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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之乘风而起全文阅读

作者:二子从周     重生之乘风而起txt下载     重生之乘风而起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五章 计划

    “可不是咋地,你们楼上楼下,我老丈人家什么样肘子你应该清楚,他不松口,小鹿就……唉!”

    “这个没道理。”周至说道:“婚姻法里有规定,男女青年自愿结合,家里的意见那就只是意见,不存在法律效力。”

    “你特么说得轻巧!”

    “不是这样吗?”

    “说是这样说,可是……余老爷子不同意,这户口本就得不到,这婚就没法登记,接不成啊……”

    “户口本,不是身份证就可以了吗啊?”

    “哪儿?要是这样那我们下午就去。”

    “呃……算了应该是记错了。可这就难住你们了?不就一个本本吗?偷出来不就完了?”

    “偷?”朱大璋上下打量周至:“小鹿说你虽然鬼精鬼灵,但都知道用在正途上,还老以此敲打我来着……”

    “小六姐的婚姻大事,以及将来的幸福,在我心里,就是正途。”周至认真地说道。

    “靠肘子你真会整词儿!”朱大璋一把揽过周至,俩人来了个头碰头,低声道:“老爷子现在防我们跟防贼一样。兄弟,你跟哥哥交个底,有几分把握?”

    “七八分吧,小鹿姐家我打小就熟悉。知道户口本放哪儿。”

    “可是老爷子已经转移阵地了,上次小鹿回去找过,没找到!”

    “有件事情,小六姐都可能不知道,余老爷子怕是也记不清楚了。”

    “什么事儿?”

    “我记得有一年,糖酒公司宿舍进了贼,隔壁税务局那边翻墙过来的,偷了一溜。”

    “余大爷家在底楼,是重灾区,当时家中存钱,包括存折户口本这些,都给顺便卷走了,后来补办,还是找我爸开的证明。”

    “补办下来之后,过了好一阵子吧,余大妈又在床头柜的夹缝里,发现了之前遗失的户口本,然后收起来了。”

    朱大璋心头砰砰乱跳,感觉有些口干舌燥:“所以说……”

    “听说余大妈过世,余大爷把她的遗物都收到了一个箱子里。”周至说道:“所以说,老余家其实有两本户口本,这事儿可能就连余大爷都忘了,甚至可能都不知道……”

    “而这第二本,很有可能就在余大妈的遗物箱子里!”

    “这……这这……”朱大璋就如同绝望中的沙漠旅人突然见到前方出现了一片绿洲:“兄弟,哥哥这辈子,可就交你手上了!”

    “也不一定就能找到。”周至也不敢完全保证:“不过咱们先试试,先易后难嘛。”

    “对对……”朱大璋已经开始踅摸车钥匙了:“咱这就回夹川!”

    “也不急着这一天两天。”周至说道:“余大爷肯定知道我来蛮州给小六姐送账本的事情,回去后就去他那里翻箱倒柜,那还能不警惕?得另找办法。”

    “也是哈……”朱大璋的目光开始变得有些呆滞。

    谁特么说只有女人才会在爱情里边变傻的?!

    “所以这事儿不着急,我会找机会找借口去翻翻,有,那就是余大妈的遗愿,没有,那我们再另想办法,让我爸妈去做工作。”

    “那能不能……”大老爷们脸上竟然有了些忸怩之色:“一边找户口本,一边让你爸妈去做工作?咱们两边来?”

    “哈哈哈……”周至被逗乐了:“朱哥想得还真周全,对,两边使劲!”

    笑完之后说道:“不过朱哥,这个婚结不结得好,根子,到底却还在你这里。”

    “我?我没问题啊,今天拿到本儿,明天就扯证!”

    “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说,要改变余老爷子的印象,让他知道,朱哥你是值得小六姐托付之人,这个,才是根本。”

    “呃这个……”

    “老人家观念传统,所谓修身齐家,男人嘛,要是没有立身之道,哪个老丈人都不放心女儿跟他,是不是这个理儿?”

    “……”

    “或者我换一个说法,你!现在就是余老爷子!有一个小六姐那样的女儿”

    “现在来了一个你这样的,想要把你女儿泡走,朱哥你会怎么做?!”

    “老子揍得他爹妈都认不得!”

    周至看着朱大璋,认真地说道:“我觉得可以试试。”

    “嗨!懂了!”朱大璋这下明白了过来:“也怪不得老爷子,换老子也不干啊!”

    周至笑了:“所以朱哥你的自我认知还是可以的,因此就要做出改变嘛!”

    朱大璋想了一阵:“那我……还是……回烟草公司坐办公室去?”

    这是已经不把周至当高中生,正经地商量了。

    周至看着这装修超前的住宅:“朱大哥这房子不错,好多东西蛮州都少见,夹川更是没有,谁帮你弄的?”

    “就自己瞎糊弄,你姐说主意,然后我找几个朋友,自己就搞了。”

    周至又指了指客厅里的玻璃吊灯:“那个呢?”

    “那是我托广州的战友运过来的,我跟你讲废老鼻子劲了。”

    周至又指了指客厅背景墙上小六姐的大照片:“那张照片背景虚化了的,但是背影的光点有边角,用的长焦镜头,不是定焦镜头。朱哥你的手艺吧?就你这份护食的劲儿,别人拍的你也不让挂!”

    “肘子你还懂这个?”朱大璋又惊又喜:“你等等啊……”

    跑回卧室不一会儿带着一个相机包和几本相册出来:“来来来,来看看,我那帮哥们面前都显摆不着,他么全是求经不懂的哈儿!”

    周至将相册打开,里边全是小六姐的照片,而且每一张都照得很好,不是常见的那种相馆和旅游格式,而是利用光影和构图,将小六姐的灵气都生动地拍摄了出来,已经能够算是摸到艺术的门槛了。

    到这儿周至才回想起来,后世这烟草大亨最得意的头衔不是什么企业家慈善家,而是摄影师。

    还自费在首都举办过摄影展,集团大楼总裁室的过道墙上,都是这货跑世界各国拍摄的作品。

    “怎么样?”朱大璋取出器材来保养,一边得意洋洋地说道:“拍得可以吧?”

    “真好,人美,摄影技术也好。”周至瞥向朱大璋手里的器材:“家伙事儿更好。”

    朱大璋举着手里的长焦镜头扬了扬:“蔡司的。你姐送我的礼物,没白瞎吧?”

    这年月个人家庭拥有这样的装备,那绝对是下大血本了。小六姐这也是喜欢这家伙,喜欢到了骨子里头。

    想想也是,用后世的一个贬义词来说,就是小六姐这人,其实挺小资的。

    朱大璋能够玩摄影,懂音乐,俩人也算是臭味相投。

    周至刚刚进门还看见了沙发边的吉他,这要是没有俩手这些花活,就算是曾经横身救美,小六姐也不见得会以身相许。

    周至翻看着相册:“我来蛮州其实也有点事情,本来还想麻烦舅妈的,现在朱哥又有车,又有这手艺,那就干脆麻烦朱哥好了。”

    朱大璋江湖习气又冒出来了:“只要不出蛮州,啥事儿我都给你摆平。”

    周至笑道:“还是先说你的事儿吧,看得出来,朱大哥其实是个有情趣的人。”

    “刚刚说了,男人要有事业,坐办公室不符合朱大哥的气质,就算干好了,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业。”

    “朱大哥,想没想过成立一家公司?比如给蛮州有需要的人,整出你家这样的房子?”

    “公司?”

    “嗯,装修公司。这事儿对你来说,不算什么难事儿吧?”

    “难倒是不太难,就是麻烦,也不好玩儿……”

    “我只是建议啊,要不干贸易?就卖玻璃吊灯。你在你战友那边有渠道,是不是可以进点货,开个灯具门市?”

    “这玩意儿来钱吗?”

    把吗字给我去掉!要不是看在小六姐的面子上,这好事儿我会推荐给你?!

    后世这段时期,内地家庭灯具市场存在巨大空缺,广州那边的灯具,进到内地来,那是五六倍的利润!

    一盏十几块本钱的客厅用玻璃吊灯,蛮州夹川能够卖到七八十元!

    “我只是建议啊,朱哥你可以先找你战友打听一下进货渠道,列车运输这方面的章程,还有去蜀都、渝州看看,考察一下市场价格,再决定这事儿能不能做。”

    “实在不行还可以发挥自己的专场,开个婚纱影楼。”

    “啥是婚纱影楼?”

    “就是给人拍摄婚纱照片的地方,提供中西各种款式的婚纱,负责找拍摄场地,用艺术专业的化妆手法,拍摄手法,给新人们留下一生中最宝贵的回忆。”

    “然后将照片进行修饰,装订成精美的画册,甚至还可以承揽婚礼布置,流程,摄影等……至于收费嘛,没有竞争对手之前,比照灯具,别开得太狠了就行。毕竟艺术无价嘛……”

    现在的摄影靠的前期技术,还没有电脑后期那些花活,对技巧要求很高,但是如果真搞好了,那种艺术气韵,却也不是后世烂大街的“糖水片”能够比拟的。

    “等到朱哥有了足以安身立命的事业,想必任何父亲,都是不会阻挠自己女儿,拥抱幸福的。”

    朱大璋眼中竟然有了一点泪花,连忙挥了下手,看向远处的江景:“龟儿真会整词儿,尤其最后这句。”

    “那朱大哥,你觉得自己,有能力让我小六姐幸福吗?”

    朱大璋的表情变得郑重而坚定,深吸了一口气:“对这条江发愿,老子朱大璋,一定可以!”

    “好,要的就是朱大哥这句话!”周至的豪气也起来了:“等明天办完事儿,我回夹川,就给你们偷本儿!”

第十六章 偷拍

    “吃饭了!”恰在这时,小六姐的声音在客厅里响了起来。

    朱大璋对着周至微微一笑,笑容里充满了意气风发的自信:“走,先吃饭!”

    当天下午,两人就坐着桑塔纳,带着摄影器材上到了街上。

    出门前小六姐还不依,认为朱大璋要把周至往坏地方带。

    还是周至出面给小六姐打了包票,要是带着相机去小六姐你想的那些地方做事儿,那就够得上刑事罪了,你弟弟再傻也不至于吧?

    这么一说小六姐反而放心了,才放了俩货出门。

    上车朱大璋就夸周至:“我这回晓得了,让小鹿放心的套路,还是要跟她摆道理。”

    “我觉得朱哥你现在需要的不是懂道理,而是先懂法。”周至坐到副驾驶上,还给自己拉上安全带。

    朱大璋感到了巨大的伤害,这是信不过你姐夫开车的手艺?

    周至好像明白他想什么:“前座系安全带,交通法规上说的。”

    “有吗?”朱大璋不信:“这是桑塔纳,那些前座没有安全带的车呢?”

    “呃这个……”周至只好说道:“迟早都会有的。”

    “去哪儿?”

    “去燃气公司招待所。”

    没一会儿,车就开到了招待所对面,朱大璋看到周至打开包开始组装相机:“喂那可是哥哥的宝贝……诶周至也懂摄影?”

    “夹川县文化馆馆长是我干爹,还有我爸工商局也有器材。”周至说道:“只要想学,总能找到机会的。”

    “也是。”朱大璋点头:“来这儿干啥?”

    “等人。”

    “谁?”

    “大美女。”

    “你同学?”

    “我同学……他妈。”

    “我的个去……肘子我发现你不但人小鬼大,口味还很独特啊……”

    “朱哥你可别闹,来了来了……”

    一个美丽的中年女子从招待所里走了出来,穿着长呢子的大衣,里面是一条连身羊绒裙,脚下穿着双过膝高跟长靴,头上是摩斯打理过的高耸的秀发,脖子上还系着一条丝巾,脸上化了精致的妆容。

    “这就是你同学他妈?气质可以呀……”朱大璋对周至的眼光表示了肯定,然后就看到周至已经用长焦镜头对着那女子咔嚓咔嚓地偷拍了起来。

    “真特么会玩儿。”朱大璋有些羡慕地撇着周至:“这样能得到最自然的状态,可比老子当年玩儿得溜……”

    “开车开车,朱大哥快跟上去。”

    “肘子你到底想干啥?”

    “一会儿还有更好看的。”

    “是吗?”朱大璋有些犯疑惑,但是还是打燃了引擎:“反正这几天就陪你玩,你爱咋样咋样,不过先说好,这事儿我得给你姐交代……”

    “哎呀快跟上,要跟丢了!”

    “嘿嘿嘿……你忘了哥哥侦察兵出身了,这还能丢?扯!”

    不一会儿,前边那车到了一处路口,女人下车,从小巧的皮包里取出钱交给了司机,就在那里等待了起来。

    期间还就着玻璃橱窗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着,然后有些急切地看着两边路口。

    “这尼玛……”停得远远的桑塔纳里,朱大璋看着那女子的情形咂嘴:“这是有奸情啊……”

    突然扭头看向周至:“肘子,你跟哥交代句实话,是不是幺嬢让你上来的?”

    “啊?对啊,我妈叫我给小六姐送账本啊。”

    “不是说这个,幺嬢它……没交代你点儿别的事儿?”

    “什么事儿?啊车来了你等会儿……”

    一辆小车停到了路口,那女子立即露出了妩媚的笑容,笑吟吟地上了车。

    周至这边又是一通咔嚓:“跟着他们!”

    桑塔纳悄悄地跟了上去,那车拐了几处街角,来到了一处歌厅门口。

    歌厅晚上才热闹,下午的歌厅,加上本来就偏僻,显得冷冷清清。

    车子停好,一个穿着灯芯绒西服的男子先从驾驶位置上下来,转到另一侧打开副驾车门,牵着那女子也下了车。

    两人一下来就开始拥抱,然后女人还轻轻在男人脸上唇上亲了几下。

    男人宠溺地拍了拍女人的脸蛋,接着女人挽起男人的胳膊,一起向歌厅里边走去。

    周至一直在拍摄,朱大璋却手握方向盘脸色苍白:“那啥……小至,你爸……其实挺帅的哈?”

    “嗯,反正我觉得是挺帅的,尤其是穿中山服的时候。”

    “他养你这么大,是不是也挺不容易的?”

    “是辛苦,现在工资加劳保一个月才百把块钱,跟小六姐和朱哥没法比。”

    “所以一会儿……你是能够保持足够冷静的哈?”

    “我一直都很冷静。”

    “那就好,那就好……”

    这是周至已经解开了安全带:“走,朱哥我们也进去,光线暗的地方,得靠你的手艺。”

    “等下!”朱大璋喊了一声,拉住了周至:“最后一个问题!小至,你是跟你妈亲,还是跟你爸亲?”

    “啊?朱大哥你问这个干什么?那肯定都亲啊!”

    “那我摊牌了问吧,如果你爸妈离婚,你愿意跟谁?”

    “这个……没想过,不过我妈不会做饭,可能只有我给她做吧?”

    “那就没问题了!”朱大璋一把捞过周至手里的相机:“看哥哥的!”

    ……

    ……

    傍晚,俩货回到了小六姐家。

    周至忙着给家里打电话:“啊……妈你下班了?外婆好吧?嗯……嗯……事情办完了,我今晚就住小六姐这里……好了好了我知道……嗯,一会儿我给舅妈也打一个……明天就回来了……”

    朱大璋就悄悄窜进厨房,低声道:“小鹿,小鹿!你先出来!”

    小六姐正在做菜:“怎么了?鬼鬼祟祟的,下午带肘子去哪儿玩了?”

    “出大事儿了媳妇儿!”朱大璋悄悄看了眼还在客厅打电话的周至:“你先出来啊这着急的!”

    “什么事儿啊?”小六姐满脸懵,一边拿围裙擦着手一边朝朱大璋走去。

    朱大璋一把将小六姐拉过去搂着,就朝卧室里走。

    “干什么你坏蛋放开我!”小六姐挣扎:“肘子还在呢!”

    朱大璋哪里还管这个,走进卧室关上了门:“小鹿,跟你交代个事儿。”

    “啥事儿快说,我还熬着汤呢。”

    “今天下午,我们去歌厅了。”

    小六姐一下就跳了起来,揪住朱大璋的耳朵咬牙切齿:“猪!大!肠!你祸害我就算了,还敢祸害我弟弟!”

    “哎呀放手先放手!”朱大璋歪着脑袋,阻挡着小六姐另一只手的抓挠:“不是你姑奶奶想那样,是肘子让去的!”

    “猪大肠!现在跟老娘撒谎都底稿都不用打了哈?!肘子能让你带他干那事儿!”

    “你小声点,肘子还在外头呢!我们……是抓奸去了!”

    小六姐一下子松了手,一脸难以置信,声音里都带上了一丝颤抖:“抓……谁?”

    “还能有谁?”朱大璋得脱大难,终于能喘上一口大气:“反正我问过肘子了,他说……以后跟他妈。”

    “周……幺叔?”小六姐身形有些摇晃,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你骗人!周幺叔不是那样的人!”

    “哎呀你小声点,别咋咋乎乎的!”朱大璋赶紧捂上小六姐的嘴:“从沱江路到踏水桥,我们跟了一路,最后看见那俩人钻歌厅!这照片都拍下来了!”

    小六姐就感觉两腿发软,一下子坐到了床边:“怎么会这样……现在怎么办……”

    “周幺叔在财委的时候,在系统里名声挺好的。”朱大璋也感觉不可思议:“我爸还说,我跟你这事儿要是让周幺叔去做老丈人的工作,没准儿老丈人就松口了。”

    “滚开!”小六姐低着头伤心,感觉朱大璋靠过来,狠狠给了他一胳膊肘:“死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现在别扯这个啊……现在是……外头那位爷咋个弄?”

