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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球上的完美家园全文阅读

作者:土星喵呜     星球上的完美家园txt下载     星球上的完美家园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89 乌拉尔

    乌拉尔是一颗日渐沉寂的矿星,星球上密布蚀沟,有千壑万仞之相,一十九块大大小小平原依序排了十九城,成为周边矿山工人的聚居地和矿产的仓储加工集散中心。随着矿产资源的日益耗竭,十年前联盟就将乌拉尔评定为下等矿星,实行强制生息政策,不再资助大型开采计划,原先的十九城不可避免地萧条,如今大部分人都居住在四城,那里还有一些零星的私人开采活动。

    贫瘠、荒凉,是绯缡在星空梭上看完乌拉尔风光片后唯一得到的印象。

    矿工闲下来了,从事什么营生的都有,帮外星旅客做地陪是近年发展得最好的行业。

    整个乌拉尔航空港的航班稀少,旅客的出口通道更只有两个,一个为本土居民,另一个是贵宾通道,针对外星来客。经过极其简单的入境检查后,绯缡讶然,五步一距全是机器人,几乎是夹道欢迎,只要走过,耳边便响起亲切而急促的介绍:“您好,某某保全公司欢迎尊贵的客人,我司隶属乌拉尔保全协会第几大组织,竭诚为您提供贴身安保导游服务,信誉保障……”

    再过去,到航空港的接客区,便有很多五大三粗的汉子穿着各种保镖制服挨挤着举牌:“需要陪护吗?……全天候陪护或者单程定制,随意选择……乌拉尔地心矿洞值得一游,行程神秘刺激,游客只要轻身出发,我们提供豪华级服务。”

    绯缡暗暗心惊,目不斜视,默不作声地通过出口。热情揽客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晏绯缡小姐?”一个高壮的男子排开几人,直接走到绯缡面前,眼睛和绯缡一对,却不再说话,微微侧身,他身后现出一个女子,长得比绯缡大了一廓,倒也匀称,笑容可掬道:“晏小姐你好,我们是克洛保全公司人员,欢迎你的到来。”

    被排开的几人先时脸色还有些不忿,听到这两人报出公司名称便改了表情,只羡慕地瞧了瞧绯缡这个金主被乌拉尔第一大的保全公司做掉了生意,倒也不浪费口舌了,转而跟着其他旅客重新介绍自家服务。

    秦律师求稳求全,做事风格蛮对绯缡胃口,一次请了一男一女两个保镖,绯缡和他们谈了片刻,刚刚瞅着乌拉尔航空港这阵势提起的心落了大半,对两人挺满意。

    男保镖体型魁梧,话不多,极有分寸地和绯缡隔了一手距离,显然经过礼仪培训,而女保镖亲切活泼,靠绯缡很近,帮绯缡介绍着风土人情。

    珐杏小镇落在第四城的最外围,一座废弃矿山的山脚坡地上,植被基本破坏殆尽。绯缡三人搭乘克洛公司提供的悬浮车到城区稍稍俯瞰一番后,于黄昏时分抵达小镇。

    这镇几乎没什么可说的,主干道的路基塌了,石板坑坑洼洼碎裂翘起,树木都没有几棵,还都是棕褐色的树冠,望之就像瑟瑟于野的杂木,一定没有被好好养护过。房子都是破破烂烂的,很多家的窗框下拖着黄黑黄黑的雨水痕,就像才情最干巴的涂鸦人用了最难看的墨,还没有调均匀,在那些浅色墙上生硬地一道道划了竖,使得本就如危楼似的房子在薄暮里显得愈加丑陋单薄。

    大概平素到小镇的外人很少,克洛公司黑色锃亮的安保车浮在主路上几公分处缓缓而行时,两旁的房子或门口或窗口,探出了几颗脑袋。

    绯缡侧头,透过车窗瞥见麦氏用具铺的匾额,铺前墙根下堆了许多看不出用途的小零件,还滚着几个篮筐,一个工装的秃顶老男人正巧跨出门口,抬头就直愣愣地盯着车子瞧,小眼睛嵌在圆肥的脸上,一会儿就浮起油腻腻的笑容,莫名其妙地扬起手向车子致意。

    “晏小姐,这里是远郊了,以前算是矿场的歇脚地,现在大矿场关门,通常就只能接待一些挖矿小队,挖矿小队不下山修整的话,这里就要冷清些。”

    “刚刚那人为什么招手,他认识你们?”

