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山溪
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河谷里突然响起了一声怒吼:“靠!”
昨晚搬家可是费了周至和闫霄不少力气,周至直接把垫卫非下面的塑料布和防潮垫布和主体切开,方文玉给女孩子照着亮先去上游一处草坪铺设新营地,杨和跟穆如云拆解上边的篷布,大家默契配合群策群力。
之后还要重新布置防蚊的烟堆。
女生们虽然在让表态时你推我我推你,但是这事儿也干得贼起劲。
等到大家重新躺下,全都笑不活了。
然后大家开始预测卫非第二天一早醒来会是什么反应,又兴奋了好一阵才睡着,到现在都还没起。
卫非早上睡得迷迷湖湖的,睁开眼看了一下,又闭上,准备再迷瞪一会儿。
可是闭上眼睛后,工科狗的逻辑潜意识在不断提醒他——事情有点不对……事情有点不对……事情有点不对……
突然反应过来,刚刚睁眼看到的是天空,上边的篷布呢?
一激灵彻底吓醒了,坐起来才发现,草地上就睡着自己一个人!
连滚带爬地站起来,靠,怎么营地在自己上游十几米的地方?!
跑到新营地,抓着闫霄的衣领:“你们怎么跑这儿来了?”
闫霄迷迷湖湖间还不忘瞎扯:“我们一直就睡这儿的啊……别扯我再睡会儿……”
“不可能,那我怎么一个睡在下面?”
“不知道啊……半夜你一个人起来说要睡下面去,肘子拉都拉不住……”
卫非将闫霄丢开,又把肘子拉起来:“肘子!咋回事儿?”
周至也迷迷湖湖:“你是梦游了吧,一个大长梦……”
“不可能!昨晚明明躺一起的!”
杨和这老实孩子还躺着,嘴里呢喃道:“那也是梦,你是不是还梦到盐老鼠讲了个鬼故事,然后挨了揍……”
所有人在卫非跑过来拉闫霄的时候其实就已经醒了,现在破功了再也装不下去,一起大笑起来。
“你们!”卫非感到好悲愤:“也不嫌麻烦!”
闫霄笑得在垫子上打滚:“你自己鼾声那么大!吵得大家都睡不着,又不好惊醒你,只有我们搬了啊。”
“我昨晚打鼾了?”
“正常,人小蒲鼾大,你昨天太累了。”
穆如云笑道:“飞机,你该感到高兴啊。”
“为啥?”
“因为你一觉睡到天亮,没有半夜醒来啊……”
“我靠……”
“哈哈哈哈……”
……
……
洗漱完毕就是早饭,午餐肉煎蛋就着土豆和玉米算一顿。
然后大家继续行程,沿着山溪向上游前进。
一路山花浪漫,流水淙淙,只要你停下脚步,蹲下安静一会儿,就能在溪水里发现好多动物,小螃蟹,小虾,还有各种以前没有见过的溪水鱼类。
那些鱼个头都很小,不少还很漂亮,就沙鳅,虹鳅,小石爬子,鳑鲏,桃花……还有一种像鳑鲏但是身上带黑色条纹的漂亮小鱼,周至都叫不出名字,老穆管它叫“五道鲳”。
不少地方的竹林里,栖息着一些的白鹭。
高高石头上,注意看,往往站立着崖鹰,以高傲的目光注视着众人。
卫非还在路上发现了一个松鼠的脑袋,脑袋下的切口还是新鲜的,大家围观了一会儿,一致认为那是崖鹰吃剩下的。
路上还有许多的山果,羊屎米,蒿秧泡儿,野地瓜……
几株野百合开着花,闫霄将它们摘下来送给了几位女生,周至说百合可以吃,同学们都不相信。
于是周至废了老大的力气,才从岩缝里挖出了百合的根,结果真的不能吃,太小。
蕨菜太多了,杉树林子下,靠大路的地方,蕨类植物长得异常茂盛。
夹川是蕨类植物的王国,能吃的蕨类也有好几种,有一种又肥又嫩,本来就是这里的特产。
还有野豌豆,抠掉里面的豆子可以做成一种能吹响的小哨子。
女生们的头上渐渐的多了一个花冠,那是周至用嫩桉树条子和杜娟、石蒜花之类给她们编的。
男生头上也多了一个桉树叶冠,每人手里多了一根竹杖,没事儿就要相互打弄几下。
竹杖是因为发现两条蛇后才多出来的,一条是菜花蛇,一条是乌梢蛇。
第一条乌梢蛇的出现可是吓了冯雪珊一个花容失色,不过等到男生们赶过去,那蛇已经遛了。
第二条挺肥,穆如云说能吃,不过周至说爬行动物寄生虫太多,他们也没有慢慢炖汤的闲情逸致,最后在女生们的一片尖叫声中放掉了。
当天下午扎营的时候,穆如云找了一处丘陵,远离了山下那条大溪流,沿着汇入它的一条小溪爬山,来到半山一处泥墙老屋基旁边的老敞坝上。
这里的人户不知道哪年哪月搬走了,房子只留下了几道泥墙,但是敞坝的周围和泥墙的后方,有几棵非常老的果树。
……
“那里那里!”江舒意在树下仰着头,给周至指点成熟李子所在的地方。
同样的事情,也在几棵老果树下发生着。
这样的地方,只有老穆这样的土着才找得到。
除了李子,还有桃子和杨梅。
周至砍了几根合用的竹子,将竹子一端下部用藤条绑住,上部剖开,塞入一段树枝让它张开,就做成了一个“摘果竿”。
男孩们爬到树上,女孩们在树下指点,然后男孩将竿子伸过去,开口夹住果子所在的树枝一通搅扰,成熟的李子就哗哗往下掉。
李子的品种很多,这里就有两种,一种是青的,成熟的那些会变黄;一种是红的,里边的果肉是黄的。
卫非也没有上树,在树下和女生们一起捡果子,捡起来拿手擦两下就朝嘴里放。
“飞机你不讲卫生!你都不洗的吗?”江舒意现在和小伙伴们也已经熟悉了,说话相对自在了一些。
“挺干净的啊,这里有没有啥灰尘。”卫非将一个黄李子摊在手心里递给江舒意:“熟透了,好甜。”
江舒意将李子接过来放到小锅里:“待会儿大家一起吃吧。”
闫霄个子很高,非常灵活,在白花桃树上就跟个长臂猿一样,伸出竹竿夹住一个桃子把,对下面喊:“小心,来了啊——”
“等下等下……”叶欣冯雪珊张辛夷何咏梅在树下牵着一张塑料布调整方位:“好了!”
闫霄性子猴急,刚刚几个桃子下树都摔坏了,还是最成熟的那种白花桃,让卫非连喊可惜。
现在女生们想出了这种办法来保护下树的桃子。
几个桃子从那段枝头连接落下,一个个掉到了塑料布里,让女生们欢呼了起来。
这是一场丰收,很快营地前的小塑料布上,堆放了十多个桃子,一堆的李子野杨梅。
大家拿到屋后边的小溪里去淘洗,周至和冯雪珊则开始做饭。
除了果树,这里还有一些散落的蔬菜,周至发现了一处南瓜,除了几个小南瓜,南瓜尖和南瓜花都能吃。
丝瓜也是一样,虽然丝瓜基本都老了,但是叶尖也是好菜。
还有就是夹川农家门前必有的血皮菜,长得非常茂盛,掐下三分之一的芽头叶子都是好大一堆。
今天做饭就比较精细,米饭做好,用快子搅散摊开,让水气走掉一部分,拿凤尾鱼罐头、猪油、野葱节子做成炒饭。
炒锅被周至占用了,饭锅就被冯雪珊用来烫血皮菜,然后做凉拌。
等到炒饭做好,饭锅又腾了出来,将炒饭倒进饭锅腾出炒锅,冯雪珊做炝炒瓜叶尖南瓜花,以及炒嫩南瓜。
依旧配合默契所向无敌。
饭做好,大家就在浓密的树荫下吃饭。
这顿饭油气足了,所有人都吃得非常开心,都认为炒饭才是最适合野餐的,要求周至晚上接着来。
“那晚上就蛋炒饭吧。”冯雪珊笑道:“再拌个蕨菜,弄个酸菜汤。”
“酸菜汤去腥的,还可以加山螃蟹。”
“那吃过饭,大家去溪里抓螃蟹!”
山上的小溪和山下的又有些不同,有些地方还像是小瀑布,螃蟹的颜色也有些不一样,背是铁红的,个头也大很多。
不过劲也大,被夹到那不是一般的疼,在方文玉因为业务不熟练,指头被夹出血后,女生里除了叶欣,再没人敢摸石头了。
其实石头下藏着的螃蟹不多,那些是出来旅游的,溪沟两侧水边的岩缝才是它们真正的家。
但是连闫霄都不敢乱下手,害怕摸到蛇,那些地方是杨和,穆如云,周至和叶欣的猎场。
而方文玉被夹以后也放弃了,和闫霄一起带着女生们在小溪中间摸小螃蟹玩。
江舒意告诉大家,用石头砸溪里的石头,底下的鱼可能会被震晕,翻起石头就会流出来,可以在下游抓到。
闫霄和方文玉都不相信,不过不妨碍试一试,砸了两下之后,果然水里翻出来一条小鲫瓜。
“舒意你还有这手?”方文玉觉得难以置信。
江舒意就只是抿嘴笑。
“这里还有这个?”周至立即注意到了那鱼的品种:“老穆,周围是不是有田?”
这些山溪里一般都是溪流鱼,鲫鱼属于半家养鱼,除了河里溪里,半山上一般得是田里和水库最多,不然找不到产卵地。
“没田吧……”穆如云在回忆:“好像是口半干的鱼塘,以前那里的农家防天旱的……”
“我靠那我们还在这里玩啥?”周至立刻说道:“去那儿啊!”
第一百零七章 第二天
“可那里没啥好玩的啊,都是稀泥……”
“那这样,我们分两拨,杨和,老穆和我去那里看看,”周至转头跟小伙伴们交代:“大帅和盐老鼠带女生在这儿玩。”
当天下午等大家回到营地不久,周至他们也回来了,乐得见眉不见眼:“今天和尚是最大的功臣!看!”
三人手里的竹签子上,穿着一串串的泥鳅,还有鳝鱼。
所有人都欢呼了起来,冯雪珊说道:“自己找来的东西自己去弄干净!我准备熬汤了。”
她可以做,但是泥鳅和鳝鱼滑腻,叫她剖洗是真的不敢。
“螃蟹怎么办?”叶欣问道。
“玩儿!”闫霄言简意赅。
方文玉摸出小水果刀:“要不要帮忙?”
“你就算了吧,摸个螃蟹都见红,刀子给杨和,我去废墟找个钉子,先给菜板加个眼儿。”
小菜板上有了眼儿,就可以和钉子一起固定鳝鱼剔除骨头,这活杨和是熟手,周至都整不利索。
不过处理泥鳅他是一把好手,还不是夹川普通的办法,带着穆如云来到溪边,杨和在那边弄鳝鱼,周至对穆如云说道:“老穆,教你一招。”
“切,干这个你能比我厉害?”
然后就见周至将泥鳅的头一小刀切掉,用两根细竹枝并起来,伸进泥鳅腹内转了几圈,便将肚内抽了出来:“这招你会?”
这是用快子处理江中青鳝和白鳝鳗鱼的方法,在工具不合手没有剪刀的时候,用来处理泥鳅速度也很快。
“我靠!这招可以啊!”穆如云笑了,让周至剁泥鳅头,自己负责处理内脏的工作:“肘子,这两天下来,我发现你对乡下活路门清啊……”
“好多我们乡下都不吃的,肘子都能做菜。”杨和在另一边下刀,顺便将鳝鱼段丢到小锅里泡出血水:“我以前都不知道,鲫鱼还可以凉拌。”
“生的凉拌?”
“那怎么能吃。”肘子笑道:“就是蒸熟,水泌掉,浇上凉拌鱼的调料,加点薄荷或者紫苏,下饭一流。”
“不过你说的生的其实也有,那叫鱼脍,就是脍炙人口那个脍。”周至说道:“但是澹水鱼寄生虫多,最好少吃。”
几人都是麻利货色,很快将泥鳅鳝鱼处理完毕,同样尽数泡去血水,端了回去。
那边冯雪珊已经将酸菜汤熬出滋味了,现在只需要将泥鳅鳝鱼放进去搅一搅,烫到肉熟:“吃饭了!”
这一顿不再是昨天那种舔小白条过瘾的吃法,相当豪横。
酸菜鱼汤滋味鲜美异常,就这样周至还挑剔:“要烧几个湖辣壳海椒蘸一蘸,那才真是给个神仙都不换……”
蛋炒饭,凉拌血皮菜,酸菜鳝鱼泥鳅汤,这样的饭菜哪怕在家里要吃一顿,大人都得掂量掂量。
于是杨和就承受了今天的最大赞誉,被大家夸得飘飘欲仙。
穆如云和周至分列二三,见到这场景,穆如云就悄悄叹了口气。
算了,我们三个和蚂蟥搏斗那一场狼狈,就没必要提了,还是保持英雄形象比较重要。
晚上依旧是聊天时间,烟堆烧起来后,绳子倒是拉了起来,不过篷布没有搭上去,大家就躺在敞坝里看星星。
其实山里露气一会儿会很重,不过这些妨碍不了所有人的兴致,反正厚衣裤就晚上穿,也能抵抗到差不多天亮。
白天换下来挂在背包上,中午晒一晒就又干爽了。
当然这也仅限于这三天,长期这样可不行。
在完全没有光污染的地方欣赏星空,星空尤其的璀璨。
江舒意就念起了周至的作文:“当远古的人类在茹毛饮血之余,有一位我们的先祖,在寻猎的山巅,第一次感受到宇宙的召唤,仰起自己毛发森然的头颅,将深陷在眉骨下方的目光,投向头顶那片浩渺星河的时候……”
“舒意你念的这文章真不错。”冯雪珊看着星空听完就感慨道:“尤其这个时候听,真是特别有感觉。谁写的?”
“喂,俩助攻就过分了啊……”闫霄躺在何咏梅的身边,也看着天,不过手悄悄向人家的小手伸了过去:“呸,这回都不用自己开口,就给他装到了!”
“什么意思?”冯雪珊眼睛没离开星空,不明白就开口问。
“我的作文还不是叫《沟通》!”闫霄表示不服。
闫霄的话惹来大家一阵笑,方文玉笑着跟冯雪珊解释:“这是我们期末考试的作文题目,名字叫《沟通》,不限题材。”
“肘子这篇是满分作文。”何咏梅拍了闫霄不老实的手两下:“闫霄的十分。”
“舒意,你都会……”叶欣想问“你都会背了啊?”却被张辛夷制止了。
江舒意当时读完两遍后,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记住了,刚刚只是觉得这篇文章特别适合现在,念出来的时候压根都没往多了想。
叶欣的意思和张辛夷的阻止,让大家一下子都安静了下来,江舒意这才发觉不妥,翻身躲到了叶欣的臂弯里,羞得无地自容。
“我觉得大家都应该向江舒意同学学习。”周至看着星空,心里充满了感动,嘴上却一副让人恨不得打死的装逼范儿:“这篇文章立意深远,解题新颖,文字优美,内涵丰富。全年级所有同学,都应该把它背下来。”
“我呸!”闫霄首先打破了现在的小尴尬:“俩助攻架不住一臭球!这还自己吹上了!”
“要我说,你这就是严重偏题,你这写的是理解,而不是沟通!”
“沟通的目的,不就是为了理解?”周至幽幽地说道:“只写手段不写目的,这就是没有对主题进行升华。所以只得十分能怪谁?”
“啊我呸!老子就不该接这茬,又特么给他装到了!”
敞坝上响起了一片笑声,这一场就算是过去了,话题又转到了福宝镇的电影上,然后越吹越远。
夜深了,同学们一个接一个的进入梦乡,最后周至和穆如云悄悄起来,在他们的头顶搭上篷布。
早上起来,好多人刷牙的时候就发现牙酸,昨天晚上吃了不少的李子杨梅,虽然过后都刷了牙,后遗症依旧起来了。
好在今天早上的早餐是煎蛋面,要还是昨天的老玉米,估计都啃不动。
周至端着饭盒嗦着煮得软和的面条:“我们现在的样子,让我想起一歇后语。”
“什么歇后语?”
“老婆婆嗦面条。”
杨和跟穆如云立马就笑得面汤都喷了出来,其余人却还是一脸懵逼。
叶欣问道:“什么意思?”
周至感到奇怪:“你和舒意也是乡场上的,没听过这俏皮话儿?”
“倒是没有注意过。”
穆如云笑得都不行了:“老婆婆嗦面条——无耻(齿)下流!”
“哈哈哈哈……”所有人这下都明白了过来,爆发出一阵笑声。
吃过饭继续出发,当天下午的宿营地又变了。
这个地方让所有人倍感新奇,乃是一道横着的崖缝。
这道缝隙很大,还干燥通风,上面有保护,下面是个长长的石头平台,连挡雨的篷布都不用拉。
崖壁一边的尽头处还有个石头打的方石缸,一片竹子斜搭在崖缝和石缸之间,装满了崖缝里渗出的水。
周至让大家将包裹丢成一堆,拿出水壶到竹片下头接水:“水壶都拿过来,这个水安逸得很,可以直接喝的。”
“真的假的?”何咏梅都不相信:“你不是说进山不能喝生水吗?”