    小六姐抬起头,抹去脸上的眼泪:“猪大肠,这婚,我不想结了。”

    “啊?”

    “连周幺叔这样的人都能背叛感情,你猪大肠,更特么靠不住。”

    “别呀小鹿,他是他我是我,你不能一杆子打翻一船的人啊……”

    “中午你说小至给你推荐的那几个项目,我都找你哥们打听过了,都说能行。”

    小六姐的声音冷静得可怕:“还有你广州的战友刘军,他说只要能搞到车皮,他那边发货到隆州,我们从那里拉过来,就是血赚。”

    “大璋。”小六姐脸上露出凄苦的笑容:“我们今后,就算生意伙伴吧,这样还能留点念想。”

    “我们别闹到幺嬢幺叔他们这样,好不好?”

    “别呀!干什么!这是干什么呀!”朱大璋也暴躁起来:“余小陆我告诉你,这辈子,老子还就娶你娶定了!”

    门口响起敲门声,周至在外面喊:“小六姐,朱大哥!干嘛又吵啊?!”

    “没有啊肘子!”朱大璋赶紧答应:“跟你姐闹着玩呢!你去厨房看看汤!”

    “哦。”

    门外安静了,朱大璋也坐到小六姐身边,拉过她的手:“以前我操蛋,我该死,那些早就跟你招供了的啊。”

    “小鹿,我觉得吧,我们这份感情,来得实在不容易,我们不能因为别人怎么样,就不相信人世间没有那样的美好。”

    “我喜欢你,就是你的特立独行。你从来不在意别人的眼光,喜欢该喜欢的,厌恶该厌恶的,笑该笑的,哭该哭的,不端着,不矫情。”

    “我现在也看明白了,哪怕好得蜜里调油你死我活,连个屁都不是,爱情需要的,是长久的经营,是几十年风风雨雨的考验。”

    “小鹿你知道我的性格,一旦认定了开始,那就会永远的走下去,你要相信我。”

    “不但要相信我的现在,还要相信我的未来,不断提醒我,鼓励我……爱我。”

    小六姐歪着脑袋,软软地靠在朱大璋肩膀上:“我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

第十七章 误会

    朱大璋搂着小六姐的腰:“我们的事情放后说,现在是小至,情形有些不对。”

    “啊?”

    “太冷静了。看着自家老爸和别的女人亲亲摸摸,他还拍照,一路跟踪,还在歌厅里找隐藏的位置,直到他们离开,才招呼我上车回来。”

    “路上还让我找了家熟悉的快冲店洗胶卷。”

    “你说小至主意正,这我能看出来,这孩子的确不一般。可特么……这可是亲爹出格啊!”

    “我还是不相信周幺叔能够干出这样的事情。”小六姐低低地说道。

    “都是狠角色,你夹川女人有一个算一个,都特么是狠角色!”朱大璋吁了口气,假装自己在过烟瘾:“幺嬢这是要拿实证据,给幺叔个净身出户!”

    小六姐话语里依旧提不起一丝力气:“这么一说……倒真像幺嬢能做出的安排……”

    “你要去劝劝小至。”朱大璋亲了一下小六姐的额头:“要都是你这样反倒好了,发泄出来,事情在心里就过去了。”

    “像小至那样的,表面越是平静,我越怕他想不开。可千万别出啥事儿啊……”

    “这事儿估计小至早就知道了,还站他妈那一边。”小六姐说道:“不然怎么这么巧,伤口都没好完就跑蛮州来,还拉着你去干这个?”

    “知道归知道,想通归想通。”朱大璋看着小六姐的眼睛:“你是他姐,你得好好开导一下他。”

    “嗯。”

    “小鹿你现在这样可不行啊,自己就先软了。”朱大璋轻轻摇了摇小六姐:“要担得起事儿。”

    “知道了。”

    小六姐在卧室里收拾了一下,把围裙接下来丢给朱大璋,扶着门把手深呼吸了几次,这才将门打开。

    周至见到小六姐眼睛又是红的:“这是干吗啊?天天吵架累不累啊姐?”

    小六姐白了周至一眼:“小屁孩懂个屁!”

    想了想,这小屁孩搞不好真懂,不然幺嬢也不会托付如此重任。

    走过来拉着周至的手,姐弟俩到沙发上坐下:“肘子,姐问你个事儿啊……”

    周至一听心里就咯噔一下。

    坏了,商量偷户口本儿这事儿,给小六姐拷问出来了。

    难怪刚刚吵成那样,猪大肠这臭嘴就管不住事儿!

    能不能成都还两说,怎么能现在就暴露呢?!

    “呃,姐,你都知道了?”

    “嗯,姐知道了。肘子啊,你今年高一了吧?”

    “是。”

    小六姐心疼地搂住周至的肩膀:“姐跟你说啊,大人的事情,就让大人来解决。不管怎样,在你这里都是学习最重要,不能受到影响,明白吗?”

    还是我那温柔善良的小六姐,这都还替别人考虑……

    等下,看她在朱大璋面前的表现,温柔二字,且得暂时划掉。

    “小六姐你放心,我尽量争取在假期结束前就搞定这事儿,怎么都耽误不了学习。”

    “假期结束?才出大年十五吧?”小六姐不禁有些吃惊:“这么快?”

    “有周密计划,就不算快。”死猪大肠都招供了,现在只有先给小六姐提气。

    “小六姐你不用担心,不行的话,我会去做我爸工作,让他来发起,大家坐下来,好好谈。”

    小六姐瞪着周至:“肘子,姐刚听到可是连腿都吓软了,你怎么……一点不害怕?”

    “这有什么好害怕的?”周至也牵起小六姐的手:“姐我认真地跟你说啊,每个人,本来就有争取自己爱情自由的权力。”

    “老一代的人思想守旧,有这样那样的顾虑,这些我们做晚辈的,也得理解,体谅,是不是?”

    “啊这……”

    “所以我们应该要多鼓励他们,让他们能勇敢地看向这个已经变化了的世界,让他们也感悟一下这个时代的爱情,应该是什么样子。”

    “虽然和他们年轻时那个时代的有些不一样,但是新时代的爱情,同样弥足珍贵和美好,姐你说,是不是?”

    小六姐瞪着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周至:“肘子……你这思想,怎么这么……前卫?”

    这是……这是要鼓励爸妈那……那啥?!

    “不前卫也不敢干这事儿,对吧?”周至笑着拍了拍小六姐的小手:“所以真不用担心我,姐,等好消息吧!”

    小六姐都结巴了:“你管这……叫……好消息?”

    “嗯。”周至不经意抬眼,却见到朱大璋正在隔断那里鬼鬼祟祟:“朱大哥,你干嘛呢?”

    “哦我我我……渴了,我去喝水。”朱大璋给周至发现了,便迈步向厨房走去。

    “暖壶在茶几上!”周至好意提醒。

    朱大璋已经进了厨房,这下只好拿着一个盘子出来,边往盘子里倒水边说:“嗯……我这个……水烫,这样凉得快……”

    见小六姐和周至看疯子一样看着他,朱大璋呵呵赧笑:“部队里的毛病……你们接着聊,接着聊……”

    说完捧着盘子又往厨房去了。

    周至张了几次嘴,还是鼓足了勇气说出刚刚想说的话:“小六姐,经过我仔细观察,其实朱大哥,还是……挺靠谱的。”

    这话接着刚刚那事儿,怎么听语气都透着心虚。

    小六姐此刻早就心里如乱麻,倒是没有注意周至的语气,眼圈顿时就红了。

    这是肘子害怕幺嬢幺叔的事情影响到自己,给自己鼓劲打气呢!

    自家都这样了,还要先顾及别人的感受,这弟弟真没有白疼!

    搂着周至的胳膊就不由得紧了紧:“肘子……”

    “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周至继续给小六姐打气:“所以该来的,终究总会来的,你说是不是?”

    前世小六姐就是这样,最后还是成了朱太太,因此周至有充分的把握,让小六姐这次也能成功!

    “是……吧?”小六姐已经痴呆了,这熊孩子,真是看得开!

    “所以不要紧张,不要害怕,我这啊,可还紧等着喝喜酒呢!”

    小六姐:“……?……!”

    一晚无话,小六姐满怀心事,都不知道怎么进的卧室,连非婚同居这种犯法的事情,都忘记了在弟弟面前遮掩一下。

    不说小两口在隔壁长吁短叹地睡不着,周至这晚上倒是睡得踏实。

    等到一早醒来,周至见到小六姐和朱大璋:“是不是我打扰到你们了,让你们没休息好?”

    “啊没有……”朱大璋赶紧说道:“肘子你今天怎么安排?”

    “没啥安排,等到去取了照片,我也该回去了。”

    “那我送你。”朱大璋说道。

    “不用不用,不过回去前去选点黑胶唱片吧,余老爷子喜欢。”

    “去音像店吗?我一会儿也跟你们去。”小六姐挺担心昨天听到那事儿的,准备跟着去。

    周至说道:“不去音像店,那里没有老爷子喜欢的东西,我们得去旧货市场。”

    “那行,刷牙洗脸,就去旧货市场。”

    在旧货市场扫了一圈,终于找到了一套黑胶唱片,周至如获至宝,笑道:“这下去见老爷子就更有把握了。现在我们去取照片,然后去市委大院,等幺舅妈安排的车子。”

    朱大璋到现在都不知道周至说的这个幺舅妈是谁,这时候终于问道:“你幺舅是市委哪位?”

    小六姐说道:“周至的幺舅,是我们市的苏副支。”

    “哦。”朱大璋点头:“走吧,我们过去。”

    等到取了照片,朱大璋和小六姐将周至送到大院门口。

    周至下了车,想了想从相片袋子你取出胶卷:“朱哥,这个就放你这儿,帮我保管。”

    “好。”朱大璋接过胶卷,叹了一口气,拍了拍周至肩膀:“兄弟,保重啊。”

    “你们忙就先走吧。”周至说道:“我还得进去和幺舅幺舅妈打个招呼。”

    “肘子你真没事儿?”小六姐依旧担心。

    “啥事儿?”

    “没事儿没事儿……”朱大璋赶紧拉了拉小六姐,然后点火挂挡:“那肘子我们走了啊,有事没事都来玩啊!”

    “诶!”

    车子转过街角,表情沉重的小六姐突然变得面目狰狞:“去冲印店。”

    “嗯?干嘛?”

    “洗照片!肘子给你那个!”

    “为啥?”

    “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狐狸精,能够破坏幺嬢幺叔的感情!还能让肘子胳膊肘朝外拐!”

    “这个……小鹿啊……这不太好吧……”

    “嗯,是不太好,那还是去刘老幺那里。”

    “哪个刘老幺?”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找女人拍光身子!就在他那里冲印。”

    朱大璋的背毛“呼”的一下就炸开了:“说好的开车时候不能动手啊!小鹿……那……那是艺术……”

    “艺个屁术!去不去!”

    “去去!现在就去!”

    ……

    ……

    过了好一阵,那个叫刘老幺的长毛鬼拿着一沓照片,从自家暗室里边钻了出来:“可吓死我了,嫂子,这回上边的人真不是朱哥!”

    朱大璋和小六姐就在狗窝一般的外间站着,因为这里实在是没有可以坐的地方。

    “你狗日的闭嘴!”朱大璋接过照片顺便就给了刘老幺一脚:“老子能干这背霉事儿?!一回都没有!”

    说完将照片递给小六姐:“小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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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冯雪珊

    小六姐紧张地接过照片来,唰唰唰翻了几张,终于大松了一口气。

    拍了拍胸口,抬头又看到面前的蠢货男人,突然变得怒不可遏:“猪——大——肠!”

    ……

    ……

    不说那边打成啥样,周至已经搭上了市商业局的三菱帕杰罗,回到了夹川。

    这个后世已经撤销的单位,现在却还牛逼哄哄,主官糖业烟酒交电文化用品农产品等多种市场和商品的监督管理。

    在县政府门口道了谢,周至带着黑胶唱片和小六姐给的糖果麦乳精之类的一大包东西,朝着家里走。

    夹川后世上过通报批评的行政大楼还没修起来,现在的县委离家不远,一个下坡就到。

    经过十字路口的时候,节日的气氛已经开始起来了,卖鞭炮的摊子多了好多。

    回到家中,父母都上班去了,外婆还在一如既往地做女红,听见门响就抬起头。

    “外婆我回来了!”周至喊道。

    “乖孙回来了?”外婆戴着厚厚的老花眼镜,看着周至微笑:“几天不见人影。”

    “哪有几天?”周至将东西放到小桌上:“就两天。”

    “哪里来的东西?”

    “我去蛮州了,这是楼下小六姐让给您带的,她不是去蛮州工作了吗?这次也见着了。”

    “小六是我们楼最好看的了,要我说招赘个女婿上门都好,跑那么远。”外婆又问:“去看钟鼓楼没?”

    周至一脸懵:“什么钟鼓楼?”

    “蛮州有个钟鼓楼,半截都在天里头。”外婆说道:“你都没去看看?”

    啊周至这回想起来了,拿起黄蜡和棉线帮着润线:“这是老话儿了,那钟鼓楼其实还没我们这栋楼高!以前都是平房草房,显得那楼高而已。”

    “是的呀?”外婆笑道。

    “可不是的。”周至点头:“不过还见到幺舅和幺舅妈了,他们都挺好的,还让代问你好。”

    “你幺舅还那样?”

    “啥样?”

    外婆取下眼镜,将脸垮了下来绷着,一脸的苦大仇深地瞪着周至:“这样。”

    “哈哈哈哈……”周至给外婆逗得不行:“除了脸盘子比你宽大,还真差不多就这样。”

    “那就还是苦相,一辈子的劳碌命。”外婆重新戴上眼镜:“还是你幺舅妈面相好,宽盆大脸,是个享福的。”

    周至愣了一下,别说,还真是这样。

    “那几张画片又是什么?”

    “哎哟这个可精贵。”周至将一张唱片拿起来,从里边抽出一点来给外婆看:“这是唱片,小六姐给余老爷子淘的,就是楼下咿咿呀呀放的那个。”

    “欲高门第须为善,要好儿孙必读书。乖孙出去淘了几天,东西放好该看书了。”

    外婆不识字,但是认识大小写的一到十;不懂数学,但是能打算盘记账;还认识钱。

    还会打夹川的长牌,抽配撘子比周至厉害。

    还会画格子,教周至玩田间地头的那些棋类游戏,婆孙二人常玩。

    但让周至感觉外婆最厉害的,却是时常冷不丁地冒出来的“文词儿”。

    听外婆自己说只读过半年的私塾,都不知道这些词句她打哪儿听来的,还都记得住。

    “好好,我东西放好就来。”周至将东西拎进去,从自己书架子上抽了一本《魏晋诗集》,想了想又放了回去,换成《增广贤文》从房间里出来:“外婆,我给你念念,看看你都会哪些。”

    外婆笑道:“八十多了还考学啊?”

    “试试嘛,里边肯定有很多你会的。”

    说完胡乱翻开一页:“来了啊——酒逢知己饮,诗向会人吟;相识满天下——”

    外婆接上:“知交可几人。”

    嗯?应该是知己能几人。不过不影响文义,还是那意思。

    而且从平仄对仗来说,“识”字在夹川话里边是入声,而“己”字是去声,“相识”对“知己”从音韵来说算是失对,用“知交”明显更上口,还连词性都对上了。

    “厉害啊……”周至夸了外婆一句:“那我们继续——相逢好似初相识,到老终无怨恨心;近水知鱼性——”

    “出土甩干净。”

    “哈哈哈哈……”周至这下读不下去了,直接笑瘫在了椅子上:“外婆你不能这样,你这是横赖啊……”

    “这是栽葱的沙土地。”外婆还一本正经解释:“要是黄泥田拔秧啊——”

    “那就咋样?”

    “甩别人身上去。”

    “哈哈哈哈……”周至已经笑不活了。

    外婆这种幽默态度也是日常,她教育儿孙从来不会硬怼,而是喜欢用幽默给你来一下,让你记忆深刻。

    家里也常常充满笑声。

    比如周至小时候负责摆饭桌,有一次忘了摆勺子,外婆就要周至端一盆水来,说她要洗手。

    小周至一脸懵逼,你上桌前不是刚洗过?

    外婆说这回不一样,因为不知道今天要捞汤喝,刚刚洗大意了。

    满桌哈哈大笑,从此以后小周至再摆饭桌,摆完绝对会认真再检查一下。

    多年后周至回忆起这些,感觉应该是外婆在应对那些艰苦岁月时,养就的绝大智慧。

    婆孙俩就这样边耍笑边读,外婆知道的就直接续上,不知道的想到啥就插科打诨,还都合辙押韵。

    楼梯边响起敲门声,一个女孩的声音在外面响起:“肘子!”

    外婆本来倚在椅子上做针线的,这下坐直了:“女娃呢,一个人!”

    周至悄悄翻了个白眼:“雪珊的声音你听不出来了?”

    “雪珊啊……乖孙快去开门。”

    周至过去打开门,一名眉目如画的女生笑吟吟地看着他:“肘子!”

    “等下!”周至拦住她:“让我看看,啧啧啧,这哪家的大闺女啊!这么漂亮上我家门,蓬荜生辉啊!”

    “油嘴滑舌。”冯雪珊往下压周至的胳膊,跟外婆打招呼:“外婆我看你来了。”

    外婆也在阳台尽头招手:“乖女来了?乖孙你拦着干啥?快进来快进来!”

