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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新书txt下载     新书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34章 卿本佳人

    这世上本无冠军县,直到汉时霍去病出击匈奴,功劳冠于诸军,汉武帝决定割穰、宛各一乡,以侯名县,遂有此地。

    冠军县北乡,有山林木如羽,可以俯视南阳通往武关的必经大道,是为羽山。

    此时雨水初歇,山中盗寇藏身的洞窟内,贾复坐在一个被绑在树干上的褐脸汉子面前,与他说着话。

    “我少时家境不错,好学,跟着舞阴李生习《尚书》,尚书你知道罢?”

    褐脸汉子摇头:“我不识书,更不知什么上书下书。”

    贾复笑道:“不知也无妨,讲的都是古之圣贤治国的诰令和文书,对平日生计并无半点帮助。”

    “我当年学书时,便被李夫子称赞,说我容貌志气如此,而勤于学,将相之器也。”

    借着东升的太阳仔细看的话,贾复确实生得一张好皮囊,虽然山里日子苦枯槁了些,但仍能见其少年英姿。

    “我本来是想学而优则仕,一心想读圣贤书入太学的,只可惜后来家道中落,遂丢下书,补为县中小吏,斗食俸禄那种,忙碌于俗事。”

    贾复手下送来了饭食,都是粗陋的糙米饭,也无甚东西佐餐,贾复只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着的东西,一点点打开后,露出了一个泛黄的盐块,小心翼翼地用刀削刮,将上面的盐粒一点点撒到饭上,这就是奢侈的下饭菜了。

    上苍给了南阳丰厚的铁矿资源,却让这儿极度缺乏食盐,官府和百姓所需得不远千里去河东运来。

    贾复将手里沾上的盐粒舔掉,还掰了一小块分给褐脸男子:“有一次,我被点名跟随五均司市师前往兆队(河东)运盐,那时候天下已有些不太平了,去时那些老吏个个吹嘘自己的勇武,告诉我一定要守好盐,这可是一县人的指望。”

    “结果途中当真遇到盗贼,我遂拔剑守在盐车旁,前方是群盗射来的箭,一支支从我身边划过去,我高呼县卒们抵抗,可这时候却总觉得臀后一个劲冒凉风。回头一看,大善啊,那些将职责挂嘴上的老吏早就跑了,连五均官也不例外,就剩我一个小斗食还在顽抗。”

    “我最终带着十多人击退了上百盗寇,也不知如何做到的,只记得身上受了好几处伤。好不容易将盐车运回县里,父老都称赞我有信义,可谁想得到,那逃走的五均官和老吏们早就先一步回到县中,告诉县宰,说贾复与盗贼勾结,将盐车全都送了,于是县中便将我叔父一家缉捕杀害。”

    “我愤慨之下,遂当真带着一群运盐工做了盗贼,那些被我击退的群盗也敬佩我勇武,一同加入,遂有这数百人之众。”

    洞窟外的群盗已经渐渐醒了,不需要贾复一一嘱咐,就开始做各自的事,或修补衣裳,或擦着弓刀。

    回想往昔,贾复年轻的脸上颇有遗憾:“我想起夫子说过,我有‘将相之才’,遂自称将军。”

    他看着被自己绑了一宿,身上挂满露珠的不速之客:“马渠帅,你来自绿林,见识广,你觉得,这将军之号,贾复配得上么?”

    被缚的马武咧开嘴笑道:“当得起,你的勇武,已经胜过九成九的新军将领了,我在绿林时遇到过不少,彼辈都怯懦如鸡,不足道也。”

    贾复往石头上一靠:“我的故事说完了,马渠帅又是如何做了盗贼?”

    与俊朗的贾复相反,马武脸褐而貌丑,只道:“我乃前队湖阳县人,年少时倒是想做守尉,督盗贼,却不想长大后才发现,我生来就是做盗贼的好料。”

    “我当时在湖阳任侠好义,杀了一个横行乡里的豪右子弟,于是只好避仇南奔于江夏,想做一段时日的渔父,过本分的日子。”

    “却不想,我却遇上了六莞之禁,荆州之民依赖山泽,以渔采为业,朝廷的六莞之令,却不准百姓上山下湖,说都都是朝廷资产,要去可以,得将所获四分之一上交,这是郡里的话,到了县里,就变成上交一半所得。”

    “再加上渔猎也要交赋税服劳役,如此重负之下,还打什么鱼?我气不过,将来催税的官吏捅下了湖中溺死,只好亡命为盗。”

    “一起因饥穷为盗的百姓不少,加上江夏闹灾,竟陵、西阳三老起兵于郡界,我带着部众参与了进去。吾等大闹乡邑,开仓放粮,然后躲避郡兵追捕,往北进了绿林山,得到大渠帅接纳,就这样加入了绿林军。”

    这便是马武一个前队郡人,却成了绿林小渠帅的缘由,他这趟带着亲随回到前队,是奉绿林大渠帅王匡之命,刺探传说中正在集结,欲南征绿林的朝廷大军。

    马武回到故乡后,发现确实处处都在抓壮丁,云集于宛城和襄阳。马武越看越是心惊,绿林人数虽然,但多是老弱妇孺,能战之士不过七八千,虽有山泽之险,但以寡敌众不知胜负如何。

    马武是个胆大的,恰巧听到坊间有传言,说朝廷使者迎王莽皇子入朝,途经宛城以西,便决定干一桩大事。来一招“祸水北引”,勿令荆州牧、前队大夫之兵专向绿林。

    于是便有了西乡袭击越骑营一事,那些装备精良的王师太松懈怠慢了,马武带着十来人就得了手。

    他的思路十分清晰:“李氏是前队第一大姓,若朝廷剿了他家,两边打将起来,前队一乱,对绿林的围剿就不战而解了。”

    李通机关算计想栽赃绿林,不料真绿林也要往他头上扣盆子,也算求锤得锤。

    靠着马武的胆大果敢,如今事情是成了,却惹得越骑营和疯了一般的李氏骑从一路追击,遁逃的路上折了好几个弟兄。他无路可去,只能西奔羽山,来投靠曾派人和绿林联络过的贾复。

    贾复却直接让人将他们绑了起来,就是这老小子将官军引来的!因为马武,本不受瞩目的羽山群盗一下成了全郡焦点,宛城的新军云集西乡,大有征伐此地之势。

    马武以诚相待,没有隐瞒自己做过的事,这可把贾复气得不轻:“马渠帅,你莫非也想让我替绿林分担一部分新军兵力?”

    马武虽然还被绑着,却已经亲昵地称起了贾复的字:“若是君文愿意,又未尝不可呢?”

    结果他就挨了贾复重重一拳,马武只咳嗽着笑道:“事已至此,君文欲如何,将我绑了送去见那新室使者?”

    贾复想了想后,却给马武松了绑:“与其在朝中做官,倒不如在山里为盗自在痛快。”

    “走,且去看看子张袭扰的使者今日如何过境。”

    他带着马武来到山头上,此处能远远看见通往武关的大道,出了遇袭的事后,前队大尹甄阜极其重视,给使团配备了整整一千兵卒,护送他们出郡界。

    马武指点着告诉贾复,他袭击的应是来自京师的精锐王师,却是花花架子,根本不经打,倒是与第五伦同行的岑彭守备严密,找不到任何破绽。

    越骑营依然是先锋,岑彭殿后,而第五伦的使团与皇子、皇女的马车就被郡卒夹在中央,在贾复、马武的远眺下越行越近,然后停了下来,遣人带着一份帛书,钉在半山腰的大树上。

    下午时分,贾复和马武就看到了这份“檄文”,马武不识字,只能听贾复念,却是第五伦声讨羽山贼,斥责他们违背律令,勾结绿林与前队某些恶豪袭击使者,罪大恶极,前队郡将要发大兵剿灭,必碾为粉末。

    马武听得大笑:“这使者口气倒是不小。”

    但嘴上虽鄙夷,马武却知道,现在这队伍却袭不得,否则会将属下们都搭进去,他的计策玩到最后,虽有些弄巧成拙,但也算给绿林分担了一些兵力,靠十几人就牵制了几千人,值啊!

    倒是贾复对着檄文横竖看了半天后,只道:“我怎觉得,这文书似是在告诉吾等……”

    “快跑!”

    ……

    第五伦带着大队人马抵达析县时,可吓坏了邓晔,还以为他反悔要带人来剿自己,差点也带部属跑路了。

    好在第五伦后来又派亲信来相询,问邓渠帅他们之间的交易可还作数?

    “作数,当然作数,一切如约。”

    邓晔更觉得第五伦惹不起,往后第五氏通往南阳的商队,他是断不会劫的,甚至会派人护送他们出县界,以免被饿疯了的杂毛小贼给坑了。

    第五伦给前队的诸多豪强挖坑下绊子,却不打算刁难多是穷人被迫落草的盗贼,哪怕是羽山盗,他也留了檄文吓唬一通,若他们聪明就该果断跑路,否则前队下定决心大军进剿,几百盗寇是撑不住的。

    而来到析县后,已进入右队郡范围,右队大尹和武关都尉另派了人马来接应,护送了第五伦十数日的岑彭,非郡命不得出境,便要止步而返了。

    对于岑彭,第五伦颇有些不舍,亲自与他作别,饮罢一壶酒后道:“世道不安,百姓饥寒,多被迫入山为贼,几乎每个郡、每个县都有,前队只怕也要不安宁了,君然往后……有何打算?”

    第五伦话里有话,但岑彭竟也没多想,只缄默良久后道:“还能如何?尽忠职责,执心坚守,如此而已。”

    也不知他是与第五伦交浅不敢言深,还是当真没给自己留后路,毕竟岑彭当年曾杀过举旗复汉的刘家人,与莽朝捆绑得很深。

    这样的将军之才,若为注定覆灭的新朝殉葬,亡于乱世,实在是太可惜了。第五伦只在与岑彭分别时,将自己的甲胄相赠,岑彭身材倒是与他差不多。

    “那我就说一句大话。”

    第五伦朝岑彭拱手长揖,感谢他这一路的尽职保护。

    “他日不管形势如何。”

    “第五伯伦所在的地方,永远为君然留着一扇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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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第二章在18:00。

第135章 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羽山贼在第五伦走后短短十日内,就被蜂拥而至的郡兵“平定”。

    和砍一个长一个的卢芳头一样,“贾大盗”的头颅被插在矛上高高举着,郡卒们欢天喜地回郡城向大尹报功。

    倒是见了第五伦檄文声讨的“真大盗”贾复,带着马武及部众一早就溜了,只留一座空巢给官军。

    在听闻自己“被杀”的噩耗后,贾复感到滑稽,摸着脑袋道:“官军也不找一颗好看点的头颅,我贾复有那么丑么?”

    马武哈哈大笑,但很快他们就笑不出来了,因为官军斩的不止是贼酋首级,连几百贼众都凑齐了,只留下几个血淋淋的村寨和失去父辈兄弟后哭泣哀嚎的妇女孩童。

    “吾等不该走的。”

    目睹这惨绝人寰的一幕,贾复心中满是愧然:“都是冠军县北乡的百姓,他们虽然穷苦,却还能用粮秣资助吾等,如今竟遭此大难,贾复之过也!”

    言罢贾复又恼羞成怒,横着手中的戟责怪起马武来,也不叫人家子张了,直骂道:“丑虏,都怪你!若非汝等走投无路来我羽山,官军岂会被引过来?”

    “君文却是怨错了人。”

    马武不以为然:“且怪那护送皇子的新室使者第五伦,怪屠戮百姓的官军,怪下令的前队大尹,怪那昏庸的皇帝!怪这乱糟糟的世道!”

    他说道:“若是日子过得下去,谁愿钻山林当盗匪?三年前,江夏一带饥荒,许多饥民相率到野泽中掘草根为食,聚于云社绿林山,初起时也不过才数百人,如今却涨了上百倍,你以为是如何办到的?”

    靠绿林首领们有远见卓识?腹中韬略?并不是,大渠帅王匡、王凤等辈见识不过尔尔,就是山大王的水准,且乡党观念极重,宁死不肯踏出江夏半步。当然,马武当头也不会比他们强多少,但肯定会想着打回自己的家乡。

    “绿林能有今日之盛,全靠官军助力,每次郡卒来剿吾等,抓不到’贼寇‘,就拿水泽周围求活的百姓充数,杀良冒功。一来二去,原本富庶的云梦泽已成白地,里闾为之一空,皆官军所为也。绿林贼在奏疏中被反复平了许多次,实则却越来越壮大,因为良民都被逼成了盗贼。”

    地震毁屋拔舍,洪水席卷郊野,旱魃赤地千里,可他们都不如兵灾厉害,新军王师断百姓活路的速度和效率,可比任何天灾都快哩!

    如今这一幕也在前队出现了,一如马武所言,在官军围剿后,那些家园残破的人没了活路,只能进入山林,贾复的羽山贼短短数日内,就暴涨到了上千人。

    可相比于官军依然很弱小,且大多疲惫不安,贾复虽年纪轻,担子却越来越重,马武邀他去投绿林,但看着身后上千双眼睛,贾复还是摇了摇头。

    “此事我有责任,我得带着他们活下去。”

    绿林远在南方,路上还有荆州牧的两万大军,大队人马根本无法越过。而冠军县也待不得了,贾复决定带着众人做流寇,慢慢沿着山麓和小道向西南方转移,去汉水之畔,名为“武当”的穷乡僻县,在官军力量薄弱的地区寻找生路。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贾复与马武作别时,又骂道:“马子张,你这丑虏害人不浅,且留着性命等我跟你讨要补偿,千万别死了。”

    “君文亦然,你这张好脸,可莫要被刀剑弄花,我家三妹,最喜你这种俏郎君,等再见面时,结个姻亲如何?”

    马武与贾复作揖,看着他与部众消失在山林中,他们各有各的仗要打,贾复得带着他的部众存活,而马武则要回绿林山,参与那场决定他们生死的大战!

    他不会逃,因为乌生八九子,处处皆凶险,无路可逃!

    南下的路山重水复,危险重重,最大的危机来自于到处抓壮丁的官军。

    马武本想故意被抓混进去再探听消息,但考虑到壮丁生存率还不到一半,只能作罢。索性故技重施,众人劫杀了一队抓壮丁的官吏,穿上他们的衣裳,马武腰挂半通印,便开始大摇大摆地走正道,与一众缉捕盗寇的官军擦肩而过。

    他果然是做贼的料,遇上盘查也一点不慌,就这混乱的时局,一个月起码有三批朝廷使者路过,小的官吏更数不胜数,驿置搜检传符也不上心,随便看一眼便放行。

    马武甚至还敢在亭舍里催置卒拿食物来吃,为了装得更像官军,叮嘱手下凶神恶煞些,一言不合就拍案几瞪眼睛。

    而马武也观察到,新局面正在前队出现:不止是百姓,这次连豪强也遭殃了!

    当初第五伦敲了宛城李氏一通竹杠,索要铁匠冶铸熟练工若干后,觉得前队豪强们日子似乎太好过了点,遂暗示成重,借他之口向郡大尹和荆州牧提出:“可能有豪强协助绿林贼,参与袭击皇子。”

    朝廷的五威司命还来得及下来,前队郡对郡中豪右的彻查已经开始了。

    写作彻查,读作勒索,荆州牧和前队大尹正发愁进剿绿林的粮秣不足,关东米石千钱,朝廷也调不来粮食,只让他们自己凑。而前队去年大旱,从百姓处已经榨不出太多油水,豪强们面对征粮推三阻四,护着仓里的存粮不肯出,如今正好巧立名目盘剥一通。

    换了一般的郡尹,肯定念着“无负豪大家”不肯下狠手,但甄阜作为新朝死忠,要求各县排名前三位的大姓都要捐一笔剿贼粮,不出或出的少的有助贼嫌疑。

    一时间前队郡鸡飞狗跳,当马武一行途经安众县时,当年靠出卖首举反抗王莽大旗的安众侯刘崇,而得到八个侯位,还被皇帝赐姓为王的帅礼侯刘氏也未能幸免。你家不是有一侯七附城么?自然要为朝廷做些贡献,帅礼侯捐二千石粮,他的七个儿子一人一千石。

    一向小器的帅礼侯家只好抠抠搜搜交粮,做了表率。

    “真是活该。”马武幸灾乐祸,不是所有豪强,都像他家乡湖阳县樊氏那般乐善好施,前队一郡,巴掌大点地方挤了人口近两百万,户均用地不过二十余顷,矛盾只比关中更加尖锐。

    下一站是新野,阴氏和邓氏的家主都被郡大尹召到郡城去了,不捐粮食不放人。两家只能匆匆凑齐粮秣,以车乘运去宛城,车队绵延数里,这次真是出足了血,想来他们背地里,肯定对朝廷恨得牙痒痒吧。

    等马武一行抵达绿林山以北的蔡阳县白水乡时,刘秀也赶着粮车去宛城赎叔父去了,马武早听闻过舂陵刘伯升之名,如今途经此地观察后发现,舂陵刘氏俨然是前队诸姓中组织度最高的。

    哪怕是宛城李氏,也像簸箕一样任马武进出如入无人之境,唯独刘家不同,许多亭舍驿站的人早就被刘伯升的宾客所控,过客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一旦发现可疑人物,不必禀报啬夫、县宰,而最先告知刘縯兄弟。

    马武等人连走数县都平安无事,偏偏在白水乡被人看出破绽来,等他们将出乡界时,一队人马追了上来,马武眼看脱逃不得,只能带着众人调头,随时准备火并战斗。

    来人为首的是个扎绛帻的魁梧男子,他带着人遥遥驻马,报上了姓名。

    “吾乃舂陵刘縯,听闻有贵客途经我乡,不及邀请宴飨,特来赔罪!”

    说着话,刘縯让人从马车上抬几案酒肉食物,给马武等人送来。

    这是什么路数?绿林盗们面面相觑,闻着香味嘴馋,马武则是心中惊讶狐疑,只回应道:“汝就不问吾等是何种身份,来自何处?”

    刘縯大声道:“是谁重要么?到了本乡,便是刘縯的客人,何必问出处?请用飨!”

    马武犹豫了片刻,就让属下们该吃吃该喝喝,吃完还拿了不少,眼看刘縯的手下并无阻拦之意,他颇为惊奇,亲自纵马过去问道:“吾等要走了,你就不问吾等去处?”

    刘縯摇头:“吃了刘氏的米饭和酒,便是我家的朋友,不管诸君身份如何,都能平安走出乡界,下次再来,刘縯一样会置酒敬客,既如此,何必问去处?”

    “不愧是前队名侠!”

    这份豪气和洒脱让马武赞叹,一般而言,这节骨眼上,看出他们是绿林军,要么就该立刻举报,亦或是避之不及么?而刘伯升竟如此大胆,反其道而行之。

    马武暗道:“看来那些传闻都是真的,前队豪杰,人人都想与伯升相交,甘愿抛弃家业,做他的宾客,只可惜我在前队时,竟未能结识此人。”

    “但从今以后,非但是我……刘伯升这个朋友,绿林交定了!”

    ……

    而另一边,第五伦三月离京,归来时已是地皇二年(公元21年)五月初。

    他不在朝中这两个月里,常安又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是王莽在连续丧妻丧子后,又亡故了一个孙儿,这次是正常死亡,也未对朝局产生任何影响,但皇室旬月四丧,显得不同寻常,导致谣言四起——在第五伦看来,大概是王莽克儿孙吧。

    王莽将鸠占鹊巢的习惯从生者的世界延续到了死人身上,不顾黄皇室主王嬿的反对,坏汉孝武、孝昭庙,分葬子孙于其中,破了前朝旧庙,当成自家殿堂,也不想想,他的不肖子孙,镇得住前朝雄主明君英魂么?

    死丧太过频繁,老王家急需好事来冲喜,于是皇子、皇女刚一进京,王莽就立刻给他们封号:胆小的王匡为功建公,好色的王兴为功脩任,公主王晔为睦脩任、王捷为睦逮任。

    然后王莽反手就将刚封公主的王捷嫁给了那位倒霉去世的“恭奴善于”之子,后安公须卜奢,搞了一桩不像和亲的和亲。看来,王莽还是想扶持王昭君的外孙做草原的主人,跟匈奴和亲和谈?受陈汤影响至深的王莽还是拉不下这张老脸。

    第二,王莽又宣布了一件早该做却一直拖到现在的事。

    “大赦天下!”

    这不就意味着,马氏答应结婚的条件满足了?自打穿越以来头一遭,第五伦发自内心,由衷地为王莽高唱赞歌,嗓子几乎破了音。

    “陛下圣明啊!”