“这个是例外。”穆如云开始收集水壶:“崖根水好喝得很。”
周至收了一壶水背上,从包裹边翻出一把小锄头:“明天就到林场了,我们给叔叔阿姨准备点礼物吧。咱们去挖笋。”
冯雪珊问道:“那你前两天为啥不挖?我看一路都是竹子。”
“因为没有腊肉来配啊,笋子不配油,吃多了半夜会潮得睡不着的。”
“野杨梅野葡萄还有没有兴趣?”穆如云问道。
所有人都皱起了眉头,感觉牙又开始酸了。
“那算了,杨梅坏得快,葡萄没背篓。”周至说道:“不过要是有猕猴桃倒是可以给叔叔阿姨带一些。”
“这也不用了吧?”穆如云道:“他们也常吃。”
“那我们就将生换熟。”
“……原来……原来你是这主意……”
“你们跑了我们怎么玩啊?”闫霄不干。
“这么多美女陪你们啊。”
“那也没啥好玩的啊?”
“好玩的太多了,来来来先我教你们。”
地面上刻着不少几何图桉,那是经过这里休憩的农人不知道哪一年画出来的小棋盘。
其实就是个九宫格。
“这个是六子棋,一人摆石子,一人摆木棍,这样下,两个和一个对成一线,双吃单……”
“这个棋盘还可以玩三子棋,轮流布子,谁先三子连成一线谁就赢。”
“要是嫌复杂,大家还可以玩捉迷藏。”
“这里怎么玩捉迷藏?”江舒意好奇:“不是一眼就找到了啊?”
“所以我们要把自己变小啊。”周至取来一根竹子噼开,削成半根牙签那样的小棍儿:“这些就是我们,崖壁里边的小洞洞青苔壁沙子堆就是藏身的地方。”
“剩下就是一个人负责找,其他人负责藏,规矩就和捉迷藏一样了。”
“这个好玩!玩这个!”闫霄立刻来劲了。
于是大家先剪刀石头布,一次次减少人数,直到输到最后一个,那就是负责找人的“猫”。
然后大家藏,必须全部找到后,才能换猫。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藏的那个找不到自己了,那也算藏的那个输,直接当猫。
要是都找到了,那就继续剪刀石头布开始下一轮。
为了降低第一只猫的难度,周至还教他们先划出一片崖壁的范围,如果做几次游戏后难度降低,那就将崖壁的范围扩大。
第一百零八章 第三天
今天的午饭是焖米饭,菜是一路采摘的蕨苔,拿盐水烫煮之后,下油翻炒,然后和红烧肉罐头和午餐肉烧到一起,加水加盐,焖出一大锅。
蕨苔有滑滑的黏液,舀一瓢盖到饭盒的米饭上,就是蕨苔烧肉盖浇饭,那滋味也是绝美。
又是家里难得吃到的一道菜,所有人都吃得赞不绝口。
吃饭前大家就已经玩开了捉迷藏的游戏,闫霄已经玩得上瘾了:“快吃快吃,吃完接着来!我想到一个藏竹棍儿的好地方!”
周至就感觉好笑:“虽然我说过竹棍代表缩小了的我们,但是你跟咏梅连这都要钻一个洞是不是就过分了?一找就被一窝端!”
“那是他脸皮太厚!”何咏梅的表情和语气严重脱节,早就暴露了内心的欢喜。
“那片悬崖那么危险,我要保护咏梅,敌人来了我先上!”闫霄说得特么要多义正辞严有多义正辞严。
周至看向刚刚玩游戏那个崖壁,对于小竹棍儿们来说,那里的确可以算是悬崖峭壁万丈深渊。
“你龟儿骗人代入一套一套的!”周至不由得哭笑不得:“你才该写书!”
不带女生去钻竹林是因为竹林里的蛛网,笋壳上的小毛毛,会让人非常的难受,而且出笋的地方还有可能有危险,毕竟好菜谁都爱吃,包括山猪和黑熊。
好笋出在背阴湿地的最好,夹川有个说法叫“阴山笋”。
箐竹林子连山连片,长得很密,人钻进去不但闷热,还容易迷失在里面,因此不能乱进。
方法就是找到一段拦山路,钻进去只走上坡,这样就算迷路,回来只管下坡,最终一样会回到路上。
现在当然用不着,一路掘笋,掘了凑一小堆,本身就是路标。
但是密不透风的竹林湿度很大,又热,除了要防止刚刚的那些,还有非常重要的一条——防中暑。
周至和穆如云、杨和都带着泉水和金灵丹,仁丹,随时含在嘴里。
晃荡晃荡水壶,感觉喝得差不多了,周至坐在坡上砍下竹子,剖成篾条,然后开始朝山下熘。
将箐竹笋一捆一捆地扎起来,推着下山,等到从林子里钻出来重新回到路上,湿透的衬衫被山峰一吹,顿时感觉全身无一处不清凉。
在山下整顿了一下收获,这里就是四五十斤。
不一会儿穆如云跟杨和也熘出来了,穆如云那里六七十斤,杨和那里也差不多。
虽然一半是笋壳,但是也不能剥,不然会坏掉。
“有点多。”杨和感到惋惜:“我们乡上哪里有这么多笋哦……”
“白米乡离城近,过河就能换钱。”周至说道:“这里不行。”
“那是,做成烟笋都只能送到福宝镇。”但是穆如云对家乡的特产并不可惜,甚至有些厌恶:“我不太喜欢这个,小时候真的吃伤了心了。”
这应该是实话,城里能够算作山珍的东西,林场这里只能算家常菜,产笋的时节几乎从早到晚顿顿都是这个,酸笋泡笋凉拌笋炒笋汤笋……
这样的日子周至也有体会,乔老爷一次带他回老家,半个月时间里,将玉米的所有做法都吃遍了。
因为没有什么招待,吴幺爸儿除了正餐变着花样的做玉米,每天早上还煮一大盆,摆在灶台那儿。
娃子们出去疯玩了回来,想吃就捞起来吃;吃不完的就晚上喂猪。
半个月后从山里出来,周至基本不再碰玉米。
有人问起周至就会说:“我这辈子的玉米,已经在半个月里吃完了。”
那真是换谁都得伤心。
三个人又将竹笋重新捆扎了一次,砍来几根粗竹筒当扁担,将竹笋挑了回去。
回来发现崖壁水气重的那一边,青苔都已经被挑下来了一大片。
那是闫霄的杰作。
大家将竹棍藏在青苔里,结果闫霄当猫,直接将那一整青苔给刮了,剩下几个小洞,也全给塞上小石子儿。
因为找不回自己也算输,只两分钟,闫霄就让所有藏的人全军覆没。
这是已经杀疯了,连这种大规模非人道的杀伤方式都用上了。
回到崖壁第一件事三个人就是脱衣服,脱到只剩下内裤,躲在水缸的后面哗哗往自己身上浇水,先冲去一身的蛛网笋壳毛,三个猎食者才算是舒坦了下来。
身上在竹林里露出肉的地方,除了脸上好点,到处都是竹枝划出的红色伤痕。
然后才是去翻找干燥衣服转到崖壁后边换上,回来开始剥笋。
“你们搞了好多啊!”一百多斤鲜笋堆那儿还是非常壮观的,大家已经围观了有一阵了。
“你们的手怎么了?”江舒意发现了周至手腕和脖子上的划痕,担心地问道。
“没事儿,明天就好了。”周至一点都不觉得不值,笑道:“黄焖牛肉罐头一直背到现在,还不就是为了这一口?”
不过这顿晚餐的确值得称道,虽然就一个菜,但是因为明天就到目的地了,冯雪珊便将剩下的油一股脑儿都用了,和所有黄焖牛肉一起,做成了一大锅的鲜笋焖牛肉。
这是两顿的东西,牛肉估计剩不下,但是今晚吃剩下的汤汁儿放到水缸里冰上,明早还有一顿牛肉汤面。
周至让大家准备的米面都有些冗余,今晚也可以敞开吃了,所以等到一顿晚饭吃过,大家才都发现……呃,好像撑着了。
今晚是住得最舒服的一晚上,主要是这里很干燥,临睡之前周至还将篷布撑了起来,挡住了来风的一面,这下大家可以睡得更加舒坦了。
舒舒服服睡过一晚,第二天吃完最后的面条,大家开始重新走回公路上,朝着林场进发。
这是最后一段路,到了这里,景色终于变成了真正的原始森林。
人工林和天然林相互错生着,每走过一段充满原始风貌的怪树乱藤,就会进入一片松林或者杉林。
到了这里,穆如云离开林场汽车走的公路,带着大家穿起了小路。
林间的地上铺着厚厚的针叶,落下的干枯松果到处都是。
松鼠、画鹊、斑鸠、野画眉到处都是,刚开始还让大家惊喜相呼,到后来都已经不感兴趣了。
“那是什么?!”一群小鸟飞了过来,里边有几只是白色的,和另外几只蓝头棕色身子的一起,拖着长长的尾巴,让张辛夷兴奋不已:“好漂亮啊!”
“那叫一枝花,我们这里管它们叫一枝花,学名就不知道了。”穆如云问:“肘子你知道吗?”
“这鸟国画里常见,绶带鸟。”周至也是第一次见到活的绶带鸟,看了个目不转睛:“经常和牡丹一起,表示长寿富贵,我们能够看到它们,也是挺幸运的。”
说完又道:“只看画还以为它们的尾巴不会大弯,原来是可以飘得很漂亮的!”
又走了一段,面前豁然开朗,大家重新回到公路上,才发现这里是一个半山的山谷。
林场管理处就坐落在山坳里边,除了砖石木头的青瓦房,还有一个停车场,一个作业棚,以及玉米地和菜地。
一辆卡车迎面开了下来,车上都是堆得高高的木头,一切都让城里来的小伙伴感到非常的新奇。
“如云回来了?刚你妈还出来看过呢。”司机在路边点了一下刹车:“哟这么多同学呐?欢迎欢迎!老穆把腊肉都煮上了,你们这笋可算是到得及时!”
“邱叔送木头呐?!”穆如云和司机打了招呼:“我们从大张口过来的,昨晚我们住的那儿!”
“快带同学们回去吧!”那个邱叔打完招呼,才发现叶欣也在人群里边:“哟欣欣还是第一次来我们山上吧?那说好了,晚上等我回来喝酒!”
叶欣笑道:“邱叔好,那你早点回来。”
大卡车开走了,周至问穆如云:“他们管你爸也叫老穆?”
“啊。”
这尼玛……周至赶紧跟同学们打招呼:“一会儿都管老穆叫如云啊,他爸也叫老穆!不要被别人说不礼貌,以为我们在叫老穆他爸呢!”
“你犯错了!”闫霄立刻纠正:“你刚刚说了老穆他爸!”
“好好好你最对……”周至也懒得跟着家伙扯:“这一时改口还真难……反正大家都注意就是了。”
林场很少有外人到来,这一下子来了十来个孩子,周围的人都出来迎接,热情异常。
这样的情形,再过一段时间,可能就看不到了。
“爸!妈!我把同学们回来了!”
“欢迎欢迎啊!”穆如云的老爸一看就是那种筋骨强健的人,步子很大,都上带着一顶布军帽,举手投足间也是军人风范,笑着走上前来:“林场难得来客,各位可是稀罕得很啊!”
这个稀罕,读作“稀横”,“罕”的发音和粤语非常接近。
伸出手首先就和方文玉相握,大手啪啪拍着他肩膀:“这小伙子好,你家老汉儿军人出身的吧?”
“穆叔叔好,我叫方文玉,我家武装部的。”
“你看我就说错不了!”穆爸爸开怀大笑:“老方的孩子都这么大了!”
“穆叔叔认识我爸爸?”
“那必须的,我们一起在松潘服役,我比他早转业几年。当年一口锅里边吃松鸡炖蘑孤的!”
“还有无甲鱼,我爸现在都还忘不了那味道。”
“那是!”穆爸爸开心惨了:“实在想不到,大蛮的同学里面,还有故老朋友的儿子。走,我们去家里聊。”
周至和闫霄就对视一眼,老穆的小名有换的了!
第一百零九章 调查
老穆家在管理处的后边,一见到那红砖院墙,周至便不禁感叹:“我的个去……真就是一亩半啊……”
这是一个超级大的院子,除了底下一大栋三层大木楼,两侧还带着两个小厂房。
一边是一个家具加工厂,另一边是一个茶叶厂。
所有人都给这大院子惊着了,穆如云这个家真是刷新了所有住鸽子楼的城里娃的三观。
院子里还有两条黑背的大狼狗,拴狗用的是铁链子,一见有生人进入院子就开始转着圈地汪汪作扑乱叫。
“二蛮三蛮!别闹!”穆爸爸一声招呼,两条狗立马安静了。
周至和闫霄再次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幸灾乐祸,这尼玛,一家三兄弟啊……
穆妈妈就是个质朴的当地农妇,容貌年轻时应该非常漂亮,口音却很重,听到狗叫也从厨房里走了出来,用围裙擦着手:“同学们都来了啊?快堂屋里坐!”
周至将挑子放下:“阿姨好,挑了点箐竹笋过来,不成敬意。”
“哎哟这么客气干嘛?”穆妈妈给整得一下子有些局促:“这怎么好意思!”
“妈,他就是周至!”穆如云给自家老妈介绍:“我们班的作家。”
“阿姨你可别听大蛮胡说。”周至赶紧摆手:“我这点水平担不起那样称呼。”
穆如云立刻就满怀怨念地看着周至,心想你龟儿的耳朵真比二蛮三蛮的还好使,刚刚到底还是给你听到了。
“大蛮在城里多得你们的照顾。”穆妈妈说道:“听说你们本来还要送他回来的,是他执意要先走?这不懂事儿的。”
周至都乐得不行了:“哪儿啦,大蛮是我们班长,平时是他照顾我们。送他回来其实只是当笑话说的,找个借口让阿姨不好把我们往回赶啊。”
“那怎么可能!欢迎都还来不及呢!”
穆如云家里的堂屋也老大,周至估摸着得有五六十个平方,屋里还有一个大铁火炉,现在上头放着一张大圆桌面,周围摆着一大圈的凳子。
堂屋底部还贴着领袖们的画像,从马列到如今,还按代分了上下。
祖宗牌位在堂屋左墙上,家里的照片放在一个大玻璃相框里,挂在右墙上。
“赶紧坐赶紧坐。”穆爸爸已经将花生瓜子板栗松子都搬了出来,还有一些糖果:“来来来,这趟路也不短,我说安排林场的车接你们,大蛮说你们有你们的玩法,让我别管。”
“穆爸你们这里风水好啊。”周至问道:“听说夹川第一个考上清华的学生就这一带的?”
“对!你还知道这事儿?”
“爸,他就是肘子!”穆如云作为报复,不报周至的大名:“我的同桌。”
“哎哟!”穆爸爸站起身来,向周至伸出手:“这作家同志的手可得握一握,沾沾文气儿啊!”
一句话将围着桌子坐下的所有同学都逗得乐不可支。
周至尴尬地站起身来和穆爸爸握了手:“穆爸我不知道大蛮在家都跟你说了什么,指定是瞎吹,百分之八十都是水分,你可别乱信。”
“不过这‘苦丁茶’的故事我是挺感兴趣的,要不麻烦你给我们讲讲?”
“这就是搜集素材,是吧?”穆爸爸还没从周至是作家的逻辑思路里跳出来:“这个可是我们这几个山头的大荣耀,那我给你们讲讲?”
众人都是点头。
“这孩子吧,叫丁超。”穆爸爸说起这些如数家珍:“她妈是黔州红水县那头嫁过来的,父亲死的早,一个单身女人在这里没亲没故,那日子多难过就不说了。”
“可是奇怪,这超娃打小读书就厉害,大蛮算是这片读得的了,可跟这超娃比起来,那也是一个不够看!”
“可是读书要钱啊,尤其是考上县高中,那还得住校,这可把超娃妈给愁坏了。”
“咋整?!我见着不是事儿,当时也是年轻莽撞,就麻着胆子,悄悄弄了个茶厂,超娃妈也能来做做活路。”
“超娃也是懂事的,娘俩就采山里的苦丁茶,送到我这里来,三年高中,硬是就这样盘磨出来的。”
“听说超娃在学校连菜都不舍得买,白米饭就免费的咸菜汤,还有就是家里带学校去的豆酱豆瓣,里边有点山猪肉末野鸡丁,这就算是开了荤了。”
“就这样!”穆爸脸上一脸的自豪荣光,翻过骨架粗大的手掌,拿食指和无名指的关节,在大实木桌面上啪啪敲了两下:“愣是就把清华给考上了!你们说,牛不牛?!”
“牛!”所有同学都一致点头,国家最高一级的学府,现在还是他们做梦都不敢想象的地方。
“因为这家人靠找苦丁茶供书,当时我们这一片,都管超娃妈叫‘苦丁茶’。超娃在学校,同学们也管他叫‘苦丁茶’。”
说到这儿,穆爸突然一拍大腿:“对了,这事儿后来还有个笑话儿!”
“叔叔,什么笑话?”
“当时超娃考上清华,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儿,咱们夹川县第一个!”
穆爸笑道:“虽然我们这小旮旯山高路远还难走,可秀邦书记还是带着人,翻山越岭地过来,亲自跟超娃妈道喜。”
“超娃妈哪里见识过这样的阵仗,就问秀邦书记,我家儿到底咋了,考的这个学校,在夹川多了不得蛮?”
“秀邦书记就说,感谢你给我们夹川培养出了第一个清华的大学生,这不光是你的光荣,还是我们全县人民的光荣!不过嘛……这学校不在夹川。”
“超娃妈就问,那在哪里?”
“秀邦书记哈哈大笑,说这学校啊,在我们国家的首都。”
“你们猜超娃妈怎么着?超娃妈立马就嚎啕大哭,边哭边骂——这个背时娃儿啷个考起在!就算夹川卫校考不上,再远点蛮州林业技校也将就了嘛。”
“这是倒了好大霉,才会整到那么远去哦?!”
