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封疆尽是春秋国(一之全)
第十八章 封疆尽是春秋国(二之全)
第十八章 封疆尽是春秋国(三之全)
第十八章 封疆尽是春秋国(四之全)
“主桅、前桅、后桅,全部再仔细检查一遍。王春,你去看下淡水和酒,小陈珠,你给俺滚一边去,别碰那指南针, 那是你动的么。。。”
卫棠深深吸了一口带着腥味的空气,远远望着犹笼罩在黎明薄雾中的杭州,心情竟是无比的愉悦。
终于要离开这个国家了。
他忍不住回头瞄了一眼船舱口,那里而,他的三个“战利品”正在舆洗。这次在杭州虽然逗留了许久,但他却并未能替雍国招募到多少人才要令士大夫们背井离乡,举族迁移,前往海外的夷人之地,并非易事。凭他费尽唇舌,想尽办法,也免不了经常碰壁。
卫棠倒并未因此而灰心。
除了少数野心勃勃之辈,士大夫若未遭大变,的确不至于轻易就会受到诸侯们的官爵诱惑。要让他们感觉南海诸岛并不算天涯海角,让他们不将南海诸岛与野蛮、瘴病等同起来,亦非一朝一夕之功。相比那些海商而言,大部分士大夫,更缺乏勇气,更瞻前顾后。海商们只要有足够的利益可图,他们全无畏惧,亦很少有人会在乎是做宋国的臣民还是做诸侯国的臣民,但是士大夫就不同,东周时代游士的风范,在他们身上早已荡然无存。他们心里担忧的,是汉代的故事? 西汉为了打击诸侯国,曾经下达过歧视在诸侯国担任官职的士人的法令。
卫棠原本说服了五个人,但有两个人最终因为晕船而退缩了。不过卫棠并不沮丧,他们要去的地方,他们要做的事业,也不需要这样软弱的士人。他也不需要道德君子,雍国需要的是为了功名利禄什么苦都肯吃的才智之十。这愿意随他去雍国的这三个十子中,一位才学过人,但运气欠佳,屡试不第,最后只能靠算命糊口:一位却是“鬼迷心窍”,家徒四壁,却偏偏去西湖学院学什么格物学,全不求安身立命之道,结果欠了一屁股的债。这两人皆是因穷途末路,见到卫棠,才下定决心去雍国谋取富贵。至于剩下的那一位,却是卫棠重金相聘延致一一此君原是白水潭沈括的入室弟子,其后曾入兵器研究院,颇受重用。但他好酒、好美食、好押妓、好关扑,终于债台高筑,因试图盗窃兵研院的黄铜,被扫地出门,其后改名换姓,偷偷跑到杭州投靠同窗,在译经楼谋了个差使,但他到了杭州,又是整日流连青楼勾栏之间 ,很快又欠下几百贯的巨… … 此番卫棠无意中听到他的事迹,千方百计寻到此君,他虽不愿终老异域他乡,但卫棠答应他为雍国效力五年,即酬以一千两白银,却终于将他打动。兵器研究院的人,在大宋朝并不见得有多高的地位。但果真要想招揽一个这样的人,却是可遇而不可求之书。卫棠觉得自己能招募到此君,实是雍王的运气。这样的人,若是以前,便连卫棠亦觉得是个无可救药的小人,在大宋朝自免不了被人唾弃。但对雍国来说,他的德行如何,那根本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此君的的确确知道许多兵器的造法。
想到这里,卫棠对雍国的前途,更抱信心。雍国的确是有天命庇佑的。“官人,马上就要开船了。一个“童仆”走到他身后,提醒道。卫棠轻轻晤了一声。这小孩又黑又瘦,个头也不高,卫棠问过他年纪,差不多有十一二岁,但看起来,却好象只有七八岁。船上一共有三十多个这样的小孩,都是杭州附近的乞丐孤儿,这也是他费尽千辛万苦才找到,除了挑出两三个来权当童仆使用,其余的都是偷偷带上船来,和货物一道藏在船舱里。对于诸侯国来说,人丁太少,是显而易见的问题。虽然宋朝明诏书,允许诸侯们招募部众,但实际上这个问题并没那么容易解决。这一面是因为能安居乐业的人不愿意远赴异国他乡,另一方面,朝廷的诏令,与地方官员的利益,也有极大的冲突大宋朝考核地方官员政绩的一条主要根据,便是当地户口丁口的增长,因此,地方官员不愿意本地的人口流失, 因而百般阻挠,亦是情理当中之事。他们在这方而掌握着极大的权力,就算平时有宋人想出海,无论是做水手或是做海商,都必须有乡里的头面人家或数户邻居担保,才可能让地方官员开具公凭。而倘若没有该传证,是不被允许登船的,否则被市舶司查到,就会被视为贩卖人口,那存宋朝,是极严重的重罪。
这些内情,是卫棠到了杭州以后,才慢慢弄清楚的。为了得到几张出海的公凭,他费的力气并不比招募人手时少。但如这些乞丐孤儿,若在杭州没有势家人族支持,想得到公凭却是千难万难。他花了好大气力,才弄到几张卖身契,将几个小孩当成他的童仆光明正大的带到船上,其余十几个小孩,却只得冒一回险了。
也许以后真的只能用吕渊所说的办法花钱买人。只要有利可图,自然会有胆大包天的海商,去诱骗拐带人口到雍国来。
“起桅罗!起桅罗!”
全文字版小说阅读,更新,更快,尽在文学网,电脑站:手机站:支持文学,支持!十余个大汉的声音齐整宏亮的叫了起来,顿时唤回了正在出神的卫棠,他不由转过头去,只听见桅杆下的转轴出“嘎嘎”的巨大声响,但这声响瞬间就被淹没在众多水手们兴奋的叫喊声中。帆船上的三根桅杆在转轴的带动卜,数丈高的后桅、高达七八丈的前桅、还有那根十丈有余的粗大主桅,缓缓的竖了起舰。“啊,哦,哦!”带着无从想象的惊叹,,帝尖锐的孩童声音大叫了起来,顿时吓了卫棠一跳,他看着身边的这个“小童仆”,但这个“小童仆”却全然忘记了他,又是兴奋,又是震惊的呆呆望着眼前巨人的主桅,嘴里聆自出单调的叫声。
这个来自市井的小乞丐,显然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激动之中,早将刚刚学会不久的所有规矩抛到了脑后,完全是脱略形迹的开始又叫又跳。卫棠既觉得好笑,但又有几分理解。虽然不是第一次见到海船起桅出海,虽然他见过更加高人的桅杆与船帆 ? 最大的海船,甚至有七桅甚至九桅之多,但在主桅竖起的那一瞬间,他仍然能感觉到震撼 ?如此高人的巨物,便在的眼皮底下耸立而起,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
船上的水手开始忙碌起来,桅杆下的绞盘不断出“嘎嘎、吱吱”的声响,棕色的 船帆被十几个水手合力挂上桅杆,身处巨大的主帆与前帆之间,卫棠几乎感觉自己被暮云错覃着,他双手紧紧握住舷墙,竭力平抑着自己的心情。
这是他前半生永远都无法体验的感觉。甚至连想也想象不到。
但是,此时,他心里的感觉却是如此鲜明,又如此的矛盾。他既感觉到自己的渺小,人力的卑微,又能清楚的感受心里那团熊熊燃烧的火焰,感受自己的雄心!
能造出这样的庞然巨物,能驾驭这样的海船跨越那看起来无边无际的海洋,那这么一瞬间,他没法控制这种东西,只能纵容着它在身体里东奔西突,不得安宁。
一艘驶得飞快的小船箭一般的滑到他们船旁,上面有人正向他们挥舞旗帜 ? 那是杭州港内的指挥船只,正在引导他们驶出港口。
帆船仿佛行得很慢,但身边却似乎有许多东西在坛快的消逝,落在后面,越来越远。譬如杭州港,卫棠假装自己正在观看前方的风景,马上便要日出了。他曾经看到过海上的日出,红日出海,霞光万解,宛如千里熔金,如同希望,如同未来,如同美好,所以 ? 不必回。
“右舷!右舷!”忽然有水手人声的吼了起来,帆船被后面递涌而来的波浪推拥着,微微倾斜。卫棠侧过脸,原来是一只浩荡的船队,正从后方驶来。它们的船行速极快,不过盏茶的时光,那只船队的船便己经赶了上来,然后一艘接一艘,各式的旗帜在它们的甲板上方高高飘扬 ? “虎翼军第一军”、“虎翼军第二军”、还有“邺” !
卫棠顿时明白了这只船队的身份,原来是邺国公的船队,原来他们竟然是在同一天出海!竟然是在同一天,将远离了这个生于斯长于斯的家国,赴那据说将是他们新的家国,那个对于他们来说,都是完全陌生的地方,从此,这里只是故土,这里只是故国,而那个故人 …… 卫棠突然自喇的笑了起来,因为他突然想到,她其实并不会认为自己是故人
那些被抛落的东西仿佛又波涛汹涌而来,他不自禁的回想起起许多年前的那次相见,长安街头,石越帅府,那一个骄横的少年 … … 他回忆着,却又情不自禁的叹息了一声,都是极遥远极遥远的以前了,那个年少轻狂、意气风、鲜衣怒马、一掷千金的少年郎真是自己么?那真是陌生,陌生得儿乎都不象是往昔,简直就是一个消逝已久的旧梦,残破得只剩下碎片。
而她呢?那个骄狂、任性、跋雇的“少年”,卫棠的心里面,其实也很想知道,想知道她是否依旧如当年那般,还是也如自己一样,已在岁月中悄然改变, …… 为此,他曾不止一次控制不住冲动想要去拜访她的父亲,或,竟或是能亲口问一问她,是否还记得当年长安街头的旧事?他甚至常常会想,也许还可以亲口告诉她,当年在长安的相见,给他留下了如此深刻的记忆,还有那之后多少次的苦苦寻觅,却觅之不得的惆怅 ……
但他终究按捺下了这份冲动,时移势转,如今的他,早已经不是当年轻狂的少年,如何再能有如此轻狂的行径?何况除了正式的拜访,他还是有许多机会看到她的,默默的在某个角落,远远的,如无数的路人一般。他知道她是不会注意到他的,所以他把每一次看到她的机会都当做最后一次,而将心事沉埋。
又是一艘战船从面前驶过,很近很近,伴着那艘战船的,是一艘飘着“宗”字将旗的战船。他的心突然猛得跳了一下,然后,天地在这一瞬间停顿下来。便在他们交错而过的这一刻,他看得很清楚,柔嘉就站在船头,船头的劲风吹得她袍袖飞舞,她罕见的换上了女装,明香黄地缠枝莲龟背纹的重绵衣裙耀眼生辉,白玉腰带束着她纤细的腰身,日出的霞光落在她的脸上,却不知道是哪一份明艳更加动人?
旁边的战船上有人喊了一句,却被风吹得断断续续,卫棠听到船上水手们的哄笑声,那个人喊的人于是掣出旗帜打出旗语,原来是在问他们的目的地。杂事老实的挥着旗帜回答了,那边立刻以旗语回复,却是祝他们好运。
“好运,好运!”卫棠听到船上的水手们扯大了嗓门大声回道,顿时引得那战船上的人也高叫了起米,“好运,好运”
他们共同的呼叫声压过风声,响彻人海,在他们的叫声中,卫棠看到柔嘉也转过脸也向他们船上扫了一眼,但他还来不及感觉到柔嘉是否也已经看到了他,战船便已经迅速的超过了他们。她并没有回头。
卫棠默默的站着,望着那远去的船影。“最后一次了,”他在心里说道,“最后一次,好运。”邺国的船队一艘艘的超过了他们,最后渐渐消失在他视线之中。痴站了许久,他终于回过头望向越来越远的海岸,看着他所有的过去都在慢慢消失成了一个小小的白点,最后终将什么也看不见。碧空天净,从此人各一方,天各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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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黄金错刀白玉装(一之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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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到制糖的秘方后,我并没能马上回国,而是在这个国家滞留,原因是我听到传闻,南海发生战争,强大的室利佛逝帝国试图挑战这个帝国在该区域的权威,显然这是个愚蠢的错误[]战争很快结束,我原本计划在冬月较好的天气归国,但是却又碰上了一些生意上的麻烦,我在杭州唐家预定的一艘九桅中国帆船,因为他们的诸侯要前往自己的封国,因而到处买船,结果就是我的船受到了拖延而这样的人船若离开了杭州,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都不可能买得到
唐家派了一个人来向我解释,并承诺为表示道歉,将赠送我十担茶叶,因为他们同时还是很重要的贸易伙伴,而且道歉又很诚恳,我决定接受因为等待这艘船,以及取得出海公凭,我在这个国家等到了四百七十八年十月二十九日,用这个国家的历法是二月一日,才和我载满货物的船队离开杭州港虽然知道这个月份出发将会遭遇可怕的暴风雨,但真主保佑,我若再不出发,就将在这个国家再滞留一年而这是不可接受的
我们离开杭州港时,已经看到一只庞大的船队,搭船的宋人告诉我,那是一个叫“邺”的诸侯的船队,但这个诸侯很有势力,有许多战舰对他保护他们问过我们的身份,知道我们没有恶意,于是允许我们照旧航行而到泉州时,我们又碰上了这只船队,他们在这里逗留,而我们亦要采办一些货物,以让我们的船不要留下空仓位并且决定,在海上航行时,跟随这样一支船队是有很多好处的,所以我去和他们交涉,结果发现一个叫曹官人的海商也在他们船上,我们曾经有过生意往来,此人在南海以贩卖兵器出名,因为这个关系,他们很快答应我们,允许我们加入他们的编队邺国的王并宴请了我,告诉了我他的封国的位置,原来是在金洲,原来室利佛逝帝国的一部分,邺王并请我日后能去他的国家贸易我表示答应,如果我再次来这个国家贸易的话,因为我并不能肯定我是否还会回来这里宴会后,曹官人又告诉我,邺国将来会有制糖业,如果我愿意,他愿意给我一定的份额因为邺王已经和他达成协议,他承包了邺国三十年的市舶务我礼貌的接受了他的好意若在以前,这是一件求之不得的事,但我已经有了制糖的秘方但是,曹官人的建议也让我有了一个新的想法,如果能在南海的岛上种植甘旅,发展制糖业,那将有巨大的收益但这只是个想法,因为我知道我们找不到劳力,船上的那个宋人船客对我说,诸侯们将优先种粮食因为这是他们世世代代的想法,而且对于诸侯们来说,也确实很重要
几天后我们从泉州出发,邺国的船队又多了二十艘四桅帆船,用这个国家的标准,每艘船都有“一千料”那么大这些船是当地一个船坊主赠送给他们的,因为邺王的第十子,在杭州娶了这位船坊主的一个亲人
此后几日,风力非常适合,邺王还请我上过几次他的座船,那是一座七桅帆船,但又象是船,因为在甲板上方,他的座船还有三层船舱,这使得他的座船非常高大,看起来象是一座在海上移动的城堡但这种船不便宜,如果用来贸易的话,也并不实用,他们一共拥有三艘这样的船,以展示他的气派
我还见到了王的美丽女儿,她就象个男人一样,佩戴武器,大声呵斥命令船上的每个人,这在这个国家非常罕见如我之前的见闻,在南方,这个国家的女子也常常如男子一样抛头露面,即使有钱人家的女儿也常常这样,但在北方,帝国的中心,有钱人家的女儿,通常都会呆在家里,非常温柔而邺王的女儿则是一位公主,后来有人告诉我,这个国家也只有一位这样的公主因为她很受宠爱,连皇帝也喜爱她,所以她才变得很骄纵在注京,她的行为会受到指责,因为宠爱才免于被严厉处罚但是,到了南方,指责就会变少而将来到了金洲,当地的土人,经常是女人当家,出来与人贸易,室利佛逝帝国甚至还有女王,就更加没有人敢指责她了有人悄悄告诉我,这位公主拥有极人的权势,她的父兄要么宠爱她,要么惧怕她船上还有一位宗将军,他很年轻,但名声很人,因为正是他带兵攻破了室利佛逝帝国的都城
宗将军很得邺王与公主信任因为他们是北方人,从未见过海,有许多人晕船,还有一些人生病,很严重尽管如此,宗将军还是帮助邺王训练他的部众他甚至要求邺王的王子去帮助操帆,打扫甲板很多人怨恨他,但他并不在意我的船客告诉我原因,乃是因为宗将军是隶属于皇帝的将军,他比这些王子更有权力这个旅途并不是一直如此风平浪朴在我们离开广州后一天,邺王的某一个妻子死掉了虽然有医生很好的照顾,但是依然没能救活他们将她的尸体抛进海里如前所说,他们中人部分此前从未见过海,而这晕船与疾病让他们感受到恐俱,对于死后尸体要扔到海里,他们对此似乎比对死亡本身更加害怕他们的士气变得低落只有那位美丽的公主整天都笑呵呵的,她依然不断的喝斥,打骂船上的人,但她的活力的确也振奋了一些人我的船上原本流传着一些谣言,因为有人觉得女人上船是不吉利的,而邺王那位妻子的死更证实了这一点,但这位公主却让水手们不再谈论这点他们很乐意靠近她的船,也尽力想到甲板上来,因为每个人都想看到她
两天后,船队遭遇了一场暴风雨当时我正在睡觉,但很快被甲板土的叫声惊醒,狂风暴雨让船颠覆得非常厉害,尽管我们的船非常大,但依然对抗不了这样的坏天气我连忙叫人将桅索放松一点,但是主桅和第四根桅杆,依然被折断我们决定放下几根桅杆,整整一夜,我们都在暴风雨搏斗这场暴风雨持续了整整三天,因为有战船的帮助,他们训练有素,经验丰富,虽然到了广州后,一部分战船返航了,但另一部分战船依然能够帮助到我们我们很幸运的没有船掉队,若没有他们的帮助,将很难做到这一点我还有一只稍小的三桅船失去了它的前桅和主桅,但我们储备有圆木,他们又重新做了主桅和前桅
但邺国的船队却没有这样幸运邺王的一个儿子在暴风雨时上到甲板帮助加固桅杆时,失足掉落到海中,在那样的情况下,没人能救活他他们还有两只船撞到了一起,结果他们失去了较小的一只,另有一只船被吹得偏离了航道,结果撞上了一块礁石,还有一只不知去向,后来我再没听说过那船的消息发生这样的悲剧,一半是因为他们大录招募水手,结果很多人经验不足,遇上这样恶劣的天气时惊惶失措但是,在海上,这并非最恶劣的天气,持续十几天的暴天雨也很常见因为撞上礁石的那只船上有邺王的另外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并非此前提到的那位公主,而虽然战船努力救人,却并未能救起他们,这次他们一共损夫了近三百人,因此,这场灾难对邺国的打击非常人尽管此后天气好转,而且我们很幸运的,并没有偏离我们的航道太远,但一直到我们到达占城国的都城新州,他们都十气低落,萎靡不振我能感觉到他们身上的绝望情绪我虽然很同情他们的遭遇,但我们商议,很多人坚信是因为他们船上载了太多的女人,而导致了这样的灾难,所以最终在新州,我们决定与他们分开
我去向邺王告辞,尽管在悲伤与沮丧之中,他依然很有诸侯的尊严与礼貌,他给了我们好的祝福,并再次邀请我去他的国家贸易离开的时候,我感觉在他们当中,也许只有那位美丽的公主没有被击垮,她看起来也很悲伤,但她身上没有那种绝望与放弃的情绪
--《刘图泰东方行纪》
新州港的海水,碧蓝无边,来的船只,进入这个美丽的港口伟丽宁朴一座高耸的石塔,矗立在海边,引导远繁华、壮丽、干净,很难想象,在“蛮夷之地”,居然还有这样的城市,这样的港口新州城是用砖石垒成,城长数十里,在这高大的城墙外面,还有许多石塔,上面站满了持戈背弓的战十城里的居民,热情有礼,远远超乎来自中原的客人的想象在这里,也能见到天下邦的商旅云集,不仅有形貌各异的夷人,更时常能听到有人在用广州话、泉州话、杭州话交谈城中的贵人,头戴金帽,穿着鲜艳的服饰,出入都乘着庞大吮鑫象,身旁跟着手持剑盾的美丽使女,每个人的身上,都异香扑鼻但是,被悲痛、沮丧、绝望的情绪笼罩的邺国众人,已经没几个人能注意到新州的魅力
他们心里,充满着对海洋对未来的恐惧,一旦靠近港口,他们便争先恐后的逃离自己的座船,跑进占城的邑馆躲起来染上各种疾病的病人,占满了邑馆的房间:即使健康的人,也一个个愁眉不展,每天都有人去央求邺国公赵宗泽,请求他能上表给朝廷,希望朝廷开恩,许他们回到大宋,哪怕能让他们从陆路回到广州居住也好还有一些人,则发了病似的寻欢作乐,在这个阶级分明的国度,他们因为身份的尊贵而受到尊敬与良好的款待,但他们却滥用主人的好意,沾污自己的身份
这一切,都让柔嘉感到羞辱
她的父亲,她的兄弟姐妹,她的族人,全都被海难与疾病击垮了然而,将来迎接他们的,却依然并非坦途曹友闻从新州的商人那里打听到消息,那个“镇海侯”正在整军经武,暗地里遣人四处购买军器、船只,有许多的谣言说他的秘使出现在许多的国家而宗泽从虎翼军那里得到的消息,也证实了这一点薛奕已经派人前来新州等候,要求他们尽快前往封国,以备非常但这些消息,不仅未能令赵宗汉与他的儿子、族人赶紧启程前往邺国,反而使得他们更加畏缩柔嘉打心里厌恶这种懦弱,但她却束手无策她不是十一娘,她不知道应当如何去安慰别人,鼓励别人她也希望有人能够来安慰她她有那么多的兄弟姐妹,并非每一个都很亲近,有一些甚至很陌生,但是,在暴风雨中冲上甲板去帮助水手们稳固桅杆的仲构,却是她很要好的兄弟如今,却如同做了一场噩梦,她便永远的失去了他但是,既便悲痛、伤心,如果这时候退缩了,仲构便是白死了仲构对新邺城有那么多的向往与憧憬,如果他们最终竟到不了邺国,守不住邺国的基业,他不知道会有多失望
柔嘉站在新州城的石塔下,眺望着南方的海面,一筹莫展从新州到凌牙门,即使顺风,也需要半个月而要令她那已成惊弓之鸟的父亲、兄弟、族人们再去面对这半个月的海上旅程,她实是再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站住”远处传来护卫的喝斥声自从离开汁京,柔嘉无论走到哪里,身边总有一群护卫、侍稗跟随着,如影随行她知道又是什么人被护卫挡住了,转过头去,远远地却看见竹友闻的身影,“叫他过来罢”“是,县主”身边的侍裨答应着,连忙转身前去传令没多久,侍蟀便领着曹友闻回来“县主”曹友闻抱拳行礼,却是皱紧了眉头,忧形于色“你来找我,有事么?“县主可瞧见了那几艘船么?”曹友闻一面说,一面仲手指向新州港的远处柔嘉循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却见那边的海港上,停泊着五艘三桅帆船,船看起来都很旧,其中两艘象是两千料的货船,还有三艘不过千料“那是周国的舟铃队“啊?”柔嘉怀疑的望着曹友闻
“千真确”曹友闻知道这位县主心里在想什么,但是,身为崇义公的柴若纳,的确置办不起太多的行装相比起赵姓诸侯们浩浩荡荡的前往封国,柴氏的船队,可称寒酸“那的确是周田的船队,他们从广州出发”曹友闻平扑的察报道:“在下已然打听过了,有一艘商船只比他们早一天从广州而来,船上的人说,这是柴家的第一批部众,全是壮年男子,约有一千三四百人他们在广州人肆采购兵甲,除此以外几乎什么也没带柴家的老幼妇孺,以及一部分壮丁,还在广州,据说他们打算陆续搭载往来海船前往周国”“这又是为何?”柔嘉脱日问道,但马上觉察到自己的问题很愚蠢,脸吃快的红了好在曹友闻倒没有喇讽他,“因为他们没钱要尽可能省钱柔嘉的目光不山得又转向那只几乎是破破烂烂的周国船队,不知为何,她心里竟有一丝敬佩“这亦不失为建国之道”曹友闻的语气中,也有一丝敬服,“金洲物产丰富,尤其盛产黄金他们国中崇信佛教,寺中佛象,有许多皆以黄金铸成三佛齐每一位王登基,都会铸一个等身金像……此番宗泽攻破三佛齐都城,单单向朝廷上缴的黄金,便有二I一两朝廷不迫究他们擅兴兵之责任,反而加以赏赐,只怕多多少少亦看在这些黄金份上这于朝廷财政,不无小补
”毫无疑问,这次蔡确、薛奕、宗泽发的财,绝不会太小虎翼军第一军按官阶瓜分掳掠,乃是公开的秘密曹友闻所知道的磷息是,此次连参加作战的最普通的水手,每人都分到了二文的赏赐但这些当然没必要提起,宗泽正得这位县主的信任