    ……

    PS:明天开始补加更。

第136章 彩礼能少点不

    “盖闻唐虞象刑而民不犯,殷周法行而奸究服。今予获承太初祖黄帝之洪业,托位公侯之上,夙夜战栗,永惟百姓之急,未尝有忘焉。今虽胡虏未灭诛,蛮僰未绝焚,盗贼未尽破殄,然民众动摇,江湖骚动,为全元元,救愚奸,予兴奉九庙,今九庙将成,故大赦天下。”

    “郡国系囚减死罪一等,刑徒赦为庶人,犯法匿于江湖者,在诏书前亦释除。唯谋反、不道、大逆之首恶,不用此书,其余从逆者俱赦之。”

    皇帝王莽这份诏书一传到茂陵,已经在家里从春天憋到夏天的马援欢喜不已。

    “看吧,我就说必有大赦!果然没错。”

    是没错,但这也迟到太久了吧。

    马援当初释放万脩一起逃走,跟第五伦笃定说肯定会有大赦,并非空穴来风。而是因为马援知道,从前汉到今朝,赦令这玩意,实在是太常见了。

    汉朝前几代时,大赦还是一件严肃的事,一般放在新帝践祚、立后、改元、立皇太子、郊祀时例行颁布。

    不过自从元帝以降,随着国力衰弱,灾异频繁,按照春秋里“灾异谴告”的理论,老实巴交的汉元帝往往会下诏罪己,检讨过失顺便来一波大赦挽回民心。

    结果元帝在位十五年,十三赦。成帝在位二十六年,十四赦。

    到马援渐渐长大的哀帝、平帝时,更是几乎年年颁布赦令:哀帝六年五赦,平帝在位时王莽当权,为了收买人心体现仁政,完成了五年五赦的成就,而从居摄三载到正式代汉,甚至到了半年一赦的频率。

    不过自从王莽正式继位后,大赦却变得罕见起来,遇上灾害也不搞罪己诏了——诸如泾水雍塞改道,他就不承认那是灾异,反倒是祥瑞呢。而这一次大赦找的理由居然是:为修筑九庙讨个彩头。

    原本马援对大赦并不太在乎,在边塞与万脩没羞没躁的落草,替天行道惩恶扬善,可不比回关中谨小慎微的活着痛快。但他的女儿对婚事唯一的要求,就是出嫁时,老父亲能光明正大在场,这让人闻之落泪的恳请,让马援愧疚不已。

    盼星星盼月亮,大赦终于来了,这次宽赦范围很广,比如那个“上书为妖言”,建议王莽归位于汉被说成是疯子的郅恽都被释放。

    万脩的“谋杀人”亦得以免罪,只是他现在以“任侠”之名在新秦中做了校尉,恐怕暂时没法用真名了。

    这都能赦,就更别说马援那轻飘飘的“纵囚”之罪了。

    马援当天就立刻出了门,大摇大摆地在茂陵大街上逛了一圈,和认识的所有人高调打了招呼,告诉县里人,他马老四又回来了!

    旋即便让人去通知第五伦:“告诉伯鱼,我家的嫁妆已经准备好了。”

    “他家何时来纳征?”

    ……

    第五伦同样盼这一天很久了。

    这场大赦,不但让第五伦昔日克进牢狱的几个上司得以获释,诸如因贪浊被捕的长陵县宰鲜于褒、失守边塞的梁丘赐。

    京师无数因私铸钱而犯法的刑徒得以解下脖颈上的锁琅,脱掉身上的赭衣,高呼天子圣明。

    而这也意味着,两年前,作为公府冼马被王宗牵连,因“为官失职”罪名而远徙西海郡的从兄第八矫,终于得到自由。

    第五伦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便找来很受他信任的亲卫郑统,让他带着数十名第五、第八氏的族丁前往遥远的西海郡。

    “一定要将吾兄季正接回来!”

    这是第五伦当初答应过第八矫的,本来都打算派人硬劫了,不曾想遇上了大赦。但西海郡不太平,羌人阻塞道路,起凶恶可不是普通盗寇能比的。上一次第八矫传回消息已是半年前,第八氏派去的信使也不知所踪,第五伦只希望他还安好。

    而另一方面,婚事也在抓紧筹办中,王莽暂时没改变第五伦的职务,依然是闲散大夫,但这位置就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既然现在不太好动不动辞官了,第五伦只能争分夺秒,抢在皇帝再度拍脑袋前搞定人生大事。

    首先要拿下的,是婚礼纳征这一流程,相当于后世男方给女方礼金。

    这年头,按照周时传下来的士婚礼制,彩礼讲究“三大件”:布、玉、马。

    王侯玄纁束帛,加璧,乘马。第五伦这克奴伯,虽然是不入流的,但也算诸侯啊,彩礼要用黑色和浅红色的布,加上一枚上好的璧玉和马五匹。

    要多少布呢?五两,可不是重量单位,而是长度,“两五寻,寻八尺”,则一两四十尺,五两便是二百尺,也即二十丈,第五伦家花费重金弄来上好的蜀锦丝绸。

    有了三大件后还没完,随着汉时婚礼奢靡之风日盛,第五伦家还得准备礼钱,但因为王莽规定,从列侯以下不准私藏黄金,所以得换成钱币。

    作为第五伦请来的宾,前任大司马严尤也与第五伦说起当年王莽嫁女儿给汉平帝时,皇室给出的礼金数量。

    “孝平与黄皇室主婚事定下后,文母皇太后与太常商议彩礼之事,按照历代先君的惯例,聘皇后的彩礼应是黄金二万斤,合钱二万万。”

    两个亿的礼金!第五伦咂舌,桓谭曾经和他谈及,汉宣以来,百姓赋敛,一岁四十余万万,少府所领园池收入,则是八十三万万。

    当然,不贪财的王莽自是一再推辞,最后只接受了四千万,还把其中三千三百万给了十一户陪女儿出嫁的人家,自家只留七百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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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下人都觉得王莽太委屈,于是屡屡上奏,汉家又加了二千三百万礼金,合成三千万,王莽再把其中的一千万分给九族中的贫苦人家。

    这还没完,按照三辞三让的套路,王莽的左膀右臂陈崇请人代笔,写了一篇又臭又长的奏疏表现王莽的谦逊美德。王政君决定,再增加聘礼三千七百万,以表礼仪隆重。

    第五伦为此还好好算了笔账:“那场婚事,皇室一共拿出来一个亿,老王家实收彩礼五千七百万。”

    这笔巨款,王莽转手全给了黄皇室主,连带许多宫室、地产都归属于她名下,王嬿真可谓全天下最富裕的寡妇。

    第五伦当然比不了皇室动辄几个亿的礼金,本打算弄个万紫千红一点绿意思意思就行了,但第五霸不干。

    “马氏乃士族,阀阅高,这也太少了!”

    第五伦笑道:“大父,我知道马文渊性情,他不会在乎这些虚礼缛节,符合古礼,凡嫁子娶妻,入币纯帛,无过五两,委禽奠雁,配以鹿皮,适量即可。”

    “就算他家不在乎,但老夫在乎,邻里在乎!”第五霸不让步:“这聘礼可不止是两家私事,也得让外人看到,多了荣耀,少了丢脸。若我家聘礼不够数,那便会遭到茂陵、长陵两地豪右笑话,甚至有损你名声。”

    于是,第五霸联合宗族内部各家,直接给第五伦来了场“政变”!

    老爷子表示在婚姻大事上,第五伦虽是宗主,亦是小辈,他懂个屁啊,做不得主!

    便和一群老家伙替他拿了主意,最后决定,出一百万钱!

    这便把第五伦好容易积蓄的钱粮掏空一半,这还是现在货币大贬值的情况下,可把阿伦心疼坏了,这都是日后起兵的倚仗啊,得,又得慢慢攒了。

    除了三大件和钱,送彩礼纳征那天,还得加上五花八门的东西,除了大雁外,还有羊、清白酒、三米、蒲苇、卷柏、嘉禾、长命缕、胶漆五色丝、合欢铃九子墨、香草、鱼、鹿、乌、阳燧……算下来居然有三十种之多,搞得第五伦昏头转向。

    他还算好的,起码掏得出钱娶亲,如今这股风气渐渐下移,平民百姓娶嫁也开始讲究了。

    跟第五伦回到关中的猪突豨勇多是单身汉,这几个月里看上了临渠乡的姑娘,也没少求亲。可他们一年前还是奴隶和穷丁,哪来钱结婚啊,不少人在彩礼一事上犯了难。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真是急得他们抓耳挠腮,亏得第五伦一一资助。遇上狮子大开口的族人,还得搬出宗主的身份压一压。

    这还只是彩礼,尚未算上同样费钱的婚宴。结婚常常会耗尽前半生积蓄,真是一飨之所费,破毕生之本业也。

    体验到切肤之痛的第五伦这次是插不上话了,只能由着他们来,却也暗道:“彩礼太重、大操大办确实是恶习啊,若有朝一日我掌了权,一定要重拳出击,好好整治整治,勿使之流毒于后世两千载!”

    不过这趟纳征,确实如第五霸期盼的一样,办得体体面面,显示了第五氏的富贵。

    马家接了彩礼后,第五伦这边立刻开始卜算良辰吉日,定了最近的一天,得吉日后,乃使使者往辞,即告之于马援及其女。

    “得期七月初七!”

    ……

    第五氏和马家忙碌地筹备婚礼之际,皇帝大赦的消息,也沿着武关道向南传播。

    这年头,天子诏令的宣布方式,若是在郡县亭舍,则在显眼之处的墙上抄写诏令,墙壁涂以白土,以储石界栏,直行隶体,亦或是写在木板上悬挂起来公布。

    因为九成九的人不识字,还要有官吏向民众口头宣读,民虽老赢疲疾,常扶杖而往听之,毕竟皇帝一拍脑袋想出来的计划,可能毁掉无数人的一生。

    于是乎,沿途的乡亭、市门、里门,作为诏令散布的点,都在告诉天下人大赦之事。朝廷统治力虽然越来越羸弱,但沿袭自秦汉的制度依然有顽强的惯性,维持这老大帝国的日常运转。

    六月初,析县邓晔便得知了大赦的消息,他们这些普通盗贼自然在赦免之列。

    但邓晔却不打算走出山林。

    “我若是做一个普通庶民老实巴交过日子,能比现在作为群盗渠帅更舒服?”

    朝廷是赦了罪,但已经积重难返的沉弊能改么?腐朽不堪的地方官吏能换么?若不能,盗贼们回归乡里没多久,不还是会被暴政苛行逼得再度上山么?

    这世道的溃烂,百姓们的七亡七死,绝非一道赦令就能挽救。

    还有,朝令夕改的习惯能变么?经历过这么多次货币改革作废,已经吃过无数次当上过许多次亏的百姓,凭什么再相信官府说的话呢?

    民间对朝廷的信任早已荡然无存,邓晔自己不愿接受赦令主动出山,他的属下也大多选择留下来,继续跟邓晔打家劫舍。

    “吾等宁信母牛能上树,也不信朝廷能行良政!”

    ……

    六月中时,前队郡西部的武当县,汉水中游山林之畔,已经带着部属躲避追捕潜逃至此的贾复,亦看着手下从亭舍扛回来的赦免诏令木板。

    众人多不识字,只听贾复念:“唯谋反、不道、大逆之首恶,不用此书。”

    贾复是文化人,学过尚书,年少时甚至专门在亭舍里念诏令给乡亲们听,对这体例再熟悉不过。

    这里的谋反、不道、大逆三罪,是一个范围很宽的概念,包括了巫蛊、诅上、叛乱等罪行,其中就包括危害天子的后继者的企图及行为。

    羽山贼已经被定罪,认为他们勾结绿林渠帅们,妄图袭击第五伦的使团,谋害皇子,也列入谋反不道罪中。

    当然,在官军的上奏中,贾复已经“死了”,羽山贼也被剿灭,所以换个名字的话,或许能和手下众人一起恢复正常生活。

    但贾复却不愿:“那些杀害冠军县数百名无辜者的郡兵士卒,是否也在赦令之列呢?还是说,他们本就没被定罪?”

    贾复已经决定和朝廷、官军不死不休,但他让群盗们自己做选择,是继续跟着他在山里讨生活,追求以后为无辜丧命的亲眷报仇呢?还是走出山林,做一个改邪归正的新朝良民。

    结果除了少数几人实在是受不了山里的苦,决定放下武器走出去外,其余上千人都选择留下。

    “大善。”

    贾复笑道:“王莽还想赦免吾等,前事一笔勾销?做梦!”

    “他这些年纵容官军犯下的累累罪行,本将军可没赦免,迟早有一天,我贾复,要去常安找他列数此罪!”

    而到了地皇二年六月下旬,当王莽那份被荆州牧偷偷改了点内容,伪称首恶亦能赦免的诏令传入江夏郡绿林山时,它同绿林山外围云集的两万新军,像是两个选择,摆在马武等一众渠帅面前。

    “是作鸟兽散,还是继续斗争?”

    ……

    PS:第二章在1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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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放弃幻想

    新朝的州牧相较于前朝刺史地位大增,为了适应国内盗贼麻起,只靠各郡分别镇压已经不足的情况,王莽以州牧位比三公,秩中二千石,还给了他们兵权,加号大将军,方便统筹州部军务,会剿叛贼。

    但荆州牧费兴在这个位置上两度罢除,依然坚持己见:“对内当抚不当剿!”

    几年前费兴第一次到任时就看明白了,荆扬地广人稀,除了前队外,不存在中原那般尖锐的人地矛盾。大泽山林能够提供很多人衣食,为祸当地最严重的是六莞之政,官府税山泽,夺民之利,百姓饥穷,故为盗贼。

    这些盗贼虽动辄上万,但他们不过是被迫聚拢,擅称渠帅、三老,却没有任何旗号和纲领,只是转掠求食而已,依然念着遇上熟年回归乡里种地。

    在费兴想来,倘若能通过赦令,说服盗贼们回归田里,免除部分租赋,由官府借贷铁犁耕牛种子,安抚好百姓,断了贼源后,荆州之贼可不战自平。

    第一次他如此上奏,被王莽认为胡言乱语罢免,几年后荆州局势糜烂,皇帝还是只能让费兴来救火。

    费兴坚持前见,这便是他久久勒兵于襄阳汉水,不肯南进的原因,就是想等一波大赦。

    如今大赦终于来了,但绿林几个大小渠帅被认为参与了对皇子的劫杀,罪大恶极,不在宽赦之列。

    但这不妨碍费兴派遣亲信,在口头上改了皇帝的赦令,令其进入绿林山,告知几个大字不识的渠帅。不但答应赦免他们,还表示只要愿意出山林来谈谈,可以招安众人,给他们一个官儿做。

    这其实只是费兴的计策,他只是想将渠帅们骗出来,杀掉!

    早在前汉时,御史大夫桑弘羊就提出过派遣勇士效仿专诸、聂政,刺杀匈奴及蛮夷酋首,制其死命,责以其过,再扶持亲汉的首领,就可以节省大军出动的花费。

    汉昭帝时,傅介子身体力行试验了这种策略,带十来人斩杀楼兰王,悬首北阙,让汉朝不费兵革而得一国。

    这种低成本的斩首行动到了新朝更受青睐,比如故大司马严尤曾诱高句丽侯朱蒙而斩,传首常安,导致高句丽小国陷入内乱,只能屈服于王莽。

    当然,也有玩脱的时候,同一时段,西南方的牂牁大尹也诱句町国王入境,将其杀了。结果却引发了句町举国欲复血仇,新朝三征句町花费巨万,丧师无数,依然没能打下来,整个西南夷地区都糜烂了。

    虽有此前车之鉴,但费兴认为,绿林之所以能够成为荆州诸盗势力最大的一支,和吸纳了许多亡命之徒做渠帅分不开。想要招抚绿林,首先得干掉他们,余者得了宽赦自然星散而去。

    可费兴左等右等,最后等来的,竟是他派去使者的头颅!

    且说绿林渠帅中,对费兴提出的条件动心的还真有不少,毕竟他们起兵前出身底层,颇多目光短浅之辈,一点食饵就上钩了。

    但亦有聪明人,诸如刚从前队回来的马武,以及颍川人王常。

    王常字颜卿,颍川郡舞阳县人也。他家也算小地主,识字,在故乡就任侠好义,为弟报仇,逃亡江夏,加入绿林军,担任偏裨小帅。

    王常算是绿林中为数不多较有见识的人,知道一直聚啸山林没出息,对未来抱有一定筹划。他见渠帅们颇有松动,眼看就要上当,便唤了马武来,二人一合计,认为:“皇帝朝令夕改,这赦令不可信。”

    马武道:“就算是真的,吾等一旦出山接受,部众便也各自思乡离散,到时候官府翻脸要杀吾等,手里再无人手自保,只能引颈待戮。”

    如今朝廷大军压境,这场仗必须打,为了断绝大渠帅王凤、王匡等人接受宽赦的念想,马武当机立断,直接带人斩了费兴的使者!

    一场血色的惊变之后,使者人头落地,赦免肯定是没戏了,而王常则乘机提议,向所有部众宣布:“皇帝派来的使者说了,绿林之人,统统要杀绝处死,从者斩首,渠帅焚烧车裂,皆不在赦免之列!”

    ……

    在绿林军放弃幻想,准备战斗后,费兴也知道,这场仗不得不打了。

    本想八月时群盗到绿林外围收割粮食时再剿,可朝廷催促得紧,费兴只能在六月底强行进军。

    费兴作为王莽代汉的亲信之一,献策治民尚可,但要他带兵打仗却是完全抓瞎。只能听手下各郡属令的提议,先对绿林贼自种的土地下手,将即将成熟的宿、稻毁掉,想要诱惑他们出山。

    还真有不少人心疼收成,零星出来送了几波,但剩下的都学聪明了,紧跟渠帅,窝在山里就是不动。费兴便来了一波放火烧山,但这湿润的南方火哪是那么好点的,一场雨就给你灭了。

    于是只能试探性向山中进剿,绿林地处江夏、南郡、前队之间的三不管区域,占地广袤。虽无高峰,却颇多连绵的山脊,加上森林密布,官军的车马寸步难行,庞大的兵力也被地形切割得极其零散。

    而绿林熟悉本地道路,借助地形与官军灵活周旋,导致费兴麾下一无所获。有时候跟着投降的人跋涉数日,抵达绿林巢穴时,发现早就人去地空,回程时却遭到了袭击。

    树枝上,山石旁,草丛里,绿林军一如其名,似乎与周遭融为一体,无处不在。他们没有好的甲兵,就用渔网、草叉、粪耙、石头、木棍来作战,却也打得官军丢盔弃甲,狼狈而奔。

    十天下来,费兴的部众已经折损两千人,时值骤雨,官军士气低落,费兴见急切难以成功,便打算将部队拉出山林,向城邑撤离,休整后到了秋冬时再战。

    结果却被喜欢剥了敌人衣裳冒充官军的马武所乘,他带人混入其中,在队伍拉得老长撤离的官军中忽然暴起,直接将他们截为两段!

    而绿林其余渠帅诸如王凤、王匡、王常及张卬、成丹、朱鲔等则乘机将兵从山林中杀出,与官军缠斗在一起。

    在兵力上,费兴麾下的“奔命”多达两万,是绿林的数倍,在装备上,他们也用着武库里的甲兵。但士气却全然不同,官军里有许多从前队等郡强行抓来的壮丁,虽训练了几个月,除了练死很多人外,军纪战斗力却没提升,遇袭后亦不死战,狼狈而奔。

    倒是绿林军以为这支官军是来杀灭自己的,作战十分尽力。结果竟以数千之众,将两万人打得抱头鼠窜。荆州牧费兴只在亲信护送下乘车向北狂奔,被马武截击,这褐脸丑渠帅用长戟勾住费兴戎车的屏泥板,刺杀其骖乘。

    马武正要对一看就是大官的费兴下手,倒是大渠帅王匡派人来传令,高呼:“勿要伤了荆州牧!”

    乘着马武犹豫的当口,亲卫短兵击退了绿林,费兴亲自持鞭拼命挥舞,乘车狂飙冲出了重围。

    身后的草木仿佛也成了绿林军,在风中摇曳恍如挥舞着刀兵的战士,官军彻底陷入了汪洋大海。

    等他们残部抵达汉水,清点人数,折损了数千人,或死或逃,甚至还有当场投降加入绿林军的,至于辎重甲兵,更是几乎全部被绿林缴获。

    “陛下委我以重任,竟为贼人所败,我无面目见天子啊!”

    费兴说着就要投汉水自杀,被亲卫短兵救下,只收拾部众向西退到南郡。

    他现在只担心一件事:“荆州兵力空虚,绿林若乘机攻城略地,只怕大半个江夏郡都要不保!”

    ……

    与荆州牧费兴所料不差,绿林军在获得大胜后,确实开始了四面出击。

    大渠帅王凤、王匡直扑他们的老家云杜县(湖北京山),又遣偏裨张卬、成丹、朱鲔三人各带部众去攻击绿林东南方的安陆县(湖北云梦)。

    至于与这些本地渠帅不太相容的外地人王常、马武,则被打发到汉水守备,提防官军复来。

    这三路的主要目的,倒不是为了扩大战果开辟新的根据地,而是为了一个极其朴素的目的:绿林山周边的地被官军所毁,没吃的了,只能出山搜粮。

    各位渠帅嘴上都表示,不会动穷苦百姓,而瞄准县城的粮仓,别人不知如何,但王常、马武确实是这么做的。官军残部万余人驻扎南郡若县,在林子里他们打不过绿林,可若是攻城阵战,绿林也不是其对手。

    于是便避开难啃的骨头,沿着汉水,去往空虚的江夏腹地。二人一路转战拔除乡邑,但这些地方才被官军搜刮过一遍,乡仓中余粮寥寥无几,连豪右也一脸穷相,刮不出太过油水,只能继续往南行,一路打到了竟陵县(湖北潜江)。

    竟陵县宰听说绿林抵达,已弃城而走,马武当年避仇落草时,曾在这附近待过,小有名气,他们带着两千人,没费多达气力就拿下了县城。

    入得城中后,马武让人控制粮仓武库,准备搬完东西撤离,王常却劝住了他。

    “为何一定要返回绿林,不如在此地做一番事业。”

    王常毕竟是小地主出身,对未来规划比几个只知抢一波吃到下个月的大渠帅要清晰,只暗暗对马武道:“如今吾等已大败官军,声名远扬,远近的豪杰一定会争相来投。”

    竟陵南边的云梦泽就有南郡张霸、江夏羊牧两股势力,号称万人,实际上能战者不过千人。若是自己9占住竟陵,将他们收拢过来,再拉些本地人加入,绿林势必实力大涨。

    “北边背靠绿林山,南有云梦大泽之利,西方隔着汉水堵住官军,往东便可出安陆县,大肆攻城略地,打下江夏郡城西陵!”