“哈哈哈哈……”全体小伙伴都笑得前仰后合,满屋的笑声,惹得外头的二蛮三蛮都汪汪地跟着凑热闹。
不过笑完之后,却又都体会到了这个故事背后的辛酸,江舒意问道:“穆叔叔,那这个‘苦丁茶’阿姨,还有那个大哥哥,他们后来的故事呢?”
“后来超娃就是读书三,读完国家就分配工作,好像现在是在什么部里吧。”
“反正毕业后国家就给他留京了,听说还分了房子,超娃就把他妈接走了。”
说到这儿,穆爸爸也不禁唏嘘:“这都好些好些年没见了,其实还挺想他们的……”
“所以我说穆叔叔你们这片儿风水好嘛。”周至笑道:“文星昌耀的大格局!”
“肘子你这就是哄你叔!”穆爸笑道:“我们这里山高路远,当地人说话都骨腔骨调的,外头来的听着都废劲。”
“那是古腔古调。”周至说道:“说到这个还真有件事儿,你们先聊着,我得去找阿姨帮帮忙。”
“啥事儿啊?”
“有个调查报告,我得去征求一下阿姨的意见。”
“肘子你别整这出啊!”穆爸大惊失色:“你阿姨字都不认识几个,她能给你啥意见?”
“这事儿正经得阿姨才能提得出意见。”周至从自己包包里翻出厚厚一本笔记本:“叔你就不用管我了,我顺便帮阿姨烧火!”
冯雪珊站起身来:“那我也去帮忙吧。”
“不用不用。”穆父说道:“豆花都推好了,腊肉也煮得了,让大蛮带你们去林场里玩玩吧,不过记得不要出道乱跑,林子里迷了路可了不得。”
说完站起身来:“这肘子到底要干啥我得去看看,别把我婆娘吓倒了……”
……
……
等穆父来到厨房,就见穆母正在拿胆水点豆花,周至在那里将火灭小免得翻锅,同时拿着本子和笔,边写边问:“阿姨,为啥这‘吃安胎’跟‘吃月白’,都表示白吃人家东西,白占便宜的意思呢?”
穆母笑道:“这些都是老话,吃安胎就是老时间里家里媳妇有了喜,为了坐胎稳便讨个喜,请周围亲朋好邻来吃一顿。”
“吃月白其实也是一个道理,娃娃满月也要请。因为过了这天娃娃就可以出门见天了,所以叫‘吃月白’。”
“这种时候哪怕你是个外人,去了主家也是白吃!所以后来就拿这话表示这个意思了。”
“同样的话还有一个,吃福喜,也是这意思。”
“哦。”周至认真的记录了下来:“那这个‘卖泥鸳儿’,咋个又成了打短工零工的意思呢?”
穆母都笑得不行了:“泥箢,就是挑泥的箢篼!”
“啥是箢篼?”
“箢篼就跟撮箕差不多,不过上面多了两个长长的竹弯子绑到一起,可以拿扁担挑起走。”
“啊想来了,这东西杨和尚家里就见过!”
“这东西乡坝头家家都有,哪里有坝田、挑泥、起屋的活路,挑去就可以去主家帮忙,卖点力气挣点钱。”
“说卖苦力有点脏班子,所以大家就说成‘卖泥鸳儿’,这样好听些!”
“对了,这个‘脏班子’,咋个又是丢脸的意思呢?”周至立刻有逮到一个词。
第一百一十章 西南官话
“那些走村窜镇唱社戏的,就是‘班子’,要是班子里头哪个没整好,带携到了整个班子不得好,那就叫‘脏了班子’,本来就是丢脸的意思三!”
“好好好我记下来,这就又有个漏掉的词,带携,就是连累的意思……”
穆父在边上看了一会儿:“肘子,你这到底是在干啥呢?”
穆母都要笑不活了,手里拿着锅铲,拿胳膊蹭了一下笑出来的眼泪:“这娃儿进来就扭倒那些老话问,好多我都快要想不起了,经他一提才记起来,娃儿还作股正经地记,太好耍了……”
“嘿!作股正经!”周至低下头:“又来一个,今天收获太大了!谢谢阿姨!”
“哈哈哈哈……”穆母已经豆花都点不下去了,将锅铲交给穆父,一手撑着碗柜,一手捂着肚子:“不得行了……要笑出脱了……”
“你紧各倒锅里头!”穆父也被带入了语境,自己的土话也出来了:“寡是哈笑,硬是杀不到割了!”
周至已经感觉自己快要杀疯了了,一边疯狂记录一边自言自语:“出脱,完蛋的意思,应该是‘戳脱’,戳凿在古音通假,苏东坡自称‘戒和尚’,贬黄州给佛印写信‘戒和尚今番又凿脱也’,这就是夹川源于宋代西南官话的明证……”
“紧各,原字当为警觉,这里的‘各’为入音,和粤语的‘觉’字发音几乎相同,和‘稀横’一样,这也是古语在两地流传并遗存的明证……”
“杀割,当来自夹川长牌用语,大二长牌,称作‘杀胡子’,一盘结束称作‘割’……”
穆父见周至记录得非常认真,知道可能这娃真在干正事儿,刚刚可能是真的误会他了。
不过这的确不能怪穆父,因为自家婆娘这口土话,平日里也没少被外人嘲笑。
但是还是不禁为自己刚才的误会有些惭愧:“肘子?”
周至将笔记本第一页翻给穆父看:“穆叔叔,阿姨,我在做一个调查,夹川方言田野调查。夹川县城里现在被普通话和外来语污染严重,阿姨这口纯正的夹川方言,对我而言,简直就是宝库啊!”
“这是……正经学问?”
“当然是啊,作股正经那种!”见到穆母又要笑,周至说道:“阿姨你别笑,反正这两天我哪儿都不去,就扭倒你问‘到堂’,你可不要嫌我‘挑子干’,‘灯儿多’哈!”
“哈哈哈哈……”穆母的笑点似乎很低,这下又不行了,指着他道:“肘子的土话也不撇脱,只要你不嫌嬢嬢搂搜,嬢嬢陪你摆够!哈哈哈哈……”
……
……
等到穆如云带着同学们出去了一圈回来,就见自家老妈跟周至一人一个板凳坐在堂屋外头,两人一个说话一个记,还不时在交谈中发出阵阵开心的笑声。
现在的老妈简直容光焕发,人都似乎年轻了好几岁,跟周至笑语晏晏时的模样,简直比关系良好的亲母子都不差分毫。
穆如云都给整傻在那儿了——这龟儿……老子才走这么会儿……就有人……想要夺嫡篡位?
老妈的性格穆如云是知道的,因为口音浓重,怕人笑话,一般在外人面前难得开一回腔。
现在看那架势,竟然还是老妈在主讲!
穆如云困惑地抬头看了看天空,今天的太阳,难道是从西边出来的?
“回来了!那就吃少午!”穆母笑着站起身来,还顺便拉起了周至:“肘子你今天太让我高兴了。吃了饭我们再接倒摆!”
“妈!肘子他干啥了?!”穆如云大感悲愤,你亲儿在这头呢!
“你不是说我说话土蛮?”穆母现在骄傲得很:“人家肘子就不得,还拿起本本作股捞二的记呢!哼!”
说完准备饭菜去了,将穆如云丢在了那里如遭雷击。
妈你最后那一声哼……是……是在……撒娇吗?
当穆父搬出一个酒坛子,周至就知道在座的男的,今天怕是一个都跑不脱。
梅子酒,倒出来是类似葡萄酒那样的颜色,加入冰糖酸酸甜甜,喝起来异常的可口。
于是喝的时候只觉得好喝,让人感觉不到酒精的度数,等到开始感觉自己有点醉意,呵呵呵……那个时候就已经晚了。
后劲很大,第一次喝的人鲜少能有不醉的。
“女娃随意,男娃走量!”穆父一语定性,然后开始吨吨吨地往一个汤盆里倒酒:“咱们今天中午不多喝,就这盆。”
男生们面面相觑,这就是林场喝酒的计量单位?
饭菜相当不错,豆花老腊肉主打,还有野菜炒鸡蛋,干辣椒炒水发蘑孤配干豇豆,泡椒鸡杂,青椒木耳小煎鸡。
小煎鸡是如今非常非常不容易吃到的菜式,一般鸡这个菜,现在在各家都是大主菜,如穆家这样作为一盘小炒端上来,那一般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这家有钱,二是这家养鸡。
当然穆家还有第三种可能——又有钱,同时还养了很多鸡。
因为都是同学晚辈儿,女主人不上桌子这套老规矩就不用守了,穆妈也坐在了穆爸的旁边,还主动拉周至坐在了她的身边。
的确也不能怪穆妈偏心,穆如云要坐他爸边上照应酒桌,这边拉上周至主要是这个娃聊天容易,可以自由交谈。
简简单单一盆酒,满桌男人变死狗。
除了穆爸风采依旧,果然老手。
周至还算人间清醒,因为辅助厉害。
穆妈的酒量可能比穆爸还要豪横,也不拒绝周至接酒后求她帮忙,周至偷偷往她的酒碗里倒她就装着没看见,颇有点“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的心态在里头。
这个比喻怕是不大恰当,但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
不过其余的就不行了,最惨是方文玉和闫霄。
闫霄是因为太跳,分分钟就被教了做人。
方文玉是因为故人之子,穆父认为不将方文玉陪好就是对不住老战友。
女生其实也差不多了,主要是叶欣带了个坏头,让她们以为梅子酒可能就是葡萄酒那种路数。
好在叶欣一直控着她们的量,结果也是叶欣、穆如云和周至将她们一个个背到楼上房间去的。
将何咏梅放到床上的时候,何咏梅还拉着周至的手痴笑:“肘子,闫霄和我捉迷藏都要躲一个洞里,我真的好开心……”
“是是是……”周至敷衍:“喝成这样都还不忘撒狗粮……乖,好好睡觉啊……”
“肘子!”对面的冯雪珊不乐意了:“过来哄我!”
“哄你哄你……”周至又只好将那头想要撑起身子的冯雪珊按下:“好好睡,这样的觉最舒服了。”
“嗯,拉尔夫不好,你不能当拉尔夫……”冯雪珊闭上了眼睛,不过又开始咕哝:“……又教他一个乖……和尚!还是你老实……”
周至不由得哭笑不得,拉尔夫是《荆棘鸟》里最矛盾的一个人物,也是女人公梅吉的挚爱:“都这样了还想着当大姐呢,你就好好睡吧……”
安顿好两人,周至又下楼,和叶欣一起送张辛夷和江舒意上楼休息。
江舒意的身子软软的,脸也红红的,不过女孩太瘦了,虽然比何咏梅高不少,但周至背着她的时候,感觉两人差不多的重量。
上一世平常见到江舒意,周至总觉得她有一种紧张感。
不过这样的紧张感从何而来,周至哪怕在跟她确定关系后,也没有询问过这方面。
然后错过了就错过了。
这一世因为自己的心态变了,观察更加仔细,这种感觉也就更加明显。
这次大家一起出来旅行,让周至越发确定,这个女孩,有很重的心事。
而现在,自己也还远没有走到能够让她吐露心事那个阶段。
看着熟睡的江舒意,周至觉得,这女孩可能只有在专心致志地学习,或者现在这样的时候,才是忘掉心事,真正放松的时候。
也是这个女孩最美的时候。
轻轻叹了口气,周至给她盖上薄被子。
“周至,走吧。”叶欣说道,这一刻的她,似乎也比平时成熟很多。
周至点点头,又看了看对面同样熟睡的张辛夷,和叶欣一起从房间里退了出来,走到楼下。
“周至酒量可以啊。”穆父见到二人就笑道。
“要不是阿姨帮忙,我绝对是第一个倒下的。”周至笑道:“叔叔早就看到了,只是没有揭穿而已。”
“大蛮他妈像今天这样笑,我都不记得是哪年的事情了。”
穆父看向周至的眼光里,有些东西在闪动:“你们这次来,我们全家真的都很高兴。”
“该我们谢谢叔叔阿姨盛情,不嫌我们爱闹。阿姨还给我们做了这么丰盛一桌,那个小煎鸡,现在城里头都不大吃得到。”
“那是你阿姨要显摆她的拿手!”穆父也好像有了些酒意,笑道:“你阿姨以前可喜欢笑了。肘子你不晓得,当年我去李家寨相亲的时候,刚开始都没见着你阿姨人,就听见那屋子里的笑声,一下就把心都勾着了。”
“等到一看到人,肘子我跟你讲,老子立马就晓得,这辈子跑求不脱了!”
“你要脸不!跟小辈儿面前说这些!”穆妈拿着抹布过来,正好听到穆父的话,多年老夫老妻也不觉脸红。
“后头林场有个言子,说大蛮他妈‘不开腔大家闺秀,一开腔大家够受’,连带大蛮小时候都遭同学取笑。”
穆父笑道:“没想到那口土话,今天你却还说是个宝。”
“阿姨的方言真是个宝。”周至取出本子来:“只不过知晓其价值的,夹川人不多。”
“叔叔,阿姨说的这个叫西南官话,从宋朝前开始就传到我们这一带,我们的老祖先人就在说了。”
“叔叔你想,这是一千多年前的东西,能够留到现在,好不容易嘛?”
第一百一十一章 方言
“对了,这里有个好玩的给叔叔看看。”周至翻到笔记的一页:“这个。”
穆父拿起本子,发现上面是一首小戏词。
“往日奏本本本准,今日不准半毫分。倘若不准为臣本,微臣碰死在宫门。”
穆父看得哈哈大笑:“娃她妈,听我读这个给你听!”
“往日奏本(bòng)本(bòng)本(bòng)准(zòng),今日不准(zòng)半毫分(fōng)。倘若不准(zòng)为臣本(bòng),微臣碰(pòng)死在宫门(móng)!哈哈哈哈太好耍了……”
“哎呀念的哪门鬼经,难听死了!”
穆父笑道:“肘子你整这个是好耍,但是整出来有啥用?给哪个看哦?”
周至笑道:“有人看!古时候的诗词歌赋,就是按照这个来的。”
“学古文的人,尤其是学古文音韵的人,搞不醒火的多了去了,但是我们夹川人,天生就没有这个障碍。”
“是不是哦?”
“我随便给叔举个例子,比如房间这个词,我们夹川话说成‘房甘’,叔叔你说是吧?”
“啊对!是这样。”
“所以:京口瓜洲一水间(gan),钟山只隔数重山。”
“还有肉,我们读入,是吧?”
“是。”
“所以:宁可食无肉(ru),不可居无竹(zu)。”
“诶!硬是的呢!”
“还有,凡是的入声韵脚的诗词,普通话读就别扭,我们夹川话读就完全押韵,比如宋代陆游的《灯下读书》:少年喜书策,白首意未足。幽窗灯一点,乐处超五欲。而况黄州路,小雨渔村宿。萧萧蒹葭声,为我洗暑毒。琅然诵经史,少倦儿为续。何必效来公,长夜醉画烛。”
“来来来……”穆父乐得见眉不见眼,伸胳膊捞住周至的脖子:“肘子,跟叔整一首叔也会的,以后哪个龟儿再敢笑你婶儿,老子拿去怼他狗日的!”
“有一首,叔叔你一定会,而且只要你念出来,我敢保证,哪个都再不敢日白!”
“真的?”
周至一指墙上的伟人:“《清平乐·六盘山》”
“天高云澹,
望断南飞雁(an)。
不到长城非好汉,
屈指行程二万。
六盘山上高峰(fong),
红旗漫卷西风(fong)。
今日长缨在手,
何时缚住苍龙(long)?!”
“哈哈哈!要得!这首硬是要得!”穆父欣喜若狂:“当真是哪个都不敢再日白!”
“所以说,那些说阿姨口音土的人,其实是他们自己文化有限,有眼不识金镶玉啊!”周至说道。
“好娃儿!”穆父将周至后背拍得啪啪的:“大蛮!学倒点!”
“大蛮这学期帮我整理了不少了。”周至笑道:“我们根据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编订的《方言调查字表》,将其中的三千七百多个字作为基础例字,通过了一遍,基本摸清了夹川方言的声母、韵母、声调。”
“还有就是收集整理了许多的方言词汇,并且确认它是古书面语、古口语、儿化、连读、变调、外来等来源。排除了一些外来词的干扰,对一些独特的词汇进行了字意推究,做出尽量准确的文字判读。”
“后面就是注释和语法。”
“当然我和大蛮知道和掌握的,听大蛮说客比阿姨差远了,之前我们自己过了第一遍,找我外婆过了第二遍,但是我外婆住县城也住久了,还有经常看电视,也给带得有点歪了。”
“所以这次来还有一个任务,就是厘清初步调查里边,那些模棱两可的地方。”
“叔叔,这些其实很有用的,比如词汇里边亲属称呼这一项,夹川称祖父为公,祖母为婆;父亲为父、爹、爷;母亲为娘,母,这些是在古籍里边都能够找得到的。”
“比如夹川人常说的感叹词‘耶嚛’,《笑笑生词话》第三回,第二十三回,第三十回里都出现过。”
“又比如夹川人称烤火为‘向火’,这个是在北方多用的词汇,南方少用,而夹川话里就有,在《警世通言》里,唐诗里,《水浒传》里,也都出现过。”
“通过这些调查,我们基本已经可以断定,夹川方言,属于北方方言区,西南次方言区,蜀川方言类的一个土语,其特点就是留存有大量古代西南官话的声、韵、调、词。”
“等阿姨帮我敲定田野调查中的疑难之处,我会将这些整理成一篇文章,趁这次去蜀都的机会,请专家看看,至于说这番功夫到底有没有价值,还是得他们说了算。”
“就算是没有什么价值,假期里干这个,也总比一天到晚看动画片打扑克强吧?”