    “不认识,做生意的人都这样,有事没事和气生财。”

    绯缡点点头,举目朝前方望去,这条灰扑扑的街快要走完了。“这个镇有旅馆吗?”她问道。

    女保镖哦着就要查资料。

    “前面这家好像是。”男保镖念着门楣上的几个字,“三间旅舍。”

    街尽头,有一家三层楼的灰房子,脱落的墙面重新粉刷过,显出了两种不同的底色灰,映衬得三间旅舍这几个字就像被缝补过,怎么看怎么萧瑟。

    门是开着的,看进去便是一座木头吧台,台后空落落地没有人,大堂里摆着几张老旧的木头圆桌,连椅子都不全。

    “晏小姐,这家条件差,我们游览一圈,晚上回城里找旅馆,又安全又舒适。”女保镖体贴道。

    “去看看再说。”绯缡不置可否道,刚要下车,忽然又道,“你们用不着连着姓称呼我,显得太生疏了。”

    女保镖一笑,殷勤地搭到绯缡手腕衣服上,立即改口:“小姐。”她说道,“让德诺先下车,我们的规矩,客户总是走在中间才稳妥。”

    绯缡点点头,暗地提醒自己,行事要悠缓。

    下了车,一行三人进了店堂。绯缡四下里扫视,看得更清楚,那张木头吧台的圆弧转角都豁裂了,桌边没配齐的椅子原来都叠起来贴靠在一面墙边。

    吧台的左侧,是一部楼梯,扶手架子的涂层都脱落得差不多了,右侧,是一间房,房门掩着,门梁上还悬着一副素净的半帘。吧台后,也有一道门,没关严实,透过缝隙,隐约可见黄扑扑的一块光裸场地,牵了一根绳,荡悠悠晾着一条男人的裤子,颜色灰不灰,青不青,裤头正朝着门口方向。

    绯缡嫌恶地将视线偏转,从那有限的门缝里,她看出去,屋后除了这块场地就没有其他了,和暮色一道连着荒野,如此一比较,楼前这条破烂的主街还算是有模有样的。

    “有人吗?”女保镖巧丽扬声喊着,对绯缡道,“小姐,这家好像没有人在,我们走吧。”

    吧台旁的偏房却传来了踢踏的响动。“谁?”沙哑的声音响起,隔不多时,门打开,一只手将半帘撩起压在门框上,现出了一个人。

    绯缡侧头望过去,那人额上绑着绷带,颊边还有一长条泛着黑红的痂,微凸在皮肤上,差不多延伸到嘴角,让人看着就觉惊悚。

    “你们……”他打量着三人,来回瞧了两眼德诺和巧丽,将目光盯在绯缡身上。

    “我们住店。”绯缡道,在那人身上继续溜了一眼,那人穿着颜色糊灰的家居汗衫,和蓝黑的宽腿裤,大概才从床上起来,脚上抄了一双旧拖鞋,在绯缡看来,这形象已经足够邋遢了。她不动声色道:“你是店东吗?”

    “哦,算是吧,我朋友的店,他到外头办事去了,这段时间叫我帮他看店。”那人继续盯着绯缡,神色挺意外,“你们要住店?”

    “小姐……”巧丽低声道。

    “就这里吧,今天累了,我不想再走了。”绯缡一语定下,冲那人干脆道:“三间房,有吗?”

    “哦,有,有。”男子忙道,抬脚走了出来,说了一句蹩脚的迎客话。“可巧了,小店就叫三间,不过十来间都不止呢。”

    绯缡这时才注意到,那人的脚也有问题,走路一瘸一瘸的。

090 繁风

    “女士们,先生,快请坐。”男子活跃起来,跛着脚也走得疾,很要做这单生意的样子,他到堂中迅速地将几张桌子的配椅拖一起凑成一桌,稀里哗啦一阵响后,他满脸热情道,“小姐,坐。”

    这人定是个极有眼力的,绯缡只迟缓了一瞬未应答,他便咧开笑,脸上新板结的血痂随着肌肉动了一下,按理该疼痛,他却只是面皮有些不自然,神色照样开心,口中说着:“小姐,你们等一等。”人便拖着脚奔进吧台后,弯腰捣腾两下,再转出来,手里拿了一块抹布,回到桌边麻溜地擦拭,又将椅子挨个拂过。