    如此一来,半个江夏都能纳入手中,再以此富饶之地、十余万人口为根基,日后就多了很多选择:西可攻南郡江陵,向北能回到他们的故乡南阳、颍川,大事可期也!

    马武欣然应诺,与王常一拍即合,二人勒令手下不得虐民,王常甚至还约见了几个当地豪强,好言相劝,希望能与之合作。

    可万万没想到,七月初时,退却的官军得到前队大尹甄阜支援后,反扑得极快。新军顺着汉水来收复竟陵县,王常、马武本打算与官军再战一场,守住这个重要的根据地,岂料派去云杜、安陆向其余渠帅求援的信使回来后,却告诉他们两个消息。

    一是王凤、王常回复,表示其他地方不要,占了也守不住,只有他们老家云杜就足够,云杜上万乡党已经愉快决定加入绿林。

    其二件更让王常、马武心寒,却是去进攻安陆县的渠帅张卬等人,因为安陆稍稍抵抗了一番,竟然在暴怒之下,纵容数千手下屠城,在安陆大掠三日。绿林军将安陆官吏和男子杀得差不多,只抢了几千名妇女,连带掠得的粮食布帛,得意洋洋回了绿林山。

    如此一来,他们便是孤立无援了。

    王常马武只有两千多人,没了地利后,难敌上万官军,而本地豪强觉得绿林盗比官军好不了多少,也开始聚集私从武装攻击他们,二人只能匆匆撤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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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常全取江夏的宏大计划就这样折了戟,等回到云杜绿林山,却见大小渠帅们住在县寺和豪强家里,为抢好房子争破了头。穿着花里胡哨的绫罗绸缎,灌酒喝得烂醉如泥,怀抱抢来的豪强妇女做压寨夫人,满足于此种生活。

    反倒是他和马武因为所图甚大,这趟南下约束士卒,最后又撤得匆忙,竟没多少收获,反遭彼辈嘲笑:“王渠帅、马渠帅大老远跑到竟陵,还以为能多有缴获呢,竟空手而回?”

    手下人也不理解,甚至有人当日就偷偷改换门庭,跑到其他山头投张卬等人,希望能分到几匹花布和一个老婆,几个人分也行……

    马武、王常二人见这光景,不由愤懑失望,只能面面相觑,末了低声骂道:“竖子不足与之谋!”

    数日后,安陆县被屠的消息传至绿林北麓的舂陵,遂使得刘秀兄弟放弃了对绿林豪杰不切实际的美好幻想。

    刘秀叹息道:“贼,就是贼!”

    ……

    PS:第三章在18:00。

第138章 谁是我们的敌人

    舂陵刘氏宅中,几个年轻人又背着家主刘良,在谋划造反的事了。

    “文叔说得对,贼就是贼,指望绿林是靠不住的。”

    说话的是刘氏兄弟的发小朱祐,他初闻绿林在南方大败官军时颇为欣喜,这意味着荆州新军大受打击。

    可旋即又闻绿林兵军纪极差,攻打安陆时屠了城,大掠妇女,朱祐勃然大怒。

    “孟子说得没错啊,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说的就是绿林之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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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便是他们这群人和绿林的本质区别了,绿林多是失去土地的贫民、渔夫、猎户和犯罪的轻侠组成,皆是“无恒产者”,若有能养活自己的资产,他们也不会聚众造反。

    而以舂陵众人则不同,刘縯、刘秀,还有一同参与此事的堂弟刘嘉,都是前汉宗室、大地主家的儿子,自己就有数十顷不等的田产,衣食无忧。而且三人无一例外,都去常安上过太学,接受礼乐儒经熏陶。

    朱祐的家境虽没他们富裕,但却做过太学高弟侍讲,相当于大学讲师,实打实的高级知识分子。

    这样的“有恒产者”,他们反对新朝,并非因为活不下去,而是现实利益受损,是渴望建立新的秩序,恢复“汉家制度”。在看到绿林暴露出底层与无序的一面时,自视甚高的朱祐自然瞧不上眼。

    朱祐甚至认为,刘氏兄弟寄希望于同绿林合作的打算,是时候打住了:“否则引了绿林来南阳,将舂陵当安陆屠了,毁我田畴,掠我妻女,如何是好?”

    “仲先误会我的意思了。”刘秀却道:“绿林确实是贼,这没错,混乱无序,山头林立,各不统属,军纪也天差地别,才做下了这骇人听闻之事。”

    “彼辈滥杀无辜自然要痛谴提防,但想要成就大事,却也少不了他们。”

    刘秀看着兄长和众人道:“我在常安时,曾有幸读过贾子《过秦》篇,秦始皇一天下后,六国豪杰磨刀暗恨,但就算有留侯博浪沙之刺,最先高举义旗反秦的,却是陈胜吴广。二人皆是瓮牖绳枢之子,氓隶之人,而迁徙之徒也。”

    “陈吴才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朱、猗顿之富;蹑足行伍之间,而倔起阡陌之中,率疲弊之卒,将数百之众,转而攻秦;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集响应,赢粮而景从。”

    “在此之后,山东豪俊如高皇帝、项羽,才并起而亡秦族矣。”

    “如今的绿林之辈,岂不是与陈吴有些相似?不对,他们还远远不如,陈胜吴广至少还会借扶苏项燕之名,打着张楚旗号。我听说绿林虽有数万人,却一直没有文书、号令、旗帜,首领只自称渠帅,次者为三老,所以整整四年仍未成事。”

    “但以绿林兵的谪戍之众、竹木农具,却打得甲兵精良的荆州新军大败,由此看来,彼辈虽自限于才能与见识,不足以成事,却能够为王者前驱。”

    “绿林缺的,正是一位高皇帝!缺的是兄长这样,定下一个目标,引领他们往前走的首领人物。”

    刘秀看向兄长刘縯,他经常自比于汉高祖,而伯升高名全郡皆知,舂陵的小团体也服他。

    “绿林还需要萧曹、留侯、灌绛、荆王刘庄、楚王刘交之辈。”

    刘秀指的是自己,他以前汉荆、楚二王为目标,在小团体里也客串萧曹的角色,朱祐、刘嘉及一同谋划的姐夫邓晨等人,则颇似丰沛功臣灌婴、周勃等。

    “没有吾等,绿林再过十年都是贼,只知道流寇抢掠,破坏而无建树;但若与吾等合力,稍加引导,便能摇身一变,成为义军、汉兵,最终恢复汉家制度!”

    这一番见识让朱祐佩服,这也是他愿意跟舂陵刘氏冒险的原因,伯升骁勇无畏,而文叔老成有谋,这兄弟俩在前队首屈一指,放天下亦是翘楚人物吧?

    “文叔说得不错。”

    刘縯深以为然,刘秀的分析,基本道出了他们与绿林的关系:虽然成分截然不同,但都以朝廷为敌,这便是两方合作的基础,光靠舂陵刘氏是无法对抗前队新军的,得借助绿林之力,才能搅动时局。

    所以一如刘秀所言,对绿林既要拉拢,也要提防,更得渗透,让他们最终为己所用!

    刘縯点了从弟刘嘉的名:“孝孙,你且携带礼物,去一趟绿林山,拜会几位渠帅。”

    “只要反对新莽伪朝的,不管南方绿林还是东方吕母樊崇,都是刘伯升的朋友,至于其他,等灭了王莽后再说!”

    ……

    地皇二年七月初七时,荆州新军进剿绿林失败的消息,还装在驿骑背上的朱囊里拍马赶来,没传到常安,第五伦的大婚并没有受到耽搁,如期举行。

    茂陵马氏,作为新娘,马婵婵真是操碎了心。

    她大概是最累的新娘了,不止要担忧自己的婚事,还得将家事一一叮嘱母亲和父亲的几个妾。毕竟这两年马援外奔,她母亲当时尚是妾室,不好出面,而弟弟年纪又小,家中这几十口的衣食住行,上百人经营的庄园产业,都是马姑娘张罗的。

    甚至连出嫁这种事,她都得插手才能让事情顺利。

    这也是她唯一的要求,就是要大赦后才出嫁的原因:若父亲还像以前一样没着落不能露面,而自己又嫁出去了,这家谁来管?

    如今随着皇帝大赦,她总算能稍稍安心,但这份安心又被焦虑所取代,毕竟要离开自己生活十多年的家,去另一个陌生的地方,和夫家的人相处。

    这焦虑感让新娘昨夜都没睡好,初七鸡鸣才过,她就起来做准备,穿上纁裳缁袘时哈欠还不停,只能掩着口,外着皮衣朱貉,繁露环佩,内有长裾连理带,脚上穿着漆画屐,以五色彩为系。

    头上蓝田玉,耳后大秦珠,重得抬不起头。再一瞧铜镜,马姑娘都快不认识自己了,然后便得坐在里堂,等待新郎上门亲迎。

    她一向是极乖的,凡事听父亲安排,但对于这场婚姻,自己心里还是愿意的。第五伦过去两年跟她起码通了二三十回信,马婵婵都将帛信一一收好留着,也有厚厚一摞了,这其中的郎情妾意,又岂是帛上的矜持客气能掩盖得了的?

    平旦刚过,天色大亮时,第五氏家的车来了,第五伦带着锣鼓喧天的阵仗抵达茂陵马府门前。马援作为家主人在大门外迎他,这还是自北征接了那马鞍后,第五伦第一次得以进门。

    这一趟,他要来把自己相中的“小马儿”牵走。

    马援与第五伦在大门反复作揖几次,那眼神依然是又爱又恨,确实是真老丈人无误了。只带着第五伦入内,去宗庙里拜见马家列祖列宗。

    “马氏始祖,乃是赵国的马服君。”

    第五伦听愣了:“赵……赵括?”

    “赵奢!”马援不高兴地纠正,也就是赵括他爹。

    而顺着牌位往下追溯,第五伦还发现,有一个汉武帝时的大叛逆:重合侯马通,正是是马援的曾祖父。

    第五伦早就听说过了,马通是汉武帝宠臣,曾北征匈奴,亦是江充同党,参与了巫蛊之祸。然后马通和他弟弟马何罗,还谋划了一桩大新闻:带刀入宫,刺杀汉武帝!

    结果被汉武帝忠诚的匈奴侍从金日磾惊觉,一通抱摔将马氏拿下,此事导致马家被族灭,只剩一个庶子苟活。事后汉武帝觉得还不够,遂将马氏改为“莽氏”。

    “所以,若非为了避王莽之讳改了回来,现在就是莽援、莽婵婵了?”

    因为这层关系,马家对汉朝是真的没任何留恋,难怪与新朝捆绑得那么紧密,一旦改朝换代,妥妥的被清算对象,现在正处于左右为难的境地。

    不过马援在知晓第五伦大志后,还能答应联姻,相当于默认,他决定将马氏跟第五伦绑一起,在大船倾覆前,求一条新活路了吧?毕竟谋反大逆这种事,姻亲是绝对要被牵连的。

    仪式到这时候,不得不提一下马氏的嫁妆,当真摆满了好几个庭院。

    从小对马援最好,也最理解他的老大马况已死,他的儿子给堂妹送来了一整套的《齐诗》,马婵婵自己亦是学过的,往后可以传诗书于子孙。

    第五伦只暗道:“大父一直希望能传一份‘家学’,如今也算诗书传家了。”

    虽然第五伦不在乎,可能让老爷子高兴的事,他都愿意做。

    而马家老二,远在东南的扬州牧马余,虽然他自己回不来,却让家里人送来了馈钱二百万作为嫁妆,是第五伦家礼金的两倍,也相当于第五氏目前的财富,确实大方得不行。

    听说马余在扬州干的不错,执行王莽的赦令,正在招降会稽的叛贼瓜田仪。

    马家老三,增山连率马员则因地制宜,让人赶了上郡好马五十匹南下,给侄女当嫁妆。这数量是第五伦家出马的十倍,且匹匹高大可作为战马,都够第五氏组建一个骑兵队了。

    秦汉女子是有财产权的,这些嫁妆都将作为新娘的私产,也是她在夫家立足的基础。

    这婚事是如老一辈希望的,办得体体面面了,但嫁妆太高和彩礼太厚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事,民间有凑不齐礼金讨不到老婆的男子,亦有很多攒不够嫁妆而无法出嫁的孤女。

    唯独马援本人没拿出太多东西来,他朋友多,又乐善好施,分家时的家底早就败光了。

    且想想大半年前,马援在新秦中还是麻匪头头,有牛马羊数千头,谷万斛,可他南下前却叹息说:“凡殖货财产,贵其能施赈也,否则守钱虏耳。”

    于是马援尽散牛羊财产分给追随他的众人,让他们愿意从良的从良,不愿的就去军中投奔万脩,而马援自己只身衣羊裘皮绔,空着手南下。

    当初太过大方,现在才发现手头有些紧张,欲做守钱虏而不得。亏得女儿这两年管着产业有了点积蓄,否则连出嫁的钱都不够。

    这让马援有些不好意思,表露了此意,倒是第五伦暗道:“文渊……不对,丈人行,你真是骑驴找马。”

    第五伦心里美滋滋的:“你,不就是这次婚姻,最好的嫁妆么!”

    ……

    PS:为白银萌人在梧桐下加更(1/11)。

    谢谢老高一直以来的支持。

第139章 熟练

    开车,是一门士族豪门男子必备的手艺。

    这君子六艺之一的御可重要了,若是不会,连老婆都不好娶,因为亲迎当日,女婿可是要亲自驾车的。

    新娘被众人簇拥着身穿罩衣出来时,第五伦还得将绥递给她,而马援代女儿回绝:“未教,不足与为礼也。”

    这道仪式,大概就是男方表示要将家中大权交给老婆,而女子含蓄谦逊,让丈夫继续掌舵的意思。

    最后一道程序后,第五伦便带着亲迎的车队踏上归程,从茂陵到长陵百多里路,他们得一日赶完,所以人人皆骑马驾车,不敢少停错过了良辰。

    而女方的人则只能遥遥告别,这让马婵婵在有帷幕的车舆中鼻头一酸,回首望去隐约可见父亲高大的身影在挥手作别,她差点哭了出来,但那很失礼,只能强忍着。

    唯一的安慰,就是第五伦还算体贴,边驾车边与她说着话:“此去路途遥远,吾妻大可小憩一会,车中放了鸿毛枕,还有薄褥。”

    这仪式还没办,第五伦就熟络地一口一个吾妻,让马婵婵有些吃不消,这导致她嘴边的“君子”吞了回去,只能以“良人”小声称呼第五伦。软糯的声音听在第五伦耳中很是舒服,但这关系进展是不是快了点?

    虽然表示自己昨夜休憩得很好不困,可其实她几乎是一宿没睡,马车摇摇晃晃开出去十几里后,就昏昏沉沉眯着了,等惊醒过来时,是马车的颠簸。

    再轻轻掀开帷幕看了眼外头,已是陌生的景致,长陵到了。马车右侧,成国渠边开始出现一座座高大的水车,在渠水冲击下缓缓转动,这是第五宗主这几年为族人解决争水诉讼后,顺便帮他们修的。

    当马车驶上临渠乡地界时,路边开始多了很多瞧热闹的人,皆是诸第族人,虽老赢疲疾,黄发垂鬟,亦扶杖携手而来,挤在人群里想看看未来的宗主夫人。

    瞧见车队经过,他们都十分欢喜,好似是自家娶亲般,或拊掌而赞,或说着贺喜的话,孩子们在车前车后跑来跑去,还能得到副车扔给他们的枣子。

    两乘副车得由新郎亲朋好友驾驶,第五伦分别请了同门师兄王隆,以及纳言士耿纯,二人都欣然答应。

    这两年,临渠乡百姓确实得了很多实惠,朝廷朝令夕改,动辄加赋訾税,韭菜再能长也有割完的时候,不少穷苦人家亏得义仓义钱帮忙,否则早就家破人亡了,第五伦于他们仿佛救命恩人,这就不难理解马婵婵看到竟有人在田间地头,遥遥对着婚车顿首。

    而第五伦也不将农业技术敝帚自珍,令力田、三老到各里传播,遇到有天分的孩子,还收纳他们进入第五里的义学识字识数。

    有宗主如此,岂能不感激欢喜?

    而等马车抵达第五里时,先前颠簸的土路,变成了平整的硬质路面,夯了碎石子填牢。

    “这是我家大父为了亲迎修的,整整五里路皆是如此。“第五伦对车内的新娘如是说,比起坑坑洼洼一会高一会矮,雨天直接变成烂泥塘的土路,确实舒服多了。

    在第五氏自己的地盘上,村中央的大树下甚至用土水泥做了一个半里见方的小广场,通往坞院的路亦是平整洁净,只撒了些松毛铺地。

    迎亲的人热情更甚外头,毕竟一场场祭祖下来,三天两头宣扬田横五百壮士。原本模模糊糊的共同祖先,被塑造成了一个悲情英雄,将里民的心聚拢在一起。这两年间时局风雨飘摇,而他们日子还能比过去更好,让众人明白了什么叫一荣俱荣,亦对第五伦多了盲目的崇敬。

    马氏虽是大族,但生活在茂陵城中,遭到过一次族诛后亲属流散,也没有聚族而居的传统,虽有些嘈杂吵闹,但也颇觉新鲜,同时能身临其境感受到,第五伦在宗族里的地位与声望,确实如日中天。

    从此以后,她就是第五氏……不,是临渠乡诸第上万人的主母了,这可比料理成分简单的马氏复杂多了。

    车停在坞院外,第五霸已穿戴一身好服,在门口翘首以盼。

    看到第五伦带着新娘下车,她自持羽扇遮着白皙的面容,跟第五伦一起过来对祖父作揖,第五霸不由老怀大慰。

    新妇也美,孙儿高材,宗族蒸蒸日上,就差一个重孙子就完美了。

    剩下的繁杂仪式不足道哉,只说今日来的宾客,第五伦朋友不少,而常安城里的达官贵人亦多有来贺喜的,毕竟他们不看第五氏面子,马氏面子却得给。

    一时间第五里嘉宾僚党,祈祈云聚,车服熙路,骖騑如舞。

    本以为这寒门暴发户没见过这种大场面,会乱成一团,却不想从迎客到宴会,都安排得妥妥当当,从招呼宾客的仆人,到不断端出食物的庖厨,都透着一股子熟练。

    从新秦中回来的窦融看着这一幕颇为惊异:“比我窦氏办事都还规整。”

    他看向严尤:“伯石公,莫非伯鱼也用兵法治族?”

    作为主宾的严尤哈哈大笑,窦融确实没说错,这两月来第五伦让臧怒等退伍的猪突豨勇军官分开训练族丁,让他们知道令行禁止。

    不过,今日婚宴亲迎之所以能如此规整,还是靠平素秋社、腊祭一次次大型活动练出来的。

    红白两事,最能体现一个家族的组织度:不同时间点该做哪一项;每个程序谁负责;负责的头头能不能管好手下的人;出现突发事件时如何灵活处理?这都是要细细规划过的。

    若是连个婚礼葬礼都办得乱七八糟,令出多门,这样的宗族在乱世里亦是一盘散沙。

    而如第五氏这样齐心协力,犹如臂使,总算没有白白改造。

    今日宴席,第五霸亦是出了大本钱,甚至都有些奢侈。鱼肉重叠,烤肉满桌,大鱼老鳖,鹿胎、鹌鹑,甚至还有南方的香橙……

    且说汉初时讲究简朴,曾颁布“禁民嫁娶不得具酒食相召贺”。

    不过这只是针对平民,官员贵族依然如故,典型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到了汉宣帝刘询,他在民间生活过,认为此举不妥,于五凤二年(公元前56年)秋天,下了一道诏书,以为婚姻之礼,是人伦中的大事;酒食会友,是行礼乐时使用的。禁止老百姓嫁娶时摆设酒食,以相庆贺,等于将乡里亲朋间应有的礼仪废除了,令民无可欢乐,这不是教化老百姓的好办法。

    用意虽然好,但此令一出,也导致民间奢侈之风大起,婚礼如果不大鱼大肉地大操大办,生怕别人看不起,都是攀比出来的。

    按照第五霸的说法:“可不能寒酸,让宾客们看轻了。”

    对老人家而言,跟门口阀阅一样,脸面才是最重要的。

    第五伦拦不住第五霸,也罢,要铺张,也不能只集中在小小殿堂之内。他花了不少钱,今日请第五里乃至整个临渠乡诸第上万人吃一顿好的。

    各里都安排了任务,杀猪宰羊,烹鱼调羹,虽不如主宴这般奢侈,但亦胜过了社日年节,恐怕许多年后,整个乡的族人都会记得这场婚礼。

    喜乐是桓谭帮忙弄的,他毕竟是首屈一指的大音乐家,乡中俚曲、殿堂雅乐都能信手拈来,在外头有下里巴人以娱民,典礼时亦有阳春白雪提高逼格。

    堂上的告祖、合卺酒、同牢而食等,亦不足道哉,倒是新娘去新房等待的间隙,第五伦在外头感谢今日到场的宾客,与窦融敬酒时攀谈了几句。

    第五伦笑道:“今日行周公之礼,而我的宾客里,确实也有一位‘周公’啊,得多饮一盅。”

    “伯鱼当初从新秦中归来,可是从廉县喝到上河城,再饮酒渡冰河,至特武再饮三碗酒的,我这浅量可比不得你。”

    窦周公大笑起来,末了却揽着第五伦道:“不瞒伯鱼,我归来时入宫谒见,陛下问起新秦中抵御匈奴之战,我如实说了。”

    第五伦一愣:“何谓如实?”

