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三章 民窑国宝
周至说道:“看来柴叔是留意过青花的人,我也是非常喜欢,正好可以交流交流。”
老柴有着自己的想法:“肘子你自己都说了,宋前无官窑,可这青花乃是明代才有的东西,这个时候已经有官窑了,那自然搞收藏就尽量要朝高标准靠了嘛。”
周至说道:“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明代青花瓷器有着不同于前后的诸多特点,不能僵化地以偏概全。”
“不知道柴叔了解不了解青花的历史?”
“了解,青花最早起于宋元,宋代青花少之又少,元代开始逐渐形成规模,到明代工艺成熟,官窑瓷器在永宣时期达到鼎盛,而民窑……只能说特点鲜明,中后期倒是有不少精品。”
“那柴叔知道这些精品是如何发展出来的吗?”
“感觉应该……大概是官窑的技术泄露出来了吧?”老柴想了一下:“就和现在的技术传播一样,很多国营大厂干不下去,工人技师都到民营厂子里去打工,技术就流传开来了呗。”
“是,也不全是。”周至笑道:“明政府老朱家的匠户制度,对JDZ的窑工可谓是非常刻薄的,早期还好,到了明代中期以后,随着国力的下降,供御瓷器就分为两类:一类是‘钦限’,即御用品;一类是‘部限’,即赏赍品。”
“之所以要这样分,是由于民窑生产技术的不断提高,所产瓷器质量与官窑产品相埒。因此官府经过算计巧加盘剥,干脆让官窑负责烧制部限瓷器,而真正给皇家使用的钦限瓷器,则采用‘官搭民烧’的办法来完成。”
“所谓的‘官搭民烧’,是因为御器厂难以完成宫廷下达的烧造任务,就把一部分瓷器分派给民窑去完成的权宜之计。”
“后来权宜之计变成了一种制度。以太监为督窑官,他会挑选条件最好的民窑,占据最好的窑位,令民窑代烧。烧成后,对成品进行严格的检验,稍有瑕疵就令民窑赔补。”
“而且为了多得赔补,还专将‘细腻脆薄,最为难成’的瓷器交予民窑烧造,一旦烧不好,就要赔钱,或者到御器厂购买合格的瓷器来顶替。”
“明代的官搭民烧制度,是一种非常残酷的剥削和被剥削的关系,但是有一个好处,就是打开了官民交流的一个窗口,开始了互动。”
“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御窑厂的工匠们是最好的一批制坯和绘画工匠,‘官搭’的意思,最早是指的从制胚到入窑选最佳位置搭放,这部分工作都是由御窑厂来完成,民间窑口拥有者只负责烧造。”
“之后就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儿,‘官搭’慢慢演变为‘官督’,那些工人也慢慢演成了民窑的工匠师父,变相地完成了民窑工艺的提升。”
“民窑生产钦限瓷,挑选极其严格,选出最为精致的产品作为钦限瓷器。剩下的,明朝皇室就强行发卖给民窑窑主。”
“虽然有种种弊端,但是民窑的工艺也终于抵达了不逊于官窑的水平。当然了,名家定制也是民窑,老百姓家里咸菜坛子也是民窑,这里边的差别就大了去了。”
“因此需要从里边将精品挑拣出来。”
说完指着桌上一个盘子:“比如这个。”
老柴将盘子拿起来,发现是一个人物盘,底部写着“仁波佳制”四个字。
这就是非年代款,明代青花里标准的民窑特征,即便是器型再优美,画面再精雅,发色再美丽,釉色再莹润,之前都是不敢下手的。
因为难辨年代,更难辨真假。
“这是天启青花。”周至说道。
“小周老弟,再给我们讲细一些。”
“发色釉料这些我就不说了,柴叔应该辨别得出来,我只说这底款的来历。”周至侃侃而谈:“明代中晚期后,民窑青花瓷器中,私人定烧的器皿开始多了起来,这类器物一般都有款识,记定烧者的姓名、堂号或写有吉言,也有带干支款者。”
“定烧的器皿制作都比较精细,说明到了晚期,御窑厂已无法严密控制民窑,民窑冲破了官窑的各种束缚,在烧造技艺上有了改进和创新,开始有能力为一些上层人物或文人墨客定烧瓷器。”
“这类器物底款已经发现的有‘万历李衙置用’,‘万历程廷梓造’,‘玄阴堂用’等字样,其中有两款非常精美,底款是‘仁波佳制’和‘米石隐’。”
“仁波是天启朝的督陶宦官,米石隐又名米万钟,是天启朝着名的金石书画藏家,因此留有这两枚款识的天启青花,都是非常精美的青花瓷器。”
“其中‘仁波佳制’款青花,就是‘官搭民烧’的典型,属于皇帝专用的‘钦限’瓷器,甚至比用作赏赐的‘部限’年代款瓷器,还要高上一等,只可惜,现在识得的人还不多,往往错过好东西。”
“张老,是肘子说的这样吗啊?”老柴听得云里雾里的。
张老点头:“辨识瓷器款识是一门大学问,清代许之衡《饮流斋说瓷》中有所谓‘瓷器有款,肇始于宋’的说法。而黄矞的《瓷史》提出:‘瓷器之年不自宋始,并见过三件带‘乾元年制’的器物。”
“而根据现代研究,事实上瓷器上面刻铭文。最早始于东汉。”
“总体来说,瓷器款识分作朝代款、干支款、供养款、花样款、堂名款、室名款、吉语款、人名款等多种,甚至还有阿拉伯文字和范文的款识。”
“不光民窑,官窑瓷器也经常使用非年款的款识,比如乾隆官窑的堂名款,就有志勤堂、旭华堂、养和堂、立本堂、和晖堂、嘉阴堂、凝和堂、精进堂、致远堂、椿荫堂等四十四个。”
“想想看,要是只认‘大清乾隆年制’这六字,会错过多少机会?”
“仁波佳制、米石隐制,是天启朝青花人命款,这却是无误的。所以同样的好东西,肘子就敢下手,而你们就还能白白放掉。”
说完又叹了一口气:“其实这些款识的瓷器,到现在已经没有剩下多少了,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老柴脸红道:“张老你臊我面皮来着,不就是我们这样不识货的人是多数,除了年款的东西,其余一路糟践到现在,不多了呗。”
第五百二十四章 老餐馆
周至不禁乐了,老柴倒是实事求是善于自我批评,赶紧打岔道:“其实这也是个捡漏的方向,我估计也正因为如此,青花瓷器会成为所有古代瓷器收藏里边,最具有魅力和故事感的门类,会被炒作到难以想象的价格,柴叔你选的这个收藏方向,现在是绝对的价值洼地。”
“这个盘子我要了。”老柴打趣道:“肘子这般能言善道倒是挺适合卖东西的。”
“我真是在给大家推荐好东西,你不要我也没意见。反正张老指定会收。”周至哭笑不得:“刚刚说了,价格张老来定,顺带给掌掌意见。”
张老将盘子再次翻看了一遍:“仁波佳制款天启大小缠枝莲纹青花盘,青料采用石子青,采用双笔混水绘瓷技法,纯净艳丽,浓澹衔接自然,无论器型,胎土,青料,釉料,技法,款识,均符合天启青花官搭民烧钦限瓷器的特征。”
“价格嘛倒是没有准确的参照,如果比照年款天启青花磁盘,如这等品相的盘子,七七年嘉德拍卖过一对釉里红盘子,当时的拍卖价格换到如今,差不多是六万人民币。”
“但那是一对,这是一个;不过这时间又过去了十多年,通胀因素也得考虑进去。故而两相损益之后,以四万这个价格作为参考,我认为是合适的。”
“如果老柴你不要,我就让小费以三万四收进工美了。”
“要!”老柴笑道:“四万就四万,宁愿四万买这个,也不该四百买这天球瓶!”
众人都是大乐,周至也不禁好笑:“乾隆天球瓶,除非捡漏,四百块无论如何是买不到了,报这个价估计是卖家自己也心虚,没敢大坑柴叔你一笔,只算是吃个小亏。”
众人又是大笑。
其实老柴几人的断代目光不如何,依旧能够从一堆文玩里选出这个盘子,主要是审美眼光还是到位的。
剩下的这些就简单了,要不就是民窑,要不就是乾隆以后,价格都不是太贵,三人根据自己的喜好挑了几样,剩下的都交给工美代为拍卖了。
“那就这样。”老柴今天淘到几样好东西心里非常高兴:“今天承肘子让,请得件好东西,今晚我请,小周老师可是行家,那我们安排荣乐园如何?”
“我哪里是什么行家。”周至赶紧摆手:“我就是知道些菜品的故事,具体味道,好些都没尝过呢。”
“理论大师!”老柴笑道:“那荣乐园小周老师肯定知道吧?”
“这个我可太知道了,南馆菜系的大拿啊!”周至垂涎三尺:“今天柴叔出菜,我出故事!”
“那酒算我的,也差不多了,出发!”老费说道。
几人新购的东西也都放在了这里,就这样空着手出来,却见到那个叫小林的姑娘正在给江舒意一行讲解一道织锦。
周至这才给大家相互介绍,除了乔老爷都是大美女,尤其是关妈成熟的风韵之前就让一众大老爷们领教过了,现在当然要一道邀约同去。
江舒意和关婷婷一人手里还拿着一个小瓷瓶,瓷瓶是插花用的小赏瓶,赏瓶外面用极细的竹丝编覆包裹,瓷与竹几乎融为一体,澹褐色的竹皮和洁白的内胆,一柔一刚,非常具有特色。
“诶?你们的瓶子……”
“这是小林姐送我们的。”关婷婷拿来献宝。
现在的人已经不明白这东西是如何玩的了,周至只好耐心叮嘱:“这东西是用来插花的,不过不能插鲜花,只能插干花,枯枝,狗尾草之类……”
关婷婷眉毛皱了起来:“为什么?”
“因为竹丝如果碰了水会吸收,容易导致发霉,因此这种赏瓶也叫‘干赏’,但是也有一个好处,就是打理方便,设计好了放在那儿,经年也不会坏。”
“这样的创意后来被清宫造办发展到了极致,他们用金银,珐琅,玉石,漆木,珊瑚,象牙为原材料,通过各种工艺,将之制作成盆景,堪称奢侈。”
“而在岛国上,也有庭院利用山石圈出范围,里边铺上细石白沙铺,用特殊工具勾画出各种美丽线条,代替水景和山石一起构成庭院风景,称作‘枯山水’。”
关婷婷将瓶子往周至手里一塞:“那交给周至哥哥了,你弄好了再给我!”
老柴在旁边看得高兴:“肘子真是啥事儿都能说出个道道来,这个‘枯山水’的创意,一会儿和我交流交流,我咋觉得办展用得上呢?”
正好想要试一试新换的传呼号,于是周至给江武打了电话,告诉自己和江舒意他们今天要在荣乐园吃晚饭,让他到时候过来接江舒意的时候,给自己打传呼。
江武听周至报了都有哪些人后也没说什么,只问他车什么时候还给自家干娘,然后便挂了。
这倒是给周至提了一个醒,于是又给干娘打传呼。
不一会儿电话打了回来,干娘说今天正好休息,不过师祖祖打电话给她了,要周至明天一早上就得去蜀大历史系大会议室参加重要会议,要周至明天一早去接她。
周至问是不是那个八宝唐卡皮箱和刺青男女婴儿皮革图画有了什么进展,结果干娘也不清楚。
周至也没办法,只说明早去接她,之后便将电话挂了。
现在的荣乐园坐落在骡马市,就在陈麻婆豆腐总店的对面,明显是一个新店,上下两层的格局,装修比较新潮,包厢有点小,也是按照现在非常流行的港式餐厅陈设,让怀抱着朝圣之心到来的周至不甚唏嘘。
他已经对这里的菜品不如何报希望了。
大家入座之后,老柴才说道:“听说这店现在都开到米国去了,可了不得。”
“是吗?”周至一边给关妈,江舒意,关婷婷倒茶,一边说道:“这里以前是不是叫做红旗餐厅?”