    冯雪珊从周至的腋下钻了进来:“外婆!”

    外婆笑道:“雪珊越来越漂亮了。”

    的确越来越漂亮了,这妞本来就白皙,用以前周至的话说就是“自带化妆效果”,后来知道了一个形容这种状态的词汇——“粉雕玉琢”。

    现在小姑娘脑后扎着一个松松的马尾,穿着一件粉色的毛领棉服,灯芯绒裤下是一双小皮靴,就如洋娃娃一般:“外婆你想我没?”

    “听说乖女去蛮州读书了?”

    “嗯,水电校。”

    “水电校出来干啥的呢?”

    “变电站,电力公司。”

    “那就是管电的,听说了不得,电视里书记要保证的。”

    冯雪珊蹲在外婆身边:“外婆啊,你还在做这个?”

    “反正闲着呗,占占空手。”

    冯雪珊扭头又看向周至:“肘子,你想我没?”

    这妞永远这么直接,周至不由得有些上头:“我要是说没想,会不会挨打?”

    冯雪珊挑了挑眉毛:“要不就试试看?”

    “你别闹……去住校半年,大变样了啊!”

    冯雪珊也是城中周至七人死党里的一员,和周至家住得最近的,以前一路放学回家,最后就是俩人同行。

    不过两人间也没有啥朦朦胧胧的感觉,因为冯雪珊喜欢读琼瑶,很早就迷恋一帅哥,她楼上邻居,家长同单位的一高年级的哥们儿。

    冯雪珊大方开朗的性格很让周至喜欢,她也喜欢来周至家里玩,然后拉着周至,强迫他和自己一起跑到糖酒公司宿舍天楼上,又一起俯视远处坡下,电力公司顶楼宿舍里的帅哥哥。

    有一个周末放学回家,冯雪珊悄悄告诉周至,帅哥哥答应了和她周末上天楼。

    于是周至连续两天在自家楼顶蹲守,还借了方文玉家的望远镜,结果直到第二天周日下午才见到两人,也就是在天台相隔三尺相互说话而已。

    周至非常失望,我辛辛苦苦蹲守了两天,你冯雪珊就给我看这个?!

    你好意思说自己琼瑶迷?!

    但后来两人也没成,一天冯雪珊过来,又让周至带着冯上天楼,看着下方宿舍空空的房间,已经没有了男孩的身影。

    冯雪珊很惆怅,但是没有哭,只看着那个地方:“肘子,我的爱失踪了。”

    当时还有夕阳照着,微风吹着,鸽子群在两栋宿舍楼之间的空间里盘旋着。

    周至感觉那一刻很文艺,那一刻的冯雪珊,难得的安静。

    微风撩拨着她细细的发丝,虽然自己只是旁观者,却也觉得,那一刻真的很美。

    “喂!”一只小手伸到周至面前挡住:“你这样差不多够流氓罪了!”

    周至这才回过神来,但是又装着没有回过神来:“不要影响我,我现在在思考一个严肃的问题。”

    冯雪珊知道只要自己搭话,绝对不会有好结果,但是却又忍不住:“什么问题?”

    “我在想水电校的伙食到底有多好……”

    “嗯?”冯雪珊愣了一下,立刻张牙舞爪:“好啊你敢嘲笑我长胖了!你好不了了!”

    “别动手我可是伤员!”

    “外婆你管管你外孙!”

    “外婆管得了他,可管不了你啊乖女。”外婆一点不给面子:“这都打上门来了。”

    “哈哈哈哈……”周至忍不住笑了起来。

    “哼!外婆你就会惯肘子!”冯雪珊跺脚表示不依。

    “何止,外婆还会灌香肠!”

    “噗嗤——”这回就连冯雪珊也忍不住了,笑得又蹲了下去。“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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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约定

    直到笑得够了,冯雪珊才站起身来:“外婆,我和肘子进去聊天了啊。”

    “去吧,一会儿就在家吃饭啊。”

    冯雪珊就白了周至一眼:“还吃啊,有人都嫌我胖了。”

    “他敢!雪珊现在最漂亮了。”

    两人来到周至自己的卧室,卧室里就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衣柜,剩下的全是书籍和试卷合订的本子。

    衣柜是老式的,上面有面镜子,冯雪珊对着镜子扭了扭身子,皱眉道:“肘子,我真的胖了啊?”

    “逗你的,这你都信!”

    “那你以后不能说我,尤其不能让文玉他们听到。”

    “你见过他们了?”

    冯雪珊对镜子里的自己很满意,没有坐椅子,却在周至的床上坐了下来,还打直了双腿,两手撑着身子颠了两下试床垫的弹性:“还没有,我先来看你了。”

    “谢谢。”

    “肘子,你变了。”

    “啥?”

    “你剔胡子了,是不是有女朋友了?”

    “你们女生一天到晚就关心这个?没有。”

    “那是有喜欢的,想给人家留下好印象?”冯雪珊又歪着头问。

    “我说怎么都喜欢瞎猜?没有的事情。说你吧,你那帅哥哥呢?去水电校没见着?”

    “没见着,他已经毕业了,只留下了一个凄婉的传说。”

    “啥玩意儿?”

    “他在水电校和一个女生爱得死去活来,毕业后一个分到蔺州,一个分到叙州,就分手了。”

    “切!吹了就吹了呗,给你说得跟殉情一样!”

    “你不懂。”冯雪珊站了起来,右手食指在周至的书架上划过,很快点到了一本书上,然后将它取了下来:“这书你还在看?”

    那是一本岳麓书社的《古典文学大观》,厚如辞典,里边收录着从先秦远古诗歌“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到晚清《少年中国说》等历代名家的经典诗词歌赋以及元曲小说章节选段。

    书的字号很小,而且只有原文,但是对周至来说很重要。

    这本书周至初二的时候见到就喜欢得不行,但是当时就要二十多元钱,这对周至来说,堪称天价。

    冯雪珊将书打开,看到扉页上的“周至生日快乐,冯雪珊赠”几个字,满意地点点头:“书都翻旧了,壳子也松了,不过我很高兴,说明你一直在看。”

    “通过了一遍,现在当书目在用,知道人名和年代,再去新华书店找他们。”

    直到重生之前,周至都不知道冯雪珊为什么知道自己这么喜欢这本书,更不知道她到底花掉了多少零花钱的份额,才为周至准备了这么贵重的生日礼物。

    “肘子,你喜欢过我吗?”

    周至一下愣住了。

    “晚了,不能脱口而出,现在就算你说是,也不是我要的了。”冯雪珊将那本厚厚的书籍重新插了回去。

    “喂,不要这么自恋好不好?”周至看着冯雪珊:“难道不能是在琢磨如何说没有,才不会伤到你?”

    “呸!”冯雪珊转过身来:“周至,你知道自己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

    嗯?这妞就是这风格,一出一出琼瑶剧一样的。

    “你其实长得不差,学习也不错,你要是动笔写情书,估计学校没人能超过你。”

    冯雪珊认真地看着周至说道:“你本来应该很招女孩子喜欢的,可是你看的书太多了,让人都不知道,哪句是真的出自内心,哪句是书上看来哄人的。”

    “所以咯,只能做朋友了。”

    这特么……啥逻辑?

    “以后你要是真的喜欢上一个女孩子的话……如果她问你刚刚那个问题。”冯雪珊看着周至:“记住,不要有任何犹豫。”

    面前的是什么品种?十六岁的恋爱专家?

    周至有些哭笑不得,只想尽快结束这个话题:“这话好像我在哪儿看到过。”

    “这是冯雪珊定律。”冯雪珊认真地说。

    不过说完自己都有些脸红,看向一边嘀咕道:“教他一个乖,以后还不是便宜别的女人?”

    “喂!自言自语放心里就好行不行?你在水电校里都学了啥?”

    “你伤口怎样?”

    周至翻了个白眼:“终于想起来了?”

    冯雪珊道:“瘦了点,其实这样更好看。”

    “按照你的意思,我是该谢谢挨这一刀?”

    “走吧,跟我去做饭,家里都有啥?”

    论厨艺周至在死党群里只能排第二,真正的第一是这妞。

    “要不香肠稀饭?放点碎菜叶子那种?”周至有些馋:“你做这个简直绝了。”

    “全家人跟你吃病号餐啊?不行我来安排。”

    两人来到厨房里翻找食材。

    “围裙和袖套呢,给我找出来戴上。”

    最终上桌是一盆萝卜汤,腊肉汤煮的,腊肉又拿去单炒了一个腊肉回锅,还有一盘青椒肉丝,一盘莴苣拌摘耳根。

    爸妈这时候也先后回来了,老爸见到雪珊:“哟雪珊来了呀,秀琴你看,这都长成大姑娘了。”

    “叔叔阿姨好,我刚从蛮州回来。”

    老妈见到雪珊身上的围裙袖套就埋怨:“来家里玩就是,怎么能让你做饭呢?周至你这就不对了。”

    杨雪珊到底还是米饭、肉汤、香肠丁,蔬菜末,给周至煮了一盆他想要的稀饭,周至现在正端着它往饭桌走:“啊原来你们还看到了我的呀?谢谢!我这也刚从蛮州回来!”

    冯雪珊就笑,老爸老妈也笑:“吃饭吃饭,雪珊一直好能干的。”

    同学们爱来周至家玩,也就是因为这样的氛围,雪珊说道:“叔叔阿姨好,我就顺手而已,这不周至说他还是伤员嘛。”

    “本来就是!”

    大家一起坐下来,老妈开始对杨雪珊三连问:“雪珊,水电校怎么样啊?习不习惯?有男朋友了没有?”

    冯雪珊笑道:“挺好的,还没有男朋友。哎呀我去给大家添饭……”

    “不用不用让周至去。”老妈拉着冯雪珊:“那之前你楼上那个男生呢?叫什么……飞的那个对吧?”

    “没有的事儿。”冯雪珊瞪了周至一眼:“他到蔺州去工作了。”

    周至将饭碗端上来,大家开始吃饭。

    老爸喜欢凉拌菜,一尝就道:“嗯,这个拌得不错。味道很好!”

    外婆也夸:“乖女还特意把饭蒸得软和。”

    老妈却更关心冯雪珊的感情生活:“雪珊啊,其实要真有合适的,也可以试着相处一下。”

    说完又立即朝周至瞪眼:“人家雪珊在水电校,还有两年多就要参加工作了,可以算是大姑娘,有这个条件了!”

    “你还是高中生,早着呢!你不准!”

    我……我啥都没说啊!吃个饭都吃出罪过了?!周至捧着自己的稀饭盆子目瞪口呆。

    冯雪珊就对周至做了个鬼脸,然后给老妈夹了片腊肉,顺便帮周至解围:“阿姨,看看盐味合不合适……”

    吃过饭,周至送冯雪珊回家,顺便溜个小弯。

    俩个人就这样并肩安静地走着,这也是多年来习惯的日常。

    有点冷,冯雪珊将衣服上的帽子翻来罩着,倒是显得更加可爱。

    前一世周至一直觉得冯雪珊有点装,这妞真把自己当做琼瑶小说里边的女主角了。

    直到后来冯雪珊为爱痴狂,满受情伤,最终选择从红水河大桥上纵身一跃后,周至才知道,这女孩子,其实一直都在真实地表达着自己。

    周至那个时候远在他乡,听闻之后,在山村的小河边,痛哭了一夜。

    两家就只隔了一个小坡,很快就到。

    来到楼下,周至终于开口:“雪珊,要是……我是说如果,我们的年龄都过了三十,还没有找到自己另一半的话……”

    “那不行,可等不了。”冯雪珊摇头:“追老娘的人可多了去了。”

    “而且你太了解我了,但是我,一点都不了解你,这对我不公平。”

    见周至一脸的疑惑,冯雪珊伸手点了点周至的胸口:“我是说这里。”

    周至明白了,从小到大,都是冯雪珊拉着自己去看她心仪的帅哥哥,跟他说如何如何喜欢对方,但是自己,却从来没有对冯雪珊提过自己的这个方面。

    的确……很不公平。

    见周至不说话了,冯雪珊又歪着头认真思考了一下:“要如果有二茬的话,好像也可以考虑?”

    头茬还没有呢!二茬是十六七岁小姑娘该想的事儿?!

    不管怎样,周至还是点头:“那你要记住自己这句话,我们说好了,以后不管怎样,记得还有我……”

    “记住,我随叫随到。”

    等回到家中,家里人还在谈论冯雪珊,都是这姑娘如何能干如何好。

    看这架势,要是周至真当场宣布两人恋爱了,估计一点阻力都不会有。

    然而老妈似乎早就知道两人是不可能的,来家里的女生挺多,周至不相信老妈没有偷偷观察过。

    至于她是怎么看出来的,周至只能将之归于女性洞察敏锐的直觉。

    还在阳台窗外就能听见老妈劝老爸:“人家雪珊是喜欢浪漫的小姑娘,你看你儿子哪一点浪漫了?放心吧没有的事儿,当多个闺女怕都还靠谱些,免得以后失望……”

    周至推开门:“啥啊就对我不报希望了?我现在就能把她叫回来你们信不信?”

    老妈白了周至一眼:“鸭子下了锅,硬的可不还是这张嘴!”

    不过周至这么一说,老爸反倒是放心了,于是打开电视看起新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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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余大爷

    新闻里播音员正在播报:“今日上午,县人民医院组织精干人手,在副院长,外科主任路新华同志的带领下,前往歧鸣区龙观乡,进行医疗下乡送温暖活动……”

    老妈则转而和周至聊起去蛮州的事儿,听说小六姐给余老爷子带了东西,便要周至送下去。

    “可别了吧。”周至说道:“我怕老爷子熬不住瘾把黑胶唱片放起来,那一栋楼就别看电视了。”

    外婆说道:“那就明天去,顺便问问余太爷,要过年了,挂的绣样该换了。”

    听老爸说过,老余家解放前是夹川的民族资本家的少爷。

    余大娘却是苦出身,小时候六岁就被家里送到绣房当绣娘,后来成了老余家的针黹丫鬟。

    后来国家还是将余大爷安排到了烟草公司,不过身份却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听说还是余老爷子的资本家老爹做的主,最终和余大娘成了夫妻,也恩爱了几十年。

    前世周至听这些就是听个热闹,当时只知道老爷子喜欢听戏曲,交响乐,喝咖啡抽水烟,懒模懒样。

    反正身上很多糟粕,都是给余大娘惯出来的毛病。

    现在再想,却也是一个有故事的家庭。

    不过余大爷也不是没优点,态度和蔼,或者说啥事儿都不上心,而且把儿女都送到蛮州去工作。

    要说起来,余三哥和小六姐,还真是周至家这栋大楼里,头两个走出夹川的儿女辈。

    第二天早上,爸妈去上班了,周至将黑胶唱片带上,来到了楼下。

    “老爷子?”周至轻轻敲门:“余老爷子?”

    因为高墙的存在,宿舍底楼比二楼更阴暗,反倒是里间靠税务局宿舍那边,稍微亮堂一些。

    余大爷家因此也比别家多出来一个小天井。

    余老爷子穿着一身黑色的绸袄,这衣服在夹川也少见,白袜子黑布鞋,正在小天井里浇花。

    都是兰花,还长得非常好,兰花就适应这样的环境。

    “刚刚做了个对子。”余老爷子一边浇花,一边慢悠悠地吟诵:“屋晦——能知——兰醒——早,楼低——好见——燕来——频。小周至,断断,好不好?”

    周至模仿余老爷子的口气:“粗茶——淡饭——存——真味,不苦——糟醪不苦——贫。”

    “嘿,还续上了!”余老爷子脸上光洁白净,皱纹都没有什么,看上去比好多同龄人都要年轻一二十岁,想来当年也是那种帅气的公子哥,余三哥和小六姐都是得了他的遗传。

    “老爷子你小心点,天井里边青苔厚。”天井里都是兰花,只有小小的通道,周至想进去搀扶老爷子出来都困难,只能站在天井边上伸手。

    “还没老到那份上。”老爷子放下水壶,从天井里边出来:“还是你小子机灵,让我给天井铺上青砖,这就不怕滑了。”

    “就是光线差了点,花得不时调换。”老爷子用天井边洗脸架上的帕子擦了手:“才能雨露均沾。”

    “嗯,就是花香都给我家闻了。”

    现在正是兰花盛开的时候,楼上周至都跟着沾光。

    “哈哈。”老爷子笑道:“还是我这里香些吧?”

    “暗香幽远,就没有杵跟前闻的,何况我家还有一桩比老爷子这里强。”

    “哪里?”

    “我家人多啊,您家就一个人闻,我家合着五个人闻。现在三姐回老家了,那也还有四个。”

    “这是雅事儿,你跟我数人头?”

    “竹林七贤,饮中八仙,簪花四相,可不也是数人头。”

    “你多久没来过了?后生崽儿辞风见利啊。”

    “才从蛮州回来,小六姐给您淘了几张好东西。”

    “你刚刚那话,是想给她做说客?趁早打住。”

    “啥啊!是我淘的,不过……让小六姐给的钱。”

    “放来听听。”

    周至来到客厅里的唱机旁边,放上唱片搭上唱针,打开开关,唱片悠悠地转了起来。

    三大样四大板一响起来,老爷子眼神就一亮:“《智取威虎山》?”

    “样板戏,五张!你说给您老淘点这东西容易吗?”

    童祥苓的钢音在客厅中响起,老爷子缓缓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当真是好东西啊……”

    这是一套现代京剧样板戏的黑胶唱片,曾经举国传唱,周至老爸他们那代人,好多都能能从头唱到尾。

    但是在这年月,却又消失很久了。

    直到几年后,《智取威虎山》选段,才会重新登上春晚。

    抛开政治因素不说,这几部样板戏,的确堪称现代京剧的巅峰之作。

    “要不再给您老来罐水烟?”

