动断后,留下了一句句祝福。

    “镇南将军此役必胜!”

    耳朵被夜风吹得发冷,鼻子和眼眶却热乎乎的,岑彭始终没有回过一次头,他知道自己的使命。

    也不知是几时几刻,岑彭冲到了樊城西门外的魏军留守部队大营:樊城太小,装不下万余人,任光带来的部队只能在城外扎营,这里的营垒倒是颇为坚固,堪称小城,这里的部队奉命坚守不出,坐看码头的同僚大败,士气低落,流言蜚语到处再传。

    每个人都忧心忡忡。

    每个人都惶恐不安。

    邓禹与冯异的计划,似乎只差一点就成功了。

    “邓禹败了。”

    在阴云密布的天空终于在憋不住,倾盆大雨洒下时,岑彭通过兵符进入营中。

    他解下蓑衣,扔掉斗笠,从没剩下几个的随从手中,接过并戴上了自己那醒目的将军头盔,骄傲的鹖鸟尾高高扬起,让每个人都看到自己!

    不止是因为这场雨。

    “还因为,我来了!”

第572章 死地

    来自东北方的阴云终于覆盖了汉水两岸,尤其是北边的樊城一带,五月初的暴雨如注,浇得刚刚取得胜利的汉军透心凉。

    士卒们连忙钻入刚占领的码头营地,甚至后悔起方才放火烧了一部分,使得泰半士卒无遮挡之处,有的钻到了辎车下,有的则将岸边小舟翻过来,一群人挤在里头,听着天边闷雷阵阵,不知雨要下到什么时候。

    “这雨来得实在不巧。”

    刚上浮桥,准备放火烧毁,彻底断绝魏军南北联系的汉兵就更气馁了,马武骂骂咧咧地让他们退到营地辕门下,自己则摸着湿漉漉的胡须发愁,雨中点火是痴人说梦,就算天色放晴,也得太阳暴晒个两三天,潮湿的浮桥、木头才能恢复易燃的程度。

    他遂勒令众人看好浮桥,勿令汉南魏军一兵一卒过来,自己则亲自去寻找邓禹。

    邓禹的部队更惨,位于樊城和码头之间,近万人只能跑到树林子中避雨,士卒身上无不湿透,唯独邓禹靠虎贲撑着的大伞,方能保持滴水不沾,依然优雅地在地图上筹划战争。

    “邓司徒。”马武虽然看不惯邓禹这书生掌兵的做派,但经过此役,对邓禹也多了点钦佩,只与他商量道:“既然大火放不起来,不如趁着魏军新败,袭其樊城营垒?樊城小而魏军众,俘虏说,新至者上万,只能挤在城外所修营房,墙高不过丈余,大军一攻,必定击破!”

    邓禹自有主张:“派士卒扮作岑彭援兵骗营倒是不错,但强攻则万万不可。”

    一来,这鬼天气里,能顶住暴雨出击,那完全可以称之为“天下强兵”,小团体的私从豪强兵,在对主人完全忠诚、犒赏也丰厚的情况下,或能做到。但超过千人的军队还能如此的,邓禹既没有亲眼见过,从兵法上也没听过先例。

    汉军说白了就是豪强、盗贼、流民组成的杂牌武装,士气也高不到哪去,被这雨水一浇,就更蔫了,若强行下令,不等走到樊城,己方就得先崩溃。

    “其次,樊城守卒与我相当,若强行进攻,恐反激起彼辈困兽之心,放松些许,反会令人心有侥幸,不敢出战,只待救援。”

    在邓禹看来,再拖几天为妙,他们带了五日粮食,在码头又抢了一部分,清点后,依然能撑五日。

    “胜负,将决于五日之内。”

    邓禹道:“吾等之所以袭樊城,就是为了使魏军南北中绝,人心惶乱,士气不振,岑彭可以不管南阳边角,但绝不会置樊城于不顾!”

    “只要岑彭派士卒北渡,吾等可击其半渡,而冯异将军亦能直抵襄阳城下,解除重围!”

    只要解围,荆襄就基本属于汉军了。

    至此,邓禹对自己的指挥能力再无丝毫怀疑:“若是上天相助,在解围之余,还能击败岑彭,灭其主力,那巩固江汉后,继续北图南阳,光复宛城,亦不是妄想!”

    ……

    与此同时,樊城外的魏军营垒中,岑彭询问本地主事的偏将:

    “我早已勒令军中,有敢泄我将至樊城者斩!可有违者?”

    “敢告于将军,无有!”这在魏军中算是军事机密,除了奉命接应岑彭的亲信随从外,就只有偏将及其余几人知晓,斥候骑吏等,也只晓得是“接应某校尉”入樊城,如此而已。

    岑彭颔首:“大善,此禁令可以解除了。”

    汉军的进攻比预料中快,这打破了岑彭的旧计划,樊城军心有些不稳,这时候就需要这个消息激励众人,稳住士气。

    果然,等人心惶惶的诸校尉冒着暴雨来开会,见到岑彭端坐营房中时,颇为惊喜,哪怕是刚随任光南来的将吏,也多是岑彭镇守宛城期间任命、起用的,只差叫一声“岑家军”。

    然而他们的喜悦中,却又有忧色,毕竟大敌当前,码头还丢了啊,生怕岑彭问罪。

    岂料岑彭却只端坐笑问众人:

    “屋外雨大否?”

    仿佛找到一个他们作战不力,亦或是坚守不出的证据般,众人纷纷抢答,言语粗俗:“像是苍天撒尿。”

    岑彭大笑:“那神灵腰子不错。”

    而后他又踱步到门边,伸手出去,雨水噼里啪啦砸在掌上。

    “果然够大。”岑彭回首道:“刘汉自号火德,此番袭击樊城,是欲火烧码头,焚我浮桥,然而被这天上大水一浇,火灭了,此役于吾等有利啊!”

    迷信虽是安慰剂,但这牵强附会的说辞,对普通士卒说不定最有效,眼看校尉们心神稍定,岑彭便正式开始部署作战。

    “从码头撤离,以小利诱惑敌军,是本将的命令,然汉军来速太快,导致今日小败,实乃岑彭之过也。”

    岑彭开场划清功过:“自彭以下,此役绝不会有人因败绩担责,而不幸战死者,亦以功上禀天子。”

    此言让众人都舒了口气,樊城已被积雨云彻底遮蔽,不但外面泥泞难行,连魏军营垒也处处漏雨,大帐亦不例外,不断有水渗下滴落,这漏雨的大屋子哦,就像荆襄魏军一般,打了几个月,确实都有些三鼓而竭了。

    然而,岑彭的到来,却仿佛让昏暗的屋内又有了光明,亲兵都被撵了出去,校尉们亲自卸盔,当成盆到处接漏水。

    更有一员校尉主动请缨道:“镇南将军,这仗输得冤啊!被打晕了,如今汉军还在外头,不如让下吏带敢死之士袭之,一定要驱走汉贼,收复浮桥!”

    赶走?这哪行,岑彭好容易付出了巨大代价,将刘汉三公、外戚,以及万余士卒引入陷阱,岂能打草惊蛇呢?

    更何况,魏军也不是能在暴雨里作战的强军,就算挑选勇士,也不过是在泥水里乱打一气罢了,但岑彭要的,是全歼!

    他勉励了还有心气的校尉,目光却看向那些躲躲闪闪的辎重兵诸校,也难怪这批人怯怯,只因他们所带的兵卒,多以只训练半年到一年,未曾实战的屯田卒为主,这能打仗?

    但岑彭相信,只要经过了他和陛下一起筹划的练兵之法,新兵怎就不能上阵?

    “怎么。”岑彭道:“当初南征军驻扎武关,河北、陇右的大仗都没捞到,汝等怨声连连,说没机会立功。”

    “后来,吾等到了宛城,赤眉主力已跑到了河济,众人听闻马国尉及幽州突骑又立大功,一个个羡得抓耳挠腮。”

    “而本将击荆襄,未带汝等,也一个个哭天抢地,想要一个随军名额。”

    “可如今大功就在眼前,却忽然变得谦逊起来?”

    岑彭话音一转,从一团和气,变得颇为恼火,猛地一拍案几,震得接漏水的头盔震动,而营房内所有人也吓得赫然站立!

    “大魏天子,就在宛城看着呢!”

    “镇南军幕府麾下诸校,究竟谁是有种的马、谁是生不出种的骡,通过此役,我与陛下,都能看得明明白白!而陛下手中封侯策书能发给谁人,谁人又注定一生只能带民兵屯田,亦一清二楚!”

    此言一下,倒是将不少人血性骂了出来,跑来荆襄一趟,总得跟着将军挣点东西罢?于是请战之声不绝于耳,但岑彭听出来了,他们底气依然不足,目测汉军兵力,与己方相当,襄阳附近的主力要防备冯异,回不来,即便岑彭亲自指挥,也没有必胜把握啊。

    “诸君放心。”

    岑彭这才与他们透露了自己最大的底牌:

    “先前,朝中有人向陛下弹劾我,或岑彭无能,坐视邓奉、贾复乱丹阳、马武击舂陵而不顾。”

    “明面上,我只言兵力不足,可实则,南征军中,还有上万机动之兵,但就是捏着不用!只放在上游山都县。”

    那便是先前袭击山都,将邓奉部将赵熹打跑的偏师,这支部队是岑彭手下最能打的师,却一直被他藏着。

    “早在数日前,汝等到达樊城次日,我得知汉军援兵有北进之势,便令此师南移至邓县驻扎。”

    邓县就在樊城西北二十余里外,岑彭指着外头越下越大的雨道:“营中备热饭,令三军饱食,且先让汉军淋上几天。待骤雨初霁,其士气最低落时,邓县援军亦至,吾等便合力而出,势要大破汉军!”

    ……

    邓禹毕竟是第一次带万人之众,也小看了这场雨。

    虽然下的时间不长,才短短一日,但却颇为迅猛,连宽大的汉水都肉眼可见地暴涨了不少,江水拍击堤坝,掀起惊涛骇浪。

    而汉军也被这场雨淋惨了,他们仓促北上,部分士卒靠着码头营房避雨,大多数人就只能窝在林子里瑟瑟发抖,上千个临时搭起来的窝棚也聊胜于无。

    五月份本来极热,但降雨的夜间狂风呼啸,导致地面温度骤降,以至于出现了大夏天因衣裳淋湿而冻伤的“奇闻”。

    而因为火无法生起,士兵只能吃雨水泡的干米,没少吃坏肚子,甚至有大批人腹泻死去,发烧者不计其数。

    这些事,都是邓禹从简略的兵书上看不到的,他贵族、太学生的经历也帮不上丝毫,幸亏在绿林山过过苦日子的马武协助出主意,汉兵这才没有全军崩溃。

    “骤雨甚于兵戈啊。”

    等到次日下午天气复晴,看到天边透出的一缕阳光后,邓禹这才如蒙大赦,同时让自己记住这次的教训,下一回,定要让胜利完美无缺……

    邓禹仍打算按照原计划,在三日之内逼迫“岑彭北上支援樊城”。

    然而坏消息却陆续传来。

    “西北二十余里外邓县,不知何时埋伏大众,斥候靠近时,正好雨晴,有大军出城,径直往东而行!”

    若说前一个消息,还只是让邓禹皱眉的话,那下一个,就直接让他惶恐了。

    “捕获魏军斥候,严刑拷打,竟言岑彭已在樊城!”

    “樊城魏军亦陆续开出!”

    “什么?”

    邓禹顿时大惊,然后立刻意识到,自己就像一只被眼前小蝉吸引的螳螂,殊不知岑彭这只老黄雀,早就在身后张嘴欲啄了!

    “既然邓县、樊城魏军尚未汇合,不如先击岑彭,再破邓县之敌!”

    马武浑然不惧,提出了大胆的计划,但邓禹看着雨后汉军士卒依然病的病,蔫的蔫,先前小胜的激励锐气早已被雨水泡没,只摇头道:“一切都是岑彭诡计,事不可为矣,当速撤为妥!”