“咦?”老柴和老费都是一愣:“肘子你以前来过这儿?”
“这倒是没有,不过红旗餐厅也是有来历的,我正好知道。”
老柴将菜谱递给周至:“那今天给小周老弟来点菜,顺便给我们讲讲蜀都的老言子儿!”
周至将菜谱打开,之前已经没抱的希望,现在却又回来了一丝。
菜谱上赫然列着“红烧熊掌”、“葱烧鹿筋”、“清蒸鸽蛋燕菜”、“干烧鱼翅”、“酸辣海参”、“虫草鸭子”、“鳝鱼笋面”等重要川菜菜品。
“老弟你尽管点,”老柴见周至面带犹疑,以为他舍不得花钱,于是说道:“不要想着给我节省。”
“不是想节省,而是这些菜名都有讲究……”
第五百二十五章 菜系起源
“怎么说?”
“都些都是当年重要的南馆菜,还有,当年荣乐园开有一家面食店,名叫‘稷雪’,这道鳝鱼笋面就是稷雪的特色菜品。”周至看着菜单直点头:“看来这家店子是有点东西,老板或者大厨,可能就是当年荣乐园的真传。”
“真不真传的不知道,”费观笑道:“味道倒是可以。”
“我和老柴来过几回,感觉这里的菜式比外头的高级一些,有些也能单打高级粤菜,就是不明白到底是真川菜还是假川菜。”
“现在既然小周老弟这样说,那自然是真川菜了。”
“是真川菜,不过有些是消失很久的川菜了。”周至笑道:“那我点了?”
“点!”
于是周至点了雪花鸡淖、八宝锅蒸,葱烧鹿筋、清蒸鸽蛋燕菜、酸辣海参、糖醋脆皮鱼、火爆鳝丝、鸡牛汤、猪皮发糕、金丝面几道。
打发走过来拿菜单的服务员,老柴笑道:“来来来,开讲开讲,今天可以亲耳听到《川味趣谈》的作者讲故事,可算是难得!”
周至笑道:“那大家知道,川菜是何时才可以成席,能够登上大雅之堂,成为重要菜系的吗?”
“这个应该老早了吧?明代?”老柴说道:“明代蜀中大出盐,盐商们有钱了就开始讲究吃喝,着名的盐帮菜是不是就是那时候出来的?”
“我觉得可能是宋代。”费观说道:“不然如何培养出苏东坡那样的吃货?宋代蜀中没有经历五代中原那样的战乱,衣食丰足,我猜是宋代。”
“你们都猜得太远了。”周至笑道:“其实川菜能够登上大雅之堂,却是在清代,而且是很晚的晚清,咸丰十一年以后。”
“怎么可能?!”费观不敢相信:“据我所知,宋代蜀江可是大有游宴之风的!”
“这都是能够在历史上找到记录的呀。”周至说道:“就算是唐宋的大席面,其菜品也就那样。”
“烧尾宴是唐代士子登科和官员升迁举办的盛大宴会,韦巨源得尚书,记录下当时的《烧尾宴食单》,列菜品有五十八道之多。”
“这名儿取得可古怪,干嘛要叫烧尾宴?”老王问道。
“因为鱼跃龙门的时候,天雷会降下烧掉它的尾巴,之后便脱胎换骨成为神龙,这就是唐人‘鱼将化龙,天雷烧尾’的传说。”
“士子登科,官员拜相,这也如同越过龙门,因此举办的宴会,就叫做烧尾宴了。”周至解释道:“然而细究那五十八道菜品,食材是极尽山珍海味,水陆杂陈,但是光糕饼点心就多达二十多种,饭也三四种,剩下类似鱼脍和腊肉拼盘的又是好几种。”
“调料更少了,奶,油,酥,蜜,应该还有酱和盐。”
“手法就是煎煮蒸烤炸,以及纯冷盘。”
“这已经是到了顶的宴席了。”
“蜀中在当时的确是有游宴之风,不过从《东京梦华录》里记载过宋人在汴京城开设的‘川饭店’来看,菜品不过是插肉面、大燠面、大小抹肉淘、煎燠肉、杂煎事件、生熟烧饭几种。”
“那书里的这个川饭店,怎么就能够确认是最早的川菜馆呢?”老李问道。
“因为这里提到了燠肉。”周至笑道。
“燠这个手法,就是将肉、鱼以盐和香料腌制之后,入油瓮予以保存,这个做法直到现在在川中依旧存在,就是着名的‘油肉’,‘坛子肉’。”
“很显然,这几样菜品更像是快餐店的风格,不是大席。”
“这可有些出人意料了。”费观说道:“我们蜀中号称美食之区,原来在唐宋之时,还属于美食荒漠?”
“其实也不能这样说,那只是和现在相比。”周至笑道:“不过晚清以前,蜀中饭馆,俗称叫做‘锅锅眼’,就是几排炉灶摆上几十种烧菜,客人随到随添那种。”
“而宴席多是从乡间坝坝宴发展而来的,主营也是‘三蒸九扣’,菜品都在大蒸笼里,客人来点几个扣到晚盘里,加上前菜凉菜和后菜时蔬泡菜,也能成席。”
类似小馆子直到现在也满蜀都都是,众人想想的确也是如此,不由得点头。
费观问道:“那我们蜀中菜系,是如何发展成今天这样的啊?”
周至说道:“说起来啊,还是蜀都人喜好游宴之风带起来的,不过却是在北方的宴席的格局标准引入到蜀中之后,让蜀中人打开了眼界,之后将这个菜系发展到了极致说形成的。”
“清末的蜀都也流行宴请,不过当时高档的宴席,都是大户人家的家厨或家属自办,很多家厨家属都有一手好厨艺,这既是‘私房菜’的前身。”
“清道光以降,自办方式开始式微,代之而起的是包席消费,即委托专业的包席馆上门承办宴席。‘请客何须自设馔,包来延席省操烦。’这首竹枝词反映了当时成都的包席消费时尚。”
“这种宴会不是贪图食物,因此主人设宴请客的地方,不再局限在家里,更加讲究的是环境。这就是宋风的传承。”
“清末的成都,延宴之风盛极一时,无论是官府公宴还是民间私宴,无论是定期的节令宴、雅集宴,还是随意的野宴、游宴,都盛况空前。一批专业承办延席的包席馆,也随着延事的盛行应运而生。”
“城内外共分布着二十余处专门的延宴所,城内主要有:丁公祠、贵州馆、小关庙、叶公祠、西来寺、廉溪祠、海会寺、三义庙相国祠、小福建营遽园及布后街的孙家花园等;”
“城外更不错,有草堂、枕江楼、冯园、武侯祠、二仙庵、双孝祠、白马寺、雷神庙、小天竺、大南海等处。”
“这些延宴所大都环境优美,且各有不同的氛围特点。”
“比如位于方正街的丁公祠,当时不仅有亭台楼阁之胜,且花木葱笼,一年四季,官绅借此宴宾者甚多;”
“位于贵州馆街的贵州馆内,池亭花木也美不胜收,特别是馆内那片梅林,当早春季节梅花盛开时,芬芳四溢,景色宜人,故来此游宴者也不少;”
“布后街的孙家花园,花木扶疏,亭榭错落,池沼蜿蜒,一派富贵气象,当时城内不少绅商人家,常在此举办红白喜事祝寿宴、春酒宴事;”
“南门外武侯祠、枕江楼,是官绅送行之处,他们多选择在此设宴饯别;”
“西门外的草堂,有修竹红梅,不仅景色宜人,且地带开阔,无论是春日游宴,还是夏日纳凉,这里都是一理想的宴宾场所;”
“小天竺有古榕之奇,是举办宴会的理想场所,一年四季都有诗人文士在此雅集;”
“位于二仙庵的双孝祠,花木台榭别是一番风韵,这里毗邻青羊宫,每年花会时节是旺季,‘官绅宴于此者,日以数百计。’”
“可惜现在这些地方不开席了。”老李说道:“不过茶园还是有的,望江公园,文殊院,喝茶都不错。”
第五百二十六章 正兴园
周至笑道:“因为专业,其优越性当然是一般家宴所不具备的。”
“一是就餐环境更富变化,设宴者可灵活根据宴请对象、宴席种类、设宴时间季节、办席规模及喜好,来从容选择不同的延宴所,从而使得宴席与环境更协调,不似普通家宴环境的千篇一律。”
“二是对于主客双方而言,宴席所的气氛都相对宽松,客人身处这样的公共场所,少了身在主人居所的拘泥;主人设宴于专门的延宴所,茶水有专人预备和伺服,一般性的服务也比较配套,这样也省却了不少家中俗务。”
“当然延宴所是有偿使用的,按照当时通行标准,每办席一桌,须付地金五角到一元,除了地金,还要酌情付给当差服务人员些小费,这虽不是定例,却是合乎人情世故的潜规则。”
“然而人心苦不足,在蜀都盛极一时延宴之风推动下,人们希望有更好的餐馆出现,要是能够将延宴所的环境和私房菜的精美相结合,那就是最好的。”
“于是一批专业承办延席的包席馆最终应运而生。其中,最着名的一家,叫‘正兴园’。”
“正兴园位于城内棉花街,原址是华阳县名流卓秉恬老宅,规模不大,却气度非凡,尤其是那黑底金字的店招,书法精湛,十分抢眼。因此这环境就算是有了。”
“初创之时,包席品种很少,不过是肉八碗、九大碗、参肚席之类。直到名厨关正兴到来,将之更名为正兴园,引入北方大宴席的格局排面之后,一举打响了名声。”
这时候菜已经陆续上来了,费观将五粮液打开:“来来来,咱们边吃边聊,婷婷也能喝两杯的是吧?”
周至转头看着身边的关婷婷:“初中生就一杯吧?费叔说的两杯是虚数……”
“实数,现在是假期。”关婷婷给自己争取权力:“明天又不上课!”
