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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新书txt下载     新书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370章 大不了从头再来

    班彪无能狂怒,将自己关在书斋中奋笔疾书,想憋出一篇大作时,承宫也迎来了命运的转折。

    三月十二这天,沐浴更衣后,他们一大早就从太学出发,魏王特地派了三百多乘车马来迎。

    官吏组织众人依次蹬车。

    “丙榜者上一马单车。”

    “乙榜者上二马所驾的轺车。”

    “甲榜者上乘传。”

    “前三名上驰传!”

    承宫就登上了一辆“乘传”,是让人颇为舒服的安车,赶车的还好奇地转头过来看了他一眼。

    等数百乘马车开始运行后,这话多的车夫也与他攀谈了起来。

    “这位上吏……”

    “我叫承宫,不是上吏,唤我少子即可。“承宫高中以后,依然是说人话的。

    车夫笑道:“入宫做了郎官,可不就是上吏了。”

    “那还是叫先生罢。”承宫喜欢这个称呼:“汝等莫非来自宫中?“

    车夫对承宫道:“吾等是太仆官署的御者,今日为了迎诸位入宫,足足动用了三百余乘,一千多匹马,先生所乘安车,叫做乘传,在驿置规格中,排位第三,四马下足所拉,平日里,得六百石官员才有资格乘坐。”

    “而前头跑着的三辆驰传,四马中足,平时得二千石官吏方能乘坐。”

    看得出来,魏王对他们颇为礼遇,不过郎官外放,也基本是四百、六百石官员,确实当得起。

    去往长安的路线和承宫带弟子们游览城中一样,但心境却大不相同,沿途皆有里闾民众旁观指点,等进入覆蛊门后,在横门大街两侧观望的人就更多了,长安城里的百姓啊,就爱看个热闹。

    车队前有中尉第七彪派来的缇骑、持戟卫士相随,舆服导从,马车故意开得很慢,让百姓投来羡慕的目光。

    若有将军得胜归来,会有盛大的献俘仪式炫耀武功。而这第一次文官考试,也给文吏们足够荣耀,不过这条上升渠道,门槛会逐年提高,竞争也会越来越剧烈。

    等抵达承宫曾遥拜的未央东门苍龙阙,这一次,大门没有向他们紧闭,而是敞而洞开,三百多乘马车依次进入,从狭长的门洞里经过,新政权的中心就在眼前。

    那种初入宫廷的震撼不必多言,车乘在抵达金马门后停下,虽然后宫搬到西边的建章宫去了,但再往里就是朝廷中枢,六大殿,人人都得步行进入。

    在礼官和郎署指引下,三百多人穿着黑皂衣,头戴统一的缁布冠随之而入,御道两侧是站岗的虎贲卫士,由未央卫尉郑统统帅,他在金马门上看着这场面,在一旁卫士羡慕地说读书人也不赖时,冷哼了一声。

    “一群书呆子罢了,也配得如此礼遇?等吾再能出征,汝等随我斩诸汉皇帝头颅归来献上,亦是满城欢呼,封侯赐土,前殿摆宴饮酒,胜过他们乘车游街百倍。”

    非军功、献土不得封侯,哪怕当丞相也不行,这是第五伦坚持的,九卿里好几位元勋都还是伯呢,这是留给武人专享的荣誉。

    只可惜郑统在峣关一战受了伤,加上旧伤复发,得养个一年半载,给魏王站岗也比闲在家里强:“更何况,吾等如今也识字了,这叫文武双全,不比此等腐儒强?”

    作为中央的卫戍武装,魏王对忠诚的卫士们很宽容,令士卒们轮流当值,休息的日子,就要去上尚书侍郎朱弟奉王命开办的“夜校”,专门给大老粗们扫盲,起码要会写奏报,看得懂军规。

    偶尔魏王闲暇,还会亲自去给他们上一二节课,以免与嫡系旧部生疏了。

    除了武人对新入宫的郎官、舍人们不屑一顾,宫里的前朝留用官吏们,也以不善的目光看着竞争者,决定等他们真正进入官场时,要好好收拾这群新人,叫他们在泥潭里打几个滚,知道自己斤两。

    但承宫却全然忽视了这些恶意的眼睛,只顾得打量巍峨宫室,用脚步丈量脚下古朴斑斓,历经三个朝代的石砖。

    文官考试较武将凯旋封侯还是差了些,未能去重大礼仪才动用的前殿,只在宣室殿接见,用的是“路寝燕朝”的礼仪。

    但不懂宫廷运作的新晋士人们,只知自己已经走上了人生巅峰,步入殿门就坐后,魏王亲自接见了他们。

    昨天王隆就说,三百六十人的文章,都是魏王自擢,和举孝廉不同,他们与魏王之间不存在中介引荐之人。

    “魏王就是汝等举主,而汝等,则是魏王门生!”

    很多人接受了这种说辞,对魏王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举子应该如何忠于举主,乃是人人皆知的常识。他们要忠心耿耿,同时兢兢业业,如履薄冰,不敢辜负魏王选举贤才之心。

    杜笃、伏隆等三人站得最靠前,而承宫则与第三逵等前十站在第二排。

    随着钟声敲响,魏王步入殿中,众人下拜,而承宫一抬头,就能看到十步外的魏王身影,玄色冕服,仪容威仪,他扫视众人,自得地笑道:

    “天下文才,半数在此殿中了!”

    ……

    魏国第一次文官考试,参考两千余人,入选三百多,这比率不算太低,但落榜者亦有两千多人,眼看成功者御车耀名,他们艳羡之余,也陷入了深深的失落。

    若是某道题做出来,若是平日文章多练练,若是……

    尽管第五伦让人来传诏,说只要坚持考完的,都能拿着传符,优先去军营当刀笔吏、佐吏历练。但大多数人对此嗤之以鼻,他们还没到穷得必须找份差事的地步。

    当听闻两年后,还会有一次考试时,不少人士人再度鼓起了干劲。

    “上次乃是不熟识射策,大不了再考一次。”

    “然也,我听说汉元帝时有匡衡,家境贫寒,在太学参加射策考试,每次考都不得上榜,直到第九次,才中了丙科,被补为太原郡的文学卒史,但匡衡后来却做了丞相。”

    “不就才两年么?二九十八,吾等回去学苏秦头悬梁、锥刺股,日夜苦读,练习文章策论,就不信了,十八年还考不中一个丙科!”

    决定二战者多达上千,而太学博士们也窃窃私语。汉、新两朝时,他们的学派之所以动辄上千徒子徒孙,就是因为像匡衡那样的弟子不断拜入门下,只有这样,才能得到射策为官的资格。

    正因如此,大夏侯尚书的创始人才敢对弟子们说:“儒者最怕不懂经术,经术如果能通晓了,取青紫印绶,如俯地拾草芥一般简单。”

    但如今第五伦取消了举孝廉,将其与射策合并,夺走了太学博士的命题资格,这也相当于扼杀了他们延续扩大影响的底气。

    既然不学五经,知晓论语、孝经就能参考,那还花上几年几十年,苦学五经作甚?

    聪明点的博士已经意识到,这关乎学派存亡,下次考试尚有时日,努力游说朝廷,说服魏王加入五经题目,最好是自己学派的题,乃是重中之重!

    而这时候,一个困扰考生良久的谜题,也被揭晓。

    “诸君,奉常府说了,经术那道‘习乎习’,出于魏王之师扬子云的《法言》!”

    这是确凿无误的消息,另外还有不少里巷传闻。

    “听说策论模仿扬雄《上书谏伐匈奴》书的,都得了高分!”

    “也是,魏王能晓九州方言,便是扬子云所教。”

    反应慢的人忽然一下子明白了,纷纷相互询问:

    “何处能借到《法言》来抄?”

    “何处能学得扬子之学?”

    ……

    三月下旬,考试策论最优秀的五人,如杜笃、伏隆等,在当上郎官的第一天,就被要求,将他们阐述汉家气数已尽的文章重新润色一番。

    毕竟是应试匆匆写就的,和斟酌笔墨慢工出细活的没法比。

    改进之后,第五伦会让这几篇文章与王隆、冯衍的作品一起,散布各郡,甚至发到敌人的地盘上去。

    民心思汉?经过诸汉大半年折腾,老百姓基本放弃了幻想,倒是士林还在犯迷糊。在舆论的阵地,第五伦自认为,自己随便想个办法,都是降维打击,飞龙骑脸,怎可能输?

    只希望他令少府、水衡都尉出人力赶班加点,在前汉灞桥纸基础上制作的麻纸,以及一步到位的雕版印刷能够赶上进度。

    与此同时,长安城里也席卷了一股“扬雄热”。

    第五伦下诏,从四月起,长安城各里闾的十多个蒙学复学,要统一使用扬雄的《训纂篇》作为识字教材,官府已经抄了许多发放下去。

    这识字之书本有多种,比较久远的是《仓颉篇》,蜀中以司马相如《凡将篇》为主,近来较多的是《急就篇》。

    但要论最新最全,确实得数扬雄在汉平帝时奉命编撰的《训纂篇》,顺续《仓颉》,又易其重复之字,共三十四章,二千零四十字,基本囊括了所有汉字。

    这件事交给管文教的太师张湛,以及奉常王隆去做。关中秋后开始推行此书,其余各郡,明年后也要陆续落实。

    而第五伦又将藏在天禄阁的扬雄著作《法言》《太玄》以及扬雄所有诗赋副本,“送”给太学。

    魏王一片好意,太学的老博士们还不能不收,并且要免费开放给太学生们抄写。

    众人看这架势,认为下次文官考试,魏王肯定又会将他老师的学问塞进去,遂竟相求抄,一时间长安简贵。虽然这些篇章文义至深,晦涩难懂,但还是得硬着头皮啃。

    至于里巷之中,扬雄最得意的诗赋也再度热络,成了士人踏春竞相吟诵的雅辞,过上林者赋《长杨》。

    作为扬雄的大弟子,蜀国使者侯芭进入长安时,遇到的便是这样的情形。

    侯芭没有和冯衍一同北上,他在等蜀军攻占武都,出暖花开后,才从武都往北,走散关道抵达陈仓,再慢慢东行。

    进入长安后,听着耳熟能详的辞赋,又闻人必言扬子云,给扬雄守了三年坟,胡须已经老长的侯芭不由得泪流满面。

    “只可惜,夫子看不到这样的场景了。”

    扬雄虽然喜欢自嘲自苦,但心里还是希望自己的学问能广泛传播,只可惜政治上不如意,腿折了,名声毁了,他的学识也遭到轻蔑。除了桓谭,竟没几个人能识,至于桓谭预言扬雄不止是“西道孔子”,也无人相信。

    但师弟第五伦,不仅记着,还身体力行做了!

    侯芭感动归感动,但他并不知道,第五伦在尊师长学识这表象背后,还有更加深层的目的,遂有了隐隐的忧虑。

    等被王隆迎进了未央宫,师兄弟三人时隔数年再聚一堂,饮酒欢笑后,侯芭就忧心忡忡地避席而拜,对第五伦道:

    “夫子虽欲求文章成名于后世,但希望的是顺其自然,用心于内,不求于外。”

    “大王如今用政令强推,虽有速效,但恐怕并非夫子乐见啊。”

第371章 冯衍

    (题目是《向前看》,手滑打错了)

    ……

    面对侯芭的担忧,第五伦没直接回答,只对王隆道:“文山且说说,夫子当年为何厌恶今文经学?”

    王隆应诺:“大王说过,汉武独尊儒术,其实是让百家归一。当是时间也,五经学派尚且还能相互争鸣,大一统、华夷之辩、大复仇,都于现实政治有所裨益。”

    “可百多年后过去了,今文经学已不复昔日进取,而是暮气沉沉,博士老儒们沉迷于钻研字句,除了经、传以外,衍生的家法、师法日益繁琐,动辄上百万言。与其他学派还以邻为壑,高筑壁垒。这一点,夫子和刘歆都曾痛斥批驳过。”

    “但汉家取士,居然是从这样一群人中挑选,精通五经成了晋升之资。经学博士们做了三公九卿后,又试图从微言大义中按图索骥,将古时制度只言片语,在治国时还原,汉末政治焉能不败坏?”

    第五伦颔首,确实如此,在出题“汉家气数已尽”时,他也和王隆等人讨论过“国家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话题,前车之覆啊,焉能不鉴。

    单从意识形态上说,汉朝后期的治国思想整个歪了。从汉元帝到汉平帝,半个世纪里,出身宿儒的朝廷大臣除了争权夺利,最热衷的就是改制复古,把皇帝都忽悠瘸了,将秦制视为原罪,承秦制的汉家王霸制度也有罪!

    这可不行,必须改!但改革却只浮于表面,诸如丞相改名大司徒、御史大夫改名大司空。

    亦或是在汉朝皇帝要保留几个祖庙上反复斗争,争了几代人,终于有了成果,砍掉几座庙,却因为汉平帝生病,担心是祖宗不高兴,又改回了最初的模样。

    好像这么一改,王朝末期的种种弊端就能迎刃而解,祖宗就会保佑汉朝万世一系。

    当然,在这些事遭到掌权外戚阻挠而搁置时,清流们就想当然认为:“国家日益败坏,是因为王道复古还不够彻底!”

    就跟后世“之所以中东混乱,是因为民主不够彻底”一套逻辑。

    王隆斥责起刘歆来毫不留情:“刘子骏本与夫子是同路人,也厌恶今文经学做派,抨击博士们分文析字,烦言碎辞。但他的办法是兴古文经,考证儒家经典的原意,结果越做越古,成了新的学阀。到头来,仍是标立新经,争立学官。”

    于是就有了王莽、刘歆合作后,轰轰烈烈的改制,来了一场中原之春,先把大汉改没,又把新朝改灭了。

    第五伦接过话说道:“但夫子却不同,夫子推荐孔子,言仲尼之道犹四渎也,经营中国,终入大海,师兄一定记得这句话。”

    侯芭颔首:“夫子遵循的是五经本原,希望能合五经之学识,为现世所用,而非钻研字句。”

    第五伦拊掌:“然也!夫子说过,孔子圣道在古时有杨、墨之学塞路,多亏了孟子辞而辟之,前路方才畅通。”

    “然而如今的五经博士,窃自比孟子,实则他们才是塞路者!彼辈售伪而假真、羊质而虎皮,甚至忘了孔子不语怪力乱神,肆意用谶纬之学来曲解五经!”

    作为朋友,刘歆和扬雄就在此分道扬镳,刘歆想用古文与今文竞争,引回正道。

    而扬雄觉得不管古文今文,经学已经彻底忘了孔圣初心,倒不如立足于五经之根源,来建构新的经学体系。

    说白了,两个老头都想做新圣,只是走的路数不同罢了。

    “如此,夫子才效仿《论语》作《法言》,模仿《易》而作《太玄》,乃是要象孟子那样扫除塞路者,为圣人之道往前走开辟道路。”

    第五伦看着二人,深情地说道:“夫子中道薨殂,剩下的事,便要由吾等来完成。”

    “如今新莽覆灭,太学博士名声扫地,古文经学与今文经学两派互相攻讦,各言其是,使天下士人莫知所从,正好慢慢将其扫除!”

    这就叫趁你病,要你命,若非要等到天下大定,反对势力抱团才来干,面临的阻力只会更大。

    第五伦会对五经学派温水煮青蛙,老博士们不是在苦苦哀求希望能让五经入卷么?可以!两年后的下一次文官选拔,就给他们两道题,十分的份额。

    然而却只考经,不考传,默写个原文即可,那乱七八糟的家法、师法就不必学了。顺便让古文经、今文经为以谁为标准继续撕,第五伦会时不时挑拨离间,好分而治之。

    如今的五经学问,幼童拜师而守一艺,白首而后能言,乃是士人们一踏进去,这一生就得交待在其中的职业。第五伦不欲彻底废黜,只把它变成区区选修课,为了分数要通读五经,但不求甚解也能应试。

    第五伦道:“既然是要除去塞路者,这满路的荆棘,焉能只靠学问潜移默化?而没有刀斧开道?是故时不时,余也要依靠政令强推一些事,想来师兄应能领会余的苦心了。”

    侯芭最早追随扬雄,对扬子之学的掌握最扎实,第五伦所言,确实是老师的心愿,这才松了口气。

    他还暗暗责怪自己:“就怕魏王会曲解夫子的学问,看来是我担心多余了!”

    但侯芭的担忧确实并非多余,第五伦今日的话半真半假,他确实要用扬雄的学问打击五经,但却根本不打算事后,让扬子之学,成为新的官方思想!

    ……

    是夜,三人把酒言欢,说的多是过去在宣明里的趣事,没有再谈学术与政治。

    送二人离开后,第五伦却靠在榻上,喝完醒酒汤后,喃喃自语:

    “老师啊老师,不是我轻蔑你,只是《法言》与《论语》之间,确实有差距,大概差了一整本《孟子》吧……”

    《法言》里有给王莽唱赞歌的部分,大赞王莽勤于王事,建辟雍、立学校、制礼乐、定舆服,恢复井田和象刑,引导汉帝国走向中兴,实在是堪比尧、舜一样的伟大人物,是周公之后当之无愧的“圣人”。

    那一篇已经被第五伦下令删了。

    扬雄的作品更像是模仿者,思想性和普世性就不提了,最难受的是文中常常不说人话。通俗易懂程度,居然还不如几百年前的论语。

    《太玄》就更是晦涩难懂,第五伦看着都会打瞌睡,没看出来桓谭推崇的“合五经概要”。

    在他看来,扬子值得称道的学问,除辞赋外,就是《方言》和作为识字课本的《训纂篇》了,但一个过于小众,一个过于低幼。

    如此看来,扬雄的学问,哪怕靠政令强推,也顶多火个百来年,然后就会自然淘汰,无人问津。

    “老师虽欲取五经精华,舍其糟粕,造出新的儒家理论来,但粟穗上长不出稻子,终究和刘歆殊途同归,造出来的理论,纵是换了个名,但本质上,依然是‘向后看’的学问!”

    为何向后看?因为孔孟在后,三代也在后头啊!

    “但我真正想推行的学问,是能让人向前看的理论!”

    然而不管什么理论,都得面临“本地化”的问题,得和实际相结合。马列要中国化,后世思想就不需要古代化?

    这个一个漫长的实践过程,不是说一句名言,搬两段理念就能解决的。第五伦不是什么思想家,只能慢慢摸索,这才是尽布荆棘的道路,只能靠他一个人徒手攀爬,能不能成犹未可知。

    在这空窗期,也不能任由五经恢复元气,就打着推崇先师学问的名号,让“扬子之学”下场搅局吧。

    一来符合魏王“孝义”的人设,让今古文经学搞不清楚他们真正的敌人是谁。

    二来也能哄着王隆倾心办事,与五经学派唱对台戏。等第五伦真正需要的学问从小婴儿长大成人,扬子之学,也可以退场了。

    只不知很多年后,当王隆发现第五伦骗了他时,会是怎样的神情?

    “现在说出来,没人信啊……”

    第五伦看着东方的曙光,叹息道:

    “真正的‘三代之治’,不在身后,而在前方!”

    ……

    昨日第五伦是在建章宫招待了侯芭,乃是私宴。

    但次日侯芭正式入未央宫,却不再是以师兄的身份,而是作为蜀王公孙述的使者大臣!

    侯芭对公孙述是有感激之情的,公孙不但妥善保护扬雄墓葬,还授予他光禄大夫的职位,侯芭在蜀中娶妻生子,五年下来,已经将那当成了家。

    他心中是希望“魏蜀联盟”能够稳固的。

    第五伦明面上也是这般打算,还发出了新颖的提议。

    “余与蜀王相匹,会在长安修筑‘蜀邸’,还望蜀王也能在成都修‘魏邸’,两国互派使者长留邻邦,共抗诸汉!”

    侯芭自然欣喜,第五伦希望他能在长安再多留些时日,但侯芭以使命在身为由,得回去复命。

    “我希望师兄能来做这驻魏使者。”

    第五伦也不强留,送他归去后,却问一旁因为入蜀联盟,并带回汉中情报的“奇功”,非但无罚,反而加了两百户的冯衍。兔死狗烹,还不是时候啊。

    “敬通,你来说说,蜀王何许人也?”

    冯衍应道:“王莽之乱,法物凋丧,公孙述宾宾然亟修之,确实使得益州安宁,其速不亚于大王定关中。”

    第五伦笑道:“与余相比如何?”

    冯衍觉得……好像半斤八两吧……

    但嘴上只能道:“公孙子阳与大王相较,如烛光与日月争辉!”

    “但却胜过刘玄、隗嚣等辈,以臣之见,公孙述对大王的威胁,远甚于西汉、绿汉、北汉!”

    打完周原之战后,西汉已经彻底失去争天下的资格,连北地郡都快保不住,全然缩回陇右去了。

    北汉不提,如今已经分裂内战,那边的情况一团乱麻。

    绿汉则是体量虽大,人口兵卒虽众,当政者却不懂得治理。听说洛阳一带,经常有人受不了绿林渠帅土匪时的胡乱统治,逃到河内去,并且说……

    “饥荒频发,秩序混乱,在河南、弘农,已经有人开始思念莽朝了!”

    第五伦当时听后顿时一乐,这说明“人心思汉”的热潮,快消退了啊。

    冯衍是亲自进蜀中走了一趟的,将公孙述的举止看在眼中:“战国时,横则帝秦,纵则楚霸,如今形势也差不多,天下势力虽众,然而值得称道者却寥寥无几。”

    那是因为你还不知道刘秀,第五伦心中如此想,他近来听探子说,刘秀跑到了东南方,似乎还拿下了临淮这个人口大郡,只恨自己鞭长莫及。

    冯衍继续道:“公孙述恢复民生之余,又大作营垒,陈列车骑,肆习战射,会聚兵甲,号称十万,在成都修筑宫殿,在葭萌积聚粮食,多刻印章,备置公卿百官。如今使将军取武都,接下来就要攻略汉中。”

    “一旦夺取汉中,公孙述野心膨胀,或许会进一步觊觎关内,是故臣以为……”

    冯衍预言道:“短则一年,多则三载,魏蜀之间,必有一战!”

第372章 鸡肋

    “臣以为,不宜急于与蜀国反目。”

    平林将军岑彭驻军于蓝田,正在训练关中新募的民兵,得到召唤后立刻抵达长安城南上林县,谒见魏王,在第五伦问他冯衍提议发兵取汉中时,岑彭坚决反对。

    “如今大王遣车骑将军耿伯昭将兵一万,击北地;前将军景孙卿将兵两万,与河东军万余攻上党;同时打两场仗,且都是长途远征。”

    “尚在关中的兵卒,或与卫将军万君游驻扎右扶风提防隗氏反扑,或与臣把守峣关观绿林进退,还有些散兵游勇奉命剿匪,新兵尚未练成,兵力难以再容许打第三场仗!”