    这抹布也不是新的,反复用得颜色都糊淡了。男子攥了一端,大半幅垂落着,他抹得伶俐,这块布也扭得眼花缭乱。绯缡忍不住微微蹙眉。

    “小姐,我们三间旅舍的宗旨就是为客人服务,宾至如归嘛。清洁天天人工做,一直很干净的,我又擦了一遍,您坐,您坐。”男子选了主位,殷勤地移移正,抬头扬眉冲绯缡笑。

    绯缡的眸光落到他手上,男子醒悟得快,忙将搭在椅背上的手抬起,将抹布顺势收起了。

    “你们这里不用机器人?”

    绯缡淡淡问道,没坐正朝大门的主位,她嫌这张椅子被抹布搭在椅背上的时间长,自行坐到一旁的椅子上,两个保镖一左一右站在身后,却是不动。

    “坐。”她朝保镖交代道,仍看向对面的男子。

    德诺和巧丽这才依言坐下,德诺站在绯缡左侧,恰好轮到了刚刚的主位,他默默地将椅子拖后半步,并没有很靠桌子。

    男子目光微闪,将这一幕瞧在眼中,笑眯眯地待三人坐定后,微微弯腰,样子更恭谨地解释,倒也坦白:“小姐,我们三间旅舍小本经营,不用机器人,几十年来本店一直坚持为客人进行人工服务,这也算是小地方的特色吧,到大城市,小姐多的是机器人服务,难得体验一回纯人工服务,比比服务风格,也是一件有趣的事,您有什么要求,尽管命令下来,我没有机器人效率高,但绝对更有诚意。”

    绯缡波澜不动,待他说完,问道:“这家店有几十年了?”

    “有的。”男子兴致勃勃道,“我朋友家开在这里两代人了,名副其实的祖传老店,现在大环境不景气,才冷清下来,不过,贵客上门,也正好多点清净。”

    “有什么特色服务吗?”

    男子愣一下,瞅着绯缡,眼睛转两下,有些吃不准,口中道:“小姐,我不如一项项介绍吧。住宿……本店房间分三等,第一等最好,每晚六十星币,不包餐饮。若要店里准备食物,每位一餐另加六十星币,菜单种类就要请客人多包容,我们小地方只能在镇上采购,花式不多的。”他停一下,见绯缡没反应,索性一股脑儿说,“这些费用,本店采取预付定金方式,结账时再多退少补。”

    “……只有住宿吃饭?”绯缡不紧不慢道,“没有特色歌舞节目,或者博古艺人讲故事,原生态生活展示之类?”她瞥一眼对面有点傻住的男子,“不是一般的旅店都会有这种附加服务的吗?”

    “哦,”男子稀里糊涂应一声,再提高声音应一声,表情活络起来,“哦,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是帮朋友看店,业务不熟悉。小姐,你说的这些,我尽力去办。”

    “那就带我们去看看房间吧。”绯缡站了起来,德诺和巧丽紧跟着也站了起来。

    “好,好。”男子连声应道,一瘸一拐领三人上楼。

    外面天色已渐渐擦黑,走到二楼楼道口,但只见黑幽幽一条走廊,男子停在那里,摸索了老半天,走廊里才亮起了灯光,他抱歉道:“我不熟悉设施。”

    绯缡打量着两侧的房门,随意问道:“你是店主的朋友,怎么称呼?”

    “小姐客气了,我叫繁风,镇上的人都叫我繁子。”

    绯缡暗中回忆,晏青衿强制她应诉时,按规定出示了三位街坊邻居的陈述书,证明他人际交往关系良好,符合一般社会道德水平。繁风这人的名字不在三位之列,她便问道:“你和店主做朋友很久了吗,连店都能托付给你?”