说得好有道理,于是关婷婷宽放到两杯。
至于江舒意和关妈倒是没人约束,关妈今日人逢喜事精神爽,甚至开始出击打庄,桃花上脸眼波流转,更加的风情万种,让席上氛围又提升了一档。
江舒意就老老实实在周至身边品酒,吃菜,听故事。
“关正兴是满族人,被入蜀的官员带来的川中,在北方的时候就见过些大场面,是当时蜀中唯一一个能够置办满汉全席的人,堪称首屈一指。”
“因为在官场中颇有人缘,业务也颇得到官员的特别照顾,加之锐意进取,因此自开业以后生意一直不错。”
“随着业务日趋繁荣,实力日渐增强,他不断培养吸纳人才,推出创新菜品,不断丰富包席的档次规格,经过数十年的苦心经营,到了清光绪、宣统年间,其声名影响、实际业务,皆执蜀都同行之牛耳。”
“渐渐的,正兴园与同时代一般包席馆,发展出四处最大的不同。”
“首先是设备设施的配置,俗话说的‘好马配好鞍’,所用碗盏之精细齐备,远非其他包席馆可比。”
“关正兴素好收藏古器,所收藏的餐饮器具尤其多,古色斑斓的瓷盘碗盏,精致的象牙和乌木包银快子,皆陈列于包席馆内,构成一道独特的风景,令当时成都不少上流社会食客们心醉神迷。”
“二是菜品和菜式以精致大气着称,尤其是海味类菜肴,从燕窝、海参、到鱼翅鱼肚,其成菜方式和品种随季节不同而富于变化;山珍野味类菜肴,也有自成一体的烹制方法和成品式样;”
“能做这等菜式的菜馆,店主多为南方沿海一带的人,这样的饭店当时称作‘南馆’,这些菜品也统一称呼为‘南馆菜’,类似今日粤菜在饮食界的地位。”
“正兴园除了继承和发扬满汉全席宫廷菜的特点外,也吸收了‘南馆菜’的精华,并且将之融为一体,同时大力开发本地特有菜品,即使是普通原料做成的菜肴,其刀工也很精致,如通常的‘福’字肉、‘万’字肉、‘寿’字肉、棋盘肉、虎皮肉等,无论刀法还是装盘,都很规整而不失自己风格;”
“汤菜更是结合南馆菜和蜀中‘坝坝宴’对‘高汤’的讲究,集色、香、味、养于一体,一直在食客中享有良好的口碑。”
“第三个特点,就是正兴园独揽当时蓉城顶级延席的最高标准,成了宴席规则的制定人。”
“正兴园在清末曾三度承办过满汉全席,这在当时成都包席馆中是绝无仅有的资历。”
“现代川菜宴席的上菜程序,先上冷盘,再大菜,继而点心,最后水果,便是得自正兴园的传承,一直沿用到现在。”
“最后一条,便是关正兴非常重视人才的网罗和培养。”
“开业之初,即荟萃了不少名厨,如满族的戚乐斋、贵宝书,汉族的周志诚、游炳全等,皆属当时四川餐饮界的厨艺精英。”
“之后还先后培养出了像蓝光鉴兄弟那样出色的川菜名厨,他们的精湛厨艺、精美菜品对于蓉城食客颇具征服力。”
“当时的用‘菜精器美’评价当时的正兴园,绝非过誉之辞。清末傅樵村的《成都通览》中,对于正兴园也给予了崇高评价,称当时成都‘席面之讲究者,只正兴园一处。’”
“可以说正兴园凭借一己之力,直接将川菜宴席的档次拔高到了与当时淮阳官府菜,京中宫廷菜对标的高度,直接带起了一个新派菜系崛起的苗头。”
“古瓷碗盏,象牙快子……”老柴不禁咋舌:“这样的场馆吃一顿,得花不少钱吧?”
“那是当然。”周至笑道:“由于正兴园的‘排场好’、‘派头高’,包席承办费用自然也不菲了,以每席桌为单位计,通常承办收费标准为:一般田席一桌需银二两四五,寻常海参席三两五,海参全席五两,寻常鱼翅席六七两,鱼翅全席十二两,燕菜席十五两,燕菜全席加烧烤十八两。”
“注意啊,这些只是费用,还不包含‘物料钱’,也就是食材的费用。”
“这样的宴席消费规格档次,除了一些大权在握的官场中人,和一些腰缠万贯的富商巨贾,一般人是不敢问津的。
大家一边觥筹交错,一边听周至解说这里发生过的故事,不由得感觉本来滋味不错的菜品,现在又更丰富了一层。
第五百二十七章 荣乐园
老柴问道:“刚刚肘子你问这里是不是曾经的红旗餐厅,你说的这个正兴园,和现在的荣乐园,红旗餐厅,又有什么关系呢?”
周至和老柴走了一个,说道:“因为吸收了南北大菜的优点,集蜀都地方诸家之长,正兴园成了高级宴席的标杆,一直兴旺到了辛亥革命的时候。”
“民国来了,正兴园便停业了,正兴元的主厨蓝光荣,拉着自己的师叔,同为正兴园大厨的戚乐斋,还有两名兄弟,一起开创了以二人名字合称的‘荣乐园’。”
“荣乐园的经营方式和菜品继承自正兴园的传统,主理厨政都是成都素有威望的着名厨师。店址几经选择,最终定在CD市莲桂南路。”
“荣乐园的特点是随堂配菜,送菜上门,同时也能承办高低宴席,从而形成自己的风格。”
“蓝氏兄弟中,蓝光荣善于经营,真正对川菜做出更大贡献的,是他的兄长蓝光鉴。”
“蓝光鉴融南汇北,一生创制了三百多道菜品,三十多种宴会格式,将现代川菜宴席的上菜程序予以固化,将荣乐园开办成川菜第一个现代意义上的,有包间有大厅餐厅。”
“因此当时的荣乐园极度受到达官贵人,市民百姓的推崇,着名抗日将领、川军领袖邓锡侯特别喜欢荣乐园的菜肴,嘱咐每天都多留几道菜,晚上七点,准时由副官来荣乐园拎回去。”
“除了军阀,权要,还有两类非常喜欢荣乐园菜品的人群——一类是大量旅居在蜀都的文人,荣乐园和川菜的很多故事,都在他们的留了下来,其中很多在国内都是比较有影响的,对于川菜的推广提供了不少无形的助力。”
“还有一类就是国内外的外交官,当时米国的领事馆在蜀都,米国外交官非常喜欢荣乐园的中国菜,蓝家兄弟也因此认识了不少外国朋友。”
“还有就是驻外的外交官,他们出发前常常会来荣乐园挑选厨师。”
“这两种情况,也为川菜后来走向海外埋下了伏笔。”
“而蓝光鉴最重要的贡献,是他培养了很多的徒弟。直到今天,荣派川菜,也就是蓝光鉴的那一派,都是川菜的大半壁江山,后来的川菜大师一大半都是他的徒弟徒孙。”
“以制作高级宴席和家庭风味菜肴见长的荣乐园。着名菜品便有刚刚我们在菜单上看到的那些。”
“很多人说到川菜以为就是麻辣,其实不然,川菜中最考验水平的,却是高汤菜。”
“荣乐园各种汤菜制作亦品种繁多,十分讲究,颇有特色,所以我刚刚点了这三道,清蒸鸽蛋燕菜、雪花鸡淖、鸡牛汤,汤汁分为少,中,多三种,都尝一尝。”
“蜀中有句老话,戏子的腔,厨子的汤,原来就是出在这儿!”
周至笑道:“除了红桉,还有白桉,荣乐园还开设了成都有名的面食店‘稷雪’,这次点的这个面,就是当年稷雪的招牌。”
“稷雪就是小雪霰的意思,也叫米雪,蓝光荣很明显是借用了这一层意思。”
“哦?这个有点意思。”老柴笑道:“这是文化人啊!”
“能够结交权贵往来翰墨,估计还是有一定的文化修养的。”周至笑道:“那个时候,能够饱食无忧,专事研究菜品的人,怕是比做学问人还要稀少一点。”
众人都是莞尔,听起来匪夷所思,细想竟然真是这个道理。
“可以想象当年几乎垄断了外卖送餐业务和高档宴会承办的荣乐园,是一番多么兴旺的景象,光掌勺的厨子,据说就多达一百二十位。至于跑腿送餐的就更多,甚至蓝家小孩放学之后,都要参与到其中去。”
“除了本地军阀豪强,抗日战争期间来蜀中避难的文人雅士,还有美军坦克司令韩可、飞虎队队长陈纳德、美国国务卿舒尔茨,以及英美法驻成都领事馆的外交官们,最爱光顾的,就是荣乐园。”
“除了在国内独树一帜,荣乐园也渐渐蜚声海外。”
“这么大的市场和生意,后来有如何衰败了呢?这个荣乐园也是前两年才重新挂牌子的,之前蜀都……老费,好像没这名儿是吧?”
“是,反正我是没听过。”
周至解释道:“没听说过也正常,因为国民党政府溃退之前,曾经滥发金元券,当时荣乐园的贵客们都是先消费后付款,俗称‘挂水牌’,一月一结算,结果一遇到剧烈的通货膨胀,月初消费的那些钱,即使月底催收回来,也不值几文了。”
“又因为企业过于庞大,最终开支支撑不了进账,终于还是没撑过年底就破产了。”
“可惜了的。”几位叔伯都是叹气。
“不过荣乐园的这次破产,却给川菜的发展带来了第一次蓬勃的契机。”周至说道。
“这却是为何?”老王问道。
老李是工商局出身的,对这些明白得很,一下就懂了:“很自然的道理吗,东家倒闭了,荣乐园的名厨们肯定也要找寻出路,只能分散于成都各家餐馆谋生。倒了一家荣乐园,带活了整个蜀都的餐饮业!”
“确实就是这样,王伯伯见识通透。”周至举起杯子:“敬您一杯。”
“所以说现代川菜其实就是这样发展而来的?”老柴问道
“不全是,但是毫无疑问,正兴园和荣乐园,是现代川菜历史上绕不过去的两道丰碑。”
“原来是川菜鼻祖啊,以前倒是小看这里了。”老李说道。
“菜品味道的确是不错,”老王也说道:“不过却是没有想到,现在小小的一家饭店,竟然承载过这么多。”
“后来这里如何又成了红旗餐厅呢?”
“新中国成立之后,荣乐园厨师大部分进入了国营CD市饮食服务公司,有了一份公职。”
“而蓝光鉴则开办了群力食堂,收纳了那些不愿离开的荣派徒弟们。”
“这些徒弟里边,有很多人后来都去了首都,为多位国家领导人服务过。”
“蓝光鉴被聘入华西医大营养保健系,之后他又为国家培养了两百多名名厨师。”
“因此说,荣乐园就是新川菜的摇篮也不为过。”
第五百二十八章 张元福
“再往后,因为体制等诸多原因,荣乐园在内地衰败了,群力餐厅也变成了公司合营,变成了红旗餐厅,改开之后,红旗餐厅也再次衰败,不过早在一九八零年,荣乐园却作为蜀川省与美商合营的第一家川菜馆,在纽约获得了重生。”
“第一批厨师基本都从原蜀都荣乐园选派,把正统川味带到大洋彼岸。”
“八三年,第一届全国烹饪大赛开幕,地点在人民大会堂,由五位队员组成的四川代表队斩获五个大奖,被誉为‘满堂彩’。”
“八五年,全国第一所烹饪高等院校——蜀川烹饪高等专科学校成立,它在后来培养了无数厨艺精湛的学生,如今已经被誉为‘厨艺界的清华北大’;”
“随着国家经济的起步,以川菜出国为契机,越来越多的四川厨师获得了外派出国学习、工作的机会。”
“十年当中,数千名川厨被派遣前往五大洲的四十多个国家交流学习,他们一部分留在海外,一部分回到祖国,为川菜带来了新鲜的血液。”
“而到了现在,这些回来的人,又在大会堂,首都蜀川饭店,蜀都蜀风园,锦江饭店,狮子楼等地方,继续将川菜发扬光大。”
“从咸丰十一年发展到现在,川菜以其‘一菜一格,百菜百味’的特点,一步步形成了自己的风格,特色,流派,传统,成了中国经典四大系之一。”
“到了今天,川菜又在很多人,哪怕时候本地人的心目中,渐渐形成了刻板的印象,其实是不对的。”
“川菜里边除了大家非常熟悉的火锅、回锅肉、鱼香肉丝、麻婆豆腐之外,其实还有很多很多的,而且总体看来,川菜当中没有麻辣的占据了七成,剩下三成才是辣口。”
啪啪啪,门口响起了一阵掌声,却是一个身穿厨师袍子,戴着厨师帽的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身边还有一个外国女子,两个人在门口鼓起了掌来。
传菜的小妹崽赶紧过来介绍:“几位先生,这是我们荣乐园现在的行政主厨张老师。”
中年男子走了进来:“我是张元福,听工作员说这间里的客人里边有位小朋友能够将川菜的源流和我们荣派菜系的脉络说得一清二楚,赶紧过来看看,怕是哪位叔伯兄弟。”
叔伯兄弟是蜀中的说法,意思是叔叔伯伯那几支和自己同辈的人,张元福在这里所说的叔伯,当然是指的荣派的师叔师伯。
周至赶紧站了起来:“倒也不是荣派中人,不过对于创制了现代川菜一系的大师们异常景仰,了解收集了他们很多事迹罢了。”
说完主动伸出手:“你好,我是蛮州夹川来的周至。”说完又给张元福介绍了桌上的重要人物,然后问道:“看张老师的年纪,不知道是张松云、曾国华,还是王开发老师的徒弟?”