    岑彭道:”就算如冯典客所言,遣兵三千,再派一勇将走傥骆道南下,自然有愿投效大王的汉中绿林渠帅延岑接应,然魏可往,蜀亦可往,且蜀军已占据武都,正进攻阳平关,关隘一破,千里汉中畅通无阻。”

    “纵我军奇兵立刻南下,也可能与蜀军相会于南郑,彼众我寡,届时是打,还是不打?”

    一旦魏蜀开战,就不是三五千人能解决的问题了,势必旷日持久,两边都要翻山越岭才能派兵抵达汉中,以当地的凋敝情况看,那儿也承担不起大军的粮秣,又得大老远运过去。

    就算花费大气力将蜀军赶回去,又得驻扎大量军队,才能守住汉中,可当地的人力、资源却聊胜于无……

    第五伦拎起他刚才和岑彭吃完的一整只鸡的鸡肋骨笑道:“所以这汉中,就好比一根鸡肋,弃之如可惜,食之无所得啊。”

    岑彭笑道:“大王妙喻,那臣也打几个粗俗的比方。”

    “相较于汉中,上党就是鸡翅,太原是鸡腿,能让大王将肉吃饱。”

    如此说来,河北是鸡胸肉么?第五伦莞尔,说道:“将军此言有理,当年司马错与张仪,在秦惠文王面前争论不休,张仪主张应先攻打韩国,司马错力排张仪之议,认为攻打蜀国则既可得其人力、物力以充实军备,秦惠文王采纳了司马错之言。”

    “如今也是东进南下两条路,但形势却全然相反。”

    有限的兵力要投放到何处,争哪块地盘,想都不用想。现在打汉中,注定是笔赔钱买卖,乘着北汉内乱,一举夺取山西,啃下冀州膏腴之地,才是大赚。

    “但也有人忧心,公孙述若取得汉中,会效汉高北伐。”

    某人自然就是冯衍,岑彭却以为不然:“臣听说自汉以来,故道已废!”

    这常识岑彭还是知道的:“蜀军打下汉中,总得消化休养,纵是一年半载后,派兵沿着褒斜、傥骆、子午北上,皆险隘且无水路,士卒携带干粮,走上半个月方能出山谷,已是疲惫不堪。”

    “而我军只需要以逸待劳,千人可御万人。”

    子午等谷道,第五伦亲自走过,确实如此,防守确实比进攻要容易,第五伦颔首:“善,与蜀王暂且维持往来,于我有利。褒斜道交给右扶风万脩照应,傥骆道余也会遣兵卒去守备。”

    “子午道的防务,君然就顺便担起来。”第五伦就怕岑彭太闲了。

    冯衍拼死拼活送回来的情报,轻取汉中的“妙策”,就这样被第五伦否决了,甚至都没机会和岑彭争辩。

    他现在只有资格涉及短策,整体战略甚至都没参与的份,不知不觉,已经被排斥到核心圈外围,大概和专门背锅的廷尉彭宠一个生态位,也就是根鸡肋。

    而第五伦此番再来上林县,还为了另一件事。

    ……

    第五伦还都长安后,在渭北的不少人也一起搬到了渭南,阴丽华因绣得一手好活,被安排到了织女集中的“茧观”中,担任女官。

    茧观顾名思义,以桑蚕较多而得名,这儿在汉时就是宫廷蚕桑的中心,靠近昆明池,有沟渠直通渭水、长安,运输也很方便。

    三月正是养蚕的月份,所以叫“蚕月”。洁白的蚕儿生长迅速,昼夜不停地进食,采桑女们也颇为忙碌,万亩桑林里的桑叶被采摘下来,铺在藤匾上,春林暖雨,桑叶青青。

    阴丽华就看着它们趴在绿色的桑叶上,以灵巧的细齿,无声地游走,打通一个孔,然后扩大,像涟漪铺展的湖面。整个茧宫之内,细细咀嚼的声音窸窸沙沙,似山泉溪水的潺潺流音。

    蚕儿醒了又睡,睡了又醒,每休眠一次就脱掉一层皮,换上新衣,越来越白白胖胖,下个月就能结茧。

    “若是能像蚕一样,什么都不担忧,就终日吃啊吃,该多好?”

    这念头一闪而过,立刻又被否决了:“不行,若如此,等到结茧后被放入开水中烫死取茧,而自己尤不知,岂不可悲?”

    阴丽华就颇为机敏,或许是因为魏王若有若无的关注,阴丽华做了织女后,升得倒是挺快,已经做了一个小头目。

    她还让弟弟阴兴参加了文官考试,考入乙榜,进宫当了舍人,时常能见到魏王。

    昔日的汉宫织女们忙碌之余,也会议论这位以雷霆手段让关中重新安定的大王。

    “这魏王也奇怪,不做宫廷衣裳,反叫吾等为士卒制衣,听说建章宫里的王后也在踩纺车。”

    “茧观所产的锦绣亦然,先制军旗,再供宫廷之用。”

    织女们对现在的日子还算满意,魏王大兴农桑,除了民间的个体纺织妇女外。昔日隶属于宫廷的织女也被动员,官吏来告诉众人,虽说魏王解除了她们的人身限制,但外头依然很乱,倒不如先留下,既能受到保护,还能以用劳力换取吃食,每个月还发些布匹作为报酬,也算是攒个嫁妆,她们甚至得以住进曾经皇帝嫔妃才能住的宫苑中。

    纺机几乎都被集中到了茧观,附近除了桑树林外,还有上万亩麻田,黄麻、白麻都有,所以除了纺纱,也要织麻布葛布。

    但她们近来却也有不满之处,从二月份起,少府的人跑遍了上林的茧观的各个织坊,搜寻多余的丝麻边角料,过去这些东西常归织女自己所有,纳个鞋垫,做件小衣亵裤什么的……

    可如今边角料统统上缴,不少织女只能将旧小衣洗了又洗,同时奇怪少府收那么多麻布边角去作甚?

    当织女们好奇地问据说“有背景”的女官阴丽华时,她只一笑。

    “听说,是用来做赫蹏(tí)。”

    ……

    “过去叫赫蹏,往后按魏王的说法,就得叫纸了。”

    “魏王怎和王莽一样,喜欢乱给事物取名?不变不好么?”

    “嘘,小声些,不想活了?”

    制作赫蹏是少府的老手艺了,官府织室每天都会产生大量针头线脑、碎布边角。为了不浪费,早在汉初时,就有工匠将它们切碎、蒸煮、舂捣,做出了类似布匹的薄薄东西……

    因为质地粗糙,不太适合书写,更多是用来裹细碎的物品,不过自汉末以来,工艺越来越精细,直接书写倒也无不妥,不少人已用这廉价的东西替代帛来抄文章。

    二月份时,魏王入主长安后,给少府和水衡都尉下了一道命令,甚至还写了一些工艺流程,要工匠在赫蹏基础上造“纸”。

    工艺没什么难的,按照魏王提议略为改进即可,人手也不缺,但有一样东西却差点将工匠们难死了。

    手艺人喜欢讲大实话,又暗暗吐槽:“魏王还有脸给别人考‘常识’,他自己就没常识!”

    “要吾等以麻造纸,这季节也不对啊!麻要秋后才收,这刚开春,麻还没冒芽,制个屁!”

    可领导动动嘴,底下跑断腿,少府官员工匠能怎么办?只能将各织室的边角料收集起来。

    好在魏王提议的材料里,除了麻外,还有桑皮、藤。

    但正值养蚕忘记,谁敢打桑树的主意啊,匠人们遂将目光转向上林中那些陈年老藤,收了不少,去皮泡在沤麻的池塘里,一泡就是大半月。

    至于魏王口谕要他们试试砍木头造纸,就是个笑话——木头要想软到和藤一般,得泡上一年半载吧,行,泡着吧,等魏王一统天下,再回头看瞧瞧软了没。

    这造纸过程不必过多赘述,反正“魏王没常识”,已经是少府工匠们心里共识了。

    但等忙活个把月,到了三月下旬,东西当真做出来时,匠人们摸着这黄黄的纸面,啧啧称奇,确实和赫蹏略有不同。

    这些按照第五伦要求,不同原材料、配比的麻纸、藤纸,又被摞在一块,送到了御驾光临的昆池宫。

    麻纸有白麻、黄麻,后者较为粗糙,背面未捣烂的黄麻、草迹、布丝清晰可辨。

    藤纸则质地更松软些,色泽也偏白。

    这些都只是“样品”,是否要批量生产,还得魏王定夺。

    “杜笃、伏隆,汝等去写写看。”

    第五伦字一般,只让字好的随从郎官持笔一试——他一般就带着前十的郎官外出。

    郎官中排名第一、第二的杜笃、伏隆奉命持笔试过后,第五伦问他们感觉如何。

    杜笃的回答是有些讨好意味的,虽然他心里觉得“不如帛书好写”,但这毕竟是魏王要求做的东西,只道:“下笔轻滑通畅,确实是书写之妙物。”

    而伏隆就说了老实话:“此物容易吸墨,臣还是习惯用简牍,若是写错了还能用刀削刮改,而此物落笔沾墨,墨迹渗透到了另一面,便再不可更易了。”

    其余郎官的感觉都差不多,第五伦笑而不言,习惯了一种书写载体,骤然换一种,能第一时间适应才奇怪呢。

    倒是承宫的反应让第五伦颇觉有趣,他试过后回禀道:“大王,此物虽不比帛好写,但肯定比帛便宜;虽不如简牍方便更改,但轻盈无比。”

    没错,兼有帛之轻盈,比简牍更便宜,这就是纸张注定会淘汰前两者的原因啊。

    不过,第五伦急令少府造纸,并非要立刻用来替代简牍木板,这可是足以载入文明史的大事,非数十年上百年潜移默化不可完成。

    在第五伦的规划里,短期内,纸张不是用来给一般人写字浪费的,而是作为武器来用!

    宣传的武器!

    光有纸张还不够,得与他上个月令少府研发的另一项大工程,雕版印刷相配合才行。

    因为魏王崇尚简朴,不喜雕饰,少府中的木雕工匠差点事业,近来却有了用武之地,也是折腾了月余,他们发现梨木、枣木的木板最符合魏王的需求。而所需的墨也配置也大半月,方有成效。

    策论文章,被工整抄在纸上,粘贴在刨得平滑的厚木板上,薄而近乎透明的稿纸正面和木板相贴,字就成了反体,笔画清晰可辨。

    雕工用刻刀把版面没有字迹的部分削去,细心雕刻,随着刻刀一点点游走,就成了字体凸出的阳文。

    印刷的时候,在凸起的字体上涂上特制的墨,然后把纸覆在它的上面,轻轻拂拭纸背,字迹就留于纸上。

    等将崭新的纸小心翼翼取下,吹干后奉到魏王面前,相较于麻纸,较为结实的藤纸显然更适合印刷。

    第五伦看过后,勉强满意,反正作为宣发武器,批量印刷后散播到全城、各郡乃至于新占领的土地上,是完全足够了。

    遂将其传到诸郎官手上,杜笃、伏隆等人看着自己的文章不用抄写就出现在上头,都颇觉惊讶,但也没愕然到哪去,这原理跟印章也差不多嘛。

    甚至还有嫌印刷途中,令本该空白处沾染墨迹,让字变形模糊的。

    但只有承宫,捧着这神奇的印刷品,竟忽然激动起来,朝第五伦再拜。

    “承少子,你为何而拜啊?”第五伦询问。

    承宫手捧纸张道:“臣忽然想起过去在右扶风乡中教授弟子时,常苦于无书可读,抄写不便,常是数十人共观一牍,亦或是听臣口述,颇为不便。”

    “而如今有了这两物,若能够将圣人之学印于纸上,一日可印无数,则假以时日,弟子人人皆有书看!”

    第五伦很满意,他一直觉得,自己将承宫从四十几提到前十,没看错人,遂将目光转向其余人:“还有呢?”

    杜笃想起家传的大小杜律,应道:“若能将大王诏谕及律令印于其上,则可免小吏传抄有误,坏了大事。”

    能名列前茅者没有傻子,伏隆继承了他父亲老伏湛的政治敏感性,立刻就举一反三。

    乖乖,从考试到今日,魏王当真是一环扣一环啊,高,实在是高!

    遂道:“若能将策论文章印于其上,传于长安,遍及天下,令人阅读传诵,则无人不知,天命在魏,而汉家气数已尽矣!”

第373章 降维

    长安城中,班彪也一脸疲惫地结束了创作。

    他的《王命论》,终于写出来了!

    洋洋洒洒千余字的雄文,从帝尧受命说起,重点阐述了高祖得天下的过程。

    班彪看着自己呕心沥血的文章,心情澎湃,暗道:“世俗之人见汉高祖兴于布衣而得皇位,不通达其缘由,以为只是恰巧遭逢暴乱之世,得以举兵得势。而如今有些游说之士,竟把争天下比作逐鹿,好似侥幸捷足者便能得到。”

    “他们都错了!”班彪朝空气猛地一挥。

    “岂不见饿俘徒隶,饥寒失所,想有一套粗布短衣,一石粟米仍得不到,终于抛尸荒野,为何?因为穷达有命!连贫穷都是命中注定,更何况是天子之尊?”

    他在文章里,总结了高祖兴盛之由,大概有五点:一是帝尧的后裔,二是身体形貌多奇异,三是神武而有征兆应验,四是宽厚明察而仁德忠恕,五是知人善任。

    按照这排序,第一、二显然比后三点更重要。

    “跋足劣马之车,不能驰骋千里的道路;燕雀之类,不能飞到鸿鹄的里程;楶棁小材,不作栋梁之用;凡夫俗子,不能任帝王之位。”

    劣马、燕雀,指的是谁,不言自明,魏、蜀两王是也。

    “《易经》说:鼎折足,覆公餗(sù)。就是因为不胜其任啊,天命难违,神器有命,强求觊觎汉家天下没有好结果。若是苟昧权利,越次妄据,外不量力,内不知命,则必丧保家之主,失天年之寿。遇折足之凶,伏斧铺之诛!”

    “而真正的英雄,应当谨慎避祸,学习王陵、陈婴明于天分,杜绝韩信、英布的非分之念,不听逐鹿邪说,好好为汉守土,保护百姓,以待英主兴起后献出,如此,则不失为一长沙王,福柞流于子孙,天禄其永终矣。”

    再看了一遍,班彪颇为满意,觉得此文足以批驳第五伦让人写的那些歪理邪说,剩下的事,就是散播出去。

    他深知魏王心眼小,当初刚进长安时,就将复汉一派的一群遗老秘密处死,班彪当然不能暴露本名,否则必死无疑。为了谨慎起见,也不敢假其余人之手,只能自己抄。

    班彪艰难地将一大摞笨重的竹简抬上案几,揉着酸痛的手腕:“无事,我写字快。”

    “每天能抄两篇,五天就是十篇。”

    “等慢慢散播出去,必能十传百,百传千,好叫世人知晓,王命在汉!”

    ……

    “叔皮,这几日怎如此憔悴?”

    班彪作为秘书郎,掌管图书经籍,他本就爱书,本职工作做得十分勤勉得当,但这几天却颇为疲乏,不但整个人瘦了一圈,黑眼圈也日益明显。

    奉常王隆遇到他时,还当班彪这二十有一的小年轻不懂得爱惜身体,彻夜勘伐,少不了一番规劝。

    殊不知,班彪白天里在藏书阁中忙活,暮鼓响后下班回到官员宿舍,又要阖门后,就着怎么点也不明亮的烛光,抄写他的王命论。

    从日入抄到次日夜半,困倦得不行,就头悬梁,锥刺股,带着极大的热情投入。

    有时候被鸡鸣吵醒,猛地醒来,发现自己居然在案几上睡着了,墨迹未干的字粘在手上,竹简的痕迹印在面皮,那些理念也仿佛刻在了骨子里。

    抄到第四天实在是撑不住了,遂告病休憩了一日,终于将十篇副本写完,竹简已告罄,又得想办法让家里送来——他不敢在长安大量购买,第五伦的绣衣卫鼻子很灵敏。

    等班彪颜色憔悴,形容枯槁入得宫中时,却发现各官署的官吏,都在捧着一些黄色的东西阅读、议论。

    班彪好奇之下走过去,还被人塞了两份。

    “《汉亡论》?”

    “《过汉论》?”

    拢共五篇文章,从不同角度叙述了汉德已尽这个事实,除却回忆汉成、哀以来七亡七死,指出新朝之弊实发端于汉之外,也有讲述如今诸汉荒谬的……

    尽是第五伦御用文人的作品,杜笃、伏隆等人文才本就优异,如今文章经过润色修正后,已颇为优秀。王隆得第五伦授予写的那篇,更不逊色于班彪文章,成了一柄柄利剑,每个字都戳在他心窝里。

    到这时候他才意识到第五伦考策论的居心,但见三公九卿官署都发了不少,班彪顿时急了,第五伦究竟是动用了多少人手,一夜之间抄了这么多?

    “这些文章……来自何处?”

    “来自少府,听说大王令工匠作器械,自此不需抄写,一篇文章,一日就能复制百份!”

    “日印百份、千份?”

    这是降维打击啊,班彪不镇定了,面色愈发难看,相比之下,自己披星戴月,日抄两份算什么啊……

    再低头去看,只觉得每个字都是第五伦和他的御用文人们对自己的嘲笑,这些字并非用手慢慢抄写,是没有灵魂的官样文章。

    但他却不敢当众撕毁,只将其递给旁人,自己则蹒跚着走出宫,再请一天休沐。

    然而长安城的士人,也开始在里巷散播这些东西,热烈讨论,声音嗡嗡入耳,有人关心的是,两年后的文官考试是否会以这些文章为模板,也有人念着那些“汉德已尽”的证据,深以为然。

    第五伦将两项重大科技突破组合在一起,构成自己的宣发武器,让工匠们加班加点造纸开印,先印个上千份,在长安太学、五陵士林里传,最通俗易懂的那篇是承宫所作,可以让人念给不识字的人听。

    除此之外,还让人写了些适合在街头散播的八卦文章,诸如卢芳本胡种,认匈奴单于为丈人行,做了儿皇帝,这胡儿编造的世系错漏百出,名为汉帝,实为汉奸;刘婴是傻子,文章夸大了其痴傻程度,还编造说,与其“皇后”同房还要几个傅姆帮忙指导;刘玄是无寸功而窃取汉帝之位,生活荒淫无度。刘子舆是假冒,自汉末以来,天下已经出了五十三个刘子舆云云……

    这才是普通人能听懂并感兴趣的事啊,农忙已过,一些百姓闲着也闲着,晒太阳之余,凑在亭里听个热闹也不错。

    粗俗,污蔑!班彪肺都快气炸了,民智愚昧,竟然信了这些小道消息,但诸汉确实不争气,至今还没一个能承汉高事业的明君出现。

    他憋着气,又不能与人辩论,脸色憋得铁青,只回到了居所后,竟是呕出了一口黑血,趴在桶边,竟嚎嚎大哭起来。

    “悲乎,我现在明白了,何为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

    ……

    四月份时,第五伦的宣传册子已经和大批新制的夏衣一起,送到了前线。

    “真是好物什。”奉命率军征讨上党郡的前将军景丹,见到此物后啧啧称奇,一篇篇翻阅起来。

    “这些文章,城内那些跟着鲍永,想一心为汉尽忠殉命之人,当真应该看看!”

    景丹抬起头,望向被围了三阙的上党首府:长子城。

    从三月份开始,短短一月时间,上党的战争已经接近尾声。

    此郡隶属于并州,西边是河东的汾水盆地,东边越过太行山是河北平原,上党居于两者中间,郡地极高,与天为党,故曰上党,为两河要会,自战国以来攻守重地也。

    秦、赵两国就为了此处,打了长平之战,当秦国全取上党,遂居高临下,制三晋之命,汉初韩信收上党,乃下井陉。

    上党虽是四塞之固,东带三关,但西边面对河东时,除却一些丘陵外,并无太好的防御,更何况北汉政权已经大乱:刘子舆在迎亲路上忽然失踪,真定王与赵王相互指着,甚至爆发了战争,广阳王彷徨不知所措,而东边的铜马军则开始西进。

    这节骨眼上,谁还管上党鲍太守死活?鲍永现在就是没有赵军援助的韩将冯亭,面对魏军举大军来击,只能节节败退,守于长子城。

    奉命来到前线劳军的是郎官伏隆,郎官们经过一月培训后,被安排到了不同的岗位上,用第五伦的话说就是”实习“,伏隆因刚毅有节,被第五伦遣去典客官署。

    到了典客任职,伏隆才明白为何冯衍身为元从,明明很努力想混上丞相之位,却越来越被边缘化。

    他对魏王不顾汉中感到不满,直言这样会重蹈三秦王覆辙,开始夸大蜀军力量,吹嘘李熊之智,公孙之才。魏王没理会,展示岑彭之奏言,让冯衍驳之。冯衍最终没争过岑彭,就在酒后与郎官们说什么“吾入蜀之劳,毁于一旦”,颇为委屈。

    他不敢怪魏王,遂将怒火转向岑彭,看不起这“降虏”,以为行伍老卒之见,坏了大事,以后若叫公孙述坐大,岑彭是要负全责的!

    怎么,封侯加邑,一世富贵不够,还非得拜个丞相,当爹妈供着哄着才满意?

    核心位置有限,有进就会有出,有的人登上热炕,也有人要下去坐冷板凳,决于上意。

    后来冯衍总算后知后觉,领会魏王先取北方的战略意图后,又请命东行,吹嘘用三寸之舌,可以说得上党、太原投降,不废一兵一卒。

    魏王只评了一句:“余以兵道取天下,将士征伐为主,纵横为辅。敬通劳苦功高,暂且在家休沐安逸富贵,不必奔波了。”

    反手却点了伏隆来前线,魏王喜欢此子办事牢靠,又熟悉河北人物,一是一二是二,不会乱整幺蛾子。

    有些人啊,少用他,反而是在救他。

    伏隆道:“冯典客与鲍永为友,请命来劝降鲍永,然大王未允。大王说,鲍永偏执之人,欲劝其弃汉降魏,何其难也,不必白跑一趟。”

    “冯典客只修书一封,由下吏带至此处。”

    “大王没有说错,鲍永本人确实不可能降服。”

    景丹这些时日算是见识到这个人的死硬了,鲍永有一定能力,曾大破本地的青犊流寇,被北汉封为中阳侯,且衣着朴素,爱护民众兵卒,没有什么可挑剔的点。若是在太平世道,景丹很乐意和鲍永结交,把酒言欢,但如今却兵戈相向……

    “各为其主罢了。”

    景丹如此想着,让人在土山上,将冯衍的帛信,连同第五伦的许多宣传册子射入长子城中。

    冯衍写来的信,是专门针对鲍永的,只说汉时民有七亡而无一得,民有七死而无一生,今人以为汉时一片晏然,以此为由拥护汉帝,实在是荒谬。

    而这句话正是鲍永之父所言,被昏聩的汉哀帝下狱,又被王莽处死,杀鲍宣者不独王莽,亦是汉哀、董贤这昏君乱臣,如今反为汉尽忠,岂不谬哉?