    “朋友嘛,不都是这样有事帮个小忙?”繁风笑起来,“反正我闲着。”说着,他打开了一扇门,“大哥,两位小姐,你们慢点进来,里面关着窗,有点黑。”

    绯缡等在门口,繁风又是一阵摸索,屋内才亮起来,绯缡瞄了一眼,墙面斑驳脱落且不说,屋中竟是一张十分原始的板式硬床,另外只有一个陈旧不堪的衣柜。

    “我要的是一等房。”她说道。

    青白得有些阴沉的灯光里,繁风迎视着绯缡,满面浮笑:“小姐,这就是本店最好的一等房。”他见绯缡木着脸,赶紧道,“小姐,我们走的是本色路线,店小,就只能这样,你哪里不满意,我给你再收拾收拾。”

    说着,他走到床边,弯腰扯了扯床单,摊开手掌就去拂床头板。

    绯缡瞥了瞥他头上的绷带,又看看他那只受不得力的脚,开口道:“我现在预付你两天定金,麻烦你去租一个家政机器人来,收拾出三个房间,我们的晚餐也麻烦你去准备,晚上我想看一些节目,实在仓猝的话,你找个人,给我随便讲讲小镇的风土人情历史典故也行。”她顿了一下,硬板板加一句,“不然晚上太难熬了。”

    “好咧,我马上去办,马上,包管小姐您满意。”

    繁风退出了房间,走到楼下,往账上一查,步子一顿,啧啧道:“大单呀。”

    “小子。”

    繁风吓一跳,立时回头,德诺无声无息站在他身后,两眼锐利地盯着他。“大哥,您什么吩咐?”他迅速绽笑道。

    “你悠着点。”德诺压着声音道,“我知道你想做生意,你自己店里什么条件,开的又是什么价位,我们都清楚,我们这位小姐不在意,大家都是乌拉尔人,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但你别给我惹麻烦,待会儿要是找来不三不四的人,弄出什么事端让小姐不高兴,我把你店拆了。”

    “大哥,我怎么会呢?”繁风立刻道,“客人就是衣食父母,给谁不高兴都不能让客人不高兴,我懂的。大哥,你来得正好,小姐一看就是从好地方来的,你给出出主意,晚上给小姐什么节目才合适?”

    “那是你自己的事。”德诺冷冷道。

    “我帮朋友看店没经验嘛。”繁风笑道,“小姐大方,大哥辛苦了,小店小本经营,谢谢大哥和小姐不嫌弃。一点小意思。”说着,他打开通讯器手指戳了两下,继续说道,“晚上还要麻烦大哥镇场子,我一定让小姐吃得开心,住得开心,玩得开心。”

    德诺的通讯器便有即时入账提醒,他瞟了繁风一眼,微斜眼风,扫到投影屏上这笔入账是不需记名的小额身旁便利流转支付,金额是最高限额。

    繁风只等了一瞬,没见退回,便眉开眼笑直接道:“大哥,您收一下垫支。”

    德诺不再出声,过半晌和繁风一起跨出店门,忽道:“小子,你是做生意的料。”

    “哪里,我不过是帮人代看店而已,其实我最羡慕的就是大哥这样的,大哥,我也有点子力气,你给我掌掌眼,我进大哥这行,有没有人要?”

    “你?”德诺侧过头来,扫了两眼繁风,闷着笑道,“就你这样,一对几弄的?”

    “唉,混着就成这样了。”繁风也笑,似乎不好意思,转了话题,微微歪过身子,更凑近些,说得含糊,“大哥,和你一道的那位小姐姐,要不要……”

    德诺又看他一眼,他便笑意不改,自己往下接,“小姐姐也辛苦了。”

091 珐杏小镇之夜

    入夜,珐杏小镇完全沉寂,沿着主街的两排高高矮矮房屋就像凝住的方块,一堆一堆无声无息,被夜色厚厚地包住。家家关门闭户,也不知有没有人住。

    在这样漆黑的荒郊一样的地方,唯有尽头的一幢楼,透过底楼门框的缝隙,可见一圈隐隐的黄光映出来。贴近听,里面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麦癞子扶正了头上的干净帽子,站在台阶下拍了拍门。

    隔了好一会儿,门吱地打开一条缝。

    “谁?哦,是麦老叔。”年轻的男子拖着脚,微微歪靠在门框上借力,探出了头辨认,身后的音乐连着灯光一起倾泻出来,引得麦癞子伸长脖子瞄进去,从门口男子的腰际缝隙里,恰瞟见一条大花裙活泼泼地旋过。

    三五年都没有在城里找到过像样舞乐活的薇薇儿今晚倒是接到了活,麦癞子心道。他清咳了一声:“繁子,我来凑个热闹,问问贵客需不需要我那些小部件儿,兴许贵客游矿洞的时候用得着。”