张元福真没想到这一桌人的来头也不小,工美商场和瑞华广告公司的老总都在,赶紧和周至握手,又跟大家客气了几句,这才说道:“我师父是王开发。”
“王老师我可是久仰。”周至笑道:“这位是?”
“哦,这英国姑娘叫付霞,是来我们中国的留学生,喜欢做菜,老缠着我教她做菜。”
嗯?还有这样的?周至不觉好笑,也和女生握了手:“你好,姐姐你在哪所大学留学啊?”
“我是蜀大的学生。”付霞说道,然后还有些得意:“我还是烹专的学生!”
一口口音古怪的四川话,把一桌子的人都整笑了。
“那我们坐下聊?”周至笑道:“蜀大我还算挺熟悉的,再过一年我就应该也在蜀大学习了。”
“我知道你的。”付霞认真地看着周至:“周至,《川味趣谈》,你的书?”
这下把刚坐下的张元福吓一个倒仰:“他他他就是《川味趣谈》那个周至?”
费经理手扶额头:“又是一个给蔡老照片误导的……”
《川味趣谈》推出之初谁都不落底,本来在封面的内侧页上设计了一个作者介绍的,但是周至年纪太小,成绩太少,加上本人坚决反对,最后取消了,换成了蔡楠的照片和推荐语节选。
加上周至行文的老道风格和文中信手引用的各种古文资料,这就让很多人误以为作者周至,起码是和蔡楠一个年龄段位的作者。
周至对那外国女生挺感兴趣,这年头能够去外国留学的人不简单,但是能够来中国留学的人,那也是不简单。
换了英语转头对江舒意道:“舒意,老师来了,这是练习口语的好机会哦。”
然后转头对那付霞说道:“外国人跑到烹饪专科学校学习,我们国家政策允许的?”
付霞吐了吐舌头,也切换成了英语:“政策没说不允许。”
周至摇头:“政策怕是说过,只是你们执行的时候弹性太大,而现在我们国家,尤其是蜀中人,有特别的宠着你们。”
付霞很得意,笑得像个孩子。
周至继续笑道:“比如你们的熊猫楼,两人一间还带空调,老师都没这待遇。”
“熊猫楼你都知道?”付霞睁大了眼睛:“等等,你的英语怎么这么好?”
因为刚刚周至切换成了牛津腔。
如今的国人学习英语,多数连词汇量都不够,更别说分清楚英语的口音,更多的是米国之音跟新概念混着听,加上中国方言腔调,古怪得很。
不过周至的口音是从后世跟CCTV国际频道和CRI跟学的,这两个频道有周至喜欢的女播音员,她们的口音都是标准的英国口音。
美国口音周至也会,那就是刷美剧和好来坞大片,还有看脱口秀刷出来的了。
回想到这些,周至不由得面露微笑,看来对于音韵的兴趣爱好,真是出自自己的本能,不然前世使用英语的环境其实并不多,除了自己钻牛角尖外和感到好玩,实在找不到任何理由,要在毕业之后还继续研究学习英语,还分别掌握英语的英式发音和美式发音。
英语要说得自然,少不了大量的口语和成语的补充,就好像说中国话的人,总得加一点“三长两短”,“七上八下”,“老凡尔赛了”之类的东西。
否则就不叫在说人话,而是将书面语言当做日常语言来讲,有个程序形容这种情况,叫做“照本宣科”。
第五百二十九章 吃的地位
英语也同样如此,口语表达和书面表达差异很大,而如今中国学生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只会书面表达,因为学校只教这个,考试只考这个,完全不涉及口语。
就连骂人都不会骂,能把“狗日的”翻译成“狗娘养的”那种。
即便是川大的学者,除了有国外留学背景和专业知识储备的那些,在语言上都不如周至应用自如,自然引来了付霞的好奇。
“他的英文很好的,能……能够帮我们老师……编录语音教材的……”江舒意终于鼓足了勇气,满脸通红地开口了。
这一刻周至很感动,因为如果不是为了维护自己,江舒意怕是没有这么大勇气在这种场合用英文和一个陌生外国人交流。
“咦?你的英语也不错哟。”付霞非常惊讶,她从来没有在蜀都这样的内陆城市遇到英文如此流利的小孩。
“嗯,你的英语也不错。”周至说道。
然后付霞就笑了,她知道周至的意思,因为付霞说的,是一口真正的牛津腔。
“张师你好。”周至再次和张元福点头:“是的,《川味趣谈》就是我写的,马上还有四册要出。”
张元福笑道:“当真了不得,好些个老言子儿我们都不晓得,还有好多古言,看了你的书才搞懂,原来我们这行在老早老早的时候是老大一根官!”
“哈哈哈,的确是如此。”周至笑道,这是在《川味趣谈》中做过的一些科普,周代负责给周王采办,烹饪,进献食物的人,都是正经的官员,而且这些职务是朝廷里非常高级的职务。
比如秦国的始祖,最早就是给周王驾车的车夫。
“我们中国对食物和烹饪本来就非常看重,朝廷的礼器,绝大部分都是饮食器,大禹治水成功,天下宾服之后,也铸造了九口大鼎分列九州,这大鼎,其实就是三足的大铜锅。”
“从此之后,新朝夺取天下建立政权,人们便以‘定鼎’来代称,而之前混战的状态呢?则称为‘逐鹿’,将天下和国柄,比喻为群雄追逐的猎物食材。”
“再到之后皇帝登了基,建立统治体系,最大的一名官员,是宰相。”
“宰相的作用是什么呢?人们又给了一个词——调和鼎鼐。”
“还是将天下和社会比喻成大锅,宰相的责任,就是让社会处于一个好的状态,天下好比一锅滋味丰足,营养均衡,调和得恰到好处的好汤。”
“要是没有搞好,导致社会动荡,则称为‘鼎沸’,用锅里沸腾到汤汁四溅,来形容那样的状态。”
“所以就有了那句老话——治大国,如烹小鲜。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治理一个大的国家,需要像处理小鱼鲜那般细致小心。这就是将高明的统治者,比喻成了高明的大厨。张师,连外国徒弟都有了,这得敬你一杯啊。”
一番话将张元福说得眉开眼笑:“这写书的人就是不一样,啥都能说出道道来,还把我们做菜的捧这么高!这杯本该我敬你才对,那就算同饮了!”
两人喝了一杯,张元福才对桌上团团拱手:“祖师爷有规矩,做主厨的时候,晚上不能过三杯,怕坏了舌头的味觉。这桌就不能再喝了,列位见谅见谅。饭菜可还满意?”
众人都是点头。
“都满意,这不就着饭菜,方才聊得开心嘛!”周至笑道:“对了张师,你这外国徒弟是怎么来的?”
“害!”张元福说道:“我不是在烹专代着课吗?有一天到课堂上,突然见到一群傻小子围着一个外国妞,吓我一跳!”
“问了一下是主动找到学校里边来的学生,为了进校跟校领导掰扯了一天,最后校党委开了个扩大会才决定收下这学生。”
现在的烹饪校虽然号称是专科学校,其实就是个职业技能培训学院,生源都是高中学历,专科甚至技校都考不上的那种,也就是张元福嘴里的“傻小子”。
有句老话叫“灾荒年饿不死油厨子”,很多家庭为了孩子有一技之长,便将他们送到烹专学习。
因此可以想见,一个老外跑到烹专来哭着喊着要学做菜,给大厨兼职的校领导们带去了多大的震撼。
实打实的讲,烹专主要是学习技能的,甚至早年间川菜传承都是口口相传,真正以文字记录整理菜谱,乃至于深入研究川菜历史的,都不是真正的厨子,而是类似周至这种“文化人中的吃货”。
而面前这位付霞,再一交流,原来是牛津大学的大学生,因为一个中国少数民族研究项目来到蜀大交流学习的,而且她的那口牛津腔不是后学的,因为她家就在牛津大学里。
父亲是世界文化史学术权威,母亲是东方史教授,不过专精不是中国,而是印度。
付霞现在弄的那个课题,其实就是从母亲那边要过来的。
“不过有了小姑娘在,班上那帮傻小子学艺的劲头也足了不少。”张元福笑道,笑容里甚至有几分宠溺:“就是多了个小尾巴,时常跑来钻后厨。”
“也是莫大的机缘和运气啊……”周至感慨:“其实我也爱钻后厨,老家郭师的私房菜馆里有道酒香肚头,那可真是守了好久的锅边才勉强把得准火候。”
“小周师父是好人!”张元福其实人挺直爽,当然要是不直爽怕是也多不了这么个牛津小跟班:“不但没有看不起咱们,还给咱们写书!”
“张师可能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工作有多么的伟大。”周至切换成了英文,对付霞说道:“这样的手工艺的传承,我认为应当属于人类文化的伟大遗产,等同于文物、古迹等物质的,等同于文字、典籍等语言载体之上的,无形的,非物质的,文化遗产。”
金发老外顿时点头如捣蒜:“是的是的,你的《川味趣谈》就是我的中文教材,比学校发的历史材料有趣多了!”
说完又叹气:“你要是在学校多好,就可以成为我的‘语言对子’了!”
如今的中国对于国外留学生的关心可谓无微不至,除了居住条件,学术辅道,方方面面都是给予了最好的条件,其实就是一种自卑心理在作祟,生怕被别人看不起。
“结对子”也是蜀大的特色,每个留学生,学校会给找一个对应的外语专业中国学生,负责和她/她进行中文交流,以便让留学生尽快适应中文环境。
而中国学生也愿意,毕竟也不是永远用中文交流,这样自己的外语能够进步。
还有就是通过外国留学生,真实地了解外面的世界。
第五百三十章 《中国名菜集锦》
现在的中国人对外国人,几乎都有一种“人家肯来我们国家,就是看得起咱”的心态,将来到中国的老外们惯得都没边儿了,生怕稍微不留意就会影响外交关系一般。
因此周至和付霞交流得自如愉快,就将一桌的人都弄得惊诧莫名,如费观这种自以为已经非常了解周至的人,也万万想不到,他还能够和外国人自在地交流。
渐渐的大家也参与了进来,大家用中文聊天的时候,江舒意就负责跟付霞翻译。
她已经发现了付霞的中文其实还不大灵光,大家用四川话交流,她就更加的不灵光了。
张元福的工作其实还是挺忙的,过来也是关心这一桌是不是荣派“内部人员”,结果虽然不是,但是认识了《川味趣谈》的作者,也算没有白来。
想到一件事情,心里突然一动:“小周师父你见多识广,有件事情,不知道能不能够麻烦你。”
“张师您就别跟我客气了。”周至笑道:“别叫我小周师父,跟在场的叔伯一样,叫我肘子就行了。”
“那实在是太托大了。”
“不不不,你叫我肘子我更习惯,毕竟大家都这样叫我。”
“那等我把这事儿问完,我才敢叫。”
“你真不用这么客气……好好好张师您说。”
“是这样的。”张元福说道:“烹专现在也在整理完善川菜的菜谱和历史资料,当然我们不敢说达到小周师父这样的文学水平,主要还是以恢复整理菜谱为主。”
“这可是件大好事儿啊。”周至说道:“那我有什么能够帮助到你们的呢?”