“这些和建国之道又有何关系?”柔嘉不解的问道“柴若呐定然是听到这些事了他只率壮丁,只带兵器而来,打的便是以征服、掳掠立国的主意只须周国部众不要被水土不服、疾病打败,这一千三四百人中,有五百教阅厢军,其余几百人定然也是精挑细选,即使对付人数十倍于己的金洲部族,亦绰绰有余这些人平时屯田耕种,营建城池,闲时外出掳掠,征服夷人,绝无后顾之忧待根基渐固,再接来老幼妇孺,实为全之策”柔嘉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但如此一来,于邺国却未必是好事”曹友闻却更加忧虑柔嘉人奇:“这又是为何?“周国人众虽少,若精勇而善战,寥若三佛齐发难,其国主有中人之资则可称强敌邺国人众虽多,然可战者寥,亦知要先朝谁下手”曹友闻又急道:“县主,三佛齐阴怀不轨,不肯善罢甘休是板上钉钉之事只待他重整旗鼓,便要发难然朝廷为顾大局,只得后发制人,故邺周两国,正是首当其冲当务之急,是要尽快去往新邺城,营建城池,训练部族,人张声势我若部伍齐整,声势浩大,三佛齐不知我虚实,为各个皿片破,以免腹背受敌,必然欺周国人寡,倾国而先攻之,然后再师攻邺以在下所见,三佛齐若要攻周,难免一口咬在硬粉头上,到时候他攻之不下,进退两难,邺鞠再兴兵踢其后,击其虚弱,则人事可定然若令三佛齐觑出邺国虚实,举兵先攻我,则只恐邺国有国亡族灭之忧”
“这……”柔嘉听曹友闻说得似乎句句在理,但她又始终觉得他不过是个商人,总不如宗泽可信,心里一时也难以判断,不免犹疑道:“此事宗将军又如何看法?你既有此想法,为何不去找我爹爹说?&q;“宗将军如何看法,在下却不得而知”曹友闻冷笑道,“只不过当此之时,县主以为这些话,在下去与邺国公说能有何用处?恕在下直言,如今邺国上下,惟有县主能鼓舞众心”柔嘉听他直斥父兄之非,心里甚觉恼怒,但想想亦难以反驳,只得忍了这口气,不快道:“你既非邺国子民,又如此看不起邺国,为何还一直迫随不去?你舍不得那三十年的市舶务么?较之我父兄,我同样亦什么也没做”但曹友闻却毫无收敛之意,直言道:“县主莫恼如今既到了新州,有些事亦不必隐瞒县主,在下若非是受石相所托,以邺国这等模样,早已弃之而去县主以为我若能借给周国兵甲助他立国,他家会舍得不三十年的市舶务么?县主以为自己什么也没做,然邺国府上上下下,除了县主,无不叫人失望惟有县主虽遇挫折,仍然坚初不折,对」二部众来说,只有追随这样的主公,才能感觉到希望县主不知下人的议论,无论是禁军、厢军将十、工匠,还是他们的家属,或是招募的部众、水手,个个都在议论,若是县主是男子,彼辈必将拥立县主为主县主以为此辈迫随邺国公来此异域海外,纵非心甘情愿,难道便不想图个富贵荣华么?人心如此,可没有人会愿意迫随懦弱无能的主人,毫无希望的死在异国他乡如今部众未散去逃亡,一则因身处异国,不知虚实,心中犹怀恐惧:一则便是县主还能叫他们看到一丝希棍”曹友闻这几天见着赵宗汉父子的窝囊样,想要甩手而去,偏偏却又不敢得罪了石越,可以说是憋了一肚子的闷气,此时一口气把心里话全说出来,真是痛快至极
但他说了这许多,柔嘉却只听到一句话,她瞪人了眼睛,望着曹友闻,问道:“你说你是石、石越派来的?“这等事,在下岂敢乱说只不过光前在国内,却不敢宣扬,恐招人中伤石相因邺国处多事之地,恐邺国缺欠人才,才一令在下前来相助朝廷封建各国,其余诸侯,皆无人忧,惟邺、周两国堪虑周国乃异姓,姑且不论,若是邺国这等宗亲之国,居然被夷人攻灭,石相的封建之策,难免将人受挫折到时候前功尽弃,亦未可知故邺国之存亡,亦非止关系县主一家之身家性命,亦关系封建之成败”这些当然只是冠冕堂皇的理由,但曹友闻既不便人肆议论石越的私德,又怕招惹上这位出了名难缠的县主什么麻烦,只得虚晃一枪,悄然转移话题,“以今日之看来,石相实是未卜先知然事已至此,尤需县主担当责任朝廷是绝不会允许邺国部众半道归国的,为邺国计,县主须得劝服邺国公,带领大伙尽快前往新邺城在下数日前,已托人给作坊带信,所需兵甲器械,已着人运往新邺待到了新邺,再设法多留宗将军一些时日,一则协助训练部众,一则借其威名,亦可震慑兰佛齐”
“也罢”柔嘉沉吟了良久,终于点头答应道:“我便去试试,看能否劝服我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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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黄金错刀白玉装(二之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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占城国,新洲[]
绍圣元年,闰二月,己丑日,周国船队到新洲的第三天此时,距离邺国部众抵达新洲,已有半月之久
这天清早,新洲港外,立起了两张告示一张上面写的是汉字,一张用的则是占城国使用的南天竺文字两张告示的下方,都盖着大宋皇帝御赐的周国公之印一个穿着宋朝禁军校尉服饰、浓眉大眼的壮年汉子,负手站在这告示之旁,四个兵士敲着铜锣,扯大嗓子喊道:“周国公招榜纳贤,过往客商、水手,无论华夷,不论贵贱贫富,欲要富贵荣华、子孙代,皆过来看呵过往客商水手,不论贵贱贫富”这四个兵士喊得一阵,便有四个僧声用占城语跟着喊一遍很快,告示榜边,便吸引了两三百人众围观
那校尉瞅见人已经差不多了,朝兵士打个眼色,那兵士又敲了一遍锣,扯着嗓子让众人安静下来便见那校尉上前一步,朝众人做了个团团揖,然后扫视众人一眼,高声道:“在下柴若讷,乃周世宗之后,大宋崇义公,大宋皇帝钦封周国公、权知周**国事”
围观众人再也想不到,眼前的这个“宋朝校尉”,竟然是周国公柴若讷本人,人群中顿时传出一片惊讶的感叹声,几乎将一个僧人通译的话声都掩盖掉了那僧人只得又大声翻译了一遍,便听到人群中又传出几声惊叫声但慢慢的,众人很快意识到面前之人的身份,眼神之中,纷纷戴上了一丝敬畏
柴若讷环视众人一眼,待众人重新安静下来,方又抱拳道:“大宋封建诸侯,此事诸位当已知晓,柴某此番前往封国,途径占城,蒙占城王殷勤款待,又许我周国在此招贤纳士,实是感激不尽我周国之封地,便在金州镇海侯封国与蕃国监篦国之间,这招贤榜下,各有一张地图,上面明白画出我周国之封地疆域,诸位待会儿可以仔细看清,休要记岔我周国之都城,暂定为南邑,其详细位置,榜上地图,亦标得清楚因封邦建国,诸事草创,新洲虽好,柴某亦无暇久留,招贤之后,明日一早,便要放洋出海,或有言之不尽之处,诸位记记清了这地图,日后可来南邑,柴某当扫榻相候,再与诸位细说又或是往来贸易,我南邑亦有港口,可供诸位歇脚,若是市舶务招待不周,官吏欺善侮生,又或是不幸遭遇风浪海盗,有何要我周国相助之事,诸位皆可径来找我,无论是汉是夷,周国皆一视同仁,定让诸位宾至如归”
柴若讷说完,不待僧人翻译,底下早已欢声雷动这围观之众,大抵都是海商、水手,众人虽早都听说了封建之事,但往占城、金州这一条航线上,却还只有两个诸侯,众人中很少有人亲眼见过诸侯们的风采邺国公赵宗汉是天潢贵胄,众人虽然好奇,但他到了新州后,深居简出,除非是大海商、占城的达官贵人,根本难得一见如今一个周国公如此朴素的出现在他们面前,像个说卖唱之人一样与他们说话,而且当众发誓要保护他们的利益,便算明知他只是许个空诺,众人亦难免要大感亲切
在场的周围各国海客,也等不及僧人翻译纷纷找相熟的宋商打听,然后互相转叙,众人听完,皆是又是惊讶,又是高兴
柴若讷静等众人再次安静下来,有耐心的等僧人再次用占城语说过一遍,方又说道:“今日柴某既在此立榜招贤,自当以诚为先故我当先将其中艰难险阻之处,说在前头我周国一切草创,算得上是白手起家,在封国之内,有不服之蕃部,以封国之外,有叵测之强邻城池房屋需要一砖一石去建造,粮食衣服需要亲手去开垦耕织柴某更非有千金帛,可以赏诸位之功,酬诸位之劳”
“但柴某能向诸位保证,我周国之官爵,任贤能而不任亲,有多大本事做多大官,有多大功劳,封多高的爵,纵是柴某的亲生子女,若无功劳,亦不得享富贵”
“我周国之内,功必赏,过必罚,自柴某以下,绝不徇私”
“柴某虽无金帛之赏,但我周国之内,所征服之土地人民,当与诸君共之,所掠夺之财帛子女,亦与诸君共之凡我周国之土地、人民、财帛,皆按功劳分配”
“诸君之中,若有人因周国而死,君之父母,便是我柴若讷之父母,君之子女,便是我柴若讷之子女,君之族人,便是我柴若讷之族人只要柴某有饭吃,有衣穿,遍布叫他们忍受饥寒”
“诸君之中,若有人自己已有部众,只要愿意臣服我周国,你用自己的部众征服一座城,柴某便封你为城主、下卿;征服一个县,柴某便封你为县伯、中卿;征服一个郡,柴某便封你为郡侯、上卿”
“凡我周国之郡侯、县伯、城主,只要是凭自己的本事,帅自己的部众打下来的,那么,只要每年上缴贡物,征伐时听从征调,派遣质子,君等便可按自己的心意,治理自己的领地,除此三项之外,柴家绝不干涉其他之事只要君等肯世世代代为周臣,便可以世世代代享有这封地”
“若君之部众,不足以独立君率三人来奔,则柴某以君为伍长;率十人来奔,则以什长;率百人来奔,则为百夫长柴某与君等,患难共之,富贵共之”
“若有遗世之贤者,愿屈就我周国,凡有一技之长,周国皆有君容身之地善兵者可为将,知治国者可为相善贾者有户部、太府之位以待之,善工者则有工部、将作监、军器监,善农者亦有司农寺才堪为卿者则为卿,才足付以一县,则为县令,足付以一城者,则为城主”
“柴若讷疯了么?р1(1”
在离周国招贤榜不远的几株椰树下面,邺国公赵宗汉与他的长子赵仲珙、次子赵仲彩,都换了一身普通的黑袍,打扮成海商的模样柔嘉亦换了男装,跟在赵宗汉的身后
他们的那个位置,可以清晰地听着周国公柴若讷的演讲,他们也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听众们的欢呼雀跃,看见越来越多的人,有宋人,有大食人、高丽人、占城人从海船上,从港口周围,涌向柴若讷
“他没有疯,非但没疯,而且是当世英杰”赵宗汉轻轻叹了口气,回答着赵仲彩
在汴京的时候,他见过崇义公柴若讷,那个时候,柴若讷看起来像一个花瓶,他唯唯诺诺,谨慎小心每当狩猎或是会见契丹使臣的时候,先帝经常会把他带在身边,而柴若讷总是会很小心的显示出他的一些天分来,当先帝谈论诗儒经之时,他是少数能接得上话的皇亲国戚,他也能写一些并不算太差的应制诗但除此以外,柴若讷再无显示过他的其他才能
在汴京的时候,虽然先帝曾经夸赞过柴若讷,但是赵宗汉是不以为然的毕竟,论及文学、绘画,这些方面赵宗汉在宗室里,亦是极有名的
但此时,他才明白,先帝看人的眼光远胜于己
如今的柴若讷,才是真正的柴若讷当他可以尽情展翅高飞的时候,赵宗汉才知道此人远非自己能及其一
他心里面,又是敬佩,又是羡慕
周国人数虽少,柴家虽穷,但是他们士气高昂,对未来充满希望赵宗汉知道,在周国之内,也有职方馆的细作——朝廷对他们是不无防范之意的所以宗泽才会对周国的事情了若指掌据宗泽所说,他们不多的人众中,已有两成得了各种各样的疾病,但连他们染病的人,也毫无沮丧之意
而这却是自己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事情
赵宗汉知道所谓的请求归国是绝不可能被允许的事情;他心里也知道自己应当表现得乐观,有勇气,如此才能鼓舞众心所有的道理,他都明白,但他照样被那场风暴、被丧子之痛击垮了
在占城国停留如此之久,无疑是在浪费时间与钱财,甚至是自杀,但他依然自欺欺人的在占城请僧人给死去的儿子、女儿大做法事,每日接见、拜见占城的贵人他只知道自欺欺人的拖延时间,试图让自己忘记将要面对的事情
甚至,若非十九娘一再苦苦相劝,他都不会出现在这里
“即使是去金州可能会死,但回大宋是死,留在占城亦是死,若左右是个死,女儿倒宁可死在金州那样,纵是死了,也不给太祖、太宗丢脸”
赵宗汉心里又想起柔嘉的话来
“爹爹如今一举一动,都关系着合族人的性命爹爹若执意不肯前往,亦请女儿与大哥先率一部分部众,先往新邺城如此朝廷怪罪起来,亦好有个说辞”
赵宗汉其实知道自己是个性格软弱的人他的一生,都是在老老实实地听命行事,太后与官家叫他往东,他便绝不会往西有任何大点的事情需要决断,他都要请示太后、官家、皇后,或者他的兄长们,听他们的意志行事而若是邺国公府中的事情,赵宗汉便会受他的夫人们或者是他最疼爱的女儿十九娘左右
当一生都养尊处优的他,突然遇到如此重大的挫折之时,他的确很需要有人帮他做一个决断
因为他自己害怕承担决断错误的后果尽管他明知道别人替他决断他照样要承担后果,但这样的话,他心里依然会感觉到好受一些
他就是一只从小被养在瑶津池内的金尾鲤鱼,血统尊贵,外表鲜艳,但是,一旦将他放至黄河,遇到风浪,他很快便会不知所措,永远也无法越过龙门,变化成龙
若是十九娘是男子的话,他会将封国的大权全部交给她奈何,她只是个女儿而他的儿子,自赵仲珙、赵仲彩以下,大多与他都没有区别,他们一个个温文儒雅,懂得吟诗作画、分茶斗花,待人接物,绝对礼貌周全,令人如沐春风,但除此以外,则百无一用当十九娘说要仲珙与她一道率部先往邺国之时仲珙吓得脸色惨白,但身为长子,竟不敢出言反对
“爹爹可看到了,一切皆在宗将军、曹友闻预料之中咱们再不早往新邺,待柴家从容壮大,我邺国必为三佛齐所轻爹爹当早做决断”
“唔”赵宗汉吱唔了一声
“但柔嘉已不待他再多说,马上打断,道:“爹爹既已决定,女儿便着人传下令去,明日五更出发待五更之时,若有人仍未上船,亦不再等待,便当他们从此不再是我邺国子民”
柔嘉说完,更不等赵宗汉答复,丢下面面相窥的父兄,转身大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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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黄金错刀白玉装(三之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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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圣元年,陆月[]
凌牙门
这块大宋朝最重要的海外领地,地处金州与黄金半岛之间的海峡当中自从薛奕经营凌牙门以来,至绍圣元年为止,当人们提到所谓的“凌牙门”时,所指的区域早已有了许多不同的含义它有时候指的是包括了黄金半岛的最南角以南海域中由宋朝虎翼第二军控制的大片群岛;而有时候,人们所指的,则是后来所谓的“本岛”,那是一座南北四十六里余,东西约八十九里的岛屿,岛上多山,覆盖着大片的森林,在这座岛上,有虎翼军的港口、兵营、城寨、船坞,有薛奕的侯府,有大宋在凌牙门的所有官衙,还有市镇、居民、寺庙、勾栏、钱庄至于它的第三个含义,亦是这个名字最初所指的地区,本岛南面那个西口有岩石相对挺立的小岛,如今却很少被人们使用那里如今只是“凌牙门”的一个很普通的港口而已
对于来往凌牙门的人们来说,其实也不会当真有人去追究这个名字的具体含义在人们的心中,“凌牙门”这个名字,代表的,是大宋朝在整个南海地区的权威,是整个南海地区最为繁忙的商埠,是从广州至金州最为强大的海上武力——尽管严格来说,虎翼第二军的军部是设在广州,而大宋亦有明确的法令,凌牙门所有官员、以及虎翼军所有将士之家属,必须居住在大宋的本土,对大部分将士而言,他们的家属都在广州,因此理论上来说,广州才应当是宋朝在南海力量的真正的中心才对
然而,人们就是形成了这样的印象
而事实,也确是如此
凌牙门就是南海的心脏
在绍圣元年,凌牙门都督府上呈给大宋朝廷的户籍簿上,登载的编户齐民,已突破户,其中宋人不下七千户仅凭此一样,凌牙门在南海诸岛,便不负其名
在这个时代,户口意味着税收,亦意味着强大的武力——若事有紧急,剔除老弱妇孺,凌牙门都督府亦随时可以征召一支人规模的军队在此地区,这是绝对不可以轻视的武力
不过,这里的人口,每一年都是有规律变化的每一年的五陆月开始,在信风转向之后,便是凌牙门人口相对大量减少的时节,随着一艘艘海商借着东南信风,扬帆出海,前往宋朝,凌牙门也会明显变得清净许多
十余年来,只有今年是个例外
海商们照旧前往广州、泉州、杭州,自西方而来的海商依旧一年比一年少——今年因为有个闰二月,陆月之时,信风已转向四五十日,西方大食、注辇国来的海船,按理是应当渐渐多起来了,但今年陆月的情形,较之往年,却最为惨淡自西而来的海船还带来不那么中听的消息,至少有三艘船上的水手在凌牙门的勾栏、客店里,宣扬他们的新闻——注辇国拦截了所有途径他们港口的海船,禁止他们继续东行,而且,凡是船上有宋人的海船,一律连人货带船,全部籍没充公有水手还绘声绘色的讲叙他们是如何躲过注辇国的水师,历尽艰辛才来到凌牙门,他们又如何看到宋人的武装商船,被注辇国的水师围剿,抵抗、然后被俘或者沉没海船带来的传闻是真是假,无人知道但这些船只的确也没有在凌牙门停留太久,而是稍作休整,随便买卖点货物,便启程前往广州
若是在往年,这便意味着凌牙门要经历长达半年之久的萧条
但今年,甚至没有多少人关心那数千里之外的注辇国自从去年打破三佛齐后,在南海,根本没有几个人相信会有谁敢挑战大宋的海船水军注辇人可以在他们的港口阻断商船,以此报复大宋,但是凌牙门的人们,在乎的却是他们的新客人——邺国部众、周国部众、还有为数不算太少的野心家们自从闰二月中旬周国公柴若讷、邺国公赵宗汉的船队先后抵达凌牙门后,这里的许多人,或多或少,都发了点财而有关邺国与周国的新闻,亦成为凌牙门最热门的话题,毕竟凌牙门是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这里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没有到过汴京,更不知道皇亲国戚长得什么样,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有不少水手,甚至在亲眼见到邺国的船队之后,依然坚定的相信,身为皇叔祖的赵宗汉,乃是一个身上披着龙鳞的怪物也有人一门心思的打着周国那千余男人的主意,已经不只有一个人跑去和柴若讷说,要求他在南邑城中划出一块地来,用来开勾栏
但是,位于凌牙门本岛西南最高的山麓上的薛侯府内,气氛却没有这般轻松
“局势不甚乐观啊”薛奕锁紧了剑眉,发出无奈的感叹中庭之内,他麾下的几员校尉,还有刚刚从新邺城赶来的宗泽,都一道屏气凝神的站立着,听着他们的上司发牢骚
的确是比较倒霉的
曾经在凌牙门当过都督的太府寺卿曾布曾大人,在去年上了一道奏章,朝廷于是再次重申了一些原有的“约束”,并加进了一些新的约束
这些约束大概包括两种事情
第一种是虽然让人感到麻烦,但还算无足轻重的事情包括以更加严厉的军令规定海船水军将士家属必须居住在宋朝本土,翊麾副尉以上的在海外私自纳妾生子,母子皆必须送回国内诸如此类
而另一种,则是看起来也许很有道理,但至少在这个时候的确给薛奕造成了极大麻烦的事情这些约束包括虎翼第二军实行轮戍制,其麾军战船、将士编成七个营,其中三个营驻守广州,三个营驻守凌牙门,一个营驻守归义城,三地每年必须有一个营进行轮换、每个营皆在海外驻守,不得超过三年;类似的措施还包括虎翼军将领不得兼任海外领地的都督,哪怕是暂代也不被允许;凌牙门与归义城都督各自掌握的那只拥有七八十艘战船、千余战士左右的军队,无论何种情况,皆不受虎翼军将领节制,反之亦然,只有广州知州在紧急情况下才被允许调遣虎翼第二军
曾布的奏章、朝廷的这些约束,目的只有一个:在封建南海的情况下,朝廷要加强对海船水军的控制,以防止出现割据、拥兵自重的情形
这原本是无可厚非的虽然若是朝廷的约束早点下来,薛奕可能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三佛齐吞并丹流眉但从道理上来说,朝廷虽然做出防范,但却并未干涉他的指挥权保证了这一点,薛奕已经知足
所以,如今的薛奕,只能自认倒霉
他早已经料定,如若那位“镇海侯”要发难,如若注辇国果然决定出兵干涉,他们当然会选择在陆月到九月东南信风,有利于注辇国的战船东来,却不利于大宋的海船南下
但薛奕却也没有胆子公然违抗枢府的命令,接到使者的命令后,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部下,乘着东南风起,返回广州那些在发了一笔财后得以回过的部下倒是欢声雷动兴高采烈,却是苦了薛奕要求将这些兵力调回,他必须上表请求枢府准许,即便是得到枢府的命令,待广州的战船南下,最快也已经是十月份的事情了
经过裁汰、整编、调防绍圣元年时,奉行精兵理念的虎翼二军一共只有五千水军,讨伐三佛齐时,薛奕并未倾巢出动,但也带了大部分的主力,但如今,他能动用的兵力,只有二千一百水军,二百多艘大小战船薛奕此刻不由得不生出后悔——他原本是可以将虎翼二军扩充至一人的
而更倒霉的是,权凌牙门都督谢本中,上任不满一年,居然染病不治,几天前一命呜呼等到薛奕的表章到了汴京,再由朝廷讨论任命新都督,若十月份新都督能到,薛奕都要谢天谢地而按朝廷最新的敕令,都督出缺,则由监察御史暂摄其职——如今这一任的监察御史,唤作陈克庄,虽然大抵来说,监察御史被打发到凌牙门来,那自是算不上什么好差遣,但这位陈察院却依然是出了名的不知变通、心胸狭小他原就与蔡确、狄谘、薛奕们不太对付,而讨伐三佛齐时,为了机密行事,又没有事先告知他,结果可想而知,他愤而上章弹劾薛奕等人未果,对薛奕们也更加怀恨原本薛奕也并不在乎他,但不料如今他却大权在握——陈克庄暂摄都督之时当日便特意来拜会薛奕,当面告诉他,若注辇国果然东犯,亦是由他薛奕“启衅”所致,他陈某的职责中,只要守卫凌牙门不受侵犯便可,其余一切免谈他还再三警告薛奕,凌牙门乃南海重地,不容有失,薛奕的虎翼军若再次“妄动”,导致凌牙门有失,他薛奕就必须承担全部责任
即便是注辇国果然兴师东犯,薛奕也不相信他们一年半载便能攻得下凌牙门——除了薛奕的经营,前都督曾布也不是没做过好事的,他在任上时曾经下令,凡在山上营建庄园的富室,必须在庄园四周建造城墙、敌此令一直延续至今;而曾布也曾经率人掘井取水,修筑蓄水池果然真有强敌进犯,海滨之民可以退居山上,与敌人周旋任何人想要攻下凌牙门,都必须付出惨重的代价
但是,仅仅守住凌牙门又有何用?