    “这……”繁风为难道。

    “繁子,你来借机器人,我还给了的咧。”麦癞子眼一横,那模样威吓似地凶巴巴,旋即裂开了嘴,挂上了一丝笑,语气也软和道,“达布和丝丝要是在店里,铁定让我进去了,繁子,几年不见,你变得不讨喜啦,连麦老叔都要挡在外面。”

    听麦癞子嘴里吐出丝丝的名字,繁风止不住一阵厌烦。小时候他和廖尔家兄妹俩在麦癞子店铺前玩沙子,麦癞子总是恶形恶状驱赶训斥他和达布,对丝丝却是眯起眼笑得猥琐。“麦老叔,不是我不让进,是客人不喜欢人多。”

    “我知道,我知道,”麦癞子心痒地听着里头的鼓乐,肥胖的颧骨肉被灯光映得格外亮锃锃,使劲堆起了笑,“麦老叔进去又不会乱说话。繁子,现在生意难做,你可不能不地道。”

    “那我问问客人。”繁风懒得再和麦癞子搭话,仍挡在门前,扭头朝堂中看去。

    绯缡端着杯子,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舞蹈。此刻早就注意到了门口动静,闲闲地瞟过去一眼,正和繁风的视线对上。

    “小姐,镇上邻居听见这里热闹,想来问候一下贵客。”繁风说着,麦癞子却挤过来,把头凑到他肩膀旁,硬要露一露脸,他压住心中的腻烦,随便卖了个人情,“是麦氏用具铺的老板,今天的家政机器人就是他租给我的。”说着,他侧开一步,把麦癞子的身形完全露出来,让德诺他们去决断。

    整个大堂的桌椅已全部搬开,贴墙放着,清空了中间好大一块地方,半老徐娘的薇薇儿穿着当年那件纷繁艳丽的大摆裙,和着鼓点跳得极其热烈。麦癞子的眼睛都快鼓出来了,薇薇儿自从没有舞跳后就整天挂着脸,说话总和人对着干,心情不好就指天骂地,几曾见过此刻这等风韵。麦癞子争分夺秒地在薇薇儿发福的身段上瞄了两眼,但他知道好歹,很快掀起眼睑,将视线移到堂上坐着的几人。

    这一看,眼睛又直了,却下意识摒住气,刚刚瞥见薇薇儿生发的心猿意马的那等小幻想一下散了精光,居中就坐的女孩子未施脂肪,长发微卷着披垂在肩上,表情很淡,朝他扫一眼,就静静地瞅向薇薇儿了。她没有其他动作,气质和堂上的任何一个人都迥然而异,一眼就能让人知道她必定来自外星,过的是宽闲日子,受过好教育。

    薇薇儿的花裙子在一秒之前,还是麦癞子心中肖想了半辈子天上地下再也找不出更好的漂亮衣服,这会子他却在心里忖着,人家这位小姐真是恁好看,连青色素披肩都好看极了,薇薇儿打扮得郑重,可惜过气多年的衣裳连他都能瞧出土来。

    麦癞子就是那等见到稍微齐头平脸的女人就移不开眸的人,繁风一个眼风扫过去,暗骂一声作死。

    麦癞子也算是个人精,却没有看绯缡多久,他往绯缡两旁一叉手,行了一个乌拉尔的见手礼,迎着德诺和巧丽沉沉的目光,将上首三人团团拜过,忙不及地点头哈腰道:“远方的贵客们,你们好,你们到珐杏小镇来玩,我们整个小镇都高兴不已。”

    德诺肃着脸就要开口,却瞅见绯缡抬起一根手指朝角落里的座位点了点,声音里没什么不悦:“坐,别挡到我视线。”他朝麦癞子又上下扫量几眼,没再出声。

    薇薇儿旋着腰肢,斜视着麦癞子,极快地闪过厌恶的表情,再一转身,对绯缡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多谢小姐,我就厚颜一起欣赏节目了。”麦癞子文绉绉地说着话,机灵地小步挪到角落里,和薇薇儿的乐器搭档坐在一起。

    繁风挑了挑眉,便也无所谓地关拢了门,拖着脚沿着墙回到吧台。

    绯缡懒懒地饮了一口,将堂上这些人都收入眼中。

    鼓点一声声敲着,中间的舞娘裙角翩跹,头扎绷带的刀疤男子斜斜倚在吧台边,猥琐的街坊邻居眼冒光芒,带着占到小便宜的窃喜谨慎的笑,鼓乐师有两个,显然也是老带新出来接活,年纪大的勤勤恳恳,年纪小的经验少,大概也不太愿意学这行,若有错拍便会飞一眼众人,见没人出声,又有老者在打遮掩,便稍稍羞愧又没事一样地击打下去。