    又言,北汉自诩正统,然而塞北失陷,不出兵收复,上党被围,不出兵救援。兵威丧尽,国权日损,四方背叛,铜马西侵。刘子舆音信全无,恐怕凶多吉少,就算他还活着,亦是假刘,难道鲍永还要为殉节不成?

    而魏王已定三辅,河东、北地从风响应。其事昭昭,日月经天,河海带地,不足以比。

    若以上党一郡为敌,这是蚍蜉撼树,早晚事败身危,还请三思!

    过了一日,城内射了回信,景丹打开一看,顿时笑了。

    “鲍君长说,他与冯衍就此绝交。”

    这封信,除却斥责冯衍欺骗朋友,背信弃义,将其骂得狗血淋头外,当真是不卑不亢,有礼有节,叫景丹看了都有些喜欢。

    “永闻之,委质为臣,无有二心;挈瓶之智,守不假器。是以晏婴临盟,拟以曲戟,不易其辞;谢息守郕,胁以晋、鲁,不丧其邑。”

    “大丈夫动则思礼,行则思义,未有背此而身名能全者也!”

    “仆虽驽怯,岂苟贪生而畏死之辈!曲戟在颈,不易其心,诚仆志也。”

    立场如此坚定,看来不死不休,是免不了了。

    看到这,景丹皱起眉来,值得注意的是,鲍永的信中,还透露了一个在景丹看来,颇不可信的消息。

    鲍永坚信他侍奉汉帝刘子舆是真正的天子,但刘子舆如今去处成了个迷,有人说他在真定王那边,有人说被赵王软禁,有人说他死了,可鲍永这信中却扬言……

    “诸王虽乱政,然吾主已东狩信都,得铜马众数十万附从,号曰‘铜马帝’,不日西驱来救上党,匡复汉宇!”

第374章 铜马帝

    半月前,四月初,河北冀州和成郡、下曲阳城。

    王莽将汉时巨鹿一分为二,南边还是巨鹿,北面的郡叫和成。

    和成太守名叫邳彤,字伟君,河北信都人,亦是汉时二千石世家,新末大乱之际,邳彤和大姓耿氏合作,保全了全郡,后又归顺北汉朝廷,在乱世里稍得安定。

    可如今,这份虚幻的安宁已被铜马军击破,短短一个月,有了刘子舆做招牌后,和成郡各县尽为铜马攻占。连郡中第一大姓耿氏所在的宋子也已沦陷,亏得耿氏族人大多陆续转移到魏郡去了,稍稍保全。

    剩下的豪族要么退守坞堡,或者直奔郡治下曲阳而来,这是一座坚城,他们希望能得到太守邳彤的保护。

    现在邳彤只觉得,自己成了洪流中的一颗石头,放眼城下,无边无际,都是衣衫褴褛的铜马流寇,将城池团团围住。

    有多少人?三万、五万?而邳彤手下只有两千郡兵,就算将男丁全聚集起来上城墙,也不过数千。

    铜马也不欲强攻,自有位手持旌节的使者来叫门,坐着吊篮上了城池。

    “邳太守,陛下令我来传诏,望你打开下曲阳城门,迎接王师,此月以来各县的负隅顽抗,陛下可既往不咎。”

    作为“刘子舆”最信任的大臣、使者,自从两个月前在信都与铜马合流后,这已经是杜威持皇命劝降的第七个城池了。

    “看来传言是真的,陛下当真东狩铜马。”

    邳彤一直拒绝相信刘子舆跑到了铜马军中,如今看来,这确实是事实,难怪他的老朋友,信都太守李忠归服得那么快?

    但邳彤没有乖乖就范,而是带着不解与愤懑,反问杜威:“陛下当真知道,自己在做何事?”

    邳彤虽与耿纯家有交情不假,但乱世之初,他也曾是一个坚定的复汉派。

    “想当初,天下人对王莽暴政深恶痛疾,深受其害。是故燕赵吏民歌吟思汉久矣,孝成皇帝遗腹子之事在本地多有散播,是故嗣兴皇帝登基即位,举尊号而河北响应,官吏清宫,百姓除道以迎之。一夫荷戟大呼,则新莽残余无不捐城遁逃,虏伏请降。旬月之内,幽冀二十余郡皆尊诏令,自上古以来,从未见感物动民到此种程度者。”

    要说邳彤没有丝毫触动,那是不可能的,后来即便耿纯暗暗写信拉拢,告诉他,刘子舆,不过是冒名顶替之辈。

    但邳彤还是将信将疑,只对“北汉”的期望却越来越低,河北三刘争权夺利,最后更闹出了皇帝失踪,诸王内战的笑话来。

    如今真定王率兵围困襄国城,而耿纯则将魏兵围邯郸。

    邳彤等太守顿时凌乱了,只能暂保中立,不太想卷进去。

    但最让所有人大吃一惊的,还是过去被认为是”傀儡“的刘子舆,他挣脱了束缚,竟引铜马入室。

    邳彤并未因此感到惊喜,反而陷入了深深的惧意,因为刘子舆这一下,就站到河北大姓的对立面去了。

    此刻面对“诏书”,邳彤依然十分硬气:“臣没有看到王师,只见铜马流寇。”

    “铜马就是王师。”杜威强调道:“岂不闻近来到处都传唱童谣。铜马帝,扫河北,定天下!”

    王郎发挥了老本行,主要靠各种谶纬迷信来让铜马为他所用,比如预言下雨,或者搞点神神叨叨的汉代列祖列宗上身,童谣谶纬也是必不可少的一环。

    “贼成了王师,那吾等郡兵又算什么?”但邳彤却不吃这一套,杜威只好祭出了威胁来。

    “邳太守家在信都,如今信都李忠已成了丞相,君家父弟及妻子皆平安无恙。”

    这是在用邳彤家人性命,胁迫他投降了,邳彤更是愤懑,有这样的皇帝么?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至此,邳彤对刘子舆最后的那点“君臣之义”也耗尽了,顺带也放弃了“汉臣”的自我认同。

    当阶级利益受到侵犯,昔日的汉家忠臣,也立刻变了心,邳彤暗道:“看来当真如耿纯所言,刘子舆,不过是个出身微贱的假号之贼,以谎言欺骗百姓、蒙蔽天下人的耳目罢了!他虽然看上去势力很大,其实不过是小人得志、纠集了一帮乌合之众,看起来气势汹汹,实际上外强中干!若是魏兵东来,迟早要被讨平。”

    但如今形势所迫,万余人岂能抵挡十多万铜马的围攻?邳彤躬身认怂:“众人畏惧铜马劫掠杀戮,是故城池万不敢开,我知陛下与铜马欲继续西击真定,愿效仿信都,出粮食一万石。如此,既能尽臣子之忠,也可保全满城黎庶!”

    ……

    等杜威回到位于下曲阳南方的宋子县时,他的皇帝刘子舆,也带着东拼西凑的“羽林卫”数千人,与铜马三位大渠帅在此会面。

    若说两个月前,铜马三位渠帅东山荒秃、上淮况、孙登对刘子舆尚无敬意,只是打着“用他骗开几座城池就杀掉”的心思,到了四月份,他们发现,这刘子舆已经杀不了了……

    只因王郎太会演戏,也明白底层铜马贼寇的精神需求,开始发挥特产,大搞迷信,这不,眼下与三位大帅见面时,就玩了一出请祖宗上身来助威。

    “太祖高皇帝上我!”

    随着复杂仪式,鸡血洒下,刘子舆整个人竟能腾空而起,然后在地上不断抽出,口吐白沫,等他再站起来时,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平素颇有天子仪容的的刘子舆,此刻竟一副老痞子作态,眼神中豪气万丈,先让人找铜镜来一照,而后哈哈大笑:“不愧是朕的子孙,像朕!”

    这把戏新鲜,铜马没见过,只能一群群地下拜。

    “刘邦”又在众人面前箕踞而坐,抚着根本不存在的浓髯道:“朕起于草莽,提三尺剑,斩白蛇举事,三年灭秦,五年诛楚,打下了汉家江山,后来曾刑白马为盟,说非刘姓不得为王……”

    “可如今汉室天下为贼寇所篡,河北诸王竟不听子舆诏令,可恨!”

    他点着东山荒秃、上淮况、孙登三人道:“还是汝等忠勇,若能拥护子舆,光复汉室,纵然是异姓,也可封王!”

    说罢抬起头叹了口气:“时辰已到,朕要回九天之上去了。”

    末了对众人狠狠一瞪:“有敢不奉子舆者,朕必以天雷诛灭之!”

    言罢眼睛一闭,直愣愣向后倒去,半响后复睁开眼睛,恢复了往日的文质神采,大渠帅们被这一幕搞得面面相觑,又不好直说不信,普通的铜马众则对刘子舆更加敬若神明,更有托儿说,刚才高皇帝附身时,在刘子舆身上看到了龙的影子!

    “高皇帝说了。”王郎起身,点着东山荒秃等三人道:“等打下真定,朕就封汝等为王!使河如带,泰山若厉,国以永宁,爰及苗裔!”

    “而各路小渠帅为侯,各有封邑!往后汝等就有自己的地盘,不必再流离失所了!”

    众人纷纷欢呼起来,大渠帅们也只能垂首应诺,铜马军已经有些依赖刘子舆了,打着他的旗号,真能骗得不少坚固的城池开门,任由他们进去吃粮。

    如今青黄不接,饥荒正在席卷冀州,河北东部各郡尤甚。铜马和各路义军被逼无奈,只能往西部的诸王领地、豪强地盘走,而刘子舆是能够将几十支武装团结起来,奔个活头的唯一人物!

    这种情况下杀他?铜马自己就要起内讧啊!也罢也罢,再忍一忍吧。

    杜威心服口服,没想到皇帝还会玩这一招,只过去禀明自己在下曲阳的见闻。

    “邳太守对朕很失望啊,他与和成大姓们不信任铜马,也连带对朕离心离德了。”

    王郎只如此叹息,其实连杜威都觉得,全然偏向铜马,会让大量豪右及郡守背离刘子舆,他们为了保全自家,往后宁可投靠能带来秩序的魏军……

    “但是,朕有得选么?”

    王郎也曾对大族、宗室抱有希望,但在发现他们内斗内行,外斗外行,继续依附只会一起覆灭后,便决意投向更容易被他的预言、神术诓骗,为自己卖命的一方。

    “《论语》有言,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事多无兼得者,这是朕不得不做的抉择。”

    多学习确实是有用的,后一句则是:“假得真失,假失真得,其别微矣。”

    他现在已经越来越把自己当成刘子舆,而非王郎了。

    “下曲阳不开城门也无妨,能提供一批军粮足矣。”

    王郎的目标,还在更西方,在真定王的地盘上,他家的粮仓,才是冀州最大的!自己没来得及娶的“皇后”,还在那等着呢!

    “河北大饥,百万灾民加入了铜马、尤来诸寇,只想奔个活路。”

    “世道混乱已久,天干物燥,更无甘霖降雨。彼辈就像是被点燃的森林,薪不尽,火不灭。”

    “而那些大族、著姓、诸王,不过是在火场中,惊恐奔逃的麋鹿野兽。”

    刘玄能靠绿林军成事,第五伦能靠流民兵灭新,他刘子舆,为何就不能?

    “朕宁可与百万流寇一起燃烧,还有机会烧遍河北,也不愿做火中被烤焦的禽鹿!”

    王郎在篝火前举起双手,他还要请孝文皇帝附身,利用这位皇帝的好名声,承诺铜马军到了真定,人人都能吃上饭,以后轻徭薄赋,至于能不能兑现?孝文许的诺,他刘子舆怎么知道。

    扮刘子舆也是扮,汉高、汉文又有何难呢?

    “只要置身这熊熊烈火中,朕便不是在赵地的伪帝、傀儡帝!”

    “而是铜马帝!”

    ……

    饥民不止在河北有,一如开春时第五伦与他的大臣们预料,进入四月份,陈米吃尽,新麦未熟,青黄不接之际。一场席卷天下的大饥荒,如期而至!

    “是岁关东旱,豫州人食人!”

第375章 乐土

    四月中旬,豫州沛郡,淮北蕲县大泽乡,天空云层密布,压得很低,让人喘不过气来。

    秦末时,此处响起了陈胜吴广一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而如今,另一群穷苦出身的人却对侯王地位毫无兴趣,只想用他们的锄头,从地里刨出粮食来。

    在赤眉军长达半年的占领日子里,沛郡大姓已经全灭,蕲县第一大姓赵氏也不能幸存。赵家的两个儿子也跑到了民间,能抢的东西早抢光了。

    可如今赤眉却又去而复返,只因一个当地传言。

    “赵氏家主做过王莽的田禾将军,专门负责屯田事宜,粮食一车一车往家里拉,听说坞堡底下挖了大窖,深数十丈,屯储着几千石粮食!”

    淮北大饥,春天种下去的粟还只是青苗,陈粮却已吃尽。为了搜粮,留在沛地的赤眉军已经到了疯狂的程度,恨不得地皮都刮一层。这传言听着荒谬,但赤眉从事刘侠卿信以为真,带着手下人回到残破的赵氏坞堡。

    而刘盆子等人,则蹲在坞堡外,给架好的灶添柴火,从事说了,挖到粮食后立刻下米煮粥,有的人再不吃粮,恐怕撑不下去了。

    拿棍子捣地,拿斧头砸墙,饿极的人什么都干得出来,最后随着一声惊喜的呼喊,还当真找到了一个窖!

    可等他们激动地进去一看,却发现所藏多是丝帛漆器,粮食?一粒都没有!

    丝帛精美,但饥荒年里,这些东西有何用?刘侠卿气得将它们投入火中,当秸秆烧。

    “挖!继续挖!”

    刘侠卿不甘心,让人在院子里撬开地砖,刨了十几个坑,连猪圈都挖空了,也没找出一点粮食来,众人白干一天,只累得坐在地上,气氛低落极了。

    多少赤眉老弱妇孺在坞堡外眼巴巴地等着,他们的脸干干的,眼睛塌成两个洞洞,脸腮也陷成两个坑坑,肉皮像是一张白纸,贴在骨头上。能吃的粮食多给去西边打仗的青壮带走了,这个月,众人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眼巴巴地等着喝粥,不想却是一场空。

    “将人带上来!”

    刘侠卿气急败坏了,让人把一个五花大绑的半大孩子推上前来,绑在柱子上,扬手就打!

    此人是赵家的次子,名为赵礼,年纪和刘盆子差不多,也面黄肌瘦,看上去病恹恹的。

    “粮呢!?”

    “我不知道,不知,没粮了。”赵礼很害怕,而刘侠卿看着外头饥饿的众人,已经失去了耐心。

    “不说,那就烹了你!”

    刘盆子目瞪口呆,却被刘侠卿踢了一脚:“去添火!”

    坞堡外一早就架好灶,放着巨大粗陋的陶鬲,鬲中尽是沸腾的水,烘得刘盆子脸颊发烫。

    刘侠卿只是以此吓唬赵礼,要他交待粮食在哪,但不少赤眉一听,当真来了精神,甚至舔了舔龟裂的嘴唇。

    “将军饶命。”

    说话的不是赵礼,声音在人群外响起,一位衣衫褴褛的男子主动走了进来,却是一直逃在民间的赵氏长子,赵孝,字常平。

    他本与弟藏匿于泽中,前日外出找食,回到藏身处才发现弟弟被抓了,遂蓬头垢面装作乞丐来打探消息,不想在自家的残垣断壁看到了这样一幕。

    “赵家子,寻了你许久,总算露面了。”

    刘侠卿揪起赵孝,噼啪打了两巴掌,下手极重,扇出了鼻血,又握着刀削靠近他的眼睛:“说,汝家粮藏在何处?”

    “没有余粮了。”赵孝愤懑地抬头:“去年就有饥荒,吾父已逝于成昌,我便将粮食分予县中饥民,剩下的被将军等带走,一粒都不剩。”

    “原本指望种点宿麦,但……”

    但冬天时赤眉杀到,淮北大乱,谁还有心思种地,加上一冬天没下雪,导致本就不多的麦子地几乎绝收,如今稀稀拉拉,哪怕再过两月,收成还不抵种子。

    “你这竖子,还欲嘴硬!”

    刘侠卿大怒:“将赵礼烹了!”

    “勿食吾弟!”

    赵孝以为赤眉饥不择食,遂死死抱着刘侠卿的腿道:“吾弟有病,且身体也很瘦弱,他的肉一定不好吃,若要吃,便吃我!”

    赵孝满脸是泪,露出了自己的胳膊道:“我身体健壮,没有病,一定比吾弟好吃。”

    刘侠卿等人一下子都愣住了,没想到天下还有这样甘愿送死的人,相互震惊地对视着。

    “勿食吾兄!”

    赵礼却也哭嚎起来:“不慎被捉来的是我,被汝等吃掉,乃是命中注定,可兄长有何罪过?”

    一时间,兄弟竟相拥在一起,互劝对方要让自己去死,情急之下已是泣不成声。

    这一幕看得赤眉心里很不是滋味,而桓谭也乘机进来规劝。

    “如此孝悌之人,从事难道当真要杀了他们?”

    刘侠卿知道,赵家是当真没有余粮了,被桓谭一劝,只悻悻作罢,将兄弟二人打入随军俘虏营,与桓谭、刘盆子等一起干粗活,还骂骂咧咧给自己找台阶下。

    “吓唬汝等罢了。”

    “樊巨人有言,赤眉就算饿死,也不人食人!”

    ……

    可人间惨剧究竟会不会发生,不由任何人说了算。

    留在沛地的赤眉还剩下十几万,多是老弱妇孺,粮食已尽,连粥都没得了。

    于是桓谭、刘盆子和赵孝这些昔日的人上人,就只能跟着赤眉吃糠,把陈年的谷衣烤熟,舂细了,再把葛根挖出来剁碎磨成面,搀和着打糊糊喝——得大口喝,有些植物根茎很苦,小口根本咽不下去。

    也有人去剥榆树皮,好似在剥富人的衣裳,切成碎疙瘩,烘干,再磨成面煮汤。那汤好喝得很,粘乎乎的,放凉了吸着喝,一碗汤一口就喝下去了。

    刘盆子学会了挖野菜、拾地软,亏得是夏天,只要下一场雨,山坡上就全是绿油油的植物,会识种类的人能从一堆杂草里准确找到能下肚的,但刘盆子等人不懂,就只能跟割牛草一样乱挖——牛全没了,要么杀了吃肉,要么载着辎重随赤眉主力西征。

    挖野菜的人很多,有的人饿到掐下野菜就往嘴里塞,嚼得牙都绿了。刘盆子觉得,他们就像赶到绿草地上抢青的牛羊群,只剩下吃的本能。

    亦不乏误食毒草毙命的,刘盆子和赵家兄弟去收过尸,他发现这些人死时并不狰狞,总是笑着的,后来他才明白,此时死去反而是幸运,便不用再经历更痛苦的饥肠辘辘。

    等野菜也被啃食殆尽,新的来不及长出来,林子里的树皮也被剥光时,更疯狂的事开始发生。

    有饿疯了去啃朽木的,将木渣连同柴虫一起塞进嘴里咀嚼。

    也有吃土的,可以吃的是后世称之为“高岭土”的玩意。

    在最艰难那几天,刘盆子将安全的食物,让给误食毒菜后上吐下泻,病到奄奄一息的桓谭,自己则试着吃土,极难下咽,就跟嚼沙子一样。

    “土不就是沙子么?”赵孝也跟他一起吞咽,他将能吃的东西多让给了弟弟,对桓谭也算照顾,赵孝当年也曾举孝廉为郎,在长安与桓谭有过一面之缘。

    土吞下去后能缓解饥饿,但难受的是后面,肚子胀得不行,但蹲一个时辰都都排不出便来,半个月后,陆续有人腹胀而死。

    刘盆子怕了,只能趴在石头上,让赵孝、赵礼兄弟用筷子给他掏粪蛋,痛得他杀猪一样叫,血把赵孝手都染红了。

    刘盆子哭得不行,兄长还在的时候,纵是在赤眉军中放牛,他也没受过这委屈啊,只抽泣说再也不吃土了,饿死也不吃了。

    和他一样想法的不乏其人,这几日,陆续出现了盗尸的事,先前掩埋下去的尸体被人挖了出来,这些饿死后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人,身上的肉被并不锋利的器物割走。

    刘侠卿很生气,外头的盗匪可以这么干,但赤眉不行,还抓了几个赤眉,那些人颇为委屈:“扔在山沟里的死人,不也一样叫狗扯狼啃去么?与其便宜了畜生,为何人就不能吃!”

    “人不是禽兽!”刘侠卿骂着杀了几个人,但根本无济于事,盗尸愈演愈烈,最后甚至出现吃活人……

    这一日,刘盆子与赵礼照例去寻野菜,路过一间屋子时,赵礼说他闻到了香味。

    顺着这味道,他来到一间屋子,门缝往外冒热气,一推开门,却没看到人,只见灶正烧着,陶釜里煮着什么东西,咕嘟嘟地响,屋内窗扉紧闭,肉香四溢。

    大概是野狗或者狼吧?他们知道,住在这的是个瘸腿的本地猎户,经常能打点鸟儿之类,偶尔也怜惜他们是富贵人家沦落至此,给点雀儿腿,刘盆子能放在嘴里咂一整天,老猎户则看着他们笑,目光怪怪的。

    刘盆子已经吃了几天土,饿坏了,走过去想喝口汤,这不算偷。

    但赵礼却死死拉住了他,目光惊惧地指着屋里的水缸!

    那是人的发髻,一整块的搭在水缸盖上,刘盆子饿得头昏眼花,还以为有人躲在水缸后头跟他们开玩笑,走过去一瞧,缸后空空如也!倒是那发髻沾着血!新鲜的血!