三佛齐若敢作乱,则当趁机一鼓荡平之;注辇国若敢东犯送死,更应当乘此良机,不叫他片板西还在薛奕看来,这是良机难得之事
薛奕早先接到石越的信,李敦敏、狄谘、唐康,也分别寄来信给他,这些信件寄出的时间最远相差数月,说的事情却大抵相近虽然发行盐债顺利,而宋辽关系亦已缓和,但朝廷几年之内的重心未变,大宋本土之内,将奉行全面收缩之策略,对外不仅要维持与大辽的和平,更将积极与西迁之西夏修好,即使对西南夷,亦将以招抚为主、分化打击为辅众人的信件中,警告劝解之意甚浓,薛奕亦自知,虽然他迅速攻灭三佛齐,又向朝廷进献了大量的俘获,一则鼓舞了士气民心,二则于朝廷不无小补,三则侧面支持了封建南海之策,朝廷这才在面子上未追究他的责任,反而不得不做出姿态来,大家表彰薛奕虽然未能因此再进爵,但官职日高,家中荫赏亦算极厚但是,两府实际的想法,尤其是司马光的想法,却并非如朝廷对天下宣称的那样,反倒是忧心忡忡司马光担心薛奕的成功,会给边将们一个错误的信息,使他们乐于生事,从此国无宁日;更担心的是,薛奕在南海挟胜而骄,让南海变成另一个西南夷
而石越在此事上,与司马光的态度却全不相同石越同样也不愿意与注辇国发生冲突,但是,相比而言,石越比司马光对南海的历史更加了解,他知道六十年前,注辇国就曾经大举兴师东犯,击溃三佛齐水军,生擒三佛齐国王和他的战象,攻破三佛齐之大城,使此南海强国,从此彻底沦为注辇国之附庸,此后六十年间,三佛齐王之册立,必须得到注辇国之允许若说宋朝势力侵入南海,是还可忍,但如今宋军攻破三佛齐,擒其国王,分其国土,另立新君,若是如此这般,注辇国还无动静,那其在细兰海建立的海上霸权,一夜之间,便将崩溃因此,石越已经数次告诫薛奕,要他对注辇国绝不可掉以轻心、轻敌误国
朝中石越与司马光出现如此大的分歧,司马光力主要加强对海船水军与海外官员的约束,而石越则几乎是暗中纵容他们发动战争而海外事物,一向又是石越所主导,此番司马光插手过问,这自是石越难以接受的但是,从往来信中,薛奕却知道朝中局势亦十分微妙,自发行盐债以来,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极为顺利,但是各种弊端,也渐渐显露出来,最常见的事情就是强行抑配,地方官员为了政绩,强迫当地的富户与与中产之家购买,这中间最倒霉的就是中上之家——许多家庭,往往是被迫买了数百贯盐债后,便濒临破产,不得不低价将盐债抵押或者卖掉,而朝廷则处境尴尬,经常是在刚刚表彰过一个地方官员后,才发觉他的属地出现了抑配之事北方的地主富户对此尤其怨声载道,旧党的不满、台谏的恼怒,日渐月累,越来越大朝廷虽屡颁诏令禁止,但又如何禁止得了?想要严厉处罚,但地方官员却也同样觉得朝廷不近情理,反弹强烈,最后只能不了了之此事反倒是王安石在南方干得有声有色,但王安石的成功,却只能更激起旧党的疑虑
可以说,自盐债以下,石越的种种理财之策,全都靠着司马光、范纯仁的个人威信与良好的人脉支撑着,朝中才没有形成再一次党争但司马光的牺牲亦极大,不断有旧党名臣自请出外,不断有故交好友与他断交,而旧党间的裂痕,亦越来越大——旧党中对司马光、范纯仁不满的君子们,以河北人为主,大批大批的聚集到御史中丞刘挚的周围,俨然自成一党,若非司马光威望犹存,旧党几乎立刻就要分裂在如此大的压力下,若非十月的政策确有效果,双方的合作早已破裂
因此,为了维持国内的稳定,为了安抚司马光,石越亦不得不作出妥协
曾布的奏折、两府的约束,不过是这种妥协手段的一部分而已石越必须让司马光相信他是诚心诚意带领宋朝走出困境,而一场外里之外的战争,却无助于让司马光这么想而若这场战争旷日持久,则更可能令司马光平生疑虑,怀疑他与新党究竟有何区别
石越的麻烦,其实就是薛奕的麻烦
朝廷削弱他的兵力,石越却要求他如果注辇国东犯的话,要以速战速决为利若做不到速战速决,石越亦要求薛奕确保周国与邺国的安全,帮助他们在这场战争中生存、壮大尤其是同姓诸侯的邺国
用兵之道,有一些最基本的原则——比如客军远来,利于速战因此即便不论实力对比,速战速决,亦应当是注辇国所期盼的,而宋军则应当高壁深垒、严阵以待,避开敌之锐气,消耗敌人之补给,松懈敌人之意志,然后再寻找时机,趁虚而击之,则可竟全功
石越并非不知兵之人,他率军征伐西夏之时,亦能放手给将领自主之权,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但如今却向薛奕下达如此不知兵道之命令薛奕是个聪明人,自然能想到石越在朝中究竟面临多大的压力但石越毕竟算是个好上司,他知道自己的要求过于强人所难,因此又给了薛奕一个最低的目标
因此,虽然薛奕心里很想借此机会,一举消灭注辇水师,但他还是知道自己所面临的形势不容许如此所以,他的目标也很明确,就是至少要保全周国与邺国,只不过,凭他眼下的兵力,即使想要达成这个目标,亦不容易他自然不会理会陈克庄,但他同样也没有说服陈克庄的信心
虽然薛奕心里亦非常希望能够利用上凌牙门的力量若是谢本中不死,他原本可以多出千余人的兵力,甚至还可以大举征召凌牙门的男子若能得此强援,薛奕甚至觉得即使没有广州与归义城的军队,他依然有战而胜之的可能
但是,假若是没有意义的
他必须熬过这一年,他相信石越不会真的坐视不管,最快冬月,最迟明春,凌牙门会有一个新的都督,而他也会得到他的全部兵力
只要他能在此之前,运用好手上的力量,维持住局势
但即使如此,薛奕亦知道他的任务有多困难——周国与邺国,这两国诸侯,都是他的大包袱
薛奕的目光扫过几员部将,落到宗泽脸上
“汝霖,新邺的情形如何?”
宗泽连忙欠身低头,但他仍然很明显的感觉到几道奚落的目光投了过来他抿了抿嘴,回道:“邺国公自得将军劝告,已令次子赵仲彩率一部分部众肯田、招徕部署,邺国公则自率长子赵仲珙以下,全力修葺城防新邺原有旧城,城寨营建,还算顺利城内粮草兵器,自有卢安甫、曹友闻供应,储备充足,以目下邺国人众来看,支用半年,绰绰有余”
但他方说了几句,便听薛奕厉声喝道:“某不是想听你这些废话”
“是”宗泽被薛奕这么大声一骂,更不敢抬头,他知薛奕的脾性,再不敢绕圈子,连忙说道:“属下亦曾训练邺国部众,然除原有禁军,教阅厢军外,自邺国公诸公子以下,大多娇生惯养叫此辈张弩拉弓,实实”
宗泽一面说着,一张脸早已羞得通红,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他在虎翼军被视为“将种”,许多人都认定他迟早接掌薛奕之位但宗泽亦知道,在军中,自也有许多嫉妒他的同僚他奉令协助邺国训练水步军队,早先却把事情想得太容易,在薛奕面前说了大话,要用两三月的时间,将邺国部众训练成一支不可小觑的部队,但如今的情形,却实实是个笑话
他自随赵宗汉至新邺,便立即将邺国部众中,十六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男子,全部挑出来,除染疾在身者、残疾者外,一律与朝廷赏赐的禁军、教阅厢军一道,重新编队,组成一军然后又根据赵宗汉的要求,挑出一些禁军、教阅厢军武官、节级担任都头、队将,再在赵氏亲族中,挑选少年有潜质者,出任副都头、副队将如此安排之目的,一则利于指挥训练,二则亦是为了便于以后能将军队牢牢控制在赵氏亲族手中邺国公赵宗汉虽然遇事没有决断,但也并非愚昧无知之人,他也很清楚这支军队对于他邺国的意义
这样一支军队,是邺国的全部力量,亦是邺国的根基所在,他们将一面操练,一面肯田、修葺城墙
但是,这表面上看起来很妥当的安排,到了实际训练中,却出了问题
赵氏亲族原本都是天潢贵胄,即使是宗泽精挑细选出来的人,叫他们听宗泽的话尚还勉强可以,但叫他们听那些禁军、教阅厢军的武官、节级的话,对这些凤子龙孙来说,则简直是奇耻大辱而那些武官、节级们,心里面也根深蒂固的自卑,根本不敢命令姓赵的“部下”;但他们虽然对赵家的子孙奴颜婢膝,对宗泽却又不太放在眼里,这些人皆出身步军,有几个人还进过讲武学堂,在他们眼里,海船水军只是一只不入流的军队,哪里配指挥他们?
如此,邺军虽然规模不大,却是上下失位,谁也指挥不动谁宗泽有心要效仿孙武,杀几个赵家子弟立威,但他毕竟只是客将,邺军的都指挥使乃是赵仲珙这位邺国公的世子,乃是个忠厚老实的好人,诗亦读得不少,并不能算不学无术,叫他老老实实听话吃苦,他虽不见得乐意,但也咬着牙硬着头皮便忍了,但叫他下令去杀自己的兄弟子侄,那倒不如直接一刀砍了他来得容易些
因此,宗泽虽然在薛奕面前许下大话,但是,近四个月过去了,他也不算真正掌握了这支军队到了陆月份,邺军当中,有两成的人染上了各种疾病,还有两成的人至今无法拉开一张七八斗的弓更糟糕的是,三个多月以来,染疾而亡的人已经接近一百人,此事对于邺国部众的打击,尤为沉重
在邺国的挫折,实是宗泽从军以来,所遭遇的最大失败虽然越是如此,宗泽越不肯放弃,但是他也知道,邺军的情形,在同僚当中,多半已经传为笑柄
他此时不用抬头,也能知道厅中的其他袍泽,肚子里正在大声的嘲笑他的无能
但薛奕只是冷冷地看了一眼垂首欠身答话的宗泽,突然问道:“我听说邺国的疾病极为严重?”
“是新邺城内,几乎是每隔一日,便有人染病而死,此事对邺国士气之打击极大”
“我听说几乎没有人主动投奔邺国?”
“是”
“以今日新邺的情形,你觉得若三佛齐遣数百战象,他们能抵御几日?或者说,他们根本不需要派兵去攻打?”薛奕冷冰冰的讥讽道
宗泽咬着嘴唇,涨红了脸,既羞且愧,却说不出半句话来
薛奕高踞在帅椅上,俯着身子,逼视着宗泽,“如此说来,我将你派到邺国,你能回答我的,便是这个国家已全无希望?”
“并并非”宗泽低声应着
“并非?并非什么?”薛奕大声怒道
宗泽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抬起头来,直视着薛奕的目光,咬着牙说道:“属下以为,邺国并非全无希望”
“并非全无希望?”宗泽的回答,不仅令厅中其余数人侧目,连薛奕亦不觉愕然他其实早已知道邺国的情形,如此羞辱宗泽,不过是想用激将法——薛奕甚至早已准备好要分一支部队去协防新邺城
但宗泽的回答,却出乎他的意料薛奕素知宗泽虽然年轻,但平生是很少乱说话的,此番吃了个苦头,但邺国内部如此,原也怪不得他但是,一个连薛奕自己都觉得已全无希望的诸侯国,宗泽却说“并非全无希望”,若非薛奕极信任宗泽,几乎要认为这只是年轻人的争强好胜
“是”宗泽这里已是豁出去了,“属下以为,若能做到两件事,邺国未必没有希望”
“两件事?”
“不错第一件事,便是要将邺军置于柔嘉县主掌握下”
“你说什么?”薛奕几乎以为自己听错
“此事的确惊世骇俗”宗泽大声道:“然若非如此,除非邺国公还有一个儿子能如柔嘉县主这般,敢于临阵决断,能令邺国赵氏亲族都畏惧,令邺国部众皆亲附信任,否则,谁也”
“令女子掌兵,宗汝霖你莫不是疯了?”宗泽话未说完,厅内的几个将领亦是面面相觑,有人不顾薛奕的规矩,忍不住插话讥笑起来
但宗泽却不为所动,只沉声说道:“邺国之内,除柔嘉县主,再无他人能有这能耐”
“是么?”薛奕凝视着宗泽,冷冷道:“我管不了什么惊世骇俗不惊世骇俗,女子领兵也罢,傻子领兵也罢,那皆是邺国的家务事我只要邺国能替我省下几百兵力,你找只王八来领兵,我也不管然柔嘉县主当年在汴京,可没甚好名声”
“属下愚见,打仗的话,无赖儿未必不及良家子”
“是么?”薛奕反问了一句,不置可否,又问道:“那你的第二件事,又是何事?”
“末将斗胆,想向大人要点东西”
“唔?”
“末将听说大人造了一批小火炮”宗泽抬眼望着薛奕,嘴边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听说这些小火炮可以两人甚至一人使用,还有许多毛病,瞄不准,射不远,造价比弓弩贵,却不及弓弩有用”
“末将听说大人造了一批小火炮”宗泽抬眼望着薛奕,嘴边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听说这些小火炮可以两人甚至一人使用,还有许多毛病,瞄不准,射不远,造价比弓弩贵,却不及弓弩有用”
薛奕瞥了一眼那几个不知内情的部将,有人又惊又喜,有人不屑一顾目光最后方移向宗泽,“既然如此,你还要它做甚?”
宗泽谦声道:“此物于我海船水军之百战精兵,无甚用处,然若是给邺国那些乌合之众,却直是量身定做三佛齐之弓箭射程远不及大宋,邺军有此小火炮,足以御敌”
“是么?”薛奕哼了一声,他心里当然很清楚宗泽是怎么知道他悄悄打造了一批小型火炮的——他私下里委托给曹友闻时,虽没准备告诉宗泽,却也没想过要瞒着他,想来曹友闻也不会那么老实,只怕宗泽早就亲自试验过那种小型火炮了“你想要这东西,叫邺国公找曹友闻去买,你顺便转告曹友闻,我会派人去他那里抽解,他每造十只小火炮,我只要三只,他要乐意的话,尽可以拿弓弩来充数”
反正这物什连高丽都有了,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南海天高皇帝远,薛奕也不怕御史台,陈克庄若有本事,便去找到证据证明曹友闻那里的图纸不是高丽人泄漏的薛奕现在关心的,只是如何打赢即将发生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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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黄金错刀白玉装(四之全)
六日后。*由转载*[。.**]
新邺城。这座三佛齐的旧都,如今被称为新邺,它既是邺国的都城,亦是此时的邺国所能实际控制的全部国土。虽然不及宋朝国内的大城市,但相较而言,新邺城亦称得上是南海名城,在目前已封建的诸侯之中,规模户口,皆称得上首屈一指。
邺国公赵宗汉一族,在赵氏宗族内,不是大宗——按大宋封建之法,如秦国,乃是奉秦王廷美之嗣,而廷美之后再无其他宗族被封建,那么所有秦王赵廷美一系的宗室,包括这些宗室的家长的妻族、母族,非有特旨,便一律都成为秦国公赵克愉的臣民。因此,如秦国公这种大宗之后,部族自然较盛,只不过因为要筹措经费,似秦国部众反而难以一次成行,只能分几次出国。而邺国只算小宗,甚至根本不能称为“宗”,因为邺国公赵宗汉虽是淮王之后,却并非袭封蹼王爵位,因此,邺国的“公族”,实际上只有邺国公的妻儿子女,再加上他的妻族、母族。而当时奴蝉与主人只是雇佣关系,即使追随而来的,亦只不过受困于契约,孤身一人而来。故其“公族”不盛,男女老弱外加内侍全部算上,亦不过数百人。
占据邺国部众最人规模的,乃是朝廷赏赐的禁军、厢军、工匠和他们的家属。除了按朝廷封建之制,邺国得到五百教阅厢军步军及其家属外,皇帝额外赐给柔嘉五十名禁军、十名班直侍卫及其家属,另外,邺国被赏赐的工匠在诸侯中也仅次于雍国与曹国,有二百名之多。这些人加上他们的家属,总共便有四千之众。
而其次则是赵宗汉想方设法招募到的部众,凭借着曹友闻的协助与卢家的势力,虽然将军队扩张十倍的规模此目标远远没有达到,但能招募到三四千人,亦已是相当可观。
共计八千余人的邺国部众,尽管一路前来,多有损耗,但邺国上下,十六岁以上的成年男子,仍然有四千一百零二人,相比周国来说,的确是称得上部众繁盛”。
而邺国的优势更不止于此,在新邺城的户口中,尽管有八千之众,但所谓的“汉部”仍然只占少数,做为三佛齐的旧都,南海名城,虽然残败已久,虎翼军先期为邺国“清道”时又跑了一些人,听闻邺国部众到来,又有许多人逃离,但留下来的人户,经过清点,依然有五六千户之多!即是说,邺国公赵宗汉自建社稷、立宗庙开始,便坐拥三四的“蕃部”——尽管其中僧侣多达五六千。
这等好命,是连雍王与曹王也亨受不到的。
以人口而论,毕竟还是南边的金洲、阁婆较盛。
但此事对于邺国来说,也未必全是好事。新邺原来的居民,对于新来的宋人,大多抱着敌视、疏远的态度,而邺国部族对于这些蛮夷,亦心怀轻视、猜忌。
而邺国公赵宗汉自入新邺,便发觉此城城垣残败、宫殿不修,他虽然无暇修筑宫室,对城墙却不敢掉以轻心―新邺城有大河穿城而过,城中水道纵横,乘船便于乘马,然此种地势,在一个一生生长于中原的宋人心中,却是全无安全感可言的。赵宗汉根本不知道应当如何防守此城,水门破败,能入城的水道数以百十计,兼之地势低洼,更不利防守。因此,即便是一向犹豫的赵宗汉,亦难得的当机立断,他请堪舆师看过风水、五音利姓,又征询了宗泽、曹友闻的意见,遂在此城之东南向一处地势较高处,建造社稷、宗庙,然后立刻下令,以社稷、宗庙为中心,重新修筑一座周长三里的内城,同时对原有的城墙进行修葺。
这绝非是一件讨人喜欢的事情。
力役这种苦差使,自然是以城内“蕃部”为主。曹友闻向赵宗汉推荐了几个常年来往于新邺贸易,熟知当地民情,还懂得当地语言的海商,包括两个宋人,三个三佛齐人,一个大食人,赵宗汉便以这六人为“承勾”,专门负责强行征发役夫,征收物税,督责役夫劳作……金洲物产丰富,得天独厚,当地土著,往往不用费力劳作,便可温饱。在这等自然环境下,历数千年之演化,当地之土著便养成子懒散之习性,其民风与中土大不相类,故此前海商们往往困于缺少劳力,其原因倒并非是因为当地缺少人口。如今,邺国要驱使新邺蕃民为苦役,此事自然不可能和平解决。自古以来,役使民众者无非有两个法子,上者以德信,下者以威信。邺国新至,无德可言,便只能以武力与苛法相逼。而六承勾更是狐假虎威,不可一世,凡役使之蕃民,稍有懈怠,便遭鞭杖:征收物税,略有拖欠,便枷锁示众。为防止逃亡,在六承勾建议下,赵宗汉又颁布法令,在蕃部中重新编成保甲,并派出邺军在城外三十里巡逻,任何人未经许可,私出三十里外,保内五户全部腰斩。
因此,当宗泽乘着小船穿行在新邺城中时,触目所及的,到处都是悲鸣哀叹。为笼络、控制当地的富室,邺国公下令城中之蕃部富室,各出二子侄,其中强壮者编入新组建的邺军,不堪为兵者则编入厢军,交由六承勾率领,督责劳役等事。读者吧首发此时新邺城内,处处都可以听见承勾厢兵的人声哟喝、鞭答、怒骂,蕃部百姓妇孺的哭泣、惨叫,还有垂头丧气的邺国汉人,失魂落魄的邺军将,。。。。
这绝作宗泽所想象的一个百废待兴的国家,大业草创时那种积极向上的情形,反倒是一派之象。
再想起他所听说的周国的情形,更令宗泽平生慨叹。柴氏之周国,与赵氏之邺,可以说景象截然不同。柴家虽然穷困,然自柴若呐率族人在南邑建社稷之日起,便呈现出兴盛之象。这儿个月来,投奔柴家的豪杰之士数以百计,凌牙门附近的宋商纷纷慷慨借贷给周国,柴若呐亦不负众望,到南邑仅一个月,即率部众连破三个蕃部,俘获甚众,柴若呐如事先宣扬的那样,将所有俘获,按功劳尽数分给部众。
四月份,一群由宋人、交趾人组成的水贼听说了柴若钠的榜文,于是攻下金洲南部的一个海边村落,宣称要在彼处建城,水贼头子陈阿四并自称城主,试探性的遣人向柴若呐称臣纳贡,柴若呐竟毫不犹豫便接受其为臣民,封其为下卿、定海城城主。此后,在附近游荡的水贼蜂拥而至,到陆月为止,短短两个月内,水贼们小心的在金洲南部海岸攻下了四五个村庄、海港―相比凌牙门、詹卑、新邺、南邑等南海人城座落的金洲北部,南部海岸一向是各国力量比较虚弱的地区,亦是南海水贼过往所躲藏的地区——此辈全部向周国称臣,柴若呐通过他们征收贡品,不费吹灰之力组建了一只共计三十四艘大小海船的水军,得到数百名经验丰富的水手与水军。此风愈演愈烈,便在十几天前,竟有五家海商联手,雇用“伴当行”的武伴当,攻下南邑西北距监蓖国不远处的一个港口,然后向柴若呐称臣,被封为西郡城主,从此,金洲北海岸亦出现了隶属于周国的封城……
至此,周国的实力,以令人膛口结舌的速度扩张着,震憾着南海每一种势力。几乎可以预见,所有的海商、水贼·····一切有野心的人都将周国视为自己的乐土——水贼只需向柴若呐交纳一笔贡品,送几个人质到南邑,最多再送柴若呐一艘船、几十个手下,便可以获得一个合法而体面的身份,摇身一变,成为周国的下卿,从此不再受到虎翼军的追剿,他们可以在自己的“城”内,征税、销脏,想做什么便可做什么,……而那些海商则更加野心勃勃,他们将此视为一有利可图的生意,在一个海上要道上,经营一座完全由自己做主的港口,甚至可以传诸子孙后代,而所要付出的东西,对这些海商来说简直微不足道……
而柴若呐从中得到的好处也同样非常可观,他付出的东西,完全只是地图上名义上属于他的东西,但换来的,却是实实在在的好处。周国的声势不断壮大,不仅令周边的部族更加敬畏他,而且可以吸引来更多的投奔者,让更多的海商愿意借贷给他。而他借助这些力量,也可以迅速的度过最初的难关,站稳脚跟。
短短四个月,他依靠这些力量,四处征伐,他命令南邑附近之村庄、部族,都必须承担赋税、贡物、劳役、兵役,他的征税官所到之处,凡是不肯听令或者拖延者,立即发兵征伐,单单是宗泽所听说的征伐,便有五六次之多,据宗泽得到的消息,凡是被他征讨的村庄部落,不仅所有东西都被抢掠一空,而且所有的蕃人,都被分配为奴,那些蕃人头领往往全家处死,首级则被其余的征税官带着,四处传送。
柴家的部众,同样受到水土不服等疾病的困扰,同样的不断有人病死。但是,周国的势力在扩张,周国国势兴旺,却几乎是人共知的事情。尽管薛奕依然将周国视为一个包袱,尽管那些依附的柴家的“城主”们在面临真正考验时未必可以信赖,但是,四个月的时间内,南邑周军的人数的的确确的扩充到了三千五百余人,他还拥有一支规模虽小,但未必不堪一击的水军,甚至还有了一百象兵!