“是这样的,由于我们烹专起步较晚,好多老师父的手艺都没有能够留得下来,很多菜品都已经只知道名儿,连模样和做法都没有能够保留下来。”
“实不相瞒,就鸡蒙葵菜和清汤三色卷,还是看了你书里边的记录才知晓的。这些老川菜,在我们蜀都已经失传了。”
周至明白了:“你们是想找寻老川菜的菜谱?”
“也不限老川菜。”张元福说道:“包括南馆菜,公馆菜,民国新派川菜,都可以的。小周师父你书里的鸡蒙葵菜和清汤三色卷,却是从何处知晓的?”
“鸡蒙葵菜这道菜,是得自民国时期的一本手抄菜谱,清汤三色卷却是得自一套大书,《中国名菜集锦》,你们没有吗啊?”
张元福摇头:“没听说过呀?”
周至说道:“嗯,可能是没有,因为这是一套岛国书。”
“一九七九年,岛国主妇之友出版社,曾经出版过一套书籍,叫做《中国名菜集锦》。”
“一开始的时候,这套菜谱计划分为八卷,其中我们蜀川占一卷,首都三卷,粤省和沪城各出两卷。”
“我们省政府当时对这次接待工作费尽心思,动用全省厨师资源,互相赶场调度,为岛国记者提供了最好的住宿和餐饮服务。”
“因为好菜太多,最后硬生生地逼得岛国人将总卷数从八卷调整为九卷,蜀川部分的菜品翻了一倍,改成了两卷。”
“里边记录的,有很多失传的功夫菜。”
张元福顿时满脸垂涎之色:“那这套宝贝,小周师父这儿有?”
“有是有,不过不能送给张师。”周至说道:“这套书极尽精美,成本高昂,七九年的时候在岛国售价便高达十二万八千日元,在港岛售价,换做人民币得一千八百元一套。”
“七九年?!”张元福不禁咋舌:“七九年这里还是红旗餐厅,我一个月那十八块二!一千八百块我得干一百个月,那得干到……得干到……”
“不吃不喝干到八七年。”周至乐了。
“狗日的这么贵……”张元福不禁整出句川骂。
“不过这套书中的川菜部分,我可以给张师拍成幻灯片,幻灯片还用于教学。”
张元福不禁大喜:“那可太感谢小周师父了!”
说完才想起一个大事儿:“拍幻灯花的钱可比买这书还贵吧?不过也没关系,我找学校,让他们想办法报账!”
“其实不会太贵,主要是利用负片技术拍两次,我们现在都是自己卷电影胶卷来拍,可比买摄影胶卷省钱多了。”周至笑道:“这些细节技术张师就不用操心了,就当是我这个川菜的爱好者和受益人,为我们蜀川的川菜事业做的一点小小贡献。”
“谢谢你肘子!”张元福再次伸手握住周至的手:“太谢谢了!”
“不谢不谢,”周至笑道:“说不定转天就该轮到我来求张师了。”
张元福一拍胸脯:“你这小兄弟我交定了,今后有什么事儿帮得上忙的,一句话的事儿!”
又说了几句场面话,张元福自去忙活去了,却只留下了付霞小妹崽,真没当自己是客人,就在那里大快朵颐。
大家对外国人都非常的好奇,不停地问东问西,由江舒意负责翻译。
付霞以前就在熊猫楼门口吃点杂酱面,单锅小炒家常菜之类,现在这一桌的高档菜式见都没见过,吃得那叫一个香。
“你们烹专的菜做完不给尝的吗?”周至感觉好奇怪哟。
“尝是可以的。”付霞嘴里塞着东西,说话变成了都囔:“不过不能多吃,学员作品要拿到食堂卖给群众的。”
周至咂了咂舌头:“群众简直是开盲盒啊……”
“啥叫盲盒?”
“就是一种赌运气的盒子,”周至笑着将盲盒的概念解释了一下,乐得付霞前仰后合:“有的有的,同学们对火候的控制,那是一个人一样,气得张老师经常骂他们傻小子!”
“你们英国人吃饭都这样?”费观见到付霞吃饭的模样不禁有些困惑:“这和电视上演的不一样啊?”
“哦!”付霞赶紧顺了一口汤,然后就突然恢复了淑女形象,甚至连表情和说话的语气都变了:“其实在牛津,我们家里吃饭是这样的……”
“刚刚那样是因为菜太好吃了,还有,入乡……随俗。”
“这中国话说得真好!”费观都不管付霞那别扭到极致的发音,竖起大拇指大加赞赏:“这成语都给整会了!”
付霞指着周至:“他会的英语成语也很多!”
第五百三十一章 交谈
“我明天一早也要去蜀都大学,你可以夜不归宿不?”周至问付霞:“要不今晚就去我家玩?”
“我们现在是在放假,所以宿管不严。”付霞说道:“其实我们宿管一直都不严,还有好多带朋友回去的。正好,我也有事情要和你商量。”
“哦?”周至不禁好奇:“你又有什么事情?”
“我想翻译你的《川味趣谈》。”付霞说道,眼神里充满坚定:“我想将中华美食文化推给全世界看一看,改变他们对中国的刻板印象。”
“哦?”周至不禁笑了:“这事情怕是不好弄。”
“为什么不好弄?”
“因为吧……”周至都不知道怎么跟眼前的中国人解释:“因为我这书的出版,是得到了地方政府的大力支持的。”
“那书的版权在你手里吗?”
“版权在我手里,但是他们……”
“版权在你手里就简单了呀,版权在手,就可以自己做主,我们可以请律师,签协议……”
“你先等等……”周至见满桌的人都乐了,方才对付霞笑道:“在我们中国,有些事情不是那么简单,我们的社会管理金字塔体系,自数千年前便已经摸索了出来,人人皆有规矩,人人皆有约束,你只享有不妨碍这些规矩和约束,不妨害他人自由前提之下的自由。”
“那这个标准是谁来制定的?是精英吗?”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然后引发争论。”周至笑道:“其实并不是,中国社会当中,虽然很多人不承认,但是仔细研究就会发现,依旧没有脱离几千年来的那套金字塔管理结构。”
“而对于这个结构的构建理念,数千年前的孔子就提了出来,便是仁。”
“仁字,就是由二人构成,这两个人,一个是指自己,一个是自己以外的他人。”
“孔子说这个字有两层意思,一是‘以他心为己心’,就是遇到事情的时候,先把自己带入成他人,先考虑和顾及别人的想法;而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就是如果自己都不想别人加之于己的事情,那自己便不要加之于他人。”
“孔子认为一个理想状态下的社会,其道德基础,法律条令,社会伦理,都是依照这个理念制定出来,并且得到所有人拥护,自觉执行的社会。”
“这个标准很简单。”周至点了点自己的胸口:“就是这么几个字,而且不是人对他人的要求,而是自己对自己的要求。”
“当然了,到了后来,哪怕是思想的继承者,都忘却了思想的真正核心,只抓规则不讲理念,利用对知识的垄断,成了统治者的帮凶,成为了制定规则要求别人,并让拥有特权,凌驾于自己制定的规则之上的人。”
“然而谁都不是傻子,他们能这样玩,别人自然也能这样玩,这就有了朝代的更迭,历史循环的怪圈。”
“不过这份理念却也没有完全消失,毕竟它已经深入人心,已经渗透进这个民族的血脉当中。”
“一来是这套思想用来约束人群,架构社会,的确非常的好用并且能够产生巨大的社会效益和社会财富;二来是这套思想能够让个人,家庭,社会自如自洽,或者反过来形容,让个人,家庭社会产生极大的服从性和忍耐力。”
“这两件事儿本身是没有什么错的,要说错,就是统治者利用第一条,攫夺公共财富为己有;利用第二条,加强自己的压榨力度和统治强度。”
“不过思想虽然被跑偏了,但是基础和本真还是存在的,只要我们愿意去挖掘,去思索,去改善,我们最终总会将那份珍贵的遗产重新找出来,洗清上面的污垢和血迹,让它重新成为应有的样子。”
“同样的,虽然世界会经历无数的动荡,乱局,反复,但只要这个国家的人,或者说全世界的人,还有着对和平,安宁,和谐,富裕,幸福的憧憬和向往,那这套思想和理念,就始终会再次归来,会重新披挂上各式各样的外衣,再次成为大家所推崇的行为准则。”
“我曾经说过一句话,哪怕是儒家思想最激烈的反对者,也会希望自己,自己的父母,自己的后代,生活在一个‘温良恭俭让’的社会氛围之中,也希望得到社会和他人‘仁义礼智信’的对待。”
“希望别人对他‘将心比心’的理解,希望别人对待他的父母如自己的父母,对待他的孩子如自己的孩子。”
“唯一的毛病,就是很多人在希望别人这样对待自己的时候,忘了以这样的本心,去同等的对待别人,别人的父母,别人的孩子。”
“所以回到之前那件事情上,虽然《川味趣谈》是我写的,版权在我的手里,但是我不认为我对这套书就拥有绝对的支配权利,哪怕从法律意义上来讲的确是如此。”
“这套书籍在出版的过程中,得到了我们省里文化厅的大力帮助,包括寻找出版社,联络海外授权,参与国家图书奖评选等等,凝聚和耗费的,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心血。因此你想要获得这套着作的翻译权,或者说进一步的英语国家版权代理权,可能还需要很多人的同意。”
“AllforOne,OneforAll.”付霞点头:“我们也有这样的说法。”
周至摇头:“你们没有那样的基础好传承,因此这个谚语只是一句临时性的口号,飘在空中,没有它能够附着和生长的土壤,因此即便是出现过这样的说法,也只会昙花一现,无法成为被你们的社会团体当中被共同认可的长久准则。”
“你是个很好聊天的人。”付霞笑道:“你对你们的文化和传承充满了自信和自豪,甚至有些……盲目。”
“盲目吗?”周至微笑道:“其实我也曾经迷惑过,因此我看了许多书,东方的,西方的,古代的,近代的,现代的,最后我经过比较之后,发现了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比过来比过去,毛病最少,最可行,最有可能达到‘共同成就’的思想,还是我们华夏文明孕育出来的。”
付霞摇头:“不对,你们的传统思想里,连逻辑、数学和哲学都没有,只是把伦理学发展到了巅峰而已。”
周至笑道:“逻辑,数学和哲学都没有,那是因为介绍东方文明去西方的人,自己都并不是非常的了解东方。”
第五百三十二章 佩服
“逻辑包含语言逻辑和数理逻辑,在汉代佛教因明之学引入中土之后,就已经存在了,中国浩如烟海的传统典籍当中,处处都蕴含着语言逻辑;”
“古代大臣们发生政治冲突,都要通过写奏章的方式说服皇帝采纳自己一方的观点,要是没有语言逻辑,何从判断?”
“中国古代甚至发展出了语言逻辑的两门专才——纵横家与名家。”
“而数理逻辑,在宋代,数学就已经发展到了数论和接近矩阵的概念,没有数理逻辑的支撑,就好比沙丘的顶部立着一座高塔,这可能吗?”
“不过因为表达的不便,数学在我国古代的高等学府里,教材本身多记录题目与结果,而推导过程主要是通过口口传授,没有在教材里体现出来而已。”
“直到南宋,才出现了第一套记录推演过程的方法,叫做‘算草’。”
“如果以现代西方数学和逻辑学去对标我国古代的数学和逻辑学,那本身就是一个不公平的笑话,能与我国古代数学和逻辑学对标的,大约也就是文艺复兴之时,被西方大肆翻译采用的古希腊类似学科。”
“至于哲学的概念那就更加笑话了,我只能说,中国的确没有西方式哲学,但是同样的问题我也可以反过来说,那就是西方同样也没有我们东方式的哲学。”
“我听过最好笑的笑话,更是将伦理学从哲学里边单列出来,然后取笑说东方只有伦理学那么一点东西。”
“哲学是什么?哲学是人类认识世界的方法论的总集,是认识世界和自我的思维之学,再往上,是解决思维的思维之学。”
“那你有没有想过,它的目的是什么?或者说如果它有目的,那它最可能的目的是什么?”