    他立即吓出了一身冷汗,腿都软了,而这时候,厨房的另一个门走进来猎户那一瘸一拐的身影,问他们为何在这。

    不仅额头上抹着红色的赤眉,连眼睛也是红红的,水汪汪的发着亮光。

    “是小后生啊。”

    老猎户目光没有看二人的脸,而是胳膊、腿、肚子,态度依然颇为慈蔼,伸出沾着血的手,似是要摸刘盆子的发髻。

    “饿了罢,我这有肉,汝等吃么?”

    ……

    刘盆子和赵礼是连滚带爬逃出来的,而赤眉从事刘侠卿得知此事后,气得七窍生烟,立刻带人上门将猎户擒了,才知他竟用晒干的鸟儿腿,骗了个无父无母的孩子,杀了食其肉。

    老猎户被当众处死,但他死前却依然红着眼睛,骂骂咧咧:“过去沛地样样都好,就算灾年,也能剥树皮吃,直到汝等至此,天旱了,地荒了,连草根树皮都吃尽了,不是我想食人,是汝等逼我食人!”

    言罢,头颅已被刘侠卿持斧砍了,并扬言,往后再有食人者,杀无赦。

    “他说得有理。”

    赵孝带着刘盆子和赵礼看着这一幕,只道:“本地人,尽是被赤眉逼死的。”

    “赤眉从事自己虽虽未亲自食人,却是导致沛地大饥的罪魁祸首,野有饿莩,是率兽而食人也!”

    “桓大夫说,赤眉以为,汝等刘姓宗室和我家这等豪宗,皆是硕鼠。”

    赵孝看向赤眉的目光中,尽是痛恨,杀父破家之仇啊:“那彼辈,就是更可恨的飞蝗!造成的人祸,十倍百倍于前!”

    但恨归恨,他们却也没有脱离赤眉逃亡他处,因为赵氏兄弟曾去过赤眉控制的边缘地带,那里更是全然没了秩序,盗匪横行,吃人亦或是易子而食,司空见惯。

    可这样下去,沛地的人只怕要统统饿死,赤眉从事们已经在商量,实在不行,就去淮水碰碰运气,淮南的两个势力:淮南王李宪和吴王刘秀都派了船只封锁水面,阻挡赤眉南下,或许能找到船只渡过去么。

    但以他们这些老弱病残,能否打得过南方政权亦是一个疑问。

    好在就在这时,有捷报从西边传来:“汝南已被樊巨人攻陷!”

    “绿林大败,撤回南阳!”

    “吾等可以去汝南就食了!”

    欢呼阵阵,尽管能走到那边去的人,或许不到半数,其余可能在沿途就会倒毙,但终究给了他们一点希望。

    而刘盆子,也要与桓谭分别了。

    桓谭已经病了大半个月,根本无法远行,而回来的赤眉得了刘盆子之兄的贿赂和哀求,要将他带到西边去。

    这次赤眉军将放弃俘虏营,赵孝、赵礼兄弟也被释放,实则是将他们留在已经空无一物的沛地等死。

    “我会设法去淮南。”赵孝如此对刘盆子承诺:“听说吴王治下颇有秩序,淮水舟师只拦赤眉军,不拦灾民。也会设法寻车船带桓大夫同行,他救过我兄弟的命!”

    刘盆子颔首,只能握着桓谭佝偻的手,与他告别。

    “夫子,弟子要走了。”

    桓谭虽病笃,但还有点知觉,只微微点头,伸手摸了摸刘盆子的发髻。

    门扉吱呀作响,刘盆子跟着赤眉军走了,面容枯瘦的赤眉老弱妇孺,眼中有求生的希望,但更多是迷茫。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春秋时的庶民只是在诗里愤懑一番,但赤眉更进一步,是当真将“硕鼠”去除了。

    然而在打死故乡的硕鼠后,他们却没能迎来想象中的好日子,只能迁徙、流窜。总无法扎下根来,于是转战数州,所向披靡,虽将一地地硕鼠打尽,但自己却成了比硕鼠更招本地人恨,酿成更大惨剧的“蝗贼”!

    最后赤眉在吃尽一处后,又不得不继续上路,沛地如此,刚被打下来的汝南,未来可能要去的南阳,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如此反复,毫无前途啊。”

    桓谭只闭上了眼:“赤眉欲转战天下寻找乐土。”

    “殊不知,却是南辕北辙,离乐土乐国,越来越远了!”

    ……

    PS:第二章在23:00。

第376章 比烂

    更始二年四月下旬,南阳宛城,刘玄也顾不上和他那位力气大的夫人在案几上玩游戏了,当听闻赤眉军袭击汝南,当地绿林军大败,全郡已陷时,顿时大为惊恐。

    “这赤眉说好要到颍川整编,再入关击第五伦,怎就忽然反了!”

    “彼辈桀骜难驯,朕也有准备,但汝南乃是大郡,郾王、随王驻扎在那,募有兵卒四万,舞阴王奉朕诏令,在汝南提防淮南李宪,也统兵两万,加起来就是六万,怎就忽然大败了?”

    舞阴王李轶狼狈不堪,他驻扎在汝南南部的新蔡县,赤眉来袭太过突然,等他听到消息时,郾王、随王已经大败,双双战死,而赤眉十万大军还在朝他包抄过来。

    李轶顿时就傻了,只能匆匆应战,新蔡一役,本来自诩草莽的绿林,被赤眉不要命的打法给吓坏了,战场上全然是没有规矩的乱斗,最终赤眉占了人数和气势的优势,李轶丢下大部队,几乎是只身逃回。

    事到如今,他只能将所有锅都甩到死人头上。

    “陛下。”李轶沉痛地说道:“都怪郾王、随王在汝南横征暴敛,名为兵,实为匪,时值饥荒,二王派兵到乡下抄粮,地皮都刮了一层,不但百姓痛楚,连当地豪右也怨恨不已。”

    但这件事归根结底,还是刘玄的问题,去年汝南出了一个称帝的家伙,还是舂陵刘氏的亲戚,也出于长沙王一系的钟武侯一家。刘玄派兵将此人击灭后,深为痛恨僭越者,遂对汝南支持过刘圣的豪强大肆清算,派了两个凶恶的绿林渠帅过去,这二人哪懂什么治郡之道,短短半年,就将富庶的汝南折腾得民生凋敝。

    既然更始不得人心,当赤眉杀到时,当地庞大的流民里应外合,赤眉反而壮大了不少。豪强们则慌了神,倒是希望绿林留下,但绿林军兵败如山倒,他们的帮助也杯水车薪,不到一月,汝南全境沦陷。

    昔日能追着新军揍的绿林军,这才短短一年时间,在面对更加散乱无秩的赤眉时,却忽然不经打了。

    刘玄喃喃道:“难怪朕前些时日出宫,马突然惊奔,触撞在北宫的铁柱门上,三匹马撞死了两匹,原来是应验了这预兆。”

    若是撞死三匹,连李轶都不一定回来。

    刘玄这段时日被酒色蒙蔽了双目,此刻才梦醒过来,发现自己并不安全,他没什么本事,只能干着急,看着满朝诸侯王、公卿道:“诸卿,事到如今,为之奈何?”

    他近来任用的那些“灶下养中郎将”“烂羊胃骑都尉”“烂羊头关内侯”们,讨好刘玄,和他一起享乐是好手,国家存亡的大事哪里懂得?支支吾吾半天,才有人站出来道:“陛下,赤眉之所以造反,或是因为不满意封赏,先前赐侯位,或可再派使者去,许诺封王,自能安抚彼辈。”

    众人都被赤眉的战斗力吓坏了,刘玄慌神之下,只欲答应,却被殿内一人呵斥道:“陛下,请斩此辈!”

    “赤眉见绿林软弱,只怕更生野心,要径直来打宛城了!”

    却是在刘伯升死后,取代其位置,做了“大司徒”的朱鲔。

    说起来,这朱鲔亦是颇为奇异,刘玄要封绿林众将为王时,众人都欣然接受,唯独朱鲔表示,他要恪守高皇帝白马之盟,不愿接受“胶东王”之号。

    刘玄大为感动,遂对朱鲔大为信任,其余诸将遣去外面之国做封疆大吏,唯独朱鲔留在南阳,掌握着京畿兵权。

    当初刘玄欲遣刘秀去东方,朱鲔也颇为反对,如今果让刘秀成了气候,摆脱了自己的控制,这让刘玄十分后悔,同时对朱鲔提议更加重视,急道:“大司徒有何建言?”

    朱鲔道:“汝南与南阳毗邻,大军十日可至宛城。赤眉是心腹大患,当务之急,是召集诸王南下剿灭!”

    “陛下当传诏,令淮阳王自陈留来,比阳王自洛阳来,穰王自颍川来,汝阴王自淮阳来,与大军汇合,五路合兵十万进剿,将赤眉击灭于汝南!”

    “臣附议!”西平王李通站了出来,说道:“汝南北望颍、洛,南通淮、沔,倚荆楚之雄,走陈、宛之道,山川险塞,田野平舒,战守有资,耕屯足恃,介荆、豫之间,乃是襟带要处也,赤眉在斯,朝廷难以安寝,应当集全力清除。”

    “眼下河北混战,不论是刘子舆还是马援,都无暇南顾。在诸郡留少许兵守备即可,但武关的两位诸侯不可撤回。”

    当然,如此一来,汉中王刘嘉在蜀军进攻下的苦苦哀求,自然也不会有回应了。

    不过李通虽支持召回诸王,却认为和谈也不可落下。

    “诸王收到消息再回师,短则两月,慢则一季,得让使者将赤眉安抚住,让其留在汝南就食。”

    按照李通对赤眉军的理解,这群甿隶和蝗虫一样,打到一处,就会停下数月,将粮食吃光,再抹抹嘴上路前往下一处,只望他们此番也会如此。

    刘玄同意了群臣之议,但在散朝后,李通却故意走在后头,向刘玄请求单独谒见。

    刘玄看了一眼侍奉的亲随,让他们出去后,李通下拜道:“陛下,赤眉号称三十万,若一味向西,赶在诸王回援前进攻宛城,后果不堪设想,臣还有三个提议,若能采用,方为万全之策。”

    “卿快说!”

    李通说道:“其一,赤眉一贯掳掠豪家,臣愿为大王召集南阳诸姓,晓之以理,告诉彼辈,若是赤眉杀入宛地,诸姓谁都别想活,如此方能众志成城,共御贼寇。”

    “此策甚善。”

    李通又道:“其二,汝南之所以丢失,与将军庸碌有关。”

    打了败仗的舞阴王就是他堂弟,李通也就直接骂了,他这弟弟啊,争权夺利搞阴谋不错,但要论打仗?却是个外行,最大的胜利,不过是在昆阳作为同出城的十三骑之一,沾了某人的光芒罢了。

    这也使得李轶对刘秀心生嫉妒,但这种事,嫉恨有用么?

    李通道:“前舞阳王、廷尉王常,乃是绿林宿将,因私助刘伯升被削爵,如今在宛城思过;振威将军马武,亦曾屡立战功,如今在湖阳县练兵屯田;还有邓氏新家主邓奉,少年英才,曾大败与魏王伦齐名的窦融……”

    “如今情势急迫,还望陛下能起用诸辈,共同抵御绿林啊!”

    刘玄稍稍犹豫后,还是答应了,前两人虽倾向于刘伯升兄弟,但如今刘伯升已死。

    而邓奉,则是刘玄都较为欣赏的小将,若非他果断挟持邓氏兵南撤,刘伯升也不一定会被第五伦围死……

    等李通告退而出后,却招来了最信得过的家人。

    “带上少许人,设法走江夏、过豫章,绕路去一趟江东。”

    “替我面见吴王,送上书信。”

    “告诉他,王常、马武诸将军会重掌兵权,而绿林渠帅将同赤眉决战,待彼辈两败俱伤之际,便是吴王归来,重掌大权之时!”

    李通对刘玄已不报什么期待,于公,南阳诸姓的利益需要一位有能力的将军,亦或是新的帝王保护,纵观舂陵众人,也只有刘秀有这本事。

    于私,刘秀是他亲姐夫啊……

    李通抬起头,看着宛城阴沉沉的天,忧心忡忡,相隔太远,刘秀纵是率军归来,也是数月之后了:“也不知道赤眉能否被拖住,时间,还来不来得及!”

    ……

    在宛城的宫殿里,每日大鱼大肉的更始皇帝是看不到饥荒的。

    但这场灾祸确实也在南阳大地上横行,若论遭受兵灾最严重的地方,南阳绝不逊色于东方——王莽末年,新军与绿林在此周旋,围困宛城又费时大半年,大多数壮劳力都作为双方兵源,参加了惨烈的战争,死伤无数,流离失所,生产自然就耽搁了。

    宛城宫中,庖有肥肉,厩有肥马;而出了都城,则是民有饥色,野有饿莩。

    这便是王莽在巨毋霸、崔发保护下,进入他口中的“前队郡”时,见到的光景。

    巨毋霸搞到了一匹骡子,让王莽骑着,打扮与邻家白发老翁无二的前任皇帝,这一路看到”前队“如此凋敝,不由义愤填膺。

    “当年前队乃是荆豫之间的富庶之地,宛城位列五都,可如今竟成了这般模样!”

    崔发如此感慨,他作为王莽元从之臣,从新都就开始追随,对这个郡还是有点感情的。

    为了搞清楚他们要去的目的地是否安全,崔发一路上不断询问流民。

    “新都?吾等就是新都人!”

    听到这群衣衫褴褛之辈竟是封地之民时,少言寡语的王莽猛地抬起头来,听着崔发和他们攀谈。

    这群新都的流民一共十余人,原本没安好心,但瞧见身高马大的巨毋霸后,就收起了抢这群人一波,将驴夺来杀了吃的心思,只乖乖应答起来。

    “你问吾等为何不留在新都种地?没地了啊!”

    耳朵在战争中被削掉的青年农夫,对王莽等人讲述起他的凄惨遭遇。

    “当初绿林进攻宛城时,我听人说入军中可以发财,不愁吃穿,稀里糊涂跟人一起抄家伙去投军,伯升将军烧新都宫时,我就在场。”

    听到这,王莽皱了下白眉毛,但仍什么都没说。

    “小长安之战也打了,在那丢了一只耳朵。但错过了昆阳,只去围了宛城。”

    “你问我可过上参军时奢望的好日子了?呸!上当了!这期间过的日子,连狗都不如!吾等不是伯升将军嫡系,没衣裳,没军粮,都得自己去抢。”

    他们看见忽悠自己上战场,自称要封侯的县城轻侠回头让众人打起精神时,被弩箭射倒。某个绿林渠帅直接带兵过来,高声宣布众人现在属于他。

    一次次参与战争,受的伤刚愈合一半,就又负上新伤。从来吃不饱,鞋子在无休止的行军中逐渐解体,衣服烂成布条,许多人因生病死去,比战死者更多。

    而口口声声为民而战的舂陵刘姓、南阳豪强、绿林渠帅,只会在吃饱喝足之后,威风凛凛地簇拥在更始皇帝身边,趾高气扬地呼喝,要他们像飞蛾一般,去攀爬宛城墙垣。

    “犒赏?酬劳?爬墙的赏口饭吃而已,不爬就饿着。打下宛城后,渠帅豪右们或许得了不少财物,吾等连一匹布都没抢着,全交先进去的人抢光了。”

    当目睹太多次乡党死于沟壑后,他也受够战争了。

    “渠帅们要去北边各郡,不让士卒回乡。我想着跟着去也与在南阳一样,捞不到好处,遂偷偷跑了。”

    然而,等到稀里糊涂被裹挟进战争的自耕农回到家中时,却发现故土残破,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

    他说到这有些难过:“听说更始皇帝娶了一百个嫔妃,我只有一个妻,回到家时还不见了,也不知是被乱军掳走,还是逃荒去了,现在是活着还是死了。”

    悲伤来得快去得也快,妻没了还可以再娶,乱世里孤女也不少,更过分的是,他们的土地,已经被当地大小豪强欣然瓜分了!

    “诉讼?说理?去哪说?”新都的流民颇为愤慨:“占我地的,就是当地的新县令!而县丞则是他家姻亲!县尉是其侄儿。”

    “有人聚众去讨个说法,直接被强弩乱射,为首者吊死在坞堡上。”

    绿林渠帅、舂陵宗室、南阳豪右,这是更始政权微妙的三角平衡。

    战后绿林渠帅、舂陵宗室大多分封到外郡为王,南阳这膏腴之地就任由诸姓剖分。他们在战争中支持了更始,刘玄总得有所报答,几乎家家都封了侯,拥有了朝堂大官和地头蛇的双重身份。

    如此一来,土地矛盾本就尖锐的南阳、汝南,富者阡陌更加宽阔,而贫者真真连立锥之地都没了。

    这些为更始政权流血流汗的农夫,大多只能认命沦为佃农,硕大的南阳,几乎没有自耕小农了!

    做奴隶而可得,这就是他们从这场复汉灭新战争里,得到的唯一奖励。

    “要是能活命,佃农就佃农,奴婢就奴婢,可近来,连佃农都没法当了。”

    “去岁秋租就收了七成,七成啊!交完后只够勉强果腹,再留点种子。”

    “岂料入夏后,又说要征赤眉,派人来追加了一成,活不下去了!”

    新都人瞪大眼睛,语气夸张而怒火冲天,饥荒席卷天下,南阳也不能避免,刘玄为了维持享乐,要求豪强们上缴粮食,豪强们推脱搪塞。

    但近来赤眉大举入寇,汝南丢了,南阳豪强顿时急了,这才响应更始号召,开始出粮出力。实则是将负担转嫁给佃农,他们被这重负压得喘不过气来,又听说要征兵和赤眉打仗。

    但上过一次当的人,绝不会再相信了。

    “反正妻走子死,没什么牵挂,乃公直接锄头一扔,就带着乡党们,出来当流民了!”

    “没错,就算是改投赤眉,也比给那更始皇帝卖命强!”

    “什么人心思汉?汉就这样?日子还不如从前!”

    新都人们絮絮叨叨地说着遭遇,到最后时,他们脱口而出的一句话,让原本已经心灰意冷,整个人仿佛死去的王莽猛地抬头,一下子好似活了过来,双目散发着异样的光彩。

    “乃公现在,就怀念让新都人免赋税的新室皇帝!”

第377章 百姓无不怀念我大新

    曾经富庶的南阳郡,如今却一片凋敝,灾民流民源源不绝,皆扶老携幼,心想出外逃荒,又因身边没有余粮,只得沿途求乞。

    一路上风餐露宿,说不尽困苦颠连。不料逃过一县,甚至去到宛城底下,也是如此情形。因此逃荒人民,就有许多活活饿死,也有因着贫病倒毙路中。其幸得生存之人,也多半鹄面鸠形。

    流民中老实的或乞讨、或在田野里找些野菜之类果腹,不老实的就会去抢、就会去偷,而当饿到极处,恐怕连那些老实的也会改了本性,开始人食人,秩序一片混乱——也难怪赤眉能轻取汝南,那边也是这般光景。

    而各大坞堡依然高高耸立在原野上,每天都有活不下去的灾民去投奔,豪强徒附、奴婢数量与日俱增,几乎要恢复到汉时的水平。

    “在予治下,有王田之制,田亩皆属国家,不得买卖,自然也无有官吏豪强强占耕地之事发生。”

    “又有私属令,奴婢亦不得买卖,是故豪强亦不敢虐民太过。”

    看着这一幕幕惨相,王莽忽然就精神起来,他开始频频将新政与更始做对比。

    “天凤年间天下大旱,予不但亲自菜食,还下诏,所有被灾之处,人民赀财不满十万者,尽免其租税。又令各郡发放诸仓粮食,同时开天下山泽之防,任由百姓取山泽之物,以全元元。”

    “流民入关数十万,予命于长安城中建筑房屋二百区,以居贫民,专门设置养赡官赈济,当是时,纵然不像底下所言,人人皆能食梁米肉羹,但温饱亦可满足,又招募青壮入伍,让彼辈有一个生计。”

    “可这更始伪帝,他做了什么?听人说,大灾之中,居然还在享乐。”

    王莽痛心疾首,自己如此节俭爱民的皇帝,输给这样的人?不甘心啊!他同时也更加渐渐明白,新室为何会崩溃了!

    “群臣误予!”

    他的诸多政策都是好的,是底下人执行出了问题。豪强猾吏歪曲予意,辜而攉之,小民弗蒙德泽,非王莽本意也。

    “诸将负予!”

    王邑、王寻、廉丹这些庸碌之将,平日里颇为吹嘘,但每场仗都是十几万几十万的送,哪个朝廷撑得住这种损失?

    “最辜负予者,便是第五伦!”

    还出了第五伦这种野心家,来自鸿门的背刺是导致政权毁灭的直接原因。如今王莽一看,心中只觉得:“这更始、绿林如此不堪,当初若是换一个将军,比如田邑将偏师出武关,袭南阳,或许绿林军就被摧枯拉朽了。”

    “乱天下者非予,诸汉是也!”

    归根结底,他没有错,错的是辜负了新室怀柔之意,一心念着复辟的诸刘宗室。瞧瞧他们把好好天下祸害成了什么模样!而赤眉也好,绿林也罢,原本都是老实百姓,却被叛贼们利用了!现在后悔了!

    等抵达新都,看着自己曾经的封地只剩下黑乎乎的残垣断壁,多有流民游走其中,身形瘦削恍若鬼魅,王莽就更是愤懑了。只骂刘伯升自诩高帝,实则项羽做派,他与第五伦狗咬狗死在关中,真是大好事!

    巨毋霸一贯是少言寡语的,而崔发则听着老皇帝发泄抱怨,心中不以为然。

    别看新都人口口声声怀念新朝,但他们怀念的,不过是王莽给封地百姓发的福利,免租税的好事,若王莽当真亮出身份,新都人信以为真的话,做的第一件事恐怕是……

    擒了他,押去宛城换赏!

    王莽却不这么觉得,仍将天下当自己的江山,这张好帛,他挥笔乱画可以,但落入更始绿林手中如此糟践,顿时心疼不已,那股周公再世济世之心又萌发了。

    但王莽还来不及做什么打算,他们这巨人、老叟、文士、骡子的组合实在显眼。叫新都人看见传了出去,遂被一位途经此地的绿林渠帅派兵给围了。

    这是一支过路的军队,人数上百,后头还有源源不断的部队,将王莽等人的容身之处围得水泄不通,戈矛指向他们,后头还有弓箭,逃无可逃。

    若是巨毋霸一人,或许还能杀出去,但唯恐冲突误伤了他的皇帝,只能护在前头,听从绿林兵的吆喝,加入了他们长长的队伍。

    队伍里尽是被收拢的流民,眼中尽是彷徨。

    崔发大恐,还当是身份暴露,连忙与之分说,自称是从西边遭了匪患,逃来的富裕人家,王莽化名田翁,他是家吏,巨毋霸则化名田恶来,是护卫。

    岂料那绿林渠帅看都不看王莽一眼,却是冲巨毋霸来的。

    “好壮士!”