    窦融道:“便是我只不过是将兵南下威吓了胡虏,真正击退匈奴大军的,是伯鱼啊!这件事不说出来,我心中终究不安。”

    巧了,我觐见皇帝时,也是拼命吹嘘你窦融,而贬低自己啊……

    然后第五伦愣住了,他俩这波商业互吹,简直是有毒啊!

    第五伦看着一脸实诚的窦融,只觉得大事不妙。

    “等等,皇帝会不会觉得,我俩都有本事,又为人谦逊,都值得大用吧?”

    ……

    洞房里的那点事,亦不足道哉。

    只说次日第五伦先起床后,侍女扶起娇弱无力的新妇,她虽然倦疲,但还是得强撑着梳妆打扮,然后执笄,端着枣栗,跟第五伦去拜见第五霸。

    一声声的“大父”叫得第五霸心花怒放,将早就准备好的腶脩交给新妇,表示以后这家,就由她来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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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年纪大了,加上高兴,话语自然就啰嗦,马婵婵教养好,只讷讷答拜,极有耐心。

    第五格的妻子带着女主人熟悉坞院,马婵婵转了一圈后,似是不经意地问道:“良人的妾室住在何处?”

    这倒不是马婵婵在意有人共享丈夫,她父亲都一堆小妾,见怪不怪了。

    而是昨天一夜下来,她发现丈夫虽然温柔,但对于男女之事……

    你为什么这么熟练!

    路数一套一套的,让人难以启齿,又不好拒绝。

    她只以为,第五伦应该是早就有妾室,可能还不止一个,方能如此娴熟,不曾想仆人告知,说君子一直忙碌于公务和族事,别说妾了,连找个女仆暖床这种事都绝不曾有。

    这让马婵婵颇为奇怪,第五伦难道是在外面学的?

    这是否意味着,他在外头还有其他女人?总不会是女闾吧!虽有些吃味,但更多的还是担心,若是某天莫名其妙来个女人叫门,还牵着一个孩子,连究竟是不是第五氏的血脉都不清楚,也是头疼事。

    要养就直接带回来,在大妇眼皮底下管着,教以规矩,才让人更放得心,否则终究是隐患。

    可莫要跟她父亲马援一样,外头有了人后就抛妾弃子,几年不着家,那就苦了。

    既然第五伦自己不提,马婵婵也不好说,也不好问,只能暗暗观察着。且对第五氏的仆从恩威并施,等与她们熟络后,再慢慢打探不迟,迟早能将那女人找出来。

    除此之外,其余倒是没什么好担心的,马婵婵发现,第五伦在宗族里拥有绝对的领导权,威望极高,以至于族人爱屋及乌,也对她颇为恭敬。第五霸虽有两个庶子,但年纪尚小,暂时不用操心乱七八糟的内部斗争。

    男女之事,确实能很快拉近两个人的距离,是夜,马婵婵偎依在第五伦身边时,倒是主动提及了一事。

    “良人,先前的聘礼,家父全都给了我。”

    加上她的嫁妆,马婵婵现在亦是个小富婆,坐拥三百多万钱,外加五十五匹好马,可比千金散尽的第五伦宽裕多了。

    她现在提出,这些钱、马也用不上,不如交给第五伦处置。

    就跟亲迎时第五伦递绥一样,这女方的财产亦是做出了姿态,但第五伦馋归馋,但当然要拒绝,表示绝不会动妻子的私产。

    第五伦只接受了那五十五匹好马,家里族兵训练要提上日程,亦需要一支骑队,马援是否有时间来帮忙调教调教呢?

    眼看第五伦拒绝了钱,马婵婵又提出了另一个办法。

    “那妾便拿出百万钱,放入义仓义钱之中,以供族人不时之需,何如?”

    ……

    和第五伦与窦融对话后担心的一样,七月中旬,他还没和新妇过上几天安生日子,就再度受召入宫。

    宣室殿中,皇帝王莽依然如故,只是脸上的疲倦多了几分,在面对这如同乱麻,处处失火的天下时,他心中是否也会有几分无力感呢?

    王莽先问起第五伦的婚事,皇室亦派人去给克奴伯送了一份礼,对第五伦和马家结亲,王莽是乐见其成的,毕竟两家都是新朝“忠良”。

    末了王莽又是忽然想到般,问起第五伦一事。

    “卿今年几岁了?”

    第五伦一愣,只道:“敢告于陛下,臣,很快就二十一了。”

    “臣生于前朝平帝时。”

    “元始元年(公元元年)!”

    ……

    PS:第二章在18:00。

第140章 该死

    “原来卿生于元始元年,真是巧了。”

    王莽陷入了回忆之中,第五伦出生那年,亦是自己事业蒸蒸日上的开端啊。

    那一年,汉平帝初即位,王莽以策立之功被王政君任命为大司马大将军。

    那一年,王莽的代汉班底初步形成,王舜、王邑为腹心,甄丰、甄邯主击断,平晏领机事,刘歆典文章,孙建为爪牙。甄丰的儿子甄寻、刘歆的儿子刘棻、涿郡崔发、南阳陈崇,皆以材能位列官职,替他出谋划策。

    那一年,王莽下令让诸侯王侯可由近亲继承,避免绝嗣国除;封汉宣帝曾孙三十六人为列侯;赐策立功臣二十五人关内侯;又发退休官员原俸禄三分之一的退休金;大赦天下,释放已定罪的女徒回家。几乎讨好了社会所有阶层。

    也是那年,王莽指使益州以“越裳氏”的名义献白雉,以为祥瑞,加上一系列操作,得到了“安汉公”的封号,被视为周公再世,权力比拟皇帝,期于致平。

    可如今二十一年过去了,盼望已久的致太平却越来越远,世道如此不安,几有土崩瓦解之势,连身在宫中的王莽都感觉到了——尤其是昨日才收到的那条消息,让王莽大为紧张,比青徐、荆楚盗贼加起来还让他急切。

    前朝刘姓、大臣、官吏、百姓,几乎所有阶层都怨恨新政。而曾经犹如臂使的亲信爪牙老的老死的死,还有不少人叛离了他,人才凋零,必须发掘新的人才了。

    王莽问第五伦年纪,便是这用意,虽然孝廉、封爵并无年龄限制,但有些职位,有不成文的规矩,约定俗成必须“壮者”才能担当。

    “虽然第五伦还没到二十三,未壮,但在此非常之时,既然已过了二十,亦可为长吏,赋予重任了。”

    王莽遂问第五伦道:“予听闻,扬子云去世前,著有《輶轩使者绝代语释别国方言》一书,惹得国师公都曾写信求得一观,而子云终究没给他看。”

    “而继承子云方言之学的,就是卿了。”

    王莽也不知为何,忽然对这来了兴趣:“当年子云与予同为黄门郎,予记得他最出众的本领,除了作赋外,便是能和来自不同郡国的官吏,用各异的方言闲聊。卿和子云一样,也能如此?”

    第五伦道:“臣不如先师,天赋一般,只会说大的方言系,至于一些郡县杂小零碎之语,没有时间一一习得。”

    正是靠着这门本领,第五伦在这个哪怕有雅言,也没几个人说得标准的时代,才能如鱼得水。过去一年多时间,他西走巴蜀,北去新秦,南行前队,都能和当地人热络攀谈。

    王莽十分满意,一张口,也说了种多年没讲过的老家方言,来考考第五伦。

    “那这种话,卿听得懂么?”

    ……

    七月十五日早晨,在领了这份出人意料的皇命后,第五伦便匆匆出了宫,午时之前离了城,以至于错过了中午时分,刚刚从南方传回来的急报。

    “荆州牧费兴发奔命之卒二万人攻绿林贼,与之战,官军大败,死数千人,辎重尽失,绿林贼遂攻拔竟陵、屠安陆,多掠妇女,还入绿林中,占据云杜县,今有口五万余,贼兵两万,州郡不能制……”

    南方糟糕的消息还不止这一个,虽然绿林没有什么远大志向,未能继续扩大战果,但他们让荆州人看到了朝廷军队的羸弱。

    这一战传到南郡后,亦有当地县吏名为“秦丰”者,在费兴大军后方的黎丘(湖北宜城)举事,背靠荆山莽莽深林,聚众多达万人,兵数千。

    这下荆州牧的军队腹背受敌,被夹在绿林山、荆山中间的汉水一线几座城市里,简直是危如累卵,别说进剿,连自保都困难。

    加上转移到前队武当县的羽山贼,整个南方处处疮孔,已经到了无法忽视的程度。

    王莽立刻让人敲钟,令百官来王路堂议事,询问他们剿灭盗贼的方略,结果早就被王莽怪脾气治得服服帖帖的众臣,竟异口同声地说道:“陛下,彼辈小盗,都是触犯上天的罪犯,如同行走的死尸,活不了多久。”

    然后呢?然后就噤若寒蝉,袖手而观,再无一个具体的策略,毕竟很多人的水平,连绿林、荆山在哪都不知道。

    “予要听实话!”王莽今日却急了,让人将那些已经下野的国中老臣也请来,诸如告病已久的国师刘歆,前大司马严尤。

    甚至连前汉时与王莽同朝为臣,后来还相互攻讦为敌的左将军公孙禄,也被黄门搀扶着颤颤巍巍进宫了。

    这王路堂,公孙禄起码二十一年没来了,那也是第五伦的生年、元始元年左右发生的事。

    当初公孙禄为左将军,与前将军何武相善,汉哀帝驾崩后,二人单独谋划,认为过去惠帝、昭帝年幼主政时期,外戚吕、霍、上官持权,几乎危及国家,如今成帝、哀帝接连几代没有继嗣,应当选立皇帝的亲近之人来辅佐幼主,而不应让外戚王莽掌权,亲疏相杂,对国家的方针大计有利。

    于是在皇太后王政君让群臣推荐大司马时,公孙禄便和何武相互举荐对方。

    他俩却忘了,这不是无记名投票,这把柄被王莽抓住,举咎二人相互结党,公孙禄遂被免官。

    眼下,其他人不敢说实话,这失职已久公孙禄作为王莽曾经的敌人,却是出了名的耿直,他一进王路堂,就顺着大臣们的次序,一个个数落起不是来。

    首当其冲的是自从丧婿亡女后,就告病久不来朝的刘歆,公孙禄指着这个背叛刘姓的老学究骂道:“国师嘉新公刘歆,颠倒《五经》,毁坏了经师的家法,令天下学子疑惑,该死!”

    刘歆闻言,抬起头来,死寂的眼睛里毫无情感可言,没错,他这数典忘祖的不肖子孙,是早就该死了。可若就这么死了,以新室臣子的身份去了黄泉,如何面对一生忠于大汉的父亲,如何面对和高皇帝一起建立汉家制度的祖先楚元王?

    公孙禄又盯上刚刚升任太傅的唐尊,就是唐尊在这时局里,还帮王莽在京师大搞“孔子之政”,要恢复古代淳朴的美德,讲究男女异路。瞧见拉着手一起走的小年轻,唐遵就派人冲上去用泥水污他们衣裳,公孙禄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太傅、平化侯唐尊用虚伪的言行来窃取名誉地位,乱为表率,误人子弟,该死!”

    唐尊缩了缩脑袋,表示他只是在严格执行圣人之说,如此而已,他也只会这个啊。

    “国将、美新公哀章,掌管星象历法,测候天气,把凶险的征象当作吉利,扰乱天文,贻误朝廷,该死!”

    哀章满脸委屈,从当初的金匮开始,他只是按照皇帝喜欢听的来解读,这也有错?

    公孙禄恨恨地看着曾盘问过自家好多次,想将他牵扯进谋逆大罪中的陈崇:“五威司命统睦侯陈崇,大兴冤狱,令下情不上通,又撺掇北伐匈奴,该死!”

    陈崇倒是一副问心无愧的模样,昂着头不理会公孙禄。

    接下来,公孙禄一路骂着下去:“纳言鲁匡设立五均六筦制度,用人不当,五均官与郡县勾结,乘机渔利百姓,大发横财,使得工商走投无路只能做盗贼,该死!”

    “还有使明学男张邯和地理侯孙阳制作井田制,使得豪右丧失土地产业,又乱改地名官名,让官吏百姓无所适从,也该死!”

    好家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王莽施政的得意之作,尤其是改名。

    公孙禄,这是要将新朝过去十多年全盘否定啊!王莽听得如坐针毡。

    “皇帝问我要如何才能安天下?那我便直说了。”

    最后公孙禄指着满朝文武道:“宜诛此数子,以慰天下!”

    若如他所言,这王路堂,恐怕得空一半才行。

    王莽大怒:“公孙将军,予是问你剿贼方略,勿要胡乱攀扯,架出去!”

    眼看公孙禄还要继续喷,继续将王莽这十数年来的一切作为贬得一无是处,他让虎贲赶紧扶着这老将军下去,别骂了,求求你别骂了。

    公孙禄似是骂得痛快上了瘾,被虎贲们架出去前,这位快八十岁的老人家还大声呼喊道:“匈奴不可攻,当与之和亲。我唯恐新室之忧不在匈奴,而在封域之中啊!”

    事到如今,经过丧师之辱后,不能再跟匈奴开战这件事,难道予还不清楚么?

    虽然公孙禄说话难听,但这位谁当皇帝忠于谁的老臣,确实都是肺腑之言,王莽似是有所反思,也采纳了公孙禄的一些意见。

    比如把主导五均六筦之制的鲁匡,免除了九卿之一的纳言之职(大司农),而打发他去北方的获降郡(五原郡)担任卒正。将五均六筦恶政的原因都归咎于鲁匡,也算遂了天下人之愿——你看,予不是惩罚过他了么?

    这是不是打算改弦更张的标志呢?皇帝的心思,没人猜得到,但和秦皇汉武不同,王莽不容易被猜透,不是因为帝王心术藏得深,而是他思维跳脱难以把握,总能给人惊喜——或者说惊吓。

    如此一来,纳言一职便空缺了出来,王莽只点了重新恢复爵位的严尤,让他担任此职。

    众人都恭贺严尤,他算是重新起用了,严尤只笑道:“或许是我做了第五伯鱼家的主宾替他伐柯,才沾了喜气,伯鱼是我的福星啊。”

    ……

    少顷,王莽又在宣室殿单独召见严尤,问他道:“朝中群臣听闻,山东、荆州盗贼动辄数万人,却一直没有文书、官号、旗帜、徽章,都颇为惊奇。”

    “国将哀章甚至说,这些人莫不是像古代的三皇之兵一般,不要文书、称号吧?卿以为呢?”

    国将哀章就是一个靠阿谀献符上位的太学生,他懂个屁的兵事?严尤只觉得好笑:“陛下,这不足为奇。自从黄帝、汤武王行军用兵,都一定要有建制、旗帜和号令,现在东、南叛匪没有这些制度,说明彼辈只不过是一群饥寒盗贼,像牲畜般成群结伙,不懂得采用这些制度罢了。”

    王莽大喜:“如此说来,彼辈不足为虑?”

    严尤只含蓄地说道:“岂不闻锄櫌棘矜,非铦于钩戟长铩也;谪戍之众,非抗于九国之师也?”

    这是在警告王莽,小心群盗们变成了陈胜吴广。

    王莽了然,心里不太高兴严尤将新与暴秦相比,但嘴上感慨道:“卿当年说恭奴大可日后再图,应先忧山东盗贼,如今看来,确实是忠恳良言。”

    他话语温和下来,叹息道:“青徐、荆州大盗肆虐,地方几乎糜烂,伯石,你说一句实话,予如今亡羊补牢,为时晚乎?”

    这真是破天荒,皇帝居然承认了自己的错误,让严尤心里一热,这才是当初没代汉前,那个谦卑虚心的摄皇帝、安汉公,那个让他们这群希望改变世道的士人倾心追随的人啊。

    在糊涂乱来了十多年后,那个英明的王莽终于回来了么?

    在严尤看来,天凤六年自己进言不可伐匈奴时,国内盗贼不过是肌肤之患,针石之所及也。

    如今晚治了两年,病情恶化,已至肠胃,但若是能用火齐猛药治之,还有缓解的可能。

    严尤觉得,这大新还可以挽救一二,更何况食人食者死其事,纵是病入膏肓,他也要试一试!

    于是严尤下拜稽首,欣慰地说道:“陛下,当然还来得及!”

    但刚刚正常了片刻的王莽,很快又开始神经刀了,在让严尤作为纳言,管理天下钱谷的同时,王莽一拍脑袋,决定在给州牧、郡尹、县宰兵权后,也让九卿们为国效力,和周朝时一样文武结合。

    朝廷中的三公九卿均挂“大将军”称号,严尤就是“纳言大将军”。

    王莽又亲自授予严尤斧钺:“伯石,予想让卿,去平定南方荆州之贼!”

    纵观国内盗贼,乃是青徐的吕母、樊崇先起,如今也势力甚大,已经到了州郡难制的程度,所以王莽才派遣太师羲仲景尚等亲自去统筹青徐兖三州之兵进剿。

    景尚等人倒是频传捷报,今日杀盗贼数百,明日斩贼首上千,东方形势一片大好,王莽稍稍放心,却不料南方又出了暴雷。

    如今这绿林也坐大了,而且距离中原腹心较青徐更近,顿时吸引了王莽的注意力——更别说他前几天才看到了那个“谶纬”,对荆楚更是上心。

    费兴不懂兵,甄阜不敢随意出郡,光靠荆州一家是不行了,王莽需要一个人前往豫州征兵,然后南下统筹荆扬军务以剿贼。

    他相中了大兵法家严尤,打高句丽的仗,他不是办得挺漂亮,而在庙算定策时,事实也证明严尤总是正确的。

    王莽颇为大方:“卿需要哪些人手协助,尽管说来!”

    严尤不假思索,第一时间想到了他的弟子、福星。

    “臣想恳请陛下,将第五伦交给臣来调遣!”

    第五伦若是知道严尤这么看得起自己,肯定要骂娘,一个二个都想坑他。

    倒是王莽大疑:“为何?”

    严尤道:“伯鱼年纪虽轻,却知兵,臣的兵法韬略,他学了不少,先时在新秦中更击破胡虏入寇,亦是将军之才也。”

    “再加上第五伦得扬子云真传,熟知各地方言,又曾南下前队,更可为臣助力。”

    理由很充分,但王莽可不放心让关系太好的两人为正副,独领一方大军。更何况,谁让冀州的消息,比南方来得早呢?若要论两事的严重,比一比对新室的威胁程度,在王莽心中,前者还更急于后者!

    于是王莽只道:“伯石,且让那位也是在新秦中立功的窦融,封为偏将,做你副手吧,先前第五伦问对时,曾盛赞窦融用兵远胜于他。”

    “至于第五伦,予另有安排,已经在路上了!”

    ……

    PS:明天继续加更。

第141章 三窟

    且说半个时辰前,在王莽敲钟召集群臣之际,纳言府的元士耿纯忽然得了署中传唤,说厅堂来了一位光禄大夫,要征他同行去办公务。

    耿纯满脸问号来到厅堂上,才发现等在这的,竟是他前几天才帮忙驾驶过亲迎副车的新郎官:第五伦。

    “伯鱼?”

    耿纯有些诧异,第五伦先前的官职不是太中大夫么?怎么……他目光下移,落在第五伦腰间。

    没错,确实是银章青绶,很显然,第五伦入宫这短短个把时辰里,身份又涨了一截,在问对后,被皇帝拜为光禄大夫,秩比二千石。

    这光禄大夫是闲职,也是块哪里需要哪里搬的砖,但毕竟是青绶大员了,耿纯少不得与他见礼,又奇怪第五伦遇到何事,竟要召自己协助。

    第五伦笑道:“自然是前往伯山的故乡,冀州,同去么?”

    耿纯的眼睛顿时就亮了,他家乃冀州大姓,上太学举孝廉才来到常安,又走了父亲故旧的关系,留任常安作为六百石元士。

    可耿纯干了两年后,越来越不舒心,当今天下最受百姓唾弃的,除了五威司命外,就是管粮食田租、实施五均六筦的纳言官。耿纯在朝廷征发猪突豨勇北征之际,负责运送粮秣去鸿门大营,也见过不少惨事,深知军吏们吃空饷刮活人的狠毒,对这职务自然谈不上什么热爱。

    而以他的年纪际遇,短期内又很难再往上升掌握实权,高不成低不就混了两年后,耿纯只觉得,还不如回去继承家产呢!

    他早就想撂挑子了,之所以还隐忍不发,无非是父亲叮嘱,要他为宗族多留一窟:耿家根基在巨鹿郡宋子县,是为其一;父亲耿艾任济平(定陶)大尹,天下之中,是为其二;加上耿纯留于朝堂,是为其三,纵然一方出了问题,还有两处让宗族避祸。

    可这世道渐渐不安,手里没权没兵心里发慌,人微言轻出了事也没处逃。耿纯寻思,与其守着这小官,还不如回去依靠宗族更安全。

    那天在第五里婚宴时喝了酒,耿纯就叫嚣说要效仿第五伦,辞官归乡算球。

    此事却被第五伦牢牢记在心里,今日便主动相邀,让耿纯借公务的名义回冀州去,何乐而不为呢?