付霞摇了摇头。
“你觉得,会不会是提升人类个体与整体的物质与精神层次?”周至问道:“或者说,它能够解决这个问题?”
付霞又点了点头。
周至笑了:“如果从这个角度来思考哲学存在的意义,那伦理学就不应该从哲学里单列出来。”
“或者换一种方法来表述,那就是伦理学,才是哲学金字塔最尖端上的明珠,是哲学最终极的学问。”
“哲学的三问,是哲学家们想要解决的问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
“而伦理学想要解决的问题,是不是也可以这样表达——那就是: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到哪里去的问题?”
“它最终要解决的,是全体人类的道德统一问题。”
“作为今天的我们,非但没有致力于解决全体人类社会的冲突和矛盾,没有为伦理学上千年的止步不前感到焦虑,没有在面对先贤的时候感到惶恐羞愧,反倒为自己将伦理单独从哲学里踢开,用掩耳盗铃的方式处理问题而沾沾自喜,将西方哲学中伦理学的缺失,视作理所当然,这不是荒唐和滑稽的事情吗?”
“我喜欢东方哲学的最直接的一条,就是西方哲学家在阐述思想的典籍里,缺乏一种东方哲学家典籍中的悲悯情怀。”
“他们再把人当做一种物体,一种数据在研究,而不是当做同类与生命在研究。我想问的是,这样的治学方式,它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
“因此我觉得吧,或者许多问题,不妨好好从思路上借鉴一下东方,或者更容易找到答桉。”
“还有一处好笑的地方,当然不是说你们,而是说我们自己。”周至笑道:“国人从清末开始救亡图存开始,便孜孜不倦地寻找着数百年来,中国落后于西方的原因,并且给出了各种各样的解释。”
“但是我们不能以偏概全对不对?既然都已经如此认真地寻找了数百年来我们落后的原因了,那为何不干脆再深入挖掘一下,将数千年来,我们领先世界的原因也一并找寻出来呢?!”
“那些曾经让我们领先的原因,到了今天,是不是一样可以借鉴和效法,让我们重新追平世界发展,甚至可以再次领先呢?!”
“我父母肯定很喜欢你。”付霞一脸认真地点头:“难怪你能够写出《川味趣谈》来,你是经过认真而独立地研究和思考,做过比较之后的真正自信。”
两人这一段是用英文聊的,里边有些单词江舒意也翻不出来,不过能够猜测出周至话语里边的大致意思。
所有人都惊讶于周至的英文水平,而江舒意,却是暗自惊讶于周至思想的成熟程度。
周至在和小伙伴们相处的时候,从来不会和大家谈这些,他更多的是和光同尘随大流,除了学习以外,就是怎么好玩怎么来,带着大家旅游,弄好吃的,看电影,唱歌……
聊天的内容也大多是谁谁谁又出新歌了,那部电影相当好看,除了偶尔在自己准备的小说手稿里边泄露一点类似的东西,之前很少听到类似的东西。
现在的中国人还是很有些崇洋心理的,有一个能够在老外面前侃侃而谈的少年就已经够让人吃惊了,结果这个少年跟老外聊的内容如此深刻,有了小老外目瞪口呆表情的加成,让大家对周至更加的佩服了。
付霞的确是给震惊到了:“你这句话,我母亲告诉过我……”
“哪句话?”周至到现在都说了一大堆,不知道付霞指的是什么。
“我母亲说她之所以被东方文化吸引,就是因为东方思想家的论述里,有一种悲悯的情怀存在,这是西方论述里所缺乏的东西。”
“她说的是佛学吧?”周至感到好笑:“你不是说她是印度文化的专家吗?”
“也不全是啦……”付霞还要说下去,周至的BP机响了。
这是周至第一次收到BP机传讯,等到下楼找电话,却发现江武在给他招手:“找啥呢?这儿!”
周至笑道:“武哥你这就不对了,好歹让我回个电话过过玩传呼机的瘾也好啊。”
“哈哈哈哈……”江武不禁大笑:“别说,刚别上这玩意儿的时候,恨不得五分钟响一次。”
说完又叹气:“不过现在啊,恨不得把这玩意儿给砸了!”
“哈哈哈哈……”这下轮到周至大笑了:“要不要上去,再叫两个菜,喝两杯?”
第五百三十三章 江武的正事儿
两人才聊上这么几句,柴荣斌也过来了,他是怕周至打完电话偷偷结账,先跑下来去了前台。
结果前台小妹崽说张主厨说了,小周师父这一桌免单,反倒把老柴搞得怪不好意思。
其实宴席到现在也差不多了,于是周至在这里继续陪江武,老柴上去通知大家。
等到江舒意下来的时候,江武看到挽着她的老外姑娘也是震惊无比。
他是真不知道自家妹妹英文水平也到了可以和老外日常交流的程度。
江舒意性子比较冷清,而付霞却很热情,两人性格互补,才聊了一小会儿就已经交情不错了。
然后周至就对江武说付霞给他忽悠了,今晚要到岁华轩住一晚,这种直接和老外交流的机会非常难得,舒意将来也是要准备考外语方向,要不今晚让舒意在岁华轩住一晚?
江武倒是没有如何犹豫就同意了,不过没等周至高兴,江武就补充了一句:“那我得给琪琪打个电话,告诉她今晚不回家。”
周至:“……”
“看我干啥?”江武还不服:“这是我爸的严令!要看好舒意。”
“舒意他爸对我都不至于如大伯那样不放心……”
“所以幺叔是我老江家的另类嘛……”
“……”
“哥你们在聊什么?”江舒意过来了,跟江武介绍:“这是付霞,牛津大学的交换学生,现在在蜀大搞研究。”
“舒意,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个?”周至问江舒意。
“别听肘子胡说八道。”江武笑道:“今晚我们就住岁华轩,你和这位付同学好好交流,正好肘子也有事情和我商量。”
“是吗?”江舒意顿时心花怒放:“大哥你真好!”
我去,这就得分了,周至忍不住吐槽:“我们有什么事儿好商量……”
“当然是真有正事儿!”江武拍着周至肩膀。
一场宴会聚了又散,老柴说这顿生受了周老弟的了,那就周日那天再约鬼市子,逛完找地方喝茶,中午那顿算他的。
小女生们都想挤周至的车,因为他们对付霞实在是充满了好奇。
于是乔老爷和关妈去坐了江武的车,剩下的都同周至一道。
周至再次刷新了付霞对于中国小孩的刻板印象:“肘,你有驾驶许可?”
“有了。”江舒意笑道:“不过他是先开车后有证,前年就会开了。”
“我还没有呢。”付霞说不完的羡慕:“本来准备这个假期去港岛考的,我在港岛有个哥哥,嗯用你们的话讲,应该叫……表哥还是堂哥?”
“妈妈那边的就是表哥,爸爸这边的就是堂哥。”
“哦,那是堂哥。”
“港岛的美食也不一般。”周至说道:“粤菜可是比川菜还要豪横的一大菜系,而港岛更是聚集了最好的粤菜。”
食在粤州,厨出凤城,不过现在离中国烹饪学院落户凤城还有二十多年,作为广府菜发源之地的凤城,还没有迎来衰落之后的重新崛起。
因此如今的粤菜天堂,是在安定繁荣了数十年的港岛。
“对了,离港岛回归祖国,还有五年。”
“好像你倒是不在乎我的感受,还有你一点不觉得会有发生意外的可能?”
“哈哈哈哈我知道你们国家绝大多数的人对此是毫不关心的,所以不用在意你对港岛的感受。”周至乐了:“还有国家收回港岛的目的,除了领土完整这一不容讨论的历史主题之外,还有就是要将之作为学习研究的前沿,为这个国家的未来摸清道路。”
“因此维护一个继续繁荣的港岛,会是港岛人民和祖国人民的共同愿望。”周至转头对付霞认真说道:“我倒是真心希望你将这种信心带给你的堂哥,告诉他别人信心动摇的时候,可能就是造就他机遇的时候。”
“嗯,知道了。”付霞本身年纪也就只比周至大三四岁,感觉能够拿驾照开车的小孩值得还没有驾照的自己的尊重。
待到车子一前一后开到岁华轩,付霞从月亮门来到水榭,不由得“哇”的一声惊呼了出来:“这是你的家?”
“我们中国有一句老话,叫做‘书中自有黄金屋’,这是用《川味趣谈》的版权收益置办的。”周至撒了一个小小谎:“我是个幸运儿,同时这件事情本身,也说明我们国家,再次进入了尊重知识,尊重科技,尊重教育的时代。”
江舒意还是第一次来到这里,见到这个带有“与”字型廊桥和小亭的荷花池和池中游动着的大小鱼儿,同样的震撼不已。
在她心里这样的地方从来都应该叫公园,属于公共场所,而不应该私人所有。
周至想要给江舒意当导游,却给江武一把拉住:“肘子,是真有正事儿。”
“那我带大家去游览!”关婷婷兴奋得很,就跟这里是自己家一样。
“肘子和你武哥就在亭子里聊吧,那儿舒服。”关妈笑道:“我去给你们泡茶。”
周至对已经一手挽着江舒意,一手挽着付霞走远的关婷婷喊道:“婷婷你们去坡下记得带上手电!听义兄招呼,到河边不能玩水!”
和江武一起来到一座小亭坐下,周至才对江武问道:“武哥?”
江武认真地看向周至,过了半晌才说出了一个后世几乎人尽皆知,周至曾经写给他的名字:“你真不认识他?”
“不认识。”周至摇头:“不过他现在是南边海岛上的风云人物嘛,常去南方的人里,对他的名字不陌生。”
江武点了点头:“今天我找了几个人,终于和他联系上了。”
周至笑道:“有一种说法,是你如果想要找到某一个人,中间只需要通过六个人就可以,武哥没有超过这个数吧?”
江武也笑了:“还有这说法?还真没有,就托了两个人就打听到了。”
“是,你们差不多的背景。”周至笑道:“他怎么说?”
“他说得跟你差不多。”江武说道:“刚开始还跟我打迷藏,后来我说准备从那地儿脱手,他语气一下子就软了。”
“他肯定是求你把时间缓一缓?”周至问道。
“支支吾吾地倒是没有明说,不过意思却是那意思。”
第五百三十四章 鱼亭聊天
“那就是他也在准备,只是还没有准备好?”周至问道。
“他说他手里的货不多,多的是另一位。”江武说道:“他约我到京详谈。”
“哦?那这是好事儿啊。”周至是重生的人,不会天真地以为南边岛上那种锅开鼎沸的热闹场景,只是一两个人的能力所能够盘弄得起来的,那些风云人物的背后,就和江武一样,牵扯到的,几乎无可例外,都是一群人的利益。
而可以想见,能够在这场大戏中及时谢幕提前退出的人,背后会没有自己的助力。
现在这样的助力抛出了橄榄枝,对江武来说的确不是什么坏事儿。
“好事儿吗?我去了跟他们说什么?”江武不禁没好气:“肘子你们什么时候出发?”