    “兰花开的时候我都不抽烟。”老爷子闭着眼睛摆了摆手。

    听了一段,老爷子终于睁开眼睛:“小周至,谢谢了。”

    “我可当不起,小六姐也当不起。”周子嬉皮笑脸:“老爷子你开心就行。”

    “你今天下来就这事儿?那我就要逐客了,别耽误我听戏。”

    “还有一件事儿,这见说就要过年了,外婆讲您家的绣样该换了。”

    “每年都要麻烦你外婆这一回……”余老爷子叹了口气:“算了,还是罢了这念想吧,今年以后,我也不准备挂了。”

    “老爷子啊,”周至想了下:“听说余大娘以前是府上丫鬟?”

    “什么丫鬟!”老爷子有些恼怒,接着有意味索然:“不提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了,终是我拖累了她……”

    “老爷子你别生气啊。”周至赶紧解释:“我可没有丁点看不起余大娘的意思。”

    “也别提什么拖累不拖累,余大娘心里,可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吧?”

    “我的意思是,要是人真有在天之灵,她应该更愿意让老爷子您,留着这份念想吧?”

    老爷子看着天井中的幽兰,眼光里有东西在闪动。

    “所以我觉得,这绣样还是得挂,不为自己,也为了开解余大娘。”

    周至想了想,又认真补上了一句:“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余老爷子再次闭上了眼睛,沉默良久:“是我想差了,小周至你去吧,绣样,都在卧室床下那口老樟木箱子里。”

    “那不打扰老爷子您听戏了,剩下的都交给我。”

    轻手轻脚走进老爷子卧室,打开了那口箱子。

    箱子里边都是各色丝绸,上面绣着一幅幅精美的图案。

    外婆是乡下把式,对这种城里头正宗传承的精美手艺,一直艳羡非常。

    所以每年都会主动承担这份工作,将余大娘留下的绣样缝制到布壳上,然后绷到底板上边,装帧进相框里,让余大爷挂起来。

    不过这次周至另有任务。

    榆木箱子里有很多老物件,估计都是当年余大爷家里留下的。

    当年家里进过贼,留下的东西不多了,后来余大爷直接将之放到自己床下。

    不过这大爷对周至倒是不担心,家底儿都漏给他了。

    周至小心翼翼,里面有好几样瓷器,底款是雍乾一类,品相完好。

    还有几件分明是和田玉,以及几颗滇南红的朝珠,翡翠鼻烟壶之类。

    这东西现在不贵,可要是再过三十年……

    还有一些文件,也上了年头了,什么当年公私合营的证照一类,都在里头。

    终于,周至找到了那本要的东西,一个棕黄色硬纸壳的户口本。

    打开来一看,里边是工作人员用仿宋体手写的家庭人口,小六姐的名字就在上头。

    将户口本用一幅仙鹤灵芝绣样包起来,将箱子重新关好,推入床下,周至轻手轻脚来到客厅,从墙上取下之前装裱好的绣样,走到躺椅旁边轻声说道:“老爷子,我选了一副灵芝仙禽图,那我回去了。”

    余老爷子依旧闭着眼睛,只挥了挥手表示知道了。

    周至出了门,拐上楼梯,这才加快了脚步。

    特么两辈子除了大年十五去菜坝偷青,这还是头回做贼,他心里头其实早就慌得一批。

    来到家里,先朝小六姐家拨电话,没人,然后就想打到小六姐铺子,拨了几个号才想到不行,终于想起朱大璋的呼机号,这才拨了过去。

    很快电话想了,周至拿起话筒:“喂?”

    “我朱大璋,谁找?”

    “我周至。”

    “哎呀肘子!”那边朱大璋的声音一下子就大了:“你特么可害死我了!”

    话筒里声音贼大,周至赶紧将话筒移开耳朵一点:“我咋了?”

    “那天你跟踪的原来不是你爸?!你小六姐给我那顿抓挠……”

    “我什么时候说过那是我爸?”周至莫名其妙。

    “不是你爸你抓什么奸!”周至已经能够想到朱大璋在那头口水狂喷的样子。

    “关你屁事儿!”这时候必须把烟草大亨的气势打压下去,但是又不敢大声,不免失了点优势:“再闹,本儿没了!”

    “本儿?什么本儿?”那头朱大璋接着突然想到啥,一下子熄火了,声音变得小心翼翼支支吾吾忧心忡忡忐忑不安患得患失:“肘子……咕嘟……那……本儿……户口本儿?”

    楼下传来样板戏的唱腔,周至家的宿舍楼是U字型,余老爷子那天井就是一广播,不然也不至于一放音响一栋楼都听得清清楚楚,隔音贼差。

    于是也只好鬼鬼祟祟窃窃私语:“对,户口本,拿到了。”

    “哎哟我亲兄弟!等着,我立马出发!”

    说完电话就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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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卫宜

    周至看了看电话,将话筒放到了一边,直到过了五六分钟,才重新将话筒放回到了电话机上。

    一放上去电话马上就响了,周至再次拿起话筒,用低沉的普通话说道:“喂,请问您找谁?”

    “喂!肘子!嗯?请问这是周至家吗?”

    周至不说话。

    “喂!喂喂!请问刚刚是不是有个小孩在你这儿打过电话?啊也不是小孩,高中!十五六岁的那种高中生,喂,喂喂!”

    周至捂着嘴笑得都不行了:“朱哥,这就我家电话。”

    “嗨你这臭小子急死我了!刚刚怎么一直占线?”

    “上厕所,电话没放好。”

    “……!算了我在哪里拿本儿?”

    “屁话!糖酒公司宿舍你不知道?”

    “哎哟那地儿哥哥我咋敢去啊?!咱得换个地儿啊!”

    “哈哈哈,那刚刚你电话挂那么快?”

    “对不住对不住,兄弟你赶紧给个地方,给个地方,立马到!”

    “车别开太快,路上注意安全,我可不想小六姐守望门寡。”

    “肘子,哥哥求求你别闹了……”

    “那就输气站吧,城郊,边上有个安乐山小学,从蛮州过来的公路边。”

    “好!”

    周至又停了一下,确定那边这回没有抢先挂电话,才将电话放下了。

    哼!还治不了你,就知道你要再打过来!

    将本子放到书包里,周至将画框打开取出底板,连同仙鹤绣样一起交给外婆:“外婆,余老爷子今年换仙鹤的。”

    外婆打开蓝色缎子底的绣样,老手抚摸着上面的刺绣:“你余大娘这手艺没留下来,真是可惜了……”

    周至拎起书包:“外婆,我去飞机家一趟。”

    “中午回来吃饭不?”

    “应该不回来,家里冷饭还多,中午吃够了,等老爸回来炒菜。”

    “那你去吧。”

    出门叫了个火三轮,花了两块钱,周至来到了城郊安乐山乡小。

    乡小环境优美,四周绿竹掩映,公路对过就是输气站,边上是一口大鱼塘,鱼塘和输气站中间有一条小路,那是往安乐山去的路。

    夹川从汉代治县,安乐山是城郊一座山峰,山上景色秀丽,还有不少摩崖石刻,还出过一位神仙叫刘珍,山上有他的修炼洞窟,晒丹的石台。

    老爸说他小时候经常在安乐山下打柴,采蘑菇。

    从公路到乡小要经过十几级石头台阶上个小坡,卫非的妈妈正在小坡上头的校门口,在竹林边剖竹子,看到石梯下头的人影:“周至来了?!快上来!”

    说完又扭头朝校门里边喊:“卫非,卫宜,周至来了!”

    “阿姨你这在做啥呢?”周至边走边喊。

    “买了批小鸡,做鸡笼子!你先等会让卫非来接你,说你才动了手术?”

    “小手术,没那么娇气!”等到卫非和他姐走出来,周至都走了一半了。

    “诶肘子你咋来了?”卫非近视严重,日常也带着眼镜,看到周至上门很高兴,笑眯眯地站在校门口台阶上打招呼。

    卫宜推了弟弟一把,卫非却也没动,还喊着问:“和尚进城没?”

    “没,应该快了吧!”周至在下头回答。

    卫宜赶紧下来帮周至拎书包,扶着周至气鼓鼓地骂卫非:“懒死你!”

    “大过节的不准这样说弟弟。”卫非老妈不批评卫非,反倒先批评卫宜,这心偏的也算是没边了。

    卫非老爸也出来了,和卫非站在一起,无论身形相貌和卫非都一个样子,周至觉得要是卫非老了,一定和他老爸一个样。

    周至来到石梯上头就坐下,将卫非老妈手里的柴刀接了过去:“我来。”

    卫非老妈觉得好好笑:“家里一个能帮手的都指望不上,城里来的娃倒会!那给你干,我去杀个鸡!”

    “别别……”周至赶紧制止:“阿姨蒸两根香肠就行了,反正我也吃不了啥。”

    “他们姐弟俩也要吃。”卫非妈拿手在围裙上擦了擦:“你还好喝点鸡汤。”

    “那谢谢阿姨。”周至见卫非还在那里袖手旁观,可不会惯着他:“帮手啊!把竹枝子搜捡一下。”

    卫宜想起一事:“肘子你要的书我给找到了一本,觉得词汇量最少,现在差不多能读。你等等啊……”

    说完跑了回去,不一会儿拿着一本书出来:“给你,生词都标注了。”

    卫非有些吃味:“姐,你对我咋没这么好?”

    “啊呀你还好意思提!”卫宜一把揪住卫非的耳朵:“你要是能读进去,姐给你做牛做马都行!”

    没管姐弟俩在那边打闹,周至开始看那书。

    书是黄色的书皮,估计是外语学院内部印刷的版本,英文原版,《教父》。

    这书别说英文,中文的现在夹川都见不到。

    卫宜还不忘教育卫非:“写这书的马里奥普佐,压根就不是英美人,是意大利移民家庭,一样可以用英文写书,当英文报纸的记者。”

    周至就对着卫非点头补刀:“所以飞机你也应该能行。”

    “有本事儿叫他来开方!我让他三分钟!”卫非不以为意,挥手之间豪横得很。

    气得卫宜又想揍他。

    几人闹了一会儿,周至将书打开,发现里边好些生词,卫宜都给标注了词义和音标:“谢谢姐。你太有心了。”

    “读一段来听听,这活不能白干。”

    周至便翻开第一页,从开始读了起来。

    对于长期读传统名著的周至来说,《教父》这小说的故事结构曾让他耳目一新。

    故事从几个职业分有高低贵贱,毫不相关的意大利移民遭遇的不公待遇讲起,最后这些被社会欺压的人们,都下了一个相同的决定。

    去求一个人,并在那人女儿的婚礼上,请求得到他的帮助。

    立意倒说不上惊艳,司马迁《史记》里边多是这样的花活,汉王朝的反对者们多是英雄正义的形象,而正统的胜利者刘邦,也多有粗劣滑稽的表演。

    但是结构的确值得称道。

    周至读得入了神,待到翻了一页,才发现周围都安静了,抬起头来就看到卫非和卫宜不可思议的眼神。

    “肘子你英语都这么好了?”卫宜好惊讶:“这么流畅,语感这么好!谁教你的?”

    “呃……”周至转了一下眼珠:“家里才添了一台短波收音机。”

    “你在听VOA?”卫宜都羡慕坏了。

    这年头还没有调频,对收音机的波长也有限制,短波收音机市面上根本见不到。

    卫宜同学里边,只有几个高干家庭才有。

    “嗯,幺舅给了一台。”

    不过这是才发生的事儿,周至在心里默默补充,不能欺骗好姐姐。

    “肘子,能不能借给我听听?”卫宜忍不住脱口而出,但是转眼又觉得不合适,那东西可不便宜,还有些忌讳:“不行就算了。”

    “行,怎么不行?一会儿让飞机跟我进城去拿。”周至开始编鸡笼子,想了想又道:“要不,等开学我给姐搞一台?”

    “真的?!”卫宜又惊又喜:“哎呀还是不行,那么贵……”

    这年头能够供学习的资源,尤其是外语,真的可以说稀缺,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收听VOA学习英文,都是学子们孜孜不倦的举动。

    应该说绝大多数的学生,其目的还是为了提高自己的英语水平。

    尤其是周至这种对传统文化和华夏文明历史理解得相当透彻的年轻人,文化自信是自己十岁就根深蒂固的信仰和基石。

    所谓糖衣吃完,炮弹打回去。

    周至的政治课不好的原因也在这里,前世那是压根不愿意学,还因此被自家老爸教育收拾过。

    到了后来国家先后开通了英文的广播频道,电视频道,资源才越来越好了。

    “不需要花钱。”周至说道:“寒假里我还想去一趟旌城,宾阳表哥就是个神仙,到时候让他改一个。不过……”

    “我知道,偷偷听,不告诉任何人。”

    说起来这事儿还真有点忌讳,看来卫宜也清楚,那就不用提醒了。

    总算把这次露馅给蒙混了过去,等到粗糙的鸡笼子编好,周至又用剩下的竹枝和篾条做了几支叉头扫帚。

    给扫帚怼上竹棒用竹钉固定住,下边输气站门口已经停下了一辆枣红色的桑塔纳,从车上下来两个年轻人,正四处张望。

    “这里。”周至在坡上招手。

    朱大璋抬眼看到周至,跟身边人一声招呼就跑了上来。

    和朱大璋同行的,就是那个曾经在小六姐柜台前威胁周至的刘二,上来见到卫宜就傻了,直愣愣地盯着人家女孩子看。

    周至悄无声息走上一步,挡在了卫宜的身前。

    这姐姐几年后留学英国,后来身上一堆头衔吓死你,不是小流氓头子高攀得起的。

    但是现在刘二的凶神恶煞和肆无忌惮的态度,真把卫宜吓到了,低着头躲在周至背后,小手还抓住周至后背的衣服。

    “肘子,本儿呢?”朱大璋直入主题。

    周至打开书包,从里边掏出了户口本:“这里。”

    说完跟刘二打招呼:“刘哥。”

    刘二酷酷地点了一下头,刚刚傻了,应该在美女面前保持下形象才对。

第二十二章 卦说

    朱大璋一把抢过本子,打开顿时大喜:“肘子!你是我一辈子的大恩人!”

    “朱哥你喜疯了吧?”周至却不领这情,冷笑道:“只要你对小六姐好点就行,这两天我可是看她哭了几场。”

    “这特么……”朱大璋要是知道窦娥这个戏剧形象,此刻只怕会感觉比她还冤。

    但是这事儿吧却又拎不清道不明,难道说小鹿哭不是老子招的,是因为我误会你小子抓你爸的奸?

    抓你爸的奸!感觉到脖子上还残留着的火辣辣指甲印,朱大璋就想骂脏话。

    这时候卫非老爸出来了:“卫非你又来同学了?这刚杀完鸡……呃……给你二伯送去……说是……中午……在那边吃……”

    这俩家伙一看就是操社会那种,有一个脖子上还有纹身,决不能往家里招!

    朱大璋倒是没有注意到卫非老爸这一咏三叹的语气转折,这时候都要开心炸了,招呼刘二就往坡下走,走了几步又回头喊:“肘子快点好起来,老子回去备喜酒去了,你不到老子跟你急!”

    “下坡看路!”周至笑着跟他挥手喊:“还有,对我姐好点!”

    桑塔纳转眼又没影儿了,卫非老爸才问道:“周至,刚刚那俩啥人啊?”

    “我楼下邻居余大爷小女儿的男朋友,还有一个是那男朋友的哥们儿。”

    “哦。”这话绕得卫非老爸有点晕,决定放弃这一茬。

    周至却嗅了嗅鼻子:“鸡汤这么香,叔叔……中午……真在那边吃?”

    “嗨!”卫非老爸背着手转身往回走:“进来洗手,开饭了!”

    土鸡汤很香,还有村里自制的红薯粉条,也很香。

    不过周至看着那盘炒鸡杂,馋的不行。

    卫非妈对一家人吃鸡肉,客人只能喝汤嗦粉条感觉很不好意思:“周至,真不能吃点?”

    “我倒是想啊阿姨……”周至抬起头:“怕漏。”

    卫宜正端着小碗文文静静地喝汤,听了这句猛然扭身低头,噗地一下喷到了卫非的裤子上。

    “姐你干啥啊?!”卫非跳了起来,连忙去洗脸架上找帕子擦裤子。

    “都怪周至!”卫宜笑得都不行了,还拿粉拳锤了他肩膀两下:“这都怎么想出来的!哈哈哈哈……”

    等卫非回来坐下,卫宜再次端起碗,结果端起一半肩膀又开始颤抖,赶紧又将碗放下:“讨厌!这汤喝不成了……哈哈哈……”说完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回就连两个老的都忍不住了,一桌子笑成一团,好一会儿卫非爸才说道:“每次周至来,家里笑声都要多好多,上次还是暑假来过了。”

    “嗯,门口鱼塘的田螺又该肥了。”一家人坐在厨房后门的小平台上用餐,那里可以透过竹林看到下面的大鱼塘。

    “周至做的田螺真好吃,就啤酒!”卫非爸看向鱼塘:“这一团转没人吃那个,没想到那么好吃。”

    “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卫宜问道。

    “你去城里找同学去了。”卫非说道。

    “那你不知道给我留点?我都没吃过。”卫宜瞪卫非。

    “那东西就不能做二顿,凉了也不好吃。”周至赶紧解释:“现在天冷不能下水,等暑假,我给姐姐做。”

    “你怎么知道那东西能吃的?”