“那是!起码在你叔我这里,就是有价值!”
穆父点头表示肯定:“到时候让大蛮抄一份,我也要好好读一读。”
“好,到时候抄录一份给叔叔指点一二。”
说是这样说,但是周至要准备的这篇东西,是他准备用来拜访蜀川大学者的敲门砖,对于穆父来说,可能门槛太高了。
比如夹川方言里许多轻唇音字读成了重唇音字,却没有将重唇音字读作轻唇音字的。
这就可以说明上古时期,重唇音和轻唇音是混而不分的,由此也就可以证明重唇音变轻唇音的历史音变现象。
这点很重要,因为学界有一个尚在争论的疑点——“古无轻唇音”。
这个说法到底是对是错,周至收集整理的夹川方言,便可以为之提供重要的左证依据。
还有就是参照中古音韵学重要资料《广韵》的体系,周至会将学界已经研究出来的一些成果,与夹川方言作对照,剖析出夹川方言从宋代于今的一些变化。
这个研究在古汉语尤其是读音方面留存比较完好的重要区域——岭南地区的两种方言,闽南语和粤语里边,搞得如火如荼。
但是夹川方言因为使用地区太小,现在还是一块待开发的处女地。
普通话有二十一个声母,三十九个韵母,四个声调。
粤语有十九个声母,九个韵腹,八个韵尾,五十六个韵母,九个声调。
夹川方言介于两者之间,共有二十一个声母,四十二个韵母,五个声调。
声母中l、n不分,除r外,无其他卷舌音。
韵母无eng、ing、ueng。
o与uo难分,而多儿化韵。
但是夹川话里还多了很多普通话里没有的声韵组合比如ki,jiong,以及之前那首戏词里的mong,fong等。
还有一个,后世网友们非常熟悉的jio。
还有一些无法打出来的声母和韵母。
比如《清平乐·六盘山》里那个“雁”,其实还有一个类似“恶”的喉音声母。
韵母方面,夹川方言可分为舒声韵和入声韵两大类。与《广韵》音系相比,夹川方言韵母的四呼情况与《广韵》音系韵母的洪细情况,存在较大差异。
五个声调,分别为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入声。
声调的调值普遍较低,且起伏不大。
最终得到的结论是:夹川方言古今声调的主要演变趋势为——古平声在今夹川方言中分为阴平和阳平两个声调,分化规律为清阴浊阳;
古清声母上声和次浊声母上声,今仍读作上声;
古全浊声母上声,今读作去声;
古去声,在今夹川方言中主要仍读去声;
最后一条,就是夹川人学古文的绝对天然优势——基本保留古入声调。
到此差不多能够看得出来,夹川方言,其实就是北方语系的中古后期品种,和粤语唐音遗留的区别相差很大,更多的可能是属于宋音《广韵》三十六声或四十一声,一百一十韵基础上,再次演变成的西南官话的遗留。
所以这篇论文会很厚实,除了前边田野调查的那部分,后面的理论性研究分析,其实穆父多半读不懂。
甚至就是夹川当地人里边,能真正读懂的,可能只有四表舅和干爹屈指可数的几位。
当然,跟现在正兴高采烈沉浸在自家老婆方言重要性里的穆父,也完全说不着这些。
时间宝贵,穆母洗过碗后开始准备晚饭,周至就在一边拿着笔记本进行采访。
这里也存在一个语境的问题,和穆母说话,说着说着,周至也自然而然地跟着穆母越来越偏“乡下”,变得更“正宗”,变成了穆母的“乡音”,乐得她咯咯直笑。
这是从山村出来以后,穆母第一次在语言上不但没有受到任何歧视和嘲笑,反而受到格外的重视,也让她越来越喜欢周至这个娃娃。
晚上这顿是粉蒸肉,肉是送木头下山的邱叔带回来的,一挂肥肠和十斤五花。
周至也终于放下笔记本,开始帮忙。
蒸笼分了两格,肥肠味重放下面,五花油大放上面,荤菜下面打底的素菜有脚板苕红薯南瓜四季豆豇豆,等到大火烧起来后,周至又开始拿本本记录刚才边干活边聊天得来的收获了。
穆母则开始煮稀饭,煮穆如云和叶欣打回来的猪草,屋后猪圈里已经响起了肥猪们饥饿不满的哼哼。
还要喂跑山鸡,看穆如云扛着一袋玉米朝屋后走的样子,周至就估计那鸡不会少。
周至之所以喜欢农村,喜欢农村同学,就是因为他们这种吃苦耐劳勤奋质朴的性格。
农村的晚饭都吃的很晚,一直到晚上八点,夏日天即将黑尽,粉蒸肉的香味四处飘散的时候,一群醉鬼终于陆续起来了。
闫霄拿手掌揉着脸,似乎还在回忆中午那段:“我怎么到床上去的?完全没有印象呢?”
“你那是喝到断片儿了。”
方文玉看到穆父就讨饶:“叔叔,晚上可千万不能再来了。这中午一顿等于没吃,多少都倒出来了。”
穆父笑道:“豆花倒了就倒了,晚上是粉蒸肉,倒了可惜,就随意吧。”
随意的意思就是你多少还得表示一点,完全一点不来那也过不去。
方文玉只好苦着脸:“好吧。”
张辛夷和江舒意也下来了,虽然两人和何咏梅冯雪珊不太熟,但是跟叶欣是铁闺蜜,上去就抓住她:“欣欣你太过分了!你害我们失态!”
第一百一十二章 神灵的世界
叶欣不住躲闪,嘴上却一点不求饶:“好意思!要不是我劝住你们,你们还想接着喝呢!”
江舒意道:“你都没有告诉我们那酒那么醉人,你就是故意使坏!”
“没告诉吗?”叶欣假装回忆:“我记得高一开学徐老大让我们写《家乡》,我的作文他全班念过的,我写了梅子酒好喝但容易醉啊……啊是你们上课不认真听讲!被我抓到了吧……”
“你就是坏!”
“就是,坏死了!”
“别闹啊!再闹我就不告诉你们谁把你们背上去的,当时都发生了什么……”
“啊——”张辛夷和江舒意一听这话更是不想活了,一起朝叶欣扑去,要捂她的嘴。
穆母笑吟吟地看着她们打闹,笑道:“开饭了,大家进来吃饭吧。”
饭菜还是不复杂,粉蒸肥肠,粉蒸肉,腊肉香肠,中午剩下的豆花做的鸡哈豆花,另外置办了几个时蔬,一份泡笋仔姜。
就还是梅子酒,不过这一次大家都老实了,面前规规矩矩摆起了小杯子。
这酒的确太好喝了,大家也舍不得就此放弃。
晚上又多了一些客人,比如邱叔一家,还有几位邻居。
席间大家就聊起了林场,聊起了林场的故事,聊起了林场和福宝镇……那些灵灵怪怪的故事……
什么月亮圆的时候山魈要出来啊……
月亮没有的时候鬼魅要出来啊……
好学的何咏梅不合问了一句,那月亮不圆不缺的时候呢?
邱叔就说那就一起出来啊,还经常坐坟头上张家长李家短的聊天呢……
而且传说传到现在,经过一代代人的修饰完善,从逻辑上已经变得牢不可破了。
经常串台的几个还都有名有姓,朱羽客是一只老公鸡,黄道生是头黄鼠狼,还有个积年的老鬼叫阴桨子,手里拿着一支船桨,据说是渡人去阴间的。
这几位都有个爱好,喜欢坐坟头,坐墓碑,找落单的行人摆龙门阵。
朱羽客以前喜欢戴红帽子,不过现在时代不同了,他就把红帽子去了,看上去跟普通人差不多,只在腰上系了根红绳,衣服放下来让大家看不到。
黄道生的以前的道袍现在也扎眼,于是他也改了,衣服和寻常人一样,不过大家遇到陌生人也要多看看,要是有人衣服最下头一颗纽扣是黄色的,嗯,那就多半得小心了……
阴桨子现在基本不来山上了,在山上拿个桨的确不像样,所以现在主要在下头乡场安溪河沿河一带活动。
这些鬼故事可比闫霄那个有趣多了,周至听得津津有味,感觉将之整一本灵异小说出来,也完全不差。
这特么就是福宝镇上的《黑衣人》,几个角色就是电影里头那些居住在地球上的外星人!
细节决定成败,这些故事的细节丰富到令人发指,让听的人感觉真实异常,好像自己就曾经在人群中见过这几位一样。
何咏梅很认真,还问要提防这几位的恶作剧,有没有什么办法。
邱叔说有,那就是背巴茅剑。
巴茅剑是乡下药妈儿,也就是巫婆们常用的法器,其实就是用巴茅草拿镰刀砍成宝剑的样子。
然后将它放在自己背上,几个古怪看到就会害怕,就不会从背后来调戏你。
何咏梅都结巴了,可……可他们要是……从正面过来呢?
正面过来你就要客气点了,你就哭穷,哭苦,啊比如你们,就哭作业做不完,回到学校老师要批评,他们就不会对你下手了,说不定啊……
何咏梅问那说不定啥?
说不定你回到家里,第二天起床,会发现作业已经有人帮你做完了……
可……可我学习上没有什么好哭的啊……而且我每次作业都很快就做完了……而且老师从来都是夸我……要是骗大仙,大仙发现后会不会更惨?
邱叔说这个可千万不能骗,大仙最讨厌遭人骗。
何咏梅真要哭了,那我不是死定了……
闫霄说咏梅你傻啊,你就哭你心疼我啊,你看我,哪回作业做完过?!
所有人都是大笑,这偷奸耍滑不做作业还整出好处来了!
一顿粉蒸肉吃完,穆如云家里这一亩半地面上,就充满了形形色色的神灵。
除了家里头的祖宗牌位的家居神,厕所有厕幺姑儿,柴房有火灵君,牛圈有豆温君,灶房有赵(灶)王爷,赵王爷还有个娃儿,住水缸里,叫赵(照)幺儿……
还有磨盘里边也有,那位是……杠精。
其实在周至心里这些神灵都是非常可爱的,但是对女生们来说,这下就完蛋了。
老穆家这几处地方都昏昏暗暗的,好多地方压根连灯都没有,厕所就在猪圈旁边,烫脚在厨房里头。
女生们好些天没有洗澡了,之前都是擦擦身子完事儿,现在要洗澡,洗衣服,然后……干啥都好像暗处有眼睛在盯着自己。
别说女生,就连方文玉和闫霄都有些怕。
闫霄算是遇到了对手了,他是最善于烘托这类气氛的,结果邱叔一来,直接给他都干得心里毛毛的。
而且闫霄这种想象力丰富的,一旦被击倒后,比方文玉更加不堪。
方文玉是心中有正气,那是天生的。
周至其实性格与闫霄类似,但是他有文史功夫加成,历史上那些伐山破庙除淫祀的大人物的做派,当真神鬼辟易,他从小也就不太害怕这些东西。
比如老妈回五舅家,对五舅后山上那些祖宗的坟墓就感到害怕。
周至就觉得匪夷所思,那些都是亲人,自己身上有着他们的骨血,真要遇到不正该把握机会好好聊聊吗?惊喜都来不及,怎么会害怕呢?
最终就是周至和闫霄、穆如云、方文玉分守三处,穆如云守厨房,帮女生们打热水,守着她们洗衣服;方文玉守澡堂门口,守着她们在里边洗澡;周至和闫霄护送女生上厕所。
洗漱完毕衣服晾好大家才上楼,然后穆父就将两条大狼狗的锁链解了,放它们在院子里畅跑。
张辛夷真是吓得够呛,拉着叶欣两个人挤一张床,抱着睡,和江舒意三人一间。
和尚和飞机一间,大帅和盐老鼠一间,雪珊和咏梅一间。
大蛮也不住自己的房子了,跑来和周至一间。
到现在,穆如云才有机会谢谢周至,让他妈摆脱了因为口音带来的心结。
周至就觉得好笑,告诉老穆这是一条歧视链。
林场管理处的好多是夹川城里来的人,他们在这里笑话乡下口音,殊不知一出夹川,他们自己又会因为口音,成为外头人笑话的对象。
其实别人如何想压根用不着去管,自己心里知道其价值,自己心里为之感到骄傲,这才是真正的文化自信,百毒不侵。
穆父要拿《六盘山·清平乐》去怼人,其实说到底还是心虚的表现;穆妈妈云澹风轻的洒然一笑,那才是真正的心魔去尽,真正的牛掰。
其实这次期末考试的难度,带给大家的精神压力还是很大的,晚上这一顿酒,让大家都陷入了深度的睡眠。
周至不习惯晚起,当屋后鸡场的公鸡开始打鸣的时候,就已经醒了过来,轻手轻脚地走出了房间。
虽然睡眠时间还是不长,但是质量很好,加上山上清新的空气,原始森林丰富的负氧离子,当周至推开房门,就感觉扑面而来的山林气息将体内的浊气一下就推出了身体,变得神清气爽。
另一边,冯雪珊起来得也挺早,两人站在走廊上,相视一笑。
“早啊雪珊。”
“你也早啊周至。”
“下楼去走走?”
“不敢,还有两条大狗呢。”
“没关系,它们已经认识我们了,这两条狗被穆叔叔调理得可好。”
来到楼梯口,发现两条大狗也在忙,二蛮正叼着自己当做床铺的麻袋往柴房里走,三蛮也从屋后转过来,嘴里同样叼着一张麻袋。
“起来了?怎么不多睡一会儿?”穆母正在切猪草。
“这一觉睡得太舒服了,山里就是好啊。”周至笑道:“二蛮三蛮这是干啥呢?”
“你们昨晚睡得沉不知道。”穆母笑道:“周围来野物了,二蛮三蛮守屋呢,天亮了人起来多了,它们才会收拾床铺放回柴房去。”
“嘿!这可就太灵性了!和尚起来知道了还不羡慕死!”周至不禁称赞:“穆叔叔都怎么调理的啊?!诶他人呢?”
“他叫你们邱叔去看痕迹了,包谷硬了,这人收一半猪收一半可不行。”
“那喂鸡这活交给我们了。”周至说道:“一会儿回来帮阿姨挑猪食!”
“哎哟咋能让你干这个?”穆母赶紧阻止。
“阿姨放心,这活我也常干。”周至开始往大撮箕里拢碎菜叶:“在和尚家里。糠在哪儿呢?”
“那就麻烦你了,糠头在厨房。”穆母一看周至的架势真是熟手,也就不再客气了。
鸡圈是竹篱笆围起来的,在一片柑橘林里,柑橘林正在开花,特有的挥发性芳香让周至和冯雪珊都感觉非常舒适。
“树上那些是鸡窝?”冯雪珊看到树上的一些小草棚感到好好奇。
“对。”
“城里的鸡都住笼子,这里的鸡倒是命好。”
“其实这里的鸡也挺惨,冷不丁就来条蛇,来个黄鼠狼。”
说完周至又摇头:“不对,这里有二蛮三蛮,那俩狗可不好相与。这些鸡还真给雪珊你说对了,命好。”
第一百一十三章 是否存在一见钟情
两人一进这里鸡们就激动了,从橘子林各处跑了过来。
“哎呀这么多!”冯雪珊看得好笑:“这得几十只吧?”
“还有些小的呢!”周至一边咯咯咯地洒鸡食,撒完还去边上一棚子里铲了两瓢玉米撒地上:“你去那些细竹丛边的草窠子找找看,肯定有。”
都不用去,因为小鸡们已经跟着妈妈们出来了,踉踉跄跄地奔过来,学习大鸡们啄食小米糠。
“好可爱!”冯雪珊蹲下身子,捧起一只黄茸茸的小鸡在掌心,另一只手从撮箕底部捧出一点残余的米糠:“给你吃。”
小鸡唧唧地叫着,啄了两口,嫩嘴啄得冯雪珊咯咯直笑。
然后食物似乎抵挡不住母亲的关照,小鸡扇动了两下翅膀,从冯雪珊手里又跳了出去,重新加入到了兄弟姐妹的群体当中。
冯雪珊拍了拍手:“太好玩了。”
周至将撮箕翻过来,啪啪拍干净:“走,找鸡蛋去。”
“还有这好事儿?”冯雪珊顿时来劲了。
两人开始在树根,草丛,树上的窠子里搜摸,不一会儿就找到了不少。
周至将新找到的几个鸡蛋放到撮箕里:“雪珊,其实这几天都想找机会问问你……我给你那书,你为啥要送给舒意?”
“因为我不想要欠你。”
“可是你也送过我啊,我这只能叫回赠吧?”
冯雪珊站起身来,脸上有些小得意的表情:“所以现在就是你欠我,而我不欠你啊?”
“啊这……”
“不懂了吧?还作家呢。”冯雪珊鄙夷地看了周至一眼,转身朝外面走去:“所以我将那书送舒意是对的,你整个就一傻瓜!”
“你就永远欠着我吧,或者等有一天你真的懂了,再重新送我一件礼物,我们俩就算平了。”
哪怕是周至两世为人,都闹不清楚冯雪珊现在这话的意思,感觉在这方面遭到了坦克的碾压一样,整个人都不好了。
“啥……啥意思你说清楚……我听不太懂……”
“你呀,现在也就比卢克·奥尼尔高一点,连菲奥娜在帕迪死后那一层都没达到,离梅吉和拉尔夫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喂!”都不知道谁喝醉了让我别学拉尔夫呢:“你直接说我不懂感情不就完了,用得着绕这么复杂?”