    汉军没有辎重负担,跑起来也不算慢,然而原路返回至汉水的支流、来自他们南阳老家的淯水时,邓禹却愕然发现,昨日的大雨,不止让江汉泥泞不堪,恐怕连南阳也发了水,如今,来自上游的洪流正席卷而来,让本可泅渡的小河变得浩浩汤汤。

    他们牵绳泅渡的树木,早已被淹没在浑水中,有人试探性想游过去,却一眨眼就被洪水卷走,没了踪迹!

    邓禹只能望洋兴叹:“岑彭,连这也算到了么?”

    他现在才感觉到,兵书害人啊,自己以为,跟着刘秀横行东南,又协助冯异在荆州做事,学到的东西已足够“攻必克战必胜”,可如今看来,自己需要学的东西还多呢!

    但现在反思自己不足也晚了,时间飞快流逝,河根本过不去,两路魏军已经从北、西两面合围过来,怎么办?

    邓禹自诩战略天才,如今生死存亡之间,无数人指望着他,但邓禹却脑子一片空白,想不出一个能让三军逃出生天的战术……

    情急之下,他只想起了某个著名的战例,如同在溺水前抓住了救命的木浮板,下达了一道命令。

    “马武将军,敌军倾巢而出,且两军之间必有空隙,请带兵三千,务必设法穿过,绕后袭樊城魏营。”

    从两部敌人中穿插?偷家?说得轻巧做起来难啊,但马武还是应承下来,又反问道:“那邓司徒呢?”

    “我?”

    邓禹惨笑道:“如今兵卒士气低落,于我素来不倾心拊循,可谓驱市人而战之也。正好,兵法曰,陷之死地而後生,置之亡地而后存。”

    “今日,便置之死地,使汉兵人人自为战,吾等也学淮阴侯,打出一场……”

    年轻的主帅指着身后暴怒的河流,声音嘶哑而决绝:“背水一战!”

第573章 输麻了

    魏军两部之间确实有将近十里的空隙,多为水田里闾,但也遍布斥候,马武的突围自然瞒不过岑彭的耳目,很快就报到镇南将军处。

    “三千余人分兵而西,多携炎汉火德旗帜?”

    说是逃兵也不像,这支部队还有建制存在,看旗号,应是马武麾下。

    众校尉面面相觑:“大战在即,汉军怎么还分兵啊?”

    岑彭却了然:“如此安排,可能有二。”

    “其一,邓禹欲以偏师吸引吾等兵力,趁机逃走。”

    说到这,岑彭笑了起来:“然壁虎断尾,属实不易,邓禹年轻,想必做不出来,依我看,他是欲效仿韩信背水一战,自将主力于水边列阵,而令马武袭我后方营垒啊。”

    背水之战成就了韩信的赫赫威名,不过在岑彭看来,这战例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够被复制的,正面要靠置之死地而后生击败来犯敌人,而偏师奇兵也要堵住敌军后路,如此才能创造最大战果。

    “邓禹情急之下照搬淮阴侯战例,恐怕反成东施效颦啊。”

    既然知道了关键处,那岑彭便有应对之策了,校尉们请求堵截马武,岑彭却摇头道:“我军尚未抵达战场,还在以纵队行军,贸然集合转向,花费时辰太久,邓禹主力或许趁乱便跑了。”

    暴雨导致河水暴涨这种运气可遇不可求,天与不取,反受其咎,岑彭决不能浪费。

    于是他下令:“集中两部骑从,左右各五百骑,盯着马武部,也不必贸然进攻,就跟着彼辈,再请江南大营任公,速调校尉于匡五千兵卒过浮桥,与骑从一同围歼马武!”

    在岑彭眼中,马武只是一头马鹿,但肉最多的,还是面前这头身形笨重,后退已经陷入泥泞的邓氏犀兕!

    对付这样的猎物,还是要拿出狩猎的老手艺来。

    言罢,又挥剑指向前方:“两部主力,以钳形阵继续前进,逼近水边五里后,改纵队为横队,再缓缓向前,围西、南两面,独空出北方!”

    ……

    “马将军,魏军骑兵一直在紧跟不舍。”

    “我又不瞎,自然看得见!”

    马武本是硬着头皮应承下邓禹的命令,甚至做好了承受魏军聚歼的危险,起码能让上万人往北撤走,上游或有渡河之地,再不济,走蔡阳、舂陵一带回绿林山,也比被一网打尽要强。

    然而,他们竟真的极其“幸运”地从魏军两部间穿插而过,岑彭只派了两支骑兵来追随。

    这时候马武就明白,前几天汉军能轻易攻下码头营地,斥候还能和魏骑打得有来有回,那都是岑彭故意制造的假象,就身后群骑的架势,若大着胆子来一个冲锋,己方三千徒卒都要够呛。

    然而骑兵们却不惊不慌,就在东方数里外慢慢吊着,若是马武去过塞北,就会看明白,这群骑从就像牧民赶羊呢!

    纵知处境不妙,马武还是执拗向西,但心中不由担心:“虽是好兵法,但吾等就算夺了魏营,邓禹若是在河边打不赢,又该如何是好?”

    但更残酷的事实是,就在马武远远眺见樊城魏营时,也瞧见一支刚从汉水以南北渡的魏军,正在守株待兔!

    岑彭军中,本就有许多南方人,对面的校尉竟是当初追随过刘伯升打关中的绿林群盗一员,姓于名匡,降魏后一直在岑彭麾下效命。他令部下布阵,五千人犹如一面张大的网在平原上展开,与骑兵一起配合,慢慢将马武部围拢。

    “派人去禀报镇南将军。”

    “马武已入网矣!”

    ……

    风水轮流转,这次,轮到汉军忐忑不安了。

    “魏军虽在逼近,但只有西、南有敌,北方空旷,为何不先往北走?再伺机过河?”

    各部校尉、屯长、兵卒,都是从自己的视角看看待战争,极少有人会像邓禹那样,从全局去俯视形势:北方看似还安全,但魏军紧追不舍,他们已不可能走掉了,行军的纵队是最脆弱的,一旦被魏军撵上,一个冲击,上万人便会分崩离析。

    邓禹给校尉偏将们讲明道理:“与其任由魏军在身后追击宰割,惨败沦为首虏,倒不如让士卒稍事休憩,背水决死一战,或许还有胜算!”

    眼看众人面面相觑,颇有迟疑,邓禹开始费力给他们举例,历史上类似的胜仗不少。

    “春秋时,秦国有将百里视,遭晋国连败两次,第三次出兵,济河焚舟,封尸而还,秦遂霸西戎。”

    “更有西楚霸王项籍,引兵渡河击秦,皆沉船,破釜甑,烧庐舍,持三日粮,以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遂于河北七战七捷。”

    再加上韩信的例子,还不足以说明问题么?

    在邓禹看来,他也是项羽、韩信一样的用兵高手,给手下人鼓劲:“兵士甚陷则不惧,无所往则固,深入则拘,不得已则斗,如此必能胜魏!”

    随着魏军逼近到五里开外,改纵队为横队,汉军就算想跑也没机会了,校尉们无可奈何之下,这才答应试试,各自回部曲整军列阵,分为左中右三部,邓禹自将中军。刚开始时,被逼到绝路的汉军确实卯足了劲,他们依然记得前几日胜利的滋味,士气稍有恢复。

    然而,岑彭却偏不急着来攻,只带着两万人在数里外围定,就让士卒坐下来休憩,在阵后甚至还生气了缕缕炊烟。

    雨后的夏日火辣,下午日昳刚过,水分蒸腾,使得江汉之滨恍如一个大桑拿室,一刻后,连站在车盖阴影下的邓禹都满头大汗。

    他的士兵们就更难熬了,脸上满是晒干的盐粒,个个嘴唇龟裂,刚才还算严整的阵列变得东倒西歪,有人前几天大雨没病,今日却中暑倒下,毕竟空腹跑了二十里路,早撑不住了,更有开小差去喝水的,导致行伍一团乱,再这样熬下去,全无辎重的汉军势必先撑不住。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不能再等了,必须主动出击!”

    邓禹看在眼里急在心中,遂下了决心。

    在勒令军法官斩杀几个乱行跑去饮水的士兵后,随着隆隆战鼓敲响,汉军阵列缓缓向前移动,朝数里外的魏军走去!

    ……

    魏军阵列中,有一辆高达两丈的望车,岑彭正站在上头,手持千里镜观察汉军一举一动,一边下达着命令。

    第五伦真是给他送来了一件利器啊,曾经遥远模糊的敌人军容,如今清晰在目,汉军哪个部分最整齐,哪一部曲脚步杂乱,皆一目了然。

    岑彭甚至比邓禹更早发现了汉军中的异动:汉军右翼,也就是偏北方的几千人,在行进过程中,却开始一点点与中军脱节。

    岑彭看到,位于最靠背的一个曲千余人,其脚步变慢了,故意让友军走到了前头,他们的方向也变了,开始越发往北偏移。

    最初,岑彭还以为这是邓禹的战术,但看着看着,嘴角却露出了笑。

    “果然,汉军,也不是铁板一块,围三阙一,奏效了!”

    直到这时候,邓禹才惊觉右翼的状况,但不等他派人去质问,最靠北的那位曲长,竟带队开始陡然加速,狂奔起来,往北边不见敌踪的方向跑去。

    这是临阵溃逃啊!

    此举引发了一连串的反应,右翼剩下的两千汉军一扭头,发现袍泽溜了,他们犹豫片刻后,也爆发了以屯为单位的大逃亡,校尉、曲长努力制止亦不能控制,导致整个右翼轰然大乱!

    邓禹还是吃了资历太浅、带兵时机太短的亏,再加上他士族子弟、太学高材生的身份作祟,也没做到与士卒同苦,兵油子们在冯异、马武这种宿将麾下,或许还能豁出去死斗,为邓禹卖命?还是算了吧!跑起来毫无愧疚。

    而岑彭也抓住了这个时机,下达了总攻的命令!

    随着巨鼓敲响,号角与唢呐齐鸣。原本还坐在地上的魏军也赫然起身,向前迈进,他们中也多有没打过仗的南阳新兵,原本心存忐忑,如今听前排说“汉军自行溃逃”,顿时精神了起来。

    干巴巴的嘴里有唾沫了,手中的矛也握得紧了,遂一阵接一阵鱼贯而出,踩着地上的积水,朝进退维谷的汉军,发动了进攻!

    “将汉兵赶下河喂鱼!”

    ……

    邓禹从小就是圣童,追随刘秀后多了对兵略的兴趣,他能站在刘秀面前,将天下战争形势分析得头头是道,清晰地点明汉魏争雄的关键点。

    他也能将最经典的《吴孙子》一字不差背出来,对古代的战例军争烂熟于心。

    然而,那些兵书却从来没教过他,在上万大军轰然崩溃时,要如何才能挽回败局?

    溃败并非一瞬间发生,而是持续了很长时间,某个贪生怕死,心存侥幸的曲长的逃跑,导致右翼的崩塌,在汉军冲过来时,已经缺员大半的右翼几乎没做出像样的抵抗,就彻底败了。

    接下来是中军和左军,他们被猛然冲击的魏军前锋切断,分割开来,只能各自为战。

    这下,汉军当真陷入绝境,邓禹麾下的中军还有不少战斗力,仍在“报效君王”“大汉万岁”的呼声中勉励反击。

    但最让邓禹惊恐的是,对面的岑彭,竟能在汉军出现每个破绽时,就立刻下达命令,尽管魏军的执行也并不尽善尽美,但足以处处抢得先机,让邓禹试图组织的反击、突围都落败下来。

    战至晡时,左军已经彻底淹没在魏卒的浪潮中,而中军也损失惨重,剩下两千余人往南慢慢退至汹涌的汉水边,站在泥泞的滩涂上,几乎人人带伤,他们再无机会了。

    而随着招降之声响起,外围陆续有汉兵跟着曲长、屯长放下兵器,选择做俘虏,或许,这也是军吏们回到南阳老家的方式吧?