而反观邺国,宗泽心里很清楚,甚至连曹友闻都在两面下注。曹友闻暗中派人送给柴若呐五百套盔甲,并且将他一个才三岁的侄子,与柴若呐尚在涨袱中的一个孙女悄悄定了婚事……
这些诸侯国将会深刻影响到南海的现在与未来。而曹友闻是个商人,当然不会把所有的赌注都压在邺国身上。
只有宗泽还不肯死心。
只有宗泽不相信这个国家已全无希望。此时他还不知道雍、曹、定、秦这些诸侯国是如何立国的,摩逸诸岛的诸侯们,所而临的压力远远小于金洲的诸侯国,在那些岛上,不存在能对他们构成实质威胁的势力,他们可以从容发展,从容选择。但金洲的邺国与周国,却从一开始,就必须而对灭族之威胁。
宗泽虽然理解周国公柴若呐的种种举措,甚至对他还有几分佩服,但是,他并不赞同周国的许多策略。在宗泽的理念中,永远也无法接受将水贼封为城主、下卿的做法,亦无法接受柴若呐对待蕃部的残暴,无法认同他将俘获的蕃人战士、蕃人百姓一律发配为奴……尽管他知道这些很有效,但宗泽始终坚信,。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在宗泽的身土,的的确确有一种诸夏的优越感,但他并不会与一些宋人一样,将蕃人视为低人一等的禽兽,而是相信,蕃人与宋人,在本质上是没有区别的。
因此,不全是为了争强好胜,不全是为了完成任务,宗泽也希望帮助邺国站稳脚跟。他不希望周国成为唯一的榜样。
虽然邺国的许多做法,也同样令他不满——对蕃人,邺国公赵宗汉有着远比一般宋人都要强烈的优越感,因此,虽然对宋人部众他优柔寡断,有时几近妇人之仁,但对蕃人却只要六承勾一鼓动,便可以毫不犹豫的采用保甲连坐这类的秦政暴法……
但宗泽依然能从新邺城中看到希望。
因为,他们有个不同寻常的县主。
在与邺国部族相处的时间里,他已经陆续零星的听到一些关于柔嘉县主过往的传闻。在传闻中,这位独具一格的县主,似乎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物。而与柔嘉相处的时间里,宗泽亦可以证明,这种传言绝非无根之谈。许多人家,即使是大宋北方的大户人家,如若家里有一个老大不嫁的女儿,十之,这个女儿便会成为家中一霸,若是这女儿还受到父母的宠爱,几乎可以肯定,这女儿绝对将成为家里的一个惹不起的人物。这种奇妙的人情世故,即使在邺国公府这样的天潢贵胃之家,亦难以例外。这位老大不嫁的柔嘉县主,乃是邺国公府上,自邺国公赵宗汉以下,最为嚣张跋雇的人物,从邺国公的妻妾,到她的兄嫂、弟妹,无一不要让着她三分。对一些礼法先生来说,这无疑是乾坤颠倒,伦常败坏,绝难接受之。但是,这对于宗泽来说,却并非如此。
这等事情,在市井百姓之家本就极为寻常,布衣出身的宗泽,则已见惯不怪:而在宗泽的家乡南方,礼法亦不如北方那样严密,更何况,自入海船水军之后,宗泽心里的这类礼法观念,便更加淡泊了。
对于海上行船的人来说,对女人最人的忌讳便是让女人上船,而这种忌讳随着封建南海的进行,早已被一而再再而三的打破。除此以外,还有什么是他不能接受的呢?
柔嘉县主的确不好相处,她对她的兄弟们都常常喝来斥去,颐指气使,对外人更加不会客气,稍不顺意,便遭鞭打。但是她却有一桩好事,她遇事果决,敢作敢当,而且对宗泽与曹友闻颇为客气,二人若有谏言,她每每接纳,极少驳回。
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位县主虽然对下人部众呼唤喝斥,不假情面,对百姓也看起来高高在上,但是宗泽能感觉到这位县主本性纯良,她的傲慢无礼,纯粹只是因为出身成长之原因,与她父兄们完全不同。
只要适当的引导,这位县主是可以成为一位“仁君”的。
宗泽在心里面,是希望邺国能够成为一个儒教国家的。他希望邺国能成为诸侯国的一个典范。几乎可以肯定,所有的诸侯国都会立孔庙,祭祀孔子,尊崇儒经,但是,那未必便是真正的儒教国家。孔子有时候只不过是个漂亮的空壳,被人们用来装上乱七八糟的东西,以便堂而皇之的行之于世——比如周国,柴若呐肯定也会把孔子高高的供起来,摆上几盘冷猪肉,然后便将他抛之脑后。
尽管对于一个真正的孺教国家应当是怎么样的,宗泽心里而也很模糊,他也说不清楚他理想中的国家应当是怎样的,但有些事情却是他可以确定的。
一个真正的儒教国家,至少应当推行仁政。这样的国家内,不应当有暴虐的刑法,不应当有严苛的赋税,更不应当存在命如草芥的奴隶——宗泽并不怀疑世上会有上下阶级贵贱之分,但他却始终坚信,即使最低贱的人,也依然是人,他们不是禽兽,更非草芥。这个国家,即使不能如《天命有司》中所说的那样,但至少亦应当将老所有终、少有所长,百姓过安康太平的生活视为这个国家存在的目标与意义。
宗泽也相信,一个真正的儒教国家,应当将蕃人视为教化的目标,视为“华夏之”的对象,而不是将之视为奴役、欺榨的对象,将其性命视同草芥。
至于这个国家是不是女主当权,果真有那么重要么?大宋朝如今都是太后主政,亦无人会怀疑大宋会因此而没落。何况邺国公依然是赵宗汉,将来继承邺国公之位的,依然会是他的儿子,他的孙子们……
宗泽站立船头,心里一直胡思乱想着。尽管薛奕已然表态他不会在乎邺国究竟是谁掌权,尽管有这样那样的理由,但是,他依然会仍不住要在心里给自己多找些理由,以说服自己不会动摇。
不管有多少理由,毕竟,他要做的,不是寻常之事。
柔嘉县主这几个月里,在新邺城可以说是饱食终日,无所事事。虽然她在新州儿乎挽救了邺国的命运,但是她本人倒并无多人的野心,来到新邺后,她便成了一匹脱缰的野马。她不象旁人那么愁眉苦脸,更不似邺国公府的许多女眷那样,诸多抱怨——对那些贵妇,甚至是邺国公府的侍女们来说,这个地方除了景色怡人,几乎一无是处,相反还有诸多的不便。
这里没有她们想要的脂粉、香露,没有新奇的服饰,没有争奇斗艳的化妆,她们完全远离时髦的汁京,不知道现时流行的是哪一种发型,她们甚至无法悠闲的下棋弹琴吟诗作画,邺国公赵宗汉下令自他夫人以下,所有的女眷都必须亲自动手,种桑养蚕——尽管宗泽与曹友闻早在杭州之时,便已劝谏过金洲根本不适宜蚕桑,但邺国公府上,却没有一个人相信;而此地适宜种植的竺麻,邺国公府上的北方人,却根本没有人懂得如何种植,绝大多数人连竺麻是什么都不知道——但无论如何,这种注定徒劳无功的劳动,仍然令得邺国公府上的女眷怨声载道。
只有柔嘉县主仿佛到了属于她的乐园。初到新邺城,她便爱上了乘象。不知她从哪里弄到了一只小白象,然后便整日带着大宋皇帝赐给她的仪仗、侍卫、禁军,四出游玩。没多久,曹友闻又送给她一位懂得汉话的三佛齐蝉女,从此这位县主便越发的胆大包天。她经常不顾禁令,远足到离城百城之外,借宿当地蕃人之家。每次出城,她都能带些“新奇”的东西回来,从打猎所获的奇怪猎物,到常见的槟榔蜜酒、椰子酒、沙糊米【1】,甚至偶尔还会带些蔷薇露、檀香、琥珀等物什回来,送给公府的女眷。
城外的蕃人都敬畏这位县主,对她又有一种莫名的亲切。也许是因为她是第一个敢于进入“牌水居”的邺国贵人―那是汉人礁三佛齐当地盖在木筏上的房屋的称呼:也许是因为打猎歇息的时候,她会毫与顾忌的蕃人向导一道席地而坐,痛饮椰子酒……没有人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城外的蕃人见着邺国的其他部队,往往便躲藏逃匿,但若见到柔嘉县主的仪仗,甚至有人会主动请求做向导。
而大约过了一两个月左右,柔嘉县主又有一样新的爱好。某日,她骑着小白象在新邺城中闲逛之时,竟撞上了一个邺军兵士在凌辱一个三佛齐妇人。这种现象,在邺国部众入城以后并不罕见,即便宗泽、赵仲琪多次严申纪律,但既无严厉之处罚,竟是屡禁不绝——此次这人撞到柔嘉手里,却是倒了大霉,柔嘉叫侍卫将此人带到邺国社稷之前,击响大钟,召来邺国部众,然后向赵宗汉察明其罪行,不待他人求情,便以人宋皇帝所赐斧诫,将之斩于社稷之前。
自从做了这桩人快人心之事后,邺军一军肃然,军中将士,行事大为收敛。而柔嘉自觉做了一件好事,更是洋洋得意,从此竟是乐此不疲。她每隔一二日,便要巡行城中,凡有人犯禁,便绳之于社稷之前,召集众人,宣明罪恶,然后或鞭或杖,以罪定刑。尽管这位县主并无断案之能,但她与邺国公赵宗汉,却正是各有所长,相得益彰。赵宗汉本人还算聪明,案情之是非曲直,轻易亦瞒不了他,但到了量刑之时,他却犹豫不决,永远拿不定主意:而柔嘉则常常一言而决,虽嫌孟浪,却也大体适当。以赵宗汉的性格,只要女儿拿定主意,他便也随即默认,不再反对。因此父女二人,一审一断,一两个月内,竟也令城中违法犯禁之事,大为减少。
而尽管这司法之权,名义上乃是由赵宗汉或赵仲琪主持,事实上若仅凭柔嘉一人,也的确不可能有此成效——多半会适得其反亦未可知,但城中蕃汉百姓,却不会管这许多,竟将这功劳,全部归到了柔嘉的身上。尤其对蕃部百姓来说,新邺城中的汉人,自邺国公赵宗汉以下,恐怕便没有什么好人,只有柔嘉县主才是菩萨心肠……
其实宗泽倒时时会疑心柔嘉如此热衷于主持正义,其实不过是为了一时贪玩。他这种疑心并非是没有根据的——柔嘉从来都不会为了巡城而耽误她外出打猎的乐趣;对于六承勾鞭责蕃人,她也无动于衷,未见得有多么同情;偶尔,她也会把抓到的罪犯丢给她的父兄,自己匆匆离去,而最后,宗泽会知道那时间正好有一艘商船带着新货来了新邺……
但无论如何,宗泽都会藏好自己的怀疑。有柔嘉县主这么一个人存在,对于缓和新邺城内的敌对情绪是极有好处的。城内的蕃人厌恶、痛恨邺国公赵宗汉的统治,总比他们厌恶、痛恨宋人的统治要好。
而且,最重要的是,柔嘉的表现,让宗泽相信,不论她的本心是什么,只要善于引导,这位县主就有机会将这个国家带上一条正确的道路。并且,她是邺国一系,姓赵的人当中,宗泽所能找到的唯一人选。所以,无论如何,他都必须试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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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黄金错刀白玉装(五之全)
“县主福。[。.**]”
“咦?宗将军,你回来了?”柔嘉对于突然看见宗泽出现在自己面前,似乎颇有些惊讶,她将左手放在她的枣红马的马颈上,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坐骑,一面望着宗泽,笑道:“我听说薛侯召将军去凌牙门,怎的回来这么快法?”
“凌牙门的事情了了,在那里呆久了亦没甚意思。”宗泽欠身笑道,他低着头,眼角的余光却远远瞥见几个蕃人牵着柔嘉的白象出来,他又看了一眼周围整装待发的侍卫们,“县主又要出去打猎么?”
“是啊。宗将军要不要一起去?听说南边的山中有大虫,此番定要打只大虫回来给我爹爹做坐垫。”柔嘉笑道:“前几日宗将军不在,我还生捉了一只畜牲,象野猪又不是野猪,前半身黑,后半身全白,找人问了,才知道原来这畜牲就是膜。爹爹说,这是辟邪神物,乃是天人的吉兆,待养段日子,便要将它送往京师进贡。我哥哥说,白乐天写过一篇什么《膜屏赞》,道这畜牲只吃生铁,我唤人弄来几斤生铁喂它,它却是连闻都不闻。”
宗泽听得这话,几乎笑出声来,忍笑说道:“只怕白乐天也未必见过真膜,这畜牲《尔雅》中有载,然后世却未必有儿人见过真物。这摸非铁不食的传闻,白乐天亦只是读《山海经》读来的……依末将之见,县主还是喂它点果子便好。”
“将军读真多,见闻亦博。”柔嘉赞道,又抿着嘴笑道:“我还是听了这里蕃人的话,才喂了果子。我二哥却死活不信这里的蕃人说的话比白乐天还靠谱,他到现在还疑心那些蕃人在果子做了手脚哩。”
宗泽亦不禁莞尔。却听柔嘉又问道:“将军来找我,可是有何事么?
“这个……末将原本是想请县主去看操练的……”宗泽迟疑道,“但……”
“操练?”柔嘉不待宗泽说完,已愕然说道:“怎的突然请我去看什么操练?我人哥呢?
“世子也在。”宗泽连忙道:“只是这次操练,却与平常有些不同。
“哦?却又是有何不同?”柔嘉越发觉得奇怪。宗泽又笑着解释道:“正要察报县主。末将此番前往凌牙门,蒙薛侯应允,替咱们邺军购了一批小火炮……”
“小火炮?”柔嘉撇撇嘴,她早已见过火炮,因此一点也不觉得有何希奇。
宗泽又笑道:“正是,不过这是一种一个兵士便可使用的火炮。为掩人耳目,曹允叔替它改了名字,唤做火铳。咱们一共买了三十几只,今日是第一次操练,因此末将特来请县主观操。”
“为何要掩人耳目?”柔嘉奇道,但却也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不待宗泽回答,马上又说道:“打猎天天能打,既是如此,我便随将军去看他们操练。”她一面说着,一面跃身上马,亦不回头,朝身后的侍卫盼咐道:“张受,吩咐下去,今日不打猎了,人伙去看操练火铳。”
说罢,驾的一声,策马朝校场方向奔去。
宗泽见她如此风风火火,也连忙去解了马,追了过去。因为内城正在修建,邺军的校场,临时设在了新邺城西北的一处空旷地上。当地盛产各种树木,故校场四周的房舍、围墙,全是木质,房舍建筑时,全用中原之法,只是屋顶既非用瓦,亦非是茅草,而是因地制宜,用椰树叶子覆盖,以遮蔽风雨。
在这样的异国他乡,尽管宗泽早已预言邺国之部众不可以尽数为兵,但任何诸侯国建国,都只能采用全民皆兵的战略。因此,至少在名义上,邺国汉部所有适龄男子,都被编入了邺军。宗泽采用的是最简单的编队之法,十人为一队,十队为一都,都上不设指挥,大略以十都为一营,整个邺国的男子,被编成四营,以“前后左右”名之。
若是按着这样的规模来说,四千余众的邺军,挤在这个小小的校场操练,自然颇嫌拥挤。但实际上,邺军的校场,却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一个残酷的现实是,邺军所谓的“前后左右”四营中,后营只是名义上存在,染上各种疾病的士兵有七八百之多,而体质屏弱得根本不适宜从军的士兵,亦差不多有同样的数量―所有这些人,全部被编入后营。因此,后营从来不参加操练,宗泽虽然要求他们负责煮饭、打水、搬运辅重,但既便是做这些事情,这些个“衙内兵”,亦是整日价叫苦连天。邺军主要以北人为主,原本就吃不惯米饭,然到了新邺后,一切面、饼,皆成奢侈,而这些“衙内兵”们,还能经常将米饭煮成夹生。读者吧首发
而其余三营,汉兵人数则已难凑齐十都之数,不过若是加上在新邺征召的蕃兵数量,整个邺军的实际兵力,还是超过了三千。
除去每日巡逻的三个都的邺军,这个校场,刚刚够用。
但亦仅此而已。一路看网,wp.16.n
在这个校场之内,宗泽看不到他想要的军队。他一走近校场,便忍不住锁紧了眉头,脸色铁青。在校场东边操练阵法的前营,前退不一,号令不齐,喊杀之声有气无力,连旗帜都东倒西歪,兵士一进一退,撞成一团:南边练力气的左营,按宗泽的军令,应当披挂重甲,腿上绑着沙袋奔跑,以跑一里路而不气喘为合格,但他此时所见,则是一半以上的人不曾披甲,更不用提在腿上绑沙袋了,偶有几个披甲的,却是落在后面,拖拖拉拉,倒似是闲庭信步一般:在西边练器械的右营更让人生气,宗泽军令,凡军中刀枪棍棒等物,训练所用的兵器,要比实际的兵器重,如此练熟之后,使用兵器,才能举重若轻,此事那些个骄兵们倒是无法混赖,只是细看他们训练,却叫人气煞―宗泽曾明令,凡枪兵练枪,要在二十步之外,对着一个高五尺阔八寸的人形木靶,听到鼓声擂动,便立时飞身冲击,一枪务要扎中靶上所画要害,以既深且准为上,每人每天须得扎中规定之次数,方得歇息~但此时右营的这些枪兵们,听到鼓声半晌,方才冲出去,但到距靶四五步远时却又慢了下来,瞄了又瞄,才一枪一扎去。至于练弓弩者,更是惨不忍睹,休说六发二中,十发能中二者,亦是寥寥无儿,……
校场之中,这等景象,而武官节级们却或视若无睹,或装腔作势的吼上儿声,人人皆是得过且过,能混则混。身为都指挥使的赵仲琪,站在将台上,也是一脸的愁眉苦脸,无可奈何。
直到他见着柔扁与宗泽进来,方才又惊又喜的奔下将台迎接。“世子,末将有礼。”宗泽方向赵仲琪抱拳行礼,不料却听赵仲琪根本没有理会他,反是有些心虚的望着柔嘉,问道:"十九娘,你如何来了?”语气中竟是带着几分讨好。宗泽又是尴尬,又是好笑。又听柔嘉兴高采烈的回道:“我听宗将军说今日要操练甚么火铳,便来瞧个热闹。
“原来如此。”赵仲琪倒似松了口气一般,立时笑道:“那你来得正好,曹允叔马上便到。此番是我们精挑细选了三十名兵士,曹允叔待会便会亲自教他们试练火铳,若果真有用,曹允叔答应帮我们在两个月内,装备两个都的火铳兵。”“才两百人?姓曹的您真小器。”柔嘉根本不知这其中的难处,全然不以
为奇,又道:“只不知那东西有用没用。"
"试试便知,试试便知。”赵仲琪嘿嘿傻笑着,一而便要引二人入中军大营小息
不料却听宗泽在旁边说道:“既然曹允叔还未到,县主若有兴致,末将便领县主四处看看如何?这练兵布阵之法,有时也能用于田猎之上呢。“也好。”柔嘉乃是“闻猎心喜”之人,这时听到宗泽说和打猎有关,顿时来了兴致,但仍有些将信将疑,道:“我以往也来过一两次,见他们操练,只是乏味得紧。真的和打猎有关么?"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不待宗泽回答,赵仲琪早已接过话来,笑道:“每年官家田猎,便是遵循古制,有讲武之意呢。
“啊?”柔嘉大吃一惊,原来此事,竟从未有人想到过居然还有人会不知道,更不会特意告诉一个小女孩,因此她虽习以为常,却从不知皇帝田猎背后之含义。这时才恍然道:“难怪每年田猎时,总要带上大批的班直、禁军……”
宗泽一面不动声色地领着柔嘉与赵仲琪往东边的前营操练之所走去,一面笑
道“打猎亦如用兵,用兵便如追猎。但若要率众围猎,人少尚还好,若是人多,
最墓本的,便是各部要用旗鼓相互联系,这观旗动、闻金鼓以识进退之术,便是
最基本的。此时前营所操练者,正是此术。”
柔嘉顿时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我们出去打猎,若是同伴失散,张受他们便要用号角呼应。
宗泽也笑着点头,“那便是最简单的了。他一面与柔嘉、赵仲琪说些古来用兵与打猎的故事,赵仲琪读多倒不以为奇,只是看在妹妹面子上应酬着,但柔嘉却听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觉间,众人已至前营操练之处。
此时前营练习的,乃是最基本的队列旗例。前营指挥使将几张桌子拼起,权当将台,带着执旗站在台上。执旗挥动将旗,将旗向下一点一立,则各队集结,再一点,则各都集结,至三点,则全营集结完毕……练完聚散之法,又依次操练左右进止、衔枚俯伏。
只是这一切旗例,自这邺军前营一千将士操练出来,难免人为变样。柔嘉不懂这些倒也罢了,但柔嘉的侍卫张受等人,原本全是班直侍卫出身,此时脸上不免都露出鄙夷之色。
宗泽眼见着那十个班直侍卫的神情,心里直是恼羞成怒,但赵仲琪却依旧是视若无赌,竟是全然没有看见一般。他心里冷笑,强抑着怒气,也全当没事人一般,向柔嘉详细介绍着旗号的意义。
但他方说得几句,张受等人早已在身后不断的冷笑起来。
宗泽知道张受等十人,因班直侍卫阶级本就比寻常禁军要高-----十人当中,阶级最低的,也是仁勇校尉,张受更已是从八品上的御武校尉,放在禁军中
,那便可以当到指挥使、营行军参军;而邺军其余的武官,如被赐给邺国的这一
个指挥的教阅厢军,因教阅厢军的军官阶级按例都低于禁军,其指挥懂沐过是个
仁勇校尉―单单从这阶级上来说,这些班直侍卫已是高高在上了:他们又是正
儿八经的羽林军,平时便是天武、捧日这些禁军上军,他们也未必放在眼里,哪
里又看得上邺军中的这些人。便是宗泽自己,他们心里亦是不甚服气的。
张受等人自中州来南海,全是由海船水军护送,这十人全是北人,一路之上,难免会有人晕船呕吐或少见多怪之类。他们平素高高在上,闹了笑话的时候,自是难免被海船水军的将士嘲笑。这类小小的积怨,日积月累,端是不少。
而他们自到新邺后,整日与柔嘉打猎巡城,主仆情谊日浓,上下之间,往往熟不拘礼,众人也放肆惯了。宗泽早已摸透众人的性格,此时故意不加理会,依然自顾自的对柔嘉介绍着。旁边赵仲琪心里暗暗叫苦,暗怪宗泽多事,却不敢出言阻止,只是拼了命向宗泽打眼色,但宗泽亦只是佯装不知。
但张受等人见宗泽厚着脸皮不理会他们,却哪里肯善罢干休。
有人便在后而奚落道:“宗校尉说得来倒头头是道,可这治军之术,难道全是靠一张人嘴吹的么?
马上便又有几人接道:“小陈贵,你瞧那边,那旗举得,哎哟,那到底是左转还是右转啊?
“哎,小陈贵、杨小,你们知道什么?宗校尉可是南海名将呀。人家治军自有人家的方略,你们知道什么?咱们班直操练,讲究的是肃齐严整,进退有度,但在南海打仗,自又不同,不论旗号说进退左右,咱都得一些人进,一些人退,一些左,一些右,如此虚虚实实,才能叫敌人摸不着头脑,不战而败。”
“原来如此……”
“宗校尉果然高明,高明……”
众人只管在后面阴阳怪气的奚落着,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宗泽与柔嘉听见。
宗泽却不管他们说什么,只管充耳不闻。赵仲琪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却也只是装聋作哑。但柔嘉哪里忍耐得住,早己低声喝道:“张受,他们胡说八道什么?"
张受心里正听得痛快呢,这里听见柔嘉喝斥,连忙喝止了众人,自己趋前几步,笑嘻嘻的说道:“县主,这些个家伙都被惯坏了,没半点规矩,回头好好罚罚他们。不过他们说的话却没错,就这些个赤老,啧啧……
“你啧什么啧?”柔嘉没好气的骂道。张受却依旧嬉皮笑脸着,瞥了一眼宗泽,笑道:“县主恕罪,县主过问,小的不敢不说实话。若要靠着这些人打仗,三佛齐果真打过时,俺们也只好拼了一条命,保着邺国公和县主,夺船逃到凌牙门,再请朝廷的援军相助为上……”
他话音刚落,撞听到“啪”地一声,柔嘉早已转身,一鞭抽到他脑袋上,“这话也顽笑得?"
"县主,泽,小人冤枉。”张受也不躲闪,结结实实受了这一鞭子,只收起笑容,望向宗“宗校尉,你摸着自己良心说一句,俺可说的有没有道理?
柔嘉眼见张受神色,顿时也愣住了,亦转身权向宗泽。
但宗泽却只是尴尬地笑了几声,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柔嘉又将目光转赵仲琪,赵仲琪慌忙将目光避开。“看来真是冤枉你了。”柔嘉哼了一声,脸色已沉了下去。“这前营的指挥使叫什么?