    绿林渠帅对巨毋霸赞不绝口,此人高一丈(汉丈),腰围壮硕,这要是放在战场上,必是一员猛士,只可惜却只为其老主人挑担,真是浪费了。

    渠帅很是高兴:“这趟来新都抓丁去打赤眉,竟能遇到这样的人物,真是幸哉!一人能顶十丁!”

    “渠帅,那白发老叟是否要抛下?”

    “连人带骡,都抓回去!我看他头发虽白了,但还精神,也能做事,拾粪添火总会罢?再不济,也能扣下当人质,好让那对主人忠心的巨人为我效命!”

    ……

    灾旱不会分辨政权名号,它肆意行走在人世间,能挡住军队的山河之固,却不一定能拦住天灾。

    四月下旬时,关中也未能逃过旱情,只见赤日当空,有如烈火,晒得田干河涸,树焦草槁,田中的粟苗已经枯黄过半,当真是天地行灾,万民遭劫。

    “幸亏早早奉大王之诏,在上林县新辟的田地附近开挖了沟渠。”

    司隶都水监杜诗后怕不已,在没有水利的年头,农业纯粹是看天吃饭,遇上久久不雨,百姓除了大老远去提水浇灌干涸龟裂的土地,也惟有叫苦呼天,瞪着双眼,呆看晴空,希望云兴雨作。

    单纯的农业风险极大,富足之家,虽广有田地,因无收成,也会变为穷户;贫苦之人,靠着代人耕种度活,至此更无可谋生,只听得到处男号女哭,人人呼饥。

    可有了水利沟渠,旱情尚能稍稍控制,渭北的白渠、郑国渠等就能源源不断给膏腴沃土提供灌溉用水,让魏国的粮仓在大旱之下仍能让粟、麦存活,让即将到来的夏收有点希望。

    而在渭南上林县,水源较渭北更加丰富,杜诗奉命与本县屯田兵、民合力,将河流开出一些小沟渠穿过农田,新修的水车再将渠水送到各顷田畴中去,好歹缓解了旱情。

    只是沟渠上下游之间的争水斗殴也更加频繁,魏王不得不令京兆尹和中尉府出动兵卒弹压,又让杜诗统一分配各沟渠水闸门开合,抓到私斗者就派去挖渠。

    “秦人勇于公战,怯于私斗的好传统还是得延续啊。”

    魏王巡视诸渠情况时如是说:“北地、上党在打仗,关中亦然,这一战,是与旱魃饥荒决死!”

    三月份通过考试的三百多名官吏,经过月余时间的培训,如今也派上了用场。或在第五伦身边跑腿,或下放到渭北、渭南,协助运粮开渠等事,基层官吏中,总算不再全是前朝旧吏,也有魏王的人了,陈旧的体系也算注入了些许活力。

    第五伦试图控制饥荒,如今饥荒主要在渭南,上林新辟田畴距离收获尚早,长安城还有二十万张嘴嗷嗷待哺。

    渭南饥,则移之余渭北……还是老规矩,以工代赈,闲人就募集到上林县挖渠,车乘源源不断从栎阳渡渭桥南下,曾经被第五伦掏空的太仓再度堆满渭北的陈年米粮,作为他们的口粮。东西市也放出一部分粮食稳定价格,绣衣卫出入两市,任何囤积行为都会受到官府铁拳制裁。

    经过上一轮轻微的反腐,瞧见魏王连自家宗室都下狠手,官吏们倒也不敢明目张胆大肆贪腐,顶多小偷小摸。

    “如此,倒也不至于像王莽时赈灾一般夸张,当时一万石粮食发下去,结果肥了经手官吏,百姓颗粒无获,却只能煮草木为酪,饿死者无数。官员竟还哄骗王莽,说灾民皆食肉羹,王巨君居然还信以为真!”

    第五伦对王莽时代的赈灾是颇多讽刺的,称之为“以小善欲弥大恶”。

    “许多地方受灾不敢报,只因王莽不喜人陈说灾变,且灾害与俸禄挂钩,谁报谁受损。”

    “而所谓的令贫苦灾民免租税,也被地方豪右猾吏利用,最终免租税的尽是富人,而贫民反而要承受更多厚赋。”

    “于长安城中建筑房屋二百区,以居贫民?住进去的多是轻侠恶少年,贫民居于皇城墙根脚下,还被官员驱赶,唯恐叫王莽瞧见。”

    若非王莽赈灾无方,也不会有那么多穷苦士卒跟着第五伦造反。

    但这并不妨碍第五伦也学着王莽,在饥荒之时带头“菜食”。

    他吃的东西,是开春时预料到会有大饥时,让人在上林诸园囿大肆种植的苜蓿。

    张骞西行,带来的不止是天马和葡萄,还有此物,汉武帝时当异物种植,如今渐已扩散,是军马最好的草料。

    这可是好东西,三个季节都能长,一年能收好几茬,营养也丰富。

    如今已是盛夏,春天时收过一次的苜蓿,再度如滚绣球似的乱生,园囿中满地都是,苗高一尺余,但很嫩,用手掐最宜。

    粮食缺口太大,渭北陈粮填不满,第五伦就号召上林人兼食麦饭、苜蓿,甚至带头开吃,朝会后还让群臣同食。

    第五伦不让庖厨弄太复杂的做法,想体验吃糠喝稀,也没必要弄蜜糖酿糠皮来自欺欺人。

    最开始群臣也吃得挺开心,蒸好的苜蓿倒也不算难吃,有咬劲,味微甘,不苦不涩,还能让他们大鱼大肉的肠胃通畅。但偶尔几顿可以,天天野菜,谁受得了?几天下来,众人再见苜蓿,脸都绿了。

    第五伦却只道:“吾等尚能加醋蒜吃,百姓却只能蒸后就麦饭干咽,岂不更苦?”

    “只要夏收一日未到,饥情不曾缓解,这苜蓿,余就天天吃!百姓吃什么,余就吃什么!”

    君辱臣忧,群臣自然也只能效仿,顶多回家开小灶。

    但第五伦接下来的宣言却将他们吓坏了:“百姓吃土,余也带汝等吃土。”

    “若是百姓被逼到人食人……”

    第五伦点着在场群臣:“那不但余要下诏,割发以罪己,九卿,也少不得就要换几个了!”

    这也太苛刻了,旱情饥荒,饿死几个人难道不是正常的么?有大臣遂规劝道:“大王,这是乱世,比不得盛世啊,纵是有惨剧发生,大王也不应自咎。”

    “王莽虽然昏聩糊涂,坏了天下事,但至少还有心救民。如今其余各州也有饥荒,但更始等却无一救之,只顾得享乐混战。世上诸汉,连王莽都不如!与之相比,大王犹如尧舜!”

    第五伦也曾好奇诸汉究竟废弃了什么,又复了些什么,让黄长等人派遣细作潜入绿汉后,大概总结了这样一番话:

    “新室废,汉家复;王氏废,刘氏复;予废,朕复;常安废,长安复;新朝古服废,汉官威仪复;五等爵废,诸侯列侯复;天文冠废,刘氏冠复;新历废,汉历复。王田废,兼并复;私属废,买婢复;猪突豨勇废,汉军奔命复。”

    王莽曾经将汉家制度改了个遍,更始政权又统统改了回去。

    但大多“废”与“复”,都是换汤不换药,甚至连汤都不换,只换了盛汤的破碗,情况甚至还更加糟糕。百姓所思的汉是轻徭薄赋的汉,如何却盼来一个禽兽满堂、朽木为官,压榨之能甚至超过新朝的“汉”。

    百姓贫苦如旧,压抑如旧,稀饭和豆腐还是从前的味道,千呼万唤的汉家是回来了,肩上的负担显然加重了,岂能没有失望?

    总结下来一句话,近来不少境外州郡竟出现了“人心思新”的情形,不少人后悔造反,究其缘由,不是因为大新太好,而是因为诸汉太烂啊!

    “那余就更得赈济了!”

    第五伦见群臣都有些志得意满,觉得魏国已是人间灯塔了,遂提醒他们道:“临渠乡诸第宗庙,最初叫‘里仁堂’,取自论语《里仁》一篇。”

    “那一篇中,还有这样一段话,余很喜欢。”

    “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诸汉做得多糟糕,第五伦可以当乐呵来听,但他的政权,纵然有诸多不足、问题,也必须向好向善处走!

    “余不屑与更始、王莽等不贤者比烂。”

    “要比,就与文景、昭宣比好!”

第378章 五学

    承宫回乡颇为低调,没有跟任何人说,他不喜欢官员父老相迎,故人前倨后恭的场面,仍换上了贫贱时的补丁衣裳,只雇了个车夫,赶着一辆单车回到武功县。

    他家太小,连车棚都没有,只能停靠在家旁大槐树下,正好妻子听到马匹嘶鸣走出来一看,没料到丈夫竟此时回来,惊得手里的瓢都掉地上了,惊喜后却又别过头去擦起眼泪来。

    因为不少乡中闲人都说,承宫考上郎官,得了富贵,再不会回来了!

    “时间紧,考完就入了宫,直到今日才得空归家。”

    尽管仍穿着粗布衣裳,但承宫整个人精神气质有了明显变化,昔日的穷酸儒生,如今却是魏王身边的红人。短暂温存过后,承宫还给妻子头上添了一根东市买的银发髻,上头缀着一颗珍珠。

    承宫也不避讳此物来源:“听说此乃汉宫之物,也不知是哪位美人、嫔妃所戴,魏王撤离长安时,有百姓进宫里拿的,近来天下大饥,关中也粮食吃紧,这样的好簪,只用一斗米便可换到。”

    而承宫作为两百石的郎官,每日食俸都超过了五斗米,他们家再也不用过饥一顿饱一顿的贫苦日子了。

    到了中午,弟子们才得知消息陆续赶来,他们一部分拿着符节,去卫将军万脩军中做了刀笔吏,也有几人不甘心,决定两年后再考一次。

    承宫自然没忘了弟子们,让他们去车上将满载的好东西搬来分了。

    “笔墨,书简,还有纸,好多纸!”弟子们读到过魏王派发的宣传册,但目前产能有限,出了长安,纸张仍是稀罕玩意。

    五陵士人喜爱丝帛,太学弟子钟情于“一闻就有丹青之味”的笨重竹简,视纸张为贱物,认为它们不配承载好字好文章。

    但乡野寒士却不在乎,对一群常常只能在沙地上练字的穷人而言,岂会有太多奢求?

    妻子则哭笑不得,原来承宫俸禄的大头,又投在这些东西上了,他们家的日子,往后也不一定能好过。

    弟子们在院中团团坐,好奇地问起宫中的一切——承宫等人被第五伦集中培训月余,合格者方能外放到各官署郡县“实习”。

    这月余学些什么?莫非是扬子之学?

    承宫摇摇头,他事先也没想到,魏王口口声声要发扬先师遗学,但两月期间却无半分涉及,非要给他们学的东西取个名的话,姑且就暂时称之为“五学”吧。

    “先是宗正第八矫出面,给吾等讲了魏国立国之本!”

    “宗正在太学学的是尚书,他便从一首《五子之歌》讲起。”

    妻子摇着头去勺米做饭,丈夫刚回来,就又进入老师的角色了,不到天黑,他们是不舍得散的。

    “汝等知道《五子之歌》么?”

    众弟子面面相觑,还是家境最好,见识也较广的一人答道:“出于《夏书》,乃是夏后太康失国,夏后氏五位公子叙述大禹的教导而写了歌。”

    承宫颔首:“第一首歌,开篇便是这样一句话。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

    ”又曰:予临兆民,懔乎若朽索之驭六马,为人上者,奈何不敬?这两句是何意?”

    弟子们应道:“百姓可以亲近,而不可轻视。人民为邦国之本,本固了国才能安宁。”

    “而大禹治理兆民,恐惧得像用坏索子驾着六匹马;做君主的人,怎么能不敬不怕人民呢?”

    “没错!”承宫拊掌:“魏王也曾亲临,自陈说,‘余不止敬天与祖宗,还敬百姓;余不怕绿林、赤眉、诸位,只怕一件事,那就是亿兆斯民’!”

    敬畏人民,本是古人很早就意识到的事,却在改朝换代中一次次被遗忘。而第五伦如今重新将其提取出来,作为“五学”的开篇立意。

    这五子之歌也有意思,还有一段是“惟彼陶唐,有此冀方。今失厥道,乱其纪纲,乃厎(dǐ)灭亡。”

    讲的是陶唐氏本来有很广大的土地,因为失德,败坏纲常,导致灭亡。时人不是经常将刘氏汉朝视为唐尧的后裔么?这不就对应上了。

    弟子们听得津津有味,有一位在体制内的夫子就是好啊,说不定下一次文官考试,策论考的就是这些事。即便押题押不中,他们也能知晓朝廷的理念和动向,在策论时写出合乎魏王心意的文章。

    而还有一堂让承宫难以忘怀的课,是魏王巡视上林时,召集当地父老后,公开提及的。

    “大王说,民为邦本,农稼又为民本,是故古之圣贤,皆重农事。”

    “燧人氏钻燧取火,以化腥臊,而民悦之,使王天下。”

    “伏羲氏结罗网教人捕渔,养野兽以为牲畜。”

    “神农氏更不必言,耕种粟米,作陶治斤斧,制农具,以垦草莽,然后得五谷储藏。”

    “是故能饱天下者,方为人皇!”

    经过这两件事,承宫对魏王是越来越敬仰了,他也不遗余力地将这些道理教给弟子们。

    而借着突出三皇以农为尊的故事,第五伦一下子把农官拔到了极高的地位,这也和承宫新得的差事有关。

    “如今关中饥荒,所有人都指望五月麦熟,我便奉诏回右扶风来,监督夏收之事。”

    ……

    “果然,和当地官员所禀并无出入,右扶风夏日的麦子,几乎要颗粒无收了。”

    长安城未央宫,四月底时,第五伦看着承宫回报的奏疏皱眉。

    直接原因众人都知道,去年腊月,出产右扶风最多粮食的周原一度沦为战场,几万人马在田里践踏厮杀,将麦苗毁灭殆尽,那些地的农夫,还眼巴巴等着第五伦赈济呢。

    不过就算不打那一战,去年右扶风在魏、陇势力争夺下,也没法安心种田,只能在春天时抓紧种粟,以求亡羊补牢。

    “陇右的细作可传回线报了?”

    司直黄长禀报道:“陇军自从败退后,隗嚣得以接管大权,此人不善作战,治郡确实有些本领,让陇兵回乡务农,保住了春耕。”

    “但陇右地贫瘠而少沟渠,只能指望雨水,大旱持续月余,听说刘子骏垂垂老矣,还赶去陇西成纪求雨……”

    一提到刘歆,第五伦就觉得这老头儿是又可笑,又可悲。

    “类似的事,刘子骏又不是没做过。”

    第五伦当年曾听扬雄提及,王莽摄政期间,有一年接连好几个月都没有下一滴雨,天下大旱,庄稼颗粒无收。就在王莽一筹莫展之际,刘歆请求行方术,作“土龙”求雨。

    于是老刘歆煞有其事,在求雨现场堆了求雨的道具“土龙”,长十丈,还邀来一帮钟鼓乐官,吹吹打打,自己则画了八卦,披头散发施法。

    “此事被桓谭得知,不以为然,便前去质问。”

    “刘歆回答说:龙能兴云作雨。现在真龙未现,我造土龙,以像其类,祈求风雨。”

    “桓谭则说,真正的玳瑁、磁石通过摩擦可以引针拾芥。如果是假的玳瑁、磁石,还能不能引针拾芥呢?同样的道理,即使真龙能兴云作雨,假龙怎么会兴风作雨?”

    “桓谭这比喻通俗易懂,刘歆无以应对,只好草草收场。”

    “如今刘歆不长记性,再度求雨,莫非又让隗氏给他造了一条土龙?”

    还是他身边博学多闻的郎官杜笃禀道:“大王,黄司直说了,刘歆是在陇西成纪求雨。而成纪据说是伏羲氏之乡,伏羲龙瑞,以龙纪官,号曰龙师。”

    “刘歆大概是以为,成纪有真龙,在那求雨或许更灵验罢!”

    原来是这样!第五伦恍然大悟,他又吃了没文化的亏。

    随着朝中知识分子增多,第五伦组建了一个御用文人团队,专门帮他寻经据典,正式的官方诏令少不了这些花样文章。

    至于想传到基层去的诏书,第五伦还是会自己写,那样比较通俗易懂。

    这尴尬被来送膳食的太官令打破,第五伦哈哈一笑:“反正刘子骏也求不来真雨,陇右局面不比关中好,隗崔已病逝,隗嚣也怕是无暇他顾了,对了,二卿可要同食?”

    黄长和杜笃只能硬着头皮应诺,与王同食,这本是恩宠荣耀,但一贯锦衣玉食杜笃脸都绿了。

    端上来的依然是绿绿的蒸苜蓿,第五伦是个说话算话的人,还真坚持吃了一个月苜蓿。但这玩意不太顶饿,第五伦晚上也会吃些王后送来的点心——总不能硬撑到晕厥猝死案前,成为历史上第一个因996而暴毙的君王吧。

    方才借着刘歆之事,谈到另一个人,第五伦一时间有些想那位老朋友了,桓谭虽然说话总阴阳怪气,但他那朴素的唯物思想,第五伦还是颇为欣赏的。

    第五伦停了筷著,忧从中来:“余还有苜蓿吃,也不知桓谭在吃什么?他去岁因母丧回了沛地,至今音讯全无,司直府近来可有淮北的消息?”

    黄长咽下一团苜蓿饭:“沛地、淮北已被赤眉占据半载之久,听说,当地豪右名士皆被赤眉屠戮殆尽,粮食也已吃尽……桓大夫最好是逃到了他处,否则……”

    那边没送去细作,只能从绿汉地盘上间接打听,自然不会听到关于赤眉的任何好话。

    第五伦只感到惋惜,若是桓谭在长安,自己少不得要让他在太学占据一席之地,好好搞音乐,钻研唯物之思。桓谭的思想比扬雄更加激进,可以稍加引导,使之成为“五学”的重要构成,真是可惜。

    第五伦只下令道:“豫州、南阳局势还是要多多关切,当地灾荒最为严重,赤眉要么归降绿林,要么必有一战!”

    言罢,看着黄长、杜笃吃下苜蓿后脸上反酸的模样,只笑道:

    “再坚持几日,等进了五月份,渭北万顷麦子成熟,余与诸卿,还有关中百姓,就不用再以苜蓿为主食了!”

    为了五月的宿麦收获季,第五伦可做了不少准备,诸如让杜诗提前在渭北各县都造了一座水磨坊。麦饭比苜蓿好不到哪去,他第五伦,也可以承三皇未尽之事业,改变一下北方人的膳食结构啊……

    正想着时,绣衣都尉张鱼却匆匆进入温室殿,行礼后径直来到第五伦身边,附耳道:

    “大王,渭北池阳县白渠上的水磨坊,被当地刁民,给砸了!”

第379章 尝新

    水磨坊中有“碾硙”,利用早就成熟的水轮技术和石磨结合,让水流推动碾轮,粉碎谷物。

    因为不必太多人力畜力,可以日夜不停地转动,被第五伦认为是“解放生产力”的好法子,入夏后是下了政令,要求各县推广的。

    第五伦召集群臣询问时,都水监杜诗感到惋惜:“池阳的水磨坊,并转五轮,夏收之后,每日可破麦三百石,比人力畜力舂捣快了何止十倍,就这样被毁了,真是可惜!”

    杜诗只当是同在河内一样,当地闲汉觉得水磨抢了他们家妻女帮人舂米的活计,是故加以破坏。

    中尉第七彪则摩拳擦掌:“大王,殴打守磨士卒,持兵械捣毁水磨,这已不是普通的刁民,不能再犹豫了,必须出重拳!让臣去弹压罢!”

    所以,这是无知群众阻碍生产力进步的简单事件么?池阳就在长陵边上,以第五伦对那儿的了解,当地人顶多抱怨几句,是没有胆量如此剧烈的。

    第五伦却没有着急,继续让张鱼禀报事情缘由。

    “池阳有巫,对当地人说,就是水磨镇住了水脉,才让沟渠水越来越小,粟田灌溉越来越难,这才煽动了愚民行此大逆之事。”

    又补充说,池阳人一贯笃信这一套,王莽建国三年,池阳发现了小人儿。有一尺多高,有的骑着马,有的步行,所有的东西都能操持料理,三天后消失不见,但自此以后就有了“小人巫”——其实不过是几个比黄长还矮的小侏儒扮的。

    所以,是单纯迷信巫祝煽动的问题?像西门豹一样,将那几个小人巫扔进碾里磨碎就能解决所有问题?

    若只如此,除却池阳外,渭北其余几个县也多多少少出现抗拒修建水磨,又是为何?

    第五伦以为,此事绝没有那么简单。

    “先问是不是,再问为什么。”

    修水磨坊阻碍灌溉听起来荒谬,但倘若是真的呢?

    夏收在即,粟苗也急需灌溉,农业无小事,魏王点了都水监杜诗,配合绣衣卫,专门彻查此事,又道:“余记得,明法一科中,刚好有个池阳县士人?”

    明法科只收了十个人,没办法,律令基础的士人实在是太少了,而魏虽新邦,但律法还是要基于汉、新两朝基础上修改。

    “确实有一位池阳士人,姓吉名耳,初试中了乙榜第二十三,后再试明法,单科中位列第二,如今在廷尉官署做事。”

    “池阳吉氏乃是当地大姓。“黄长禀报道:“汉宣帝时,有吉恪字允中,担任县令时,在渭北兴修水利,开凿河渠,益广其支,利民耕种。是故民众歌曰:前有郑公(郑国),后有允公,泾水虽浊,塞而后通,利我舟楫,惠我田功,振古如斯,民业以丰。”

    池阳吉氏乃是努力拥抱新政权的典型,对这一类家族,第五伦就比较优容。遂让此人加入专案组中,让他们立刻赶赴池阳彻查经过,将相关涉案者该抓的抓,搞清楚事情缘由。

    有了魏王耳提面命,效率很高,三日后便悉数返回,向他禀报了整个事件的经过。

    “臣有罪!”杜诗回来后立刻下拜稽首,自陈罪责。

    “经查,池阳人虽受巫祝蛊惑,犯了禁律,但水磨妨碍灌溉,确有其事!”