    仿佛是奇迹,邓禹在这箭矢乱飞的战场上,居然依旧毫发无损,被一群邓氏亲兵护着,退到了滩涂边,他现在颇为无力,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汉军一点点溃败。

    事到如今,邓禹也只能仰天而叹。

    “邓禹何其可笑,效颦韩信背水不成,反似垓下围,看来此地,就是我的乌江亭了!只对不住上万被我连累的士卒,也愧对陛下厚遇!”

    言罢,邓禹拔出佩剑,竟欲自刎以谢君王,被身边亲兵拦住,正好有人找到了一节上游冲下来的浮木,只拽着邓禹骑上去,赶在魏军杀到岸边时,推着浮木进入汉水。

    “放开,我惨败于此,有何面目再见陛下,再遇江东父老?”

    邓禹几度试图入水自杀,都被亲卫制止,死死按住他。

    岸上的汉军已经悉数放下兵器,跪地投降,而不愿降者,则投身于浑浊汹涌的汉水中,或抱着浮木,或奋力游泳,他们有人被沉重的甲胄带到水底,或背后中了魏军的箭矢,一点点沉没。

    更有游到一半没了气力的人,试图来攀邓禹所在的浮木,都被他的亲卫一一拒绝,有人硬将手扶到了邓禹面前,不等邓司徒说话,他的亲卫就一剑下去,斩断了那人的手!

    断指飞起,又落入水中,也不知便宜了哪条鱼鳖,而鲜血溅在邓禹脸上,他瞪大了眼睛,脑海中一下子想起了这个词:

    “舟中指可掬。”

    但一时间却忘了出自左传的哪一年,这在过去是不可能的,经此一役,邓禹脑子已经输麻了。

    等他们顺着水流仓皇逃到汉水东岸时,回过头,远方已再无一面炎旗,更无半个还站立的汉兵了,反倒是江上浮尸不断,一片惨相。

    而亲卫长收拢跟着逃过来,在附近汉兵,只剩下二十四人。

    加上邓禹,一共二十五。

    邓禹连佩剑也丢失了,风雅的少年将军,如今狼狈不堪,跪在江边泥沼之中,只愣愣地看着自己一手葬送上万大军的地方,他眼睛通红,脸上发麻,嘴唇颤抖,说不出半句话。

    作为汉朝三公之一的大司徒,一路扶摇直上的邓禹,也在他二十五岁这一年,遭遇了人生最大的挫败!

第574章 马鹿

    马武这一生中,见证过两次大汉的建立。

    第一回是六年前,在南阳淯水边的沙滩坛场上,乱糟糟的绿林军陈列聚会,刘玄半推半就地上了场,这更始皇帝南面而立,接受马吾等人朝拜,刘玄向来懦弱,见此万人齐聚的场面,竟羞愧流汗,举着手支支吾吾,连话都说不顺溜了。

    当时马武支持的是刘伯升,见状颇为看不起更始,气愤地对一旁的刘秀低语道:“如此妄一男子也能当皇帝,我看非但伯升比他强,文叔都胜过十倍!”

    那会,刘秀只是莞尔一笑,然而一语成谶,绿汉果然是建在沙子的帝国,很快就崩溃四散。而马武有幸在沛县泗水亭,又见证了一次大汉复兴:这回,登基的人,正是继承了乃兄志向的刘秀!

    和庸碌的刘玄截然相反,建武皇帝刘秀是天生的君主,其手腕足以制约驾群臣,定都于江都后,曾经召集马武等人大会,与他们庆功叙谈时说:“今日在座者,皆为列侯将相。然若是无王莽篡汉,至今仍是孝宣子孙在位,朕恐怕只是舂陵一普通宗室,在家务农卖粮,而诸卿不遭此际会,自度爵禄几何?在做何事?”

    那时候,刚刚成为大司徒的邓禹率先发言:“臣少尝学问,可为一郡文学博士。”

    刘秀笑言,说邓禹作为大族邓氏的子弟,志行修整,完全可以做管功绩进退的郡功曹嘛。

    等终于轮到马武时,他迫不及待,大着声音嚷嚷道:“臣下凭武勇,可以当守尉,督捕盗贼!”

    岂料刘秀却点着他笑道:“马将军不去当盗贼就已经是万幸,就算在盛世,也恐为大盗,不知要杀几个守尉、亭长。”

    不知是因为那句“你当皇帝都比刘玄好”,还是因为娶了马武的妹妹,刘秀对马武是偏爱的,马武生性嗜酒,豁达敢言,那一日醉后,他竟在御座前当面折损同僚,评论他人长短,没有避讳和顾忌,惹得同僚们怒目而视。

    换了老祖宗刘邦,估计要暗地里恨得磨牙了,但刘秀也不怪马武粗鄙,一直放纵,甚至连马武醉卧大殿都不以为忤,反而将毯子披到了他的身上。

    马武心里感激,但这毯子似乎有些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痛感猛地恢复,马武惊醒过来,身上几乎无处不痛,从额头到腿脚满是伤口,最严重的是那根穿透他腹部的利箭,这是六石弩的杰作,自破损的甲衣缺口扎入,腹中的内脏肯定被搅得一团糟,血依然没止住,随着担架移动,一滴滴落在地面上。

    这时候,马武才反应过来,自己被绑在一副担架上,由人抬着向前,难怪梦里都那么紧,转头望向左右,所见尽是凄惨倒毙的尸骸,炎炎汉旗烧了一半,沉沦于污泥之中,被魏兵践踏在脚下。

    马武想起来了,他奉邓禹之命向西进军,却遭到敌人两倍兵力围困,而后几度试图突围,都未能得逞——敌人有上千骑兵,短距离内,他们靠两条腿能怎么跑?

    而后来,岑彭收拾完邓禹,挥师返回,将马武重重包围,他带兵战斗了一天一夜,终于无法支撑,亲卫死尽,赶在马武自刎前,魏兵一拥而上将他擒获。

    “马将军醒了?”

    一个宽大的脸庞凑了过来,是擒获马武的魏将,他心情极好,低头看着马武笑:“将军不认识我,其实我也曾在绿林中效命过。”

    此人正是魏军校尉于匡,乃南阳析县人,做山贼起家,刘伯升征关中时加入,但随着汉军败绩,立刻脱离了绿林,转投第五伦,和其他绿林降兵一起,隶属于岑彭,又打回了南边。

    于匡投魏后,最大的业绩,就是曾护送过冯衍这家伙入蜀,但如今冯衍和岑将军闹掰了,这份经历对他而言,是负业绩。

    岂料上天作美,让于匡接到了堵截马武的任务,竟在无数抢功的“兄弟部队”插手下,依然捉住了他,此人是汉皇刘秀的妻兄,东汉核心人物之一,汉魏交战以来,被擒的最高级别将军!

    “听说将军过去是贼,我也是贼,后来将军效命绿林,我亦然。”

    于匡反劝起马武来:“如今不幸被俘,马将军不是与岑将军有旧么?若愿投魏,我朝大门依然敞开!”

    马武却作重伤气息微弱状,让于匡凑近来,岂料竟忽然双目圆瞪,张口咬住于匡耳朵,死命扯下一角,于匡头上顿时鲜血淋漓!

    马武唾了一口血唾沫,大骂道:“乃公纵为盗,也是大盗,又岂是你这等小贼能比的?”

    然后就猛地挣扎,这混乱,导致抬担架的士卒脱手,马武面朝下,狠狠摔在地上,结果就是,使得那枚插入腹中扎得更深,后背也浸透出大量鲜血!

    等到岑彭终于见到这位“故人”时,马武的伤势更重,他失血过多,脏器破损,又昏了过去,苍白的嘴唇里只喃喃念着:“死亦为汉鬼……”

    岑彭叹了口气,令魏兵用冷水泼醒他。

    马武睁开眼睛,看到被校尉群吏如众星捧月,以胜利者姿态居高临下看着他的岑彭时,晃了晃头才辨认出来,只冷笑着骂了一句:“岑君然,早知今日,当初在宛城,伯升大王便不该宽赦汝!”

    五年多前新朝覆灭,岑彭坐困南阳,无奈之下,只能奉严尤遗命降汉。岂料严尤想让他活,自己也已存死志,那一日,岑彭匆匆安葬了自尽的严伯石后,带着部下在宛城门前跪迎“王师”。

    进来的是一群衣裳五花八门的军队,入宛第一件事是大抢特抢,唯刘伯升部下军纪尚可,而马武、王常等辈,都与他一同入城,接受了岑彭的降服。

    然而今日,胜败异势了。

    “马将军。”

    岑彭听说过马武性情,知道他绝无降意,只低声说到:“待君到了黄泉,见到伯升,请代我告诉他一句话。”

    “岑彭确实曾受伯升不杀之恩,但远不如严公伯石之师恩,大魏天子之君恩。伯升生前,岑彭并无半分对不起他的地方,但要谈报恩亦算不上,此生誓为吾皇灭汉,伯升的恩义,只能来世再报了!”

    “彭素知马将军忠勇,今日便送君上路!”

    言罢,岑彭伸出手,握住了马武扎入腹部那枚箭,马武死死捏住他的手腕,但良久后,还是松开了。

    马武眼中,是不屈,亦是看淡了生死的坦然:“也罢,死在岑君然手中,好过辱于狱吏小卒。”

    随着岑彭拔出利箭,马武的伤势更重,大出血下,胸中那股气也泄了,但马武仍一声不吭,只是眼中的怒意、光芒随着鲜血流出而慢慢减弱,直至彻底消失。

    曾经的绿林大寇,变成了一具死物。

    “寻找上好棺木安置,天气热,恐怕送不回湖阳,就在樊城附近葬了罢,立把剑,写上‘绿林大寇马武之墓’。”

    岑彭给了敌人最后的体面,擦着手上血迹,随着马武死去,汉水以北的战事也彻底告终,邓禹仅以身免,万余大军覆灭在岑彭手上,汉军总兵力的八分之一直接没了。这是他归魏以来,从来没打过的大胜!

    “总算不负陛下重托。”

    岑彭仰头看着雨后晴朗的天空,他的用兵之法,是跟着严尤南征时学的,恰恰是在这片山水上,聆听严公教诲,受益匪浅。

    “严师,看到了么?”

    岑彭只暗暗感慨:“弟子,又胜了汉兵一仗!刘秀,再折一员绿林大将!”

    然而,战争远没到结束的时候,不等岑彭这边庆祝胜利,就接到了来自汉水南岸大营的急报:

    “汉将冯异猛攻南山口,我军已折两校尉,只能持守势,任农令说,还望岑将军了结江北事后,速来檀溪主持大局!”

    ……

    当岑彭再度踏上连接汉水的浮桥时,已不似前时那般仓促,他坐骑的马蹄颇为从容。

    身后刚刚打完大仗,正在休整收拾战争看守战俘的部队;那些来不及眯一觉,就又得跟随岑彭转战江南的精锐;守备浮桥,站在两侧的辎重兵;乃至于江南对他的到来翘首以盼的大军……

    所有人看向岑彭的目光都充满了憧憬和盲目的信任,过去几个月,荆襄魏军一直惴惴不安,毕竟岑彭预先布下的棋子,连偏将、校尉都看不透,更别说普通小卒了。

    但如今,岑彭却一战覆灭万余汉军,听说还斩杀了刘秀的外戚,即便汉军主力仍在南边,但已无人怀疑,岑彭定会轻易战胜他们!

    但岑彭心中却没有这份乐观,他已经安排江南大营固守等待,拖住冯异即可,怎么还会大败,甚至被斩了两校尉,折兵数千呢?

    刚到南岸,岑彭就见到了火急火燎的任光本人,告知了他具体情况。

    “就在今早,汉军邓禹部覆灭的消息传来后,冯异那边或也知晓,遂从南山口仓皇撤退,山口营垒偏将、校尉为将军胜利激励,遂不顾前令,发轻兵追击,我阻止不及。不料才追了半个时辰,竟被岑彭在南山颈口设伏,损兵折将……”

    听完详细战况后,岑彭这才知道,这冯异,竟将来了出反埋伏,将不利于进军的“瓮口”变成了伏击点。

    “如今战况如何?”