    耿纯为人洒脱,也是对第五伦足够信任,觉得他不会坑害自己,竟连具体的任务都不问,便欣然应诺,立刻去办离职手续。

    不多时,等耿纯再来时,却告知第五伦,出大事了。

    “南方官军进剿绿林,大败。”

    “谁败了?”

    “官军,如今江夏糜烂,南郡也有人造反。”

    虽在第五伦预料之中,但这败得也太惨了。

    耿纯道:“陛下将纳言鲁匡革职,迁为获降郡(五原郡)卒正。”

    “伯鱼,你猜新任的纳言是谁?”

    第五伦摇摇头,耿纯则笑道:”正是汝成婚时的主宾,严伯石。”

    耿纯恭喜第五伦:“伯鱼在朝中,又有一位能撑腰的人了。”

    靠山山倒,不如靠自己,这也是第五伦上次去接皇子那么卖力的原因,他必须表现卓著,才能继续升迁得到实权,而这一回,第五伦期盼已久的“第三窟”终于来了——虽然这洞居然打在了王莽老家里。

    直到二人驾车离开时,耿纯才想起来问目的地,第五伦看着手中王莽亲赐的节杖和封印严密的印信文书,表示出城前暂时不能说。

    耿纯却在一旁猜测开了:“去年冬时,冀州巨鹿郡大侠马适求等人,合谋想要举燕、赵兵反叛,亏得被大司空士发觉上报。三公大夫逮捕党羽,株连冀州豪杰数千人,皆诛死,此事余波未消,莫非与此事有关?”

    这是耿纯故乡发生的大事,幸好他没参与其中,意味着冀州的情况并不比南方好,甚至还更差。

    确实有那么点关系,第五伦摇摇头:“反正我和陛下说了,我不熟悉冀州,需要一个冀州本地人协助。”

    耿纯嘟囔道:“冀州可大了,整整十一个郡,不说明白,谁知道你要去哪?”

    二人出城时,正好遇到窦融苦着脸进得城来,与第五伦拱手行礼。

    窦融看第五伦持节,头戴远游冠,一身出行的打扮,不由问道:“伯鱼此去何为?”

    “去东方。”

    第五伦给了一个模糊的方向,却见窦融一身戎装,好似要出征,诧异道:“周公此去何为?”

    窦融哭丧着脸:“我可能要去南方。”

    原来窦融和第五伦差不多,也是人在家中坐,“喜”从天上来,他被皇帝紧急封为“波水将军”,召入宫中来问对,打算让他作为严尤的副手,去豫州调兵遣将,再往荆州平乱。

    二人辞别后,耿纯奇道:“我看窦周公一脸哭丧相,绝非吉兆啊。”

    “岂不闻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第五伦笑道:“窦融,大概是和你我一样,舍不得家啊!”

    ……

    待出得城后,天色已晚,二人在灞桥驿站休憩,打发仆从车夫去一旁,第五伦则与耿纯纵马到无人之处攀谈。

    “是魏成郡出事了!”

    魏成郡,就是前朝的魏郡(河北省南部),位于冀州最南边,这个郡地位很特殊,因为王莽的老家,就是魏地元城县,王莽年少时还在那边待过几年。

    所以他在宫里和第五伦攀谈用的方言,当然不是普通话,正是魏地言语。

    “有人向冀州牧监副举报,说魏成郡大尹李焉图谋不轨,让人抄录奇异谶纬,里面多有非所宜言之事。”

    第五伦看了一部分谶纬内容,什么“汉家当复兴”,还有“李者徵火,当为汉辅”。反正就是李焉听信了这些谶纬,准备造反,让人抄录此言作为届时的宣传口号,却被人给告发了。

    这件事传到京师来,让王莽大为震惊,这可是自十多年前东郡翟义举事后,第二起郡长官谋反。而且还是旗帜鲜明地反新复汉,据说还打算在举旗后去元城县掘了王莽祖坟,断老王家地脉。

    这还了得?在王莽看来,此事的严重程度,更胜过没有文书、旗帜、口号,只是流动劫掠寇乱的青徐、荆州盗贼,是咎待优先处理的事项。

    于是便点了第五伦的名,让他以光禄大夫身份持节前往冀州魏成郡,会同冀州牧、牧监副处置李焉,然后第五伦作为魏成假尹留任当地,一定要将李焉的党羽统统搜捕出来,赶尽杀绝!

    王莽之所以这么信任第五伦,一来是第五伦曾参与剿灭卢芳的“大汉”,被王莽看做绝不会倒向复汉的人,而且还知兵,足以应付魏成复杂的形势。

    其二,上次第五伦的差事完成得很不错,加上窦融对第五伦的吹捧,提高了王莽对他的评价,如此方能被委以重任。

    谢谢你啊窦周公!

    东方最后的消息是十天前的,眼下冀州形势未明,尚不知魏成郡情况如何。李焉可能被冀州牧和牧监副控制住了,有惊无险,也可能已经反叛,连州并郡,将新室江山捅了个大窟窿。

    第五伦看着耿纯道:“总之,此番魏成之行,祸福难料,实情我已尽数托出,伯山可还愿意随我同往?”

    这让耿纯确实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咬了咬牙:“伯鱼以为,我是胆怯之辈么?此次同行,且让你见识见识燕赵男儿的豪迈!”

    “壮哉!”

    第五伦又何尝没有犹豫呢?新妇的怀抱可是又暖又软和的,谁愿意时隔不久又风尘仆仆给王莽打工啊。

    但魏成郡对他来说,既是挑战,也是在天下大乱前名正言顺掌控一郡军政的机会……可能是唯一的机会啊!

    经过一番犹豫和挣扎后,第五伦决定顺势而为,且去试试。

    这一趟,注定不像上回去南方旅游那么从容雅致,而是要面对明里的刀剑、暗中的算计,一着不慎就可能命丧异乡。

    第五伦当然不是独自上路,王莽答应,他可以带上百名私从,但因事态紧急,总之就是催得人想跑。导致第五伦连家都没法回,只能让张鱼赶回去,给他新婚妻子一封信,然后通知臧怒带个百人队过来,族丁和猪突豨勇的军吏各半。

    本以为要等抵达函谷关时,徒附私从才会追上来,却低估了他们保护宗主、将军的渴望。

    二人次日飞驰至翊尉郡的郑县休憩时,天还未亮,臧怒就带人骑马驾车抵达了,同行的还有一位第五伦没料到会跟来的人。

    凤目英姿,却是他的老丈人,马援!

    原来,是马婵婵收到第五伦匆匆写就的信,上面说他奉皇命要迅速赶赴冀州,连去哪、干什么也没说,只提及安顿下来会接妻子过去。

    这让对第五伦感情日渐加深的新妇大为揪心,看着族丁全副武装去追赶后,只来得及将第五伦的换洗衣裳和一些他爱吃的食物备好一同捎去。

    左思右想后,马婵婵还是求助了自家父亲,希望他能随第五伦去看看,反正最近马援闲得很,整日在家走马斗鸡,就当是出门遛一圈了。

    马援在外面野惯了,能出门自是高兴,可这趟女儿请求下的远行,马援一想到她泪汪汪的眼神就气不打一处来。

    马援辈分大了一层后,也不给第五伦面子了,只抹了一脸冒雨赶路落下的水,骂骂咧咧道:“第五伯鱼,我究竟欠了你什么?”

    若不是欠了他,为何又是嫁女儿,又要来给第五伦帮忙打下手,他究竟是岳父,还是保镖?

    但你是嫁妆啊!

    “丈人行……”第五伦觉得有些感动又好笑,冀州之行,有了马援这武力和颜值担当协助,自是如虎添翼,本想调侃马援几句,老丈人却不耐烦地一摆手。

    “够了,老夫还是不习惯这称谓。”

    马援道:“私下时,叫我文渊即可!”

    ……

    PS:第二章在13:00。

第142章 反贼何苦难为反贼

    “皇帝也是瞎了眼,居然让叛逆去处置叛逆。”

    在东行的路上,马援单独听第五伦详细说了此行的使命后,只斜着卧蚕凤目看他,意思十分明了。

    第五伦只是哂然一笑,马援在贺兰山前听他说了“大志”,已将第五伦视为反贼,可就这样,他还是瞒着两位兄长真相,仍把女儿嫁给了自己,现在第五氏和马家绑在一起了,还能大义灭亲不成?

    第五伦故意问他道:“丈人行,你对这魏成大尹欲反新复汉之事如何看?”

    马援陷入了思索,半响后才沉吟道:“天下反复,盗名字者不可胜数,你道他复的是真汉,还是假汉?依我看,李焉亦是此辈也。”

    确实如此,打个复汉旗号就正义化身了?那西北的卢芳算啥。

    再者,虽然都是反贼,但反贼也分派系,马家在前汉武帝时就是大逆,否则他的两位兄长也不会积极拥抱新朝。至于第五伦,更是从未做过汉家臣子,也就他大父第五霸没事总念叨几句强汉男儿在异域横行的傲人战绩。

    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前朝强盛时的气势固然值得怀念,但其衰败沦亡之际的黑暗亦不能无视,精神刘家人,做不得。

    所以,他们显然和复汉的这批人有异,同行是冤家啊!王莽这次还真是用对人了。

    因为事态紧急,第五伦与马、耿连一路上的城郭大邑都顾不上进,第五伦绘画沿途地图形势的时间也没。百多人以日行百里的速度驰骋,七月底便抵达了新村又一个大队:后队郡(河内)。

    河内(河南北部)再往北,魏地(河北南部)近在咫尺。

    来到此处,与提前奉命抵达的五威司命府掾吏郭弘接头后,第五伦才惊讶地得知……

    这来回都快一个月了,魏成大尹李焉竟然还跟没事人似的稳坐邺城!

    冀州牧和牧监副这两个大吏,居然就在北边干看着,啥事都没干!

    “你们在等什么,等我么?”

    ……

    州牧的前身,乃是汉朝时的刺史,汉武帝以后,全国分十三州,设“州刺史”一人,主要职务是监察二千石和各郡豪强不法之事。

    不过那时刺史权力虽大,但秩禄尚小,才比六百石。

    到了王莽当政后,为了适应地方郡国渐渐与中央离心的新局面,遂按照古书上“七命赐国,八命作牧“这句话,正式改刺史为州牧,见礼如三公,工资翻了好几倍。

    到了近几年,随着郡国盗贼频发,王莽又赋予州牧兵权,让他们加大将军号,统筹一州剿匪事宜。不过随着州牧职权重心转向剿盗,之前的监察就松懈了。王莽决定再设“牧监副”一职,作为州牧副手,职责秩禄一如过去的刺史。

    耿纯对此颇为不解:“既然有州牧掌兵可调遣各郡郡卒,又有牧监副督查地方之权,竟一事不做干等朝廷诏令,实在是不该啊。”

    马援也如此认为:“前朝时,州刺史便能够在紧急情况下追捕谋逆者。昭帝年间,齐孝王孙刘泽欲图谋反时,青州刺史隽不疑发现后,直接逮捕了叛逆,之后才上奏皇帝。宣帝时,冀州发生民变,冀州刺史张敞也立刻调兵谋诛渠帅。”

    就算没胆量直接发兵平乱,起码也能学学昭宣时的扬州刺史魏相,强势一点,将所在的各郡国二千石官员“多所贬退”啊。

    第五伦道:“大概是害怕惊动了李焉,促成他速叛吧。”

    其实,更可能是太过庸碌和缺乏决断,毕竟新朝现在的官场之道,是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一些大吏,宁可坐蜡也不愿主动。

    好消息是,李焉不知道他的谋划已经泄露,也在等,没有匆匆举旗造反。魏成被打成一片白地,对第五伦这走马上任的假尹可没好处。

    如今魏成局势不明,李焉掌握一郡军政大权,肯定有其班底死忠,第五伦等人贸贸然进去,可能会直接送了人头。

    “不论如何,还是得和冀州牧、牧监副取得联系,郭掾吏,他二人如何何在?”

    颍川人郭弘当年还奉五威司命之令,去宣明里缉捕过第五伦呢。但第五伦知道他只是小吏承上命行事,只将仇记在陈崇、孔仁处,没为难郭弘。

    郭弘只道:“听闻二君如今尚在巨鹿。”

    巨鹿,正是耿纯的老家,第五伦点了他的名:“就劳烦伯山跑一趟,去将诏令副书交予二君,让他们发冀州郡兵南下。”

    “我就假装是回乡省亲,路过魏成郡,李焉当不会怀疑。”耿纯平素嘻嘻哈哈,但做起事来却也认真,应诺而去。

    而第五伦自己,则另有去处,皇帝在制诏里,让他持节前往东郡,风谕治亭郡(东郡)大尹王闳派兵前往魏成。虽然治亭属于兖州,却是距离魏地,尤其是王莽老家元城县最近的地方,别的不说,先得把祖坟给护住了!

    但第五伦要动身时,马援却不和他同行。

    “我去邺城。”

    马援是个喜欢自己拿主意的人:“伯鱼不单需要外力,还得有内应。”

    “李焉不是在招纳四方俊杰图谋大事么?”

    马援拍了拍自己,笑道:“如今,关中驰名的豪杰马文渊,来投他了!还不速速吐哺相迎?”

    ……

    自河内沿着大河往东行数日,就是东郡(河南濮阳)。

    就第五伦所知,这个郡是被王莽上了黑名单的,因为十多年前,王莽居摄准备代汉之前,就是东郡太守翟义掀起了一波反对王莽的大浪潮。

    当年翟义联合汉宣帝的曾孙、严乡侯刘信,乘着秋后校兵时,发动郡兵举事,传檄声讨王莽书于各州郡。严厉谴责王莽名为汉公,实为汉贼,说他毒杀汉平帝、骗取摄政尊号、挟天子以令诸侯、蓄谋汉家天下等罪状。

    末了还立刘信为天子,另立中央,聚合了十余万人,声势浩大,吓得王莽差点打消了代汉之谋。

    不过当时天下皆已厌汉政,翟义的举事雷声大雨点小,被王邑、严尤轻松平定,他本人被分尸示众。倒是那位“天子”刘信不知所踪,或以为死,或以为亡。

    事后,王莽似乎觉得东郡太大,于是改制时将其一分为二,东边是“寿良郡”,西边是“治亭郡。为了控制这翟义残党活动的地域,还派遣了自家人来做大尹。

    不过看来王大尹治理此地十余年,颇有仁政的成果要保不住了。如果说后队还算安定,第五伦进入治亭后,则发现沿着浑浊的黄河有大批流民,自东向西行进,沿途城邑大门紧闭,犹如敌国。

    第五伦也连忙让属下将使者的节杖收起来,生怕暴露身份。毕竟朝廷天使的名声实在太坏,被替天行道的盗贼劫杀、被义愤填膺的流民围殴致死事时有发生,不得不防。

    八月初,第五伦抵达治亭郡首府濮阳后,出示光禄大夫符节后,便入得治亭郡府,见到了治亭大尹,王闳(hong)。

    王闳字公羡,五十余岁年纪,就第五伦所知,他乃是王家代汉的大功臣:王闳的父亲是“五侯”之一的平阿侯王谭,汉哀帝时打压王氏,连王莽都赶出了京师,倒是王闳得以担任中常侍。

    汉哀帝好男色,宠爱董贤,任命他为大司马,而做了皇帝几年后,觉得世事难以挽救,颇感疲惫。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在一次麒麟殿的小宴上,汉哀帝竟举酒指着董贤对群臣道:“吾欲法尧禅舜,何如?”

    这是以己为尧,以董贤为舜,要公然禅让了!

    虽然老刘家的皇帝多是双向插头,但对男爱到这种程度的,真的唯独汉哀帝独一份,他却不知,这简直是在害董贤。

    此言将连同董贤在内的所有大臣都吓傻了,还没等董贤表态,当时担任中常侍王闳便站了起来痛斥汉哀帝:“天下乃高皇帝天下,非陛下之有也。陛下承宗庙,当传子孙于无穷。统业至重,天子无戏言!”

    这话义正言辞,哀帝闻言默然不悦,下令王闳以后再也不得侍宴。

    汉哀帝和董贤作为王莽的敌人,被王闳如此一番抢白,真是大快人心,而此事传出宫后,使得士人对汉家天子更加失望至极。

    等到汉哀帝驾崩,王莽重新上位,在打击异己的时候,王闳也出力甚多,被视为王家二号人物。

    可随着王莽权势日益巩固,王闳却被渐渐排挤出了王家的核心圈子,王邑等人后来居上。至新朝建立后,王闳也只封了个侯,与几位上公相差甚远,世人本以为他起码能做四辅三公四将,再不济也能得九卿六监之位,岂料最后却被撵到治亭郡来做大尹,虽是富郡,但还是有点远放的意味。

    究竟是和王莽政见不合,还是受到了堂兄忌惮?不得而知,反正这次魏成出事,王莽第一想到能倚仗的人,不是冀州牧,仍是堂弟王闳。想来皇室成员,肯定是大新铁杆吧。

    但奇怪的是,王闳见到第五伦时,却颇有些紧张,与他当年痛斥汉哀帝时的从容气度不符,难道是人越老越胆小么?

    “闳拜见使者,不知天使来我鄙邑,所为何事?”

    第五伦看了看一旁的郡丞等人,靠近王闳,低声道:“奉天子之命至此,还请大尹屏退左右,方敢读诏!”

    王闳看着年轻的第五伦,似是感受到了他干大事前的杀气,只深吸了一口气,说自己要去郑重洗沐更衣后,才敢接诏。

    第五伦请他自便,只负手在厅堂里看看屏风镜架灯烛之类,等了一会,才听到郡府中乱作一团,有人惊呼道。

    “快召医者,大事不好。”

    “王公,服毒了!”

    ……

    PS:第三章在18:00。

第143章 惊弓之鸟(求月票)

    “草……草率了。”

    听闻王闳服毒,第五伦差点惊掉了下巴,这谁TM想得到啊。

    他刚想出门去看看王大尹,刚到门口就被堵了回来,郡府中的武士都按剑死死盯着他,若非郡丞拦着,恐怕要冲进来将第五伦杀了。

    王闳毕竟经营治亭十余年,早就根深蒂固,他的宾客私从们只识主君王公,不认朝廷天使。

    第五伦犹如遭到软禁,他带来的数十人还被隔绝在府邸外,不知此中惊变,可将第五伦急坏了。

    急也没用,第五伦一反思,先猜测王闳是否也参与了李焉谋逆之事,但若是那样,还不如直接将他拿下,何苦自杀呢?这天下尚未到土崩瓦解的程度,身为王家人,就算要跳船,也应先自保于郡,小心观察一段时间。

    稍加思索后,第五伦猜到王闳忽然服毒的可能:他,是王家人啊!

    而世人皆知,王莽对王家人最是狠辣严苛,且不说那些亲自逼死的儿孙,就是稍稍往外看看他的近亲们,也不好过。

    诸如亲叔叔,红阳侯王立,因为名声太臭且受王政君庇护,有威胁,杀!

    平阿侯王仁,也就是王闳的兄长,亦因同样的原因,杀杀!

    王莽胞兄的儿子,他年轻时极其疼爱,当成儿子来养的衍功侯王光,因为私下让执金吾帮忙杀仇人,事情败露,王莽斥责。王光的母亲,王莽当年跪着奉养的嫂子倒是聪明人,问儿子:“你看自己与摄皇帝的亲近程度,较长孙、仲孙如何?”

    王光一想,王莽连长子、次子都不饶恕,何况是他?于是母子一起自尽,杀杀杀!

    拥有如此辉煌的弑亲战绩,动辄四杀、五杀的,第五伦要是王家人,也提心吊胆啊。

    更毋论王闳亦曾威胁到王莽地位,而政见也不一定相合,加上这治亭郡盗贼频发难治,只怕时刻都恐惧皇帝派人来问罪吧?因为神经时刻绷着,或许心里也确实有鬼,在看到第五伦车上所负的“尚方斩马剑”后,还以为是针对自己而来。

    从汉朝开始,此剑便常交给行使命的大臣:“赐尚方斩马剑,断佞臣一人以厉其余!”

    王闳遂被吓到,做出极端之举。

    第五伦不由暗悔:“下次再遇到王家人,我可得悠着点,他们实在是被王莽吓唬太久,太过脆弱。”

    正思索时,厅堂的门开了,却是一个十六七岁的毛头小伙腾腾几步冲了进来,仗剑指着第五伦骂道:“你这竖子,究竟说了什么?害我叔父至此。”

    此人名叫王磐,字子石,正是早先被王莽处死的平阿侯王谭之子,被王闳养在府中。

    “大胆!”这大概是离死亡最近的一次,第五伦努力镇定,持节喝令道:“吾我乃天子使者,伤我如同谋逆!”

    第五伦肃然道:“治亭一郡,挡得住大司空王邑的百万大军么?汝等宾客私从,用兵能和纳言大将军严伯石相提并论么?届时皆如昔时翟义一般,被尽数诛灭,还害了一郡百姓。王公一生忠良名节,恐怕都要为汝等所毁啊!”

    明知道朝廷是纸老虎,日薄西山,却还得抬出来。

    果然,如今朝廷使者的名号吓唬不了人了,宾客们还有些犹豫,王磐竟仍咬牙切齿道:“我叔父若是没了,定要汝走不出这厅堂。”

    这话却给第五伦透露了难得的信息,得知王闳还没死,他立刻看着后头管事的郡丞和门下掾道:“王公没事了?实不相瞒,我这次奉命来治亭宣诏,绝非对王公不利,也不是要将他调离,反而是嘉奖和重用!此情还望速速告知王公!”