“叫郑裕。”赵仲供听到柔嘉的语气,心里面一格登,连忙低声说道:“他原是皇上赐给十九娘你的禁兵,在人宋时已是个守阀忠士。因他在西夏真刀真枪历过战阵,故宗将军破格提拔,叫他做了这一营的指挥使。”
“郑裕。”柔嘉念了念这名字,她离开注京,赵煦赐给她十名班直侍卫与五十名禁军,除了十名班直侍卫一直留在她身边外,五十名禁军中,到新邺时,已有七人染疾而死,其余四十三名禁军,她只留了十人在身边听候差遣,另外三十三名禁军,全部被编入邺军。
她并不知道,皇帝赐给她的这五十名禁军,乃是隶属于宣武第一军的禁兵―柔嘉自是不会关心这些事情,但是宗泽却不能不视若珍宝,因此,这三十三名禁兵,全部都被他委以重任―虽然这些宣武一军的禁军,对海船水师出身的宗泽也并不是很看得起,亦不是很领他这份情。
郑裕。柔嘉弯了弯手中的鞭子,在心里又念叨了一次。一面寻思着,找个什么由头来收拾这家伙。突然,柔嘉一伸手,指着远处一株大树,问道:“那又是何人?"
宗泽与赵仲琪循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在前营操练的校场的旁边的一排人树下,一个男子正躺在一张藤椅上,悠闲的乘着凉。
赵仲琪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那是何人?”柔嘉又迫问了一遍,语气越发不善。
“那……那是……”赵仲琪红着脸,懦懦道:“那是八郎。"
"八郎?仲儡?”柔嘉讶然道,“他在这里做甚?"“他…,他…,赵仲琪越发的尴尬。他求救般地望向宗泽,但宗泽却故意曲解了他的意思,在旁边从容说道:“他是前营副指挥使。
“嗯?”柔嘉霍地转头,几乎不敢相信地望着宗泽。
但宗泽的目光中,没有半点的否认。
柔嘉立时便觉得脸烦热烫起来。羞愧、丢脸!她此时只觉得整个邺国公府的脸面,都被赵仲儡丢光了。
将士们都在训练,他们的副指挥使却在旁边躺在阴凉处乘着凉。
她站在那里,远远地望着赵仲儡,咬着牙问道:“郑裕指挥不动仲儡是不是?
赵仲琪红着脸,半晌说不出话来。宗泽却在旁边不急不徐地说道:“休说郑裕指挥不动,便是世子也指挥不动。实不相瞒,如今咱们邺军当中,末将差不动郑裕他们,郑裕他们也差不动诸位宗族亲贵……”
“为何?”柔嘉瞪大了眼睛,望着赵仲琪与宗泽。
宗泽默然不语,赵仲琪躲避着柔嘉的目光,迟疑半晌,终于吞吞吐吐回道:都是……都是自家兄弟,凡事总以忍让为上,家和事兴”
但他话未说完,柔嘉早已转过身去,对她的班直侍卫喝道:“张受,请金鼓斧械!小陈贵、杨小,你们去将郑裕、赵仲儡给我绑了。”
“是!”张受诸人轰然应了。“
大哥,你只管看着,我来当恶人。我可不想跑到凌牙门去求薛奕,咱邺国府丢不起这人。今日且借你将台一用。”柔嘉一面对赵仲琪说着,一面已转身,快步朝将台走去。
宗泽连忙紧紧跟上,赵仲琪迟疑了一会,也赶紧迈开步子,追了上去。
“三十一“
三十二!
“三十三!"
邺军校场外面,曹友闻听到校场内军法官大声的数数声,再伴随着清脆可闻的鞭答声,还有赵仲儡鬼哭狼嚎般的惨叫声―这位养尊处优的贵公子,只怕一辈子也想不到自己会受这样的苦头。他心里头又是好笑,又是解气。但那个郑裕,倒是条汉子,这么一鞭一鞭的抽将下来,他硬是一声不哼。
不过,曹友闻此时对任何人都没什么同情心可言。虽然是为了讨好石越,但他在邺国投了太多的本钱,他可不想最终血本无归。若是邺国最后弄得国破人亡,不仅他曹友闻此前所有的投入打了水漂,而且只怕还要赔了夫人又折兵,日后回到人宋,石越那里他也无法交待。
好在如今的事态,终一又朝着他所希望的方向发展了。
他儿乎已经嗅到了狼烟燃起的味道,战争已经迫在眉睫。他只希望,他和宗泽演的这出戏不要白费,但愿柔嘉与火铳,能够帮助邺国度过这场劫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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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两朝国史•邺世家一』
邺康公宗汉者,濮安王懿少子而英宗幼弟也。(读者吧 )绍圣元年,宗汉初封于邺。是
为邺公。
邺康公元年春闰二月,宗汉率部众就封,建新邺,立宗庙、社稷。
六月,宗泽、曹友闻以宗汉及诸子仁弱,谋以柔嘉县主掌军政事,语在《宗
泽传》。
七月,镇海侯赵惟礼兴乱,兴兵攻邺。
先是,薛奕大破三佛齐,分其地为三。朝廷以春秋之义,存亡国、续绝嗣,遂以
三佛齐旧都赐其王太子,赐名赵惟礼,封镇海侯,以示四海思信。事在《薛奕传
》。
赵惟礼以三佛齐旧南海大国,自兵败后,部族不附,属国不朝,国势大孱,
乃阴思复仇之计。三佛齐旧为西天注辇国藩属,至朝廷经略南海,又臣于朝廷,
实欲借朝廷之力以抗注辇。至是,赵惟礼阴遣使修臣礼,请兵于注辇。又暗遣使
遍说南海诸国,欲使各国偕力攻宋。阇婆国本三佛齐世仇,闻其谋,乃遣使告之
薛奕。
时凌牙门监察御史陈克庄与薛奕有隙,克庄欲守,为持重计,薛奕思战,议
论难决,遂各行其是。薛奕困于兵少,乃先使宗泽、曹友闻以火统助邺,故邺军
器械之利,甲于南海。
七月戊辰,三佛齐大将陀旁亚里率精兵一,战船二百余艘,战象五百头,
水陆并进,遂围新邺。赖有土人暗告柔嘉,邺军得早为之备。宗泽以新邺城中河
道密布、城墙未成、水门残破,邺军以未练之兵、残破之众、不守之城,难以力
敌,乃以部众聚于内城,以内城四周之寺庙、民居布阵而守。又遣水师突围,往
凌牙门求援。
己巳,邺国水师全军覆没。
陀旁亚里进新邺,与邺军战。宗泽左右调度,宗汉及诸子、柔嘉皆亲临阵前
,鼓舞士气。陀旁亚里力攻三日不克,三佛齐素无攻城利器,乃驱象兵攻之,宗
泽以盾牌居前,火铳手居后应之。战象驱前至五十步,矢石如蝗,宗泽令邺军亦
以弓弩射之,而火铳手装药不发。陀旁亚里素知官军有火器之利,至是,以邺军
无霹雳投弹,大喜,乃令战象冲陷,邺军忽火铳齐发,铳声大作,战象最惧火器
,闻声而溃,三佛齐军大乱,自相践踏,死伤无算。
三佛齐素轻邺国,陀旁亚里久攻不下,反损兵折将,恐赵惟礼降罪;又恐薛
奕援军至,腹背受敌,遂聚众将,议用火攻,焚新邺。然新邺城中,遍布寺庙,
其国中多信众,皆谓以火焚城,恐殃及寺庙,终不许。
陀旁亚里不得已,乃驱城中蕃人为苦役,造土山。又以粮少,纵兵掠城中。
三佛齐军纪律大坏,城中蕃部,人心思叛。
八月庚戌,围解。
陀旁亚里围新邺月余,邺军死伤上千,内城几度欲破,幸赖城中粮草、箭矢
火药充裕,宗泽御敌得当,方得全。邺军本娇弱之兵,历此役后,张受、郑裕、
陈贵辈,皆应时而起,成一时名将。
陀旁亚里亦三佛齐悍将,其围攻新邺月余,至八月己酉,其攻城方急,新邺
几破,然惟礼使者一日三至,趣其撤兵,故陀氏不得竟全功,而新邺得幸存也。
先是,惟礼谍知邺军屏弱,薛奕兵少,乃欲以精兵先下新邺,树威诸国。待注
辇国援军至,再夹击周国,一举兼并二国后,挟大胜之余威,急攻凌牙门,以图
霸南海。而陀旁亚里久攻新邺不下,八月丁亥,注荤国水师先锋三百余战船已至
监蓖。惟礼乃悉起国中精锐,得两余众,战船四百余艘,自为将,攻周。是月
,注辇水师降监蓖国,破西郡,与惟礼合兵,困周国公若讷于南邑。
若讷乃亲冒矢石,率众捍敌。周国水师皆为水贼招安,颇知地形,竟借地利
突围至凌牙门。陀旁亚里七月戊辰围新邺,薛奕至十日后,方谍知此事。其欲兴
兵救邺,又俱未至邺而邺已破,且又不知注辇水师何在,踌躇难定。至是,薛奕
方知南邑犹存,遂弃邺而救周。
若讷坚守南邑残破之城十五日,城中矢尽,无药少医,伤者多死,尸骨狼藉
。薛奕乃率援军大至,人破注荤国水师于海上,南邑之围遂解。
惟礼与注辇残师退守詹卑,惧薛奕引兵攻詹卑,乃趣陀氏撤兵。而薛奕亦以
兵少,自引兵回凌牙门。
十月,陀旁亚里再围新邺。
先是,九月,注辇国水师大至,战船千余艘,战象上头。南海震动,监蓖
、蓝无里诸国,望风而降。若讷弃守南邑,率众至凌牙门与薛奕合兵。薛奕率军
与注辇水师三战不利,注荤水师乃强攻凌牙门,惟礼又遣陀氏率部,再攻新邺。
邺自八月围解,柔嘉、宗泽、曹友闻得专信任,军国之事,皆决于柔嘉。遂
用宗泽之策,善抚蕃汉部众,罢六承勾事,赐城中蕃部口粮,又遣医者、僧侣巡
视城中,医治伤病,赐给草药。城中蕃部,咸德柔嘉。又用曹友闻之谋,急造火
统、囤积战守之具,募武伴当为佣兵,以补兵力之不足。邺国国势大振。
至是,三佛齐军再至,激战旬月,而新邺终不可下。
十一月,新邺围解。
注辇水师与惟礼攻凌牙门,七度登岛,皆被击退,监察御史陈克庄战死。事
在《薛奕传》。十一月,东北信风起有月余,惟礼惧朝廷援军至,乃召陀旁亚里
相助,急攻凌牙门。
宗泽以胜负未定,而陀氏退兵,乃与郑裕、陈贵引兵蹑其后,为陀旁亚里所
察,乃从容引军还。
是月,柔嘉暗遣张受,自军中募死士五十,以城中蕃人为乡导,阴潜入詹卑
,四处纵火。詹卑城中空虚,惟礼以官军天降,恐进退无据,乃急引兵还。注辇
水师又掳获一海船,知广州虎翼军大举南下,亦引兵还,屯于哥罗富沙城〔〕
。
初,朝廷得薛奕奏状,太皇太后以宗汉英宗幼弟,屡趣两府以备一。司马光
以国家虚弱,不欲大兴兵,乃用范纯仁之谋,令广州虎翼军十一月南下,听薛奕调
遣,以备非常。又用石越之策,升凌牙门城为凌州,隶广南东路,以文焕权知军州
事。又解送工匠三百及火**纸与火药配方至凌州,置凌州军器院许便宜兴造。
文焕未至凌州,已碟交趾、占城及勃泥三侯,令其出兵相助,至是,联军披甲近三
,战船六百余艘,大集于凌州
十二月,周国公若讷遣使至新邺,与邺盟,约为婚姻。
薛奕亲率战船三十,送若讷还南邑。南邑兵焚之后,十室九空。周国所蓄之
珍货财宝,散乱无存,而柴氏老弱妇孺,又自广州至,若讷穷途末路,乃乞文焕
、薛奕暂留老弱于凌州,文、薛以若讷前朝之后,恐朝廷嫌隙,不许。或说若呐
求助于邺,乃遣使至邺,柔嘉允之。两国遂结盟。
是月,薛奕与注辇水师战于海上凡四次,互有胜败。注辇水师亦颇有大船,
善用风向,其士卒皆精于水性,悍不畏死,每战,若据上风,则以快船冲前,无
惧矢石,俟两船相接,则以士卒跳上敌船,夺船死战,或于敌船上纵火,不惜同
死。若居下风,则每每远遁。或谓其法严苛,故十卒不敢惜死。
甲辰,柔嘉出猎,道遇三佛齐将皮袜,生擒之。
二年春正月,邺与阇婆国约为婚姻。
周上卿、国相柴远至新邺借粮五千石,允之。
柴远自有传。其本若讷远宗,亦周世宗之后,往来宋、辽、夏三国及高丽、
日本、南海间,身家钜。或谓其至辽朝,乃为北枢密使萧佑丹座上宾。闻朝廷
兴封建之议,柴远乃变卖家产,得数百缗,尽购战船、兵器、战马,又自辽国
私购阻卜、室韦、女直奴三千余人,举族南下,奔若讷。若讷得此臂助,国势复
振,乃拜远为上卿、国相。
南邑久困于注辇、三佛齐之间,旦夕不得卸甲,既不得耕作,诸部落复亦不
纳赋税,人众虽多,却无十日之粮。柴远乃至新邺,申盟好之谊,请借粮于邺。
柔嘉问之于宗泽、曹友闻。曹友闻以邺周唇亡齿寒,周亡,三佛齐则可全力攻
邺,因许之。
庚午,仲琪自凌州还,言注辇国使者于乙丑至凌州请和。
先是,朝廷置凌州军器院,试造火炮两门。仲琪以与文焕有旧,乃自请说之
,欲得一门。至凌州,乃知注辇国以十之众,劳师远征,既不能胜,则惟礼虽
倾举国之力资之,亦不免困于粮草补给,其大将乃欲求自全之策,遂遣使议和,
请朝廷赦惟礼之罪,以三佛齐王归国,令金洲各国两属之,既为宋臣,亦为注荤
之臣。
文焕、薛奕以注辇国劳师远来,若纵其归巢,则日后难制。若欲一举歼灭,
则力有不及。乃谋缓兵之计,欲令其众进退不能,坐困穷途。乃设骄辞辱其使,
文焕又以榜文送诸国,讥注辇“萤虫之光,遂敢与日月争辉”云云,笑其不日必
将引兵还国,殆笑天下。意欲激怒之,令其攻周,文焕以注辇虽众,而周旬月
不可下,乃以周为饵诱之,待东北信风息,则其欲归国而不得矣。
柴远闻之,言注辇必兴兵破周、邺二国以泄愤,乃星夜归国。
二月,三佛齐将伽罗引兵至新邺城外五十里,旌旗密布。宗汉大恐,问策于
诸将,宗泽以为疑兵,乃遣郑裕、士更率部击之,遂大败伽罗。士更,宗汉次孙
也。
是月,注辇、三佛齐合兵攻南邑,柴远乃请若讷弃南邑城,以若讷率部众居
海船中,以熟知水道之水贼操舟,不与辇、佛水师交战,善用地利,避其主力,
袭其虚弱,一战成功,便即远窜。又以三千私奴为北奴军,皆擅骑射,利劲矢,
能坚忍耐苦,柴远遂自领之,每与辇、佛战,来去无踪,西至监蓖,东至詹卑城
,所过剽掠,人畜无遗。注辇、三佛齐求战不得,反坐受其困。若讷又牒定海诸
城城主,令其率众袭扰三佛齐腹地,劫掠落单船只。
己亥,柔嘉、宗泽乘詹卑空虚,率众破詹卑城。柔嘉下令纵兵劫掠,纵火焚
城而回。
注辇诸将以久战不利,东北信风将息,师老于外,恐有覆没之忧,乃谋挟惟
礼归国。惟礼阴察之,大惧,乃率水师奔金洲南岸。金洲有大山东西纵贯,天险
难逾,南岸岛屿密布,故惟礼乃率师匿于斯。
三月,置水师、造火炮。
是月,注辇诸将率军西归。文焕、薛奕率军追之,宋辇水师战于细兰海,薛
奕以火炮两门置座舰甲板,号“无敌战船”,发十余弹,中注辇战船一只。又发
以猛火油、霹雳投弹诸火器,焚注辇战船数十。两军激战竟日,至日暮,暴雨,
文、薛乃引兵还。此役,夺注辇战船三十余艘,击沉数倍于此,而虎翼军亦损战
船四十余艘,千余将士殉国。而邺、周之厄亦解。
柔嘉闻周国复营南邑、西郡,柴远置火器、海船监,凡于火器、海船造作有
一技之长者,不惜高官厚禄,务要延致。乃建言,邺国偏居一岛,无火器、海船
,无以立国。宗汉遂令柔嘉置办水师、营造火炮、火统。
四月,惟礼遣使至新邺,乞代上奏状,陈情谢罪。
五月,周国公柴若讷至新邺,迎老弱归国。柔嘉遣使据彭加山,设彭加监,
令岛上居民,纳锡、胡椒以抵赋税。又遣使至各蕃部,令自詹卑以东至海,诸部
族皆为邺国臣民,并定各部赋税。
是月半,柴远破哥罗富沙,置来远郡。又遣兵破监蓖,置临海郡。蓝无里国
人俱,称臣于周。
十月,宗汉疾作,薨。遗表请以长子仲琪继邺国公之位。柔嘉乃率部至柔嘉
县,开府设官,训练水师。
初,柔嘉离京,帝以手指地图,划金洲最东之一隅为柔嘉县,以赐柔嘉。至
是,邺人乃称柔嘉县为“东都”,军国之政,皆白东都乃得行,仲琪拱手而已。
是月,朝廷诏至金洲,赦赵惟礼之罪,仍许其为镇海侯,以詹卑周三百里地
为其封地,奉三佛齐之祀。其余之地,悉归邺、周两国。
〔」即满喇伽。今马六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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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关河迢递绕黄沙(一之上)
冬天的北国,空旷、辽阔。(读者吧 )朔风在原野间呼啸,经霜的树叶,在这寒风中猝然脱落,在干燥的沙碛地面上旋转、飞舞着。
唐康骑在马上,举目四望,目力所及之内,除了他身后绵延逶迤的使团,以及周围护送的契丹军队,整个天地之间,竟似渺无人烟一般。只有几只乌鸦落在远处河边的几棵杨树上,张开翅膀,凄凉的叫着虽然人生大部分时间都在北方度过,但对唐康而言,这种黑色的大鸟,始终是不详的象征,这一点上,显示着他骨子里依然是南方人而这更让唐康心里泛起一种苍凉的感觉。
再走二十里,便是广平甸契丹皇帝冬捺钵的行在之所。
唐康始终无理解契丹人的思维。作为一个积极推广汉化,锐意革新的皇帝,耶律浚进一步强化了他的中京大定府作为行政首都的地位,但是,这个皇帝却始终未能彻底革除他祖先的“弊政”,每年都要带着自己的朝廷到处乱转。这样的统治方式,在以往契丹以部族自治为主之时,或许还并无不可;然而,在耶律浚的锐意变革之后,辽国朝廷直接控制、管理的州县人口越来越多,此时还搞什么“四时捺钵”,就显得有点食古不化了。
当然,这只是契丹的内政。耶律浚若治理不好自己的国家,唐康只会幸灾乐祸,绝不会有半点的同情与担心。只是契丹的这种制度,对于各国的使臣来说,同样也是一种折磨。在各国流行互派常驻使臣的今日,耶律浚的四时捺钵,亦意味着各国的驻辽使臣也必须每年跟着他乱跑。而对于唐康这样的特使来说,则意味着他必须在寒风凛冽的季节,鞍马劳顿,跑到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去拜会契丹的皇帝。
唐康在心里咒骂着。但想起自己的使命,又感到一种兴奋。
这一年是大辽太平中兴十一年,大宋绍圣六年。时方三十六岁的唐康,以大名府任上考绩优异,累迁至武经阁侍读、枢密院副都承旨,此番奉旨使辽,乃是为了与辽国谈判,修改或终止由如今的兵部尚书章敦在六年前与辽国签订的“互市条约”。
熙宁十八年签订的那份条约,原本应当在去年五年到期后就终止,但宋辽双方谈判没有结果,左丞相司马光顾及两朝交好,又做出妥协,令此议延长了一年。然此事却在宋朝朝野招致极大的不满,更闹出不少风波,迫于压力,两府终于决定,无论如何,都必须修改或终止条约。这才差唐康为特使,出使辽国,向耶律浚表示诚意,并妥为解释。
妥为解释!
唐康不由在心里冷笑着。
到底,这不过是司马光的一厢情愿罢了。自从绍圣三年,太皇太后下旨改左右仆射为左右丞相后,七十多岁的左丞相司马光,在唐康等人的心中,便是越来越保守,越来越怯懦怕事了
他先是在绍圣三年,上表请求召回吕公著,但吕公著回京时,已是口齿不清,不到一个月,便老死于府中。然后,他又请求召回文彦博,但文彦博坚拒不允,反而请求致仕,最后以太师、加两镇节度使致仕,隐居于洛阳。
仅以此一事,唐康便觉司马光不及文彦博多矣。
这并非是因为唐康是文家的孙女婿,所以偏袒文彦博。便以与辽国互市条约之事来说,六年前签订此约,或属迫不得已,然至绍圣六年,大宋朝早已以令人意想不到的速度,走出了高宗皇帝大行时的困境。
先是绍圣元年,宋夏议和。石越与司马光一道,顶着国内反对者的压力,遣蔡卞出使夏国,在黑水城与李秉常议定盟约,宋朝以允许秉常每年遣使祭祖、愿意西迁的党项贵人、开换互市、重新册封李秉常为西夏国王、同意两国互驻使节一共五项让步,换取秉常向宋称臣并采用宋朝年号。绍圣二年,王安礼与李宪又奉旨与西夏议定边界,双方并口头承诺,秉常不再东向图谋西夏故地,而宋朝则默认秉常兼并西域之行为。
自此,秉常得以全力经营西域,再无东顾之忧。而宋朝在全面收缩之战略下,也乐得换取西北边境之安宁,从此可以着力消化收复的河西之地,进一步巩固在河西的统治。
这一策略效果显著,虽然有情报显示,在绍圣五年,已然兼并高昌、龟兹,并且数度大破黑汗,眼见着就要并有西域全境的西夏,在迁都高昌后,悄悄地恢复了年号。但是,这几年来,宋夏边境,却是的的确确做到了和平相处。而其直接的结果,便是两国互市规模不断扩大,宋朝从河西至横山、河湟,户口滋衍,府库充盈,阡陌相连,羊牛成群。而宋军大量转为屯田军,不仅极大减轻了朝廷的财政负担,连带着让陕西腹地,也得到了自唐朝安史之乱以后难得的休养生息时间。绍圣五年,朝廷更是在横山、河湟、河西诸地,做了一件旷古绝今的大事:朝廷征召了三千僧道,在这些地区大做事,超度死于战争的亡魂这倒并非没有先例,但此后,石越又下令这些僧道深入各蕃部,替各蕃部医治人畜,朝廷并为此拨出三十万贯缗钱,购买草药,赐予诸部落。
石越此举,固然显示了如今宋朝西北各族关系之和好前所未有,亦间接展示了宋朝的财政状况是怎么样的良好。
确,时至今时今日,汴京的物价,仍然未能恢复到七八年以前的水准,但自熙宁十八年发行盐债开始,尽管围绕盐债之事,争议不断,甚至偶有紧张之局面,但得到司马光与王安石的盐债,毕竟得以顺利发行,朝廷得此巨额资金,不仅可以为交钞、钱庄存款提供担保,而且还帮助朝廷度过了财政困难之时期。
在交钞与钱庄稳定之后,尽管很快海外之凌州与金州又发生了战争,但原本预期将惨淡经营的海商与东南作坊,却也因为封建,获得了新的机会。自熙宁十八年开始,每年都有不同数量的宗室之藩,他们在汴京与杭州大量变卖资产,以购买需要的物品,并募集人才与劳动力,大宋朝一百余年来宗室的财富积累,在几年之内,几乎全部投入流通市场,这本身就足以令汴京与杭州的交易活跃繁荣,由此带动的一个个地区、行业的繁荣,效果更不可估量。而到了封国后,为筹措最初的资金,诸侯们更是不惜大量的出卖利益,从最普遍的承包市舶务关税,到开放矿山,更有甚者甚至雇佣武伴当为佣兵,替他们征服夷人,然后诸侯与佣兵们坐地分成,分享赋税
海商们在诸侯国或身居要职,或与诸侯们分庭抗礼,但多数人仍然甘愿当宋朝的臣民,他们也给宋朝朝廷带来了可观的税收。绍圣五年,朝廷在市舶务关税、海外商品禁榷专卖两项收入上,便超过了一千万贯缗钱。而这,还是在宋辇交恶,东西商路几近断绝的情况下取得的。
东南诸路更趋繁荣,不仅两浙、福建诸路远胜旧观,湖广四路的户口、垦田数、粮食产量、税收,更是逐年增长。而益州路历五六年之休养,亦已渐渐恢复元气。在划定蜀币区、禁军大举北撤后,益州物价渐渐平稳,此后五年间,朝廷在益州小心翼翼的回收着纸币,至绍圣五年,益州的情形,看起来反比以往作为铁钱区时更加乐观。虽然朝廷仍未开放蜀币与交钞之兑换,人们出入益州,携带钱钞无用,只能带货物或者黄白之物,但这与以往实施铁钱区时一样,货币的不能通用,反倒促进了益州与外界的贸易。而蜀币作为铁钱所没有的优点是,发行蜀币成本远远低于铁钱,而铁钱易于盗铸,携带不便,蜀币则反而盗印不易,携带方便。五年时间,不仅益州军民早已接受蜀币,在那些商人那里,一贯蜀币甚至能换到一贯二十文的交钞。也就是说,在实际上,蜀币比交钞更值钱。
确,益州的自我恢复能力是惊人的。只须朝廷安分下来,百姓就会扛起锄头,自己养活自己。陈元凤在益州,只花了不到两年时间,剿抚并用,就平息了益州全境的盗贼,并因此升任转运副使。
叛乱的西南夷在几次主动出击骚扰皆被王厚、慕容谦击败后,很快便不敢再挑衅宋朝。眼见着一两年间宋朝都未来征讨,这些叛乱的部落顺理成章的又重新开始了互相之间的仇杀,在陈元凤、王厚、慕容谦、何畏之的暗中挑拨、收买、分化之下,三四年间,这些部族要么重新归附宋朝,要么早已将项上人头,悬在了戎州的城门之上。
绍圣五年,陈元凤甚至上了一份雄心勃勃的奏状,请求朝廷允许他发益州之兵,清算当年西南夷叛乱时的领头部落,乃至要惩戒后来曾经接纳过某几个部族投附的大理国。
在司马光做主的政事堂,这份奏状当然不可能被采纳。为了怕陈元凤惹是生非,司马光干脆将这位如今已是赫赫有名的“能吏”,以“历练”为名,升任河北路学政使。
绍圣五年的司马光,是如日中天的司马光。无论他做什么事,两府都没有人会反对。
在这一年,朝廷如约赎回了批五年期的盐债,没有一文钱的拖欠。旧党中与司马光渐渐疏远的那群人,虽然也有极少数的人,将此视为自己持续五年抗争的胜利,宣称朝廷只是勉强做了件理所应当的事,但大多数人,要么沉默不语,闭上了嘴巴,要么公开转变态度,赞扬司马光。
仿佛这全是司马君实的劳!唐康在心里面愤愤不平的想道。仿佛这全是司马君实的劳!