    “冯异得手后,立刻猛攻山口,两营陷落,眼下其兵锋已逼近檀溪大营”任光也没有太过慌乱,地利还在他们这边,岑彭归来后,所有人都对战争充满了信心,冯异敢突入襄阳盆地,必遭痛击。

    跑了个邓禹,擒斩个冯异,扩大胜利局面,也能抹掉小小失利的瑕疵。

    然而,岑彭听说冯异竟猛攻猛打,一副非要杀进来为马武报仇的架势,却叹了口气。

    “此乃冯异之计也,猛攻南山的只是其偏师,冯异本人,定已将后队变为前队,向南撤退了!”

    眼看这场狩猎刚开始就要结束,岑彭只遗憾地扼腕数起自己的猎物们来:

    “‘马鹿’虽死,‘犀兕’却已水遁,连这株‘大树’,也长出脚来,要跳出陷阱了!”

第575章 绳结

    果如岑彭所料,冯异的进攻,只是在为撤退打掩护,当听闻邓禹在汉江以北“全军覆没”后,冯异就知道,他们的冒险,以失败而告终了。

    冯异用兵谨慎,虽取得小胜,但眼看襄阳附近魏军数量并不少,强攻根本占不到便宜,若等岑彭重新控制军队,反会落了下风。他第一反应就是撤,将部队拉到南边再说。

    行军途中,大树将军驻马回首望去,逶迤隆起的阿头山越来越小、高耸的岘山亦只见一个小尖角。冯异的大部队远离了那扼守襄阳的“瓮口”,这意味着他们暂时安全了。

    尽管,这是以数千断后部队损失惨重为代价换来的。

    当冯异抵达宜城时,这里仍在魏军绣衣都尉张鱼控制下,王常、邓晨二人的围困一筹莫展,不过,他们倒是早知晓邓禹兵败之事。

    邓晨叹息道:“大战后第三天,上游就漂了些浮尸,最初还以为是发大水淹死的百姓,捞上来一瞧,容貌都被水泡得辨认不清,靠着衣裳号色,才知道是汉兵,实在是太凄惨了。”

    王常也愤懑不已,邓晨在时,他不好发作,等将其支开后,遂对冯异低声道:“此役有今日之败,并不能怪征西大将军!陛下手诏里说,一将屯襄阳以南,牵制岑彭主力,一将绕道渡水击其樊城,一举取之,此万成之计也。计策是好的,但坏就坏在执行上,当初我请缨将兵袭樊,而邓仲华从未单独领军,不如待在宜阳看护后路。”

    “然而邓禹贪图功业名声,竟以大司徒身份强压,抢得奇军,我一直担忧来着,邓司徒虽号称精通兵法,长于方略权谋,但仗却打得少,果然,如今北上不过数日,竟全军覆没,真是赵括第二!只不知马武将军如何了?”

    又过了一日,汉水里的浮尸倒是没了,但随着邓禹带二十四骑狼狈归来,也带回了马武被俘,不屈而死的消息。

    “子张啊!”

    王常和马武是在绿林山的老伙计了,同生共死这么多年,不料马武竟先折损,不由大悲,几乎气绝,等缓过气来后,眼看邓禹全须全尾,也不管礼数了,径直对邓禹开炮:“邓司徒身为三军之主,如今上万将士何在?子张殉国,君何以独还焉?”

    邓禹垂着头,不服过去的年少轻狂,由着王常骂了几句后,抬首道:“汉律,覆军者有大罪也,禹一将无能,三军受累,归去后,自当向陛下谢上大司徒、列侯印绶,素衣受惩!”

    “此役倒也不能全怪邓司徒。”这时候,还是一直没表态的冯异说话了,却帮了退到悬崖边的邓禹一把:“征西主帅是我,一切决策,冯异都逃不脱责任;我又与邓司徒约合相机行事,但却打得太谨慎,未能牵制岑彭,竟使其纵横汉水南北。”

    “真要追究起来,冯异当同邓司徒同罪。”

    这位大树将军,打胜仗争功劳时,他默默站到一边谦逊,打了败仗,别人忙着追究责任分锅时,他却主动来揽下罪责,这态度让邓禹大为感动,也让王常无话可说,只能恨恨作罢。

    制止了统帅们内部的大分裂后,冯异提起现在最紧要的事:“吾等无能,已坏了陛下妙策,经此一战,襄阳恐怕更难支撑,岑彭大军随时可能南下,如今该如何是好,诸君都说说看。”

    “当然是继续打!”

    王常还带着好友战殒的愤怒,就像当初他被景丹拦在潼塬,只能眼睁睁看着刘伯升被第五伦困死渭北一般,那种无力感又来了,这使他做决定时颇为冲动,但又搬出了一个众人不能拒绝的理由:“陛下指明要襄阳!”

    是啊,这次荆北之役的目标,不就是夺取襄阳,至少不能让第五伦得了去么?为了实现这个战略计划,他们是否能承受一切牺牲?

    邓禹却只摇头道:“王将军,不可因怒兴师啊,经此大败,襄阳,已不可夺了……”

    王常顿时大怒:“争襄阳,难道不是邓司徒先提出的?为何今日却一味退缩,难不成是被岑彭打怕了,断了脊梁?”

    邓禹无从反驳,只辩解道:“兵者如水,水形多变,切不可刻舟求剑。”

    还是冯异拦下了想借故再吵一架的王常:“我以为,邓司徒言之有理。”

    “大军已在荆北五个月,师老兵疲,加上新败,士气大跌,而补给粮秣,也难以为继。”

    打这场仗,本就是东汉政权掏空好几个郡家底,现在是真的撑不住了。

    “若再迟疑不退,一旦岑彭南下,同宜城里应外合,吾等与其新胜之师决战,亦无胜算。”

    冯异也看出,魏国有将汉军咬死在荆襄的打算,硬拖下去,除了让东汉在别处损失更多,毫无利好。

    王常还在不甘,邓晨询问冯、邓二位主将:“那该撤到何处?鄀县?还是蓝口聚?”

    冯异和邓禹对视一眼,这一次,二人的想法却是相同的。

    邓禹先道:“襄阳以南,江汉一马平川,再无险要可守。”

    “不能再以我之短,击敌之长了。”冯异接话道:“汉水之中,东南舟师逆势迎敌,也讨不到利好。”

    “没错,只有大湖、大江中,才能真正发挥南人之长。”

    既然襄阳无法夺取,许多谋划,就得推倒重来,这次,他们得割舍些东西,扔掉瓶瓶罐罐,来一次大踏步后退了。

    冯异再度北望,遗憾又决绝地说道:

    “撤到江夏郡。”

    “撤到云梦泽!”

    ……

    冯异、邓禹从容南撤这天,恰逢襄阳告破。

    汉高帝时代修建的土墙早已在数月围攻中破损不堪,而随着汉军败绩撤退,襄阳城内,楚黎王秦丰最后一点抵抗的意志也被摧毁了。

    毕竟是在长安做过太学生的人物,秦丰肉袒而出,牵着一头羊,恭恭敬敬拜在接收城池的岑彭面前。

    “罪臣秦丰,不识天威王师,负隅顽抗,罪该百死!”

    岑彭骑在马上,接受了他的投降,只与旁边的任光笑道:“城中居然还能剩下羊,看来粮食果然未尽啊,三军不至于空着肚子入驻此地。”

    五月中,来自巴蜀的成军终于攻破江陵,如今秦丰出降,遂意味着小小的“楚”政权就此宣告覆灭。

    襄阳目前只是一座小县城,虽然坚固难攻,但里面其实没什么好看的,任光与岑彭入内转了一圈后,与他低声道:“自陛下称王以来,东征西讨,已灭数国。马援、景丹、吴汉、耿纯助灭北汉;万脩、吴汉与小耿又灭西汉;去岁,马援、盖延、耿纯助灭赤眉主力。”

    “唯独南征军自建立以来,除了子午谷一役外,一直捞不到大仗打,如今,君然独灭一国了!”

    岑彭会意一笑:“这灭楚之功,难道没有任公一份么?”

    二人大笑,心中都颇为畅快,对岑彭来说,这是洗刷前耻的一仗,于任光而言,这意味着他们这批魏国的“南阳系”赌赢了,至少在朝、野都能站稳脚跟。

    “当然,还是圣天子亲临南阳,指挥得当。”任光懂事地往北拱手,岑彭也颔首,旋即下令:

    “将秦丰速速押往宛城。”

    “告捷于陛下,荆襄之役,已得完胜!”

    ……

    捷报传到南阳宛城行在时,五月将尽,屋外蝉鸣阵阵,天气闷热,第五伦穿着单衣读完了岑彭的奏疏。

    “彭与汉军相拒且数月,今终一举取之!邓禹袭樊城,臣渡水击之,时逢大雨,禹军士卒饥倦,俘获八千,溃乱溺毙汉水者万余,邓禹仅以身得脱归。冯异闻讯,亦将汉军宵遁,不敢再抗王师,今已归于南方,宜城之围遂解,荆北自襄阳至蓝口聚,皆彩五色!”

    读罢后,第五伦只释卷感慨了一句话:“绳结解开了!”

    作为汉、魏的第一场战争,荆襄颇为重要,双方都往那边添了不少人马,第五伦更亲自来南阳坐镇,替岑彭的冒险打法兜底。这个小地方,仿佛是两根粗绳子打了一个死结,久久不能开解。

    而今,终于以魏军大胜告终,战略目标得以实现,还顺便重创汉军,第五伦岂能不喜?

    不过嘛,前线将军送回来的战报,数字是不能全信的,哪怕如岑彭这等心腹,也会有意无意间注点水,毕竟麾下三军几万双眼睛都指望着多分点犒赏呢!

    你看这“溺毙汉水万余”,就很灵性嘛!

    但只要能胜,只要不太过夸张,第五伦也不想戳破这小泡沫——清算斩获太严,还会伤了将士的心,反正魏国早就不以斩首,而以战略、战术目标和俘虏数量来计勋了。

    于是,第五伦令尚书持笔给岑彭回信,一番勉励后,当场就念了首诗:

    “江汉汤汤,武夫洸洸。经营四方,告成于王。四方既平,王国庶定。时靡有争,王心载宁。”

    此诗出自大雅,乃是西周时,说的是召穆公奉周宣王命平淮夷,通篇都在颂扬其功,倒也应景。

    第五伦不但以岑彭比拟为召伯虎,更打算在“镇南将军”里,也加个“大”字,让这座军中的山头更高点,以与马、耿并列。

    他继续念道:“江汉之浒,王命召虎:式辟四方,彻我疆土。匪疚匪棘,王国来极。于疆于理,至于南海……”

    然而,念完第五伦却后悔了:“将第二段删了,留第一段即可。”

    为何呢?

    因为第五伦觉得自己画蛇添足了,这句“至于南海”,容易引发将士的进取心,万一当真了,继续往南打,补给等都吃不消。

    更何况,岑彭虽然胜得漂亮,但他这种打法,放进来太多敌人,在南阳横冲直撞,使后方多了一堆烂摊子,亏得第五伦跑来坐镇兜底,否则南阳早乱套了!

    但形势依然不容乐观,最让第五伦牙疼的,是合流后的贾复、邓奉二将,这两人得知第五伦在宛城,这边大军云集,知道不好打,遂改道往北,去了武关与宛城之间的丹阳三县。

    第五伦从宛城派了一万人过去,配合从关中南下的一万兵卒围剿,结果竟被贾、邓二人在山区附近先后击败。

    这下,二人声威大震,控制的县又多了几个,竟成后方顽疾。

    如今大战结束,第五伦可是大忙人,哪能一直呆在这替他收拾,还得岑彭回来处置,魏军的大踏步南进,还是再缓一缓吧,岑彭的目标,还是先保持在“时靡有争,王心载宁”为妙。

    这一日第五伦收到的消息,是好坏参半的,刚看完岑彭的捷报,就得知了又一县沦陷的消息……

    然而却不是南阳西边无关痛痒的小地方,而是一处缘边重镇!