    原来,这水磨坊效率与水的流速有关,水流急,轮轴方能飞速转动。然而渭北土地平阔,上下游落差太小,沟渠主道上要跑漕船,池阳的水磨坊就建在一道支渠上,为了提高落差,上游往往需截流蓄水,才能让“五连碾”转动起来。

    但白渠引的可是泾水啊,最为浑浊,号称“一石水数斗泥”,上游一拦,时间久了泥沙淤积,渠道堵塞,就导致下游水流减小。

    如今正值旱季水枯时,百姓为了争水经常发生流血冲突,眼看水磨坊这大家伙将渠拦了,前去恳求却被轰走,眼看地里的粟苗都蔫了,义愤填膺之下,不砸你砸谁!?

    这些事,初查时当地官府无一言禀报,只委过于巫祝、庶民,建议加大力度镇压。还是第五伦亲点的池阳人吉耳随行,得了乡党哭诉,才告知杜诗等人事情经过。

    “砸磨坊的百姓有过。”

    “从中怂恿的巫祝有罪。”

    “处置不当的池阳令有责。”

    “而臣,也有大罪过!”

    杜诗很是自责,他将精力都放在渭南上林县的修渠开荒上了,对渭北只派了几个底下的官员去监督,等修好后都没空去看一眼,就验收通过,这才出了大纰漏。

    第五伦没有太责怪杜诗,他虽是极好的技术官僚,但在治理经验上却颇为不足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余也有责任。”

    第五伦反思了一番,“解放生产力”的心思太过急切,下意识显露在诏令里,就被官员视为魏王钟情水磨坊,谁若能修好,就可加官进爵的信号,否则杜诗区区河内一曹掾,怎么就位列朝廷大员了呢?

    结果官吏皆为了争这政绩而抢修水磨坊,而不考虑是否合适,又无视当地人需求,遂闹出了民变来。

    搞清楚事情缘由后,第五伦的决策也出来了。

    其一,重拳是肯定要打下去的,否则就是在变相鼓励渭北民众捣毁水磨,涉案者皆被缉捕,发配去挖沟渠劳动改造。

    其二,池阳县的小人巫被视为淫祠,一口气杀了好几个,祠庙也被捣毁,尽管当地人肯定会悄悄祭祀。

    第五伦同时又下诏宣布,在水磨运行与灌溉两者间,优先灌溉,原本要在渭北各县纷纷上马的工程,由杜诗带人去一一亲自考察,若不合适建造,则立刻取消。

    至于已经修好的几座水磨坊,也不划算拆掉,第五伦只再下诏,水碾只能在每年农闲时使用,其余时间必须将拦水闸门开启,还得雇当地人除淤。

    在渭北绕了一圈回来后,杜诗也反思了先前的举措,上奏道:“渭北泾流小,土地平坦,水磨坊乃至于水排等器械,只有甘泉山等少数地方能造。大王欲推广此类,还应在上林等渭南各县修建。“

    渭南水资源较渭北丰沛,从秦岭、终南山奔腾而下,落差也大。

    如此一来,渭北公田产的粮食,往往要通过漕船运到昆明池,再送往渭南磨坊加工,确实增加了成本,但渭水南北产业和经济互补倒也是一桩好事。

    此事暂且告一段落,第五伦之让群臣记住这次教训,并立了一个规矩。

    “往后不论发生何事,都不得以百姓为刁民。”

    “这称呼要改改,余不能在诏令里口口声声说着‘人民’,私底下嘴上心里,却骂其是‘刁民’!”

    ……

    “余就喜欢看承宫的奏疏,实实在在。”

    外放出去的新晋郎官们是可以直接向第五伦上奏的,各人的风格也可见一斑。

    承宫的上奏文笔一般,不如杜笃等人那般花团锦簇,但胜在真实,看到什么就写什么。

    承宫在右扶风监督收麦,那一带也修了几座水磨坊,但承宫说,他在民间走了一圈,询问后发现,根本没有百姓会去用。

    尽管石磨的发明要追溯到战国,但宿麦多是去壳蒸着食用,时人称其为“麦饭”,这玩意口感不佳,吃了还会胀肚子,加上是秋播夏收,被人视为违反了季节规律,肯定有毒!

    故而麦饭与豆羹一样,皆野人农夫之食耳,大多数人还不爱种。

    倒是大儒董仲舒眼光独到,看出此物能够在青黄不接时救命,遂上书,根据《春秋》里它谷不书,麦禾不熟则书的通例,建议汉武帝大力推广,朝廷遂派遣谒者劝有水灾郡种宿麦。

    到了昭宣时,朝廷尝到了种宿麦的甜头,开始给没有麦种的贫民发种子,赈济也多发麦种,元成时,农学家氾胜之以“轻车使者”名义推广,宿麦遂走出关中,遍布整个北方。

    而食用方式也略有改观,汉朝时已有颇多麦粉所制的食物,汉宣帝刘病已贫贱时,就很爱在市坊买汤饼吃,类似后世的面片,韭叶水引饼那叫一个香啊。与西域往来多后,胡饼也传入中原,但乡野里闾仍以麦饭为主,甚少食饼。

    第五伦兴修水磨,倒不是为了让百姓一举改变膳食习惯,主要用来磨公田的麦子,节省壮劳力,要将其用刀到其他地方去。

    私人粮食入坊是要交一部分报酬的,虽然很低,但一想到要交出去几天口粮,大多数人宁可在农闲时自个在家推石磨。

    更有甚者,连磨都不愿意,有的是因为懒,但更多人则是因为一个让人又想笑,又想哭的理由。

    麦饭虽难食,且易腹胀,然大乱方毕,饥荒之年,相比于花里胡哨的水引饼、胡饼,百姓们觉得简单的麦饭更顶饱,这玩意吃进去胀肚子难消化,反而成了优点!

    “由他们去罢。”

    经过池阳人毁磨一事后,第五伦现在没那么心切,非要推广后世生活方式了,一切都要考虑实际才行。

    衣食足而知荣辱,仓廪实而知礼节,老百姓连吃饱都不得时,又岂会去追求“吃好”呢?

    “相比于磨坊,更急需推广的,乃是《氾胜之书》中的技艺,以及三田轮作。”

    西汉农业很发达,官府也在努力推广技术,但成效有限,第五伦现在就得将这使命接过来。上林的土地全是公家的,只是租给长安人屯田而已,第五伦遂让人在上林县全面推行制度,将耕地分成秋播、春播和休耕地,逐年轮换。

    秋播的是宿麦,春播则是粟米,休耕地种苜蓿、芝麻、菽豆来肥田,粪肥技术也要在汉时基础上推广开来。

    中国的人民,是世界上最勤劳的人民,第五伦以为,他的政权要做的,只是组织人手挖好沟渠,将最先进的技艺推广下去,并进行一些合理的规划即可。

    时间进入五月份,千盼万盼,渭北上万顷地的麦子终于熬到了金黄,翻作滚滚浪潮,苦熬两月的农夫们忙于收割及打穗。

    而等到夏至日前夕,第五伦也收到了一份意料之外的礼物。

    “池阳人抵达东阙外?他们来作甚?”

    第五伦还以为是当地官府没有好好执行自己的诏令,导致池阳人又闹了,但等他亲临东阙时,却看到了令人惊异的一幕。

    却是一众池阳百姓,在东阙叩首,他们手里捧着麦穗,背上背着篓子,还推着小车,舆里尽是打好后去壳的麦子。

    “池阳人感怀大王下诏停了水磨坊,疏通闸门,让他们的粟麦得到浇灌,如今麦子封侯,特来献麦,还望大王尝新麦!”

    宿麦收时先在寝庙荐祭,然后尝食新麦,这是周朝以来的规矩,后来还出现过晋景公在尝新麦仪式前因为肚子不舒服,如厕掉进去溺死的惨剧……

    虽然怀疑这是当地新上任的官吏和池阳吉氏的手笔,但第五伦还是让人打开东阙,亲自出去接了池阳人献上的新麦。

    池阳父老垂着头,双手高高捧着装满麦粒的陶碗,只偷偷抬眼看一下,却见第五伦神情庄重,也以双手郑重接过,只感觉沉甸甸的。

    里面盛的不止是黄橙橙的麦粒,也是人心啊!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谁说这次反复,一无所获呢?”

    魏王心情大快,让池阳的父老们,明日同来参与宫中尝麦仪式。

    “群臣与百姓皆吃了月余苜蓿,实在苦楚,此番尝麦,余就改一改规律,不食麦饭,且让宫中太官庖厨,制一道‘全面宴’!”

    ……

    PS:第二章在23:00。

第380章 军粮

    杜笃作为文官考试甲榜第一名,是少有被魏王留在身边而未曾下放实习的郎官,作为第二代御用文人。

    夏至这天,他被颇为赏识自己的王隆安排了一项任务。

    “今日大王邀约池阳人入宫,与百官一同尝麦,季雅可要好好写下来,最好能作篇赋,三日内交上来……”

    杜笃文学最佳,知道这是自己的机会,立刻道:“下吏今日之内便能作出文章!”

    “我就知道,季雅乃是快手,那便等着看你的佳作。”王隆称奇,也顾不得与他细细分说,便忙着主持典礼去了。

    尝麦有两个仪式,其一是带着新鲜的麦子前往寝庙荐祭,然后与满朝公卿尝食新麦,和百姓分享这收获的喜悦。

    寝庙的典礼不足道哉,新奇的是之后的食麦环节,以往一般是将新收的麦粒煮熟,然后用麦秸编制的小笊篱,在汤水中捞麦粒吃,味道可想而知。

    但今日魏王在宫中弄了全面宴,尽是提前几天磨了的麦面发好,最终制出的食物种类繁多。

    比如魏王让人制了“蒸饼”,在蒸笼上热气腾腾,一层叠一层,刷了豆沙,入口酥软,连年迈的王祖父第五霸也挺爱吃。

    这些饼类给了杜笃灵感,抽空便提笔在纸上写下了开篇:

    “逸周书《尝麦》有云,孟夏,王初祈祷于宗庙,乃尝麦于太祖。朝事之笾,煮麦为麷(fēng)。《内则》诸馔不设饼。然则虽云食麦而未有饼。饼之作也,其来近矣。”

    “玄冬猛寒,清晨之会。涕冻鼻中,霜成口外。充虚解战,汤饼为最。”

    他追溯起“饼”这种吃食的由来,至少汉武时,本土的汤饼和异域的胡饼就出现了。

    然而当时宿麦虽然推广,但常有人认为,麦秋种夏熟,受四时气足,有微毒,所以要用完整的小麦粒以水煮熟之后连汤带水一并食用,才能解毒。若是磨碎加工成饼来吃,就会导致中毒病狂,乃至死亡!

    饼类能从胡人、贫民的吃食登堂入室,还是靠了汉宣帝,刘病已微末时爱食汤饼,传说但凡他去过的店肆,之后生意还会颇为火爆,被视为刘病已注定要做天子的德瑞证据。

    但魏王在宫里让庖厨给众人当面展示的食物,比面片一般的汤饼更具美感。

    这是被魏王称之为“面条”的食物,来自第五里的家厨如今变成了御厨,奋力在俎台上擀面,不断揉捏变形,又被他拉扯成细条状。

    麦面是黄的,但在文人杜笃,却变成了:“尘飞雪白,胶黏筋道,面弥离于指端,手萦回而交错。”

    等到面擀好后,往鼎中一放,杜笃过去一瞧,却见面条在沸腾的水中滚动翻腾,遂写为:“于是火盛汤涌,猛气蒸作,弱如春绵,白如秋练”。

    噪子也早就做好了,当雍人将其端上来时,杜笃甚至看到跟着魏王,坚持一个月没吃肉的少府宋弘,居然砸了一下嘴。

    等到面熟之后,捞起盛在碗中,均匀放上一勺噪子,撒点葱花,再放些许椒兰、和盐漉豉调味。

    杜笃也得了一碗,尝试着吸了几口后,眼前一亮,下一句要怎么写,他心里也有定数了。

    “肉则羊膀豕胁,脂肤相半。”

    “气勃郁以扬布,香飞散而远遍。”

    “行人失涎于下风,童仆空嚼而斜眄!”

    还有与蒸饼类似,却加了肉馅的“包子”,也是放在釜中水煮,但也有韭菜肉馅的“饺子”,简单的面,就这样被做出了许多花样来,至于做法不必赘言。

    如果说初食尚有些许芥蒂,在硬着头皮尝试后,就很难对面条、包子、饺子生出恶感来。群臣与参与的吏民都饱腹而归,赞不绝口。

    杜笃将今日所见所闻都用文艺的手法写入赋中,但最后却觉得缺了点什么。

    对了,得升华!

    “昔有燧人钻燧取火,以化腥臊,而民熟食。”

    “伊尹出身庖厨,以鼎镬之术相商汤。”

    “老子云,治大国如烹小鲜!”

    杜笃将第五伦修水磨坊,发明新吃法与三位圣人相比拟,认为魏王不是为了自己享受,而是怜惜百姓食麦饭难以下咽,故作此物。

    收笔后,杜笃将其命名为《尝麦赋》,旋即奉与魏王。

    第五伦当面称赞了杜笃有急思捷才,又在事后对王隆道:“先前只觉得杜笃的文章,除了繁琐典故词句,内容空洞,乃是夫子晚年批评的‘辞人之赋丽以淫’。但今日此赋有长进,已经到了‘诗人之赋丽以则’,总算有些实在内容了。”

    然而魏王又拍着饱餐后的肚子笑道:“但他还是说错了,余让人做这么多面食,就是为了享受啊。”

    吃了一个月苜蓿就够他受的了,痛定思痛后,第五伦觉得,就算要在秋收前带头吃麦,咱也弄点面食,别来难咽的麦饭了。

    可尽管已经磨得很细,但面质依然比后世粗糙许多,就像在嚼粗粮,与他想象中差距很大。

    而平民百姓要想顿顿吃上今天这样的食物?那可真是路漫漫其修远兮,第五伦估摸着,自己活着的时候,能将国家治理到让庶民逢年过节有闲暇和条件吃一顿饺子就不错了……

    那第五伦不惜花费劳力,广修水磨坊,将公家麦子晒干脱壳后磨成面,图什么?

    很简单,就三个字。

    “制军粮!”

    ……

    有一种面食,参与尝麦仪式的百官和吏民没机会吃到。

    未央宫中,专门负责膳食的太官官署院子里,架起了大灶,上面架着大锅,身强力壮的兵卒抄着铁铲,在反复搅拌锅中的东西。

    却是磨好的麦面,与豆粉混合,不加水,只用凝固的猪油在锅底抹一圈,然后将面粉放锅里开炒。

    灶火不算旺,但抄铲的兵士依然热得够呛,炒一会就得换个人继续,否则很容易糊掉——也不怕笑话,刚开始时没经验,已经糊过好几锅了。

    等到不停翻炒大约一刻,炒面散发出香味,目测差不多了,便出锅盛放好,庖厨托着一碗来到旁观的魏王面前。

    炒好的炒面色泽深黄,第五伦挑了一勺直接吃了一口,不难吃,不过很干,难以下咽,若是加入少量水,便可以捏起来吃,多倒点则成稀糊状。

    尝完原味的炒面,第五伦又试了试加了盐巴的,口感更差些,但还是得加。

    “将这些炒面装在长条布袋中,放置在仓中,看能撑多久不坏。”

    若是能保证个把月不变质,那这特制军粮就算成功了。

    夏粮入库后,这场大饥荒的第一个阶段,算是顺利过关,第五伦招来专管粮食的任光,对新收的粮食做了以下安排。

    “一半留存太仓,好稳定长安东西市粮价。”

    “数万石来不及磨成面的麦子,以漕船由渭水运往河东。”

    任光应诺:“大王是要再打一场‘泛舟之役’啊!”

    此事发生在春秋时,正值“秦晋之好”的蜜月期,晋国灾荒,向秦求救,秦穆公遂派了大量的船只运载了万斛粮食,由秦都雍城出发,沿渭水,自西向东五百里水路押运粮食,横渡黄河以后再改由汾河漕运北上,直达晋都绛城。

    当是时,运粮的白帆从秦都到晋都,八百里路途首尾相连,络绎不绝,史称“泛舟之役”。

    如今绛县正是东征军的大本营,在那聚集了三万大军,一边进攻上党,一面觊觎太原。上党地形复杂,如今景丹猛攻长子县,陷入了漫长的攻坚战,河东粮食吃紧,窦融已经告急,这些麦子正好能解燃眉之急。

    “至于剩下的麦子,由各地水磨坊日夜不休,磨成面粉后,就地架灶炒熟,封存后相继运往北地、上郡!”

    第五伦没忘记被自己打发去对抗匈奴、胡汉的耿弇,近来胡人也遭了荒,配合胡汉的军队,频繁骚扰西河、上郡,在那种地广人稀的地区作战,炒面配边塞产的肉干,若再加几片乳酪,就是最合适的单兵口粮。

    而耿弇也没让第五伦失望,夏至刚过,北方就传来了一个好消息:

    “车骑将军耿伯昭,已略定北地郡,正移师上郡、西河,以御胡虏!”

    ……

    耿弇对北地郡的进攻持续了两个月,这速度不算慢,毕竟是黄土高原,光赶路就够磨人了。

    好在陇右也遭了饥荒,内部正在整合重组,隗嚣性情保守,并未做坚决的反抗,随着当地两大家族傅氏、甘氏西逃,整个北地郡也正式异帜,归顺了魏王。

    听闻匈奴侵扰西河、上郡的消息后,耿弇立刻带着主力赶赴,但也留了一支偏师,交给因军功升官为“校尉”的蒙泽带领,前往新秦中。

    时隔这么久,新秦中终于能和关中再度连成一体,就像是失散多年的孩子再度回到父亲怀抱,蒙泽作为魏王旧部是颇为欣喜的。

    荒凉的神泉障已过,四周尽是一片荒凉,有时候几天都看不到一户人家,只有干涸的盐湖和拦着风沙的汉长城陪伴他们。

    “汝等以为新秦中和此处一样,是边塞荒凉之地?”

    蒙泽经常对部下们夸自己的家乡:“我家在卑移山下的廉县,汉时修了许多沟渠,土地膏腴,号称小关中。新秦中的麦子会比关中晚熟半月,眼下正是一片金黄,等到了那,正好与诸位一起尝尝新麦!”

    可等蒙泽率军踏上新秦中的草场时,看到的却不是当地百姓夹道欢迎魏王的旗帜,而是一群群茫然无措的难民,扶老携幼,聚在富平侯张纯的坞堡周围,面色苦楚,而张纯的家仆徒附,正在组织政绩。

    蒙泽傻了,这情形他是见过的,许多年前,当匈奴人入寇之际,河西几个县的百姓也曾聚集在码头,逃难而来。

    可那一回,他们跟着第五伦麾下的猪突豨勇反击,一举将匈奴人赶回沙漠,这之后尽管中原混乱,但新秦中全民皆兵,在长城和烽燧上候望精兵,得以保全新秦中不失,但今日是……

    蒙泽在难民中见到了不少熟悉的面孔,有他家的乡党,他们纷纷过来对蒙泽哭诉道:“蒙君可算回来了!”

    “前几日,匈奴与胡汉兵卒入塞,宣都尉与张公以为胡人兵众,遂只让烽燧长城抵抗,百姓则抛弃家舍,渡河来了东岸。”

    “胡虏本不擅长攻城,只恨有卢芳派朔方、五原人协助,如今灵武陷落,上河城失守……”

    “廉县,廉县呢?”蒙泽大惊,那里不止有他的父老妻小,还有念念不忘的金色土地,崭新的麦子正是收割的时节。

    “也没了!”

    新秦中人嚎嚎大哭:“大河以西的三个县,皆已沦陷胡尘!”

    听到家乡沦落,宗族里还有不少人没来得及逃过来时,蒙泽耳边只剩下嗡嗡声,旋即勃然大怒。

    “好个宣伯虎,我走之前,他口口声声说要保境护民!”

    蒙泽推开众人往前走,开始大声斥骂,寻找宣彪。

    但众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直到老张纯闻讯赶来,蒙泽质问宣彪何在时,张纯才叹了口气。

    “胡众步骑数万,实在是守不住,而宣都尉为掩护百姓撤离,带兵留下拖延,被胡人断了退路,至今音讯不知!”

第381章 存殁同节

    圣山巍然,阳光普照,泉水潺流,匈奴呼都而尸道皋若鞮大单于,简称单于舆,此刻正带着他的小儿子蒲奴,仰视傲然挺拔的卑移山群峰。

    单于舆是呼韩邪的儿子,生于匈奴衰败的时代,从小就只见到父亲呼韩邪和几位兄长每隔几年,就要屈辱地前往汉廷朝见皇帝。

    这种屈服能换回一些粮食、丝帛,甚至是美人——单于舆小时候曾觊觎过后母王昭君的美貌,但她没等到他继位就去世了。

    内部有人甘于做汉朝的狗,但也有人愤懑不服。随着汉家灭亡,以新朝乱换印绶名号为由,臣属关系破裂,在几位兄长纠结了许多年不知与中原是战是和后,单于舆终于下定决心,带着匈奴回到了祖先的老路上,开始频繁入塞侵扰。

    “确实是挛鞮氏先祖留下的岩画。”

    头上戴着兽头的胡巫辨认了此处的石堆以及岩石上的粗犷线条,确实是匈奴祖先进行祭祀的场地。

    在匈奴语里,这座山叫“贺兰”,意为骏马,在输给汉朝后,匈奴曾失去这匹好马几代人之久。

    匈奴没有史官,也无文字,只能依靠口口相传的故事来承接历史,所以他们虽能知道这一带曾经是匈奴的地盘,但究竟是何时失去,却已被遗忘,成了一笔糊涂账。

    新朝还没灭亡时,随着新军几场大败,西域城郭重新归附匈奴,单于舆让匈奴回到了百蛮大国的时代,他开始贪得无厌,将目光转向南方。

    单于舆站在贺兰山上,放目望去,天地开阔,一时间雄心勃勃:“不止是这片土地,河西地、河南地,统统要重新回到北州治下。”

    若能夺回这些土地,重新放置金人祭天,那他在胡巫口口相传的故事里,就将成为和冒顿单于一样的英雄。

    当然,目前匈奴马蹄所到之处,已不尽是草原。时移世易,贺兰山下及河套都被开发成了农田城郭,人口加起来足有匈奴本部多,单于哪有这本事直接管理?