两个问题连起来问就有意思了,说明江武的主观意愿还是想去,只是担心自己去了找不到话题,或者说给不出意见,反而被别人看轻,想要拉着周至壮胆。
其实这还是属于江武的眼界不够开阔,现在下海的人,重新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就以南边的房地产为例,从最早的数十万一亩,涨到了如今的五百万一亩,而且还没有见到尽头。
“武哥,其实道理很简单的,有句老话叫做‘家财万贯,带毛不算’,意思就是有些资产看似丰厚,其实蕴含的风险太大。”
“我不知道你们在那边购置的资产有多少,但是现在的利润已经累积到了惊人的高度,相应的,风险也同样积累到非常可怕的高度了。”
“数据分析这些都是现成的,一个调研小组就可以轻松搞定的事情。”周至说道:“关于风险与风险释放,其实通过股市研究可以得出类似的分析结果。”
“如果纵向比较的话,有一个精准匹配的桉例——米国二十年代的佛罗里达地产泡沫。”
“如果横向比较的话,那岛国今年开始,已经出现了外资撤出的危机苗头,去年三月,大藏省已经发布了《关于控制土地相关融资的规定》,日经指数,从九零年的三万八千九百点,一路跌破两万点,一万九,一万八,到八月跌破一万五,基本已经成了定局。”
“而这一切的领军者,从《关于控制土地相关融资的规定》发布开始,宣示着房地产就是领军人,这是一场血淋淋的硬着陆。”
“从八五年到八八年,岛国中央区地价涨幅近三倍,到了八九年,岛国地价超过米国地价的四倍,到了去年,一个东京的地价就达到了米国一个国家的地价,‘卖了东京买米国’成了他们一个调侃的小言子。”
“可是去年三月之后情况就急转直下,到现在也还远没到结束的时候。”
“在没有大政方针干预,全凭市场自由发展的情况下,不论分析员们说得如何的天花乱坠,南边那个大岛上地产市场的供需基本面和投资目的,是实实在在摆在那里,骗不了人的。”
“历史上所有偏离发展规律过头的现状,最终都会被发展规律的约束条件所纠正,有时候甚至会‘矫枉过正’,导致现状最终向另一个相反的方向偏离,再重新回到正轨。”
“这个经济规律作用的过程,就叫做经济周期,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市场经济的周期性规律,就是它‘坏’的一面。”
“无论是哪个派别的经济学着作,都对此有深刻的描述,只是这些东西,还不被参与市场经济的主要实践者所熟悉罢了。”
“不过武哥你放心,虽然说现在市场经济已经推行了快十年了,但是依旧出于非常原始和朴素的阶段。”
“原始的意思,就是深谙自然规律的专业人士,还过于稀缺,而理论研究者和市场实践者,还处于脱节,或者换一个说法,就是还没有能够做到‘知行合一’的人。”
“所以武哥你不用担心,哪怕在首都,精通理论者都在学院,在政研室,而那些所谓的弄潮儿,水平比你强的,恐怕也并不多。”
江武笑了:“之前不敢自信,等到将你今天的内容消化消化,让手下按这个思路做做调研给我整几个报告,估计就差不多了。”
“那我们再说朴素。”周至笑道:“所谓朴素,就是人们还没有学会利用自己已经掌握的经济知识去干预经济,人为造成改变经济运行固有轨迹,造成预期以外的结果。”
“也就是说,现在的国内市场经济的运行,是有脉络可循的,南边的房地产运行周期,大概率会按照米国、岛国第一次房产危机的路子走。”
“可是我们国家有其特殊性。”江武继续问道:“国家意志的干预。”
“是。”周至点头:“如果国家干预自然不在话下,可是国家现在干预的话,就等于是国家为某些个人的贪欲买单,而且南岛目前,本身不存在非常突出的投资价值。”
“其实参考资本主义国家的崛起我们就可以发现,市场经济要得到巨大的发展,几个要素缺一不可,包括资本,资源,人力,市场。”
“南岛具备这些优势吗?相比几个特区,它的优势到底在哪里?”
“资本,资源,南岛都不具备,人力更不用说,市场,不说别的,就算产品生产出来拉到国内需要它产品的地方,运费都是一大笔的开销。”
“作为旅游和农产品大区倒是拥有得天独厚的优势,作为现在国家急需的轻重工业大区域,南岛都不具备条件。”
“不是胡乱找一个海滨城市,就可以替代港岛的,港岛所依托的进出口贸易,国际物流,金融服务,所依赖的除了便利的口岸,优惠的政策之外,还有雄厚的资本,大量的专业人才,以及无数与世界各地联系密切的企业和事务所。”
“这方面的人才,怕是首都、沪市、几个特区全部加起来,都达不到一个港岛的程度,怎么就有人敢在南岛问题上乱喊口号?”
“因此所谓的地缘优势,不过是一个大饼加噱头,不堪一驳。就算是国家全力支持,南岛的底子就在那里摆着,无论如何也逃不过经济规律的约束。”
“这些问题,我相信京中那几位,远比我们更加清楚。”
第五百三十五章 产业链
江武放松了下来:“这么说,大家在思路上基本就是同一的,现在就剩一个协调行动的问题。”
“对。”周至笑道:“反正天塌下来有大个顶着。”
接下来便是真正的闲聊了,江武问周至最近又有什么看好的项目没有,还声明这话不是给自己问的,而是给唐琪问的。
周至想了想,推荐了两项投资,一项是出租车的顶子,另一项是即将开修的九龙商场的商铺。
顶子,就是出租车的顶灯,每辆出租车顶上都有一个带编号的顶子,是出租车唯一的编号,这是出租车服务营运标志,受法律保护。
拥有合法标志的正规出租车才能营运。
现在是九二年,只需要交纳三千块,就能够就可以办理出租车经营权。
但没过几年,经营权就水涨船高,而且这个红利期会长达十年。
直到十年之后,这个“顶子”的价格一度达到三十万。政府发文禁止私下买卖也无用。靠内部倒卖经营权成为一些人谋生的手段。
“炒经营权”让顶子的价格水涨船高,蜀都曾多次拍卖出租汽车“顶子”,几乎每一次都会遭遇“疯抢”,最高价的一个顶子曾经达到近七十万元。
这一切的原因,都来自于蜀都市出租车市场的火爆。
蜀都人喜欢夜生活,没有地铁,公交十点半收摊,而那个时间点对于蜀都的耍家们来说,生活才刚刚开始。
这就导致出租车行业的火爆,乘客经常打不到车,为抢车子坐还打架什么的。
于是很快的,出租车行业就形成了一个利益链条。
因为车还很贵,现在的人买不起车的是多数,而买得起车的,却又不太愿意亲自开出租挣钱。
于是便有聪明人,买下一个顶子,再买一辆车子,按照城市交规统一制定车辆外观,安上顶子,就有了一辆“私家”出租车。
之后找两个司机,一个白班一个夜班,自己当翘脚老板。
这个钱,很快就能够吃到五百一天。
再往后这个钱都嫌麻烦,于是出现了正规的出租车公司。
出租车公司是正规的,但是车顶子却是不太正规的。因为等到九五年之后,出租车公司要扩大规模,就发现面临一个问题,购车易,够车顶子难。
于是专门为出租车公司承揽“经营权”的中介应运而生。
所谓的“出租车中介”,就是寻找私家“顶子”,然后将经营权转交给出租车公司,顶子的拥有者每天收取三百左右的“规费”,比自己单独管理收入要少,好处就是这个钱是纯收入,其余的风险比如撞到行人之类,由出租车公司承担。
这其实是一个灰色区域,因为明面上,“顶子”的经营权是不能转卖的,于是又有了专门吃这种合同的律师事务所,通过巧妙的经营权“租赁”或者“代管”合同,将之转移出去。
实实在在的一条产业链,直到两千年,这个“顶子费”,才在网约车的冲击下彻底取消。
“青年路的摊位火爆不了多久了。”周至说道:“春熙路商圈很快会迎来一次大的产业升级。”
“升级之后的商圈,第一件事情就是取缔摊位,你见过国外大城市的中央商务区,存在那种街面上的小摊点?每天晚上乱七八糟,到一早还得恢复成干净整洁,光环卫部门都受不了。”
“因此这些摊位,下一步肯定就是给市场管理部门,收纳到一个‘平价商场’里。”
“就类似荷花池批发市场一样。”江武若有所思。
“是。”周至说道:“不过有一点特殊,就是这里以后会成为整个蜀都的中央商圈,除了这个平价商场,周围高级商场,消费场所等,配套都会十分齐全,必然会成为大家都喜欢去的地方。”
“这样的话,那商场里面的铺面的价值就会水涨船高。”
唐琪和周至对青年路摊位的投资,才大半年的时间,已经给两人挣到了三万多的收入,如果在这半年以内出手的话,原本五千一个的摊位已经炒到了三万以上,还能够赚到二十多万。
加起来就是小三十万的收益。
现在这三十万,已经足够买两个九龙商场的铺面,外加几个出租车顶子了。
江武点头:“嗯,那我回去和琪琪说说。”
“要说起来我也想麻烦武哥一件事儿。”
“你说。”
“现在蜀都正在修建二环路,这里除了草堂边上有座跨浣花溪的小桥外,就只能从汽修厂后面过来。”
“要是能够有一座桥,可以跨过清水河上二环路,那就更加方便了。”
这一带到了后世,军队汽修厂以及周围大量的荒地,被规划成了一个巨大的公园——浣花溪公园,一度是蜀都市内最大的自然景观公园。
而半道浣花溪的对岸,成了高档社区浣花小区;清水河的对岸,成了配套成熟,价格相对亲民的肖家河小区。
如果走现在的老路,以后周至开车就必须绕过一个大公园外加草堂,到送仙桥才能上主道,非常不方便。
后世这一带的记忆,周至比较模湖,浣花溪公园这个小半岛的一角到底有没有桥通到对面的浣花小区,周至是真的没什么印象了。
“你想要造一座桥?”