    她的伯父,二十多年前会陶醉在这种地方?绯缡深深疑惑。

    薇薇儿喘着大气停下来,毕竟年纪大了,体力大不如前,这段舞跳到最后差点坚持不下来,她用力端住身架笑得匀净,躬腰优雅地行了礼。

    “跳得真好,你辛苦了,休息一下吧。”绯缡微笑道,待薇薇儿坐定后,她视线转向麦癞子,“你接下去讲故事,志怪那类不要讲,讲讲山川地理、人物传奇或者风俗习惯好了。”

    麦癞子正遗憾着薇薇儿没有坐在他旁边,又使劲喝了一大口不会记在他帐上的果汁,闻言眼睛瞪出来,过一会儿见上首的年轻小姐端端正正地等着他开腔,不由傻傻地望向繁风。

    繁风也愕然,转头去瞄绯缡,心中快速寻思着他哪句话让金主把麦癞子误会成上门说故事的人了。

    绯缡睁着黑白分明的眼,和繁风对望着疑惑:“你请的这个博古艺人开讲要什么形式吗?我看过一些介绍,有些地方要把桌子摆在正中间。”

    “小姐……”繁风暗暗叫苦,刚要解释。

    “小姐,麦老板可不是博古艺人,”薇薇儿噗嗤一声笑,插话道,“他虽然上了年纪,平常嗓门大,也爱说,但做博古艺人可没那份游历的时间,也没那份通晓世情的学识,他就一直钉在他那铺子里卖那些小部件儿,不信,一会儿他就要瞅个机会向您介绍了。”

    薇薇儿嗓门脆亮,连珠炮似地把麦癞子的底都说完了,麦癞子一口气硬生生赌在嗓子眼里,他眼珠一转,讲个故事有甚难的,还能赚些打赏,当即不服气道:“小姐,我确实没干过博古艺人,这一行早就没几个人干了,但小姐要是听听故事打发时间,给薇薇儿串串场,我也不胜荣幸。”

092 二十几年前的舞者

    薇薇儿听麦癞子叫着她的艺名,嗤地扭转了脖子,却见绯缡淑雅地坐着,不怎么说话,只望着他们这一处,沉静得让人想起美丽的冰晶,她似乎在礼貌地等待他们的争论结束,薇薇儿不由敛了敛容,下意识吸气收腹挺起脖子,语调也降了一些,变得平和温婉,连瞧都没再瞧麦癞子,对绯缡道:“小姐,我们镇上确实有十来年都没有博古艺人来过了,不然繁子肯定给小姐请来解闷了。不过,小姐如果想随便听点有趣的小故事,我的鼓师在这里年纪大阅历老,也能讲两个。”

    老鼓师一直坐在角落里不吭声,这时候不由讶然。

    “老托雷,你比我们年纪都大,见过的事情难道不比我们多?”薇薇儿有意斜瞟麦癞子那个方向,却不看人,把麦癞子气坏了,薇薇儿又朝老托雷使了个眼色,鼓励道,“你讲什么都比我们有意思,小姐找不到博古艺人,你就给小姐讲两个呗。”言下之意,竟似在催促老托雷一并揽下讲故事的活,莫给麦癞子赚去生意。

    老托雷心中感激,怎奈言辞拙笨,呐呐地说不出来。

    “你的鼓看起来很老了,声音很别致。”绯缡颇有兴味道。

    “它有三十来年了,皮面只崩过一次。”老托雷抚摸着旧鼓,动情道。

    “哦,”绯缡点头,等了一会儿,见老托雷没往下说,她瞅瞅薇薇儿,又问,“是不是每一个舞者都要有自己固定的鼓师?”

    “基本上我们都找相熟的人,”薇薇儿笑答,“合作惯了,表演的时候才默契嘛。”

    “哇,”绯缡挑眉道,“你们一定搭档好多年了,是吗?一直相互搭档?”