“嗯,就是这意思。”
“……”
又找了一些鸡蛋,感觉没有啥遗漏了,周至才端起撮箕:“差不多了,回去吧。”
“嗯,在这里喂鸡还真好玩。”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周至看着冯雪珊在前边一跳一跳地跳石阶,用尽量随意的口气问道:“雪珊……你应该没有喜欢过我吧?”
冯雪珊转过头:“你觉得呢?”
“我觉得……从时间线上看……应该是没有可能哈?”
“那我现在认真回答你,如果你是指那种程度的话……没有。”
“那就好。”周至不禁松了一口气。
然后就挨了冯雪珊一脚:“你这什么鬼态度?!老娘真要喜欢你心得累死!还有,别以为这样就可以躲债,你还是欠着我!”
“小心鸡蛋!干啥呢?!”周至挨了这下,心里反而放松了,重新变得嬉皮笑脸:“欠着欠着吧,欠你我反正一点心理压力都没有……”
快到大木屋的时候,冯雪珊又转身了,看着周至身后青葱的山林:“肘子,其实……你和舒意不太适合。”
周至心里咯噔一下:“为什么?”
冯雪珊这才将目光落在周至的身上:“因为你们太不平等了,如果你们不在意那倒是无所谓,但是我觉得,你们都不是那样的人。”
“什么意思?”
“你好好想想,盐老鼠和咏梅之间是什么样子。”冯雪珊叹了口气:“肘子,你真的要好好想想。你做得……太差了。”
“那我该怎么做?”
“你们两个人的事情我怎么知道?”冯雪珊说道:“我只知道你现在的做法不对,但是什么才是对,这个只能你自己来。”
“我知道你很喜欢舒意,舒意更喜欢你,但是你们之间……好像隔着一层东西……你们相互之间甚至连了解都没做到,更别说理解。”
冯雪珊皱着眉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阻碍着你们,但是这是我的直觉。”
这一刻周至觉得冯雪珊简直就是半神之体,前一世直到最后,周至都没能够解决这个困惑。
而现在的他,也隐约感受到了这个问题。
然后心里就更加的纠结了,那前一世又是谁,能让在这方面如此“专业”的冯雪珊,做出那般决绝的选择呢?
周至现在好后悔当时没有打听一下那件事情的细节,到现在却已经完全无从知晓了。
那人是谁?他们从什么时候开始?中间发生了什么?如何才能避免?
看着冯雪珊粉凋玉琢的脸庞,周至心里充满了深深担忧。
“雪珊,你在水电校,交男友了吗?”
“没有,可不是没人追啊!这学期都读你给我那本书去了。”
“那……”周至试探着问道:“你觉得这次一起来的人里边……比如老穆,还有你夸过几回的和尚,啊还有大帅,他不是才……”
这些人周至都比较了解,应该做不出让雪珊痛苦的事情来。
“啥意思?”冯雪珊开始瞪眼,语气里充满了森森的恶意:“你,想,干,嘛?”
“没有没有!”周至吓得赶紧摇头:“我瞎说!我该死!我们到此为止!”
“哼!算你识相!”冯雪珊这才继续转身带路。
两人才走了几步,周至又忍不住开口:“其实我是真心觉得,琼瑶小说里边那种男主人根本不存在,而所谓的一见钟情也根本靠不住。”
“感情应该都是在相互接触中渐生好感,然后一步步加深,最后共同努力维系才对……”
“这话如果是闫霄来告诉我,那就是真的。从你嘴里说出来,那就不知道哪本书上看来的了。”
冯雪珊头都懒得回:“文玉都告诉我了,你对舒意的感觉,不就是一见钟情,前世今生?”
“啊这……”周至一下子又不好了,心里头抱怨方文玉怎么能跟冯雪珊说这个,这特么不是火上浇油吗?
“我那不是以为文玉不知道熊猫已经有男朋友的事,给他找个更矮的台阶,让他感觉好受一些吗……”
“哦?”冯雪珊在一丛竹林边停了下来,又转身看着周至:“好吧肘子,现在文玉不在,那你再告诉我一遍——你对舒意的感觉,不是那样。”
“我……”周至看着冯雪珊粉嫩的小脸,不觉语塞。
“所以一见钟情,果然还是有的,对吧?”冯雪珊脸上露出了胜利的微笑。
“算了,我还是回去喂猪去……”周至端着大撮箕,感觉自己已经完败到废了:“跟你还真是说不清……”
回到院子里,大家都已经起来了,方文玉和闫霄发现了一个新游戏,那就是扔木棒让二蛮三蛮叼回来,两人两狗在坝子上玩得不亦乐乎。
女孩子们好像也是相约了散步刚回来,摘到了不少野花,张辛夷和何咏梅正在布置花瓶,江舒意和叶欣在边上出主意。
卫非也发现了一个好玩的,正兴致勃勃地让杨和教他噼柴。
就见那斧头在空中划了一条弯弯扭扭的线路,“啪!”木柴不出意外地飞了。
“开山儿举太高了。”周至看到就指点,斧头在夹川方言里叫“开山儿”:“离开木头一点就行,还有多用重量和惯性解决,力气是用来举的,不是用来噼的。”
“啪!”一块木柴分成两块,卫非这下得意了:“原来不是我的原因,是和尚教不来。”
穆如云拎着两个空木桶从猪圈里出来,明显已经等不到周至回来再喂了。
等到穆父和邱叔从院外回来,穆母说道:“人齐了,吃早饭了。”
“阿姨,收了不少鸡蛋。”
“放屋檐底下吧,一会儿我来收拾。”
“那二蛮三蛮……”
“它们不会偷吃的。”
闫霄的眼睛已经不在二蛮三蛮身上了,因为穆父和邱叔背上背着两支长枪:“穆叔叔,你们去打猎了啊?”
“打猎哪里这么容易?”穆父将枪取下来靠在堂屋边的木墙上,又取下斜跨的牛角筒和布套竹筒:“就是去吆一吆野物,赶它们回去。”
大家开始坐下吃饭,红薯稀饭加玉米窝头,还有鸡蛋,以及红豆腐水豆豉等几样小菜。
“大家一会儿去玩别走远,就在道边别进林子,大蛮,一会儿把二蛮三蛮也带上。”
方文玉问道:“叔叔,我们能摸铳不?”
穆父笑道:“空铳可以,上药带子的可不能乱耍,走火不是玩的。”
吃过饭,大蛮二蛮三蛮带着大家去巡山。
其实林场里的路远比大家想象的要好走得多,很多过溪的地方,地上都倒着老粗老粗的大木头作为小桥。
阳光从林子外头斜斜地照进来,给林场营造出一种仙境的感觉。
这里非常适合照相,周至就当起了摄影师,除了单人的,还有双人的,三人的,自动快门设定好集体的。
第一百一十四章 《你知道我在等你吗》
上一世周至和江舒意都没有一张单独的合影,甚至没有一张江舒意的单人照,这次已经不存在这个问题了。
大家就在森林里寻找适合拍照的地方,闫霄还制造气氛,抓起地上的松针枯叶往空中撒,营造落叶效果,不过周至估计针叶那效果应该相当不咋地。
松林中也有不少的收获,蘑孤和木耳。
穆如云看不上,说这玩意儿要下雨后才多,而且现在在大路边上其实也留不下什么。
不过山下的小伙伴们哪里会听他这个,一点点小收获已经足以让他们兴奋不已了。
二蛮三蛮已经杀疯了,抓松鼠。
但是松鼠们也不是好相与的,蹭蹭就上了树,哪怕小伙伴们用松果集体帮助扔松鼠,二蛮三蛮还是抓了个寂寞。
等到一通胡闹回到大院子,就到了午饭的时间。
这一次是干发乱菌炖鸡汤,鲜得能够让人吞掉舌头。
小伙伴们请求穆母将自己才捡来的新鲜木耳和三把孤也加了进去,其实从烹饪的角度来说,干发的蘑孤比新鲜蘑孤还要鲜,大家就是贪图吃个亲手收获。
下午就自由活动,好好休息,穆父说大卡车已经安排好了,不过今天不许走,必须再住一晚,明早他送大家下山。
和尚继续教飞机噼柴,大帅盐老鼠继续训狗,穆如云带着女生参观木料厂和茶厂。
穆父穆母则在给娃子们准备带回去的礼物。
苦丁茶,老荫茶,在这时候这地方几乎就不值钱。
还有就是烟笋,老穆家是收山货外加自产,也是多得不要不要的。
烟笋是周至最喜欢的食物,和玉米不同的是,无论煮汤还是炒肥肉,感觉怎么吃都吃不够。
苦丁茶,老荫茶也很好,有茶的味道,但是喝了不会睡不着。
但是周至不老实,在老穆卧室里翻出一个麻栎格蔸制作的弹弓胚子,对上面的花纹一看就爱上了,死乞白赖要老穆送给他。
晚饭前大家自由组合散步,周至,老穆,江舒意,张辛夷,叶欣一组,不过走着走着老穆三人就不知道哪儿去了,就剩下周至和江舒意两个。
“舒意。”
“嗯。”
“这样的玩法你喜欢吗?”
“喜欢。”
“对他们的感觉呢?文玉,和尚,雪珊他们。”
“大家都挺好的。”
“你以前是不是没什么朋友?”
“肯定没你这么多,不过还是有。”
“那什么时候你带我去见见他们?现在我的朋友你认识了,你的朋友我还没有认识呢。”
“辛夷和欣欣不就是?”
“我是说那种必须通过你才能认识的。就好像雪珊和和尚,如果不通过我,你永远都不大可能会交上的那种朋友。”
江舒意沉默了,走了一会儿才开口:“好,不过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
“嗯?”
“她去深市了,打工。”
“哦。男的还是女的?”
“我只有女生朋友。”
“你现在也有男生朋友了。”
“说的也对。”江舒意笑了,抬头看了周至一样:“谢谢你,周至。”
“也不知道我们游学的时候会不会分到一个学校。”周至说道:“希望是一个。”
“我们文科班就五个人,你,老穆,辛夷,我,还有一个张路,张路你熟悉吗?”
“张路我们经常一起踢球的,他爸爸是海员,长期在外面跟船,知识面也挺广,这次考试考综合能力,不意外。”
“不过他的麻烦和我之前一样,纠结到底读文科还是读理科。”
“对,除了英语和政治,他的理化也厉害。”
“如果到时候他选了理科,文科游学的就我们四个了,不管往那个学校分应该都是一男生一女生。应该是这样。”
“那就还是让张路选理科吧。”江舒意难得调皮了一回。
“哈哈哈哈……”周至笑道:“其实张路那哥们儿挺不错的,上学期我们还一起聊三国呢。”
“我倒是希望他继续读文科,不然他一走,我们班的足球啊,那可就真是万年老四捡不起来了,连当老三的机会都不要想。”
见两人已经走出老穆家老远了,周至说道:“我们往回走吧,回去差不多该吃晚饭了。”
“嗯。”
两人开始转身慢慢往回走。
江舒意问道:“周至,雪珊为什么会送我那本《荆棘鸟》啊?”
“你这还真把我问着了。”周至说道:“你看了那本书了吗?”
“我大致过了一遍。”
“我送她这本书的目的,是为了让她知道,除了琼瑶故事里那种山盟海誓死去活来,还有种另一样的爱情,想纠正一下她在这方面的观念。”
“梅吉?”
“对,我想告诉雪珊,生活终究不会让我们保持纯洁和美好,选择接受这样的现实,然后像梅吉那样,永远将曾经的纯洁和美好作为心中的珍藏,然后真诚坦然地继续生活,这才是真正的勇敢。”
江舒意又沉默了一会儿:“如果雪珊将书转送我,也是这个意思的话,我很感谢她,她是个值得交的朋友。”
“我真不知道她是不是领会了这层意思。”周至只有苦笑:“但她知道,我一定会告诉你。所以……她的确是一个值得交的朋友。”
“回去之后,这个假期我们是不是不能见面了?”江舒意低头看着前面的道路。
“不会,别忘了还有此行的照片,我会给你送来的。”
“嗯。”江舒意的心情似乎好了一点:“那我等你。”
“那书你也别陷进去太深,雪珊那是久经考验,你可不一样。”
“毕竟还有假期作业和预习,等着我们的是省重点,哪怕只有一个月,也很可怕的。”
“嗯,我只再看一遍。”
……
……
第二天一大早,小伙伴们早早起来吃过早饭,爬上林场的大卡车,六点出发,一路下坡只用了三个小时,就到了福宝镇。
穆爸带着叶欣和穆如云,又将小伙伴们送上了回夹川的大巴。
车开之前,穆爸还一再叮嘱周至的文章写好后,要给他一份。
周至依旧让司机换了自己带的磁带,坐到了江舒意的身边。
江舒意问道:“周至你又要写文章了?”
“是有一篇文章,不过这次是论文。”
“什么论文?”
“一篇关于夹川方言的论文。”
“我能看得懂吗?”
“前半部分都是采集的夹川老方言,你肯定会觉得挺有趣,后面的会涉及到中古音韵,那个就没有必要花费精力了。对了,听过朱平漫的故事吗?”
“没有。”
“朱平漫是《庄子》中寓言人物。《庄子·列御寇》里边说朱平漫一心想学到一种出奇的本领。在听说支离益会屠龙之后,他就去拜了支离益做老师。”
“学了整整三年,把家产都折腾光了,才把屠龙的本领学到手。结果呢?天底下根本就没有龙。”
“那就是,你的论文里,也是没有用处的知识?”
“倒也不至于说完全一点用处都没有,不过的确非常冷门。可以说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一辈子都用不到。”
“你能举个例子吗?你这么说我理解不了。”
“我想想啊……啊这个,比如浮出水面的浮,夹川方言里会说成‘冲、冒、刨’;孵鸡崽的‘孵’,方言会说成‘抱’;杜甫,我们会读作‘杜普’;‘肥肠’,我们会读作‘回肠’。”
“同样的,在古代语言****禺’,应该读作‘潘禺’,‘阿房宫’其实应该是‘喔旁宫’,‘汾水’应该是‘盆水’。”
“什么意思?”
“舒意你发现没有,这些词里边,f这个上唇咬下齿发出的轻唇音,其实都没有了。”
“真的也!”
“这就是夹川方言对‘古无轻唇音’的一个侧面证明。”
“周至……好像……我说了你别生气啊,研究这个,好像……真的没有什么用。”
“我不生气啊,的确用处不大。”
“那你为什么要研究它?还花费那么大精力?这学期你和老穆课间讨论的就是这个?还有我看你这两天也在阿姨旁边记录。”
“怎么跟你解释呢……这么说吧,它本身虽然很冷门,但是在研究它的过程中,会顺带研究出一些分析方法,论证模型,理论方向,也会顺带解决一些疑问,而这些东西,也是有其价值的。”
“哦……周至,我觉得你还是别花太多精力在这上面,毕竟……我们还是要先应付高考。”
“不会,我当然会先保证你说这一头,舒意你放心,我就将之作为爱好。”
“那就好,不过听你这样一说,你这个研究好像的确很有趣的样子,等你写好给我也看看。”
“好。”
“咦,这首是什么歌?”
车上的音乐早就响了起来,是后来被称为“情歌教父”的张洪亮的专辑。
“这磁带里有两首歌算是名曲,一首是《心爱妹妹的眼睛》,现在在放的,是《你知道我在等你吗》。”
江舒意的脸一下变得红红的。
第一首小伙伴里了解的不多,但是当这磁带的第二首出来的时候,会唱的都跟着哼唱起来。
……
莫名我就喜欢你,深深地爱上你……
没有理由没有原因……
莫名我就喜欢你,深深地爱上你……
从见到你的那一天起……
你知道我在等你吗……
你如果真的在乎我……
又怎会让无尽的夜陪我度过……
你知道我在等你吗……
你如果真的在乎我……
又怎会让握花的手在风中颤抖……
莫名我就喜欢你深深地爱上你……
在黑夜里倾听你的声音……
……
江舒意听周至在一边轻轻哼着这首歌,将头靠在车窗上,看着外边的景物渐渐向身后摇去,目光渐渐变得痴痴柔柔。
第一百一十五章 卖泥箢儿
车到了天化厂门口停了下来,周至起身让江舒意从里座出来,顺便将她的背包从架上取了下来,送她到车门口。
将磁带退了出来,周至将它装进磁带盒,塞到江舒意背包的侧袋里,然后将背包交给她:“舒意再见!等照片洗好,我就给你送来。”
江舒意接过背包,然后就跟受惊的小鹿一般,红着脸跳下车,站在路边挥手:“周至再见,大家再见!”
车上小伙伴们也对江舒意挥手:“舒意再见!”