    郡丞、门下掾等人都一脸:“你怎么不早说!”

    他们连忙将王磐拽走,过了一会后,整理衣冠重新来迎第五伦:“光禄大夫,郡君有请。”

    ……

    王闳的命虽然被一众医者保住了,但虚弱得很,暂时没法下地,只能在寝屋里见第五伦。

    而刚进屋子,第五伦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确有其事,竟感觉自己在空气中,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粪味。

    王闳服的是什么毒药他不知道,但诊治办法倒是不言自明,多亏了黄汤粪汁催吐呗。

    如今再见,王闳亦颇为尴尬,确实如第五伦所料,因为新仇旧怨,他对皇帝施政极其不满,又始终畏惧像其他王家人一样被赐死,便常常系药于手内,随时准备自杀留一个体面。

    但这苦衷如何跟第五伦言说呢?好在第五伦聪明,一个箭步过来,朝王闳作揖道:“久闻东郡濒临大河,有鱼名河豚,肉极鲜美,不食河豚,不知鱼味,然却有毒,王公往后还是要切记少食啊,国家几乎失去了一位栋梁!”

    第五伦的意思是承诺不会将此事回报朝中,这台阶倒是给的舒服。

    此事翻页后,第五伦总算能将怀里捂热的制诏读完了。

    但听闻第五伦此来与己无关后,王闳更加尴尬,自己简直是惊弓之鸟,离群孤存,飞得慢,其声哀,在这乱世无所适从。听闻皇帝那儿一声弦响,竟害怕到自己掉了下来,殊不知这箭是射向邻郡的。

    王闳确实和李焉没有关系,毕竟对方心再大,也不可能膨胀到想早早拉一个王家人反新复汉。

    王闳只道:“不曾想李焉竟如此大胆,难怪近来郡中多有流言谶纬,在流民中散播,果然是他所为。”

    这第五伦还真不知:“什么谶纬流言?”

    王闳让门下掾进来,将那些民间暗暗传播的谶纬一一告知第五伦。

    “第一句是……文帝发忿,居地下趣军,北告匈奴,南告越人。”

    这句就触犯第五伦底线了,反新复汉没问题,可你居然想学卢芳,勾搭匈奴,还想拉南方的句町入伙?

    第二句则是:“江中刘信,执敌报怨,复续古先。”

    此言和解?这刘信乃是汉宣帝曾孙,出身东平王室,十多年前翟义起兵反莽时立的“天子”,王邑、严尤扫平东郡后,翟义身死,刘信则突围后不知所踪,果然被利用起来,当成“扶苏、项燕”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第三句是:“四年当发军。太白杨光,岁星入东井,其号当行。”

    大概是和“岁在甲子,天下大吉”类似,是想在地皇四年举事吧,明年当真有岁星入东井这天象么?看来李焉的手下有能夜观天象者啊。

    倒是第四句最让第五伦重视。

    “江湖有盗,自称樊王,姓为刘氏,万人成行,不受赦令,欲动常安、雒阳。”

    “樊王……”

    “说的是……泰山贼首樊崇?”

    这脑洞不错,结合上下文,意思是如今在青徐兖三州闹得最大,已聚众数万的樊崇,就是刘信的化名。看来李焉是想要借起义军的力量啊,不过滑稽的是,反而是泰山樊崇那边,起义都三年了,仍是无文书、无口号、无旗帜、无编制的混乱象,樊崇肯定是大老粗,说他是刘信,这大概是李焉等人的一厢情愿。

    这些新情况,王闳也早就派人送去常安,恐怕王莽知道后,会更加抓狂。

    王莽的制诏中,倒是赞了王闳的忠恳,决定给他增加秩禄,还表示愿意让侄儿王磐继承平阿侯的爵位,末了才勒令王闳,立刻发郡兵,一支随第五伦前往魏成君缉捕谋反的李焉,另一支去往老家元城,护住祖宗坟冢。

    眼看王闳陷入思索,没有立刻答应,第五伦立刻道:“我知道治亭要防备东方樊崇等贼,又要约束过境的流民,兵力捉襟见肘,但王公,李焉扬言要反新复汉,一旦得逞,恐怕会对元城王氏祖坟不利。”

    “元城孺王(王贺)、阳平顷王(王遂)亦是大尹的祖先,难道就能坐视李焉损毁么?”

    第五伦在暗暗提醒王闳,哪怕王闳不认可新朝之政,对皇帝不以为然甚至畏惧仇视,可他的血脉和祖宗,却是改不了的。

    这话起了作用,王闳只长叹一声道:“敬受诺,闳自当奉君命行事。”

    离开王闳寝房后,第五伦扫视外面扶着腰间剑,对自己虎视眈眈的宾客私从,恐怕王闳一声令下,就能将他击杀。第五伦全程表面镇定,手心冷汗都出来了,谁能想到,还没到魏地,就如此刺激。

    “真险啊!”

    经此一遭后,第五伦只迫切希望能尽快摆脱局面,了解此事,赶紧拥有属于自己的力量!

    ……

    王闳一如诏令所言,派出了两支兵,三千人由郡属令所率,跟在第五伦的使团后前往魏成郡,在节杖诏令不管用时动用武力。

    又有一千人赶赴元城王氏老家,护住祖坟周全。

    离开濮阳城时,第五伦却见城内还算繁华,屋舍林立,唯独有一片废墟,屋顶都被拆毁,灌注了污水,十分突兀地横亘在城中心。

    “这是当年翟义的宅第,陛下效仿周公毁管、蔡之宅,令人损污。”

    而出了濮阳后,又见城外的道路两旁,竖立着高大的表木,挂着干枯已久的骷髅尸骸,上面刻着字曰“反虏逆贼碭鲵”。

    原来是翟义党羽被捕者,被活活钉在表木上示众,以惩叛逆,长吏常于秋天循行,勿令毁坏,也不准收葬。

    这可是关中看不到的风景线啊,第五伦才真切感受到王莽对反对他的人是多么愤恨,可这还不算什么,郡属令告诉第五伦:“当初东郡有豪侠名曰王孙庆,和翟义、刘信一同谋逆,侥幸潜逃,直到几年前才缉捕归案,送到常安,大夫可知陛下如何处置他?”

    活活烧死?第五伦听说王莽很喜欢这种刑罚,对付西域都护府那些叛逃入匈奴的人就这么搞的。

    但他还是小看了王莽的想象力。

    “陛下命令太医、尚方与技艺高超的屠夫,共同将王孙庆的尸体刳剥解剖,用尺量度五脏,用竹条通导血脉走向,知其终始,还说……这么做,可以让后人钻研出如何更好治病!”

    第五伦却是听呆了,且慢,这难道是中国第一次医学解剖尸体么?他可以作证,王莽这么做……

    “确实可以让医学进步!”

    ……

    至八月上旬,第五伦走在前方,而治亭郡兵跟随在后一日距离,从白马津渡河,进入魏成郡境内的黎阳县。

    让第五伦没想到的是,先前被自己安排在马援身边,负责传递口信的张鱼已经赶到这儿。因为害怕书信会被李焉亲信搜出,便由他给第五伦复述了两句马援的口信。

    “马公说,伯鱼速来!”

    张鱼一板一眼,认真地重复马援的原话。

    “再不来,我就要被李焉,拜为复汉将军了!”

    ……

    PS:翟义党王孙庆捕得,莽使太医、尚方与巧屠共刳剥之,量度五臧,以竹筵导其脉,知所终始,云可以治病。——《汉书王莽传》

    (白银萌加更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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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我到河北省来

    邺城(河北临漳)在太行东阳、漳水之阴,早在六百多年前,春秋时就有城郭聚落。不过最出名的还是魏文侯时西门豹治邺,他治河投巫的故事,几乎妇孺皆知,到了汉朝时,邺城作为魏郡首府,虽不如北边的邯郸,亦是河北一都会。

    马援来此地不过十日,竟混进了叛贼团体当中,实属机缘和运气。

    他料想,马氏与第五伦联姻不过是上个月初的事,一般来说,若非特别关注,消息慢慢传到魏地来,起码要几个月甚至一年半载,更何况现在各地交通被盗贼阻断,更延迟几分,怕个屁。

    马援一向胆大,遂以本来姓名入得城中,很快就吸引了一个人注意。

    关中斄(lí)县人严春,在魏成大尹李焉门下做宾客,也关注外来人的动静,听说有位容貌不俗的马援到了邺城置所,还出手教训了贪他财物的小吏,遂来一观。

    “果然是文渊啊。”严春年轻时也作为游侠,与马援结识,如今见到故人颇为欣喜,问起马援的经历来。

    “先时听说文渊纵囚被朝廷缉捕,不知下落,夏时天下大赦,你应也脱罪了,怎不回家,为何会来此处?”

    马援只道:“我孑然一身,又是有案底的匹夫,难以再做官,还能去哪?两位兄长痛恨我不务正业,都快不认我了,遂想悠游于燕赵之地,看有没有豪杰可以投奔,做一番事业。听说魏成大尹近来效信陵君,招徕侠义之士,遂来看看。”

    有了人引荐,马援遂顺理成章做了李焉的宾客,但仍在团体外围,参与不到造反之事。

    可靠着他不俗的武艺和谈吐,这鹤立鸡群的做派,很快就在新宾客中脱颖而出,最后甚至吸引了李焉本人的注意。接见过马援一次后,将他从下宾一路升为上宾,伙食从吃鱼无车变成顿顿有肉,还有车马接送。

    倒也不是单看马援本领,李焉还有点贪图他两位兄长都是握有实权的封疆大吏,想着若能派马援去说服扬州牧、增山连率一起反新复汉,成功率岂不是高了许多?

    但直接导致马援更进一层,混入造反中枢的,却是一件让他哭笑不得的事。

    鼓动李焉反新的谋主,是来自邯郸的卜算者,名为王况。

    王况跟随李焉不少年了,眼看天下渐渐骚动,遂告诉李焉:“新室即位以来,民田奴婢不得卖买,数改钱货,征发烦数,军旅骚动,四夷并侵,百姓怨恨,盗贼并起,汉家当复兴。君姓李,李者徵,徵,火也,当为汉辅。”

    而但凡李焉要用人,都得先过王况这关:就是让王况隔着帷幕看看宾客官吏的面相,再用他们的生辰八字占卜。

    结果王况一见到马援,就对他的面容颇为惊奇,以龟筮之法算之,大为欣喜,告诉李焉道:“主公的这位新宾客马援,从他面相里看,注定要成为复兴汉室,拓广疆域的大将军啊!”

    ……

    王莽因为哀章胡编乱造的金匮天书,将看门的、卖饼的人纳入四辅四将中,视国事犹如儿戏。

    而要造王莽的反的魏成大尹李焉也好不到哪去,他对王况信之不疑,遂对马援更加看重,让严春拉了马援入伙,问他对朝廷看法,马援自然多流露不满之意,李焉认为此人确实可用,遂让严春与他道明局势。

    一切如马援所希望的,只是最后要拜他为“复汉将军”却把马文渊给弄傻了。

    “会不会太草率了些?”马援好心提醒这群反贼,刚加入几天的人应该再考察考察,这么快委以重任容易出事。

    “不必意外。”严春告诉马援:“文渊兄别看我这样,亦是‘辅汉将军’呢!”

    马援这才知道,原来被李焉纳入造反核心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被许诺了官职,文士书吏则为九卿,武士轻侠则为将军。

    什么灭新将军、扫新将军、扶汉将军、兴汉将军,起码有十几个,他们做得,马援就做不得?

    眼看再玩下去就要弄假成真了,马援连忙打发与他同来的张鱼去设法联络第五伦递口信,告知邺城虚实,觉得可以收网了。

    毕竟,以马援进入邺城这短短十日所见,李焉、王况难成大事。

    青徐、荆州的大盗们,其病在于缺乏文书、旗帜、制度,没有明确的目标。而蓄谋造反的李焉、王况,则走了反方向,和王莽一样,太过沉迷于理论建设。

    那些第五伦在东郡听闻的口号,就是王况帮李焉编的,想法很好,打着百姓怀念的汉文帝旗号举事,然后需要传统友邦匈奴、越人出兵协助壮胆。

    连举事时间也定了:地皇四年十一月,还有一年多,尚早。

    李焉是孝廉出身,真是孝廉造反,三年不成。

    更过分的是,王况居然帮李焉将王莽手下那四辅三公四将九卿六监的命运也算了个遍,料其吉凶,等灭了新朝后哪些人能招降,哪些人要杀掉,不一而足,总计十余万言。

    但事情计划得太细,往往会被现实打脸,卜者王况假言,当年翟义拥立的刘信没死,化名樊崇,就是泰山贼大头领,希望能把起义军也拉过来以助声势。

    然而李焉派往泰山的使者,却迟迟未归,要么是在路上被饿疯的流民抢了,要么是被泰山贼劫杀。

    眼看联络不上樊崇,王况面见李焉,又提出了一个计划。

    “主公,既然要复汉,就必须拥立一位汉家天子,否则名不正言不顺。”

    李焉同意:“但真正的刘信不知所踪,樊崇也难以往来,要不然,吾等拥立河北刘姓宗室?”

    河北在汉时建立过许多个诸侯国,除去汉平帝出身的中山国外,还有河间、赵国、真定三处。如今河间王刘尚还在人世,邯郸有赵缪王之子刘林,真定有真定共王之子刘杨,他们在汉则为诸侯,在新则为豪强,是李焉心中的同盟者。

    王况却摇摇头:“彼辈皆乃孝景皇帝子孙,世系太远,恐怕难以服众,臣近来却觅得一位血脉更纯正的宗室。”

    李焉大喜:“莫非是孝宣皇帝子孙?”

    世人皆知,随着成、哀、平国统三绝,汉元帝后代绝嗣,连王莽扶持的孺子婴都只能从汉宣帝的曾孙里挑。

    王况摇摇头:“更近!”

    “主公可知‘刘子舆’?”

    这是萦绕朝野数十年的传闻,李焉当然知晓。

    汉哀帝无子,是因为无法生育,亦或是对女人压根不感兴趣,但风流倜傥汉成帝却曾有过不少孩子。

    许多嫔妃诸如许皇后、班婕妤,都受汉成帝宠爱,生过儿子,但这些孩子要么夭折,要么隐而不见。

    他们到哪去了呢?当年有司隶校尉弹劾,说皆是赵飞燕、赵昭仪姊妹所害,掖庭中御幸生子者辄死,又饮药伤墯者无数。死婴埋在掖庭狱楼垣下,并迫使他们的母亲自杀,还处死了六个宫中奴婢当事人,言辞凿凿。

    又说其中一个孩子,被宫长抱走了,不知下落。

    这件事曾闹得很大,但彻查后却又无下文,外戚王家只是将赵昭仪赐死了事。

    虽然成帝的儿子没找到,但这皇室花边新闻已经传遍朝野。

    诸如飞燕、合德姊妹一瘦一肥的绝色组合,掌上舞与温柔乡,叫男人们津津乐道。

    而市井的妇女们则专注于汉成帝驾崩前夜,赵合德酒醉,给成帝一连服下七丸“昚恤胶”,结果整整一夜,宫女们只听到成帝和合德在帐中欢笑不止,到了第二天,成帝竟脱阳而死。

    至于赵飞燕为了怀上孩子与他人通奸等事,都被传得沸沸扬扬——朝政大事百姓们不懂,也不敢聊,可男女床榻间那点事,嘿嘿嘿,谁不懂?

    还有成帝那个据传被送出宫的儿子,有说法是他没有死,而是被忠诚的老宦官庇护,生活在民间。这件事和成帝、赵后的桃色新闻一起散播天下,普及到了什么程度?赵魏之地的田间老农都能津津乐道唠上一二。

    李焉就知道,大概十年前,就有人遮拦王莽大臣的车驾,自称是“汉氏刘子舆,成帝下妻子也”,然后叫嚣着刘氏当复,让王莽赶紧退位。

    这不是找死么,五威司命一通拷打审问后,那男人招供,说他只是冒充的,这件事也就过去了。

    可王况却告诉李焉:“那人只是替身,是派去试探王莽,真正的刘子舆尚在人世!”

    “何不早言?”李焉大为惊喜,竟没有怀疑,刘子舆的故事流传太广了,民间痛恨新政,怀念前汉的思潮已经难以阻挡,若能打出这面旗帜,定能得到河北诸郡的刘姓、豪杰群起响应。

    王况笑道:“刘子舆化名王郎,当年逃避妖后赵飞燕迫害,逃到了蜀地,通晓天文、历法,精通相面算命之术,亦以占卜为业。正是他发现河北有天子气,才告知我来辅佐大尹。”

    “如今刘子舆察觉天下将有大变,也辗转到了河北,不日将至邺城!”

    ……

    那不知真假的”刘子舆“到没到河北不知道,但第五伦,确实已经在白马津,踏上了这片土地。

    五威司命的掾吏郭弘询问第五伦:“光禄大夫,接下来打算如何做?”

    虽然去通知冀州牧、牧监副的耿纯还没音信,但有了治亭郡兵三千在后,再加上马援作为卧底,传回来的邺城虚实,第五伦多了些底气。

    第五伦看着冀州箴上的地图:“按照文渊口信,参与李焉谋逆的,不过是他一众宾客,以及被说服参与其中的属长而已,数十人而已,大多数官吏并不知情。”

    同行的治亭郡属长提议道:“依我看,不如虚张声势,多树旗帜,号称朝廷的景尚将军率三万大军抵达城下,围邺一角,射诏令入城抨击李焉之罪,扬言只诛首恶,城中士吏惶恐之下,当会如何?”

    嗯,很可能会适得其反,让全城团结在李焉身边抵抗……

    放在正常的王朝,这是个好主意,但别忘了,这是大新啊!

    在濮阳,新朝的剑,都已经快斩不了新朝的官儿了,更何况是魏地。

    毕竟新军不管是王师还是郡国兵,名声都太坏了,尤其是那个景丹的亲戚,太师羲仲、景尚,奉皇命来平定青徐盗贼,结果却击贼不利,虐民有方,所过放纵,邺城人还怕他们屠城呢!

    而治亭郡兵里,第五伦瞅着想进邺城抢一波的就大有人在嘛。

    这局面,若不速速去将绳结斩断,一旦慢了,就真拧成一个死疙瘩了。

    虽说自己是结了婚的男人,不是毫无牵挂的单身狗了,应该采取稳妥一些的策略。

    而经过在濮阳城中人为刀俎的惊吓后,再要第五伦再入城行险,他是有些不愿意的,但想要成大事,有些险就不得不冒……

    犹豫,就会败北!

    第五伦果断做出了决定:“李焉不是仍在招募豪杰么?我会带人化名混入城中,联络文渊,伺机斩捕李焉。”

    “擒贼,先擒王!”

    ……

    PS:第二章在18:00。

第145章 骗纸

    因汉时漳水尚未改道的缘故,邺城在漳水南数里。

    城外西门豹所开十二沟渠边农田连绵成块,同色如海。而魏郡首府坐落其间,则呈长方形,城中有一条干道连通东、西两城门,将全城分成南北两部分。

    城北为官署、郡府和粮仓、武库、马厩等。城南则是里坊,散乱的民居紧凑挨在一起。东门外为市场,迎宾客的置所驿站也设于此,管理小驿的正是马援的关中老乡,那位被内定为“辅汉将军”的严春,顺便招揽各地豪杰。

    八月十一日,有一队客商从南方抵达此地,为首之人一袭白衣,到驿站后就提出要见郡大尹李焉。

    严春很不高兴:“汝等是何许人也?李公忙碌郡务,岂是谁都能见的?”

    那白衣青年一口地道的东郡话:“也不瞒你,吾等乃是乔装打扮,匆匆至此,我是治亭大尹王公族侄,奉族叔之命,有样东西要给李公过目。”

    严春一愣:“邻郡大尹的子侄来此作甚?”

    “生死攸关,涉及无数人的性命……”第五伦让人打开车舆,露出了里面的东西,俨然是朝廷使者的节杖!

    严春识得此物,因为过去经常见过路的五威将率持着,顿时大惊:“敢问如何称呼?”

    第五伦拱手:“王伦!”

    ……

    新朝使者节杖一如汉制,以竹为主,柄长八尺,以牦牛尾其眊(mào)三重,并加了黄色的穗子。

    还有那封王莽下达给治亭大尹王闳的诏令,要他发兵斩捕李焉!皇帝用玺正正盖在上头,李焉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绝对假不了。

    至于另一份任命光禄大夫第五伦为魏成假尹的诏令,当然不会傻到随身带来。

    确凿无误,李焉反新复汉的意图早叫朝廷知晓,朝廷风諭地方讨伐,北有冀州牧的大军,南则是治亭郡卒,魏成覆灭之灾就在眼前!

    这让本已下定决心的李焉一时失神,竟然失手将诏令掉落而不觉。

    第五伦也没机会上前去帮他捡起,因为李焉的亲信们看他很严,入内时搜身不得携带任何尖锐之物,连头上的簪都给拔了。

    尤其是那个叫马援的家伙,他因为刚加入不久,也轻易近不得李焉左近。却狗仗人势,搜身时竟对第五伦上下其手!

    模样俊朗了不起么?生了个漂亮女儿了不起么?

    二人贴近时可没少交换眼神,第五伦对马援怒目而视,马援亦狞笑着还以颜色。

    隔了半响,李焉才抬起头道:“王伦,治亭大尹既然是皇室宗亲,又得了天子诏令,奉命而行即可,为何要将使者软禁,而派你来告知于我?”