    “是呀,老托雷给我击鼓的时候,我还年轻着呢。”薇薇儿面上现出怀念之色,回想正当青春的全盛时光,幽幽轻吁着抹开笑。老托雷抬起眸,他们两人对视一眼,俱是有些感慨时光如梭。

    堂上因此安静了片刻,麦癞子见老托雷压根儿没有讲故事的能力,又轻嫉薇薇儿和谁说话都比和他说话多,突然冒出来道:“要不是琴老板生孩子跳不动了,老托雷能和你组档?”

    薇薇儿腻烦地斜视麦癞子,想着客人在堂上,便按捺住不回呛,却见绯缡托腮好奇道:“听上去镇上还有其他的舞者?”

    “……没有了。”老托雷摇摇头,“只有薇薇儿了。”

    “原来是有的。”麦癞子很积极地发言,“二十几年,琴老板才是我们镇子的舞娘一支花,薇薇儿比琴老板年轻,那时候还没怎么起色呢。对了,这家店就是琴老板的。”

    “哦?”绯缡扬起眉。

    繁风瞅瞅麦癞子,十分反感他嚼舌根,无端扯上达布兄妹俩的妈妈,却听得上首绯缡道:“好可惜,听说她办事去了。”他只得答道:“不是,琴婶已经过世了,出去办事的是琴婶的儿子。”

    “琴老板的儿子叫达布。”麦癞子又发言道,“哎,达布最近在忙什么营生,前一阵也不见人,听说也好久没去西边矿山捡漏了,丝丝怎么也不见了?”

    “人家小姑娘读书去了,要你管?”薇薇儿嗤道。

    “要我说读什么书,还是脚踏实地好,薇薇儿,还不如叫她拜你为师,当初她妈妈琴老板提携过你,现在你也教教丝丝,城里的老客户资源给丝丝一介绍,达布专门做经纪人,我看这门生意准能做起来。”

    繁风沉下脸斜睨过去,顾忌着有客人,便抽起嘴角半真不假笑道:“麦老叔,不是我说,你大半辈子窝在这镇上,咱们镇上还剩什么?也就只有麦老叔你这点眼界了。”

    “可不是,舞娘这行多不容易,琴姐姐都不做了,你还想叫琴姐姐的女儿做,安的什么心?”薇薇儿气道,一抬头见绯缡坐在对面,神思缥缈,大概对他们这些闲话没什么兴致,便讪讪请缨道,“小姐,我再跳一支吧。”

    绯缡体贴道:“再休息一会儿。”她随意聊着,“舞娘这行很辛苦吗,我来这里前稍稍做了一些旅游攻略,说乌拉尔好多地方都流行舞者献艺呢。”

    “那是一二十年前,现在越来越没有人气了。”

    “为什么?”

    “矿区不挖矿了,来往的人少了,就几个街坊邻居住着,谁还有兴趣看什么舞艺呢。”薇薇儿叹道。

    “原来以前兴盛过。”绯缡点头。

    “以前可热闹了,就我们这个镇,就我们这条街,天天人来人往,那个热闹劲,”麦癞子啧啧道,“最兴旺的时候镇上有十来家做旅舍生意,几乎是一家连着一家,就这样还有人找不到住处,半夜还有人敲开我家铺子想借宿,我没有在休闲产业工会登记过,哪敢接待客人,只好把人劝走了。”

    麦癞子一个人兀自说得起劲,咂吧着嘴咽了口水,瞅瞅繁风薇薇儿几个都不应和他,上首的绯缡倒也还好,听得颇为专注,就跟那些啥也不知道听啥都有趣的外乡人一个样,麦癞子顿时又来劲了,瞟一眼闷葫芦似的老托雷,清咳一声,提高嗓门待要继续说。

    “那时候客人多,如果忙不过来的话,会不会用跳舞机器人呢?”绯缡望向薇薇儿。

    “小姐,那样做被客人晓得,是要砸招牌的。”

    “可不是,”麦癞子又续上话茬,“当年家家旅舍爆满,要约琴老板还排不上号,旺季时好几家旅馆老板都走人情到老托雷这儿,老托雷,是吧?”