    阴识亲自来谢罪:“陛下,臣无能,就在前日,有汉军自江夏北上,袭取了随县!”

    “随县?岑彭不是在那留了三千人马么?”

    第五伦一愣,随县丢了可不是小事,要知道,因为群山遮蔽,从南阳南下江汉的道路只有两条:一条就是襄阳,另一处,便是随县!

    他力争襄阳,不代表不要随县,此地北接宛叶,东蔽汉沔,介荆淮之间,实为重地。加上山溪四周,关隘旁列,易守难攻,这几个月来汉军只力夺襄阳,随县一直无事,怎会忽然陷落呢?

    而且这一手布置颇为灵性,汉军争夺襄阳不成,意味着荆北之地再不可守,只要岑彭料理完后方,随时可以一口气捅到云梦泽、汉江口去,与汉国共享长江之险为往后横扫东南做准备。

    然而随县易主后,汉军战略上的溃败多少有所挽回,至少江夏郡是暂时能保住了。

    等得知那夺取随县的汉将名讳后,第五伦就不再为这手妙棋感到奇怪了。

    “竟是刘秀亲自将兵?”

    阴识满头大汗,讷讷禀报:“随县城头,伪汉皇帝旗帜飘动,若非故意为之,当是刘秀不假。”

    这个“伪”字他咬得很重,尽管自觉阴氏不欠刘秀什么,但当刘秀真的出现在自己辖区时,阴识还是感到一阵阵心虚。

    第五伦却已从坐到站,甚至在殿堂里踱步起来,手暗暗捏成拳又松开。

    七年,时隔七年,他与刘秀,又一次同时出现在了南阳郡,相隔不过三四百里!

    似是命中注定啊,才刚解开荆襄的绳结,但另一处绳扣,似乎又要拧上了!而这次绳子的两端,轮到第五伦与刘秀亲执!

    良久后,第五伦却笑了,竟是感同身受:“秀儿,为君不易啊,你也来替不省心的麾下将帅,兜底补牢了么?”

第576章 断蛇

    作为连接中原与荆楚的交通要道,随县不像襄阳那般受重视,因为此地本就是绿林山、桐柏山、大别山之间的丘陵地带。因山为郡,岩石隘狭,道路交错,据说县中一共有九十九冈,易入而难出,军队过万,在这里便铺展不开。

    这种山洼洼,历朝历代都是官府统治的薄弱地带,新朝时,绿林军就在这一带发展北上,更始皇帝刘玄犯事,也逃到此地藏匿,这才早早加入绿林,有了后来的机缘际会。

    绿汉崩溃后,不论赤眉还是魏军,都未能完全控制随县,豪强藏匿到九十九冈中,魏官号令不出县城是常态。春天时,刘秀派人潜入南阳煽动举事,他老家舂陵都没激起水花,唯独随县闹出了大阵仗,昔日的绿林旧部、本地豪强纷纷响应,县邑之外几乎不为魏国所有。

    岑彭分身乏术,阴识也鞭长莫及,随县的叛乱迟迟未能平定,在这种情形下,刘秀带着不足一万的军队轻松打回来,便不足为奇了。

    时隔多年,炎炎汉旗第一次插回南阳境内,几经战乱后,这个偏僻的县越发穷困。满街都能看到乞食的人,汉军下乡搜粮,却很难找到一点粮食,冒出青粟苗的田地因战争再度撂荒。

    “百姓何辜啊。”

    刘秀看在眼里,这意味着,想守住随县,他就必须从江夏调米粮,才能满足驻军及本地豪强武装所需。

    相较于决定汉魏争锋先手的襄阳,随县就如一根没肉的鸡肋骨,舍不得扔,却又嚼不出肉来,刘秀只是不愿它仍在敌人手中罢了。这次进军,也有进一步牵制身在南阳的第五伦,给襄阳前线的冯异、邓禹减轻压力之效——此时的刘秀,尚不知邓禹的大败、冯异的撤军。

    随军的儒生强华,倒是给刘秀多找了个必守随县的理由。

    “陛下,随县有一个乡,名曰灵蛇乡,有一座小丘,叫断蛇丘!”

    强华是刘秀在长安太学时的舍友,正好是随县人,与刘秀亦是半个老乡。他读书时对五经兴趣寥寥,反而拜各地隐士方士,刻苦钻研谶纬之学,刘秀称帝时,他还不远千里来献上《赤伏符》,提供了理论依据。

    刘秀也投桃报李,让他做了“博士祭酒”,这次攻略随县,就让他这个本地人做向导。

    但强华倒是尝到了甜头,一直不遗余力为刘秀寻找更多能证明他天明所归的依据,眼下便盯上了随县断蛇丘。

    强华开始说起那地方的故事来:“数百年前,随县有随侯国受封,第十代随侯在位时,路过溠水旁,看到一条大蛇,受伤中断,首尾却依然在动。随侯怀疑此蛇是神灵,遂派人用药救助它,蛇乃能走,因号其处‘断蛇丘’。”

    “过了一岁有余,大蛇归来,口中衔明珠以报之。珠盈径寸,而夜有光明,如月之照,可以烛室。故谓之随侯珠。此物后来落入楚王手中,乃南国至宝,与和氏璧齐名。”

    刘秀倒是听得津津有味,他对这些谶纬神怪还是挺热衷的,也问起随侯珠后来的下落。

    强华道:“秦灭楚后,随侯珠也落入秦始皇手中,斥候再无下文,有人说,随侯珠随秦始皇殉葬,在墓室中以代膏烛。”

    “不过……”眼看刘秀面露惋惜,强华适时献上了他回到随县后弄到手的好东西:“也有说法,随侯珠不止一枚,而是多枚,臣随陛下归来后,于市坊偶得此物,疑是随珠也!”

    言罢,强华献上了“至宝”,却见他掌中之物,确实是直径寸余的小珠子,色彩很好看,表面布满了一个个色彩不同的同心圆,有蓝、白几色,捏在手里颇为冰凉而光滑。

    虽然夜晚不会发光,但在阳光、烛光下,确实有些许烁烁闪光,且色泽犹如蜻蜓复眼,人若是看久了,会觉得那眼睛里也在凝视自己,更觉神秘。

    刘秀将此物示于亲信,他们都啧啧称奇,表示过去没见过:若是第五伦在此,定会捧腹大笑,这玩意,不就是玻璃珠子么!

    此物名为“蜻蜓眼”,乃是春秋时本土就发明的铅钡玻璃,作为饰物葬在墓中,后来这技术随战乱失传,偶有春秋墓葬被盗,蜻蜓眼流出,被当成“随珠”兜售,强华得到后,视若珍宝。

    他一口咬定,这就是随侯珠!

    强华开始将此事大肆升华:“陛下,昔日高祖斩白蛇举事,遂有前汉之盛,而今日,陛下于随县断蛇丘,复得遗失数百年的至宝随珠,此非再兴炎汉的天意焉?”

    随征的辅威将军臧宫不以为然,质疑道:“且慢,高祖于沛县斩白蛇,是将长蛇一剑两断;但这断蛇丘,却是随侯将断蛇复合为一,二事全然相反,何利之有?”

    强华大笑,说臧宫不懂行,而后神秘地说起一桩谶纬来:“臣在沛县随驾时,听当地老人说起过,昔日高皇斩蛇前,那白蟒竟口吐人言!”

    “蟒曰,汝斩吾头,则举家自头而亡,汝斩吾尾,则自下而上肉烂而死。”

    “结果高皇竟将白蟒自中间斩断,白蟒挣扎间,仍口出狂言曰:汝社稷亦当从中而断!”

    说到这,强华才说清楚了他这不知真假的故事:“前汉传至平帝,果有一‘蟒’篡汉为新,所幸大汉未曾中绝,有陛下重新收拾山河,于东南再造汉统。不过如此一来,汉朝确实如灵蛇般断为两半,岂不正需要这断蛇丘之谶来弥合,一扫诸侯,使大汉再续社稷?”

    这两个本没任何关系的故事,竟就这样被强行缝合到一起,辅威将军臧宫愕然,却又不好反驳,他过去只是颍川郡一介游徼,只勉强识文断字,探讨谶纬如何是强华对手?

    而旁听的群臣中,甚至有人作恍然大悟状,信了强华的说辞。

    从始至终,刘秀都只把玩着手里的“随侯珠”,笑着听强华吹嘘,末了才拊掌笑道:“竟有此谶,看来,朕确实该拜谒断蛇丘,为随侯和灵蛇,修一面碑啊。”

    故事离奇牵强,他果然迷信,但也没糊涂到这份上,可是,刘秀的小朝廷太羸弱了,人心思汉的高潮已过,他必须借助谶纬故事的力量,作为凝聚人心的助力。

    顺便,若有人因畏敌而提议弃随县,刘秀也能用这故事,来堵他们的嘴了。

    然而,“随侯珠”的到手却并未给刘秀带来任何好运,才过了一天,荆襄的大败便传至随县。

    听说邓禹丧师万余,只带着二十四人水遁逃走时,刘秀拳头顿时硬了,这意味着汉军顿时少了八分之一,他只差怒骂一句:“邓禹,还我师旅!”

    但刘秀还是保持了好涵养,也没有因怒彻底否定邓禹,只忍耐着,直到得知下一个噩耗。

    马武在此役中,被俘身死!

    刘秀先是一愣,旋即猛地起身,然后就手捂胸口,紧紧揪住自己的衣襟,放声大哭起来!

    ……

    马武作为绿林大豪,虽然好酒口不择言,嬉笑怒骂,这样的人敌人多,朋友也多。他的死,大大激发了刘秀麾下的斗志,一时间,昔日绿林旧将、参加过昆阳之战的臣子纷纷来请命。

    尤其是辅威将军臧宫,他以新朝小吏身份参加了绿林军,在马武麾下干过一段时间,后来才被马武举荐给刘秀,与其关系最好。

    老上司战殒,臧宫伤心得死去活来,他双目通红,里面充斥着的不是血丝,而是仇恨,他三拜稽首,希望刘秀能继续从随县挥师北上,直捣宛城,以为马武雪恨。

    “臣愿为前部先锋,擒第五伦于陛前。”

    这就是大话了,刘秀虽也悲伤,却没有被愤怒冲昏头脑。

    他身上穿着缌麻,虽然因与马武有亲戚关系,但身为皇帝给臣子服丧,已经是大大的恩遇了,加上刘秀坚持为马武守灵,群臣见者莫不感动。

    却见刘秀扶起臧宫,感慨道:“随县往北便是舂陵白水乡,吾祖吾父坟冢之所在也,秀日夜北望,岂有一日忘怀?”

    “而马将军乃吾妻兄,相协多年,今失马兄,如断一臂,日夜剧痛,辗转流泪,此情此恨,与君相同。”

    但目前的形势,对汉极其不利,随着荆襄大败,冯异为保全生力军已撤退南下,一时半会无法策应,刘秀若兴兵,就成了孤军深入……

    而敌人那边,横野将军郑统已从颍汝南下,就在随县以北。

    岑彭也停止追击冯异,开始巩固襄、樊,在随县以西。

    加上第五伦在宛城也有不少军队,刘秀此去,是要遭到三面夹击,让汉魏之争提前结束啊!

    “大仇必报,故乡必复,但万不可过于急切,若如此,反而会再中第五伦诡计,让更多将士枉死。”

    好容易安抚好臣子们后,刘秀松了口气,却又颇有些意兴阑珊,觉得胸中聚郁,思来想去,只苦笑地自嘲道:“若吾兄伯升尚在,必会不顾一切,直捣宛城。”

    可他和兄长不同,早年还敢三千冲三十万,于昆阳一举扬名,做了吴王、当了皇帝,手下人越来越多,盘子越来越大后,却不能不殚精竭虑,小心应对,因为刘秀,自己面对的,可不是新朝的土鸡瓦狗。

    而是最凶恶的敌人!