    于是单于舆将西域的经验活学活用,让卢芳作为傀儡,借他之手管辖各郡种田的人,按时交付贡赋,而匈奴则站在背后替其撑腰。

    结束祭祀下了贺兰山后,迎面而来的是金黄色的麦浪,匈奴人的战马在肆无忌惮地奔走,嚼着麦穗。

    在新朝和匈奴的拉锯对峙下,并州边地残破,今年也遭遇了饥荒,但卢芳救荒的思路是转移矛盾,引匈奴入寇,到南边抢掠。

    匈奴很擅长声东击西,单于舆派左贤王自云中郡南下进攻西河、上郡,吸引魏军去救。他则与卢芳将主力袭击新秦中,这里是乱世中难得安宁的土地,河渠发达,广种宿麦,是值得一抢的好地方。

    眼下,卢芳的兵在抢割麦子,说是兵,其实衣衫破旧,更像是盗匪,他们不但挥舞镰刀时要弯腰,遇到匈奴人骑马经过,也得躬身行礼。

    “中国之人种五谷,按季节收获。”单于舆指点那些点头哈腰的胡汉吏卒,给儿子上着课:

    “胡人也按照季节南下,将他们当做五谷一样收割!”

    黄河以西三个县的人虽大多逃了,但也有不舍得家园,心存侥幸没来得及走的,如今被绳子拴在一起往北走,匈奴的日子也不好过,灾害死了很多西域奴隶,但自此以后,他们就能从南方源源不断得到补充,只要中原继续分裂,匈奴的好日子就不会结束。

    果然啊,强取胜于苦耕!

    等单于舆抵达上河城时,傀儡皇帝卢芳拜在他马前,称呼亲昵。

    “丈人行!”

    卢芳的舆服十分神奇,虽然绣着十二章纹,但却是左衽……他的朝廷里也以左为尊,婿皇帝头上,还有一个单于皇帝。

    辖境中常有匈奴人奸淫掳掠之事,卢芳也不敢管,反而会对反抗匈奴的人加以惩罚。他知道手底下的并州军阀们看不起他,若无匈奴支持,自己这皇帝一天都做不下去,遂欲倾并州之物力,结单于之欢心。

    卢芳还不断跟着单于后头,进言献策。

    “大单于,夺去了贺兰山下三县,只是新秦中之半,河对岸还有富平县,听此名就知道,既富且平,尤其是当地大姓张氏储了不少粮食,而民众、女子大多渡河逃去,若是能打下来,所获倍于上河城!”

    卢芳来说想要报仇雪耻!当年卢芳在安定三水县反新,被第五伦等镇压,他只身逃走,弟弟却被第五伦、马援等残杀。

    是时候让新秦中人,为当年的事付出代价了。

    而若是能一举拿下新秦中,对匈奴来说,还有诸多好处。

    卢芳不余遗力地怂恿单于舆:“往西沿着大河走,便能抵达武威郡,配合右贤王,截断河西,重新夺取,臣愿将河西四郡献给大单于,让匈奴的土地,一直延伸到祁连神脚下!”

    单于舆有些心动,但又问:“没有舟船,如何过得去?”

    卢芳提出了一条毒计:“可以假装撤兵北上,再在此地以北百里水浅处让万骑泅渡,而后沿着大河东岸南下,只要击破浑怀障,便能进入富平境内!”

    去年一整年,卢芳都忙着处理内务了,塞上各方势力颇为松散,全靠匈奴将他们强行捏在一起,今年可不能浪费,要趁着第五伦与北汉、西汉交恶的档口,设法全取并州!

    “终有一日,我要让第五伦在甘泉宫,都能看到我与匈奴烧起的烽火!”

    也是瞌睡来了枕头,卢芳正与单于舆定策,要继续扩大这次入塞劫掠的战果时,卢芳的部众喜滋滋地前来禀报:

    “大单于、陛下,宣彪抓到了!”

    ……

    宣彪受伤昏迷时,做了一个梦。

    梦到与魏王初见之时,当时第五伦还只是新朝一郡户曹掾,去他父亲宣秉隐居的地方办公,顺便求见,还被当时血气方刚,对世事愤懑不平的宣彪一阵数落。

    而等他们再见时,便是父亲被五威司命缉捕,而自己沦为猪突豨勇之际了,魏王没有怪罪宣彪当初的无礼,反而对他伸出了手。

    “宣伯虎,世上有不平事,可愿随我平之!“

    第五伦没说谎,那之后在新秦中替天行道,痛击各路虐民的友军,让宣彪觉得痛快极了,又带着他们渡河击胡,救得一方百姓。

    但魏王显然不会满足于小小新秦中,终究还是走了,倒是宣彪被留下,随着万脩、第七彪、蒙泽等人也相继离开,他就成了当地军民长官,去年冬天,张纯归来时,还给宣彪带来了魏王的书信和印绶。

    他被任命为上河都尉,秩千石,并封为“伯”。

    宣彪很珍惜那印,每天都要盘一盘,他已经在新秦中成家,这里成了他的半个故乡。每日结束办公后,宣彪都会在上河城头往东南方眺望一番,期盼有朝一日,自己能去长安谒见魏王,更希望魏王百忙之中,能够巡视边塞,到这龙兴之地看看,看看他宣彪没有懈怠,仍兢兢业业守着这片山河。

    在梦里,他似乎当真看到第五伦再度乘在舟上,带着万千甲士踏浪而来……

    “咳咳。”

    一桶凉水浇在宣彪头上,梦戛然而止,他被绑在柱子上,抬起头,只看到了凶神恶煞的胡汉兵卒,再往前一瞧,目光定在卢芳那左衽的领口上。

    原来这新秦中,他还是没能守住啊……剧痛传来,低头一看,腿上的那根箭还在,鲜血依然不断流淌而出,让宣彪越来越乏力。

    “宣彪?宣伯虎?”

    卢芳负手走到他身边,颇为得意,此人是第五伦心腹,当初将他从三水赶走,今日却成了他的阶下囚。

    但卢芳没有急着报复,而是假惺惺说道:“宣都尉为了护得百姓东去,亲自留下断后,真是良吏。”

    卢芳没有刘子舆的演技,心知宣彪是清楚他底细的,也不装模作样自诩孝武曾孙、大汉正统天子,只是直白地威逼利诱。

    “但宣都尉如今在第五伦眼中,却根本排不上号啊。”

    “当年追随他的众人,要么是三公九卿,要么是封侯拜将,唯独宣君,被扔在塞北,担任区区都尉。”

    卢芳亮出缴获的宣彪印绶:“爵位也才是伯,真是让人可惜啊。”

    确实,马援、万脩不敢比,同样中人之姿的第七彪,如今也做到九卿了,曾经算宣彪下属的郑统,更是当了杂号将军,哪怕是蒙泽,都快和他平起平坐了。

    新秦中的旧部仿佛被遗忘了,要说一点想法和委屈没有,那是胡扯。

    卢芳伸出了手,许以富贵:“只要宣都尉愿意归降于朕,过去的事,朕既往不咎,还能给宣君九卿封侯之位,何如!”

    富平县被张纯家世道经营,配合周围的坞堡,纵是匈奴相助,也不像这边三个县这般好打。但若是能得宣彪归顺,说不定就能以他开道,劝降一批人投靠……

    宣彪垂着湿漉漉的头发,只微微动着嘴,声音微小,卢芳还以为他意有所动,却不曾想宣彪鼓足气后,却骂道:“卢芳小儿。”

    “汝不过是三水牧羊胡奴耳,禽兽披上人的衣裳,画了人的面孔,改名叫‘刘文伯’,就是人了么?沐猴而冠罢了!”

    卢芳顿时勃然大怒,让人拷打宣彪,将他腿上那未拔出来的箭扎进去几分,然而宣彪依然骂声不绝于耳。

    “汝认虏为父,引胡入寇,杀我百姓,毁我家园。宣彪虽然无能,不能守卫疆土,不幸为汝所俘,然自从受吾父御史中丞宣公教授,知忠君守义之道。魏王于我家有大恩,若无魏王提携,宣彪早已死于猪突豨勇营中,焉有今日?”

    “我恨不得斩汝以谢魏王,焉肯从尔向匈奴卑躬屈膝,甘心为臣妾?我宁为苏武,不做李陵!”

    与第五伦初见时,宣彪就直言,自己想做一个义士。

    蹈义陵险,存殁同节,吾之愿也!

    他虽然没有大才,文不成武不就,但岂会守不住这个“义”字呢?

    卢芳被斥得如坐针毡,知道自己看轻此人了,恼羞成怒之下,令人用刀将宣彪舌头勾掉!

    胡兵捏着宣彪的嘴,将他舌头勾烂,口中鲜血淋漓,卢芳心中舒服了些,得意洋洋,走到他面前冷笑:“宣彪,你复能骂否?”

    话音刚落,宣彪就猛地抬头,将满口血沫喷在卢芳的胸前、脸上!然后哈哈笑了起来。

    “押出去,绑在城头晒死!让人看看,违抗朕是何下场!”

    卢芳摸着满脸血污,气急败坏,让人将宣彪拖出去,缚于上河城头,鞭子不断抽打,而宣彪没了舌头,却依大骂不息。

    直到气息将绝,却仍有微弱的声音,宣彪已经十分迷糊,身体无处不在剧痛,但心里却有些自得。

    “蹈义陵险虽然没本事做到,但存殁同节……我做到了罢?”

    贺兰山在背后,太阳的影子照在他身上,苍蝇牛虻嗡嗡乱飞,城下,被匈奴俘获的民众脖子上系着绳索,悲愤而同情地看着宣彪。

    宣彪的目光却越过他们,迷迷糊糊间,看到了横穿新秦中的一条大河,波浪宽阔。

    他仿佛又瞧见,一位身材并不高的君王,昂首站在船头,仗剑破浪而来!

    而其身后,则是千帆万马,高举龙旗,戈矛如林,誓将收复失地,将所有胡虏一个不剩,统统驱逐!

    魏王嫉恶如仇,魏王有仇必报,宣彪清楚主君的性情,气绝之前,仿佛已经看到了结局,露出了笑。

    “卢芳之亡,匈奴之祸,从我始矣!”

第382章 弃地

    在禀奏完夏收期间,渭北各县贪赃枉法者名录及惩处意见后,宣秉告辞而退时,忽然一失神,差点在殿中摔倒。

    “御史中丞?”

    第五伦连忙让人扶着他,宣秉惭愧地行礼:“臣失仪,让大王见笑了。”

    宣秉当初因为不仕新朝,被五威司命缉捕,关在郡邸狱里落下了风湿腿疾,至今未愈。

    第五伦怜惜他老迈,遂下了一诏:“往后御史中丞入朝奏对,可乘小马车。”

    宣秉坚决推辞:“臣岂能与车千秋相比?太师张公、京兆尹陈公,朝中与臣年龄相仿者比比皆是,臣岂敢行此特例。”

    这一推让耽搁了点时间,被第五伦召到宣室殿来问对的几人已到门外。

    第五伦看出宣秉的心不在焉,知道他在担心儿子宣彪安危,心里一软,遂道:“接下来的燕朝,中丞也留下罢。”

    “这不合规矩。”宣秉又道:“臣只管督查百官,军国之事不敢置喙。”

    也只有这样身正的父亲,才能教出正直的儿子来啊,第五伦尚不知宣彪已逝,长安的信息,还停留在宣彪得到匈奴入寇消息后,立刻送来的急报上。

    第五伦笑道:“并非是要中丞越矩,余只是想让中丞替余监督燕朝,以免群臣吵起来坏了礼仪。”

    今日之议,确实有动手的风险,毕竟有冯衍、第七彪这文武俩活宝参加,二人意见还完全相反。

    宣秉这才应诺,肃穆地站在厅堂中段,目视与会的少府宋弘、治粟校尉任光、典客冯衍、中尉第七彪一一抵达,盯着他们行礼时的每个动作神态。

    “今日只论并州边郡急报,夏至前后,西河郡、新秦中两处同时告急,廷议如何应对,诸卿当日各陈其词,回去后又写了奏疏,余都已经看过了。”

    第五伦制止了急吼吼要发言的第七彪,一个个点着去。

    “冯典客,你先说。”

    第五伦发现,不让冯衍具体拿主意办事,只让他坐在庙堂上说话还是不错的。且此人和机敏的任光相反,心大,凡事敢出头,常发惊人之言,可以调和朝堂气氛。

    比如这次,冯衍就逆流而行,提出了一个明知道会得罪魏王乃至于大批元勋的提议:“臣以为,应当放弃新秦中!”

    这并不是冯衍拍脑门想问题,而是他深思熟虑的结论。

    他不管横眉怒对的第七彪,只自顾自道:“臣当年随新更始将军廉丹长居朔方,也去过新秦中,故知晓当地情形。”

    “新秦中之兴,虽可追溯到秦朝,但大多数移民还是汉武时,卫青河南之战痛击匈奴,夺得此地,当时群臣议论在当地筑城设县,丞相公孙述反对,认为秦时常发三十万众筑北河,终不可就,已而弃之;但主父偃则坚持在此地筑郡,他认为当地肥饶,外阻河,蒙恬城之以逐匈奴,内省转输戍漕,此乃广中国,灭胡之本也。“

    “如主父偃所言,新秦中确实成了塞上关中,产出粮秣,沟通凉州、并州,此乃人尽皆知之事。”

    “然彼一时此一时,如今胡汉勾结匈奴,不止有骑兵,也有步卒,威胁远大于汉时胡虏入塞。彼辈兵分两路,一军击西河,一军攻新秦中,如今耿将军在上郡,守西河容易,若是还要驰援新秦中,恐怕顾此失彼。”

    冯衍拿身上的朝服打比方道:“就如两件衣服都破了,拿其中一件裁了,补另一件,那至少还能有件完整的衣服,不然最后手里也只有两件都没法穿的破衣服。是故不如弃掉新秦中,专力于北边西河、上郡!”

    冯衍还没说完,第七彪已经忍不下去了,指着冯衍就一通狂喷:“胡言乱语!”

    “你竟敢将大王龙兴之地,比作是破衣服?”第七彪认为,冯衍这种人是根本无法理猪突豨勇旧部对新秦中的感情。

    彪哥是个重义气的人,此刻颇为动容:”大王当初带着吾等远赴塞北,在新秦中屯田、戍守,这才有了定魏郡、打天下的基本。如今新秦中有难,还有不少旧部袍泽留在那,岂能弃之不救呢?“

    冯衍打断他:“第七中尉,我所言的弃,是弃地保人,让新秦中百姓迁徙到北地或上郡戍边,也不是永远不回去。且将守不住的边缘之地丢给胡汉,待大王扫平中原,天下三分有其二后,抽出手来,再遣兵将数县夺回。”

    他心里有杆秤,为了保住那几个县,要投入大量人力物力,以此去取汉中,夺河北,取得几个膏腴之郡难道不好么?

    而且,按照冯衍的心思,胡汉、匈奴拿下新秦中后,与魏国的北地、上郡隔着千里荒芜之地,难以过来。他们接下来或将以新秦中为基地,侵犯陇右、河西,正好压制一下隗氏,何乐而不为?

    第七彪哪管这些,捋着袖子要去收拾冯衍了,亏得御史中丞宣秉在场,一通呵斥,才让第七彪冷静下来。

    岂料彪哥回头就对他道:“老中丞之子宣伯虎亦是吾等袍泽,他也在新秦中,难道中丞也同意弃地?”

    宣秉十分冷漠,他今日只管朝堂礼仪,不管朝会结果。

    第五伦让二人稍安勿躁,目光看向宋弘:“宋少府曾做过并州牧,你也赞同弃新秦中,为何?”

    宋弘在并州牧任上干过好几年,还为王莽筹集过缘边作战的粮秣,新朝对外政策的惨败,给他留下了巨大影响,遂道:“臣常处并州,故知塞北缘边之地,从宣帝以来,几代没有见过烽火,没经过战事,百姓人口旺盛,牛马遍野。”

    “等到王莽搅动了匈奴,与单于结仇,南北再度交兵,边郡人民或死或被掳;再加上王莽征集十二部兵马,长久驻扎在并州,不但将士疲惫,边郡粮食空虚,原野上随处可见暴露的白骨。”

    “如今大王之地不过一州半,国力兵卒人口,远不如新莽时,却同时与陇右、南阳、河北敌对,战事多于始建国年间。”

    “而匈奴已得西域臣服,勾结乌桓,又有胡汉助纣为虐,其势力远超十年前。”

    这一对比,暗藏的意见是,第五伦若是一时不忿,要和匈奴全面开战,结果必然失败。

    宋弘分析局势也不离本行:“如今朔方、五原悉数沦陷,为匈奴、胡汉所控,新秦中再无外屏,匈奴从朔方南下攻之,逆河而下,一路多有草场,数日可至。”

    “但魏军若要救援,需要走多久?”

    他朝第五伦作揖:“大王昔日曾率猪突豨勇戍边,当知晓,若自北地郡马领城前往新秦中,最近的路是先往北,在西折,走一千余里,然而沿途多是盐湖戈壁,无水草,大军难行。”

    “太平时节更常走的路,乃是径直向西,借道陇右安定北上,全程一千三百余里,然如今此路为陇右占据。”

    新秦中如此遥远,想在匈奴与胡汉全力进攻下保住它,需要花费多大的兵力?为了维持兵力,又要消耗多少民力和粮食?宋弘不忍看到第五伦为了几个县,就让关中数郡好不容易恢复的民生搁置,重蹈王莽时的覆辙。

    “大王曾将汉中比作鸡肋,如今新秦中,则犹如壁虎之尾,弃之不惜。”

    眼看宋弘也同意弃新秦中,第七彪傻了,宋弘的话句句在理,第七彪骂人行,正儿八经的辩驳却张口结舌。

    第五伦沉吟未言,余光瞥向任光。

    虽然偶尔也觉得任光滑头,总是逢迎上意,但此时此刻,第五伦确实很需要他的意见。

    任光立刻就领会了,站出来道:“臣倒是以为……新秦中不必弃!”

    冯衍冷笑摇头,宋弘则板着脸,他欣赏任光的能力,却不喜欢任光这点,为人臣者,有时候就应该坚持对的事情,忤逆上意亦不足惜。

    但任光却也能拎出几个理由。

    他认可不必弃有二:“臣听闻,新秦中城池障塞高大,尤其是富平县与浑怀障,能以一御十。其田土肥壤,灌溉流通,足以自给,若能保住,驻军在当地就有饭吃,不需要千里运送。”

    “其次,如今大王令人制炒面为军粮,送往北方,短则半月,长则一月不会朽坏,塞北干燥,甚至能撑两月之久。而车骑将军正奉命募并州人练骑兵,从上郡肤施县往西行,九百里可达富平,耿将军乃并州一方之将,大可兼顾西河、新秦中两头。”

    有一点牵强,还有点纸上谈兵,但任光作为没去过塞北的人,能说到这份上就不错了。

    眼看几人争得差不多,而耿弇、景丹、万脩、马援乃至岑彭都在外地,没法立刻给出意见,第五伦知道,该由自己来一锤定音了!

    “伯卿说新秦中‘不必弃’,余以为,他说错了!”

    此言一出,冯衍大喜,宋弘松了口气,第七彪急得脸都红了,而宣秉也抬起头看了第五伦一眼,他岂会不担心儿子安危呢?

    岂料第五伦下一句却是:“要余说,新秦中,是‘不能弃’!”

    喜欢看群臣争议,却甚少亲自下场的魏王,今日屁股却完全偏向一边。

    “新秦中乃是关中之屏蔽,河陇之噤喉。文景之时,边备不修,新秦中为匈奴所占,单于骑兵,可以径直南下袭朝那、萧关,断回中道,甘泉宫可望见烽火,细柳营扎于渭桥,一时间泾渭以北,遂无宁宇。”

    ”直到汉武帝驱逐匈奴,置郡戍守,自此以后,关陇无匈奴祸患者百余年。故而新秦中乃是天下之冲要,若无新秦,则北地危,北地危,则长安薄矣。”

    第五伦看向冯衍:“冯典客以为匈奴得了新秦中,会只袭扰陇右隗氏,实在是太过托大了。若是卢芳与陇右勾结,合力犯我边塞,又当如何?”

    和匈奴有血海深仇的陇右良家子会和卢芳联手?冯衍打死也不信,但又不好直接驳魏王,只能讷讷应是。

    第五伦又看向宋弘:“宋少府所虑亦有道理,但若此时轻弃新秦中,让匈奴、胡汉全取河西,重建汉初冒顿之势,一统北州,将断掉的右臂重新长回来,东连乌桓,西接诸羌。到那时,万里缘边将更无宁日。今日多花一份力,保住新秦中,是为了往后抵御匈奴时,能节省十倍之力!”

    第五伦动容道:“尤其是新秦中,余当初在当地深受百姓之惠,多次说过,百姓衣我食过,要让猪突豨勇保境安民。这句话,余要说到做到!如今宣伯虎与新秦中吏民尚在死战,余岂能退缩先惧?”

    他掷地有声:“余虽不承汉室名号,但汉家的江山,尤其是汉武卫霍花费四十年打下的边郡,却要全盘继承。若非万不得已,绝不会轻弃其地,其民!”

    这一席话,从战略、花费上反驳了冯衍、宋弘,旋即深情回望往日承诺,将第七彪感动得眼泪汪汪。

    最后还定性升华,又加了一句“除非万不得已”给类似的情况留了点退路。

    任光只对魏王敬佩得五体投地,有这样的君主,确实是新秦中人的幸事啊。

    燕朝之议既已达成共识,第五伦遂下诏:

    “征发关中七千新兵赶赴上郡,交由车骑将军耿伯昭统辖,再令耿将军自上郡分兵,驰援新秦中!”

    然而第五伦的诏书才刚发下去次日,就有一份来自上郡,十万火急的奏疏传至,却是耿弇为他的再度“事急从权”而请罪。

    “大善,得知匈奴分兵之际,伯昭便亲自将兵西行了!”

    “好个小儿曹。”这一次,第五伦十分欣慰,笑骂道:

    “不愧是余之霍骠骑!”