大巴车回到汽车站,大家下车相互道别。
冯雪珊,杨和,周至一路,等到了糖酒公司宿舍门口,周至将包裹丢给杨和让他先回家,又接过冯雪珊的背包,送她回家。
“塞磁带那一招还行。”等到了电力公司宿舍楼下,冯雪珊接过包裹,冷不丁冒了一句。
“什……什么磁带。”
“小模小样儿!”冯雪珊白了周至一眼,转身上楼去了。
“……”
这次旅行一共花了七天,第二天将胶卷送去照相馆冲洗,然后周至回来,开始和杨和进行暑假作业和预习高二科目。
计划很紧凑,每天早上六点半起来跑步,这时候小伙伴们已经约定好的,目标就是红水河大桥,然后在桥上跑来回。
七点半大家列队跑到广场,练习器械,八点结束解散,回家早饭,然后开始作业。
周至如今也有了乔老爷的一半本事儿,除了数学,剩下的一天可以结束一门。
晚上就是切磋时间,周至和杨和会一起研究难题,制作高二的思维导图,顺便在制图的过程中进行预习。
这个事情主要是杨和在做,周至还要花更多的时间,将方言田野报告进行整合,先完成基础部分。
剩下的正题,那还得是五天后的事情,到时候暑假作业做完,又该增加词汇量,扩大阅读面了。
至于打工卖西瓜的事情,算是散伙了,因为乔老爷即将进入高三,需要准备开始冲刺了。
日子过得飞快,中间小伙伴们又在周至家聚了两次,一次是大家一起选看照片,每个人将自己选中的登个记,然后统计出被选出来的各需要加洗多少张,再次送去照相馆进行加洗。
照片的质量很高,尤其是在林场那一批,以及在古镇上由游雍操刀的那一批。
和以往的到此一游那类型不同,周至和游雍拍照,善于抓捕人物感情变化的细节。
比如张辛夷倚坐在叶欣家美人靠上,在垂柳枝边看河的那一张;
以及江舒意在林场的光柱间徜徉,被周至呼唤,蓦然回首的那张。
这两张照片男孩们也都非常喜欢,不经当事人同意就决定,每个人都应该收藏。
还有一批重要的照片就是和剧组的合照了,这个也得按人头加洗出来,到时候让干爹个人家剧组送去。
这个花费可也不少,最终周至跑去找干爹,这也算是支持夹川文化事业,这些照片以后文化馆也用得上,这账你得管!
还有,给凌爷爷那里标注方言语法我不好意思要钱,就拿这个费用抵了。
干爹看完照片后倒是颇为满意,最终在听闻周至已经完成了夹川方言田野调查,准备着手开始编纂论文之后,笑眯眯地答应了下来,要求论文第一阶段的整理工作完成后,先给他送过来看看。
又过了几天,杨和提出要回家看看,家里变成了周至一个人。
照片洗出来以后,周至将照片,高二思维导图,论文田野调查部分的抄录件,还有状元笔记高二部分的抄录内容,给江舒意送去。
江舒意对周至的到了异常高兴,两人一起翻看照片,回忆几天里的乐事。
待到看见周至带来的夹川方言田野调查,更是乐不可支。
夹川方言里本来就有很多幽默诙谐的成分在里边,比如倒数第一,就是“吆鸭儿”。
因为人在赶鸭子群的时候,总是处在最后。
又比如形容事情极难处理或某人极度难缠,就会说“巴倒烫”。
巴就是‘粘贴’的意思,就是热汤圆皮子掉手背上,烫得又痛甩还甩不掉那种感觉,这比喻可谓非常形象、生动和到位。
这些话江舒意大多其实都听说过,只不过从来没有刻意去注意研究过,现在看到周至整理出来的东西,时不时地就要忍俊不禁。
聊到近午,江舒意才送周至出来,一起去看了大嬢,江舒意才送周至去天化厂门口坐车。
“你的磁带还没还你。”江舒意还是低头看路,和周至并肩走着。
“那本来就是送你的。”周至微笑道:“不过杜阿姨听到会不会有想法?”
“我等他们上班了才听,我挺喜欢那两首歌的。”
“你现在会唱了吗?”
江舒意脸红了:“快上车吧。”
……
……
当天晚上,老妈来到周至卧室门口:“肘子你出来。”
周至正在埋头写论文稿子,闻言抬头:“妈,啥事儿?”
“我问你,杨和这几天哪儿去了?”
“他说要回家几天啊?”
“他真回家了吗?”
“妈你什么意思?”
“那天我们去江里检查水质,我看到码头上一个人像他。看了好久才能确定。”
“他在码头干啥?”
“挑煤!”老妈有些愤怒了:“你怎么关心同学的?!杨和在码头上挑煤!”
周至傻了:“妈……这个我……真不知道……”
“你们这次出去玩,每人花了多少钱?”
“不多啊,就二十块……”
“那是对你不多!”老妈声音里已经有了哭腔:“你明天去码头,见到他就把他给我拉回来!”
“我现在就去找他……”周至也坐不住了。
“你现在上哪儿找去?”老妈恨恨地看着周至:“还有,找到他的时候,说话要注意方式,杨和能做这事儿,说明他很有自尊的。”
“好。”
等周至重新坐下来,心里的震撼已经让他无法继续写作了。
杨和跟他说要回家的时候,周至以为就跟往常一样,完全没有留意过他的语气和想法。
再想起之前的假期,周末,周至去白米乡的时候,杨和都陪着自己玩,可能他当时心里的焦虑和彷徨已经非常严重,不过从来没有在自己面前表露出来过,而是陪着自己一起疯,一起闹,一起钓鱼,照鳝鱼,抓田鸡……
也怪自己,上个寒假让杨和知道了虽然还是学生,也可以凭自己的本事儿挣钱,给杨和捅开了这层窗户纸,结果这娃就跟自己被乔老爷带上路一样,他也上路了。
不过那路太累了,根本就不是一个才读完高一的学生该选的路。
卖泥箢儿。
第二天一早,周至如常和方文玉、闫霄他们完成了锻炼,然后没有回家,而是从江滨来到码头侧面,躲在一处煤仓条石的后面,观察码头。
码头上有一个窝棚,在工头的吆喝下,从里边出来一群手持扁担,拎着箩筐的汉子。
汉子里边,夹着一个单薄,矮小的身影。
工头招手让手下推过来一辆小车,上面有一通馒头和一通菜汤,每人领两个馒头,一碗菜汤,就蹲在码头上开吃。
煤仓是用红砂条石在江边垒出来的三面墙,围成一个方坑,下面煤船到了,民工们就下去挑煤,走下跳板后从下头管事手上领一支竹签子。
等煤挑到煤仓边,那里也搭着跳板,民工们走上去,将煤倒入里边,从另一根跳板下来,就这样循环往复。
周至就这样站在那里看着,看着太阳从江口跳出来,然后越升越高,越来越毒辣,整个江滨似乎给铺设上了一层白光,热气在地面蒸腾,扭曲了光线,让码头另一边的劳动场景变得动荡摇晃起来。
江边的风是热的,带走多少汗,就能带给你多少汗。
杨和头上戴着一顶草帽,上身光着,腰扎得很紧,脚下是一条青布补丁的裤子和一双解放鞋。
肩膀上搭着一张折叠的毛巾,可以放扁担减轻压力,也可以用来擦汗。
到了中午,毒辣的日头让民工们不得不休息,相互邀约着,去码头上边的小炒摊子豆花摊子吃午饭。
也有几位大叔邀约了杨和,但是杨和笑着摇头,摸出早上留下的冷馒头,就着小车上剩下的凉咸菜汤开吃。
一个民工大叔从兜里摸出一盒烟,从里面抽出了一根,笑着对杨和说了几句,然后卡在了他的耳朵上,和其它人朝小饭摊走去。
周至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了。
从条石后面走出来,周至来到杨和的身边,坐到了他的旁边。
“肘子?”杨和吓了一大跳,又跟做了什么大错事一样:“我……我……”
“在这里卖泥箢儿,多少钱一天?”
“这里论挑,一挑……给一块钱。”杨和一脸的怔忡忐忑:“肘子……”
“那也不少挣,今天上午我数着的,你挑了九个来回,这就是……九块?”
“刘头给了我个整……他说……我表现不错……不容易……”杨和低下了头。
“走吧,去跟刘头说一声,然后……跟我回家去。”
“肘子……”杨和抬起头:“我……你帮我够多了……”
“我妈昨天在江上采样时看到你了,她哭了。”周至说道:“你不跟我回去,那我也不敢回去,我就在这儿陪你。”
杨和站起身来:“肘子!”
第一百一十六章 买命
周至也站了起来:“你说我帮你够多了,我到底帮你什么了?我们就是聊天合得来,是哥们儿,然后假期里一起吃住而已。”
“如果这叫帮,那我去你家的时候,不也是这样吗?”
“你以为不是将你当做榜样,我特么现在就能知道努力?”
“你以为就我一个人,去省电视台就能够随便打动池姐姐?打动老台长?我特么有那么大的面子?”
“他们是被你打动的!他们希望你能够好好学习,把精力都用在学习上!”
“你要不要我今天就写信告诉他们,你现在假期里依然在这里,顶着大下午日头卖泥箢儿?!”
“不行!”杨和脸上变了:“你不能跟池姐说这个!”
“知道不行你还这么做?”周至说道:“你这就是自尊心在作祟。”
“我承认,有自尊是件好事儿,但任何事物都是两面的,讲自尊,那也得分和谁讲,在什么事儿上讲。”
“你跟我讲自尊?跟我妈讲自尊?跟胡大姐赵校长讲自尊?跟池姐姐老台长讲自尊?跟所有诚心希望你好的这些人讲自尊?”
“我们希望你有一天,能够独自站在命运之前,骄傲地宣称——老子终于赢了!你狗日的终究输了!”
“那才是你讲自尊的对象!我告诉你和尚,我们所站的地方,是在你后面,而不是在你前面!”
“你龟儿的那点自尊,跟我们讲!不!着!”
看着周至一脸的责备和心疼,杨和终于认怂了:“肘子……我……我错了,我这就跟你回去!”
“先去跟大伙儿打声招呼吧,我看他们挺照顾你的。”周至笑道:“你混得还不错啊?工头还给你凑整,工友还给你烟卷儿解乏。”
“看来你在这里,还收获了不少友谊。”
“他们都是好人,没欺负我。”杨和也笑了:“那我去跟刘头和李叔说一声。”
杨和朝小吃摊子跑了过去,和那几个汉子说了几句,还向周至这边指了指。
那几名汉子似乎很高兴,还对周至这边笑着招了招手。
周至也和他们招手,然后就看到之前那名汉子抓住了想要跑回来的杨和,从他耳朵上把烟卷取了下来,然后骂了两句,还给他屁股狠狠来了一巴掌。
周至就在心里暗暗夸了一句——打得好!
回到家里,外婆一看两人都惊着了:“喔唷!你们两个钻了灶烘门回来哇?咋黑得敷碳一样?!”
杨和不好意思地对着外婆笑:“外婆,我又回来了。”
外婆停下针线:“泡着茅根苦丁胖大海,你们都赶快喝点。”
“好。”
两人各自灌了一肚子凉茶,周至带着杨和进了卧室,打开电扇,感觉才活过来了。
周至翻出杨和的账本:“我妈那里,你还有一百多块,你这几天挣了多少?”
“也有六七十了。”杨和说道。
“明天我们去蛮州找小六姐。”周至说道:“你这样的挣钱还真是又废马达又废电。”
说完到客厅拿起电话拨了个号:“义兄……哎呀不要鬼扯古经有正事儿……还想着赚钱呐……倒是有个做资本家的机会你干不干?”
“……资本那头你就不要给我吹了,我还不知道你那点底子?!我们说的是生产资料占有的那头……嗯……你家的彩电现在没用了吧?就半个小时新闻你让干爹去邻居家看去!”
“……嗯,我给租金,一天五块!六块不能再多了!嗯……好,放心不会弄坏……”
讲电话搁下:“搞定!”
次日一早,周至就和杨和坐着车到了蛮州。
小六姐如今在家里养胎,烟草铺子已经交给了朱大章的兄弟刘二在打理,朱大章和余三哥则一个忙着张罗灯具店,一个忙着跑业务。
见到周至小六姐就笑得不行:“肘子你这是给卤过了吗?”
周至先将一篓荔枝放下,又从包包里取出来两包卤肉:“别说还真有!夹川烧腊,特意给你带上来的。”
小六姐接过来:“这个好,十字口的还是南关上的?”
“十字口的。”
“十字口的香一些。”小六姐招呼两人进来坐,然后推给两人一个小塑料盒子,一按就从里边跳出来半根牙签:“我们就用这个吃。去把荔枝也拿过来。”
“这两样姐你可都不能吃太多啊,尝尝味道就得了。”
周至说道:“荔枝上火,烧腊上色。别到时候生个跟我一个色的,男娃还好,女娃可怎么整?”
“你瞎说!”小六姐瞪了周至一眼,伸手就想和往常一样拍周至,举起手来才想起大家都大了,才不禁失笑,又将手放下:“东西都给你准备好了,赶紧拿走,看着就烦。”
周至将塑料口袋打开:“就是它们!朱大哥还喜欢玩这个?”
“跟刘二他们一通宵一通宵地玩!”小六姐说到这个就气愤:“老娘这回,直接给他们断了根!”
当天晚上,十字口烧腊摊子背后,又多了一个小小的摊子。
这里摆着两个茶几,茶几上头摆着两台彩电,一台熊猫的,一台日立的。
熊猫的是乔老爷那里租的,日立的是糖酒公司会议室的老摆设,当年《射凋》时期曾经创造过一百人挤一个会议室观影辉煌,如今早已落入无人问津的境地。
电是从边上二轻局牵过来的,这里的烧腊摊子,凉糕摊子,都是用的这个电。也是人家的小创收项目,啊不,便民工程。
小茶几下边有两台红白相间的盒子,上面插着卡带,前面摆着四张小竹凳子,电视上正播放着粗糙的八比特画面,一个平头大汉正在朝前头冲锋,手里的武器biubiubiu地消灭着四面八方扑过来的敌人。
《魂斗罗》。
自来水厂的青工赵三正坐在一边的小椅子上,用手里的按键控制器操控这一个背带裤胡子男奋勇前进,跳管子捡金币踩黄狗,手跟身子一会儿向左边一会向右边,就跟这样就能够帮助到电视里边的电子大叔一样。
“我去这什么玩意儿!我特么乌龟还会飞!我踩!哈哈哈……这尼玛还会丢锤子!哎哟!哎哟!喔豁,锤子了……”
《超级玛丽》。
电音味儿浓重的音乐在街角响起,十字口到河边老路这一段本来就是孩子常玩的地方,很快吸引来了一堆小孩围观。
然后很快就有禁不住诱惑的准备开玩,“叔叔,叔叔……”
“干啥?!”赵三转头,吓了小孩一大跳:“没看到老子正兴头上?!”
“三哥你干啥呢?你可是经理!”周至立即说道:“这是客人上门了!”
“哦!”赵经理这才想起来经营业务,张嘴就吓死人:“两毛钱一条命!三条起!买五条多送一条!”
三个小孩将钱凑了凑,冒着生命危险递了过来:“叔叔,那我们先买三条命……”
生意这就来了,孩子开始前赴后继地走上了征程,然后一一壮烈地倒在了路上。
这是夹川县出现的第一次划时代意义的电子游戏产业大项目——红白机摊子,将夹川小孩们的娱乐消费直接从蛮荒时代带入了电子时代。
当天晚上,两台机器就没有停过,而且几乎没有小孩三条命能够撑过三分钟,排着队给摊子送了四十多块钱。
孩子们散开了,十七八九的年轻人又来了。
半夜还在街上浪荡的年轻人,基本上都和大勇哥赵三他们相熟,周至将这个摊子交给大勇哥看顾,让他安排自来水厂的青工们三班倒。
次日摊子上头还支起了大伞遮阳,这是几乎二十四小时营业。
夹川的夏天比较热,因此夜生活会持续到非常晚,大勇哥他们的摊子也没人敢来捣乱,一天下来,竟然有百多块钱的进账。
本来周至的计划里,每天晚上还要将电视机推到二轻局门卫室拜托大爷保管的,这下都不用了。
生意这么好,大勇哥干脆就在摊子后架上了一张小竹床,晚饭就在那里喝啤酒吃烧腊招呼小青皮,简直乐不思蜀,把好好一个十字路口的下河街,搞成了一个妥妥的治安防控点。
收益大致是三七分,大勇哥他们一天差不多能得五十,周至这里一天一百左右。
收益如此之高,但是周至也没打算扩大规模,只带杨和去看了一眼,然后又带他回来安心读书。
因为这里边也有杨和的收益,糖酒公司破电视机的押金,关大斌开口就要五百,周至将杨和的两百算在了里边,告诉杨和这就叫合伙投资,收益按照投资比例来分。
不过也给杨和打了预防针,这玩意儿也只有短期收益,过半年怕就挣不了啥钱了。
老妈知道这段时间十字口烧腊摊子后边多了个什么吸引小孩的东西,也知道周至在跟糖酒公司关大斌谈租电视的事情,不过压根就没有想过关大斌会答应,以为周至就是瞎胡闹,过几天就消停收场了。
根本就没把两件事情联想到一处。
听说日立牌彩色电视机租赁项目磋合成功,老妈立即气急败坏地上楼找关婷婷她妈,你们家老关你还管不管得了了?这都让他乱来?!
第一百一十七章 老梁
关妈妈赶紧拉着老妈坐下来细聊,不是我们家老关不醒事,是你们家小周太古怪。
老关说押金五百,本来就是想给他来个铁门槛,哪知道你们家周至甩手就拿了出来。
这事儿我跟老关都没敢往外说,我说你们怎么能让周至掌握这么多钱?小孩子给点零花就行了,你们这样娇生惯养,以后杂得了?
老妈就说那你们老关咋就同意了啊?
关妈妈说你那个儿子多会摆龙门阵你自己不晓得?老关是遭他说晕了,回到家头来都还在滴咕什么先赊后结,送货上门……魂都快没了遭我吼回来的!
话才说到这儿,就听见大勇哥在二楼跟外婆问好的声音,然后听见外婆说大勇你咋拿这么多东西来?你要不得。
老妈只好跟关妈妈暂停,下楼来就见到大勇哥买了一堆的卤牛肉卤鸭子卤鸭翅膀猪头肉摆了一桌子。
“大勇你这是干啥?”老妈直接开骂:“你一个月才几个钱?你幺叔知道你这么花非得骂死你!”
大勇哥嘴上来不得,东西撂下转身就跑:“谢谢肘子安排,这就是个意思,幺嬢你忙我走了……”
“喂大勇!大勇!”