    冷静下来后,刘秀开始握着手中的“随侯珠”沉思,荆襄一战输得太惨了,几乎将汉军的脊背也斩为两断,将领相互推诿责任,三军士气低垂,对胜利失去了信心,这种情况下,要如何才能像随侯一样,将断蛇弥合如初呢?

    于是刘秀唤来辅威将军臧宫,留给他兵卒五千,镇守随县。刘秀取随县,本意是是锦上添花,没想到却成了此战里,东汉捞到的唯一一点好处,也成了江淮以西,唯一的屏障,必须守住!

    而刘秀自己,则星夜南下抵达江夏郡,在这里,他见到了忐忑前来请罪,希望皇帝赐死自己的邓禹。

    邓禹心中羞愧交加,觉得自己过去评论兵略时好说大话,如今搞砸了一切,无颜再面对皇帝,于是肉袒负荆入营,拜在刘秀面前,稽首痛骂自己。

    是他打输了关键一战,且是以极其狼狈的方式,还害得大将战死,刘秀完全可以将锅全扣邓禹头上,斩之以平众愤,而他自己则依然英明神武。

    岂料,刘秀走过来后,轻轻抽掉了一根邓禹北上的荆条,却不打向年轻的邓司徒,而是猛地朝自己左掌心,狠狠来了一下!这一下是真打,用力极重,上面顿时就出现了鲜红的血痕!

    “陛下,陛下这是作甚?”邓禹和帐内群臣大惊,连忙阻拦。

    而刘秀则趁此机会,看着众人,以沉痛的语气,做了一次极其深刻的自我反省。

    “荆襄之败,诸将有过,罪在朕躬!”

第577章 违背祖宗的决定

    将一切过错推倒邓禹头上就对了!

    此役之后,不少汉军参战将校都存了这样的念头,王常便是如此,他还写了一篇很长很长的弹劾奏疏,要狠狠告邓禹一状!

    然而,王常预想中的分锅大会没有到来,当他与负荆请罪的邓禹回到江夏拜谒刘秀,在被长江潮头拍打得摇摇晃晃的战船上受到召见,刘秀颇为沉痛地回顾了这场大败,并将主要败因归结于自己!

    “荆襄之役,万余军士死略离散,马将军不幸殒身,悲痛常在朕心。邓司徒固有用兵不当之过,然永思厥咎,在予一人!罪当朕躬,弗敢自赦。”

    刘秀的反思是发自肺腑的:“朕自诩兵略了得,战无不胜,远在数百里外,却依据诸卿送回地图兵势,制定计策,令汝等依策而行,自以为必无一失。岂料兵形如水,变化莫测,兵者死地也,绝不可轻!刻舟求剑,岂能得焉?此一误也。”

    他又道:“荆州之兵本有镇西大将军冯异主持,朕却又令大司徒邓禹带援兵赶到,援军多于本军,邓司徒品衔高于冯卿,朕却未明言三军归由谁来指挥,以至二将各自为战,此二误也。”

    说到这刘秀却停下了,低头看向光着白皙臂膀,跪于甲板的邓禹。邓禹脊背上已经在冒汗,他知道皇帝的未尽之言:刘秀本以为邓禹才堪大任,结果却一败涂地,给了刘秀这样的大“惊喜”,用人不当,是为三误。

    刘秀主动揽锅,扛下任何一位臣子都无法承担的大败,但该惩罚还是得惩罚,他接受了邓禹的请罪,免去其大司徒之职,贬为谒者,但却驳回了献出侯位的请求,只削户一千了事。

    邓禹自然是感激涕零,但王常却心怀愤懑,觉得刘秀是偏爱邓禹,有罪不惩,对得起战死的马武么?

    但刘秀的下一个举动,就让王常无话可说。

    刘秀做出了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

    “追封马武为闽中王、谥曰‘忠武’,择地于江东金陵邑营建宅兆及栖灵之祠,凡百须之具,一给于官,不以烦其家。王爵推恩及其三代!”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大汉自有祖训:白马之盟,非刘氏而王,天下共击之!

    早年的吕氏诸王且不说,从汉文到汉平,一直坚持此盟,权臣如霍光、王莽,都未越此雷池。正统大汉灭亡后,河北的刘子舆、南方的更始政权一度“开历史倒车”,乱封过许多草头王。

    但刘秀也建了一个汉后,重新拾起汉制,不承认更始的滥封,非但没有异姓王,连同姓王,都只追封了其兄刘伯升,舂陵刘氏近亲无一为王。

    直到今日,刘秀却忽然追认马武为诸侯,而且看这架势,一出手就是实封!要知道,王常等人在更始政权虽混到过王位,但到手不过一个虚名。

    人心蠢蠢欲动,面对群臣假惺惺抬出白马之盟来反对,刘秀的言语掷地有声!

    “朕虽云复汉,然名为中兴,实为再造!时移世易,前汉在船上刻下的痕,岂能用来寻今日之剑?朕心已决,不必再劝。”

    刘秀有其理由:“子张自绿林起兵起,至昆阳大战,皆立大功,宁死而不屈于魏五,如此勋德,非封王不足以慰其英灵!”

    非如此不足以安抚人心才是真的,随着争夺襄阳失败,东汉已危如累卵!实际上的损失本就不小,这场败仗后,本就不坚定者人心浮动,那些还忠于刘秀的人,也难以摆脱失败的阴云。

    故而刘秀才有此举,用一个大新闻,来吹走失败的情绪,若让第五伦来评价,他会说……

    “秀儿,宁这是丧事喜办啊!”

    刘秀考虑的可不止是死人,他看着王常等人道:“自然,能助朕抵御第五伦者,光复大汉、还于旧都者,朕又何吝于裂土封疆?诸位努力!”

    他现在彻底明白老祖宗刘邦早年大方给将领封王,动辄十几个郡给出去的无奈了,都是因为劣势啊!刘邦被项羽打得一败涂地时,曾问张良:“诸侯不从,奈何?”张良的主意是:“能与群臣共天下,可立致也。”最后只能迫于不得已之势,用了“共天下”之计,争取那些观望中立的盟友、心怀叵测的臣子出力灭楚。

    历史总有些相似,正如刘秀所言:“朕创业难于高帝!而第五伦强于项籍!”

    刘秀手里的印绶不能再揣着,得适当分出去些,才能给群臣有为大汉奋战的动力,否则,他的帝位社稷都不知何时会被魏覆灭。

    但刘秀毕竟比刘邦要实诚些,对手下的控制力也远超祖宗,倒不打算有朝一日胜利后翻脸削王大杀功臣。根本没有必要,自从到了江东后,刘秀真切感受到一点:南方实在是太大,太地广人稀了。

    就比如追封给马武的闽中(福建)地区,分明是一个郡的地盘,曾经建立过强盛的闽越国,上面却只设置了一个县,汉武帝灭闽越国后,将所有城郭中的居民都从这片多山濒海的地域迁走,两百年来,那里始终被蛮荒占据,活动着山越部族,编户齐民却不超过一万。

    这种地方,不封出去,留着能下蛋么?给予诸侯,封邦建国,朝廷反而可免除一笔笔不菲的维稳费。

    不论目的为何,刘秀这一手,确实将蔫蔫的士气稍稍提振,王常不暗暗埋怨刘秀偏袒了,其余群臣对未来有了更多指望,都稽首大唱赞歌。

    “桀纣罪人,其亡也忽焉;禹汤罪己,其兴也勃焉。陛下之德,可望于尧舜!”

    ……

    “仲华,如今襄阳不能取,先前汝在榻下为朕筹划三分天下之策也成了刻舟之剑,如今又当如何?”

    等群臣退下后,刘秀独留了邓禹在船上,没外人时,他忽然问起此事来。

    邓禹依然光着身子,羞愧地地下了头:“臣丧师失将,乃待罪之身,无颜再言兵事了。”

    “糊涂!”

    刘秀在别人面前一直压着火气,这时候却完全爆发了出来,指着邓禹骂道:“汝确实打了败仗,使上万士卒葬身汉水,还折了朕的爱将,但若说此役损失最大,还是昔日敢言天下大势的邓仲华,如今畏首畏尾,不敢发一言!”

    刘秀骂完后,将自己的一件衣裳披到邓禹的光背上,扶起他,语重心长地说道:“汉高时有三杰,张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韩信连百万之众,战必胜,攻必取。论统兵作战,汝远不如冯异,然论定策庙算,冯异又不如汝。此役坏就坏在,朕竟将张良当韩信来用。”

    “但朕相信,哪怕‘张良’打再多败仗,要决大事,定国策时,高皇帝还是会躬身求问一举:‘子房,为之奈何?’”

    刘秀真诚地对邓禹道:“如今魏胜汉败,局势危于高皇成皋之丧,仲华,且为之奈何?”

    邓禹深受感动,抹去脸上的涕泪后,将自己早就想好的未来局面推演告知于刘秀。

    他们争荆襄,是打算将淮水防线向西延伸,让第五伦无隙南侵,将局面拖下去,拖到天下有变。

    可如今,第五伦已控制了荆楚的大门,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大大压缩了刘秀的战略空间。

    邓禹道:“如此一来,随县就变得极其重要,随县若在,江夏尚可一守,随县若失,荆北之地便再难挽回,第五伦在此地站住脚后,将与陛下共享大江之险了!”

    这是刘秀最恐惧的事,他的底盘在东南,而欲保东南,则必争上游。

    但现在,有一些上游之地,他们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

    “先前与成家皇帝公孙述定盟,予汉江陵及荆北,汉予其荆南长沙等三郡,如今荆襄不守,江陵便再无屏障,魏军一旦南下,将重蹈秦楚鄢郢之役,故臣以为,江陵大可不要。”

    这是邓禹的提议,相应的,荆南三郡也不能再给公孙述了,他们必须做最坏打算,当岑彭兵锋势不可挡时,还有宽阔的长江天险,以及广袤的荆南地区作为纵深……

    经历大败后,邓禹确实比之前保守了许多,所提皆是守势,刘秀颔首,他已留大将臧宫镇守随县,冯异的部众要调回江夏、长沙来,加上王常,三人要多造战船,发挥南方士卒优势。

    “如今成家东征,已夺取江陵,使者频频东来,要以这一座被劫掠一空,连人众都被蜀军迁走的空城,来换取长沙等郡。”刘秀有些苦恼:“形势有变,朕自然不能再易地,但亦不好与成家绝交断盟,往后还要与蜀军在荆楚共抗强魏。”

    言罢他看向邓禹,邓禹立刻会意。

    刘秀缺少一个能分析大势,说服短视的公孙述暂时“吃亏”,服务于抗魏大局的人!

    “臣既然被贬为谒者,出使之事,便是本职,愿前往白帝城,拜见公孙述,陈说利害,使成家与大汉之盟,更胜往日!”

    刘秀等的就是这句话,他对邓禹确实是偏爱的,这既是很重要的使命,也给了邓禹立功赎罪的机会,当即就从谒者升为骑都尉,立刻备船西行。

    送邓禹去时,刘秀还勉励他,也勉励自己。

    “仲华努力,落落难合,有志者事竟成也!”

    然而邓禹前脚刚走,刘秀便接到了来自东方的噩耗!

    读罢淮北大将来歙的急报后,刘秀只扼腕长太息。

    “果然,朕欲亡羊补牢,挽回大败之患,但第五伦出手狠辣,不愿给朕时间啊!”

    他将急报递给王常等将,从哪些紧急写就的字迹上,他们获知,就在汉魏鏖战荆襄时,遥远的东方,发生了一件大事!

    “齐王张步,将亡矣!”

    ……

    要说清楚发生在青州的事,还得将时间调回到两个月前,武德三年(公元27年)四月初。

    作为天下人口第一大城,齐都临淄历史悠久,大小两座城郭套在一块,一共十三座城门。

    其中,其东南角为“鹿门”,这一日仍是车水马龙,行人商旅出入频繁,丝毫看不出战争的影子。

    一位羽扇纶巾的士人,也风尘仆仆来到鹿门前,仰头看着高耸的城墙,方望拍了拍满身尘埃,长吁了一口气:

    “成、汉两家已合力对魏,势均力敌啊,荆襄大战恐怕还能打上一年半载,只要我再将齐王张步说服,合纵之势,便大成了!”