其实谁都知道,若非是石越,甚至若非是有王安石在杭州主持东南之盐债、封建诸事,根本便不可能有今日之局面。然而,汴京的旧党们记不起远在杭州的王安石,也将石越的绩视为理所当然,在他们看来,这一切的关键,全在于当初司马光坚定的了石越。
世间之事,便是如此的荒诞可笑。
所以,这一年,司马光的威望达到了顶点。
但绍圣五年的司马光,亦是暮气沉沉的司马光。
这位七十多岁的司马相公,已经不能每日上朝,只能五日一朝。政事堂的政务,几乎全部是由石越与范纯仁主持。而这位左丞相所做的事情,则是拒绝了陈元凤清算西南夷逆首的奏状,驳回了文焕、薛奕请求西征注辇国的奏状,默认了李秉常在高昌恢复年号,委曲求全的继续执行与契丹这份早应终止的条约!
他的唯一一件大事,是再发行五百万缗新债券,用来筹措资金,修复陕西的灌溉水道。绍圣五年,朝廷国库倒并不缺钱,只不过石越与两府皆认为国库里应当多留一点积蓄,以备不时之需,而直到那时候,在究竟应当继续回收交钞,还是可以适当再发行一些交钞之间,两府依然拿不定主意。这一点上,每个人都是惊弓之鸟,不管食货社提出多少理论,太府寺怎么进谏,甚至连石越都固执的认为,在国库储备的金银铜与发行的交钞最少达到一比三之前,绝对不宜再发行交钞。司马光显然也持这种心理,于是。发行适度的债券,反而更加容易得到两府的。
总而言之,司马光依然抱着他熙宁十八年所定下的策略,不肯做出任何改变。只要没有人来侵犯大宋,他便不希望兴起一丝半点的边事,无论那对宋朝有利还是无益;只要财政不出问题,他便希望将当前的政策继续维持下去,最好不要有任何新的冒险政策出现
但是,司马光甘心如此,可并不代表这个国家甘心如此!
这不是一个安静的时代。
亦不是一个属于七十多岁的老人的时代。
第二十章 关河迢递绕黄沙(一之下)
“虏帐冬在沙陀中,
羊织苇称行宫。(读者吧 )
从官星散依冢阜,
毡芦窟室欺霜凤,
春梁煮雪安得饱,
击兔射鹿夸强雄,
朝廷经略穷海宇,
岁遗缯絮消顽凶”
突然,唐康身后的车队中,传来歌女的清声,在这沉默而枯燥的旅途中,悦耳的歌喉,有时候的确是能鼓舞起人们的士气来。
但这歌声,却叫唐康微微皱起了眉来。
这歌的歌词,乃是由苏辙昔年出使契丹后,所写的《虏帐》一诗,他使团中的十名官妓,乃是宋朝送给辽主的礼物,此时远来这塞北之地,感伤触怀,亦属人之常情。然出使契丹,最忌讳的,便是以华夏骄人,这常易引起两国的纠纷,苏辙此诗,又是说“虏帐”,又是说“顽凶”,对契丹可不太尊重。
他瞥了一眼陪伴的契丹官员与将士,他们也都在侧耳倾听着,但脸上却并无不悦之意。唐康不由得一愣,这时才想起来,那歌女乃是用吴语作歌,身边的这些契丹官员,纵然听得懂汉话,充其量也就是能听懂汴京官话而已,想要听懂吴语,那是断断不可能的。
唐康自失的一笑,放下心来,心思又转到歌词上来,“朝廷经略穷海宇,岁遗缯絮消顽凶”,这样的日子,将一去不复反了。
便在此时,只听到“呜呜呜”,连续的号角之声从前方传来,唐康便见护送使团的一个契丹武官从腰间摘起号角,“呜呜呜”的吹了起来。
使团停了下来。顷刻之间,方才还是渺无人烟的旷野中,不知从哪里突然插出来一队骑兵,向着使团疾驰而来。
契丹接伴官策马到唐康身边,抱拳笑道:“唐大人,前面便是耶律冲哥将军的防区了。”
“耶律冲哥?”唐康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中竟露出几分期盼之意》但这须怪不得唐康,耶律冲哥,的确,他已经久仰了,自绍圣以来,这位全天下声名最盛的将军!
“唐大人,童大人,一路辛苦。”
唐康见着那队骑兵在离自己一行五六十步时翻身下马。一个二十来岁,身着白色胡服,体格矫健,头领摸样的北朝男子大步走过来,抱拳朝自己与副使童贯打着招呼。他一面和童贯抱拳回礼,心里正暗思着枢密院的档案中,曾记载哪个契丹官员是这般摸样,却听那契丹接伴官已趋步上前,行礼道:“状元公”
唐康听见这三字,心头“啊”的一下,恍然道:“原来是他!”
果然,边听那接伴官已笑着介绍道:“唐大人、童大人,这位便是本朝去年的武状元,乃省女直部节度使完颜劾里钵大人之次子完颜阿骨打将军。”
唐康心里暗暗点头,又笑着回了一礼:“原来是状元公。”转身对童贯笑道:“前几日,还和供奉说及生女直男子勇敢善战,冠于北朝诸部,不想今日便见着其中之佼佼者。”
一面又留神打量着完颜阿骨打便见这阿骨打虽然头上戴着狼皮帽,却依旧可见他颅后留着几绺头发,与契丹绝不相同。唐康早知辽国各族,大多有髡发之俗,但各族在髡发上仍有区别。如女直便是颅后留发,而契丹则是剃光颅顶,留下四周或主要是颅的两侧的头发。
他又看阿骨打身后骑兵,见其髡发都同于阿骨打,心里已知这定然全是生女直部族兵,不由得越发留意起来。
几年前,辽国驻宋正使韩托古烈归国,升任北面都林牙此职在北朝,是相当于宋朝的学士院长1的要职。在韩托古烈的建议下,辽国进一步改革科举制度韩托古烈参考宋朝制度,将科举制与契丹的世选制完美的结合起,把进士科分成文、武、杂三门,文进士考儒家经典、诗赋策论;武进士考兵武艺;杂进士考天文地理医学算术之类。又把契丹、汉人及渤海人、奚人及诸部族分开,做三场分别考(蟹蟹)试,以求将各部族的菁英全部通(蟹蟹)过科举加以笼络利用。过去契丹的世选制,是从贵族子弟中择贤授官,但更类似于汉代的察举,至耶律洪基之时,已经难以为继,而且世选制选拔人才,也限于契丹等核心部族,但韩托古烈的这一改革,却是不仅将世选制科举化,而且还是辽国次向境内所有部族开放政权,分享权力。这次改革对于缓和契丹与国内各部族之间的矛盾,的确效果显著。生女直对契丹素来有着极大的仇恨,许多部族表面上接受辽国的官职,但却颇以此为耻,其中不少部落甚至与宋朝职方馆还暗中有联系,但在此政策下,各部族仍然免不了要让本族子弟去参加科举,因为这事关生女直内各部族之间的相互竞争,考(蟹蟹)中科举者,不仅能给本族带来荣誉,而且也的确能带来许多实在的利益似完颜阿骨打这般考(蟹蟹)中武状元甚或只是各科前三名,其直接的利益便是可以让完颜部免除三年的赋税。
也因此,完颜阿骨打这位状元公,引起了唐康极大的兴趣。
韩托古烈的这次改革,也许是关乎契丹国运的一次改革。也许,各族菁英进入辽国政权,会削弱各族对契丹的反对力量,甚至进而最终缓和辽国国内部族之间激烈的矛盾;但是,这种政策也并非全然没有风险,因为契丹在辽国始终是一个人口不居多数的部族,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如若各族之间的矛盾始终无真正缓和,甚或在某一天更加激化,那这些各族的菁英回到自己的部落后,就再也不是当初没见过世面的蛮夷可比,他们将会给契丹带来前所未有的麻烦。
更何况,开放政权也会让一些契丹人的既得利益受损,即使是辽国汉人他们虽然欢迎辽国通(蟹蟹)过科举选拔更多的官员,但他们对于其他诸科进士同样的心存歧视,对于韩托古烈的改革,如果职方馆的情报没错的话,他们同样也颇多微辞这些势力,有一天会不会反扑?他们会不会在有一天将这笔账算到完颜阿骨打们身上从而引发更大的冲突?
所有这些都是唐康心里的疑问,或者说期待。
尽管石越认为这对宋朝也是一件好事,石越相信不仅仅是契丹,宋朝也更愿意与更开化的蛮夷打交道。但是唐康却不在乎这些,不管他们开化还是野蛮,他只关心那些能给契丹人惹麻烦的蛮夷。虽然石越对唐康的确有着极大的影响,但这点上,唐康与石越完全不同,对于蛮夷的那种优越感,是刻入他骨子里,与他的思维方式完全无分割的。
他仔细观察着完颜阿骨打和他的部下,以及他们对同行契丹人的态度,或者同行契丹人对这些生女直的态度。寻找他们之间存在着相互间的歧视、敌意,以及可以加以利用的机会。
他留意到护送他们的契丹军队与完颜阿骨打的那只骑兵,完全没有交集,仿佛互相视对方为路人一般。他们之间没有交谈,仿佛是两支完全陌生的军队,但是,唐康却也感觉不到那种紧张、敌视的气氛。
与部族的漠然相比,那接伴官对完颜阿骨打却有一种奇怪的热情,唐康理解其中的原因契丹人其实与宋人没什么两样,对于所谓的“状元”充满了莫名其妙的景仰。但这种感情却让并非进士高第出身的唐康十分的不屑,这让他很容易想起自己在宋朝所受到的歧视无论他如何能干,甚至无视他有什么样的背景,不是进士高第出身的官员,仿佛注定就是要低人一等一般,哪怕“武经阁侍读”这个带职,保护了他在升迁的时候不会受到这种歧视。
而让唐康略感意外的,确实阿骨打的不卑不亢。
职方馆自从创立之日起,便一直很注意收集辽国重要人物的情报。而种建中接管职方馆后,对辽国更加用心,他非常有远见的收集起阻卜、女直、室韦等臣属于辽国的部落的情报,但是,职方馆收集的情报毕竟有限。阿骨打之父虽然是辽国的生女直节度使,但那和宋朝的“归德将军”没什么区别,不过是一种名义而已。完颜部算不上一个很重要的部落,若非阿骨打拿了武状元,又被耶律冲哥挑中,做了这位名将帐下的一名行军参谋,唐康绝不会知道世间还有这个人的存在。
在唐康的心里,契丹已是“蛮夷”,而女直哪怕在契丹眼里也是“蛮夷”,至于生女直,那便在女直眼里,只怕也属于“蛮夷”之列了完颜阿骨打虽然是生女直部节度使的次子,但这种身份,在唐康眼里,便等同于南海雍国某个不知名的酋长家的次子。更何况,他毕竟只是次子,又不是长子。
即便他是武状元!但多半时候,人们也只会因为他的身份而感到一种稀奇。韩托古烈的改革,将契丹人参加的科举称为“国科”,汉人与渤海人称为“汉科”,而奚人与诸部族参加的考(蟹蟹)试称为“诸部科”而则俗称为“北科”、“南科”、“夷科”。说到底,阿骨打不过是一个诸部科或者是夷科武状元而已。
更何况他才二十多岁。唐康已经记不清档案上怎么说,二十三岁还是二十四岁?
唐康完全无想象,他身上的气度是怎么来的?
那种感觉是,你感觉不到他傲慢的痕迹,他却能仍你觉得,所有对他的称赞都是理所当然,甚至,他还会让你觉得,如果你想对他有所批评的话,他是肯定不会把它当回事的,尽管唐康还能够从他的眼里看到谨慎与谦卑。
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仿佛一个偏远乡下来的青年,到了汴京后,他会本能的拥有一种防卫性的谦卑,他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别人,谨慎的应对着所遇着的一切这并不算稀奇,唐康见过无数这样的青年人。但真正稀奇的是,在这样的同时,他还能让你感觉,他可以和所有的人分庭抗礼,并且是理所当然是所有的人!
这个生女直部节度使的次子,身上有一种让唐康惊讶的气质。
“若是在大宋,我定会将此人引荐给大哥。他会成为”唐康心里掠过一个个的名字,但是却找不到合适的人名,韩琦?富弼?他在心里摇着头,一个个的否定。很快他就决定放弃,无论如何,这还只是一块璞玉,即使辽国得到了他,即使有一天他被磨练出来,他要成为大宋的威胁,也还是很久以后的事情。
他让自己的心思离开这个生女直男子,完颜阿骨打一行来了后,使团热闹了一些副使童贯与接伴官、完颜阿骨打高声谈论着伊丽河之战。
“原来果真曾经翻越天山天险,以前我还以为是市井谣传呢,啧啧,天山我没见过天山,不过我曾经见过贺兰山,听说天山比贺兰山还要高些”童贯赞叹着,望着阿骨打,“完颜将军,想来这一路定然惊险?”
“童大人有所不知,在下那时还不是耶律大人的部属。”
“唔,那还真可惜,我一直都想不明白,耶律将军究竟是用了啥子,将那五门火炮驼过天山的”
童贯这漫不经心的一问,令得唐康心中一动,立时竖起了耳朵,便听阿骨打淡淡笑道:“耶律大人用兵如神,可俺跟随未久,这些个内情,实实也是不知。”
“耶律将军的确当得起‘用兵如神’四字。”那接伴官却似是不太满意他的保留,已是迫不及待地接过话来,夸耀到:“一万铁骑西征,大破北廷,飞越天山,当日伊丽河畔已集结了十余万以逸待劳的黑汗大军,耶律将军的部下加上西夏人,全部也不超过五万。状元公能在这等名将麾下效力,前途亦不可限量,他日必能随耶律将军为大辽立下更大的勋”
“果真有十万黑汗大军?”童贯的惊讶中,带着大煞风景的怀疑。
接伴官瞥了童贯一眼,傲声道:“区区十万之敌,有算得了什么?非是下关吹嘘,这火炮虽是南朝最早造出,但却是耶律将军个将它运用到大会战中,若论善用火炮之利,耶律将军认第二,只怕没人敢认。”
童贯与唐康飞快地交换了下眼色接伴官所说,的确是轻易驳斥不了,这五六年间耶律冲哥确是称得上威名远播。
先是率八千马军,以贡物不恭为名,孤军深入极北苦寒之地,大破斡朗改、辖戛斯,从此将“小海”2纳入辽国的疆域之中,拓地数万里,招纳族帐上万户,自此,在辽国的官制上,再无有名无实的斡朗改国王府、辖戛斯国王府,而是多了两个名副其实的斡朗改大王府、辖戛斯大王府。
尔后,辽夏结盟,秉常请师于契丹,约定契丹出兵协助其征讨回鹘与黑汗,所破城池,土地归西夏,金帛子女,尽归契丹。耶律冲哥又奉命率一万铁骑西援秉常,破北廷、跨越天山与夏军夹击高昌,更于伊丽河畔,与夏军一道,打败前来干涉的十余万黑汗军队。李秉常自从与宋朝修好后,无复东顾之忧,自此又得契丹之助,更是无所忌惮,先后攻破高昌、龟兹后,便将战火烧向黑汗国境内。秉常亲率夏军南下,兼并于阗故地,兵锋直指黑汗大可汗驻牙之喀什噶尔城;耶律冲哥则与禹藏花麻一道,纵马于天山之北,其铁蹄所至,连黑汗国最初建牙之巴拉沙衮城,亦不得幸免。
仅数年之间,耶律冲哥之名,威震西域。他横行西域,百战百捷,以用兵沉稳、不贪利、明进退而出名。他麾下将士,善能吃苦耐劳、忍饥挨饿,便在契丹人中,亦属难能。耶律冲哥更有一样长处,便在宋朝,亦颇得称许他乃是契丹军中,最重视工匠、器械之将领。
前往西域时,耶律冲哥便不辞劳苦,驼了五门火炮去,伊丽河之战,耶律冲哥居高架炮,用火炮出其不意,猛轰黑汗军阵黑汗军阵形大乱,秉常趁势出击,遂大破黑汗军。辽夏联军得以以少胜多,这五门火炮不可没。
此役在宋、辽、夏三国,皆极为震动。
契丹铁骑纵横天下,所向无敌,然而若碰上了汉人列出重兵方阵或据坚而守,则只能无可奈何,若要强攻,必然两败俱伤。故辽军才有“成列不战”的传统。然而,自耶律冲哥次将火炮用于野战起,大宋枢密院便以惊觉,他们过往的优势,从此不复存在。此役令枢密院真正惊觉火炮在野战中的作用,枢密院原本也对契丹拥有火炮做了一定防范,但是他们却从未想过,一个善用火炮的契丹将军,将在野战中对他们的重兵方阵构成有史以来最为严重的威胁。
契丹的火炮的确逊于大宋的火炮,但若得善加利用,用之破坏敌军之阵形,轰开敌人的城门,却也绰绰有余。大宋至此才真正意识到,大宋发明的火炮,从中获利最多的,却未必是大宋。
除此之外,耶律冲哥还仿效宋军的神卫营,据说在他的军中,隐藏着各种各样工匠、没有俘获,他总会从工匠中挑出身强力壮者,充入军中,平时作战,与普通之战士无异,然若到急时,他军中总是不缺乏各种各样的工匠。与契丹的其他将军不同,他从来不会抱怨过多的辎重拖累了他的行军速度,即便有时候派不上用处,甚至于迫于无奈丢弃在半路,但一有机会,耶律冲哥便会不厌其烦的将丢弃的辎重补充起来。
所有的这些,都表明,耶律冲哥更像是大宋的将领。
或者说,一个兼具宋辽两国之长的将领。()
这也是唐康、童贯对他如此感兴趣的原因。职方馆费了许多的财力,收集了不计其数的关于伊丽河之战的情报,单单是唐康在枢密院参予过的沙盘推演,便有四五次之多。
宋军中的马匹数量的确远多于旧,但是因为训练骑兵成本高昂,而宋朝在财政压力下,奉行的是维持一定数量的精锐骑兵政策,步兵仍然是宋军的主力。而方阵是宋朝步兵对抗契丹骑兵的主要手段,但是,有什么样的方阵能够在火炮的轰炸之下,还能够保持阵形?
这是耶律冲哥给所有宋朝将领出的一道难题。
而大宋的将军究竟有没有找到答(蟹蟹)案,唐康与童贯都不知道。
不过,虽然唐康并不介意夸赞一下耶律冲哥,如今的大宋,已经有这种雍容与自信去夸赞对手,无论他给大宋制造了什么样的麻烦,但他却也并不打算让那接伴官太得意了,他并没有出言反驳接伴官的话,童贯也知情识趣的闭上了嘴巴这也是唐康最喜欢他的地方,童贯总是知道在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说话两人只是突然高深莫测的微笑起来。仿佛那接伴官是说了什么夜郎自大的笑话一般,而二人只是顾及他的面子,不屑于反驳。
那接伴官被笑到心里发虚,但又不愿轻率相问,只得也闭上嘴巴。完颜阿骨打却似乎突然来了兴趣,他饶有兴致地看了唐康与童贯一眼,但是终于也没有多问。
因为行礼辎重甚多,在完颜阿骨打部的护卫下,使团又走了近一个时辰,才终于到了广平甸。到了这广平甸,唐康便即恍然大悟,方知这所谓的“冬捺钵”,其实不过是契丹皇帝带着群臣一起避寒。这广平甸位于辽国之永州,乃是一片东西二十多里,南北十多里,地势平坦之沙地平原,此地原本都是沙漠荒原,却因为有两河在此流过交汇,反使广平甸成一得天独厚之地,因为其四周都是沙漠,到了冬天,此地便是个极温暖舒适的所在。加上又离契丹人心中之圣山木叶山不远,契丹人坚信木叶山与其始祖及部落发源皆有极重要的关系。每岁十月,辽主与辽国皇后皆要率群臣祭山“冬捺钵”选中广平甸,不仅隐有得木叶山保佑之意,只怕同时亦是为了方便。
契丹建国之时间,较宋朝犹长,这广平甸既是辽主每年必来之所,虽说契丹君臣不曾在此刻意营造宫室殿宇,然毕竟也自有其规模气象了。自进广平甸,唐康便见帐幕相连,几乎遮天蔽地一般。所有的帐幕全是坐西向东。契丹人又在此地多植树木,遂使榆柳成林,使人浑然忘记自己原来身处沙漠之中。
那完颜阿骨打部护送着使团到了广平甸,便告了辞回去交差。接伴官则引着使团进了一处帐篷唐康诸人也不以为意,这一路以来,他们所住的驿馆,几乎全部都是毡帐馆驿馆的官吏们显然早已得到宋朝使团前来的消息,准备得亦颇为妥当,几十名兵吏使婢帮着宋朝使团的随从搬卸行礼,几名通译跑前跑后,帮着翻译交流。驿馆特意拨出来五座帐篷给宋朝使团,唐康与童贯各占一座,其他随从兵吏占两座,歌妓占一座。接伴官待到他们安顿下来之后,也告了个罪,吩咐几个小吏在那里听候差遣,也辞了出去交差。
前前后后又忙碌了一阵,伴当伺候着唐康洗了脸,换过干净衣服,又有辽国北枢密院、敌烈麻都司3的官员前来问候,唐康心里挂念着正事,免不得要询问递交国书及觐见辽主之事,但那两个官员职位低微,只是一个劲请他们好好歇息,明天再行接风之宴。唐康又问他们能否拜见北枢密使卫王萧佑丹或者敌烈麻都赵思茅,二人亦是吱吱唔唔;又问能否去会见大宋朝驻辽正使朴彦成,二人也是一问三不知。
唐康顿时疑心起契丹有心轻视,他使前虽然花了很大夫,翻阅密院档案,记熟外交礼仪,但这些小事,却是档案里所不会记载,礼仪里没有规定的。他心里虽然恼怒,却到底也不敢孟浪,只得耐着性子,计议着权忍一日,待到明日见了重要官员,在做计较。
打发了那两个契丹官员,唐康眼见天色还不算太晚,正是夕阳将落未落之际,他好不容易来一次契丹,虽然知道身处广平甸内,契丹人必不会允许他随意离开驿馆,但他却也不想躲在帐篷之内,吩咐过伴当,便信步出了帐篷,在驿馆内闲步。一路所遇,馆内的契丹人见着他,有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或欠身行礼,或是对他视若无睹,仍旧大声说笑,只是他们都是用契丹话交谈,说的是什么,唐康却是一句话也听不懂。他细心观察他所遇契丹人的神情、衣饰,却也察觉不到什么忧容,馆内人众,自小吏到厮役,所穿衣鞋,也看不出破旧之处。他又回想一路前来之所见所闻,虽然这广平甸驿馆之内,或的确可能是辽人刻意粉饰,但自南京至中京,至中京至广平甸,沿途所过驿馆,所遇百姓行人,他的确也是没见过一人面有饥色。到了这时候,唐康终于不得不承认,契丹如今的确也是处于“治世”之中。
“契丹不可促图!”唐康心里,突然冒出他的顶头上司、枢密使韩维这两年常说的一句话来。在汴京时,唐康和他的同僚们,私下里都对老眼昏花的韩维颇有微词,他们觉得韩维越老越怯懦,全无当年智勇。但是唐康心里面突然有一点动摇。
没有亲身到过辽国的时候,无论从纸面上看到多少档案、情报,又从别人那里听到多少传闻,唐康心里面对辽国能处于“治世”,也始终是怀疑的。这种心态在大宋非常普遍,即便是承认契丹处于治世,没有亲眼看到这一切的人,在心里面,也是不曾将夷狄之治世当一回事的,夷狄毕竟只是夷狄而已,他们的治世。又怎能与中夏相比?绝大部分的宋朝士大夫,终其一生,都从未到过辽国,因为他们对辽国的了解,于掺杂着真实与夸张的传闻,还有一些书面的记载。但所谓“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其实亦不是那么靠得住的。任何亲身到过辽国的人,都会有完全不同的感觉从南京到中京所见到的富庶,从从中京到广平甸所见到的广阔,的确能让唐康真正体会到,契丹是一个可以与大宋相提并论的大国。
在宋朝的官员中,唐康已然是属于对契丹有相当认识的那群人,是枢密院内所谓的“知北事者”,但即便如此,当此前间接的认识与此时直接的观察一一相互印证之后,鲜活起来的辽国,仍然让唐康感觉到惊讶
唐康原本准备用一种最强烈的态度,终止条约,并趁机狠狠的羞辱契丹人一次,替大宋出一口闷气。如若契丹人恼羞成怒,那正中唐康下怀,若契丹胆敢兴兵,大宋正好趁机一举恢复幽蓟故地!