老妈哭笑不得,来到屋里没发现自家儿子,倒是杨和这几天努力挣表现,在那里做题:“和尚,肘子呢?”
“肘子他买了个游泳镜,跟文玉闫霄他们游泳去了。”
“你怎么没去呢?”
“肘子说我得把拉下的功课补上。”
“和尚最乖,不像我们家肘子。”老妈就在周至的窗边坐了下来:“你们最近又在干啥呢?糖酒公司那电视机,拿去干吗了?”
杨和早就想招了,这一天啥都不干就能挣四十,从现在到开学就得两千,这账算得心头打鼓,现在老妈一问,立刻全倒了出来,彻彻底底坦白交代。
“两台破电视放那儿,一天能整一百多?!”老妈就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我辛辛苦苦给小六的烟摊子做一个月的帐,赶不上人家一天?!
“肘子说今后一段时间……拿手术刀不如拿菜刀,搞导弹不如卖茶叶蛋,不过……小孩子的钱永远最好赚……”杨和将红白机摊子的运作方式和盈利规模给老妈讲完,最后才总结归纳。
“你可不能听他这些乱七八糟的混账话!”老妈说道:“等他回来我教育他!”
不过看向那堆卤菜倒是心安理得了,大勇那头组织管理,一天能拿二十,三天就是自来水厂一个月的收成,能够想到买点卤菜孝敬一下幺嬢幺叔,也难得这孩子长心了……
然后又想到,那个摊子不管是不是肘子说的短生意,最起码杨和读完高中的钱算是一次拢够了。
才觉得舒心又想到另一个问题,不觉眉头又皱了起来。
杨和这边另说,肘子那边,一个假期整到手三千那还得了!
等到周至晚上回来,老妈开始逼供,周至听到老妈跟杨和的这个算法,不免啼笑皆非,钱哪里就这么好赚!
现在的小孩子们厉害着呢,这才几天连几款主打游戏调出三十条命方法都摸索出来了,还有三条命能玩半个多小时的,不过那种高手基本上会被大勇哥他们调整为限时模式,但是总体水平还是有极大提升的。
相应带来的就是收益大幅缩水,两周以后就会进入微利模式。
当然这个微利那也不是自来水厂青工的收入能够相比的,预估下来自己这里最多一千,杨和那里最多七百,大勇哥那里最多三百多。
不过微利模式的持续时间会比较长,毕竟现在的游戏机还很贵,要一千多一台,真正没法继续的时候,是国内翻版机和盗版卡带出来之后,游戏摊子才会如雨后春笋般的出现,那就到了应该收摊的时候了。
而且开学之后客户也会锐减,只有周末才能够大赚,所以这一个多月只能叫做“横财”。
听完解释之后老妈才算是松了一口气,不过还是狮子大开口:“肘子,你看现在你也能够挣钱了,家里自从外婆回了一趟古井乡后,经过夹川前来看望她老人家的亲戚更多了……”
“所以我也应该加入进来,应该每个月给家里交一百元的补贴,作为对老妈这个家庭会计的支持!”
这个妥协周至是能够接受的。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妈可没有逼你啊!不准去你二嬢那里告状啊!”
“开什么玩笑,我这是受老妈你光辉伟大的人格所感召,自发自愿地行为,在二嬢三嬢那里,我还要夸你呢!”
“这还差不多……等一下!夸也不行!”
……
……
同样的两代人聊天,在一班体育委员梁红同学的家里,也正在进行着。
“老梁,今天的饭菜是我亲自为你下厨做的。”
“哦是吗?女儿今天怎么了?”
“我才是你老娘!长大了还没点规矩了!”梁妈端着一本苦笋酸菜丸子汤从厨房里出来:“可不是她做的,就是熬汤忘了关火,水都要加二回。”
“妈——我跟老梁要说正事儿!”
“你消停啊!你爸好不容易回家吃饭一回,你就不能让他好好歇歇?!”
老梁是县体育主任,如今全国都还在基本解决温饱阶段,如夹川这种地方,甚至还在为了这个目标而努力,远没到后来“全民健身”,大造设施,赶猪出圈的时候,所以财政上几乎不可能予以什么支持。
但是夹川的体育设施相当完备,有如古罗马斗兽场那样的露天灯光篮球场,有榕山夹川两个游泳场馆,有夹川中学跟着沾光的标准四百米环形跑道体育场,每年有各行各业职工参与的乒乓赛,羽毛球赛,篮球赛。
夹川在去年甚至被评为了全国体育先进县,老梁还是全国体育先进个人,可以说是全心全意热爱这一行,到处去求熟人跑关系要政策,活生生让夹川体育设施和事业,比周围诸县高出了不止一个台阶。
这件事情其实也给县里带来了好处的,所有行政干部都得了一笔小奖励,老梁也因此调了一回工资。
这个过程也付出了代价,那就是忽略了家庭,忽略了女儿的成长过程,这也让老梁时感愧疚,因此格外地宠爱梁红。
事有反常则为妖,梁红什么性格老梁清楚得很,“旦辞爷娘去,暮宿黄河边”,那才是这宝贝女儿说到就能做到的一贯风格;
如今“珠落玉盘丸脱手,还劳窈窕作羹汤”,这尼玛就是要出大事儿。
胸有惊雷面若平湖,于是将拿起的快子又放下:“幺妹啊,有事儿我们就说事儿,你不要搞这些来吓你老爸,好不好?”
“二班有个闫霄,爸你知道不?”梁红倒是挺直接。
“知道,小伙子挺帅气,你们年级踢球踢得最好的,有点灵性。还是校队的前锋。”
“他跑得也快,四百米和三千米都只差一点点就摸到二级,只要稍微加以训练,两项入二级都没有问题。”
老梁更加的心惊肉跳:“你……跟我说这个是啥意思?你该不是想告诉我……”
“告诉你啥?”
老梁心里已经感觉自己摸到了真相的边缘,自家女儿算是承继衣钵,对体育非常爱好,文科班上运动会的顶梁柱子,没事儿放学还和男生一起踢足球,还踢得男生们都服气的那种。
等等……踢足球……这就算为了共同的爱好,走到一起来了?
“你们……没……早恋吧?”
“老——梁——”梁红怒不可遏:“我们是哥们儿!”
梁妈也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你说运动会的时候,周至找来外班的人为你助威,这个外班的人……不会就是你说的这个闫霄吧?”
“对对!就是他!”
“那就还是……有那意思?”
“没——有——!”梁红觉得自己都快要疯了:“闫霄和我们学校成绩第一,啊这期第二的咏梅才是一对儿!”
“我这哥们儿想搞体育,他有天赋,但是没门路,前段时间不知道哪儿打听到说省体院有个附属竞技学校,想到那儿去学习,托我跟老梁打听一下!”
“你们大人的思想怎么全都这么龌龊!这都想哪儿去了?!”
老梁想的何止才到这儿,他脑海里甚至已经完美地勾画出女儿宏伟计划的路线图……
这是杀人不见血,眼见自家心爱的小子即将要和学校里的学霸成就好事儿,于是先想办法将他俩分开,然后自己将来肯定也要走体育这条线,高三过后再去蜀都与那臭小子会合,既落了人情,有了将来建立感情的契机,又有共同的兴趣爱好和未来工作方向,还都在一个城市……
这叫声东击西假途灭虢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顺水推舟李代桃僵……
等下,到这儿老梁突然明白自己的确是想多了,要是自家女儿能妖孽到这份儿上,那写小说出风头这事儿,还轮得到周远江家那小狗?
“呃……幺妹对不起啊,是老爸想多了。”老梁想了一下:“体院那边的确是有这么个学校,但是人家那也是有要求的,不是什么霉猫烂耗子都要,足球的门槛更高……”
“闫霄真的很有天份啊,速度耐力团体意识都有啊,人家又没有要求一定要踢球。”
“那什么时候就见见吧,还有人家父母的意见呢?”
“明早吧,我们每天都要一起锻炼……”
“你们俩?”
“老——梁!我们是一群人!一大群!”
第一百一十八章 慢式自由泳
结果都等不到明天一早,吃过晚饭不久,老梁就在游泳池见到了闫霄和周至。
闫霄扭着周至要教他自由泳,哪怕下午刚在河边过了瘾,又拉着周至来到游泳馆。
有了竞赛泳镜,周至的自由泳姿势变回了标准的“全浸”式。
这个泳姿的好处关键不在快,而在慢,能够用一种打太极的感觉,用标准动作,将身体保持在水面上,还能保证相当的前进速度,换句话说就是舒展,轻松,高效。
将动作放慢后,对于体验水感,纠正姿势,领悟技巧的好处,那是不言而喻的。
但是游泳和别的项目不一样,好些初学者动作一慢那就要下沉,然后氧气耗尽动作中断,这对领悟泳技来说是非常不利的。
游泳馆才拉起了灯光,这个暑假刚开了夜场,这里有出安全风险的可能,因此老梁很上心,吃过饭就带着女儿来游泳,顺便关心一下场馆的日常安排。
路上老梁还教育梁红:“你现在是大姑娘了,踢球跑步我都不管你,跟男同学下河游泳还是要有点忌讳,好些不要脸的十六七都敢光着勾子下河,你看见了不好……”
“切!稀罕看他们一样!”梁红表示不屑。
老梁心里就又开始打鼓,女儿这话背后的意思,是她到底还是看过?
然后就在泳池里看到了一个奇怪的迹象,一群着急忙慌水花四溅的野路子里边,有一些县游泳队的高手也在练习,高手们速度都很快,占了两条泳道游来回。
但是有一个异类,那动作非常标准,但是非常慢,慢到就跟五禽戏太极拳一样,但是泳姿状态却保持得非常好,感觉哪怕是这样游一天,都和散步休闲一般,不会疲累。
再仔细看,这个泳姿腿部几乎不怎么用力,拖着轻轻打水只用于保持平衡,整个身体包括头部,几乎全部保留在水平面下,只在第三次侧身的时候带出水面,露出嘴部换气。
换臂的动作也不是普通的后交叉,而是前交叉,直臂能够等待划臂出水伸直,变为两臂并列前伸,然后在慢慢侧身,带动之前的直臂变成划臂。
这个双臂前伸的时段,就是肌肉放松的休息时间,难怪这小子游起来这么轻松,因为每个动作循环的中间,都有一个休息期。
“主任。”游泳队的教练来到老梁的身边:“那小子有点门道。”
全浸式自由泳如今还没引入中国,但是不妨碍专业人员看到它的价值。
这玩意儿可能对竞技提高用处不算特别明显,但是对于新手熟悉水性,增加自信,体验领悟,绝对具有非凡的好处。
“幺妹,去把……”老梁正要叫女儿把家里珍藏的便携摄影机取来,那是国家体委给全国体育先进个人的特殊奖励。
就好像奇人老师蒋有禄制作的金斑喙凤蝶标本,荣获国家二等奖获得一支猎枪作为奖励一样,那个摄影机也是老梁的特殊荣誉,平时都不大让人碰的。
然后就看到自己女儿跑到了泳池边,等到那个慢动作小子抵达泳道尽头的时候,突然伸出光脚丫,一下就给那刚要冒出的脑袋给重新踩了下去。
随着女儿咯咯的爽朗笑声,那小子的脑袋再次从水里冒出头来:“红姐你干啥!岸上干不过你,有本事儿你下来!”
“下来就下来!”梁红将身上的大体恤一脱一扔,露出里边的泳衣和挺拔的身材,后退两步向前奔跑,然后朝着周至所在的地方就跳了下去:“压死不管!”
“靠!”周至和老梁同时发出一声惊呼,然后老梁就见到水里那小子一个勐子加两个快速打腿,就朝另一条泳道钻了过去。
头上顿时就顶上了一脑门子的黑线,自家这姑娘,跟男生可也太不见外了!
这样不好,唉,很不好……
撑着黑脸来到泳道边上蹲下身子看着相互泼水嬉闹的两人,老梁阴恻恻地问道:“幺妹不介绍一下?这位就是闫霄同学吧?”
“啊他不是,他是肘子!”梁红扭头回答,结果周至的攻击还没结束,梁红头上又挨了一泼水,立刻尖叫着转身反击:“闫霄还在半道上呢,喏,那儿呢!”
周至已经见到老梁面色不善了,也不敢再和梁红嬉闹,在水里飘着:“梁……伯……啊咕都……”
却是被梁红伸手又按了下去。
“幺妹!”这下就连老梁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又不是闫霄,你淹人家干啥?!
梁红终于收手了,周至这才再次冒出头来:“……伯好……咳咳咳咳……”
“起来吧,我们聊聊。”
周至这才和梁红一起往泳池边爬,周至先上,正要跟老梁鞠躬,结果梁红在下面伸手:“肘子你拉我一把啊!”
老梁脸上顿时又有些不好看了。
迟来的闫霄终于赶到,在梁红大腿下面一托,大喊一声:“红姐我来帮你!”
这下梁红倒是上来了,老梁的脸顿时就变成锅烟墨,恨不得将这小子当场摁死在游泳池底下。
女孩子的腿是你小青勾子能随便摸的?!
不由得暗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来到泳池边上,这里摆上了一些塑料桌椅,还有个卖饮料凉糕冰粉的小摊子,已经开始有了一点后世游泳池的样子。
“坐。”老梁将一把椅子拉开,才发现闫霄的个头身材样子都不错:“听幺……梁红说你很能跑?长短都不错?”
“这个假期里一直在练,感觉又快了一点点。”闫霄说道,现在他才知道面前这位是夹川县的体育大老,知道自己刚刚干了傻事儿。
“你明天早上到操场来,我们测一下吧,看看成绩再说。”
“嗯,谢谢梁叔叔。”闫霄还是机灵,没有像周至那般按肤色取人,知道把老梁的年纪往小了喊。
“你们都坐呀!老梁请我们喝汽水儿吧?”梁红倒是大方。
“你去给同学们拿吧。”老梁又看向周至:“你就是周至。”
“是,梁叔叔好。”周至也学乖了。
“你的自由泳跟谁学的?”老梁问道:“怎么别人都往快了游,你偏偏往慢了游?”
“呃……”周至这才想起来自己这个自由泳和现在大家采取的姿势有些不太一样,跟没想到老梁竟然能够关注到这上头了:“这是我自己漂出来的,我不是游泳队的,图的是熟悉水性,不累,轻松。因为我们暑假经常下午下河,要玩到晚上七八点才上岸。”
“你们倒是会玩……”老梁不禁乐了:“这样,明天上午你们一起过来,小闫那里我们测一测速度,看看到什么水平了。你这个……‘慢式自由泳’,让我拍一段儿,给市里和省里的同志看看,有没有价值。”
“那你们继续玩儿,我还得去看看灯光,就这样说好了。”
“好,谢谢叔叔。”
走了两步,老梁看到自己女儿用两手箍着三个插吸管的可乐瓶,正朝这边过来,不用问,那就没自己的那份,叹了口气转头:“你们现在都大了,有些事情跟小时候不一样了,还是要稍微注……”
话没说完就见闫霄和周至一个翻身朝两边躲闪,然后撒腿就跑。
接着就见自己女儿将一个汽水瓶放在地上,剩下一手拿一个,压着汽水瓶的口子就追了上去。
瓶口只留了条缝,两股汽水泡沫正从里边呼呼往外喷。
女儿爽朗的笑声传遍了整个游泳池:“躲什么躲!一会儿跳水里就干净了!肘子闫霄你们都给我站住……”
老梁只好拿起女儿放在地上的那瓶可乐,叼着吸管抬头幽怨地看天……这事儿吧,好像……真怨不着人家俩小子……
第二天一早,大家来到大操场,老梁拿着本子秒表,嘴里叼着口哨。
口哨一响,一群人全都冲了出去,不过都是为闫霄呐喊加油助威的。
闫霄跨着大步,过了两百五十米后竟然又来了一个小提速,冲过终点时,老梁报出了数字:“五十二秒八九!”
“也!”梁红穿着运功背心和短裤,刚刚也跟着冲过了终点,抓着闫霄的手举高,在那里直跳:“成功了!”
小伙伴们一个个冲过了终点,周至感觉自己已经快要死了,弯腰用手撑着膝盖:“呼……呼……多少?”
“五十二秒八九!”梁红喊道:“跑进五十三秒了!”
“五十……呼呼……三秒……进二级了?”
老梁将秒表清零,对闫霄说道:“小子,再来个五千?”
梁红也跟着站到了起跑线上:“我先陪闫霄四圈,你们一会儿来陪。”
“好,我接红姐,也陪四圈!”方文玉说道。
“那我……”杨和还在斟酌,周至抢答:“和尚也陪四圈!剩下的,我包了!”