    第五伦叹息:“敢问李公,天子对待什么人最为严苛?”

    李焉不假思索:“对王氏最严。”

    “没错,正是吾等王姓宗室!”第五伦苦笑道:“皇帝四子皆死,旬月四丧,而王公之兄平阿刺侯亦遭诛杀。王公本来为皇帝立有大功劳,却只封了侯,外放到治亭为尹,一干就是十几年。”

    “每当朝中有王氏死亡消息传来,叔父都西望而涕,惶恐不知何日步他们后尘,便常备着毒药,准备在不妙时一死以保全体面!”

    说到这,想到王闳当真被吓得服毒,不得不吞粪催吐,第五伦竟流了泪,此言句句属实,他可没胡说。

    “也不瞒李公,叔父虽为宗室,可一直不认可皇帝篡汉之举,李公派人到东郡散播谶纬,叔父看在眼里,却没有戳穿,反而盼着李公有朝一日举事,他也好响应。没想到先一步被朝中鹰犬察觉,遣使欲让治亭与魏成邻里相残。”

    第五伦切齿道:“皇帝不过是假虢伐虞,唇亡齿寒啊,今日若李公被灭,明天岂不是就轮到治亭了?”

    “于是叔父便软禁使者,盗其节杖,取其诏令,让我立刻送来,告知李公此中急迫,还想与李公暗暗结盟。”

    “治亭之兵已至白马津黎阳县,但只是假打,只望李公立刻兴兵,挡住南下的冀州牧之兵,而治亭愿为君肩背,届时里应外合,共击冀州牧。”

    李焉陷入了沉吟,让人带着这“王伦”下去后,不多时,果然得知了治亭兵渡过白马津,已经进军至内黄县却停下的消息。

    李焉喜欢做计划,然后按部就班地执行,如今被彻底打乱,他顿时没了主意,只找来谋主王况,哭丧问他:“先生,为之奈何?”

    王况在预言王莽大臣顺逆的谶纬里,翻出了关于王闳的那份,此人确实被他们判定为可以争取的对象。但必须举事后才行,没想到反而是王闳给他们递消息救了一命。

    事到如今,谋反暴露是确凿无疑的,必须立刻行动起来,否则只能引颈待戮。而来自治亭的善意,成了他们在洪流中必须抱住的树枝,否则腹背受敌。王况建议,应该立刻派出亲信,跟“王伦”南下,表示魏成郡愿意结盟。

    这时候李焉忽然想到一点,问方才一直在帷幕后观察的王况道:“先生,你看那王伦,面相如何?”

    “不好。”

    王况笃定地说道:“此人满面阴德纹起,生性妨主,王闳往后只怕不妙啊!”

    ……

    治亭郡兵毕竟有三千之众,动静可不小,路人又不是瞎子,渡河的消息是瞒不住的。

    他们进至内黄,按照第五伦的叮嘱停驻,等第五伦去“擒贼擒王”,治亭属长还称赞第五伦果然有大勇。

    可等第五伦归来时,却没有提着李焉的人头,只押着一个李大尹派来的亲信,让人绑起来好好审问。

    众人过来询问发生了何事?第五伦只叹息道:“我入得邺城,观贼虏虚实,发现李焉十分小心,看似虚心纳士,实则暗暗提防不得近身,所以,计划变了。”

    说来也是尴尬,第五伦本想借着指诏令给李焉看,来一个图穷匕见,他虽然没有武器,但马援有啊,翁婿二人一同发难将李焉挟持,邺城可得矣。

    但没想到李焉是个胆小的,非但第五伦被拦在数步外,马援也难以近身,这打算遂作罢。

    一策不成,第五伦便立刻脱身,同时愉快地决定,斩捕李焉这么简单的的事,还是交给马援去做吧。

    “那吾等呢?”治亭属令发怔。

    “驻扎内黄,待邺城自乱,敌不动,我不动。”

    第五伦认为自己这趟入城不算打草惊蛇,而是乱敌阵脚。

    换了普通人,计划中的结婚日期忽然提前一年多,你还能镇定自若一切如常?新婚当日肯定是手忙脚乱状况百出,甚至两家人吵翻天这婚直接不结了。

    造反可比红白事大多了,一旦不成是要掉脑袋的,李焉他们许多准备还没做好,仓促而为,更得乱成一团。

    在这个过程中,水中泥沙俱下,那些犹豫迟疑的人会浮上来。有人六神无主、有人连夜逃走、有人甚至还会反戈一击好让自己脱罪,马援大可将他们利用起来,第五伦相信,翁婿二人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而铁了心要追随李焉的人亦会沉下去,方便事后第五伦一网打尽,他这位新大尹需要培植自己的党羽,并不需要前任大尹的死忠。

    第五伦还让张鱼等人在邺城附近将历焉要反的事透露出去,如此可以加剧邺城的混乱,豪强们跟郡尹可不是一条心。

    眼看治亭属长满是怀疑的眼神,第五伦自信满满。

    “放心。”

    “我,智计百(bai)出!”

    ……

    确实如第五伦所言,他的到来,将李焉的造反小团体彻底搅乱了。

    虽然很多聪明人都觉得这大新果要完,愿意跟李焉谋条新出路,但没人能预测朝廷能撑多久,所以他们才将举事日期放到地皇四年,拖一拖,看一看。

    可现在才二年八月,为时尚早,朝廷对州郡控制力再弱,打魏成亦是以石击卵。更别说反新复汉之事,只在李焉、王况为核心的数十人中谋划,郡中诸多曹掾、豪右乃至于郡兵官吏皆不知情,想要一一说服他们参与?谈何容易啊。

    甚至连李焉昔日亲信也有人产生了动摇,严春就是其一,他有胆量以后反,可不代表立刻反!

    于是在李焉召集亲信们问对时,严春等人迟疑讷讷,反倒是席位偏靠后的马援起身正色道:“人言,士为知己者死,李公养士千日,不就是为了用在这一时么?”

    他朝李焉作揖:“马援虽入李公幕府时日不多,但常年游历天下,知道这新室犹如蠹虫朽蚀之大厦,撑不了多久了,南方有绿林大败官军,东方则是泰山青徐诸贼跨州连郡,王师不能制,百姓愁苦,恨官吏犹如桀纣。”

    马援也没说谎,这确实是他近年所见的天下大势,像李焉这样蓄意反新的封疆大吏,往后只会越来越多,大家都急着要跳船了。

    可跳船后上哪艘船,却有讲究,如李焉之辈的谋反,太过儿戏可笑,注定难以成事。

    “如今既然事情败露,朝廷即将发兵来击,一如陈涉吴广所言,亡亦死,举大事亦死,死国可乎?马援才刚刚被大赦免罪,可不想再流亡不知所处,只要李公一声令下,马援愿意召集城中轻侠勇敢之士,为李公效死!”

    马援这番话十分提气,李焉大喜,也不管马援才加入不久,先前故意一直不给他权力,立刻就拜其为”复汉大将军“。加了个大字后,座次提高到前列,届时举事时,马援除了能召集城中轻侠之辈外,还能单独领一支兵作战。

    而王况也适时而出,表示自己已经去西门豹祠卜算过了,提前举兵亦是大吉!

    “八月十五日,提前举行郡兵都试,是日效仿翟义,勒全郡车骑材官士卒,反新复汉!”

    然而不管是勇士豪言,还是卜算安慰,都无法缓解众人心中的忐忑,李焉这次会,充其量只能让宾客亲信们不要做鸟兽散,他们背地里已各有打算。

    李焉急需一面能号召普通人也加入进反新事业的大旗,等众人退下后,李焉才火急火燎地追问王况。

    “先生,那成帝子刘子舆不是已到河北了么?怎么还没抵达邺城?”

    ……

    李焉却是想错了,“刘子舆”根本不是“已到河北”,而是在他这二十多年的寿命里,压根就没出过河北半步!

    王郎此刻正行在邯郸通往魏郡的大道上,被几个遭他忽悠的愚夫愚妇簇拥着骑在黑毛驴上,看似闭目淡然,实则心里在默默背诵着父亲教自己的话。

    “我是刘子舆,今年二十九,母亲是大汉孝成帝的宫女,尝在孝成皇帝临幸后下殿僵卧,须臾有黄气从上而下,附身于母亲身上,半日乃解,旋即有了身孕,妊娠就馆。”

    “妖女赵后飞燕、合德欲害母亲,多亏了忠诚的掖庭老吏,效仿赵氏孤儿之事,伪易他人之子代我而死,以故得全。”

    “我被偷偷送出宫抚养长大,年十二时,认识了卜命者郎中李曼卿,跟着他前往蜀地;十七岁,汉家被逆贼王莽所篡,我到了丹阳;二十岁,还于常安;因为跟着家师学了望气之术,发现河北有天子气,于是辗转中山,来往燕、赵,以待天时。”

    开局一个字,其他全靠编,王郎其实就是王况的儿子,跟汉成帝没有丝毫关系。

    这对父子卜者眼看世道不安,民间人心思汉,加上刘子舆的传闻人尽皆知。便胆大包天,决定玩这么一个局,让王郎摇身一变成为汉家皇帝——因为王况对自家儿子的脸左看右看,觉得他有帝王之相。

    不愧是文化人,这骗局从王郎的身份到经历,可比西北土老帽卢芳编的精密多了,连李焉都信以为真。

    如今王况已博得李焉信任,反新复汉的计划在一点点实施,就差让王郎适时出现,成为李焉的旗帜,只等明年天下更乱时举事,一口气拿下河北!

    但八月十五这天,才到漳水之畔,王郎就不得不停下脚步,因为一众骑从正从富昌郡(广平郡)南下,赶赴邺城,骏马践踏路面,骑士全副武装,将王郎给吓到了。

    为首的正是奉第五伦之命,前往巨鹿请冀州牧出兵的耿纯!

    耿纯也是火急火燎:“冀州牧调兵太慢了,只能带着我家亲随先一步南下。”

    “只希望,能赶得及协助伯鱼!”

    ……

    PS:2020年最后一章,经历了这一年后,过去看《王莽传》只觉得全是笑话,现在再看感触颇为不同,所以这本书前半段,希望能写出点“魔幻现实”的味道。

    明年……不对,是明天继续加更,预定下保底月票。

    我这儿的太阳快落了,你们呢。

第146章 别让他跑了

    沿袭于汉时的传统,各郡每年都要举行一次军事演习,称之为“都试”。

    郡兵来自于平民中年满二十三岁的男子,他们要在郡兵中服役一年,充当材官、骑士、徒卒等。由郡守主持,都尉及各县的令、丞、尉也要参加。

    《光禄挈令》规定,凡应当受试者,如不到试所,就将被除名,都试乃是一郡武装力量云集的难得机会。

    都试最开始在八月份,后来为了避免都试军队云集影响秋收,遂改至九月份举行。

    如今李焉为了仓促举事,匆匆将都试提前,导致各县和驻扎于郡境东部提防盗贼流民的兵卒来不及过来,只集中了三千余人会于邺城西北隅校场。

    但也十分热闹,李焉一身黄纨方领之服,兵车上治饰龙虎朱爵,身后仪仗陈设斧钺旗帜,前方驾驷马,后方则是鼓车歌车,排场一应俱全。郡功曹西门氏在前引车,五骑为伍,分左右部,建幢棨(qǐ),植羽葆。

    因为表现出众,被任命为“军假司马”的马援亦在其中,他身后是匆匆聚集的“城中轻侠勇敢少年”百多人,其中便有不少零星混入城的第五伦手下,因事发仓促,李焉根本顾不上一一筛选举事人手。

    马援事前叮嘱臧怒道:“李焉打算于都试时以亲信劫持态度暧昧的郡属令、城中大族功曹西门氏、以及担任督盗贼的武安李氏家主。”

    在李焉的谋划中,只要搞定了这三位,大事可期,毕竟郡兵名义上是朝廷军队,可实际上,早就被当地豪强渗成筛子了。

    而马援打算给李焉等一个惊喜,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们待会将直奔李焉而去。

    随着歌车鼓车的隆隆鼓点、横吹奏曲,李焉抵达校场高台上,面对装备良莠不全的郡兵,颇为紧张,他们忙于搞举事后的理论建设,可在郡兵中基础却不够牢靠,只能通过临时任命亲信为军司马来控制,也不知短短数日时,马援、严春等能做到什么程度。

    都试演习的内容因地而异,在荆扬的郡,常演习楼船水战,北边等郡则以骑兵巡行障塞,而魏郡则多了不少花活。

    李焉坐于射室中,让亲随骑吏持戟夹陛列立,兵车四面营陈,堵住退路,而材官们披甲上前,这支队伍由严春带领,上百人皆抱弩负矢,看上去是要对准空地上的靶子,实则随着李焉一声号令,他们会齐齐瞄准高台右方。

    属令、功曹西门氏、督盗贼李氏等豪右等人站在那,他们是郡里的实力派,此刻倒是一脸平常。

    亲信将令牌送上,李焉拿起它后,只感觉有千钧之重,十多年前,隔壁的东郡太守翟义也在都试举事,取得了巨大成功,挟持了所有反对者,攻克了好几个郡,虽然最终失败,但亦是一个好榜样。

    “只望今日能够功成!然后以郡兵联合治亭郡,击败冀州牧,再立刘子舆为帝,传檄各郡,半个河北可得也。”

    却见李焉将令牌往地上重重一扔,摔牌为号:“动手!”

    “动手!“马援立刻发声,臧怒持幢旗于旁毂,此刻只将旗帜一挥,身后众人持刀兵欲冲上台将李焉劫持。

    “动手!”而说时迟那时快,被李焉拜为“辅汉将军”的严春也立刻带着属下将弩机调转方向……

    可让众人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些弩机,竟没有瞄准高台右方的目标,反而直直对着郡大尹李焉!

    严春的嘶喊破了音:“李焉欲行叛乱,还不束手就擒!”

    李焉愕然,却见持戟夹陛的亲随骑吏也纷纷调转矛头,反而开始缉捕起李焉的死忠们来,高台右侧的郡属令、西门氏、李氏立刻躲避,他们穿着的礼服下竟是甲衣。

    这确实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兵变,但本以为自己是猎手的李焉,却忽然变成了猎物。

    在这当口,反而是冲到高台边的马援等辈被挡了回来,却见严春指着马援,一声大喝。

    “此人是李焉所立复汉大将军,万万不能让他跑了!”

    ……

    等耿纯带着手下百多骑亲随逼迫漳水渡口的官吏驾船送他们过了河,靠近邺城时,便看到了这混乱的一幕。

    魏成郡兵俨然一分为三:忠于李焉的在努力保护郡大尹、叛变李焉的人与郡属令、西门氏联手,以绝对优势的兵力包围李焉。

    还有马援那寥寥百多人,他们被火并的双方阻挡,难以劫持李焉,马援只能抓了气势汹汹要来拿他的严春,又聚拢部众夺了兵车为垒,一边躲着弩矢,一边让人大喊。

    “自己人,吾乃新任魏成大尹派入城中的死间!”

    一时间,耿纯都不知道自己应该帮哪边打哪边,只能带骑从远远干看着,最后才瞅准时机,斜斜插入战场,堵住了李焉在亲卫护送下想要退往邺城的道路。

    其实耿纯不堵截也无事,因为邺城大门早已紧闭,城头是豪强西门氏安排的人,杜门不让李焉退入。

    本打算反新复汉的李郡尹,就这么憋屈地成了瓮中之鳖,最后被耿纯捡了便宜擒获。这使得不明他身份的魏成豪强们控制郡兵与之对峙,双方互不信任,都不肯放下武器。

    直到“智计百出“的第五伦抵达邺城,看到了这令人啼笑皆非的一幕。

    虽然第五伦满心的“怎么肥四”,可脸上却得装出果然如他所料的神机妙算来,对治亭属令笑道:“果然在我计划之中。”

    治亭郡卒入场,第五伦出示诏令后,这场闹剧才算收场,今年的都试真是够激烈,邺城城头、漳水北岸,不少人都在看热闹。

    原本计划要入城做“刘子舆”的王郎亦站在漳畔,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然后也顾不上管他父亲王况死活,立刻调头回了邯郸!

    ……

    在被押送到朝廷使者面前,一抬头发现王况所言“满面阴德纹起,生性妨主”的王伦,如今摇身一变成了第五伦。而马援居然是其派来的内间,李焉这才恍然大悟。

    “我亦曾听闻第五伦伯鱼奋击匈奴之名,果然智勇双全,有你接替我为郡尹,乃是魏成幸事也。”

    李焉虽然孝廉造反三年不成,但对本地民众还是爱护的,亦有贤大尹之称,反新的一个原因,也有太师羲仲景尚要求的粮秣实在交不起的缘故。

    如今被缉捕后,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只看着过来拜见第五伦的西门氏、李氏等人道:“我经营魏成十年,豪右颇为亲昵,助我治郡,无所不从。可如今彼辈一朝反复,数千郡兵立刻异帜,我的教训,第五郡尹要吸取啊!”

    可不是要吸取嘛,这郡兵说是朝廷之卒,实则被渗透成了豪强私兵,今日之事告诉了李焉和第五伦,谁才是魏成真正的主人。

    低眉顺目的功曹西门平,督盗贼李能过来拜见:“吾等早已遣人向冀州牧举咎李焉不法之举,却迟迟没有回应,只能直接通过在朝的族人向天子禀报。先时不得不与李焉虚与委蛇,如今终于盼来了朝廷天兵!”

    原来是你们告发了李焉?第五伦了然,如此说来,他想篡改给朝廷的奏报,变白为黑,将两家打成同谋也不太容易。

    更何况,对面几千人不是摆设,而第五伦最大的倚仗治亭郡卒,更不是什么好人。在路上时,治亭属令就直接跟第五伦明说,这次治亭出兵,兴师动众,粮秣不能他们自己承担吧?第五伦控制邺城后,应该负起责任来,出仓粮让兵卒们饱食。

    要是不答应呢?

    第五伦猜测,治亭郡兵指不定会捅他一刀,或者回程时立刻化身匪盗,在魏成境内掠取远超他们“报酬”的东西再归濮阳。

    这哪是王师,简直是雇佣兵!

    前方魏成豪强是狼的话,后方治亭兵就是恶虎,第五伦看似拿下了李焉,实际上仍在三个鸡蛋上跳舞。

    于是第五伦低声叮嘱治亭属令:“魏成豪强反复难控,为免其变乱,还望属令带兵卒在城外看着他们。”

    而在接见西门氏、李氏等当地大豪时,第五伦先赞赏了他们反正的义举,表示一定会向朝廷请功,然后又低声道:“治亭郡卒毕竟是外地人,渡过白马津以来,军纪一直不好,如今来到邺城富庶之地,更有劫掠之欲,还望诸公以郡卒、族兵与彼辈对峙,保护邺城和汝等各家訾财周全!”

    稳住这两方势力后,第五伦让耿纯在外头盯着,他则与马援入城斩捕李焉的残余亲信。

    马援这些时日混在邺城,已对这儿十分熟悉,李焉有哪些死忠亦心中有数。

    “李焉的谋主是卜者王况,千万不能让他跑了。”

    马援引着第五伦抵达郡府后,却发现这儿失了火,在城内豪强的围攻下,李焉不少亲信都战死了,那位始作俑者的卜者王况亦自刺而亡。

    也不知道,他算没算到自己的结局呢?

    他们只来得及救下了王况没顾得上烧完的谶纬,上面果然写满了王莽大臣吉凶,各有日期,诸如太傅唐尊、国师刘歆等都在上头,都不是什么好话。

    不过找了一圈,却根本没有第五伦的名字。

    “这是看不起我啊。”第五伦笑着翻看,却瞧见一行奇怪的衍文,突兀地夹杂其间。

    “荆楚当兴,李氏为辅?”

    荆楚、李氏,说的不会是刚跟他完成交易,送了许多铁匠熟练工去第五里的宛城李通家吧?

    再派人去控制武库和粮仓,却发现粮仓里没多少余粮,连第五伦答应给治亭郡卒的辛苦费都不够!

    而就在这时候,耿纯派人来通知第五伦:“城外出事了!”

    等第五伦再度回到城门时,却见西门氏、李氏的族丁已经拉着大车大车的粮秣,来“犒劳”治亭郡卒,甚至还大方地拿出了酒肉,说是要替第五伦分忧。

    而得了好处的治亭属令与他们谈笑风生,双方其乐融融,第五伦设想让外地人与本地人“相互提防、相互制衡”的局面荡然无存,只剩下蛇鼠一窝。

    雇佣兵嘛,谁给吃的,谁就是娘,第五伦又不是他们上司,再想号令,难了。

    “大意了。”

    第五伦暗道不妙,他心中想要借治亭郡卒之力,一举铲除邺城豪强,瓜分他们财货仓廪的打算,看来落空了,自己在魏成郡,只怕要面对颇似张纯的睿智豪强。

    他只能心有戚戚地看着一心蓄意谋反,却连自己窝里全是二五仔都不曾察觉的前任大尹。

    “李焉,你输得不冤啊。”

    ……

    PS:新年快乐,第二章在13:00。

第147章 要文斗

    在邺城的第一个晚上,第五伦让臧怒等人外松内紧,将自己住的屋舍守了个严严实实,毕竟,想到李焉被当地豪强轻松背刺那一幕,他只觉得寒意逼人。

    第五伦可不想哪天也挨这么一刀,遂打算将西门氏写进谋逆名单交到常安去,来他个一劳永逸。

    第五伦没有不声不响自己拿主意,而是先咨询了耿纯,毕竟耿纯家亦是河北巨鹿豪强,对本地势力比他更了解。

    结果耿纯骤闻此事,便立刻反对:“我奉劝伯鱼,给皇帝的奏疏里,万万别这么写,否则最后遭殃的不一定是西门氏,反可能是你!”