但他毕竟已经不是当年轻狂不可一世的少年,这一路的旅途,让唐康不知不觉的收敛起心中的那种只求快意的冲动。他永远都不会接受那种条约,他也绝不会委曲求全的“妥为解释”,大宋理当理直气壮的终止条约,如此才能让契丹人明白这个世界已经有了新的规则。但是,他也愿意在这个过程中,给予契丹人合理的尊重。
他不惧怕因为谈判失败而挑起战争,也不会刻意去回避战争,但是,他也不会再去寻求战争。
那样可有点愚蠢。
1即翰林学士承旨之别称
2即苏武牧羊之所谓“北海”,今贝加尔湖。
3敌烈麻都司,其长吏称敌烈麻都,据《辽史百官志一》,其执掌是“总知朝廷礼仪,总礼仪事”,亦即此司略相当于宋之礼部。
第二十章 关河迢递绕黄沙(二)
然而,契丹人却并没有体谅唐康的心情。(读者吧 )次日,敌烈麻都赵思茅在前来接受了唐康所递交的国书与礼物,并且设宴宴请了唐康与童贯之后,从此便如人间蒸发,消失不见。此后日复一日,唐康与童贯几乎是被软禁在了驿馆里,二人被限制离开驿馆的范围,每日里虽然总有几个官员前来作陪,大宴小宴不断,但是契丹人却既不肯与唐康开始谈判,也避而不谈何时可以让他觐见辽主与北枢密使萧佑丹。甚至连朴彦成那边,也杳无音信。
唐康与童贯几次商议,都觉得甚为蹊跷,二人又是甚至疑心契丹已经南下。但无论唐康据理力争,还是赤(蟹蟹)裸(蟹蟹)裸的威胁,甚至是私底下行贿他用尽所有的手段,终究是得不到半点线索。而辽人始终是以礼相待,只劝他稍安勿躁。
这里始终是契丹人的地方。唐康无可奈何之下,只能暗自懊恼,使团内原有一个通译,但过了辽国南京后,便染上疾病,因为汉语本是当时各国外交场所之通用语言,辽国、西夏、大理、高丽、交趾诸国,无不采取汉字,社会上层更是普遍会说汉话,所以当时唐康也不以为意,将他留在了中京使馆养病。他设想过使辽会遇到的种种困难,却不曾想到会遇到这种窘境。甚而,原本驿馆之内的兵吏厮役,是最易收买、最易露出蛛丝马迹的,但不想他这驿馆内的契丹兵吏厮役,竟没有一个人会说汉话,更不用说识汉字了,整个驿馆内的辽人,只有四个通译懂汉话。
这一切都表明,契丹人是刻意为之。以辽国境内懂汉话的人口之众,似乎这种广平甸内的驿馆,已略相当于大宋的都亭驿的地位了,在这里听差的兵吏,别说汉话,只怕天下四方各国之语言,都有人懂得。所以要么是这些人装聋作哑,要么便是有人故意挑了一批不懂汉话的人来“招待”他们。
定是出了什么事情?!
但究竟出了什么事情,唐康却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
若说契丹已决意翻脸,甚至已经兴兵南下,可他们虽被软禁,但除了与外界隔离之外,辽人到底还是以礼相待休说若两国开战,辽国不将他们放逐到小海,也应当将他们移入上京,断无还让他们留在广平甸之理,更何况他们虽然被软禁,却也没听到外面有大军行动的动静,真是大军开动,广平甸再大也大不到哪去,辽人既无必要瞒他们,也没有瞒得住他们的可能,除非是他们到此之前,辽人早已南下了,若真是那样,那不仅职方馆可说是无能之极,便是大宋河东、河北的文武官员,却全部成为了草包。因此虽然偶尔难免疑神疑鬼,但虽被软禁,唐康到底还没有失了冷静,仔细分析之下,便觉得这极不可能。
而若说契丹有意想以此来挫折他们的锐气,作为一种谈判手段,可谈判既未开始,又何来此说?何况辽人也不曾断水断粮,加以威逼契丹虽说常自居中国,僭称正朔,但毕竟脱不了夷狄的野蛮习气,谈判时断水断粮借此威逼使者屈服,这种下三滥的手段,自他们老祖宗匈奴1那会,便已屡见不鲜,如今故技重施,也不稀奇。因此,这也不合情理。
还有一个可能,便是契丹内部有大变。然而这更加匪夷所思,唐康只想想都觉得荒唐,他虽然日夜盼着契丹倒霉,但无论他来辽国前所听到的传闻,所读到的档案,还是他来辽国后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哪怕他极不愿意,也不得不承认辽国正是太平之世,称得上在朝君明臣贤,在野百姓安居乐业。契丹北枢密使卫王萧佑丹,更是天下少有的智谋之士,自辽主耶律浚登基以来,十五年,政通人和,令得契丹中兴,连大宋都有许多士大夫将之比为诸葛武侯第二。虽说近几年来,辽国的元老勋贵,如耶律寅吉、萧素、萧岩寿、萧惟信、萧夺剌、萧迂鲁等人,相继去世,但辽国朝中依然还有萧禧、萧阿鲁带、萧忽古、撒拨这样的老臣,至于正当壮年的名臣名将,如韩托古烈、赵思茅、室得臣、韩何葛、马九哥、耶律信、耶律冲哥、韩宝等等,可说不计其数。便是那些后起之秀,也不容小觑,如南院大王萧岚,虽是外戚出身,乃辽国太子的亲舅舅,皇后的亲弟弟,但是职方馆的情报也说他在辽国“深孚众望”,屡次率军平叛,皆得克捷,“颇有名将之风”更何况,还有一个威望极高的萧佑丹在!要说是契丹内部有变,唐康倒更相信契丹已经南下了。
唐康与童贯设想了各种各样的可能,却始终猜不透发生了什么事。
在这度日如年的软禁之中,唐康与童贯莫名其妙的度过了十天。
宋绍圣六年,辽太平中兴十一年,十一月十八日。早晨。
唐康与平时一样,起来洗漱之后,便开始找了个空旷地舞剑。练过剑后,童贯也和往常一样,带了弓箭前来,树好靶子,开始练箭。唐康一面在心里想着今天要如何折腾契丹的接伴官,一面指导童贯练习弓箭。
童贯虽然只是他的副使,但如今身份却大不相同内西头供奉官、内东门司勾当官,在内侍中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更何况他是立过大的内侍,皇太后与小皇帝跟前的小红人,便是高太后,也对他另眼相待。唐康也素知道童贯与石越有些来往,但自从李向安被高太后赶到瑞宋岛后,宫中主事的宦官,便成了陈衍和李舜举陈衍是高太后身边的老人,自不必说;李舜举算是先皇帝高宗时那些得宠的宦官中硕果仅存者,其余的大貂珰,死的死了,活着的,都是如李宪、李向安一样,远远在外头,看起来只要高太后不死,他们便没什么机会再回汴京,李向安还算好的,李宪在先皇帝在位时,破得罪了一些旧党君子,若非石越念及当年伐夏之时,李宪在他麾下安分守己,也立下些劳,他早已不知道被旧党的君子们怎么个作贱。但李舜举却与李向安、李宪这些人不同,他是个颇得旧党好感的宦官,此人虽是个宦官,骨子里却是与旧党的君子们一个做派,根子上称得上是个“士大夫”,但偏偏他还懂得分际,又不肯真把自己放到和君子们一个位置上,外面上还守着宦官的本分像这种人,旧党的君子们要不喜欢他才奇怪。然宫里自从有了这两人主事,以往所谓的“中外交通之弊”,的确是骤然收敛了。陈衍的家挨着范纯仁府,平时这位“大貂珰”回到府上,竟连话都不敢高声说,每日里就会吓唬那些小黄门,说若犯了事被相公们拿住,便被取剑斩了,也只能自认倒霉。休说汉唐以来,便是有宋以来,内侍们见着外朝的士大夫们,也是从来都没有这么诚惶诚恐过。
想先朝之时,新党旧党,无论说得多好听,实际无不与内侍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石越交结宦官,便是他平夏之后蛰伏的那段时间,暗地里也不曾间断过。但自垂帘之后,一来石府与清河郡主的关系非同小可,而来有了陈衍和李舜举这两位的主事,也的确有所忌惮,怕落人口实,连石越也不得不收敛起来。因此这几年来,石府与童贯也渐渐疏远,少了往来。
只不料童贯却是个胆大的,此番一同出使,他便对唐康十分亲热,凡事又让着唐康三分,只是安于副使之位,早已得唐康好感。他又机伶晓事,唐康本是自视甚高之人,对宦官原是不太待见的,更不愿落个“交通宦官”的话柄,但自出使来,朝夕相处这么一阵日子,二人关系,却是想不熟络起来都难。童贯因找了机会,与唐康提及,大宋祖宗家,内侍若不立军,难以升迁,他知道唐康的武艺,多得名家指点,因求他趁便教习箭汴京的士大夫,大抵都知道唐康的箭术得自阳信侯田烈武亲传,在文官当中,也是小有名气的神射手。唐康推脱几次,情面难却,到底答应下来,只想内侍都是养尊处优,哪里吃得了练习之苦,装模作样几日也就罢了。却不料这童贯与寻常内侍不同,他力气较常人就要大一些,得了唐康指点,又肯每日苦练,十数日间,箭术便突飞猛进,连唐康也不免刮目相看。
这番二人遭契丹软禁,困于异国他乡,倒是成全了童贯,他每日闲得无事,早中晚要练三次箭,每次都要射二百枝箭,并至少射中一百枝,方才罢休。
这日早上,唐康照旧挑了两百支箭给童贯,又纠正了一番他捏箭的姿势,便在一旁袖手观看童贯练箭,看了一会儿,见他射了三四十枝箭,五十步的箭靶已可十中六七,再看他虽然黑脸微红,额头泛汗,但呼吸均匀,虽然并没有气力不继,因止住童贯,笑道:“供奉且稍歇息一会,今日咱们试试六十步如何?”童贯接过旁边一个小黄门递过的汗巾,抹了一把汗,正要答应,忽听到后面有人笑道:“唐大人、童大人,好雅兴!”
二人转过身去,却见说话的,乃是一个四五十来岁,身材微胖,颌下留着三缕黑须的契丹官员,唐康见那驿丞站在旁边,毕恭毕敬,已知又是一个新的接伴官,又见他既未髡发,穿的又是汉服,便知定是个汉人。契丹官分南北,但契丹人也做南面官,汉人也做北面官,这个倒未必一定按族类而论,因此虽然唐康的接伴官理当由北面官担任,却未必见得一定要是契丹人。唐康倒也不以为异,只是他目前处境,对契丹官员,也难有什么好脸色,只冷冰冰地说道:“这位大人却是误会了,我二人素不懂什么雅兴,练习射弓,怕的是有一日要去小海射雁,故此”因知道对方是汉人,唐康的语气中就更多了几分讽刺之意。
“唐、唐大人”那驿丞听到唐康这么说,似是被唬了一跳,慌忙打断唐康,但那契丹官员却笑着摆了摆手,示意驿丞不要(??)插(??)嘴,又望着唐康笑道:“都承2虽有做苏武之志,不过我大辽却不是匈奴”
唐康不待他说完,冷言讥道:“难不成你们还要自称礼仪之邦不成?”
不料那官员却是一本正经的点了点头,“这个敝朝自是居之不疑。最起码,比南朝的一些见不得人的事,要来得光明正大些。”
唐康见来人情形,与平素的接伴官皆不相同,早已暗暗留心,此时又听到他话里有话,心里一怔,与童贯互相使了个眼色提醒,口里却不示弱,冷笑道:“嘿嘿,原来这便是礼仪之邦的待客之道。受教了!受教了!”
那人却不生气,只朝身后的随从招了招手,一个随从便即捧着一幅卷抽上前几步,那人嘿嘿干笑了几声,道:“都承且莫生气,先看看这卷轴,此人都承想必是识得的?”
罢,挥手令随从将卷轴递给唐康,唐康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哼了一声,接过卷抽来,缓缓打开,心里立时“啊”了一声。童贯也早已弃了弓箭,这时凑过来看得一眼他却是不认得,但从唐康的眼神中,已感觉到不对,因此亦不作声,只听由唐康应付。
唐康神色却依旧从容如常,只在心里计议,他脑子飞快计算一回,便知这事断难抵赖得过,况且又想起此事说起来与契丹人也没什么关系,倒不如光棍些。因冷笑道:“这人我自是识得,又有何稀奇?”
那人听唐康这么说,却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道:“自然是不稀奇。这位文郎降夏之前,说起来毕竟也曾是南朝的武状元”
童贯在旁,心里也不由得“啊”了一声,这才知道原来画中之人,竟然是如今在南海任凌州知州的文焕。便听那人又说道:“听说此后他又归了南朝,奇怪的是,南朝竟也不曾降罪处罚,也不曾大加宣扬,倒似此人就销声匿迹了一般此事实是让敝朝文武纳闷了好几年”
“是么?想不到北朝上下倒爱多管闲事。劳烦操心了!”
“都承见谅则个,这等闲事,实是非管不可。”那人反唇相讥,又道:“到了前两年,方才有人听说,突然冒出来一个文焕,做了大宋南海凌州知州。又听说给事中本来准备封驳,可却又突然改变了主意,反私下与人说,文郎是奇男子。这可更叫人纳闷了。我们费尽心思,才得了文郎的画像,又机缘巧合,才终于猜到其中原委只是不知都承知不知道为何一个败军辱国、做过降将的人,会被南朝的给事中赞为‘奇男子’?”
“我大宋简任官员,是迁是罢,是赏是罚,倒不想还要劳累贵国费心了。”
“不敢。南朝的家务事,原本亦容不得外人置喙,只不过,若是这文大人原来竟是大宋枢密院职方馆的细作,甚至还曾经做到河北房知事,这种大事,敝朝却不得不多费点心!”那人嘿嘿笑道:“都承久在西府,想来对职方馆河北房的职掌不会太陌生吧?”
绕是童贯也算见过大场面的,听到这话,亦不由得惊讶的张开了嘴巴,呆呆地望着唐康。
唐康这时已知否认无用,况且大宋朝用间于西夏,其实也轮不到契丹来指手画脚,要损害的,也是宋夏的邦交虽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如今宋夏之形势,却不是大宋要顾忌西夏,李秉常正在全力图谋兼并黑汗,他便知道了,也只能怪自己当初无识人之明,纵是恼羞成怒,也只好唾面自干,难不成还敢与大宋翻脸不成?其实当初两府决定让文焕去做凌州知州时,便已经想到这一层了。
因此他也不屑否认,干脆默认,讥道:“其时西夏叛逆,不奉正朔,妄自尊大,竟敢犯我边界,正是两国交恶之时,无所不用其极,用间之道,不过兵家之常,孙武子《十三篇》,早有明训。纵然足下所说确有其事,此又何足为奇?听足下言中之意,莫非北朝的通事局是专门翻译九经的所在不成?”
“都承说的极是。”唐康再也不想,那人竟是很诚恳的点了点头,“两国交恶之时,互相用间,原是无可非议。若似党项人那般,只好怪自己瞎了眼,须怨不得旁人。但在下却有一事相问,自统和3之后至今,大辽与南朝,可称得上交恶?两国是否以兄弟相称?”
“这又何须多问?”唐康一时没弄明白他的用意。
那人嘿嘿冷笑数声,忽厉声道:“若是名义上则以兄弟之邦相称,实则趁人之危,挑拨父子,离间骨肉,乃至谋弑君上,这等恶行,是否便能用‘兵家之常’四个字承担?”
这边厢,童贯听得一头雾水,唐康确实霍然一惊司马梦求之事,大宋虽执宰亲王,也少有人知,但唐康因为身份特殊,却是略略知道一些,不过他却是万万料不到,在十六年后,此事几乎连他也淡忘了之时,又被旧事重提,而且还是一个契丹官员,当着他的面来质问!
但唐康自十几岁起,心机城府,便是连潘照临也赞不绝口,他在石府这么多年,也算得上是潘照临半个入室弟子,兼之半生之中,皆身处宋朝最高层的权力争斗当中,心思敏捷,更异常人。此时如此突兀地听这契丹官员提起这件大事,心中虽然又惊又疑,但整个人却反而似本能一般,突然便冷静下来。
虽然实情颇有出入,但当年的“马林水”,的确乃是辽国君臣公开宣称的弑杀辽主耶律洪基的凶手,是耶律乙辛差遣的细作,早以被正,尸骨亦已被挫骨扬灰。因此,若是被证明司马梦求便是“马林水”,那真是了不得的大事。
但唐康却首先是隐隐感觉到其中的不对。
因为这不是一件可以宣扬的事情!
无论对宋朝,对契丹,都是如此。
便是三岁小儿也当知道,无论辽国拿出什么证据来,宋朝肯定会断然否认的。宋朝绝不会但担这样的罪名,而谁又真的能有本事证明十六年前的事?纵是契丹人有司马梦求的画像,那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天下相似之人多的是,只要宋朝抵死不认,契丹若就此纠缠,反而只能自取其辱。
况且,说到底,这对于契丹君臣,难道又是什么光彩的事么?告诉天下人契丹的皇帝被宋朝的细作给杀了?这等事情,应当是只能打落牙和血吞的,说出来也不过是丢人现眼。便如大宋的太宗皇帝,实际是死于辽人的箭伤发作,但大宋君臣纵是心知肚明,咬牙切齿,却也没谁会公开宣扬。因为这丢的可是宋朝的人!而且一旦公开宣扬了,那宋辽两国,从此就是不共戴天的死仇,双方外交回旋的余地也就立即变得非常小两国之间,除了“正在交战”与“准备交战”以外,几乎不可能再有第三种状态存在。
司马梦求之事,道理也是一样的。但他面前这个契丹官员竟然这般气势汹汹的来质问,而且竟然似是认定他定然知情,唐康一念及此,心中顿生疑窦
是契丹君臣乍闻此时真相,气急败坏,恼羞成怒》若是如此,那么他与童贯多半性命难保,难免被契丹人盛怒之下,杀了泄愤。若是如此,唐康自然不肯引颈待戳,说不得只好拼个鱼死网破。但唐康绝非一勇之夫,他马上想到,契丹人若真要问罪于他们,自当盛陈兵甲,遣使细数宋朝罪恶,然后将他们枭首示众,送回汴京。
这才像个报复的样子!
但如今契丹人来的不过是一个汉官,更无将要斧钺加身的架势。
更何况,辽主耶律浚真的想要为父报仇吗?
这才是个大大的疑问。
唐康根本不相信耶律浚对那个杀了他亲生母亲的父亲有多少感情。别说石越曾经向唐康暗示过,射杀耶律洪基的并非司马梦求,而是另有其人。况且,即便那人真是司马梦求,也改变不了一个事实耶律浚的皇位,正是从他父亲手里夺来的!真正想弑父的人不正是他本人么?除非耶律浚已经下定决心要与宋朝交恶,并且不留后路,否则的话,翻脸的借口成千上万,唐康还真是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耶律浚要选择这件事!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果然契丹要宣扬这事,那耶律浚要向他的臣民有个交代,就只能与宋朝拼个你死我活了。
但以如今宋辽的实力,除非耶律浚已经自大到疯狂了,唐康想不出什么理由他要给自己去找这么一个绞索。
除非
除非这根本不是耶律浚的意思!
唐康心里飞快的计算着,几乎只是刹那间就翻过无数的念头。他狐疑地望着面前这个契丹官员,心里琢磨着,这人究竟是谁?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情,竟然让这人能铤而走险?
他是想从唐康这里逼出一言半语,然后迫使辽主耶律浚公开接受此事!
如此一来,辽主就只能对宋朝开战,再无他途。()
若他们只是想要一场战争的话,唐康其实在心里倒是求之不得。但是,他可不想回到汴京后受到清算。而且难道这人和宋朝有什么私怨到了要不择手段的地步?还是,他不过是要借此激烈的手段,来铲除他的一个极难对付的政敌?甚至不惜同归于尽?不论他面前的这个人是谁,他这么做,都是冒着绝大的风险。契丹人内部自己拿这事做筹码来打击政敌,倒还罢了,但将此事拿到唐康面前,那便真的是不怕丢人现眼了。即便他能成的迫使耶律浚在压力下做一些对他有利的事,迟早耶律浚也会清算他今日的所作所为。若是失败,后果更不堪设想。
这个人若是站在悬崖边上,在做拼死的反击,那他心里究竟藏着多深的怨恨?
契丹的权力斗争,的确要比大宋血腥的多。
但这些,又关唐康何事?
唐康心中计议,也不过眨眼间事,众人只见他神情,倒像是被那人的话吓住了,过了一会儿才愣道:“足下这话,我却是听不懂。”
那人冷笑一声,又朝一个随从打了个眼色,那随从不知从哪里又变出一幅卷轴来,递给唐康。唐康心里已知这必是司马梦求的画像,他一面缓缓打开,一面故意递到童贯面前一些,便听童贯讶然“噫”了一声。唐康因抬头问道:“这画像你却是从哪得来的?”
那人并不答话,只是冷言道:“此人二位想来亦是识得的!”
“倒的确是有几分相似。”唐康瞥了那人一眼,笑道:“这画中之人,确有七八分像是云阳侯看来北朝通事局真是不可小觑了。不过路人皆知,云阳侯如今可不掌职方馆了,这画像来得晚了几年”
“是么?”那人听到此言,突然厉声道:“都承亦说他是云阳侯司马梦求么?!”
这一喝之下,唐康顿时一脸愕然,奇怪的望着那人。
“但此人却是马林水!”
“马林水?”唐康脸上的神情,更是茫然不知谓。
“都承真是贵人多忘事。十六年前,大逆不道”
“唔!”唐康忽然大叫一声,打断那人,“我想起来了”他说到这里,突然一顿,似是想起什么好笑之事,指着那人,半真半假,捧腹大笑起来。“你是是说,云云阳侯是是那什么什么马什么水?”