五千米的优势闫霄更加明显,在跑完四百米后立即开始五千米,都跑进了十六分。
周至只负责陪最后两百米冲刺,结果都被闫霄甩下了老大一截。
作为一个野路子选手能达到这成绩,老梁也非常满意,这绝对是个体育好苗子。
第一百一十九章 成人礼
不过这娃除了足球比赛竟然没有别的比赛成绩,现在要推荐那也有一摊子的事情,比如申报以往成绩就是个大麻烦,还有家长那边的意思怎样也两说,老梁想到这些也不禁头炸。
不过再头炸也没有去省里市里哭穷要经费头炸,就是时间操作上有些紧迫。
好在竞技学校要求不那么高,短跑长跑都能进二级,而且有过团体项目经验的苗子,在那边应该很受欢迎。
这事情上自家女儿还算是靠谱,的确没有推荐错人。
太阳已经出来了,光线很好,老梁还招待了同学们一回,吃过豆浆油条,又拉着周至去拍摄“慢式自由泳”。
这一次周至的花样就比较多了,比照着自己研习过的教学片,从踢腿,侧身,逐渐加动作,还和闫霄一起拍了辅助和牵引。
最终才是自己上,拍了几段正常泳姿。
其实还有一套蛙泳动作,也是后世才研究出来的东西,动作里有些蝶泳的姿态,不过蝶泳周至自己就没游出过花儿来,因此也就没有拿出来现眼。
老梁和周至在那里拍,小伙伴们就在一边学,都是长期在赤水河里养出来的水性,等到一上午拍完,如闫霄、方文玉这种,已经可以用自由泳的泳姿在长池打来回了。
这个效果让老梁非常满意,对于将这套方法作为自由泳普及的推广项目,有了更大的信心。
之后就不再有周至的事儿了,抓几个游泳队的高手过来,专业的事情,最终必须交给专业的人去做。
临到开学前两周,学校通知,要求参加游学的二十个同学提前到校,参加培训学习。
夹川中学和省重点的差距是明摆着的,赵尚中对同学们的要求,那是不丢脸就算赢。
但是即便要求如此之低,赵尚中心里依旧不落底,好在假期里去省上参加交流的教师先遣队们回来了,那就趁热打铁,给娃子们提前开小灶。
最高兴的应该是江舒意,能够名正言顺地提前到学校,不用再孤零零一个人呆在榕山了。
文科班的四个人都熟悉,就是张路比较腼腆,平时除了学习很少有更多的交流,和周至那也是聊三国和球赛的时候更多。
张路最后还是留在了文科班,和穆如云的思路是一样的,就是利用自己数学的拉分优势,先挤进大学再说。
这次游学全都是免费的,甚至包括了这次“提前培训”的午饭和晚饭,还都是坐圆桌吃小炒。
仅凭这一条,就能够看出赵尚中对于这次游学的重视。
开学的前三天,赵尚中还组织同学们一起开了一个座谈动员会,给大家加油鼓劲。
当然赵尚中也没有往死里碾压小伙伴们,开完座谈动员会后,给了大家最后两天假期。
正好闫霄赶了过来,肘子你说过的那什么成人礼,咱们是不是该办了?
对哦……周至这才想起来,之前的安排里还有这一茬。
……
……
从操场公路后的树林下来,走不了多远,河边就会出现一根粗粗的钢管,那是蜀川向泸天化、川天化、赤天化输送天然气的管道。
管道在红水河边上有个九十度的转弯,经过两个高高的桥墩横跨红水河抵达对岸,然后再跨过习水河也就是夹川人称呼里的高洞河,连接到马街,通往榕山镇的川天化。
在树林里找到钢管,小伙伴们跳了上去,开始沿着钢管往河对面走。
这里只是“辅道”,钢管直径有一米多,下头就是地面,周围的树比钢管还高,除了男孩子,女孩子们也一样不怕。
都是同学,这回队伍里还多了梁红和张路,还有另外几个也要选送游学的男生。
钢管是一直保持水平状态的,而河边的地形却是陡坡,钢管伸出一段后,便开始与下方地面渐渐拉开了垂直距离,很快,“桥面”就高过了周围的树冠。
走到这里,便算是进入了钢管桥成人礼的起点位置,张辛夷、江舒意、叶欣、何咏梅她们几个女孩,就再也不敢往前了。
钢管的直径虽然有一米多,但是因为是圆弧的形状,因此只有最顶上那三十多厘米较为水平的地方,可以落脚。
两侧虽然也有护栏,但是那护栏只到腿弯,而且使用细钢条焊接的,不但矮,还非常的稀疏。
你要是弯腰扶它,不但走路不方便,而且视线难免会向下看,那更加吓人。
虽然现在还算是在丰水期,可是钢管离河面垂直距离依旧有七八层楼高,在空旷的河面上,那种相对高度的视觉效果,比数十米高度都还要震撼。
好在这里边有个渐渐变高的过程,男生们简单商量了一下队形,开始继续朝前走。
闫霄、方文玉打头阵,杨和、穆如云和其余几个男生算中间,卫非、张路、几个胆小鬼排尾巴,周至押尾巴,当个“吆鸭儿”的。
等到队伍全都开拔,一个身影突然窜到了周至身前。
“我靠红姐!这里已经比树高了!”周至给这一下吓了个不轻:“你刚刚那一下很危险!”
“还有,这是男生的事情,你掺和进来干啥?”
“凭什么钢管桥就只能你们男生走?!”梁红表示不服:“对面阿姨进城挑粪卖菜不也常走!”
这倒是事实,对面村里的人也常把这里当做重要的交通设施,日常也在走,村里的嬢嬢和姐姐们走这个,就跟体操运动员走平衡木那般简单。
甚至还能够挑菜背背篓。
不过那是人家从小练就的本事儿,和现在上桥的这帮子不一样。
“红姐就是威武霸气!”周至竖起大拇指:“巾帼不让须眉!”
梁红手里还拿着一根木棍,不停地敲打着钢管和边上的护栏,吆喝着前面的卫非:“飞机你快点!你看前边都走老远了!磨蹭啥呢?!再不走我捅你了啊……”
卫非无奈,只得战战兢兢的向前:“别别,红姐你让我慢慢来……”
随着前行,江岸开始下沉,钢管离地面越来越高,很快就进入了最危险最可怕的一段。
桥下的景物都变得小了很多,脚下就是江边的小路,石头,还有一些树冠。
这一段之所以最可怕,是因为要是走到了河面上掉下桥,那是落入水中,人还有可能活下来。
而从这里掉下去,那就是直接摔死在石头上。
卫非脚已经软了:“红……红姐……”
梁红铛铛铛地敲着管子给卫非打气:“飞机别看下面!抬头,看前面张路的背影!这样你就不怕了!”
“我就在你后边,别怕,伸手就能抓住你。”
其实梁红自己都在害怕,但是团队精神让她知道现在同伴需要的是正面的鼓励,这让跟在梁红身后的周至,又对红姐高看了一眼。
体育运动和集体活动的精髓,就在这里。
“加油啊飞机,对面荔江村的大白花桃子,现在可是熟透了的时候!”
“那种桃子一碰一包甜水,都能把手指头缝粘住,就因为一碰就坏,所以没法挑进城里卖,我们在桥这面,压根就吃不到。”
“真哒?!”听到这个卫非开始觉得自己能行了。
“你抬头看对面啊!”周至喊道:“看到竹林背后树上那些点点没?”
卫非是眼镜,有些看不清楚:“你狗日当真不哄人?”
“我啥时候哄过人?那边的桃子开白花,叫七月桃,桃子六月的补气,七月的养人,八月的生津甜死人。”
“虽然七月上市,但是在树上一直留到八月的这种,才是最好吃的。”
“哎呀飞机你快点!”这下就连梁红都开始着急了,开启了“吆鸭儿”模式:“不搞紧大桃子都被抢完了!”
“就是,卖又卖不脱,吃又吃不完,只要我们过去,可能都不需要花钱……”周至在后面搭话。
卫非脚下的步子不由自主就加快了:“难怪几爷子走这么着急……喂——等下我们——”
很快就来到了钢管桥的第一个严峻考验——桥墩。
钢管桥有两个高高立起的巨大红砂石柱作为桥墩,用条石粘砌而成,河两边一边一个,呈扁圆柱型。
钢管来到这里拐了一道弧线,绕着桥墩画出一个半圆,然后继续向河对岸伸去。
而护栏却没有转向,脚下的钢管则变成了一道稀疏的细铁梯,用角铁作为梯条,相隔大半米一根,一个人从梯子两极中间掉下去那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铁梯下数十米,就是乱石江滩。
人到这里就得蹲下身子,两手抓着扶手,一步步从那相隔颇远的铁梯上爬过去,爬到桥墩上,然后又从另一侧的铁梯爬上钢管,继续前进。
这个过程中眼睛必须盯着身下的铁架子和铁架子数十米下的江滩,那可是相当刺激的。
上一世工作之后,周至和同事们在陕西支援系统上线,爬华山的时候体验了一把长空栈道,鹞子翻身,几个勇敢的同事都打了退堂鼓,过去的两个也脸色苍白,他们问周至为何不害怕,周至笑着说这样的刺激小时候就已经体验过几回了。
华山栈道虽然高度比钢管桥高很多,但是脚下的木板和手里粗粗的铁链,还有崖壁可以依靠,给人心里的安全感远比过桥墩要强烈。
走钢管桥,在夹川十几岁的男孩心里,就是代表着从此以后,将拥有无惧危险的勇气,克服恐惧的魄力,挑战困难的信心。
夹川男孩子们的成人礼,也不是轻松能够完成的。
第一百二十章 桃园
尤其是对于卫非来说。
小伙伴们都已经胆战心惊地爬过了那道危险的铁梯,正在桥墩顶部的椭圆形平台上欣赏红水河两岸美丽的风景,收拾刚刚紧张的心情。
江舒意张辛夷她们女孩子已经沿着小路,也来到了桥墩的下面,正仰着头和平台上面的男孩子们喊话。
闫霄趴在石头平台上面,爬向边缘,露出脑袋让下面的人能够看见自己,还挥着手,收获一波牛牛牛的称赞。
方文玉和穆如云站在铁梯的边上,准备接应最后三人。
卫非的心都快要跳出胸腔了,他的个子本来就小,因此作为落脚点的细细角铁之间的空隙就显得尤其宽大。脚刚放在第一级铁梯上,就感觉下面的深渊有一种吸引力,伴着呼啸的河风,想要把自己拉下去一样。
“龟儿几爷子整老子……龟儿几爷子整老子……”卫非一边哆哆嗦嗦地抱怨,一边胆战心惊地抓着两侧的铁护栏,左脚换了换右脚,感觉怎么都够不到再下一级的角铁横杠。
“飞机你得站起来,屁股先要离开钢管!”梁红在后面出着主意,还拿木棍戳卫非的屁股:“加油!”
“红姐你开玩笑……”卫非都要哭了,小眼睛里明显有泪花在闪动:“说得轻巧!你以为我不想?!”
“你先两手换着朝前抓!尽量往前够!”周至也在出主意:“还有,两手两脚,必须保证有两手一脚或者一手两脚,处于固定状态,这样就没有危险了,这叫三点固定!”
“诶?!”理科狗似乎在脑子里边过了一遍算法,然后物理和数学定律的强大思维,似乎最终战胜了肾上腺素带来的生理效应:“肘子,是这个道理诶……”
终于,卫非实现了第一次跨步,身材短小的好处这下又体现出来了,抓扶手显得比闫霄舒展了太多。
来到接近桥墩的地方,方文玉和穆如云伸手抓住卫非的衣服袖子,将卫非接应到了桥墩上。
梁红是体育健将,更是所有人里边最灵巧的一个,下到桥墩的动作最为轻松,所有人都对梁红翘起了大拇指,闫霄更是送上定格的吹捧:“要不我们叫你红哥得了,还叫啥红姐啊……”
前一世这桥周至过过好几次,现在依旧有些心理压力,但是在小伙伴里边算是压力最小的,最终也安全上了桥墩。
桥墩上看风景其实也相当不错,周至环顾了一下:“其实这里还是个读书的好地方。”
梁红直接否定:“有病吧跑这里来读书。”
“红姐你这就不懂了。”周至还打算耐心解释:“我们蜀川,有江油、彭山的李太白读书台,有广元的司马光读书台、有崇州的剑南西川节度使段文昌读书台,都是这样险峻高拔,视野开阔地方。”
“所谓山中犹有读书台,风扫晴岚画障开。华月冰壶依旧在,青莲居士几时来……”
“不听不听和尚没正经……”红姐已经开始攀爬对面的铁梯了:“这回我来打头阵,飞机实在是太磨人了……”
杨和刚刚也在为这里奇异的景色所陶醉:“红姐我哪里不正经……”
重新走上钢管桥,大家的心态便放松了不少,一来下面换成了河面,虽然摔下去一样生死难料,但是很奇怪,心理压力就是小了很多。
加上经过了刚刚铁梯的考验,心理承受能力本身也强大了一层。
走到河心位置景色更是宜人,正好一条拉煤的机动船,拖着长长的拖船队伍,从上游驶了下来。
闫霄已经开始解裤带,边解还边计算:“如果咱们从现在开始撒,估计能够从机动船头一直淋到最后一只拖船的船屁股,要不咱们一起试……”
一扭头见到红姐手里的棍子抽得呜呜的,吓得裤带一紧:“靠都忘了这儿还有一女的!”
梁红扭头:“你们要撒就撒,我先走了!”
闫霄见梁红走了,对小伙伴问道:“干不干?”
周至想了一下:“你能保证红姐一会儿不突然回头吓唬我们?”
闫霄也认真想了一下:“放弃。”
于是队伍又跟着梁红继续前进,还不忘和岸上的江舒意她们打招呼。
终于,所有人又跨越了第二个危险桥墩,之后越走钢管就离地面越近,在竹林边上顺着钢管滑到地面上,大家对着对岸的女生又蹦又跳:“喂——我们成功了——”
对面女生们的小身影也在对着这边招手:“给我们带桃子——”
桃园就在竹林的后面,那树是老树,以前也没有修枝和控高,树冠最高能到十来米。
桃园是一对老夫妇所有,住在桃园边的泥墙草屋里。
桃树下大部分地方是草坪,也有几畦菜园,还养着一些鸡鸭。
可以想见,这地方的三月会有多美,如果这还能坚持保有十五年,再添上一条渡船的话,绝对会成为夹川独特的一景,春天里游人如织,桃子不如桃花赚钱。
但是看着这架势,是等不到那时候了。
见到周至他们一帮二大娃娃过来,老夫妇就知道是来吃桃子的。
现在的民风还相当的醇厚,老夫妇告诉小伙伴们,六月七月不要过来祸祸桃子,不过这八月的熟烂桃,就不收大家的钱了,随便吃。
主动给大家找来梯子,竹竿,接桃子的篷布,还请大家进屋喝水。
其实底部的桃子都被收得差不多了,剩下的是顶部日照条件最好的,但是因为太高,老夫妇够不到,只能让它们烂熟在那里,或者掉下来便宜了鸡鸭和猪儿。
方文玉和穆如云架上梯子,闫霄就爬了上去,然后将竹竿顺了上去。
这只是第一波,然后梯子又架到另一棵挂果较多的树上,这回周至爬了上去。
就这样大家分作了三四处,开始拿杆子敲打桃树枝丫。
那些熟透了的桃子纷纷坠落了下来,有一个正好砸在了仰着头的张路头上,立刻爆成了一包果酱。
“嘿!头球!”张路倒是不以为意,伸手一抹额头,然后往嘴里一捋:“好甜啊!”
梁红没有参与到摘果子行动里边,而是一手抓着一个桃子,一边啃一边指挥树上的人:“闫霄左边一点……竿子下面,别伸这么长……下面有串大的……就那里就那里,快敲快敲……”
桃子不断从树上掉落下来,很快牵篷布的小伙伴都改成了单手,另一只手都抓住桃子边啃边仰头看。
等到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剩下的桃也足够对面的女生们吃了,周至才将竹竿架到桃树的枝杈上,顺着竹竿滑了下来。
结果大家才发现没有带容器,周至干脆找老夫妇买了俩背篓,靠着竹林的产出编竹器,本来也是老夫妇的生计之一。
稀眼背篓很便宜,才两块一个,夫妇俩又帮周至找来稻草,一层稻草一层桃子的垫上,尽最大的可能让桃子能够保存完好。
知道一会儿这群娃背着桃子爬铁梯恐怕要经受考验,老头还取来两张塑料布给背篓口子盖上,用竹篾大致编织了一下,免得桃子一会儿掉落出来。
这对淳朴的老夫妇让周至非常感动,可以想见每年六七月这里会被偷桃的调皮熊孩子们祸祸得不轻,但是他们依旧对孩子们保留着一份真诚之心,这就实在是太难能可贵了。
夫妇的桃园外边还有一圈矮橘子树制造的篱笆,现在上面更是挂满了红橘,那个更是可以免费敞开了吃。
红橘倒是不怕碰坏,但是就连城里都才卖五分钱一斤,挑一百斤进城就算全部卖掉收入也才五块,除去一顿豆花饭还剩下四块,就连摘都嫌浪费功夫。
本来这里离夹川并不远,但是就因为被红水河和高洞河切割开了,连渡船都还没有,所以就成了“灯下黑”,成了夹川发展最晚的地方。
红橘在这里简单尝尝就可以了,没必要带过河去。
临告别之际,周至偷偷在老夫妇竹桌大茶壶底下,压了二十元钱。
找老夫妇俩要了一条麻绳和一根竹竿,小伙伴们又踏上了回程。
竹竿成了运送桃子过铁梯的工具,先过去桥墩上几个人,然后架上竹竿,将背篓套在竹竿上,就可以顺利地滑下去。
从桥墩到钢管同样是这样的办法,不过就要用上麻绳了,将背篓拉上去。
背着背篓爬那个铁梯,谁都没有那个勇气。
桥墩上有几名暂歇的农人大娘大叔,他们就算挑着粪桶走那铁梯都如履平地,一开始还准备过来帮忙,结果见这群娃子为了吃的居然能够这么鬼精灵,不由得直笑,干脆就坐在那里看着他们折腾。
队伍终于又回到了这边,女生们也一路跟着从河边走了上来,两支队伍终于在树林里会合了。
大家一起坐在树林边的土埂上,看着对岸,也看着头上的钢管桥,分享着刚才的紧张刺激和担心,也分享着成功的喜悦。
周至从背篓里取出一个熟桃,用稻草抹去表面的细毛递给了江舒意:“舒意,吃!”
江舒意接过桃子,小手双手捧着:“不用削皮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