第383章 长城

    带着五千并州兵自上郡肤施县西出后,耿弇能明显发现,周遭景致变化很大。

    肤施县(榆林)虽然离沙漠也不远,但还算农牧并存,时不时能见到一些里闾农田,黄土沟壑里流淌着潺潺水流,山峦上野桃实开始结出。路边的植被也长得极其旺盛,杨柳油绿的叶子,长长的枝条,不时伸到路上……

    可行军一日后,就彻底进入了一片荒芜之地,路边不见了风姿绰约的杨柳,山上黄土层出现大片大片的裸露,草地也稀稀疏疏。

    他们仿佛跨越了一道分界线,线内一年降十场雨,线外一年有两三场便不错了。

    黄土野草,弥望无际,甚至都没有高山巨堑为之阻限,一直在这荒莽大原上走了两三天,被燥热和口渴纠缠的大军,才能遇见一处水草丰饶的小溪流湖泊,能让兵马休憩补给。

    这种地方往往修筑着要塞,比如这一座,就叫“匈归塞”,汉时有匈归都尉驻扎,只是随着新朝覆灭,缘边大乱,兵卒或逃回老家,或做了盗匪,障塞几乎都荒废了,只剩下孤零零的烽燧堡垒独立于斯。

    既然没有驿站置所,自然没人给做饭,亏得军队出发前,自关中送来了第一批“炒面”,装在长长的袋子里,可以耽在马背上。吃时不必做熟,就着水直接能食,再撕点肉干和一起咀嚼,就是一顿饭了。

    普通士卒还吃得下去,耿弇的弟弟耿国却有些扛不住了,他摸着裂开的嘴角,再度向兄长提议:“兄长放弃西河郡数县,请上郡守马员驰援,只守郡府。而兄长则选择西救新秦中,纵然那是魏王起家之地,有颇多旧部,富平侯张纯也颇受礼遇,但顾此失彼,是否有些过了?”

    “你以为我是在讨好大王及旧部?”

    耿弇哑然失笑,指着路途南部的那段长长墙垣道:“可知这是何物?”

    “长城。”

    这长城采用大石块垒砌、石块间缝隙黄土填充,长年累月,黄土被风刮跑,不少墙垣都坍塌了,尤其以烽火台塌毁最为严重。

    “哪一道长城,修于何时?”

    耿国答不上来,塞北长城太多了,从战国秦赵到汉,修了一道又一道,谁搞得清楚?

    “是秦昭王长城。“

    耿弇说道:“这算是较南边的长城,汝可知最北边的是哪条?”

    耿国道:“应是汉武帝时所筑长城,听说几乎将阴山都囊括于内……”

    汉时长城可称之为“外长城”,秦昭王长城则是“内长城”,秦始皇的万里长城则介于中间。

    内外长城之间,便是农牧反复争夺的地域。

    “战国时有白羊、娄烦、义渠,秦灭六国,而始皇帝使蒙恬将十万之众北击胡戎,悉收河南地。因河为塞,筑四十四县城临河,徙适戍以充之。”

    “后秦末中国扰乱,楚汉争衡,匈奴冒顿单于南下,同中国以内长城为界。”

    “直到汉武时,才复取河南地,将疆界北推到外长城。”

    耿弇道:”如今天下形势与楚汉之际颇似,而匈奴得胡汉卢芳之助,乘隙南下,纵是外长城守不住,但内长城这条线,却不容有失!”

    内长城的东端,是西河郡的首府平定城,所以西河郡的几个县,耿弇可以放弃,哪儿却要死守。

    内长城的西端,在汉时修筑一系列障塞后,便延长到了新秦中!

    “我知道新秦中距离上郡辽远,大军要走十日方能抵达,但这条路内长城沿线道路,虽然苦了些,但相比北方茫茫沙漠,南边崇山峻岭来说,已是坦途,我能往,寇亦能往!”

    这便是耿弇在没接到朝廷命令情况下,依然决定死保新秦中,至少得保住富平县的原因:一旦让匈奴、胡汉从容夺取新秦中,就相当于与魏国共享内长城之险!

    “匈奴可以以新秦中为立足之地,春夏牧马休憩,秋天马肥时径直往东,走这条路袭击上郡!”

    当那时,上郡就要面临北、西两面压力。

    更甚于,匈奴人可以不管上郡北部的几座障塞,直接穿过荒原,沿着黄土沟壑南下。

    “届时,高奴(延安)、雕阴会沦为战场,烽火通于甘泉、长安!”

    耿弇很懂骑兵,匈奴人能吃苦,风雨疲劳,饥渴不困,胡骑的袭扰范围,远超朝中公卿想象,如果匈奴人在内长城中如入无人之境,那关中也别谈什么恢复民生了。

    “我得大王重托,将并州军务统统交给我,若那让一幕出现,耿弇便可以自刎谢罪了!”

    耿国虽无话可说,大军再度启程。

    耿弇来到并州也快一季度了,征募了大批并州人入伍,他们迫近边塞,多多少少会骑点马,纵然不能直接当骑兵用,但客串“骑马步兵”是足够了。上郡、西河也产骏马,按照魏王的要求,不管愿不愿意,基本都装备了双镫,这使得行军途中轻松了不少。马蹄钉了铁掌,马匹倒毙数量与恶大大减少——纵是死了,不但要将肉割了,还把蹄铁拔下来带走。

    行到第七天时,前方出现了一面巨大的银镜,广袤数十里,阳光照耀下,水面晶莹白茫茫一片,池周绿草如茵,野花丛生……

    这便是昫(xù)衍县(盐池县)花马池,不但有盐湖,且水草丰饶,滩羊的口感敢称并州第一,大军得以进行最后一次补给,终于吃上了点热饭。

    也是在这,耿弇才得知了上河都尉宣彪被俘后不降被杀的噩耗,以及匈奴、胡汉军队的最近动向。

    “匈奴足有数千骑,在随卢芳围攻富平县!”

    ……

    尽管卢芳与匈奴人已围攻数日,但富平县城的守御其实并不惨烈。

    这座修筑于汉武时的城池本身就是一座要塞,城塞高大,墙垣厚实,城内广立望楼,墙上多有凸出的马面,而引黄河水围城的护城河内,还有低矮的羊马墙。

    人手也不缺,新秦中地区总人口十万,随着西边三个县沦陷,大量难民逃过河来,聚集在富平,使得本地人数众多,足有五六万人,男丁也能拉出来两三万,与敌军步骑总数相当。

    胡兵没有大型器械,只能靠人命蛾附去堆,随着攻城告一段落后,数百卢芳军横七竖八倒在宽阔的护城河中,很多人甚至连羊马墙都没摸到,更别提城池本身了。

    搭桥强攻无果,卢芳也改变了策略,请匈奴胡骑在护城河边驻马而射,试图用齐射压制羊马墙后的守军。

    这战法取得了一定成效,守军承受不住伤亡,陆续退入城中,可等卢芳得意洋洋让部属逼近城池后,才发觉上当。

    匈奴人射去的箭矢大多被拾走了,城头的弓再度发力,居高临下将胡兵再度逼得撤回外围。

    蒙泽于城中指挥御敌,看到胡兵狼狈退回,哈哈大笑。

    新秦中人分散在几个县时,还会被胡虏各个击破,可当他们集中在一起后,在退无可退的情况下,却能迸发出巨大的能量!

    “多赖宣伯虎亲自断后,才能让大多百姓渡过来。”蒙泽又念起牺牲后,被胡人斩首到富平城招降的宣彪,心中不由一痛,手中大弓用上了全力,一箭射死一名胡人。

    边塞之人与承平太久的内地不同,多少会点武艺弓术,野战或许不在行,但守城却绰绰有余,唯一的问题是人多后粮食有些吃紧,只能眼睁睁看着胡人的马肆意啃食来不及收的麦子,箭矢也不太足够。

    “幸亏还有张公的坞堡为吾等分担。”

    眼看卢芳军放弃进攻富平县,蒙泽却并非感到轻松,反而担心起张纯一家的安危来。

    富平城的战斗是御敌于外围,张家坞堡则是短兵相接了。

    因为涌入人口太多,张纯提议让老弱妇孺全去富平城,三千名男丁则集中到他家坞堡中,老君侯带着徒附留下守备。

    张纯家的坞堡比关中土豪所筑更加坚固,这儿的墙比县城还高,面积比普通障塞大了许多倍。作为张汤、张安世时就传承至今的世家,张氏的财富,只能用“巨万”来形容。

    秦渠之内,一半田亩都是张家的产业,徒附上千,其中不少还是专门训练的族兵。

    卢芳见富平城难下,已经将大军转移到坞堡来。沟壑被填平,胡兵举着梯子蛾附攻堡,但张家坞的坚固远超他们想象,徒附兵和丁壮站满墙头,望楼上居然还有大黄弩这种不讲道理的武器。

    强攻一天后,坞堡遍体鳞伤,四面墙上扎满了箭矢,但卢芳又损失了数百人。即便侥幸登顶,徒附也会用各种方式将敌人推下三丈高的墙头:弩机、戈矛,甚至是扭打在一起后的牙齿拳头。

    蛾附无用,遂改为强攻城门,还是胡骑远远提供齐射压制坞堡的远程武器,胡汉兵卒则扛着大木桩和伐木的铁斧朝坞门猛冲,头顶不时落下滚木石块瓦砾,砸得他们头破血流。

    一整釜泼下的开水,烫得一位冲锋在前的五原人满脸血泡,惨叫着倒在地上,一脸浓须都落了,好似等待刮毛的猪。

    可在付出无数伤亡,终于劈开门后,却发现里面完全被砖石堵死,根本进不去。

    长期围困也没用,坞堡内一应俱全:水井、粮仓、溷轩,甚至还有菜圃,地窖里储藏的粮食够三四千人吃到秋天。

    “这些,本是为了乱世自保准备的,如今用来守卫祖宅田土及富平百姓,倒也算用在了正途上。”

    张纯一改往日老儒形象,今日穿戴上了祖传的甲胄——是他的祖先、麒麟阁功臣排名第二的汉大司马车骑将军张安世遗物,擦得铮亮,只要不上墙头做箭靶,只在坞堡内巡视激励士气倒也不错。

    “万一胡虏长留不走呢?”家监颇为担忧,外头很多麦子没来得及收,也够胡兵吃很久了,新秦中人守则有余,反击却略嫌不足,而长安的朝廷,是否当真会跨越千里派兵来援亦不得而知。

    “会来的,一定会。”

    张纯回忆与魏王前后两次的相处,十分笃定。

    “老夫看人,不会错,魏王虽然心狠手辣,但亦是念旧之人,也知新秦中乃是御敌于外的关键,绝不会轻弃。”

    “新秦中十万人,若是弃之不顾,就会沦为胡人俘虏,甚至为卢芳所用,而若是保下来,他们感怀之下,就是魏王的烽燧长城!”

    这是危局,但也是张家的机会,张纯知道,自己若能替魏王守住富平,事后定会得到激赏。

    “守下来,三公九卿不一定有我份,但三孤之中,绝少不了我家位置!”

    自汉成帝时,与王莽家族政治斗争失败,张纯一家被排斥到边塞之国,几乎失去了一切。他对曾经的“金张”世家之贵,岂会没有半分怀念;对长安朝堂,岂会没有半分期待呢?在魏国能否混到世代富贵,就靠这一仗了!

    就在此时,坞堡上的徒附却发出了阵阵欢呼。

    “家主,胡人撤兵了!”

    等张纯登上望楼,顺着徒附们所指的方向,却见远方二十里外,介于富平县城与张家坞之间的胡兵大营,竟燃起了浓浓的大火!

    “是援军所为。”

    张纯也不管事情缘由,便一口咬定,当着坞堡中不少猪突豨勇旧部的面,朝东南方向三拜稽首,作老泪纵横状:“是魏王派遣大军,来救他的子民了!”

    ……

    PS:第二章在23:00。

第384章 全民皆兵

    卢芳与匈奴人的营地足足有数百毡帐,围成数里大小,相互间隔得较开,偶然失火根本不可能像今日这般,连烧数十座而不止。

    “陛下,有人在营中放火,并宣言魏军已至!”

    卢芳不信:“魏军主力还在百里外的神泉障,怎可能飞到此地!”

    此番进攻富平,他与匈奴人分工明确:匈奴大人们骑着马去掳掠分散在平原上的里闾据点,顺便巡查外围,提防魏军,耿伯昭麾下数千人,一举一动匈奴人都看在眼里。而卢芳则监督麾下的五原、朔方兵强攻城池堡垒。

    出事时,卢芳还在监督围攻张家坞,回来后只看到营内火光连天而起,喊声大震,乱成了一团糟。

    更让卢芳惊恐的是,据逃出来的人说,火焰是从他居住的中央大帐烧开的。一开始他甚至以为,这是那些瞧不起自己的朔方、五原渠帅想对自己下毒手!

    他的部属成分杂糅:有汉朝时随西域都护投降匈奴的汉兵,有新朝的戍边士卒。但更多是王莽时边塞秩序崩溃产生的盗匪、流寇,等到莽朝灭亡,这些武装就摇身一变,成了“将军”“都尉”,再被匈奴单于招降,按着他们的头向卢芳下拜。

    故而,卢芳几乎没有任何嫡系,不过背靠匈奴人,得了共主之名。这次各方势力好容易达成共识出兵,还是为了抢掠渡过饥荒。

    但卢芳稍后打消了这份怀疑,因为其与渠帅也狼狈不堪地逃了出来,他们知道自己不在营中,岂会去烧空帐?此事定是外人所为。

    按理说追查就能搞清楚真相,但很遗憾,胡汉政权混乱程度超过绿林,卢芳连手下各部队所在位置,都是一笔糊涂账。较为愚昧的跟着卢芳啃硬骨头,聪明人都分散劫掠去了,何时去,何时回也没个准,凭符节出入营地,事后分点好处给卢芳罢了。

    尴尬的一幕出现了,卢芳在营垒外清点了半天人数,却连纵火者都没抓到。大概是魏兵抢了外出劫掠者的符节及战利品,堂而皇之混入放火,又乘乱撤到外围。

    既然没有标准的旗帜号衣,当敌军也是一群方言相差不大的并州人时,连追查都进行不下去。卢芳疑神疑鬼,看到任何脸生的将校都认为是魏兵奸细。

    小小一把火,就让他们自乱阵脚个把时辰,亏得外围有匈奴右谷蠡王带骑从挡住了魏军主力,其大队人马才未能长驱直入,打卢芳一个中心开花。

    到这一步,卢芳就知道,这场仗是打不下去了。

    “张纯老儿,将他家坞堡打造得如铁桶一般!没有数月时日根本攻不下来。”

    富平和张氏坞堡的顽固远超卢芳想象,损失越大,底下人就越不愿意死战,再损失几百人,就没人听卢芳指挥,要一哄而散了。

    匈奴大单于只帮他打下了贺兰山下三个县,便带着万余骑去河西武威郡休屠泽组织另一场劫掠去了。右谷蠡王部、卢芳手下杂胡和兵卒加起来也有两万多,但并不可靠,为今之计,还是见好就收。

    一个传言,坚定了卢芳撤离的想法。

    “据说是魏王第五伦亲自将兵而来!”

    卢芳虽然恨第五伦入骨,但心底里却对他颇有些畏惧,立刻让人给各路武装下达了命令。

    虽是灰头土脸撤退,但卢芳却给自己脸上贴金:

    “撤回贺兰山下,韭菜要一茬一茬割,且让新秦中人再替吾等种几个月地,待到秋日粟熟,再来收获不迟!”

    ……

    守卫富平城的蒙泽性情冲动,见胡营火起,胡兵撤离,认为魏王援兵已到,立刻就想带人冲出去追,可城门都被砖石堵死,情急之下他带敢死之士从城头坠下,匆匆前行。

    而张纯就谨慎多了,认为这可能是敌军诡计,一直等到蒙泽的旗帜出现,这才打开坞堡出来试探。

    原野上只剩下来不及收的毡帐,依然在冒烟的营垒,以及一支数百人的队伍。他们已经褪下毡衣,重新打起了魏旗,张纯上去拜见,却见带头的是一位年轻小校,才二十出头罢?就跟当初第五伦初来塞上一般青涩。

    张纯只暗暗道:“这位小校有胆量横穿万余胡虏,深入贼营放火,如此大勇,前程一定不可限量啊。”

    也不知他是否婚配,张家还有几个侄女待嫁闺中。

    倒是蒙泽抵达后,一看这年轻“小校”,登时大惊,上前下拜道:“下吏见过耿将军!”

    耿将军?

    张纯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一位,就是被魏王赋予并州兵权的车骑将军耿伯昭啊!

    严格算的话,车骑将军在武将中排名第二,仅此于骠骑将军马援。张纯当初前往渭北拜谒第五伦时,耿弇出征在外,未能得见,身为一方主帅竟舍身入敌营,真不知该夸他胆大,还是斥其冒险。

    “后生可畏,当真可畏!”若是结亲,纵自己将亲女儿嫁出去,都是高攀,纵是耿伯昭一表人才,张纯那个念头还是瞬间打消了。

    他家作为前汉遗老,为了家族地位,表现归表现,但绝不可与新贵过于密切。

    张纯代表新秦中父老感谢耿弇解除胡兵之困,倒是耿弇有些惭愧,只讪讪道:

    “卢芳鼠辈,胆子太小,本将军小小一把火,竟就逃走了。”

    ……

    “兄长快要将弟吓死了!”

    耿国将兵抵达富平县时,才见到了耿弇,心里一块石头才算落地。

    原来,在抵达神泉障时,耿弇通过俘获胡汉兵卒,得到了符节旗帜,又得知卢芳麾下组织混乱,遂心生此计。

    “我军掉队太多,如今抵达者不过三千,且马匹疲敝,若在平原上与匈奴数千骑野战,乃是以吾之短击其长。”

    于是耿弇想了个中心开花的主意,冒充卢芳麾下深入敌部,看看能否一举将卢芳斩首,再乱其营垒,然后弟弟将兵在外猛击匈奴,而富平守军百姓杀出,里应外合……

    没想到卢芳胆怯,跑得太快,将耿弇的“歼敌”计划变成了退敌,略有遗憾。

    耿国抵达之际,主动请缨带人去追击敌军的蒙泽也悻悻而归,他们被断后的匈奴人打了个伏击,损失上百人,好在对方也无心恋战,带着数不清的战利品,赶着驼满粮食的骆驼、马匹,与卢芳的胡兵一同北上。

    而昔日在第五伦、宣彪等人建设下,秦渠、汉渠间肥饶的沃土,也变成了一片丘墟,胡人离开时还放火烧了庐舍,从富平县城中走出的百姓,只能望着被焚毁的里闾垂泪。自汉武以来,新秦中花了七八代人建立的家园,积蓄的财富,几乎在旬月之内毁于一旦!

    是夜,作为并州职权最高的将军,耿弇与张纯、蒙泽等人合议接下来当如何。

    “还用说么?当然是像当初魏王一般,渡河击胡,收复卑移山麓下的三县!杀卢芳!”

    蒙泽并没有在追击失利中吸取教训,故乡沦陷,宗族离散的仇恨让他整个人散发着戾气,心里那股邪火得杀几百上千个胡虏,用他们的血才能浇灭。

    “眼下绝非渡河作战的好时机。”张纯毕竟是富平侯,本地领主,又是第五伦所任命的“朔方太守”——尽管辖境在胡汉手中,但也有话语权。

    他说道:“卢芳是败退了,但彼辈筋骨未损,还有匈奴人相助,吾等守则有余,攻则不足。”

    “而耿将军虽吓走卢芳,但长途跋涉,人马疲敝,也得休养,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现在该做的,是积蓄力量,好在下次对着卢芳,射出致命一箭!”

    蒙泽无法接受:“难道吾等就要眼睁睁看着故土沦为胡人牧场,尽染膻腥?难道宣伯虎惨死的仇,就不报了?”

    他看向耿弇,希望能得到支持,以耿将军平素的做派,一定会毫不犹豫出兵吧?

    但耿弇却看着地图,沉吟许久,而后才缓缓道:

    “我恨不得效仿蒙恬将军,收复河南地,使胡人不敢南下牧马。”

    “但天下纷乱,魏王没有三十万大军。”

    耿弇站起身来,他和蒙泽一样满腔怒意,却在试图经历压制住它:“我也恨不能效仿霍骠骑,轻骑突进,横扫漠南,杀尽胡虏,封狼居胥!”

    “但我麾下马匹,此番驰援新秦中死伤大半,连一支像样的骑兵都凑不出来。”

    和面对其他敌人不同,耿弇从小就在上谷耳濡目染,听幽州突骑讲述与草原民族作战的技巧,他深知彼辈是难缠的对手。和匈奴角逐,急切是大忌,每每当你想毕其功于一役,就是覆军杀将之时!

    汉武反击匈奴,是高后文景忍耐七十年的积蓄,漠北决战,亦是一系列大小仗打了二十年后,慢慢蚕食推进的结果。

    魏王将并州和抵御匈奴、胡汉的任务交给了他,现在耿弇明白了,这场战争,注定会很漫长!

    他看着悲愤到流泪的蒙泽:“张公说得对,纵有万般不愿,吾等也得包羞忍辱!修习备战,等到秋后胡虏再来,才是决战之时!”

    蒙泽跟耿弇打过奔袭汧县之战,对他颇为敬佩,只能含恨应诺。

    而等到二人离开后,耿国才奇异地看着他这胆大包天的哥哥:

    “忍耐一时,蓄力待发,这不像是兄长会说出的话啊。”

    “是么?”耿弇只笑道:“或许是我随魏王学的。”

    鸿门起兵也有一年了,他经历大小十余战,总也有点变化吧。更何况,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难道不好么?

    耿国压低声音:“兄长不是曾言,魏王将兵,乃是中驷么?”

    耿弇瞪了他一眼,这话也敢重提?遂教训道:

    “但我也不能不承认,在将将与权谋方略上,大王实乃龙驹天马!”

    ……

    仿佛是要应证耿弇的话语一般,数日后,第五伦的诏书也从长安经北地郡,星夜送达一片残破的富平县,给坐在废墟上目中迷茫,亦或是眺望故土不知前途的新秦中人,带来了一丝希望。

    诏令发自十余日前,魏王不知道战况细节,只预测了新秦中的最新形势,他的意见与耿弇、张纯一致,以击退敌军为目标,不应急于收复黄河以西三个县。因为那里迫近匈奴,随时可能再遭袭击,更难救援。倒不如以黄河为界,集中力量,并州整体防线收缩到秦昭王长城一线,抓紧练兵,练出小耿承诺过的并州兵骑才是要务。

    第五伦不希望耿弇一直被拴在这动弹不得,进攻用的锋利刀子,不可长期作为盾牌来使,他会派遣善守的建章卫尉臧怒赶赴富平,协防新秦中。

    魏王令耿弇在新秦中整兵备战,当地所有适龄男子,统统募为屯田兵,并向张氏借粮,希望张纯能尽出仓廪,他日国家以关中之米偿还。

    第五伦做了承诺:“三县难民,余皆养之,妇孺可移于内郡就食。丁壮三万结什伍,平素辟田野、筑坞堡、修习戈矛,全民皆兵,此乃以秦人,守秦土!”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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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书介绍:
新朝末年,王莽改制失败,天下将乱,赤眉绿林义旗高举,刘秀兄弟志在复汉。
重生于这样一个时代,当如何?
新室已朽,不破不立,唯有来者,大笔书之!
PS:这是关于穿越者大战位面之子的故事。新书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新书,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新书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