第578章 牢不可破的联盟

    和屡遭战乱毁灭的中原大城不同,临淄依然保持着春秋战国时齐都的结构,大小城内外相套,其中西南角的小城被张步作为宫室,其主殿位于名为“桓公台”的夯土台之上,高达二十丈。

    据说张步有一个爱好,那些让张步不乘意的士人,往往被从台上扔下,运气差的一命呜呼,运气好的断条腿,逃过死罪。

    今日,专门负责扛起士人往下扔的两个壮士,死死盯着在殿堂上被召见的来客,若说了让齐王不高兴的话,方望就能尝到腾空起飞的体验了。

    张步倨傲地坐在高位上,手中把玩着斟满酒的铜樽,话语阴阳怪气:“孤糊涂了,方先生究竟是公孙皇帝使者,还是刘皇帝使者?”

    方望见多了大场面,笑道:“都是。”

    他拍着腰间道:“望得二位皇帝厚遇,已同时佩戴成、汉两邦印绶。”

    倒也不是完全吹牛,方望离开隗嚣后,靠着自己的不烂之舌,在成、汉之间混得风生水起。利用信息差,靠一边讹诈另一边是他常用的手段,还真把两国同盟组建起来了。

    但对待公孙述和刘秀,方望又有区别:公孙述将自己的弟弟、儿子封为王,对方望,却只肯让他做区区大夫,连九卿都欠奉。还是刘秀大方,直接给了方望“大行”之印,相当于东汉“外相”,与死对头冯衍平级了。

    相比于小家子气的公孙述,这才像是干大事的人,方望渐渐觉得,抗魏的大旗还是得靠刘秀来扛。

    考虑到将方望砸桓公台下可能会同时得罪两位皇帝,张步摆手让凶神恶煞的壮士退下,让人给方某人赐座:“那方先生来临淄,有何指教?”

    方望笑道:“过去一年,齐地太平,仿佛置身战乱之外,眼看外头肝脑涂地,而临淄依旧富乐,这是幸事啊!然方望以为,居安思危,应有人来告知大王南方的战况。”

    张步确实很关心荆襄的战事,自一月份至今,成家、东汉、魏国,加上当地的楚黎王,四方势力在南郡大打出手,局势之混乱,连近在咫尺的将帅都眼花缭乱,更别说千里之外的张步了。

    策士很像搞传销,最大的优势,在于信息差,也不管那边到底分没分胜负,方望只笃定地告诉张步:“荆襄之役,魏军败局已定!”

    ……

    策士的第二套路,便是说话说一半。

    面对潜在的客户,他们不能全说假话,那样很容易被揭穿,但也不能全说真话,否则业务的惨淡就漏底了,只能掺和真假。而这其中的平衡、说话的艺术,诸如《战国纵横家书》等是绝不会细细教的,就只能靠自己来把握了。

    方望行走诸侯多年,确实练就了一身本领,他将发生在荆州的战争,绘声绘色地讲给张步听,并贴心地“帮助”张步捋清战局。

    “如今邓奉、贾复、马武等杀入南阳,乱岑彭后方;而汉皇更令大司徒邓禹率军数万支援冯异,成家舟师也已攻破江陵,不日北上驰援。岑彭已是进退维谷,襄阳迟迟不下,一旦遭到里应外合,他便离覆灭不远了!”

    前几个月四方的用兵过程大抵不差,只是方望夸大了魏军的困境,把他一手建立的汉、成联盟说得牢不可破,并且将岑彭故意放水的诱敌,视为此人的自大愚蠢。

    最最重要的,方望此时并不知道,第五伦已经亲自跑到宛城,替岑彭的冒险兜底了,他现在如同定国的磐石,此举将使一切扰后的小动作都全然无效……

    “这便是外臣来齐地前,于淮北所听闻的情形。”

    方望道:“此时此刻,或许岑彭已授首,魏军南征军一举倾覆,而成、汉两国,已经准备进攻南阳!”

    他推演接下来的可能形势:“魏虽强盛,然四面受敌,其庞大师旅分散到各州,其实并不算多,第五伦必失荆州南阳,此乃魏国建立以来最大挫败!”

    方望是希望如此的,魏军不可战胜的神话将被终结,天下将回到均势。

    他上前一步,看向沉思的张步,诱惑道:“当此之时,齐王竟无动于衷么?”

    张步没那么容易上当,摇头道:“纵是成、汉胜而魏败又如何?孤与魏皇已定下盟约,称臣纳贡,岂能贸然违背信义?”

    此事还得追溯到一年前,第五伦刚和赤眉主力大战一场,士兵休整,暂时没气力东征齐国,遂令亲信张鱼、伏隆二人入青州,与张步定下了盟约:齐国作为魏皇外诸侯存在,同时勘定疆界,千乘、济南两郡在济水以北的几个县,统统割与魏国——理由是千乘郡狄县,是第五伦祖宗的老家。

    张步也怕被第五伦征伐,遂照做以求安宁,两国遂以济为界,一年来相安无事。

    纵败于荆襄,魏仍是天下最强,还是勿惹为妙。

    方望闻言,顿时大笑起来:“哈哈哈,齐王竟要与第五伦谈信义?”

    “第五伦身为新臣,于王莽授斧钺南伐绿林之前,忽然反叛,覆灭新室,此为不忠。”

    “魏最初时势力弱小,生怕天下皆心念汉室,第五伦便往陇右、河北遣使,游说隗氏、赵王分别立帝。如此一来西、北两汉并立,加上绿汉,诸汉混战,魏国趁机壮大。”

    方望当初的计划,全被第五伦君臣破坏,他发自肺腑骂道:“第五伦犹如暴秦,乃最背信弃义之邦,焉能信之?”

    “更何况,外臣抵达临淄后,见此城甚富而实,百姓志高气扬,古人云,临淄户口十万,市租千金,人众殷富,巨于长安,果非虚言。如今长安、洛阳皆残破,户数减半,临淄可谓天下第一大城!外臣窃度之,就算一户只出一男子,光一座城,就能出十万雄兵了!加上青州诸郡,再出十万亦不在话下!”

    好家伙,这策士上下嘴皮子一动,张步手里就有了二十万大军,比刘秀还多一倍了。虽然临淄确实如他所言,已成了头等大城,但城内居民多是商贾小工匠,乃将帅最不喜欢的兵源,心思杂,战斗力颇为低下。

    更何况,张步其实是徐州琅琊人,虽侥幸入主齐地,但还得倚靠青州大姓方能占住脚,哪有本事征这么兵?就算强拉壮丁,举国上下,凑个七八万就不错了。

    但在方望的吹捧下,张步居然还真有点轻飘飘之感,觉得自己过去是否太过胆小了。

    然而方望却话音一转:“齐地屡出霸主,昔有姜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为五伯长,诸侯莫敢违。”

    “至于田齐,亦有齐威王、齐宣王,吞宋、破燕,围魏救赵,包泗上十二诸侯,一度与秦并列东西帝。”

    “哪怕是田横兄弟复齐,亦独立于楚汉之间;韩信为齐王时,右投则汉王胜,左投则项王胜,只一念之差,就能三分天下。”

    方望瞥眼看向张步,一席话说得他满面羞愧:“如今,以大王之贤与齐之富强,势力与成、汉相匹,却不称帝,而屈身为小王,西面而事魏五,俯首称臣,外臣窃为大王羞之!”

    总之一句话,从古至今在齐地那么多势力,就宁最胆怯懦弱。

    换了旁人,张步肯定一挥手,令壮士扔下高台去砸死,但方望接下来的话,却将张步惊出了一身冷汗。

    “大王以为,暂时臣服于魏,就安全了么?”

    “田齐的亡国之君、齐王建亦存此想!他事秦恭敬,秦始皇日夜攻三晋、燕、楚,五国各自救于齐,齐国却拒之于国门之外,四十余年不受兵,不修攻战之备,不助五国御秦,秦始皇得以慢慢攻灭五国。五国已亡,秦兵开入临淄,齐民莫敢抵抗……”

    方望指着张步面前的宴席:“齐王建降后,下场是置于松柏之间饿杀!大王难道也想有那样一天?”

    张步不高兴了:“孤乃创业之主,岂能与那亡国之君相提并论。”

    方望继续刺激张步:“不然,大王之国的地利,还不如田齐呢!”

    “古时候,齐南有泰山,东有琅邪,西有浊河,北有勃海,此所谓四塞之国也,故有‘东西秦’之说,只要粮食足够,兵甲精锐,确实足以独守一方。”

    “可如今,泰山为赤眉残部所有,而大王割狄县等地予魏,只与魏以济水为界,济水浅小,魏国幽州突骑,进如锋矢,战如雷霆,解如风雨。即有军役,便可涉平原,绝济水,兵临临淄之下矣!”

    方望本意是吓唬吓唬张步,让他加入合纵联盟,从东方给第五伦压力,让魏四面受敌,最后四分五裂。

    然而也不知怎么的,他这边话音刚落,就有张步的臣下呼呼赫赫地爬上高台,向齐王禀报了惊天的消息。

    “大王,魏国不宣而战,幽州突骑穿过济水,直击济南!”

    ……

    齐国西部,有清浊河之限。

    黄河浑浊,是为浊河;济水水清,是为清河。一般来说,当齐地势力强盛时,疆界能扩张到浊河边,但当其微弱时,就只能拒守清河济水。

    济水是张步势力针对魏军的第一道防线,可如今,此防线业已告破,突破济水的战役早已结束,南岸满是尸骸,蔫头蔫脑的俘虏奉命在地上挖坑,将死去的袍泽或掩埋或烧掉。

    这其中不少尸体死相凄惨,他们的头颅几被钝器砸开,脑浆迸裂,俘虏们处理时都得忍着喉头的酸水,而目光则瞥向不远处那个在水中清洗武器的“巨人”,高达一丈的身躯,使一对铁椎,舞动起来虎虎生风,无人能当一合,而身上的重甲与巨盔又使得他几乎刀枪不入,遂成了抢占滩涂,让后续部队强渡济水的最大功臣。

    “这巨毋霸用来打头阵,倒是不错。”

    魏军统帅、车骑将军耿弇(yǎn)踏着晃动的浮桥过了济水,他本是对麾下要求颇高的人,但对这场干脆利落的强渡战,却挑不出毛病,遂对巨毋霸赞不绝口。

    巨毋霸是王莽最忠诚的护卫,王莽被第五伦处死前,也不知给巨毋霸留了什么样的遗言,竟使这莽汉归顺了魏皇。但第五伦也不敢将这人形兵器留在身边,因为巨毋霸是青州东莱人,遂打发到耿弇军中来——耿弇从并州调任,于冬天在洛阳谒见第五伦,得了任命后,他秘密东行,统领驻扎于黄河、济水间的幽州兵。

    这次强渡济水的军事行动,早在半年前就在预谋,挑的就是汉军主力被拖在荆襄,无暇援齐的当口。

    突破济水只是开始,张步虽然名义上臣服于魏,当武备确实没落下,在济南郡历下、祝阿等地驻军,互为犄角,是为第二道防线。

    就在耿弇进军济南,逼近历下城时,张步派其弟张蓝为使者,紧急抵达魏营,拜见了耿弇。

    一照面,张蓝就颇为委屈地质问耿弇。

    “耿将军,齐王事上国恭敬,纳贡绝无耽搁,亦割让济水以北土地予魏皇,如今齐无罪,何以伐我?”

    毕竟是“天朝上国”,确实不好无赖地来一句“我蛮夷也”,而第五伦的口头禅“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也不好明说。

    耿弇遂看向同行之人,去年出使临淄,签订盟约的光禄大夫伏隆:“伏大夫,便告诉齐使缘由,让彼辈死个明白罢。”

    伏隆是老实人,做事喜欢讲究堂堂正正,虽然也搞外交,但与方望、冯衍这类策士决然不同。

    但这一次,伏隆也只能红着脸,说出了当初定盟时,张鱼替魏皇想好的翻脸理由!