那人却并不动容,仍只是板着脸,冷冷地望着唐康,厉声道:“适才都承亦已亲口承认,此人乃是南朝的云阳侯司马”
他话没说完,已是被唐康笑着打断,便见唐康一面摆手,一面跌足大笑道:“足下倒爱说笑。可荒唐,荒唐”
“在下可并未说笑。”那人铁着个脸,沉声道。
“足下不会以为他们真是同一个人罢?”唐康止住笑,仿佛看见什么怪物一般,上下打量着那人,一面笑道:“这最多不过是有凑巧,面相相似而已。若说云阳侯是那什么马林水,这话却不便乱说。若长得相似便是,足下不曾去过汴京,难道贵国韩托古烈大人也不知道么?恕在下不敬,汴京有名的伶人杨八云,还长得像极了北朝皇帝陛下呢!”
“是么?都承倒确是伶牙俐齿,舌辩滔滔。”那人似也已料到唐康不会承认,亦不生气,只冷冷说道:“只是真相如何,心照不宣。”
“我却怕是足下太会做文章了。”唐康说着话间,神色已变得傲慢不可一世,厉声道:“十六年前,云阳侯远在杭州为家兄宾佐,一日未离左右,在杭州见过云阳侯的人没有一百,也有数十。休说我大宋堂堂中夏,不会做那种败坏纲常之事,便就事论事,云阳侯亦无之术。在下念及两国近百年通好之谊,免不得要提醒足下,云阳侯亦本朝重臣,容不得他人污蔑。况为北朝计,这等事情,这般轻率孟浪说出来,岂非使北朝为天下有识者所笑?这些话,足下休要再提起。”
他语近训斥,大义凛然地骂完,不待那人回答,又拱手抱拳,义正言辞的道:“在下失礼,未曾问过足下姓名,相比亦是北朝有名之人,然如今竟可不问。在下便当从未听过足下今日之语,足下亦当做不曾问过在下。如此方是顾及两国体面与通好之谊。足下便即请回,并传达在下之意在下出使北朝,便是北朝皇帝陛下不肯召见,亦须拜会北枢密使卫王殿下,早日已定条约之事。”
罢,又是抱拳一礼,竟是不再理会那人,转身离去。
童贯却兀自被方才听到的事情所震撼,待到唐康走了两三步,方才急急行了礼,转身跟上唐康。直到进了唐康帐中,童贯看了看四周无人,方才低声问道:“都承,适才所言,果真是真的么?”
唐康却不回答他,踞案而坐,低眉沉思一阵,忽然低声笑道:“若我所料不差,契丹将有大变。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哈哈”
1宋人相信契丹乃南匈奴之后。按,契丹与奚人皆出自鲜卑宇文部,而宇文部之祖则为南匈奴一支。此说虽存争议,但据考古发现之各族头骨标本与人种学分析,亦有证据显示契丹人在人种学上,的确与南匈奴相近。
2都承,枢密院都承旨的简称。按,唐康实际只是副都承旨。
3统和,辽国年号,其间为辽景宗之后萧燕燕摄国政,发生过著名的澶渊之盟。
第二十章 关河迢递绕黄沙(三之上)
广平甸外围的一座大帐内,大辽北面都林牙韩托古烈与一个身着貂裘、头戴黑色交脚幞头的契丹男子对坐在一张铁方炉前,一面饮酒,一面下着双陆棋。(读者吧 )不时有奴婢从帐外将烤好的鹿肉送进来,恭恭敬敬的放在二人身旁,然后又悄无声息的退将出去。
这双陆棋源自古天竺,原名“波罗赛棋”,据说乃是自三国时曹操之子曹植时,方流传于中国。至辽宋之时,已是当时一种世界性的棋类1,亦是辽国最流行的一种游戏,便如汴京的茶肆中一定有围棋一般,在辽国五京的茶肆中,也一定会有双陆局。每个茶肆内,少则五六局,多则十几局,茶客们闲来无事,便在那里玩双陆,或是赌点小钱,或是赌点小物什,蔚然成风,官府亦从不过问。不仅五京如此,甚至连生女直等部落,亦盛行此戏。想当年辽兴宗与皇太弟耶律重元下双陆,竟用居民城邑做赌注,结果一日之内,就输掉数座城池给耶律重元。
此时韩托古烈与那男子玩的,正是双陆的一种有名流派“契丹双陆”。契丹双陆的玩,是由对弈双方分成黑白,各执十五粒椎形棋子,称为“马”,又有两枚角骰,黑白双方轮流掷骰子,根据骰子的点数向对方行棋,“拈马先尽”即以最先将所有棋子移离棋盘者为胜。
这契丹双陆之妙处,在于运气与技巧各占一半,非徒智术过人,便可获胜。韩托古烈本是双陆高手,当年驻节汴京之时,在汴京已是颇有名气,与那男子原亦算是棋逢对手的,但他这日却是运气不太好,每次掷骰子皆被那男子压制,兼又有些分神,眼见着那男子拈马已尽,韩托古烈的十五只白马,竟然全部都留在棋盘之内按契丹双陆的规矩,这便是要输双筹了。
他眼见着败局已定,无力回天,长叹了一口气,将手中角骰一撒,推盘认输。
那男子见他认输,笑吟吟的喝了口酒,又好整以暇的吃了一口烤好的鹿肉,笑道:“林牙今日却是运气差了点,算上这局,一共是连输给我六筹。承让,承让了。林牙那件开元间的红玛瑙杯,明日我便叫人来取。”
“不敢劳烦大王。”韩托古烈摇了摇头,端起一盅酒来,一饮而尽,又说道:“明日一早,下官便差人将杯子送过大王帐下”
人人都知,北面都林牙韩托古烈的那件唐开元间的红玛瑙杯,十分珍贵,得来不易。
广平甸许多人都知道,还是在当日韩托古烈使宋之时,南朝右相石越为了打击假交钞,使尽浑身解数,南朝政事堂接连颁布令,诸如严厉管制制造交钞所用纸张,全面禁止制钞纸张外流,加强对拥有彩色套用技术的印书坊的管制,命令各地官府对百姓宣讲真假交钞分别之,甚至派遣李清臣亲自前往河北坐镇,严查假交钞之来源但用尽这种种方,李清臣在河北也确曾捕灭贩卖假交钞的人三十来人,然因印假交钞之作坊却在大辽境内,宋人只能望而兴叹,假交钞一直紧之不绝,于是石越才亲自求到韩托古烈,分晓利害,又做出若干让步,方得他上表,由大辽协助打击境内之制造假交钞的印书坊,其时因条约签订,两国关系又转亲密,南朝又征得大辽谅解,加派兵力巡查两国边境,打击私贩。如此耗时一年半有余,才终于将这假交钞案破了。便是在南京道查获三个印假交钞的作坊,捕获四百余民后,南朝太皇太后高氏亲自在内东门小殿接见韩托古烈,那次高太后送给辽帝十余件礼物,又赐给了韩托古烈许多物什,以示谢意。这开元间的红玛瑙杯,原是那次高太后送给辽帝的礼物之一,因辽帝赏韩托古烈使宋之,那次又给辽帝挣了老大的脸面,因此特意转赐给他。从此便成为韩托古烈最喜爱之物。
辽与南朝制度不同,在南朝,若是皇帝所赐之物,官员们别说当赌注输掉,或典当、转卖,便是使用,也轻易用不得。平时都是恭恭敬敬的焚香供起,用的都是另做的仿品,非得等到几代之后,家里破落了,这些东西才能派点用场那时却是被不孝子孙卖了,换几石米来吃。但大辽却没有这些忌讳,朝中贵人平时关扑,赌的便是各自的珍贵之物,若不珍奇稀有,也激不起他们的兴致来。
这红玛瑙杯,韩托古烈轻易是不肯拿出来赌的,但这次与他玩双陆的,却是当今朝中最炙手可热的红人南院大王萧岚。这萧岚出身尊贵,又少年得志,极得当今皇帝信任,在皇帝的纵容下,他的手甚至伸进了北枢密院,在一年前兼任通事局事,据说他一接管通事局,便屡立大,四个月前,又撺掇着皇帝同意,效仿南朝兵部职方司,在南院大王府下,秘密设一“南院大王察访司”,暗中监视各部族大小事务及“叛逆不情事”,但实际上,朝中的重臣都知道,这个“南院大王察访司”,职责绝不仅是监视那些蛮夷而已,所谓的“各部族”这三字大有讲究,那是连契丹各部在内,也一并在其中了,换言之,朝中所有的官员贵人,无不在它监视范围之内。虽然皇帝终究是位明君,不肯许这“南院大王察访司”公开设立衙门,安插官吏,又不许它抓捕军民,只许它查探情事,上报以闻,“若果有不事,付有司处置”。但即便如此,南院大王察访司也已令朝中重臣人人侧目。
这么着一个人物,韩托古烈虽然贵为北面都林牙,但凡事也须得让着他三分。
更何况,比起他此时忧心的事情,区区一个红玛瑙杯,又算得了什么?
“林牙似是有甚心事?”萧岚漫不经心的一句话,令韩托古烈猛地回过神来,但萧岚的心思却并不在他身上,他眯着眼睛,目光随着进出侍候的两个美婢的纤腰上移动着,几乎一刻不离。
“这两个婢子,若是大王不弃,便与那杯子一道,明日也一道送到大王帐下”
“好”萧岚立时便喜笑颜开,但才答应得一个字,却马上转口道:“好是好,但我做事素有规矩,赢的东西我受之无愧,可这白送的,我却怕拿人手短罢了,罢了。”
“两个婢子,又值什么?若大王看得上,那是她们的造化。”
“嘿嘿古语有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我虽是南院大王,你也是北面都林牙,同殿为臣不分上下,我可没听说过韩托古烈是乐善好施之人。”萧岚的视线已离开那两个美婢,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望着韩托古烈。
“下官平素确是不肯轻易送人礼物,但若是大王”
但他话未说完,已被萧岚打断,“林牙少来诳我,旁人要拍我马屁,那倒确是平常。但林牙嘛林牙莫要忘了,几个月前,为着南院察访司的事,你还弹劾我来着!”
萧岚一面说,一面摇着头,“那奏折怎么说来着?‘凡南朝之所谓职方馆、职方司、皇城司,本朝之所谓通事局、及今之所谓察访司之类,虽名为上之鹰犬耳目,然天下最可惧者,亦莫过于此。使之操之于贤良之手,犹惧其监视中外,钳制言路,离间君臣骨肉,若不幸以不贤者掌之,其祸几可立待,此南朝之所以有石得一之乱也’”
“还有一段,我还记得清楚‘南朝之赖以制其弊者,士大夫也,然犹有皇城司之乱,故司马柄政,即以除皇城司为先;本朝之可赖以制其弊者,惟世族也。然自陛下临朝,裁抑世族,立郡县之权,实公家之府库,此虽善政,然兴一利必生一弊,本朝亦因此再无可制之者。而朝廷不审于此,反先设通事局,后设察访司,通事局之设,犹可谓形格势禁,不得已而为之,以当南朝之职方馆也;然察访司之设,正不知何用?陛下治国家,致太平,当以信义、仁德、令临天下,岂能凭此逻卒而治天下、服四方?’这些个话文绉绉的,实在拗口”
“然恕下官直言,下官所言,全是正理。”韩托古烈坦然说道。
“我就知道你不肯拍我马屁”萧岚倒是满不在乎,只笑道:“你便直说罢,是何大事?不过我也事先说明,你不拍我马屁,我也不受你的马屁咱们只是公平交易,这两个婢子,便算添头。”
韩托古烈听到这话,竟是愣了一下,旋即满口答应,欠身道:“全听大王吩咐。”这正是他想努力游说萧岚的,但萧岚竟这么爽快,却实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心中的阴霾顷刻间也就散了一半只需还有妥协交易的余地,那事情就远未至绝望了。
萧岚微微点头,斜眼瞄了一眼帐中的奴仆侍婢,韩托古烈知他之意,挥挥手,转瞬之间,帐内的奴婢便退了个干净。
萧岚见帐中再无他人,一面抿着酒,一面又说道:“林牙心中之事,我大抵也能猜到。我也不想多费精神,不必遮遮掩掩如今帐中已再无第三人。”
托古烈爽快答应了,当下肃容起身,朝萧岚长揖一礼,沉声道:“大王真有豪杰气概!看来下官并未找错人。”
“好说,好说!”萧岚从容受了他这一礼,脸上更无得色,只是依然自顾自的斟着酒。
“那下官便斗胆直言。”韩托古烈默然凝视了萧岚一会儿,缓缓说道:“如今大辽,皇上最亲近最信任者,莫过于大王如今卫王得罪,若大王肯为卫王进一句谏言,实为我大辽之幸!”
韩托古烈说完这句话,便直直地望着萧岚,目不转睛。这一刹那,他表面上看起来依然从容淡定,但其实心里已然紧张得身体僵硬、几乎失去知觉。
因为,大辽朝野中,九成九的人如果此时在场的话,听到他的要求,都会以为他疯了。
但他竟然就是提出了这异想天开的请求。
然而,这的确也是大辽自平定耶律乙辛之乱以来,所面临的最大的政治危机。若非如此,他也许永远不会与萧岚坐在一起玩契丹双陆。
但是,若是连有定策拥戴之、辅国佐君之劳、智术无双,被天下称为“大辽中兴名臣”,连宋人都公认为诸葛武侯第二的卫王萧佑丹,都会被逼得告病,被软禁,被当年曾经视他为师为父的皇帝派出面前这个乳臭未干的新贵外戚萧岚“体谅”2其莫须有的罪责;甚至被一帮宵小诬陷构害,乃至欲致之于死地!
那么,世间尚有何事不能发生?
“林牙”萧岚脸上带着戏谑之色,意味深长的望了韩托古烈一眼,旋即哈哈大笑道:“好个托古烈,只不知,这算不算‘与虎谋皮’?”
“大王”
“哎”萧岚伸手虚按,打断韩托古烈,“林牙且听我说完不迟我还有件事,须得要先问问林牙。”
韩托古烈连忙欠身,“大王下问,下官绝不敢隐瞒。”
“隐不隐瞒那是你的事。”萧岚嘿嘿笑道,忽然脸色一变,逼视韩托古烈,咄咄逼人的问道:“我想要问林牙的,便是林牙究竟知不知道卫王所犯何事?又知不知道我受的是何钦命?”
1参见《新宋燕云》3附录。又按,其时西方亦有双陆棋,或谓源自耶元前3000年之古埃及,其后风行古希腊、古罗马,至耶元11世纪时,传入国,此后又传入德国,极受赌徒喜爱。王甚至颁布敕令,禁止官员玩双陆棋,是以此棋为当时一种世界性棋类,实当之无愧。后文所描叙之“契丹双陆”,玩有文献与考古双重证据证明,非为作者向壁虚构。其与今日之西洋双陆玩极为相似。惟双陆棋自满清中后期,已在中国失传,故国人知之者不多。
2审查官员为政不廉及事涉讨犯,称为“体量”。
第二十一章云重阴山雪满郊(一之上)
“林牙果真相信萧大王么?”望着南院大王府的仪驾渐渐消失在帐幕相连的东方,韩拖古烈不由得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读者吧 )
话的人是他的心腹,在南枢密院任南院郎君的耶律昭远。二人的关系可以远溯到他担任驻宋正使时,当时耶律昭远在白水潭留学,颇有声名,是韩拖古烈力荐他回国做官。
“我不知道。”韩拖古烈转身望了耶律昭远一眼,
“两害相权取其轻。“卫王……”
“卫王叫人给我带过信。”韩拖古烈挥断耶律昭远,“当年南朝四而楚歌之时,我们都未趁人之危,到了今日,无论如何,都不能与南朝打仗。我们契丹将来真正的敌人,是境内的阻卜、室韦、女直这些蛮夷。一旦与南朝开战,必然两败俱伤,结果只能给这些蛮夷可乘之机。如今我们有千载难逢的机会……”
“笼络、同化、削弱!”耶律昭远不禁悠然慨叹着,“卫王识度,谋及百年之后,实是我契丹百年不遇的智谋之士。韩拖古烈知道,耶律昭远所说的,正是卫王萧佑丹所定下来的“六字策”。策,借改革科举种种手段,开放政权,将所谓蛮夷部族中的豪杰之士,用官爵、荣誉,加以笼络,使之为契丹所用。第二策,通过扩大宫帐、赐姓等等手段,将一部分对契丹忠诚的蛮夷部族,甚至是汉、奚、渤海人,纳入契丹族之中,从而增强契丹族的人口与实力。萧佑丹甚至曾经谋划要废除现在宫帐部族中尚保存的各部族的族名,将他们统一皆称为契丹。第三策,借宋朝南海封建之势,用武力手段打击不服从的部族,将他们卖给南海诸侯,既能削弱这些蛮夷,更可富实大辽的国库。如此三管齐下,数十年后,契丹将越来越强大,而蛮夷则将越来越削弱。彼消此长,再加上与汉、奚二族的联盟,兼有火炮火器的优势,契丹将彻底消除那些蛮夷的潜在威胁。是时候改变太祖皇帝定下的国策了。当年,大辽的太祖皇帝,为了赢得汉人的,善用汉人的力量,确立了南北之制,以国俗治契丹,以汉俗治汉人,从而奠定了大辽一百余年的雄图霸业。但是,没有任何一种善,可以永远不变。制度令,积久必然成弊,除了应时变化,别无他策。建国一百多年后,大辽必须正视自己的新问题。一方面,他们不能在从礼乐、诗书到丝绸、声色这样几乎是无孔不入的南朝文化而前,丧失自我:另一方面,他们还要想出更好的子,来应对那些野蛮却危险,甚至连文字也没有,但却充满战争潜力的蛮夷。契丹人在前进的道路上,是没有本钱掉以轻心的。否则的话,不仅仅是这百余年的基业,甚至连这个自唐以来威震漠北数百年的种族,也有可能在旦夕间便烟消云散。便一如曾经辉煌强盛的匈奴、鲜卑、突厥……如今已经永远的消失在天地之间1。
这些,是卫王萧佑丹与韩拖古烈们时时刻刻都不敢忘怀的事。韩拖古烈还记得,卫王曾经数次与他谈论匈奴、鲜卑的灭亡。即使在最强盛的时期,契丹人也未能达到匈奴、鲜卑曾经达到的辉煌。所以,他们岂敢不慎惧?契丹人绝不可能再回到森林、草原之中成为蛮夷,但他们也不可能与汉人一样荷锄而耕,甚而在声色犬马之中忘记自己的祖先。当敌人过于强大,而无对抗时,韩拖古烈记得卫王曾经告诉过他的一种谋术:那么最明智的选择莫过于干脆加入敌人!也许,卫王的“六字策”,便是源自这种谋术。只不过卫王反其道而行之他是设让潜在的敌人加入自己,从而消除隐患。谨慎而有计划的将一部分汉人、渤海人与蛮夷部族变成契丹人,不仅能让契丹更加强大,而且能让契丹时刻保持活力,让契丹人时刻不忘记、也不会丧失他们身上的两种特质他们既是一个勇敢善战的种族,拥有令蛮夷敢闻风丧胆的武力:同时,他们也是一个有礼乐诗书,懂得创造,文明程度足与南朝相提并论的种族。
但,想要实现这一切的前提是:大辽必须坚持“联夏和宋”之策。“联夏”实际也是为了“和宋”。一个真正强大的西夏,有助于重新恢复辽、宋、夏三国之间的均势,真正抑制日益强大的宋朝的野心。这也是卫王不惜代价要帮助李秉常的原因。而这一切的深谋远略,如今,却都可能毁于一旦。只因为大辽皇帝心中那蠢蠢欲动的野心,以及那位野心勃勃、不可一世的北院枢密副使兼西京留守耶律信!
如今但凡提及契丹名将,可以说无人不知耶律信、耶律冲哥―“两耶律”之赫赫威名。实则,身为大辽皇帝的两大爱将之一,耶律信在军中的威名、绩比起如今风头正劲的耶律冲哥还要略有胜之,二人皆以平定耶律乙辛之乱而获重用,但在平乱之中,耶律信不仅战胜过耶律冲哥,名望也比耶律冲哥大得多。而且,耶律信还极得皇帝信任,高丽、河套、西京……当皇帝想要对付他心里真正视为对手的宋朝之时,他首先想到的都是耶律信。在什途上,二大差距更大。如今耶律冲哥的正式官职不过是北院都部署兼总领西北路军事官,而耶律信却已经贵为一镇诸侯,不仅被皇帝寄以西京之地,还让他挂着北院枢密副使的头衔,可以参预中枢机务。然而,不幸的是,如果韩拖古烈想在大辽军中找一个野心勃勃的将领,他不会找到比耶律信有更大野心的人―因为他是中兴诸将中,唯一一位想要继承太宗皇帝2遗志,并且毫不掩饰的人。
他曾经上表献取太原、洛阳之策,数度与皇帝谈论对付宋军的战术,而且,他还是个实干派―他在西京充实府库、训练军队、派遣间谍……除了没有把军队开进宋朝境内,他做了其余一切事情。
耶律信并不是卫王的反对者,五年前,有失势的贵族曾经在他面前说卫王的坏话,结果被他把舌头割了,送给卫王下酒。当卫王在位之时,韩拖古烈相信他甚至不会凯觑北枢密使一职,他会本份的做卫王的下属,他会是大辽最值得倚垂的将军之一!但是,若卫王失势,耶律信转眼之间,就会成为最大的麻烦。他对卫王的尊重,源自于他承认卫王比他更加聪明、强大,并非是他认可卫王的政策与主张。耶律信的为人,绝不会策划或者参预对卫王的阴谋。但是,倘若出现这样的阴谋,他也绝不会去主动帮卫王一把。若卫王失败了,那么,韩拖古烈相信,耶律信将会理所当然的视自己为北枢密使的继任者。虽然,即使是其他大做了北枢密使,也很难能如卫王那样压制住耶律信不惹事生非,但是,若真的令耶律信如愿,那就绝对是一场灾腄耶律信无论品德、智慧、能力、声望、绩、资历……哪一样都要远远胜于萧岚,但越是如此,便越是灾难。他会把萧佑丹、韩拖古烈们所辛苦努力的一切,轻易的毁掉。也许他不会那么天真,真的计划拥簇着大辽皇帝进入汴京,在宣德门前再次登基。但韩占烈相信,耶律信一定会推行他的“弱敌之策”。他会认为互市毫无必要,因为他相信契丹人若有想要之物,可以随时带兵去宋朝搬回来;他会每年派兵往河北、河东路纵掠一番,让宋朝不得不在北方集结大量的兵力,并且让他们的男人为了应付兵役等差使而无好好耕作,最终不得不从东南运粮,从而无止境的消耗着国力:为了牵制宋朝,他也许还会引诱党项人回到东方来收复他们的故土……总而言之,耶律信相信战争能令契丹强大,而将令宋朝削弱。长时期的消耗宋朝,或者会令宋朝屈服:或者会激怒宋朝,从而兴兵北伐,最终被他大败而归:又或者,在这种骚扰战略下,国力疲惫的宋朝总有一天会迎来一场大规模的天灾或。而这就将成为大辽的机会……同样的战争,令契丹强大,令宋朝削弱!这是一种荒唐,但却是很多人深信不疑的想。耶律信当然并不会自大到以为可以凭一战之,灭亡宋朝。但是,借着眼下的矛盾,若他做了北枢密使,他鼓动着皇帝再来一次“檀渊之盟”,并以此坚定皇帝采纳他策略的信心―如果耶律信打算这样做,韩拖古烈绝不会意外。并且,他相信,这正是耶律信正在策划的事情!这也是他不得不选择萧岚的重要原因。同时,也是他相信与萧岚有合作基础的重要原因―若萧岚想做北枢密使的话,得到韩拖古烈的,也是至关重要的。若韩拖古烈将萧岚视为敌人,那么耶律信就会渔翁得利。而皇帝一旦采纳了耶律信的策略,没有人知道会不会成,那也就没有人知道耶律信这个北枢密使的位置能坐多久。耶律信固然可能因为失败而失宠,但也可能因为成而更加得宠:时间可能很短,也有可能长得让萧岚失去耐心……所以,别人当北枢密使也罢了,若是耶律信的话,萧岚一定不愿意看到。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韩拖古烈并不知道萧岚是否值得信任,但耶律信的存在,给了一个他与萧岚结盟的可能。如萧岚这样聪明的人,一定会发觉耶律信对他的威胁―这个时候,萧岚愿意来陪他韩拖古烈下棋喝酒,其中必定也有想试探、拉拢他之心思。“无论如何,我等都要尽力保全卫王的心血!”韩拖古烈几乎是自言自语的说道。
1韩拖古烈显然并不清楚突厥只是西迁,并未消失。
2指辽太宗耶律德光,他曾经攻入后晋都城汴京,并身着汉族皇帝之服饰称帝,并正式改国号为“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