    “新华书店啊,有菜谱书的,好像田螺蚌壳在南边还是名菜,我就试着做了做。”

    “你连那些书都看?”卫宜跟何咏梅俩学霸很类似,非教材教辅不碰。

    “也不是按那书里的法子做的。”说起这个周至真要得意一下,那可是重生之前自己琢磨出来的方法,不料后来与大行其道的做法类似:“我想着别人都吃,夹川人不吃,那就是需要压腥味呗。”

    “如果要香,就得用卤料呗。”

    “所以就十三香加泡菜泡辣椒,还有姜葱蒜,炒了加水焖上,等快要收汁的时候,加一把紫苏。”

    “对,加了紫苏的味道更好。”卫非爸喝了一小口酒:“我还以为你妈教你的……香!就是用了不少油。”

    这话说完,就被卫非妈悄悄踢了一下。

    “我妈就不会做饭。”周至只好装作没看见,爆起了老妈的黑料。

    心底里,却暗暗吃惊卫非家里的条件。

    前世那是在别人家是昏玩,现在想想,这家里就靠卫非爸一个人工资,现在七十块钱顶天了。

    家里已经供着一个大学生,这眼看还要供第二个,难怪这次来,感觉卫非爸妈都老了一头。

    想到这儿,周至问道:“姐,你们学校,有没有勤工俭学?”

    “勤工俭学?很难排到啊,学校都是照顾困难同学的。”

    这年头外边打工的机会小,勤工俭学都是学校在安排,一般都是照顾家庭条件非常艰苦的学生,和后世完全不一样,卫宜一解释周至才想起来。

    不过就听卫宜说道:“所以我都挣奖学金,还能往家里寄点。”

    啊,忘了小姐姐的学霸属性了。

    说起这个卫非爸就不禁骄傲:“大姐还是优秀大学生,那次渝州市里给了三百,学校给了两百。好家伙,赶我多半年工资了!”

    “厉害!”

    “那次是最多的,一般没这么多。”卫宜说道:“不过生活开销是没问题的。”

    “所以以后你和卫非都要这样。”卫宜开始摆大姐姐的谱:“进了大学,多拿奖学金,尽量凑够自己的学费和花销,不给家里增添负担。”

    卫非和周至就开始面面相觑,姐姐我们承认你说的都是道理,但是不要说得就跟吃饭喝汤一样理所当然好不好?!

    两道的眼神在空中密切交流。

    叫你提这茬!

    你特么早不告诉我你姐这么牛!

    我姐多牛你不知道?

    知道她在夹川横,鬼知道到了渝州一样横!

    “干什么?!”卫宜很警惕,伸出巴掌切断两人的眼神:“是不是又在琢磨我坏话?”

    “不是不是……”周至赧笑道,之前想好的措辞就得换一换了:“是这样,这个假期,我想给飞机抽抽懒筋。”

    “怎么做?补习?”小姐姐立刻就来劲了,摩拳擦掌。

    “呃,不是,是那个……体验生活。”

    “啥?”

    “我从蛮州带了些东西回来,差不多都准备好了,春节卖东西。”

    “卖东西?”卫宜好看的眉毛皱了起来:“别耽误学习啊……”

    “耽误不了,就三天,还是从初一开始。”

    “这个好,反正那几天他肯定要偷懒!”卫宜都没问卖什么东西:“让他跟你卖东西去。”

    卫非都傻了,上次探望还没听说这事儿啊?!

    卫非妈说道:“这方面小弟你真该跟人家周至学学,局长儿子夏天卖西瓜冬天卖甘蔗,连编鸡笼子都会,再看看你!”

    周至笑道:“以前那也不是我挑头,是跟着乔老爷瞎干,这回不能这么傻了。”

    “哪个乔老爷?”卫非爸有些没明白。

    “我干爹的儿子,吴乔木。”

    周至打小就是个淘气包,一岁半老妈丢他在床上,给了他一个药瓶子摇着玩,洗完衣服回来发现不知道为什么,瓶子盖给小周至打开了。

    里边药片的糖衣都给吃完了,药片吐得满床都是。

    老妈吓得差点昏过去,抱着周至就朝医院跑。

    然而……那才刚刚开始。

    五岁在大姑家偷喝泡酒昏了一次,七岁爬水管掉下头荨麻丛里昏了一次,八岁和同学打闹摔下学校台子轻微脑震荡躺了一个月,九岁胳膊摔脱臼,十岁疝气动手术,十二岁包皮动手术,两次手术都是下三路……

    就一给新华叔练手的活材料,难怪之前住院都要说“又”!

    老妈提心吊胆,老周家这是要断根啊,听说白米乡有个卦师厉害,便找卦师给周至看八字。

    卦师看了叹了一口气:“这娃啊,十六才能定根,十六以前……就养着玩吧。”

    养着玩的意思,就是不要投入过多的精力和开销,因为这娃十六以前,属于随时都可以走那种。

    老妈说不行啊,好歹养到快一百斤了啊,卦师你肯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卦师想了半天,嗯,倒是有个办法。

    卦师你快请讲?

    给这娃找个命更硬的保保,就是干爹,给他镇住!

    于是老妈就开始考虑身周的材料,结果看来看去,就这娃亲爸命最硬!

    可不是吗,三岁死爸,五岁死妈,姐姐带大还死姐夫!

    这样的亲爸都镇不住,那保保得横成啥样啊?!

    等到再仔细扫荡一圈,诶——?

    可也不是没有啊!

    老爸的一同学,靠自己能力逆天改命的人物,夹川县文教局副局长,文化馆馆长——吴灵均。

    说起夹川的大家族,老妈的老苏家,也就只能在古井乡里横一横。

    河对门白米乡老吴家,那才是真厉害。

    老时间里,吴家有个大院子,上百间房,上千亩地。

    人丁不旺,总走老人,但是没人敢欺负他们。

    因为那家人,实在太能了。

    到了干爹这辈儿,家族里最厉害是长房,吴灵弼,老燕大出身,后来去了米国读哈佛,读书期间还在米国炒股挣了一大笔美刀。

第二十三章 编辑

    之前吴家只有地没大院,那大院就是吴灵弼寄钱回来修的。

    而他自己学业也不耽误,成了当时世界知名的建筑权威,国府顾问。

    老爷子在米国去世,后来儿子吴宸修还坚决回国,现在是渝州大学土木工程学院院长。

    而留在国内这支就惨点,因为成分和海外关系问题,干爹吴灵均年轻时候吃过很多苦,挖过煤渣挑过粪,做潜水员摸死人,没人愿意干的,就该他干。

    但是即便人都这样了,还是一样好学,实在没书看,就去法王寺周围农家收集被抛散的经书,下放劳动时就收集乡里的典故传说,谚语山歌,记了好几十本。

    恢复高考后,连续两年都考上了大学,但都没去成,到第三年降低要求,清北不敢想了,简简单单考了个川大中文系完事儿。

    这干爹可是周至的偶像,当年周至抱着《汉书》去跟四表舅请教《五行志》,四表舅摇摇头,这活整个夹川,只有小老吴能来。

    四表舅这么叫干爹是有讲究的,老吴表示水平差不多,这么叫着亲切,但是又实在岁数差别太大,于是在前头加个小字。

    当时的小老吴还不是周至干爹,周至还管他喊吴伯伯,于是抱着书去文化馆,吴灵均一看乐了,我们家乔木指望不了了,竟然不晓得身边还有个你!

    不过《五行志》对你现在来说实在太难,拍了拍周至的小肚皮,先把天上星宿,地上山川装里边吧。

    然后取出一副星图,一副地图开讲。

    那一段时间的学习,彻底打开了周至的眼界,吴伯伯肚子里,全是他在新华书店看不到的东西。

    在吴伯伯的讲解里,天上的星宿是另外一种组合方式,还对应于华夏大地各个地方,地上的那些名字,在吴伯伯的讲解下,将自己读过的史书串联了起来。

    以前想当然以为所在的一些地方,吴伯伯能够一一指出自己的谬误。

    就着中国地形图,看着那些河流隘口,形势险要,再学一遍《史记》,跟自己抱着文字枯读,完全就是天与地的境界差别。

    很多东西,吴灵均信口就能来。

    不光历史,还有文学。

    这个本来是周至的强项,但是吴灵均讲楚汉,会顺带提到周至知道的,汉高祖的《大风歌》。

    然后还会告诉周至不晓得的,这歌啊,汉武帝也做过一首。

    比如讲乐府,讲到周至晓得的“青青河边草”,就还会告诉周至,《饮马长城窟行》,隋炀帝也做过,唐太宗也做过。

    是当是流行的一种边塞歌行体。

    再比如讲宋朝,除了周至知道的欧阳修《朋党论》,会告诉周至,其实当时前后吧,还有另外两篇《朋党论》。

    这些是如今的书里边根本就找不到的东西,必须经过自己思索,总结,才能得到,实打实自己的东西。

    这也让已经可以在语文老师李大山面前装逼的周至,自惭形秽,觉得自己简直孤陋寡闻。

    原来井底之蛙,竟是我自己。

    因此当老妈说你愿不愿意让吴伯伯做你干爹的时候,周至立刻点头如捣蒜。

    后来周至才知道干爹叫吴灵均。

    灵均,是屈原的字。

    干爹的教育很有特色,有个儿子,比周至要高一届,名叫吴乔木。

    因为当时楼下余老爷子那里,有出著名川剧的黑胶唱片,叫《乔老爷上轿》,因此倒霉的干哥哥被无良的干弟弟取了个“乔老爷”的小名。

    乔老爷是清官,所以干爹不会给乔老爷零花,放假前给二十块,自己做凉糕进西瓜想干啥都随你便,记得开学还钱就行。

    于是乔老爷就戴个草帽拿个蒲扇,三伏的天在路边卖西瓜冰棍。

    耽误不了学习,因为乔老爷厉害的地方,就是只用三天,能把暑假作业全部做完!

    后边就是纯玩,他爹妈还不管!

    这种学霸基因,有时候让周至能清晰感受到老天爷满满的恶意。

    乔老爷自学水彩,能够将周至《奥秘》画报上那些西方科幻图画,画得一模一样。

    到了高一发现自己色弱,立刻把水彩丢了,跟着周至玩书法,另外自学国画水墨。

    到现在书法水平已经和周至差不多,水墨水平周至不太明白,反正这娃去年在市级比赛拿了一回二等奖。

    成人比赛!

    前世的乔老爷因为夹川县的教学水平,高考只考进了川外,但是到了那里才开始真正发力,后来和长房老堂叔成了校友,一路硕士、博士、出国进修、回校任教……

    最终活成了干爹曾经想要变成的样子。

    不过这个时候,乔老爷还只是个高二学生,一到假期还每每被周至鄙视。

    因为干爹和乔老爷的影响,周至后来也走上了假期挣钱的道路。

    不过周至很有优越感,认为自己是卖艺,乔老爷是卖身……啊不卖力。

    承包食堂的利润,我能告诉你一西瓜贩子?!

    想起这些周至就感到很温暖:“那就一傻子,今年不能跟着他干,让他跟着我干!”

    “干啥?”

    “暂时保密!总之活少,钱多,利润大,市场饥渴!”

    “真的假的哟?”这下卫非都动心了:“为啥不现在就开整?”

    “天时地利人和,现在开整就亏了。”

    卫宜也来兴趣了:“反正那三天没啥事,弟弟算我一个!”

    周至说这些就是想拉着漂亮姐姐当门脸:“必须的!”

    ……

    ……

    蜀都市,《巴蜀文学》杂志社。

    “韦总编,我这里有篇稿子不错,很符合省里的要求!”小主编肖幸绢拿着一摞稿子,来到总编韦盛的办公室。

    “是吗?给我看看。”

    “省里的要求是批驳‘知识无用论’,总编,我觉得第一篇非常符合。”

    韦盛接过来开始阅读,速度很快:“小肖,味道有些寡淡啊……”

    韦盛在看的这篇,是《我的外婆》。

    开篇的确有些寡淡,就像一杯淡淡的清茶,文字质朴,描写的就是一个农村老妇人的一些小事儿。

    应该是一个孙儿辈写的,还有一些城里人难得见到的农村人生活的小技巧小智慧,虽然淡,倒是也不失有趣。

    “还是不错的……”韦盛点头:“能够看出老人家的生活智慧,在艰难岁月里的乐观幽默,还有这外孙的孺慕之情……上市刊,省报都没问题。不过投我们的刊物,还是差点意思……”

    肖幸绢不说话,因为这篇文章,一开始给她的感觉,也是这样的。

    但韦总编既然还在继续看,那就先不忙着开口。

    再往后,当韦盛看到这位老人卖了家里存粮和嫁妆,去路边开设鸡毛店,就是为了供五个女儿上学读书的时候,终于动容了:“好!这个转折好!”

    “作者在这里的描写,和之前的行文风格,其实别无二致。”肖幸绢小声提醒。

    “对啊……”得肖幸绢提醒,韦盛立刻醒悟过来,又回去看了下前文,一样的寡淡。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韦盛就像票友听到好曲儿那般,以一种先慢后快的动作,轻轻一拍桌面,啪地响了一下:“这是高手。”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和老人家对女儿们的教育方式一样。文章风格和故事内涵,是统一的。”肖幸绢有些小得意——我发现的!

    再往下看,就是女儿们求学路上和母亲之间的一些小故事,文中提到,这些都是这外孙从长辈们的交谈当中听来的。

    当看到母亲连夜扎火把送二女儿到渡口,船到江心,二女儿在河中回望,见到晨雾中黑漆漆的水边,依然还有上下两点微弱火光隐隐跳动的时候,韦盛也不得不取下眼镜,揉了一下眼角再重新戴上。

    最后就是五个女儿都成了才,大女儿成了人民教师,二女儿成了地区妇联主任,三女儿成了派出所长,四女儿成了幼儿园院长,幺女儿成了会计。

    文章到这里就结束了,但是文章主旨,所有人都能看出来。

    知识,改变命运。

    是这位母亲智慧慈蔼的卵翼,是她对女儿们求学的执着与坚持,彻彻底底,改变了这家人的命运!

    在那个对女性充满歧视的乱世,这样的坚持,远比发生在今天,更加可贵!

    “熬出来就好啊……”韦盛轻轻放下稿子,长吁了一口气:“到底是熬出来了。”

    “总编?”

    “哦很好。”韦盛察觉自己的失态,赶紧收拾起感情:“很真挚,很感人!这故事以这样平淡的方式叙述出来,偏偏更加感人。”

    “小肖啊,这篇我们要了,这期就发!”韦盛说,有斟酌了一下:“不过还是有个问题。”

    “总编有什么指示?”

    “这篇文体,应该算作纪实随笔吧?”

    “我觉得也是。”

    “既然这篇文章符合省上对我们近期的要求,又写得相当不错,我的建议还是发。”

    “但我们毕竟是省级刊物,文章既然有纪实的成分,要是最后发现是胡编乱造,那我们杂志社发了,是有责任的。”

    “因此在发之前,最好还是确认一下吧。”

第二十四章 文章

    “好的总编。但是确认之前,我还想请总编看看另外一篇。我觉得,待确认的地方还不少呢。”

    “嗯?”韦盛又拿起另外一篇,发现字迹和前一篇一样:“同一个作者?”

    “而且写的还是同一个人。”小肖想起里边的内容就忍不住想笑:“那篇才是我更想向总编推荐的,取材角度,简直绝了!”

    韦盛戴上眼镜:“一名……特殊的党员?”