    “张步所贡鲍鱼与‘海男子’,与犬食,犬死;与死囚食,囚亡!”

    既然是第五伦首肯的,伏隆也不要脸了,掏出一个小玻璃罐装着的白色粉末,在张蓝面前晃动:

    “宫中御医从中提炼得此物,乃剧毒之药也!张步贼子意欲谋害魏皇陛下,昭然若揭!此举恶毒,甚于荆轲之匕首,如此忤逆之辈,焉能不诛!如此滔天大罪,焉能不伐?”

第579章 飞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武德三年(公元27年)五月份,临淄城桓公台,当张步得知魏军的宣战借口后,不由又委屈又愤慨,居然是那批贡品中海参和鲍鱼的锅?张步当真没想到。

    他最初以为是魏国将军妄开边衅,以求军功,方望不是说,第五伦已在南方陷入困境了么?怎么还有闲功夫在东边再打一仗?

    可如今看来,这场战争,乃第五伦蓄谋已久。

    张步忧心忡忡,方望却是大喜过望,竟朝齐王恭贺起来。

    张步大急:“寡人遭大邦攻击,局势危若累卵,先生何以贺我?”

    方望笑道:“贺大王看清了第五伦背信弃义真面目,亡羊补牢不迟;也庆魏五自矜其国之大,穷兵黩武,古人云,好战者亡,秦皇何其雄壮,尚不可避,何况第五小儿?”

    他侃侃而谈:“诚如外臣所言,魏军粮秣、主力皆在荆襄南阳,能派到青州的部曲恐怕不多,尚不如大王之兵众。若能顶住数月,待到魏国败于南方,消息传至,魏人亦将士气大挫,狼狈而归。南、东皆败,魏国内部必变故,此天赐良机也!”

    方望拼命游说张步加入合纵,张步先遭第五伦攻击,如今已无可奈何,急需盟友,方望更抛出了一个承诺:“他日外臣定请成、汉二帝与大王约盟,若攻灭魏国,齐国可分得河北幽州、冀州之地,大王或许能与公孙子阳、刘文叔并列为帝,三分天下!”

    张步倒是知道自己的斤两,或者说,他仍藏着野心,只叹息道:“张步别无奢望,只求保全宗族于青州,今日不得已反击魏国,也只为夺回被骗土地,将疆界推回到大河边、亢父塞,恢复三齐四固而已。”

    虽无争霸野望,但张步也不愿做齐王建那样的亡国之君,决心抵抗后,开始向方望积极问策:“方先生乃当世智者,济水天险已破,齐国应如何抗御魏师?”

    方望道:“早在春天时,外臣在江都城,曾与汉司徒邓禹议论天下方舆险要,当时听闻魏、齐定盟,共享济水之险后,邓大司徒也曾叹齐国险要尽失,危险了。”

    邓禹年少有为,非但过目不忘,还有不亲自勘测就能对天下险要如数家珍的本事,连方望都望尘莫及,遂引述邓禹的话道:“但邓司徒又说,三齐人众,若齐王不想‘尽东其亩’,尚有机会。”

    张步避席求问:“为之奈何?”

    方望伸出四个指头:“四个字,重在历下!”

    所谓历下,就是后世济南,如今也叫济南郡。

    “济南郡南阻泰山,北襟勃海,擅鱼盐之利,界午道之中,实乃卫、齐之间肘腋重地也。”

    方望道:“春秋时,诸侯争齐,多在历下。自战国以迄秦楚之际,历下多事,则齐境必危。秦兵入历下,而王建为亡虏。三齐罢历下战守备,而韩信得以收青州。历下之所以重要,因其为齐之西界,水陆四通,中原师旅粮秣转运最为方便。故大王欲守三齐,则必守历下!”

    张步听罢鼓拊掌而笑:“也不瞒先生,寡人虽与第五伦约好,但却并未放弃武备,为防魏军伐我,特地设了四道防线。”

    “第一道便是济水,但济水长达千里,难免会有疏漏,这便有了第二防线道,正是历下!历下城池坚固,又有大将重兵把守,将附近几座犄角之城守卒加上,兵力不下于魏军,虽闻耿弇善战,但要想破孤西境,亦不容易。”

    “大王果乃英睿之主,他日功业当不下于齐威王。”

    方望赞不绝口,又出了个毒计:“赤眉残部占据泰山、鲁郡,虽与大王不睦,但同魏国更有血仇。赤眉新首领徐宣自从进入曲阜后,开始废弃昔日乱行,也拜起圣人,定制度,颁布官职,自称鲁公,已非昔日流寇。但苦于无人认同,若齐王主动承认徐宣,彼定心存感激。”

    他又揽了一个活:“大王且在济南挡住魏军,外臣愿前往曲阜,说服徐宣,使赤眉出师历下之南,作为游击之兵,袭扰魏军侧后,拖到荆襄大败消息传来,魏军动摇之际,再一举反攻,河济之间可定矣!”

    虽然张步对赤眉军残部仍存偏见,且对泰山、曲阜心有觊觎,但事态紧急,利用方望去达成一个临时盟约,日后再撕毁也不迟,遂欣然同意。

    方望离开临淄时,夏天才刚刚开始,他寻思着,齐兵再羸弱,至少人多啊,最起码能撑到秋天吧……

    然而方望前脚刚走,身在临淄积极调兵遣将的张步,就听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魏军偏师自狄县南渡济水,皆为骑兵,已逼近临淄以北!”

    ……

    魏军偏师的将领,乃是盖延,第五伦没有太追究他在河济之战里的一系列“小失误”,仍以结果来定功。

    战后,盖延被封为“虎牙将军”,位列杂号,而后带着渔阳突骑在重新长满杂草的黄泛区盐碱地驻牧,又划归耿弇统御。

    还是之前魏、齐划定边境埋下的伏笔,盖延以济水北岸的狄县为基地,在耿弇率先进攻历下,吸引了齐国大量兵力后,盖延又率渔阳突骑强渡济水,此处与临淄的直线距离,不过区区两百里!骑兵快的话,两日可达。

    但突入此地后,盖延就开始了他的骂娘模式。

    “区区两百里,取临淄犹如探囊?若真这么容易,耿伯昭为何不让他的嫡系上谷突骑走,偏要将此事交予渔阳突骑,因为这是烂泥沼,马蹄易陷之地啊。”

    盖延的战马蹄铁下满是淤泥,他身后则是艰难涉水的骑从,河流不算深,但泥沙却不少,常有马儿陷入难出。

    原来,这济水河在入海口的大平原附近,呈现分支漫流,以至于百余里间水网纵横,且绕不过去,渔阳突骑速度变慢,两天过去,连一百里都没走。

    这些情形,盖延驻扎狄县期间早就派斥候弄清楚了,但谁让耿弇是主将呢?盖延虽然桀骜不驯,但经历了河济一役的教训后,他也勉强听从了指挥,走了难路,猜测自己恐怕是策应牵制的活。

    但心里,盖延仍觉得是小耿故意让“上谷系”立功,而让他们“渔阳系”吃泥!

    你看,派系无限可分,连“幽州集团”里都能分个三五个党群呢!

    数千人马拖着疲惫身躯进入干燥的平地,不得不休整一日,临淄那边已经争取得珍贵的时间。第三天,一座小而坚固的城塞,以及其后十余座营垒,横在地平线上,挡在渔阳突骑面前,让他们失去了奇袭临淄的可能。

    这座城就是张步早就布置下的“第三道防线”,名为……

    “西安县。”

    ……

    西安县,以其位于临淄之西而得名,此时此刻,张步亲自抵达城中,又在西安城附近列营十余,皆深沟高垒,以免渔阳突骑突破。

    眼看堪堪阻住了渔阳突骑的步伐,张步不由得意,夸口道:“寡人毕竟也是行伍征伐出身,幽州兵以天下名骑著称,屡屡为魏皇立下大功,孤岂能无防?”

    更何况,西安附近是海水消退后产生的陆地,川泽横流,咸水塘到处是,和淮南江东颇有几分相似,且淤泥更甚,对骑兵很不利。

    “魏师若步骑推进,孤尚有忌惮,可如今独以骑从孤军深入,自然是陷于泥沼,难以疾攻,不足为惧也。”

    嘴上“不足为惧“,但张步带来的军队,已经暴露了他的胆怯:三万大军都位于西安,反倒是都城临淄,只让其弟带着万余杂牌军镇守。

    张步是这么打算的,先在泥沼溪流间歼灭渔阳突骑,再带着三万大军乘胜西征,去支援济南郡历下,那儿才是主战场……

    然而不等张步率众实施步步紧逼,将盖延和渔阳突骑撵下泥沼的战略,西方就传来剧变!

    “大王,魏军已破历下!”

    张步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本以为能撑到入秋的历下城,只花了半个月就告破,要知道,济南郡的东平陵、历下几个县满打满算,足足有三万人马。耿弇手里的,也就这个数吧?隔着高大城池,连“倍则攻之”都做不到,为何能胜得如此之速?

    “敢告于大王,其先,耿弇渡济水后先击祝阿,自平旦攻城,日未中而拔之,又故意开围一角,令祝阿残兵得奔归钟城。钟城人闻祝阿已溃,大恐惧,遂空壁亡去。”

    使者遂磕磕绊绊讲述了济南之战的情况,简单来说,是耿弇先花了半天时间,攻破一座防守最薄弱的城池:祝阿,又利用祝阿败兵,逃到下一座城,搞得满城人心惶惶,最后竟不战而逃,让小耿在济南站稳脚跟,有了作战基地。

    其后,耿弇又做出放弃历下之势,兵锋向东,直指与历下互为犄角的济南首府:东平陵。结果逼得历下守军出动一半,去救援东平陵,岂料耿弇是围点打援,半路伏击,齐军皆没。

    “耿弇自引精兵上冈阪,乘高合战,大破我军。”

    从简略的只言片语中,张步仿佛都能看到这位骁勇善战将军的风采,而后,小耿再派人穿着齐人衣甲回到历下,骗开城郭,遂取历下,其智慧完全不亚于勇气。

    这几件事,竟都发生在五日之内,而回报的几波信使遭魏骑截杀,断了音讯,以至于张步竟全无知晓,今日方得闻惊雷,不由怔在了原地,半响后才猛地跺脚,心疼历下的部曲,青州是人多,但也禁不起这么两万两万的被歼灭俘虏啊。

    事已至此,只能想想补救之策,张步开始了精确的盘算:“历下虽败,但魏军主力与临淄之间,还横亘着东平陵、昌国等坚城,起码还能撑住半个月,等寡人收拾完陷入泥潭的渔阳突骑,再西去御敌不迟……”

    然而这还没完,几个时辰后,张步得到他弟弟的急报:“魏军游骑出没于临淄西南郊!”

    张步没反应过来,只当是盖延的渔阳突骑有漏网之鱼,派了点游兵绕道过去。

    但随后一天发来的求援显示,这批陆续抵达的骑兵数量不少,多达三五千!而五彩旗旁,其主将旗号则是……

    “耿!”

    “耿伯昭!?”张步今日已经受了太多刺激,对这个名字颇为过敏,一时间竟骇然失色。

    “就算耿弇击破历下,其兵卒久战一旬,难道就不需要休憩几日?纵立刻拔营东进,历下与临淄间尚有三百里之遥,数万大军行进,总得走上十日,更勿论,还有东平陵、昌国等坚塞阻隔,更要耽搁旬月……”

    张步死活想不明白,只脸色苍白,喃喃自语道:

    “如今耿弇竟已跃至临淄,此子及其麾下上谷突骑,莫非都是插上了翅膀,会飞么?”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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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书介绍:
新朝末年,王莽改制失败,天下将乱,赤眉绿林义旗高举,刘秀兄弟志在复汉。
重生于这样一个时代,当如何?
新室已朽,不破不立,唯有来者,大笔书之!
PS:这是关于穿越者大战位面之子的故事。新书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新书,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新书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