“不敢那么想。”周至笑道:“就是不知道市政规划里边有没有这样一座桥,想知道而已。”
“其实真正的正事儿是这套公馆还需要装修一下,如果那里要造桥的话,车库以后就可以挪到坡下去,而现在的车库就可以改成仓库,将公馆顶楼的那些家具收进去,把顶楼装修出来。”
“以后的岁华轩,一楼就是大家聚会的场所,阅览室,茶室酒吧花卉温室,客房标间;二楼是客房套间;三楼主人房,屋顶花园。”
“还有一年就要来蜀都念书了,我想趁现在给它弄出来。”
江武笑道:“以你现在的人脉,自己都能搞定这事儿吧?就今天那个开文化公司,承办展览会的老柴,手底下肯定就有广告公司和装修公司。”
“那些人都是外人。”周至趁机恭维江武:“和武哥不能相提并论。”
“呵呵呵……”江武伸手拍了拍周至的肩膀,一副我什么都明白的样子。
第五百三十六章 贫穷的国度
在付霞的眼里,中国无疑是一个贫穷的国度。
虽然出生在牛津大学那样的世界顶级学府,但是抛开家庭因素,付霞的认知里,自己其实就是王国当中一个穷逼。
因为家庭教育的关系,付霞从中学开始就在假期里打工,到了高中,因为环境优势开始帮一些外来的大学生制定留学规划,接受咨询,包括联系住处之类的小活,加上学业优异得来的奖学金,已经可以满足自己支付学业费用了。
不过要出国留学还是难,除非得到项目资助。
牛津给本科生的项目不会是什么重要项目,资助自然也就高不到哪里去,蜀大熊猫楼里边的留学生们,大多数都属于付霞这样的情况。
然而当付霞拿着菲薄的项目资金,一边抱怨校方的抠搜一边来到中国之后,付霞发现,自己在这边土地上,竟然可以称得上“豪横”。
最起码她和留学生们,每天早上能够吃着府河边早餐摊子上的醪糟鸡蛋小丸子,还有美味的杂酱面,牛肉面,两块多能够吃饱;中午在小饭馆里品尝单锅小炒菜,荤菜三块,素菜一块五;晚上还能常常大家约到一起,找一家饭店包厢,点上一桌菜,比拼中国特色的烈酒,每次都输给俄国同学。
那也花不了几个,除了满蜀都找不到正宗的西餐有点令人不爽之外,这里的物价普遍低得不行。
但是这个“低得不行”,只是对她和她的留学生同学而言。
她也曾经带着猎奇的心态,去蜀大集体食堂,在那里曾经亲眼见到中国同学们一顿早饭,只需要花费五毛钱。
两毛钱的馒头,两毛钱的小凉菜,一毛钱的粥。
但她知道还有同学这样的早饭都还会留下一半的馒头,中午就着食堂免费的蔬菜汤解决一顿的时候,更是彻底的震惊了。
之所以知道这件事情,是因为那个同学的母亲病重,中国同学为那个同学发起了一场募捐。
付霞这才知道,这个国家就在几年之前,一个家庭一个月的收入才一百多块,一年的收入,还赶不上伦敦一个普通劳动者一周的薪水。
也是在几年前,这个国家的“万元户”,还成了勤劳致富典型,在报纸电视上被歌颂。
现在每次经过中国的银行门口,就会有一些猥琐面目的人,一边小心打量这周围,一边用蹩脚的英文低声说着:“刀拿,嗨,谱瑞爱斯,一克市千几。”
一美元在银行里能够兑换五点五元人民币,在这些人这儿,能够兑换七元。
一英镑可以兑换十四元左右。
曾经让这个国家的民众仰望的“万元户”,换算之后,不过拥有可怜的七百英镑资产而已。
这就是付霞对这个国家普遍贫穷的最直观印象。
因此在被两个美丽的中国小姑娘带着参观完这处颇具维多利亚风格的古怪中式园林之后,付霞知道周至的自信来自于哪里了。
这个小孩不但比自己有钱,甚至比自己大多数的王国同胞都还要富裕,比自己在港岛的道格拉斯堂哥都要富裕。
十八岁拿驾照,在王国还属于中产阶级家庭小孩子的特权。
Sara,这是付霞刚刚给江舒意取的英文名字,词根愿意有“公主”的意思,因为付霞感觉这小姑娘娇滴滴的,有些欧式的面孔又酷酷的,有点那种味道在里边。
虽然Sara解释说那车是家乡县政府的,这次只是因为周至对家乡做出了一些贡献,才得到了出差驾驶的资格,不过付霞还是非常佩服。
现在这座宅邸,据Sara说,也是周至母亲那边一位先辈的“遗产”,但是付霞也敏锐地听懂了,这处宅子却不是继承,而是周至花钱从前拥有者,地方军方购入的。
蜀大教师的居住条件付霞很清楚,听说这个国家刚刚才放开了将房屋作为商品投放市场的禁令,但是据研究中国市场经济的留学生同学讲,中国人对此都还在犹疑,买房的积极性并不怎么高,他们更加倾向于一种“联合自建”的方式造房,以图降低成本。
虽然中国的房子很便宜,但是也绝不是现在的中国家庭能够轻易负担的,更不会包括现在这种房屋在内。
所以当付霞再次回到小亭的时候,对周至再次刮目相看了。
但是这个男孩似乎并没有为自己的富裕有过任何骄傲的情绪,反而是说起这个国家开始重新尊重知识,尊重科学,开始给予知识分子合理的待遇的时候,流露出充分的自豪。
然而周至却在刚刚和江武聊天的时候,梳理出了一些回忆当中的东西,没等付霞开口便对她问道:“现在的英镑兑美元的汇率有多少了?”
“啊?”付霞感到莫名其妙:“什么意思?”
“你那个堂哥,道格拉斯,在港岛是做什么的?”
“肯定是进出口贸易啊,怎么了?”
“武哥,你能找到地方打长途电话吗?能打到港岛那种?”
“能,怎么了?”
“走,我们先打电话去!”
“那上我车!”江武也不再多话,起身摸出了钥匙。
……
……
很快,江武带着付霞和周至来到了一座类似宾馆的地方。
之所以说类似,是这里的一切设施都和宾馆一样,但是门口有荷枪实弹的士兵站岗。
在宾馆前台,经理将周至几人领进了一间相当高级的商务间,周至看玻璃门上贴着的,是“国际商务会议包间”几个澹蓝色的宋体字。
估计这里还是之前政策的残留产物,还没有完全调整过来的那种。
周至也不客气,先抓起电话给旌阳那边打了过去。
“喂您好,这里是金安锁具有限责任公司,请问哪里?”话筒里响起了好听的女声。
“灿灿姐,现在接电话都接出套路来了啊?”周至笑道。
“肘子!我看这是蜀都的电话!你到蜀都了?!”那边金灿灿的声音非常高兴,紧跟着又想起了另一个女声:“肘子打来的?他现在在哪儿?我来接我来接!”
自然是安心表姐。
第五百三十七章 系统性风险
“喂肘子!你到蜀都了?什么时候过来?”安心表姐大大咧咧的声音在话筒里响了起来。
“先说正事儿啊,安心表姐,我们金安跟港澳那边,有业务往来的是吧?”
“是,我们和那边的代理合作得非常愉快,怎么了?”
“你有没有特别信得过的人?还有,按照分红提成,我在不影响公司运转的情况下,可以调配多少外汇?”
“人是有的,至于数目我都得问问那边,那边的事务所一个月给我们传真一次财报。”安心表姐好像是按开了免提,声音发生了一些变化:“你要干嘛?”
“我想要用自己外汇做一波行情。”周至说道:“我自己手里现在有一百五十万港元,不知道公司这边什么情况?”
“我去你个死肘子!”那边安心表姐的声音一下子都变得老大:“你抢银行了?!”
“安心表姐你说话注意点,我这边也开着免提呢。”周至提醒道。
“咳咳。”安心表姐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好温柔,周至感觉自己手背上的汗毛都竖立了起来:“小肘子啊,你跟姐说说看,这到底是是要干啥呢?”
“情况是这样的。”周至说道:“现在的英镑对美元汇率,已经达到了历史高位,要是突破了一英镑兑两美元汇率的话,接下来可能会遭遇一波大跌的行情。”
“切!我还以为又一波大涨的行情呢,大跌有什么用?”许安心不以为然。
“港岛那边又很多金融产品,其中有一类指数基金,是可以先卖后买的。”
“啥意思?”
“就是你如果预判一种产品行情要下跌的话,可以先从机构拆借出这种产品予以卖出,等到产品下跌到你预判的价位,再行买入还给机构,就算是结束一轮交易。”
“这意思就是……就是……”
“就是一个东西现在值十块钱,我从机构借出来卖掉,等到这东西跌到七块,我再买回来还给机构,这就相当于我赚了三块钱。”
“当然中间要给机构一些手续费,不可能三块全都归自己就是了。”
“还能这样?机构就那么傻?”
“这是大机构分散金融风险的一种措施。”周至说道:“港岛和西方的金融机构,都有很多这样的产品,他们可精明着呢。”
“表姐你想啊,这个世界上永远有人买涨,也永远有人买跌,如果涨跌平衡,那么机构就相当于白忙活,本身不亏不赚,但是也有手续费进账不是?”
“机构也不是神,只会选择大概率盈利的产品持仓。他们这样的做法,如果英镑继续上涨,那亏的自然是我,如果英镑下跌,我虽然盈利了,但是他们却保有了产品的份额规模,而且他们也有对冲项目,最终亏损的不会全是他们,其实也是另一批我这样的人替他们分担。”
“肘子,你怎么就知道英镑要跌了?”
“是这样的……”
“你别告诉我,你就这个电话是吧?一会儿会有人给你电话,如果你能够说服他,姐就支持你!”
“什么人啊这么牛?我你都不信你信他?”
“别小看人,人家可是专业人士,我们在港岛的会计师事务所,监理我们的代理业务的,等着啊!”
“喂,喂,姐……”话没说完,电话就已经给挂了。
“Elbow,还需要我堂哥帮忙吗?”付霞问道。
“信息渠道当然越多越好。”周至说道:“现在我需要的,是EMS成员国各货币对美元的汇率变化,从五月开始,直到现在的数据。”
“EMS?”
“欧洲货币体系,此外还有ECU对美元的走势。”
“ECU?”
“欧洲货币单位!”
“哦。”
就在付霞拨号的时候,周至的脑海里已经复盘了一场即将到来的血雨腥风。
二战之后,米国建立携大胜之威和全球四分之三的黄金储备,建立起了布雷顿森体系。
布雷顿森体系的核心,就是全世界所有国家的货币,都和美元挂钩,而只有美元,才和上帝发行的货币——黄金相挂钩。
对米国来说,其好处当然是不言而喻,米国通过金融工具,完成了对全世界各国的抽血。
然而有一句伟大的话——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七十年代初,岛国和西欧强势崛起,米国却因为陷入越战泥潭,导致经济实力相对削弱,无力承担稳定美元汇率的责任。
其后果自然就是贸易保护主义抬头,米国两次厚颜无耻地宣布米元贬值之后,难以忍受的各国开始拒绝做傻子,纷纷放弃本国货币与美元的固定汇率,采取浮动汇率制。
当时欧洲各国的许多地方,甚至一度拒收美元,以美元为中心的国际货币体系开始瓦解,美元地位下降。
这就是布雷顿森体系的崩塌。
于是日德诸国作为有抱负的国家,决定将世界货币结算的担子挑起来,成立了一个世界黄金基金,即SPDR,来执行这个任务。
然而却被米国摆了一道,因为米国找到了一条捷径——控制能源,建立石油-米元体系。
结果众所周知,SPDR在和石油美元的竞争中,败北。
西欧诸国重整旗鼓,既然大活玩不了,我们自己先报个团成不?于是乎,欧元前身,欧洲货币体系EMS诞生。
EMS这东西的本质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将小舢板们用铁索链接,增强抗风浪的能力。
具体来说,就是主要欧洲国家的货币,就好像之前挂钩米元那样,挂钩到一个准结算工具上。
这个工具叫ECU,全称是欧洲货币单位。
又是一个货币篮子。参与国家包括法、德、意、比利时、丹麦、爱尔兰、卢森堡、荷兰、西班牙、英国一共十个国家。
《三国演义》里面,庞统见曹操时曾经说过这么一段话:“若以大船小船各皆配搭,或三十为一排,或五十为一排,首尾用铁环连锁,上铺阔板,休言人可渡,马亦可走矣,乘此而行,任他风浪潮水上下,复何惧哉?”
西欧诸国想出来的办法也就这样,咱一个国家的货币的抗风浪能力不够是吧?不够那咱们一共十个国家,通过这个ECU都给串联起来。任何两艘船之间,由于ECU的存在,都形成了有浮动联系汇率制度的关系。同时规定,每两个参与国货币之间的汇率,只能在固定汇率上下的一个窄幅内波动,当两国货币间的汇率超出这一范围时,两国中央银行必须干预外汇市场,将价格砸回波动区间。
如此一来,就相当于十个国家共同参与到维护货币汇率平衡的过程当中,十个国家的货币体量加起来,总能干赢,啊不,干赢不敢想,总能保底不会再输。
然而西欧各国可能没有读过《三国演义》,不知道火烧赤壁这个故事里曹军悲惨的结局;也没有读过《塞翁失马》的故事,“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
危机就来自于十国发展的不均衡,这种不平衡,接着反映到了各国货币在调息步调上的注定不一致。
世间的道理返璞归真之后,都是很简单的,收益和风险永远成正比。
铁索连船后稳定性自然大增,但风险一旦体现出来,那就会是系统性风险。
也就是说,一旦某一艘船着火,可能将整只舰队拖入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