    这篇则是一个短篇小说的体裁,主角还是刚刚那位老人,但是时间背景却是二九年到三五年那段风起云涌的斗争年代。

    而事件背景,则是夹川党史上的两件大事——夹川红水赤色联合特支的建立,与石顶山农民起义斗争。

    当时古井苏家有一名大人物,哥老会的清水袍哥,蛮州开午风银楼的大商贾,国府蛮州党部的审查委员——苏华轩。

    夹川地处川滇黔三省交界,二九年的时候,在这位清水袍哥老大的掩护下,夹川红水赤色联合特别支队,在古井乡通往贵州要道小镇——五通场建立。

    石顶山起义,则是联合特支以“川滇黔边区游击纵队”的名义,在三五年的国统区内,发起的一次武装起义。

    起义历时一个多月,给川黔边区国府军及地方军阀以沉重打击,钳制了一个团,四个营,一个清乡大队,三十个团练中队的兵力。

    起义最后失败了,但是从另一个角度看,却也成功了。

    因为它有力地策应和支援了当时正在进行的红水第三渡,同时也在川黔边区,播下了火种。

    从特支建立到起义失败,五通场到古井乡一带,一直是运动活跃地区。

    当时到五通场负责工作的也是一名苏家人,名叫苏天均。

    苏天均在当地发展了不少同志,并在古井乡到五通场的要道上,修建起一座较高的土楼,在上面工作,并且监视前后。

    在那座当地人称为“青瓦碉楼”的地方,向夹川方向看去,视线的尽头处,有一座卖豆花饭的鸡毛店。

    那是苏天均的一位堂兄和堂嫂开的,在那里,又能够看到更前方,夹川方向来路上的动静。

    后来那个小店就成了一处联络点和观察哨,而那个鸡毛店女主人,也秘密宣誓加入了组织,成为了一名同志。

    因为都是单线联系,起义失败之后,这名鸡毛店的女主人也就和组织失去了联系,从此隐藏起了自己的身份,直到很老了,才会同外孙偶尔讲起那段激情岁月。

    这就是故事背景,在这篇名为《一名特殊的党员》的小说里,那位女主人公,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觉悟和理想。

    她做的那些事情,只是出于对夫家小叔子的爱护。

    加入组织,也只是为了让来往的同志更加信任她,好为他们提供一个可以放心交流的安全场所。

    目的并不高大上,完全是因为害怕他们去其它地方集会,容易被人告发,在自己这里就不至于。

    抛开那个特殊的身份,她其实就是一个待人热情,爱护亲族,善良周道,有些聪明智慧,甚至有些幽默狡黠的普通妇人。

    在那名外孙的,这个豆花饭店女主人的故事,并不像传统斗争故事那么热血澎湃,慷慨激昂,故事里边应该是正面的角色,也不是个个光明正派。

    比如苏天均在堂嫂眼中,就是一个从小顽皮捣蛋,胆大包天,让家里头痛的小叔。

    但是越是这样,她越偏心他,不过从来不给好脸,和他打招呼的时候,喜欢带上一句“砍脑壳的”。

    比如那些同志,在她眼里都是饥肠辘辘的饿鬼,吃饭的时候,她会特意多添一勺。

    大家都很喜欢,还给那团冒起的饭取了个名字,叫“船儿尖”。

    会紧张地看着他们狼吞虎咽,谁要是把筷子直接插到碗中间去舀米汤。她就会悄悄上去把那人的筷子拔出来。

    因为老礼儿不能那样做,那样子像上坟,她担心会不吉利。

    晚上屋里开会,也不是老电影里那般永远团结昂扬,他们也会吵架,吵凶了甚至还会动手。

    遇到那种时候,她就会拿擀面杖敲墙,大喊“许叫不许咬”,让里面先是突然安静,然后哄堂大笑。

    从外孙的文章里能够看出,这个特殊的党员,并没有接受过党员该有的思想教育,她的思想和行为,依旧是一个标准的旧式农村妇女该有的样子,称不上什么“觉悟”。

    她的“革命”,只是出于一种关怀,甚至是一种同情。她只是觉得这些“饿饭人”都不应该饿饭,只是觉得他们和她,都是“同类”。

    仅此而已。

    这个故事,和当时能够看到的所有红色故事都不一样,颇有司马迁《史记》的风采。

    故事中那些本该是英雄的人物,却一个个满身的缺点。

    有的邋遢,有的粗鄙,有的暴躁……

    但是正因为如此,却显得那样的真实,那样的有血有肉。

    而女主人公那些对同志戏谑嘲骂的下面,更是流动着实实在在,血脉交融的真情实感。

    看完这样的一篇独特的文章,韦盛久久无语。

    多长时间,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了?

    多长时间,没有见过这样原汁原味,不加伪饰的东西了?!

    多长时间,没有见过这样歌颂人,而不是歌颂神的东西了?!!

    “总编?怎么样?”

    “小肖,你觉得它哪里好?”

    “我也……不太说得上来,就是觉得,这个阿庆嫂,和样板戏里边那个,不一样。”

    “那你觉得哪个才是真的?”

    肖幸绢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指:“她!”

    不过接下来却犹豫了:“但是让先烈们以这样的形象出现在作品里,是不是太……我甚至觉得……那祥林嫂的好些俏皮话,真的好好笑……”

    “不,那是因为你还没有看到作者真正的用意。”韦盛站起来,有些激动地在总编室里走了两圈:“那不叫好笑,好笑只是表面!底下是表述真实,宣扬真理!”

    “作者是在告诉我们,为什么那场波澜壮阔,改天换地的壮举中,一个群体,会有那么大的向心力,凝聚力!”

    “为什么会得到千千万万,普通如这位老人家一样的民众,坚决的拥护和支持!”

    “不是人人心中都有信仰,都有主义,都有精神,都有觉悟!”

    “但是他们的心中,却都有一种本能!本能!”

    “那种虽然身处于黑暗和恐怖的迷雾当中,甚至看不清方向与出路,但依旧向往着平等,向往着光明的本能!”

    “这就是我们获得坚决支持,夺取最后胜利的根本原因!”

    肖幸绢顿时感觉有股电流,从上到下,过遍全身!

    对呀!这才是这位没有受过一点党的教育,非常特殊的党员,为何会在当时,坚定勇敢地选择和党站在一起!

    因为声类相求,气息相通,血脉相融!

    一个选择光明的群体,当然自然必然,会吸引到这样的人加入!

    反过来说,这样一个选择光明的群体,必然只能由这样一些人组成!

    这,才是作者的本意!

    韦盛已经坐了下来:“小肖你很不错,能够察觉到这篇文章,比上一篇还要精彩。”

    说完又皱起眉头:“不过却是个取名废,要不……给它重新想个名字?既要含蓄,又能引导读者?”

    肖幸绢沉吟片刻:“原标题的确有些直白,失了余味。”

    韦盛直接用钢笔将《一名特殊的党员》划掉,将之改成了《她的信仰》,写完又摇了摇头:“其实说信仰也不合适,应该是主人公最淳朴最真实的情感,与那个时代最高大最光明的信仰,发生了和谐的共振,不过……先这样暂定吧。”

    “后面这篇文章里提到那个二女儿,后来受母亲激励,同样走上了革命的道路,参加了西南学生工作队,还曾经冒险进入大同匪窝搜集情报……”

    “嗯。”肖幸绢点头:“大同在红水县,属于黔省,这个二女儿,后来应该在黔省工作。”

    “第一篇里提到过,这个二女儿后来成为了地区妇联主任,那多半就是遵州地区妇联主任!”

    “总编,我这就打电话给黔省文联,让那边的同志帮着查一查!”

    “如果那妇联主任真的就是文章中的二女儿,她应该知道得更多,起码这第一篇文章的真实性就很容易确认了。”韦盛点头:“如果时间来得及,这一期我们就上刊第一篇!”

    然后接着说道:“后面那篇小说,只是从一名觉悟不深的女主人公的视角,去解读那场起义事件,里边不少人物和细节,看着流光掠影,其实藏着很多信息。”

    “小肖你可能要辛苦一下了,多花点时间,顺便了解一下这个作者的情况,我们尽量争取下期能上。”

    “是总编,我一定尽力!”肖幸绢笑道:“有连续两期上刊的水平,起码都得一个省作协会员吧?应该是名老作家了。”

    “我先去翻翻作协的档案,查查夹川籍的同志,应该很好打听的。”

    “怕不是你想的那样。”韦盛笑道:“越是老作者,越容易掉进条条框框。”

    “这两篇文章可不一样,只有脑子里没有那些规条的新作者,才能找到这样的取材角度,令人耳目一新。”

    “因此我更倾向于……”韦盛用钢笔盖点着胸前的稿子:“小肖,我们可能发现了一个好苗子。”

    这下肖幸绢更加来劲了:“我现在就去查!”

    ……

第二十五章 二嬢

    吃过午饭,周至带着《教父》和卫非,回到了家中。

    卫非是非常想要留在周至家吃饭的,无奈自家大姐下了严命,拿到收音机,必须立即返回。

    因此只好回去,临走只拿了四个苹果。

    周至则去做饭。

    到了下班时间,老妈先回来了,见饭已经快要做好,便上楼顶去收菜。

    宿舍楼顶是一片空地,好些家在上头围了小菜园子,摆了鸡笼子,在上头种花浇菜养鸡。

    当时周至偷窥冯雪珊约会,就是在楼顶南瓜棚下,暴露不了。

    这个时候电话响了,周至关小火回到客厅接起来:“喂?”

    “至儿啊……”

    亲戚里边,只有大嬢二嬢会这样叫自己,周至一下就听出来了:“二嬢?你跟姨伯还好吧?”

    “嗯,我们都好。”

    “你这是要找老妈?她上楼收菜去了,我去给你叫她?你先跟外婆聊聊?”

    “先别急,二嬢先跟你聊聊。”

    “啊好。”

    “至儿啦,二嬢问你啊,你最近是不是给《巴蜀文学》投过稿子?”

    “是,二嬢,那就我投着玩的。”

    “好!可真是我们家的小秀才!这都投稿到省级文学刊物上去了!”

    “二嬢,谁都可以投的!”周至哭笑不得:“至于人家收不收,上不上,是另外一回事儿。”

    “对了二嬢,你怎么知道这事儿的?”这事儿前世好像没发生过,周至忍不住好奇。

    动静整得有点大,怎么都出省了?

    “今天接到省文联那边的电话,说是《巴蜀文学》打来的。我打过去一问,听他们说,是你写了一篇关于外婆的稿子?”

    “对,其实就是把外婆平时告诉我的一些小故事,还有你们平时聊天聊到那些过去的事情,整理成了一篇文章。他们怎么给你打电话呀?”

    “《巴蜀文学》的编辑同志还是很负责的。”二嬢语气里喜滋滋的:“询问核实了关于外婆的一些情况。”

    “我就将外婆送我上学的事情讲了,然后还说了她支持我们几姊妹上学的事情,编辑部那边的同志很高兴,说是要上刊。”

    “至儿好样的!你是我们家第一个能将作品登上省刊的人!这笔杆子,可把全家人都比下去了!”

    “他们同意登了?”

    “同意了!但是!你——”

    周至已经脑补出下一句是什么了。

    “不能骄傲!”

    看吧,我二嬢果然还是我二嬢!

    “至儿啊,成绩和荣誉,都只能说明过去。你要继续努力,好好学习,将来做一个对国家,对社会都有用的人,知道吗?”

    “二嬢,都还没登呐,稿费也没有发,这‘现在’都还没到手,你老人家就给我支到‘过去’切了啊?”

    “臭小子!这是稿费的事儿吗?!二嬢是做妇女儿童思想教育工作的,现在这就是在对你做思想教育工作!怕你翘了尾巴!”

    “是是是……我这也没尾巴可翘啊……还有稿费当然也重要哇,因为我给幺舅定了一根拐杖,爸妈就说要扣我压岁钱,这还紧等着找补呢……”

    “那你去跟他们说,就说二嬢说的,不准扣!二嬢还要奖励你,稿费下来是多少,二嬢这里,同样奖励你多少!”

    “哎哟是吗那太好了!谢谢二嬢!您可真是我好二嬢!”周至这下可开心坏了。

    “你爸妈回来了吗?”

    这时候周至就见老爸已经到门口了:“我爸刚回来,妈还在楼上呢。”

    “嗯,把电话给你爸,你去楼上叫你妈,还有外婆在旁边吗?让她也听听好消息,还有这边组织有点事情……”

    “诶!外婆听到我喊二嬢她就已经过来了,那我开免提了啊……”周至将免提按开,对老爸说道:“二嬢来的电话,我上楼去叫妈下来。”

    “去吧。”老爸进屋拉了一把椅子放在电话旁边,扶着外婆坐下,一边对着电话机喊:“二姐啊,还挺好的哈?”

    ……

    ……

    听说二嬢来电话母亲就直接下楼了,等到周至收好了莴苣叶子,端着簸箕走下四楼,就见到关婷婷正在阳台上练嗓子。

    小姑娘咪咪咪嘛嘛嘛地唱着,见到周至就眼珠子乱转比划手势,意思是她妈在现在刚开始不能停下来改天再聊。

    周至也笑着跟她打手势,还端着簸箕听了一回儿,又打手势表示唱得好值得表扬没事儿下楼玩儿,之后才回到家里。

    回到家中,菜已经摆好了,老爸虽然端着冷静,但是主动给周至盛饭的行为,本身就已经出卖了脆弱的内心:“听二嬢说,你给《巴蜀杂志》投稿了?”

    “嗯。”

    “原稿呢?一会儿给我看看。”

    “什么原稿?”

    “你投稿之前没有重新誊录?寄出去的是第二份,原稿都要留手上的啊?”

    “还有这说法?我本来没怎么改动,所以直接就寄了啊?”

    这是周至前世写网文留下的习惯,读者们都跟你老人家身份对等,催起来动不动就喊着寄刀片,可不敢奢望生产队的驴那福气。

    从来都是边写边发不带存稿,最多回头看看书友提醒,改改错别字。

    原来手写还要留原稿的?!

    “你!”老爸愣了一下,突然迁怒:“怎么还等我给你盛饭?自己舀!”

    “我也没敢让你给我舀,是你自己一直占着饭勺不放……”周至偷偷嘀咕。

    “听你二嬢那语气,编辑部那边是要准备给你上刊了,但你……”

    “不能骄傲是吧?二嬢教育过我了。”

    “不是,我是想说,以后再要投稿,底稿一定要留下。”

    “为啥?”

    “不然路上被谁劫了,说是他写的,你都没证据!”

    “没关系,劫了劫了吧,反正两三万字的小东西而已。”

    “……”

    前世两本书加起来七八百万字,说水还不是就水出来了?因此这两篇小东西,周至真没放心上。

    倒是想到一个问题:“对了,爸啊,我怎么觉得你对这些挺熟悉的?”

    “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啊!”老妈一边给外婆盛汤,一边瞪周至,果断出手维护老爸的尊严:“我看你就是骄傲了!不知道你爸也喜欢写东西?”

    老爸就看向老妈,目光里充满哀伤。

    果然,伤害自己最深的,往往就是自己最深爱的人。

    “刚刚就听了个半囫囵。”老妈喜滋滋地给老爸也添汤,都不知道自己刚刚已经扎人家心了:“一会儿我给你干爹打电话,问问这《巴蜀文学》到底啥级别,都没正经听说过呢。”

    “那可是……”老爸刚想介绍一下这个刊物,突然想到自己的老同学,立即住嘴了。

    文学这玩意儿吧有点灵性的东西在里头,灵均老哥收集整理博闻强记,编县志那是一把好手,但是省刊他不是也没上过!

    嗯,总不能光自己一个人受伤害,得让老哥也体验一下晚辈对长辈的打击伤害!

    干儿,那也是儿!

    周至也理解不了长辈们心中这些暗战,他只关心一个问题:“爸,第一篇差不多三千字,你说省刊能给多少稿费?”

    “我怎么知道?!”“啥第一篇?!”老爸和老妈的声音同时脱口而出。

    老爸说道:“二姐说周至给出版社投了两篇稿件,一篇随笔,一篇小说。”

    “随笔那篇出版社说肯定要发的,小说那篇……还有些地方要确认一下。”

    “真的?”老妈眼里开始冒星星:“我儿还会写小说?!啥样的?”

    “不是你想象那样的。”周至夹起一筷子韭菜炒鸡蛋,直接浇灭老妈的幻想:“和《人民文学》,《十月》里面那种短篇差不多的体裁。”

    “哦。”老妈直接没啥兴趣了:“吃饭吃饭,两三千字好上,两三万字,上不上还不一定呢。”

    “刚刚好像还听到二姐提组织上……”老妈夹了一口菜,又问道:“那又是啥事儿?”

    “还不是你儿子的小说惹起来的?”

    老妈大吃一惊,脑子里边顿时脑补出无数熟悉的情景:“周至他惹祸了?怎么写个小说组织还过问?”

    “想什么呢!这都什么年月了?”老爸一边夹菜一边说道:“二姐说是黔省那边有一个老同志,对于自己的党龄认定问题,向组织提出了申诉,因为以前一直是单线,所以到现在没有确认结果。”

    “根据那名老同志说,他是在联合特支时入的党,后来队伍失散了,他的上线联络同志也牺牲了,在川北赶上部队后,又重新宣誓了一次。”

    “这老同志认为他的党龄应该从二九年算起,而不是三八年,这中间,差了整九年时间呢!”

    “那怎么又和周至的小说扯上关系了?”老妈奇怪。

    “因为我的小说,写的就是那个时候的事情啊。”周至一边努力刨饭一边回答。

    终于可以吃饭了……

    老妈这才发现这娃在狂造,赶紧将周至的碗给端走:“你还不能吃太多。说明白,咋回事儿?”

    “怎么还不让乖孙吃饭了啊?”外婆见老妈把周至的碗端开,先就不乐意了。

    “妈!医生说他刚刚恢复,现在不能吃太多!”

    “我喝汤我喝汤。”

第二十六章 往事

    老爸还在思索如何组织语言,最后问外婆:“妈,你在古井开豆花饭馆的时候,是不是……来来往往的人挺多的?”

    “是!那个时候新屋基外边隔两道湾子就是鸡爪窝大路,我把馆子开那里天民还抱怨,说每天半夜要从家里挑三挑豆浆过去烧豆花,不下雨还好,遇到下雨,那田坎溜滑!”

    “我们那个时候摸着黑就要起来,早上天刚亮豆花就要做好,不然就赚不到头茬钱,要一直忙到下午才得歇,遇到五通赶场,那就更不得了……”

    说起这些来,外婆就滔滔不绝。

    “你跟周至说过,你们那个时候,常常在豆花饭馆……开会?”

    “馆子里边下午过半差不多就没生意了,天均那砍脑壳的就喜欢叫人来坐,天民见不得,就要骂他不做地……”

    老爸感觉心好累:“妈,妈你先停一下,这个砍……不这个天均同志,跟家里是啥关系?”

    “那是三房那边的小老幺,秀琴该喊幺爸儿。小时候妈跟老汉儿都没了,华轩儿就把他带去蛮州当徒弟,后头听说是当操哥闯世界,不晓得就跑哪点去了。”

    “等回来那个造孽哟,跟个叫花子样,娶媳妇都耽搁了……”

    “那再后来呢?”

    “再后来还不是游手好闲的各乡乱窜,我看着实在不得行,就跟天民商量,说都是自家的叔伯兄弟,喊到店里头来打杂,那砍脑壳的懒得很,其实没指望他干活,就是找个理由,给他管饭。”

    “结果才吃了几天饱饭,腿肚子刚贴点肉,这砍脑壳的又跑了!”