    耿纯告诉了第五伦一些他不知道的事:“西门氏乃是魏文侯时西门豹之后,在本地树大根深,颇受百姓爱戴,他家不止是魏成大豪,在朝中也有人说得上话。”

    “伯鱼可还记得你我在郎署初见,我说的那个故事?”

    关于双黄蛋和献祥瑞的?

    耿纯颔首:“然也,当时有一名方士叫西门君惠游走于燕赵之间,在我家做宾客。他就是西门氏的旁支庶子,如今西门君惠得了直道公卫将军王涉器重,奉为师长。你要动西门氏,西门君惠大可通过卫将军向皇帝伸冤。”

    卫将军乃是四将之一,那王涉还颇受王莽信赖,是王家人里少数混得好的,背靠这座大山,西门氏确实不必怕任何封疆大吏。

    二来,李焉之事确实是西门氏派人首告,冀州牧可以作证,又在都试日阻止了李焉谋反,还算功臣呢。

    第五伦只靠自己一面之辞硬说西门氏从逆,太过牵强,事下五威司命,官司打起来,陈崇孔仁会帮谁?加上卫将军王涉说项,谁输谁赢就不一定了。

    耿纯道:“更何况,就算皇帝允你诛灭西门氏,靠谁来灭?西门氏交通王侯,力过吏势,以利相倾,郡兵都听他家的,加上子弟姻亲遍布全郡,少了几千人恐怕拿不下来。”

    若地方豪强真是二千石一句话就轻松能灭的,他们巨鹿耿氏过去也没少欺辱郡吏,怎么还好端端的活着?

    更何况,现在朝廷衰微,兵力捉襟见肘,不太可能专门派一支军队来,第五伦要兵没兵要将也只有一个马援,还是得靠邻郡帮忙。但看着治亭郡属令和西门氏眉来眼去的架势,这群与雇佣兵无异的家伙,会不会拿了豪强好处,反手将自己干掉?

    或者向在兖州剿盗寇的太师羲仲景尚求助?可景尚军队所过放纵,听说军纪比北征时汝臣、董喜二人更差,让他有借口来富庶的魏成郡打秋风,简直是打开羊圈放狼进来,第五伦要成本地大罪人了。

    “两害取其轻,相比于跪迎王师任其宰割,我还不如跟豪强关起门来自己玩呢。”

    第五伦从善如流,依照耿纯之言,打消了一来就和西门氏将脸撕破不死不休的想法。

    “既然武斗不行。”

    “那咱就改文斗!”

    ……

    到了次日,第五伦缉捕李焉,取代他上任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大张旗鼓,出城祭拜西门豹祠。

    西门豹祠位于漳水之畔,四百年前,这条河流可不似现在这么平静驯服,而是汹涌无比,所以才有河伯娶妇之事。西门豹治邺,投巫婆与三老、豪右于河中,结束了这恶习。

    而后西门豹又发民凿十二渠,引漳水灌民田,分流之后的漳水不再桀骜,而十二渠水浑浊多泥沙,可以落淤肥田,提高产量,改善土质,这使得邺城周围万余顷良田得到灌溉,魏地因此殷富。

    西门豹死后,邺地百姓在他治水的地方兴建了西门豹大夫庙。

    不过让人感到唏嘘的是,西门豹当年也算破除迷信的斗士,如今邺地很多迷信活动都是围绕西门豹祠展开,西门豹俨然取代了当年娶妻的河伯,成了地方神明,香火不绝,庙门外大神跳得可欢快了。

    而西门豹昔日将三老、豪长投河,也算打压地方势力,现在他的子孙却在此繁衍四百年,摇身一变成了魏成郡首屈一指的豪强,到了力压二千石的程度,啧。

    第五伦不知道,这算不算一个屠龙者化身恶龙的故事。

    他只晓得,自己对西门豹确实是发自内心敬重,入庙后奉上祭文曰:“嗟乎,昔日西门豹为邺令,至今皆得水利,民人以给足富,名闻天下,泽流后世,无绝已时,可谓贤大夫哉!”

    祭祀其祠,不止是要向西门氏释放一个友善的信号,缓和双方关系,同时也能讨好当地百姓,就第五伦所知,他们对西门豹极其崇敬,第五伦手中的节杖、腰间的印绶、皇帝的任命,对普通百姓来说统统没用,两百年来,他们已经认准了一个死理:

    “魏地的二千石,得先得了西门大夫认可才行!”

    否则别说做事,连立足都难。

    于是第五伦出祠后宣布了自己第一个政令:“本大尹要出资立碑碣于西门豹祠外,使西门大夫功绩铭于石上,永垂后世。”

    第五伦的这些“善意”举动,让西门氏稍稍放下了戒备,担任功曹掾的西门平代先祖谢过第五伦,同时也奉上了西门氏的承诺。

    “大尹,秋收已至,八月纳赋,九月收租,下吏等一定督促斗食尽力去做,都不会耽误!”

    这才是让人感到骇然的地方啊:魏成刚经历了一场看似蓄谋已久的反叛、李焉和他的党羽数十人被斩捕、邺城曹掾几乎空了一半。

    然而西门氏却能保证,今年的秋收、租赋都能顺利收上来,一定让第五伦完成他身为郡尹的上计KPI,你好我好大家好。

    也就是,有无李焉,有无郡大尹,根本无关轻重,魏成的官场依然在西门氏领导下正常运转,毕竟流水的二千石,铁打的西门大官人。

    倘若第五伦刚来就摆出不合作的态度,西门氏一个眼色,征赋纳租之事,绝对要问题频出,指不定还能给第五伦折腾出一次民变来,然后在朝中靠卫将军王涉加一把力,好让他快点滚蛋。

    更让第五伦难受的是,从这次祭祀西门豹的活动里,他发现西门氏承祖先之遗泽,在魏地声望很高,颇受百姓爱戴,几年一轮换的郡尹,哪有西门氏好记。

    而听耿纯和马援这些时日观察可知,西门氏做事和第五伦很像,乐善好施,扶持孤寡,甚至还愿意替官府接纳部分流民……

    站在道德评判层面上,西门氏绝对是在第五伦应该在名单里打√的“好豪强”。

    可若站在利益层面上,又可以这么理解:“支持我的就是好豪强。”

    “反对我的就是坏豪强!”

    到了二千石这个位置,掌控一郡后,好坏善恶的界限,开始变得模糊起来。

    什么叫对,什么叫错,第五伦以后得好好掂量了。

    眼看第五伦颦眉思索,耿纯还以为他仍在忌惮西门氏,遂低声给第五伦提了个主意。

    “其实伯鱼想要西门氏倾力合作,也有一个办法,过去一些二千石初赴任巨鹿时,屡试不爽。”

    “什么办法?”

    “结姻。”耿纯的笑不怀好意:“你已有正妻,但大可娶一个西门氏庶女为妾嘛,如此一来,你与西门成了亲戚,利益攸关绑在一起,行事便方便多了。”

    开什么玩笑,我第五伦是那样的人么!第五伦还真犹豫了一下,不过……

    他也知道耿纯是在瞎起哄,二人目光看向马援,别忘了,第五伦可是带老岳父赴任的。

    万一将马援气跑了,那再给第五伦一百个西门氏都无法挽回损失。

    更何况,第五伦还是有些不服气,他若这么容易就妥协退让,仰豪强鼻息行事,做他们的傀儡木偶,那简直是穿越者之耻啊。

    “打不过就加入是没错。”

    第五伦暗道:“但我想再斗一斗,最后让识时务者主动加入我,而不是反过来!”

    ……

    第五伦的理想倒是挺不错,但现实确实很骨感。

    八月中旬,姗姗来迟的冀州牧和冀州牧监副终于抵达魏成郡,与第五伦完成了交接手续,牧监副和五威司命的官吏,一起押送李焉和严春返回常安。

    随着治亭郡卒被“礼”送离开,耿纯带来的百多骑亲随也北返后,第五伦赫然发现,这潮水退却后,裸泳的人,原来是自己啊!

    第五伦算是体会到空降郡尹的难处了,尽管他靠着尚书斩马剑,处死李焉铁杆党羽数十人,杀得邺城门口鲜血淋漓,头颅挂到城头制造恐怖来威慑宵小。但豪强表面上敬重他,实际上恐怕也没当回事——这种场面,他们见得还少么?

    第五伦不由和马援抱怨道:“丈人行,眼下的情况是,我政令不出邺城啊。”

    本想得到马援宽慰或支招,岂料马援直接给他补了一刀:“伯鱼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马援道:“放眼城中,守备城门的郡兵从军吏到士卒,都是豪右的人,有谁听你号令么?邺城百姓会因为你逮捕为政十年颇为宽和的李焉,而忽然爱戴你么?”

    第五伦哑然失笑:“所以,我现在是政令不出郡府?”

    “伯鱼太自傲了。”

    耿纯也一起来补刀,比划着门外,压低声音道:“郡中属吏分曹治事,为首者功曹掾,掌握官员进退升迁之权,西门氏自任;权重者贼曹掾,可练兵保郡,缉捕盗寇,有武安李氏担当。”

    “其余诸曹,但凡是重要位置,皆有来自各县的豪强子弟充当,彼辈同气连枝,互为姻亲,只当郡尹是傀儡,明里敬你是二千石,暗地里只把你当黄口孺子。”

    “没错。”

    马援伸出小拇指,比划着这小小厅堂的方寸之地,揭穿了这个残酷的真相:“伯鱼,现在你虽为二千石,可实际上,政令根本出不了这间小屋子!”

    ……

    PS:第三章在18:00。

第148章 搭班子

    第五伦、马援在基层做过掾吏,分别是户曹和督邮,耿纯也在大司农为元士,跟各郡基层诸曹打过交道。

    所以三人对郡一级行政机构的理解,不会像长于宫室的皇子、死读圣贤书的儒生那般天真,以为腰挂二千石之印就能随意发号施令。

    “郡尹和郡尹是不一样的。”

    根据郡二千石的权力与对本郡的控制力,大致可以分为五层:

    一、政令不出办公室。

    二、政令不出郡府衙。

    三、政令不出郡首府。

    四、政令遍及全郡各县。

    五、政令跨郡而出,开始向外扩展影响。

    有的郡尹虽然干了很多年,却始终是豪强的傀儡,是受气的小媳妇,诸如列尉的张湛,他在第二层;李焉稍微强点,到达了第三层,可没想到还是被豪强牵着鼻子走。

    这世上也有不少到达四层的二千石,在郡中说一不二,诸如那个服毒自杀未成的王闳,别看他如此狼狈,能力还是在的。

    至于能到第五层者,第五伦只见两位。

    其一是送扬雄归葬时,宴请过他们的蜀中导江连率公孙述。

    还有一位,便是冀平(北海)连率田况,此人业务能力极强,颇受王莽赞赏,田况不仅能控制郡中实权,可发男丁三四万人抵御起义军,且他的名望和政令开始超出冀平,向整个青徐地区扩展。

    “能做到那种程度,公孙述、田况皆是一时人杰啊。”

    二人的区别是,公孙述闷声发大财,而田况十分高调,但凡有点政绩都兴冲冲往朝中报。

    第五伦心生感慨,他呢?别说与公孙、田二人比肩,连张湛、李焉都远远不如,政令不出办公室,还在第一阶段,实在是太惨了。

    若是换个地方,诸如关中、北地,第五伦在那边已有基础,起步绝不会这么艰难。可这魏成郡的任命来得突然,他人生地不熟,亏得还会讲当地方言,又带了耿纯、马援两个帮手,否则更得抓瞎。

    随着常安的朝廷都朝不保夕,大员们只凭腰间的印绶,如何能让地方实力派心悦诚服呢?多得看豪强脸色行事。

    耿纯提议联姻,虽是玩笑之言,但未尝不是一种办法,很多郡尹都这么干。但第五伦想站着把权拿了,这世上充满矛盾,人与人,团体与团体,阶层与阶层,越是想将复杂的矛盾用妥协的法子简单化解决,遗留的祸患就越大。

    既然决定不走捷径,那第五伦在魏成的权力场上,注定要打许多恶仗。

    “地皇四年之前,我要从第一层进及第五层,将全郡军、政、财大权控制在手。”

    第五伦给自己定了一个大目标,当然,前提王莽不要又脑子抽风乱发调令,容他慢慢发育干满一年半载。

    既然目标已定,第五伦也罗列了自己要做的事,第一步是要控制郡府诸曹。任何事情都要由人去落实,他势单力薄,手下除了耿、马外,没有可用之才,再好的计划都得抓瞎。

    所以当务之急,是要……

    “搭班子!”

    ……

    第五伦做任何人事任免,都瞒不过郡功曹西门平,而啊事无巨细,每天都会回禀在城外十二渠边庄园中的老父亲,西门延寿。

    “新来的小郡守又做何事了?”西门延寿也做过郡官,年纪大后让儿子接手,自己则沉迷在漳水边上钓鱼,一次次甩钩,总能有所得。

    西门平纠正他的称呼:“父亲,是郡大尹。”

    “叫习惯了,改不了。”西门延寿快七十了,大半辈子生活在前汉,对新朝的种种新规矩他嗤之以鼻,连双名都懒得改。遥想汉朝宣、元时,什么延寿、彭祖、千秋都是极流行的名字。

    西门延寿在钓鱼之余,也常跟儿子分享官场经验:“我这一生,一共跟十九个郡守打过交道。”

    “他们当中,六个是愚昧不可救药的酷吏,十二个是愚昧不可救药的儒生。”

    “还有一个呢?”

    西门延寿再度落杆:“只有一个,是能让我敬重的循吏。”

    酷吏是豪强最畏惧的人,他们武健酷烈、残暴严苛,政令更改频繁,对郡中豪侠动辄打杀。当然,这并不是因为他们嫉恶如仇,而是为了迅速出政绩,得到“治剧”之名,甚至不惜掀起冤狱,诛杀甚众。好像把豪强统统干掉,这腐朽的世道就当真能好一样。

    不过这样的酷吏,随着元成之世到来,是越来越少了,偶尔出现一两个,单枪匹马赴任,也不再像前辈们那般,能斗得过豪强了。

    与日俱增的是酷吏的反面,儒生。他们多是依靠五经上位,在此之前连县令、曹掾都没当过,对治理地方一窍不通,平日袖手大谈圣人之道,带着雄心壮志想在地方推行孔子中都之政,到郡后却两眼抓瞎,面对错综复杂的形势、堆积如山的案牍,不知如何着手,慢慢地理想消磨,就变成尸位素餐、垂拱而治的官儿了。

    西门氏就喜欢这样的二千石,他们把持地方曹掾吏政,很快就能将其驯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弱点,爱财的送去钱货、爱名的恭维吹捧、好色的与之联姻,贪权的则用繁杂案牍压垮他们。

    前任大尹李焉就属于儒士,西门氏与他合作愉快,可不曾想李焉萌生了复汉的念头,西门氏本想坐观成败,毕竟这世道沉沦至此,王师和流寇不管来的是谁,都会毁掉豪强的一切,必要时刻,得由魏郡人保卫魏地。

    可观察了一段时日后,发现李焉沉迷定制,难成大事,西门氏立刻抛弃了他,主动举报。

    如今西门延寿迎来了他人生中第二十位二千石,也是最年轻的一个。

    第五伦的履历,他让儿子寻来,虽然算不上详细,但少年有孝义之名、奋击匈奴、皇帝新宠等事迹都不少。

    最让功曹西门平赞叹的是:“按理说,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容易毛躁,但第五伦却知道退让,刚到郡就祭拜西门大夫祠,知道揖让之道,颇为不易啊。”

    在他看来,这次的郡尹应该是个能相与的,二千石为傀儡,西门氏与郡中豪强操控军政财的局面应该能维持下去。

    可西门延寿觉得,还不能轻易下结论:“人会伪装,且看他坐稳后的施政,尤其是官吏曹掾任免,方能知此人虚实。”

    有一件事让西门延寿很在意,那就是第五伦将牵涉进李焉谋反的曹掾,大多一并裁撤斩捕,许多人头挂在城上。如今郡府诸曹起码空出了三分之一,虽说诸曹实际事务亦是豪强子弟充当的佐吏在维持,但西门延寿看出的第五伦的打算了。

    “官职任免之权,这就是他手中唯一的枭子啊!”

    确实,第五伦本着“动不得阎王,先拿小鬼开刀”的念头,将李焉铁杆一扫而空,却留了文学掾,文学掾是由李焉征辟的本地士人,没有豪强背景,在都试时直到马援进入郡府才投降。

    第五伦随时可以让他人头落地,却留了文学掾一命,此人只能依附于第五伦,作为他了解本郡诸曹的钥匙。

    西门延寿让儿子盯紧人事任命,他们当然不会贸然干涉,这很愚蠢,西门氏只想透过这了解第五伦的行事风格。

    要是第五伦火急火燎,将空出的诸曹交给他带来的族丁、猪突豨勇,那西门氏大可松一口气了。

    此举会得罪觊觎职位的郡中豪强,而文化程度不高的族丁、猪突豨勇当当亲卫还行,贸然去干陌生的业务,只会拉胯抓瞎。

    而大量从外地招来故旧充当也不行,因为他们不通本地语言,也很容易被架空,还会被当地人敌视。

    过去就有酷吏二千石干过类似的事,结果招致了全郡豪右抵制,手下人没一个能料理顺案牍的,亦是“政令不出办公室”,连斗食吏都斗不过,租赋收不上来,上计一塌糊涂,很快就被朝廷免官。

    然而,第五伦只将马援任命为尉曹掾,主掌卒徒转运事,郡兵他暂时插不了手,但郡中的刑徒、罪犯也有好几百,先让马援暂时担任此职,将这群人控制住再说,武库里兵器一发,也是一支武装,而且还是容易笼络的无恒产者。

    耿纯则被第五伦任命为“五官掾”,这是一个独特的职位,在诸曹中地位仅次于功曹,无固定职务,若功曹史缺,或其他各曹员缺,则署理或代行其事。

    这就意味着,其他空缺诸曹的业务,若有需要,耿纯可以随时插手。

    搞定这两个任命后,第五伦却停了手,那七八个比四百石、三百石的郡中诸曹掾位置就这样空着,一副待价而沽的架势。

    接下来第五伦着手的地方,更让西门延寿诧异。

    “他向全郡公开征辟门下诸吏?”

    “然也,第五君在城门、官寺墙上及各置驿张贴布告,说要本郡士人不计出身,无论是豪右子弟还是寒门士子,都可效仿古时毛遂自荐,到郡府应募,通过者皆可除为门下官吏。”

    西门延寿听完儿子汇报后先是一愣,然后笑了起来:“这招高明!”

    所谓门下诸吏,是武帝后地方上新近出现的职位,汉朝皇帝为了对抗九卿大臣,特地设了“内朝”,依靠一群秩轻权重的尚书、诸吏来与外朝分庭抗礼。

    而地方二千石苦于豪强掣肘,也效仿朝中制度,搞出了“门下掾”来,专门收纳宾客士人,给他们加上斗食吏的官职。

    什么门下祭酒、门下书佐、门下孝子、门下循行、门下议生等……一共十六种。

    因为是门下皆是私人属吏,没有俸禄,只相当于郡守食客,大可任人唯亲,也不会惹来豪右愤恨。

    但切莫小看这群门下吏,必要的时候,他们可以全体上阵,直接取代诸曹操持郡务!

    西门延寿只感慨,这第五伦不愧是在地方基层待过的。一面是诸曹待价而沽,请客吃饭的宴席已经摆好,就等心动的豪强上门。一面是门下吏唯才是,举吸纳一波本郡急于出头的底层士人,这就是第五伦从无到有,搭建班子的办法。

    不过第五伦这边,还有其他打算。

    “诸曹和门下吏,也不能全要当地豪右子弟,本地人与外地人相互制衡才行。”

    第五伦遂写了几封信,派遣宾客前往关中、南阳两地,他要将一些自己做官、出使时相中的人才辟除来帮忙。当然,愿不愿来另说,毕竟都这时候了,聪明人恐怕不会轻易上大新这条船。

    比如棘阳尉岑彭,第五伦先时还琢磨着辟除他做“兵曹掾”,眼下这职务被其他豪右占据,而且上次岑彭护卫皇子有功,已经被升官成了“棘阳宰”。

    堂堂六百石县令,辟除他来低头做曹掾,恐怕会被视为侮辱,所以第五伦只先写信问候试探一二,问南阳局势,没提辟除。

    另一个是宛城西乡啬夫任光,第五伦欣赏此人的人情练达,他若被提拔为郡曹,乃是高升,只不知道任光愿不愿意背井离乡来河北,第五伦只能试试。

    “吾欲辟除任伯卿为主薄。”

    还有一人,第五伦在屋内找了找,发现自己将某人送的九穗之玉落在老家了。

    “蔡阳人刘文叔。”第五伦想了想。

    “吾欲辟君为主记室掾,还望能至河北一晤,共猎于漳水之畔!”

    ……

    (白银萌加更3/11)

    PS:有事晚了点。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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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书介绍:
新朝末年,王莽改制失败,天下将乱,赤眉绿林义旗高举,刘秀兄弟志在复汉。
重生于这样一个时代,当如何?
新室已朽,不破不立,唯有来者,大笔书之!
PS:这是关于穿越者大战位面之子的故事。新书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新书,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新书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