    见到老爸的脸色就跟便了秘一样,周至就低头偷笑。

    自己前世第一次听外婆讲故事,样子和老爸也差不多,当时三观都被洗刷完了的。

    “好在这回没跑多久就又回来了,好像还发了点财,在古井乡后头起了房子。”

    “那房子修得才怪眉怪眼哟,啷高啷高的!他还在上头做先生,跟人家宣什么洋主意!我没看出来他一身的土气哪点洋!”

    “妈那是宣扬……主义……算了你老人家继续。”

    “有时候说得迟了,那砍脑壳的就带人来我店子吃饭,还故意多晚才来,只有卖剩的豆花了。”

    “我就把剩货炒个鸡哈豆花,不够就加煮豆浆得的锅巴皮,要是锅巴皮都不够,那就加豆渣,反正饭倒进去和上,就算一顿。”

    哈是夹川土话,扒拉的意思。鸡哈豆花就是把剩豆花剩调料倒锅里一通乱搅,就跟鸡跳进去扒拉过一样,这样得来的菜名。

    “都是饿饭人,也没得挑剔,一来二去嘛……也就相熟了。叔伯兄弟的客,饭菜也不像样,我都不好收他们钱。”

    “估计你老人家要收也收不着。”周至突然冒了一句,顿时惹来老爸凶猛地瞪眼。

    “后头他们就来得勤了,大同五通那边越闹越凶,周围几个乡公所都遭抢了,丢了几十杆枪!”

    “这砍脑壳的,说了就是不听啊……”外婆提起这个他房的小叔子就撩围裙抹起了眼泪,表情还非常委屈:“说他说急了,他还要跟我吵。天民本来就不喜他,连着不给我好脸色看,我才是捡得的,耗儿钻风箱,两头都受气……”

    老爸赶紧安慰:“那我们就不说这段了,妈,后边呢?”

    “后头周围闹得凶了,古井乡反倒安静了一些,但是路上多了些认不得的人。”

    “我就晓得要遭出事,赶紧去找小老幺,那砍脑壳的喊我看着点路,说一般人不关事儿,要是看到背枪的过来,就赶紧在墙钉上挂张豆花口袋。”

    老爸表情变得郑重起来:“妈,做这事情之前,你宣誓了吗?”

    “宣誓?”

    老爸将拳头举到耳朵旁:“我志愿加入……党,拥护党的纲领,遵守党的章程,履行党员义务,执行党的决定……这样的。”

    “没这么复杂。”外婆也举起了拳头:“我们当时说的是——牺牲个人,服从组织,严守秘密,永不叛党。”

    老爸激动地抓住外婆的手,热泪盈眶:“妈!怎么从来没有听你说过?!”

    “后头天均他们遭打烂了,走的那天晚上,他偷偷跑来跟我磕了几个头。他说三嫂,以前那些,你就烂在肚皮后头,哪个来问都不要说,永远都说不得。”

    外婆也在流泪:“后头我就再没见过这砍脑壳的,都不晓得死哪点去了……”

    “没关系,现在可以说了。”老爸轻轻拍着外婆的手:“妈,过几天家里会来人,他们会问你一些事情,应该是关于那个时候的。”

    “到时候你就尽管说,如实说,放开了说。”

    “说了得不得遭?”外婆还有些担心:“我看过批斗的……台子上戴帽子的,有些也是党员哒?”

    “没关系,妈,现在真的可以说了,我们讲实事求是。”老爸看着外婆,脸上满是景仰和钦佩:“我是万万没想到啊,我们家,竟然还藏着一个老党员!”

    说完拍着外婆的手大笑:“妈,你这地下工作,简直做得过分了啊!连女儿女婿都不晓得!”

    但是对周至的态度却就大不一样,把眼一瞪:“这都给你掏得出来,知道了还敢不跟家里商量,闷声不响就放个大冲天炮!”

    “去把两篇文章默写出来,我要看看你到底写了些啥!”

    “啊?!我现在写出来,可能都和投稿的时候不一样哦!”

    “是不是还要废话!”

    “……”

    这个倒是快,没过多久,周至便将两篇文章大致写了出来。

    老爸老妈立刻各自抓起一篇就开看。

    周至却背起了挎包:“爸妈,我出去一趟哈?”

    老妈老爸都低着头看东西,只老妈对他挥了下手:“早点回来。”

    从家里出来,周至转过十字口,朝着县委大院走去。

    现在已经八点过,天黑了,来到县委大院,见一栋楼的三单元二楼亮着灯,于是走上楼梯,敲了敲门。

    一个中年男子过来开了门,周至问道:“华叔叔,请问华廷在家吗?”

    “你是?”

    “我是周远江的儿子,周至,和华廷是同学。”

    “哦,他不在,也是去同学家里了,今晚也不一定回来。”

    “那就太好了,我是来找华叔叔的,华廷不在最好。”

    嗯?华玉良不禁皱起眉头:“你看,我这里还有客人。”

    “没关系,我可以在外面等的。”

    “你找我什么事儿?刚刚你说是谁的儿子?”

    “是关于华廷和张晓宇的事情,我是周远江的儿子,我爸是工商局的。”

    华玉良认真地打量了一下周至:“那你稍微等一下吧。”

    “好,谢谢叔叔。”

    没过多久,门又打开了,一名脑袋光秃秃的中年人点头哈腰地从里边倒退着出来,华玉良跟在后面。

    “书记你忙,你忙……”那人赧笑着退出门,朝楼梯口瞥了一眼,却只看到一个背着书包的年轻的背影,对着楼道拐角,似乎在研究那里的蜘蛛网。

    “书记你别送了,你留步,再见再见……”那人说完就赶紧走了。

    周至这才转过身来,华玉良手扶着门把手:“进来吧。”

    周至走进客厅,客厅一脚堆满了各种纸盒,竹篓,那些是各单位送来的礼物和县委发放的劳保。

    除了那些,客厅的陈设非常简单。

    “华叔叔,我用不用换鞋?”

    “不用。”华玉良弯腰端起茶几上的两个茶杯走进厨房,将刚刚接待用的茶水倒掉:“茶几上有水果,自己动手,不用客气。”

    “谢谢华叔叔。”周至大声答应着厨房里的华玉良,不过却没有动。

    华玉良擦了手,从厨房里出来,见到周至依旧站着:“坐啊,你快坐,刚刚你说华廷和那谁……他们怎么了?”

    但是周至并没有坐下:“华廷和张晓宇,都是我的同学,张晓宇他妈,是天然气公司经理张芳玉的儿子。”

    华玉良心里暗暗吃惊,不过表情却看不出什么来:“这样啊,那华廷和这个……张晓宇,他们怎么了?”

    “他们是好朋友,晓宇应该常来吧?华叔叔你不认识吗?”

    “啊……你们同学来得也多,叔叔我也认不完,你接着说吧。”

    “哦,不过你要先答应我,不能打他们俩。有事情好好跟他们谈。”

    华玉良认真地看着周至,觉得这娃好像在哪里见过,随口道:“叔叔答应你。”

    “是这样的,华廷和晓宇最近常在一起玩,而且,他们还常在这里,偷偷看录像带。”

    “嗯?”

    “就是……那种录像带。好像是在川剧团录像厅里搞出来的,那里深夜会放那种录像……”

    华玉良心里不由得怒火升腾,这俩不学好的狗东西!

    深吸了一口气赶紧把火压下:“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们还在同学里面吹嘘,被我听到了,我知道叔叔是书记,觉得这样会有坏影响,想着得来告诉你一声。”

    “不过你不能惩罚他们,更不能说是我说的。”

    这小子到底什么意思?就好意来提个醒?整个和周远江那事儿没关系?那他提起张晓宇又是几个意思?难道仅仅是巧合?

    一时间华玉良也无法笃定,心中已经翻滚过无数的念头,嘴上却说道:“好,叔叔答应你,等华廷回来,我教育他,和他好好说。”

    “那就好。”周至说道:“因为我本来就觉得他们不该被惩罚。他们现在这样,是因为你们家长,你和张阿姨,对他俩疏于管教,是你们大人做事先不公平!”

第二十七章 交锋

    喝!华玉良对周至有些刮目相看,这小子,果然是周远江那个倔货的种!

    然而这娃话里边的“你和张阿姨”这句,却又让华玉良暗暗心惊。

    他能够看出来,这孩子是真的一点不怕自己这个县里的一把手,难道自己装和蔼装过头了?

    要是周至知道华玉良现在的想法,怕是会觉得好笑。

    前世自己在蜀都市参加工作,单位是世界老五百强,还借调总部去干过两年,部委领导也见过不少。

    跟自己称兄道弟,加完班一起跑小饭馆里嗦羊蝎子骨头的,下放下去就是正局,常务副起步,因此面对华玉良这个县一把手,周至真的一点压力都没有。

    看着周至平静从容的态度,华玉良终于将自己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这位同学,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我见过华叔叔很多次的,在我幺舅的书房里。”周至点头。

    “你幺舅?”

    “嗯,我幺舅是夹川的老书记,苏秀邦。”

    “秀邦书记?”华玉良思索了一阵,终于想起来了:“啊想起来了!你是秀邦书记家里那个爱读书的小孩!都这么大了啊?”

    “华叔叔记性真好。”

    “快坐,怎么还站着?”华玉良说道:“我当然记得你,安安静静的……我家华廷啊,要是有你一半爱读书就好了。”

    华玉良虽然招呼了两次,不过依旧没有注意到,周至还是站着。

    因为到他跟前的人,一般都是这样的。

    因为上下级关系的存在,这种方式问题不大。

    然而要是两个关系完全平等的人,站着的那个,视线居高临下,对于坐着的那个,其实会存在一种心理压迫的暗示。

    这是前世职场心理学的内容,周至现在就在这么干,然而华玉良毫不知情。

    “华廷和晓宇其实都挺好的,变成现在这样,主要还是跟你们有关。”

    “是,叔叔的确很忙,有时候会疏忽了他们,该做个自我检讨。”

    “不过刚刚你也看到了,这么晚了,都还有人找叔叔谈工作。”

    “这个我倒是能理解,我爸负责一个局,也经常八九点才回家。”周至点头:“叔叔只会比他更忙。”

    刚刚华玉良脱口说出了“疏忽了他们”,其中就包括了张芳玉的儿子张晓宇。

    周至一直将这俩货连着说,就是要引导华玉良发生这样的疏忽。

    华玉良的性格就是这样,如今的好些地方的“百里侯”,经常会被情绪所引导,也谈不上多高明的领导艺术。

    否则也不会仅仅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威”,就能干出要调整老爸位置这种从政治上来说,吃力却并不讨好的事情来。

    这个“他们”,本身就能让周至确证很多问题。

    “我想说的不是你们因为工作原因疏忽他们的问题,我说的是另外一件事儿。”

    又是奇峰突出,就在华玉良认为事态已经被自己掌控的时候。

    周至从书包里取出薄薄一本书打开,取出一张夹在里边的照片:“前天我去蛮州看望幺舅,看见你和张阿姨了。”

    华玉良一看照片,脸上突然变得有些狰狞:“谁叫你这么干的?!”

    “没谁。”周至脸上还是从容平静:“当时我在蛮州拍摄踏水桥的老街景,刚好遇到华叔叔和张阿姨下车,我觉得这就是华廷和晓宇变成现在这样的原因,你和张阿姨,要负最大的责任!”

    华玉良也觉察到了自己的失态,更让他想不到的,是这孩子从这个角度指责他。

    但是他现在最关心的不是这些:“咳……那个……小至啊,这张照片,你爸见过了?你还给谁看过吗?”

    周至摇了摇头:“没有,我没给任何人看过。”

    华玉良偷偷松了一口气,脸却崩了起来,将手放到沙发边的电话机上:“小至,叔叔现在就可以打电话到公安局,让他们将你控制起来。”

    “是吗?”周至心中冷笑,这是在吓唬小孩子呢,脸上却全是天真:“为什么啊?”

    “因为你跟踪县领导,偷偷拍摄他的行踪,现在还上门威胁,敲诈勒索。”

    华玉良看着周至,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的目光从下到上,居然弱了不少气势:“小至,叔叔愿意相信,你这么做,是出于好意。但你这样的行为,已经出格了。”

    “我答应你,今后多给华廷一些陪伴时间,而你现在要做的,是将底片和照片都交给叔叔,我们让事情到此为止,明白吗?”

    “叔叔,我并没有跟踪,只是偶遇。也没有威胁和敲诈勒索啊?”周至说道:“我只是想你们对华廷和晓宇好一点。”

    华玉良冷笑道:“你觉得公安局的叔叔来了,是相信我这个书记呢,还是相信你这个高中生呢?”

    “这样啊……”周至想了想:“那要是这照片是蛮州市二把手,我幺舅交给市里纪委的,那他们看到了,是会相信我幺舅呢,还是相信华叔叔呢?”

    华玉良的脸一下子就白了。

    “甚至都不用那样做。”周至轻轻说道:“只要这张照片流出去,任何看到它的人,他们会怎么想呢?”

    “他们只会看到你和张阿姨,在各自婚姻关系依旧存续期间,走到了一起,只会看到县一把手和天然气公司一把手之间,存在不正当关系。”

    “谁会和我一样,知道照片上的两个人是真心相爱?能看到他们之间,实实在在流动着最真实的爱情?!”

    华玉良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他完全想不到,这小破孩会这样来!

    这个时期,华玉良他们这代人,如今的社会中坚力量,在思想上,尤其是感情关系上,总体还是很保守的。

    但这孩子看清了他和芳玉的感情?并且居然将它作为光明正大的理由,为自己和芳玉辩护?

    “华叔叔,我觉得既然是真心相爱,那你们为何干脆组成一个新的家庭?”周至还显得有些“苦口婆心”:“一个跟爸姓,一个跟妈姓,两人本身还是好朋友。”

    “你们为什么还要这样拖着?这样对所有人都会造成更大伤害!”

    “高中就还剩下宝贵的两年,继续这样下去,想想两年后,华廷和晓宇,他们会变成什么样子?!”

    “明明可以妥善解决,为何要像现在这样,深深伤害到两个家庭,两个孩子,所有人?!”

    华玉良彻底傻了。

    一开始以为这是周远江的险恶用心,不惜利用自己的孩子,接着感觉不像。

    跟着猜测这娃听到风声自作主张要来给他爹打抱不平,结果却是说的自家孩子的事儿。

    等到稍微放心,这货却突然摸出照片。

    以为他是要翻脸绝杀,用照片要挟,结果……结果竟然是……这样?

    现在的高中生,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

    “华叔叔,你研究过股市吗?”

    股市?堂堂大书记,都给周至这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带得有些懵了。

    主要是那照片杀伤力太大,心一下就乱了。

    证券那是前年才开始试行的玩意儿,倒是去蛮州听过两节课,那是市里请省财大的教授对政府官员所做的科普。

    具体的华玉良的确所知不多。

    “华叔叔要是研究过证券市场,就应该知道,股票有一个概念,叫及时止损。”

    “什么意思?”华玉良是真不明白这词儿。

    “就是当你做出一个错误的决定,买入了错误的股票,就要及时将这股票抛售掉。”

    “虽然会遭到一点小小的损失,但相比今后的巨大损失,其后果可以忽略不计。”

    如今正是第一次大熊市末期,这个说法让华玉良也不免触动。

    “然后换到更好的股票,重新获利,弥补掉之前的损失。”

    “你和张阿姨在各自婚姻关系还没有结束之前,就提前走到一起,这本来是个错误的决定。”

    “但是既然已经错了,就要赶紧想办法解决。”

    “我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先各自离婚,止损之前的婚姻关系,恢复自由身份。”

    “然后重新开始新一轮的投资,就是组成家庭,给华廷和晓宇一个完整的,有爱的新家。”

    “你们一共六个人,至少华叔叔和张阿姨,华廷和张晓宇,三分之二多数,是愿意甚至希望这样的。”

    “虽然这样的止损方式,会伤害到华廷的妈妈和张晓宇的爸爸,那也可以从其它方面补偿。”

    “本来就已经不可能完美,但至少还能做到,当前条件之下的最好。”

    看了看这个家冷冷清清的样子:“华廷妈妈很久没有住在这里了吧?华叔叔,你们的感情本来就已经结束了,何必还要在婚姻关系上继续僵持呢?”

    “及时止损,重新开始吧。”

    “可我从来不会对威胁妥协。”华玉良已经不把面前这小孩当做自家孩子的普通同学了,甚至内心里对这小孩口中自己的未来,产生了隐隐的期盼。

    但是性格决定了他是一个刚愎的人,也是他一向的作风。

    而正是这样的作风,才让他走到了今天的位置。

    “不是威胁,更不需要妥协。”周至微笑道:“华叔叔你想过没有,要是你和张阿姨真的走到了一起。那这张照片,除了是你们感情的证明外,又还能是什么呢?”

    “华叔叔,请你认真看看那张照片,看看阿姨看着你时候的那眼神,看看她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是多么的快乐?”

    “你忍心不给她一个幸福的未来?”

    前一世这两人最终也是各自离婚,然后走到一起,因此周至有相当大的把握。

    华玉良瞥向照片,心中真的动摇了。

第二十八章 妖孽

    芳玉是自己的同学,两人之间一直就存在好感,如果没有那一场波及所有人的动荡,华玉良相信,自己是有机会和她走到一起的。

    等到再次相见,华玉良才发现,自己心头,一直没有放下过她。

    当得知芳玉心里同样没有放下过自己的那天晚上,华玉良觉得自己就好像年轻了二十岁,重新变成了小伙子愣头青,癫狂了整整一夜。

    可是两人之间的阻碍,却已经变得无比巨大——自己和芳玉如今的身份;各自貌合神离然而尚在存续的婚姻关系;县里市里到处死盯着的眼睛;主流的舆论风向……

    这个少年口中,自己和芳玉的未来,真的能够实现吗?

    更重要的是,到那个时候,这张照片,正如这小孩所说,就会完全丧失杀伤力。

    它存在效期!

    “呃……小至啊,”华玉良将手从电话上收了回来:“大人的事情,不会如你们想象的那样简单。我和你张阿姨的事情……还需要一些时间。”

    “我知道,换届选举嘛。”

    华玉良的心再次咯噔一下被提了起来,格老子的这个坏种,到底还是因为这个!

    这是要摊牌了!

    一把手的威严再次回到华玉良身上:“你想说什么?”

    “今年是换届选举之年,华叔叔和张阿姨的事,就好像一个定时炸弹,绝不能在选举之前被引爆。这会影响到叔叔的仕途。”

    “因为我知道,华叔叔现在受到的压力,已经很大了。”

    “你能知道?”华玉良脸上泛起了冷笑。

    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小青勾子你真当自己能上天?

    “因为假种子案本来就是农资公司犯了错,然后有人还不懂止损,希望用一个错误去掩盖之前那个错误,当然就是错上加错了。”

    “所以你最终还是来给你爸当说客的?”华玉良的目光更加寒冷了:“远江同志连下一代都要利用,这让我很不齿。”

    “华叔叔你想哪里去了?”周至一脸真实的莫名其妙:“我前几天动了个阑尾炎手术,这是新华叔叔跟我妈聊天的时候,被我偷偷听到的。”

    新华叔是医院副院长加外科主任,有技术马甲护身。

    书记和他家里亲戚也不是神仙,三灾六病一来,谁求谁还不一定呢。

    “于是你就想出了这样的办法,想以这样的方式,给你爸讨个公道?”

    “两件事情没关系,我还希望我爸每天能够早点回家呢。”周至摇头:“其实这件事情上,我爸本来就有错。”

    “你还知道?”华玉良鼻子里哼了一声:“他违反了组织原则,越级将事情捅到了蛮州,给县里造成巨大的不良影响!”

    周至笑了:“叔叔不用生气,你这个说法,逻辑上就不成立。我说我爸的错,不在这儿。”

    “喝?”华玉良也笑了:“那让我听听,周至小朋友你的逻辑?”

    “首先,县局本来就有往市局通报案情的职责,这是明文规定。”周至说道:“当然,这样做虽然从制度上来说没什么大问题,但是,的确不符合当下的常情。”

    “所以我爸的做法虽然合规,但他没能先说服华叔叔,这是他的水平不够高。”

    “他没有站在华叔叔的角度,去考虑这件事情对接下来的换届选举,会造成什么影响,是他的眼界不够宽。”

    “所以他做的事情,的确存在瑕疵,不够完美。”

    “但是也仅仅就这些了。”

    “就好像华叔叔和张阿姨的情况一样,在已经不能做到完美的情况下,他又还能有什么选择呢?”

    “这件事情完美的解决方式,本来应该是县里立即反应,即时纠正,迅速解决。”

    “以雷厉风行的方式,给农资公司正确处理,给受害农户合理补偿,消弭事态影响!”

    “然而这样完美的解决方式,在有人提出反对,没有把握能够得到县里支持的情况下,选择题就变了。”

    “变成了是用有瑕疵的方式,得到最正确的结果;还是用最正确方式,得到有瑕疵的结果。”

    “这样的二选一,对我家远江同志来说,根本无需多花费一秒钟去考虑。”

    “于是事情就变成了现在这样,于是之后,华叔叔受到情绪影响,反而给自己带来了很大的压力。”

    “你知道我有很大压力?”

    “华叔叔的意见,在歧鸣区代表、双溪区代表、还有城关镇工商企业代表那里,很难获得通过吧?”

    “要说服他们,会很艰难,消耗的成本,太高。”

    这是在前世发生过的事情,前两次动议都被代表们否决,第三次华玉良亲自与代表们逐一谈话,最终才勉强获得通过。

    “华叔叔,动议不被多数代表一次性通过,对个人声望,是会造成打击的。”

    “政治成本和个人声望,那是要留着办大事儿的,为了这件事情消耗,值不值得?”

    “如果统计局那边,实在需要从工商局抽调一个人才,那从工商局挑一个副职过去升正职;相比平移一个正局过去……这样的二选一,抛开情绪干扰,值得华叔叔多花费一秒钟去考虑吗?”

    这狗日的屁娃!他真的啥都明白!

    “这些,是你爸……跟你说的吗?”

    “就他?”周至换上了一脸的不屑:“华叔叔,我们家远江同志,我敢这样打包票——理解能力,满分;执行能力,零分!”

    老爸清高,所谓有所为有所不为,明知道怎么做才是对自己最好的,但绝不意味着他就会那样去干。

    不过换成现在这样的说法,却让华玉良倍感舒适。

    周至紧跟着补了一句:“而且你还不能说他错,这才是最叫人憋屈的!”

    华玉良不禁眉色飞舞,一巴掌拍在沙发上,这话,简直说到自己心坎上了!

    然后才反应过来,特么的,站在自己面前的妖孽,却偏偏是那倔货的儿子!

    看着面前这个秀气冷静的少年……这尼玛要是我儿子……可该多省心啊……

    “鉴于你们两人都容易情绪化的前科,我既不能让我家远江同志知道你和张阿姨的事情,也不能将胶片交给华叔叔。”

    周至板着脸,一本正经地宣读判决书:“胶片在蛮州市委大院我幺舅家里,等到换届结束,你和张阿姨组成新家庭之后,我才会交给你们,算是你和张阿姨的新婚贺礼。”

    华玉良简直哭笑不得,但周至现在的表演,也很符合中二少年的人设。

    不知天高地厚,不知人心险恶,都以为天老大他老二……

    但是这种二逼,要是再配上心思缜密,手段高明两项特征,你特么……还真不好处置应对!

    “那你如何跟叔叔保证,秀邦书记,他不会看到那些照片?”

    “说了这么多,华叔叔到现在还不相信我的能力吗?”周至露出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没关系,很快华叔叔就会知道和相信的。”

    “这么说吧,我不但能够保证幺舅看不到那些照片,我还能跟华叔叔保证,要是我在这段时间里出了什么坏事儿,那他一定能够看得到。”

    这小狗日的!这都已经想到了!

    华玉良端起茶杯,却发现根本没有泡茶,只好重新放下:“你说的这些,叔叔都会认真考虑,也请你相信叔叔,给叔叔一些时间,如何?”

    “嗯。”周至从包包里取出一份试卷:“这上面有道阅读理解,之前华廷问过我,我已经做好了,解释也标注了,华叔叔看过后辅导他一下吧。”

    “华廷其实还是很爱学习的。”

    “嗯,我会的。”

    “那华叔叔我走了,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叔叔再见!”

    “再见。”

    周至礼貌地告辞了,只留着华玉良在客厅里沉思。

    过了好一阵,华玉良才拿过那份卷纸,发现上面一道阅读理解,用红笔写着答案和注解——

    阅读下面文言文,完成各题。

    快意事做不得

    神宗时,以陕西用兵失利,内批出令①斩一漕官②。明日,宰相蔡确奏事。上曰:“昨日批出斩某人,今已行否?”确曰:“方欲奏知。”上曰:“此人何疑?”确曰:“祖宗以来未尝杀士人,臣等不欲自陛下始。”上沉吟久之,曰:“可与刺面③,配远恶处。”门下侍郎章惇曰:“如此,即不若杀之。”上曰:“何故?”曰:“士可杀,不可辱。”上声色俱厉,曰:“快意事更做不得一件!”惇曰:“如此快意事,不做得也好。”

    (选自高文虎《蓼花洲闲录》,有删改)

    (注)①内批出令:皇宫下令。②漕官:管粮草运输的官员。

    ……

    听了周至的劝解,华玉良发现自家儿子身上问题的确有些严重,这样辅导一下,除了加强学习,似乎还真能增进父子感情,算是个不错的方法。

    看着看着……华玉良突然愣了一下,紧跟着明白了过来。

    这小狗日的哪里是那个意思!

    这篇文章,就不是留给儿子看的。

    这分明是留给娃儿他老子看的!

    直到现在,华玉良才将周至当做了真正平等的人物来看待。

    这娃的心思……太特么妖孽了!

第二十九章 吴灵均

    认真起来之后,华玉良才开始琢磨今晚这场神奇的谈话。

    最后突然反应过来,老子自始至终,竟然给一个青勾子娃娃牵了鼻子?

    拿起电话按了几下按键,想想又将电话放了。

    只要自己给周远江打个电话,告诉他家儿子今晚都做了什么,以周远江的性格,一定会好好收拾这小王八蛋。

    而且他相信,就算自己和芳玉的事情被周远江知晓,他也绝对不会用来要挟报复自己。

    只要自己的动议能被大会讨论通过,周远江也只会乖乖去坐冷板凳,估计还能在冷板凳上干得不错。

    夹川有个官场冷笑话,周远江的呼机号,苏秀琴还是找吴灵均打听到的。

    还有另一个冷笑话,苏秀琴都比周远江懂做官!

    从根子上说,周远江这样的干部,其实也是好干部。

    但那特么是六几年时候的好干部!时代已经变了!

    是啊……时代已经变了,就连十五六的小年轻,都敢跑县里一把手面前指手画脚,出谋划策了……

    等等……出谋划策?

    华玉良将周至的话重新梳理了一遍,发现除了把柄还在这小王八蛋手里边捏着,他的主意,似乎……好像……还真是好主意?!

    最绝的是,按照小王八蛋的办法来,那个把柄……只要自己再婚,便将不再是把柄!

    目光重新看向那张照片,看到上面那张秀丽的笑脸,还有那望着自己的深情目光……

    华玉良终于伸出手,将照片拿了起来。

    眼睛看着左手上的照片,右手再次拿起电话,拨了个号。

    那边传来一个软软的声音:“玉良?”

    “嗯,俩崽子睡了吗?”

    “我看看……没呢,反锁着门,不知道在里面闹啥。”

    “芳玉……”

    “嗯?”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听听你的声音。”

    “玉良你最近是不是压力很大?我这边你不用考虑太多……”

    “没有,真的,就是想听听你的声音……芳玉,老王那里……”

    “提那窝囊废干嘛?”

    “是这样,县里罐头厂效益也不好,我想着是不是让老王去天化那边……毕竟……也算是为了孩子。”

    “他如果还要别的,那就都给他……我……只要你。”

    电话那头陷入了沉默。

    “芳玉?”

    “啊……没什么……”那头的声音有一些哽咽,还有一些慌乱:“我知道了,那我明天……就去跟他谈。”

    “我这边也会抓紧,芳玉你放心,今后……。”

    “玉良你别说了,我,我都知道……还有别的事儿吗?”

    “没了。对了,叫俩崽子早点睡,还有……你也早点睡。”

    “嗯。”

    “那我挂了?”

    “挂吧。”

    ……

    ……

    让华玉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前天晚上让他躺到床上依旧咬牙切齿的小王八蛋,竟然在短短两天以后,他的名字就会重新出现在自己的办公桌上!

    “《巴蜀文学》?作家?”华玉良一脸见了鬼的表情。

    这个年头能登上省刊的作者,当得起这个称呼。

    而作家这个头衔,在如今这个年代,还是非常吃得开的。

    “这个周至,不是……是不是……”

    “周远江家的,还是我干儿子!”文化馆长吴灵均一脸的得意,大圆狮子的鼻头红红的,用短胖的手指点着文章标题下头的小小名字:“我他干爹!”

    华玉良看着吴灵均现在这样子,心里面那个气呀!

    你那个亲儿子听说也特么是个妖孽,具体如何妖孽,倒是不晓得。

    但是这个干的,已经真真儿是领教够了!

    吴灵均这人喜欢泡在故纸堆里,对名利真的不上心,但是偏偏是正牌大学生,如今上面要求必须塞到队伍里来的人,这叫“学历比例”。

    还就喜欢干点文化收录,编编县志之类的文史工作,冷板凳上坐的开心,好位置却不争不抢。

    这样的人,哪怕面对县里一把手,一样可以大大咧咧,这就叫“无欲则刚”。

    你还得尊重他,这样才显得你“礼贤下士”。

    或者换成不好听的说法,他不求进步,你还得进步呢!

    让你下不来台,他倒是无所谓,影响到的,却是你的威信!

    “老吴你先给老子消停一下,媳妇揣崽儿都见不到你这么开心!”

    华玉良也是地方干部,自有他的一份魅力在,对干爹这种人,不但不会摆架子,反而会一起打诨戏谑:“这小子是我儿的同学,上次还来家里送卷纸来着。”

    “这娃的史观架子,我给搭起来的!”干爹乐得不行:“以古为鉴,可知兴替;以人为鉴,可明得失。”

    “这篇《我的外婆》,说的就是知识改变命运,以几十年前的故事,批判今天一切向钱看的歪风邪气,和知识无用论的荒谬说法!”

    “这就叫史笔如刀,活学活用,玉良书记你肯定比我清楚!”

    我可太清楚了!我特么连《快意事做不得》那道题都会!

    “打住!你那些破棉絮扯起来就没个完!”华玉良及时制止了干爹:“你来找我就是看这个?”

    “不是,是接到省作协的电话,批评我老吴吃干饭不干事儿来着。”

    干爹耸起肩膀,两手贴着身侧向上摊开,模样要多滑稽有多滑稽:“说县里明明有好苗子,我们文教局不给他们推荐!书记你可要给我做主!”

    “你特娘还知道自己文教局的?!”华玉良又好气又好笑:“你要不说,老子还以为你洗脚没洗干净,给老婆一脚发配到了文化馆,还外聘了县志办,挣表现挣得起劲呢!”

    “说实话……”干爹收起手,假装想了一下:“书记这说法,其实也大差不差。”

    “我这可纯指工作挣表现,不带书记你人身攻击那些啊!”

    “你就一老逍遥派!”华玉良端起茶杯,笑骂道:“到底要干啥,有屁就放,老子可没你这么闲!”

    “就是给玉良书记报个喜,然后去给书记把这小子抓来,你鼓励他两句。”

    干爹说道:“我这边会把这小子资料报上去,我们夹川,马上要有一个省作协的会员了!”

    ……那天这娃说过,很快就会让自己相信他的能力,指的就是这事儿?华玉良不由得思忖起来。

    省刊!省作协会员!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他当时就那样有把握?!

    “对,就是现在这个表情!”干爹看着华玉良:“严肃,郑重。到时候要语重心长,不能让这小子翘了尾巴!”

    老子……华玉良听了就想摔杯子。

    自己的把柄还在这小王八蛋手里,还是带花边儿的那种,你要我怎么在这小王八蛋面前严肃郑重!

    “呃……这是县里的好事儿。能出个十五六岁的作家,说明我们县里,文教工作还是做得不错的。”华玉良终于还是僵硬地点头:“不过现在学校在放假……”

    就在这时,华玉良的秘书走了进来:“书记,黔省的组织部那边有电话。”

    “转过来吧。”华玉良拿起话机:“那老吴这事儿就先这样,你先把这小子找到再说……啊喂你好,我是夹川华玉良,嗯,嗯……什么?老吴你先等一下!嗯,好的,好的,我们会安排好的,好。”

    将电话挂了,华玉良满脸的不可思议,看着莫名其妙望着吴灵均:“老吴,夹川红水赤色联合特支,和石顶山农民起义的历史,你应该清楚吧?”

    “啊,算是清楚。怎么了?”

    “你那干儿子,投这篇稿子的同时,还投了一篇小说,听说是那段历史背景下的故事。”

    “啥?”干爹愣住了:“还有一篇?”

    “省刊编辑部的同志,打电话到黔省找苏秀棋同志求证,在交谈中发现了一条线索。”

    “等会儿,省刊还打电话求证?这是还要上刊?”

    “我就说苏幺妹那晚干嘛打电话问《巴蜀文学》上登的小说是啥级别,我还以为周老弟这么多年,总算给弟妹熏陶出来了……”

    “我说老吴你知不知道重点?”华玉良怒了,拍了拍桌子:“严肃点!”

    “我这已经最严肃了啊……呃书记……这个苏秀棋……是不是也是苏家秀字牌……”

    “苏秀琴她二姐!”

    “嗨,早说二姐我早就知道了嘛!来夹川看她妈的时候,还一起在远江家里吃过饭呢……”

    “好像是……遵州地区妇联主任吧?书记刚刚说的线索,又是怎么回事儿?”

    “是这样,黔省那边有位老干部,陈时训同志,说他当年在古井五通工作期间,是与宋巧苓同志一起加入的组织。苏天均烈士,是他们当时共同的介绍人。”

    “这涉及到陈时训同志的党龄认定问题,因此那边组织部,要来夹川拜访宋巧苓同志,予以查证。”

    干爹听得一脑门子的问号:“宋巧苓同志,这又是哪位啊?”

    华玉良一把抓起桌上的巴蜀文学,拿手不断点着周至的那篇文章:“还没明白?!就这小子他外婆!”

    这回轮到干爹换上一脸的难以置信,目瞪口呆地看着华玉良:“宋三娘?!她是地下工作……党员?这……这……书记这可不能开玩笑!”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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