    “过去的事了。”老托雷叹息道。

    绯缡瞟过去,没说话。

    这一夜,曲终人散尽,绯缡大方地给每个人打了赏,连麦癞子都给了些许。

    她坐在床头,环视着简陋晦暗的房间陈设,浑身不惯,久久无法入睡。

    底楼吧台旁的偏房内,繁风脱了鞋,小心地将伤脚挪到床上,满意地眯起眼养神,尽责地等到绯缡的房间显示出熄灯信号,又见她隔壁两间过不多时也一并熄灯了,想到那两位神气的保镖,嘴角抽抽。

    他也熄了灯,心里巴不得楼上的金主多住上几日。

093 矿道幽深

    第二日一早,繁风刚将大堂居中的桌椅擦拭干净,德诺和巧丽就左右陪伴着绯缡下楼了。

    “小姐,您这么早就起来了?”繁风麻利地将早餐盘端上,恭恭敬敬地侍立在一旁问,“您今天要去游玩哪里吗?午饭和晚饭需要我准备什么?”

    “到周围矿区随便看看,听说有几个矿洞很有名?”绯缡微微笑道,“我们吃过早餐就结账,谢谢你的热情招待。”

    繁风不由失望,不过心中也没真指望客人能在珐杏小镇这种破地方逗留多久。

    绯缡定金预付了两天,其实没有住满,但她根本没有计较,临走又额外给了小费。

    “小姐,您慢走,如果您游玩得太晚,来不及回城,欢迎您再来。”繁风满脸笑容将绯缡三人送出门,见她上车前转过头来,忙拖着脚上前两步殷勤询问,“小姐,您还有什么吩咐?”

    “昨天那个鼓师住在哪里?我看他人还不错,想问问他带来的那个……哦,那位年轻的鼓师先生怎么称呼?我想请他帮忙做个向导,不知他愿不愿意?”

    “愿意,小托雷要是闲着,肯定愿意。”繁风很高兴地介绍道,“小托雷是老托雷的孙子。小姐,我帮您问问,他在不在家。”

    “不用麻烦了,”绯缡极有礼貌,“你把他们的住址说给我就行,我们开车过去很方便,本来就是随便看看,他们不方便的话,我们另外找人就是,我只是觉得熟悉一点的人会好些。”

    “那是,那是。”繁风热情地将托雷家的方位告诉了绯缡,“小姐,再见,祝您玩得开心,下次有机会再来。”

    他看着车子远远地开走,来不及就给老托雷报喜:“托雷大爷,小托雷起床了吗?你让他赶紧起来,昨天那位小姐到你家来了,她想去游矿洞,让小托雷给他们做地陪。”

    绯缡找到托雷家的时候,两爷孙早就候在门外场地上。

    “小姐,谢谢你看得上我家这小子,他平常倒是经常进山瞎玩,帮客人正儿八经带路却是头一次,”老托雷又感激又拘谨,“小姐,你有什么要求都尽管吩咐他。”

    小托雷脸上忐忑又兴奋,显然进山做向导这工作比昨晚打鼓更让他喜欢。在客人面前,他只得温顺地听着爷爷不放心的喋喋交代:“哪些洞子危险,要提前告诉给小姐和两位大哥大姐。要是进那些有人管的洞子,哪些石头能摸哪些不能摸,这些规矩也记得给小姐和两位大哥大姐提醒,免得误了小姐的工夫。”

    “托雷大爷,我看你身体也很清健,不如你也一起吧,回来你们两个搭伴也好些,我们游览完后就直接回城区了。”绯缡带着淡淡笑意,“我出双倍工钱。”

    老托雷人很实诚,连连摆手:“小姐,我去没问题的,待家里也是没事干,不过我们只要一份工钱就可以。”

    “两个人就是两份工钱。”绯缡很满意,“那我们就出发吧。”

    矿洞其实没什么大特色,只是越走越幽深,让人心理上觉得可怖而已。小托雷领头,德诺有时探前有时断后,巧丽陪着绯缡,听绯缡和老托雷聊着各种话题。

    “托雷大叔,你打鼓的手艺,是家传的吗?”

    “不是,我父亲是矿工,打鼓是一个亲戚教的。”

    “那也算家族里有这份艺术天赋啊。”绯缡笑道,“你的孙子不也会么。”

    “他不喜欢。”老托雷瞧瞧前头的小托雷,叹道,“也学不到家。”

    “每个人志趣不同的。”绯缡走得气喘吁吁,言语中依旧充满好奇,“你做鼓师几十年,给多少个舞者伴奏过啊?”

    老托雷回忆道:“刚入行的时候,也没有固定给谁伴奏,都是哪儿缺人给活干,就去哪儿,后来做得人头熟一些,被叫的次数多了,慢慢地固定了几个人,再后来这行越发不景气,唉。”

    “我昨晚住的那家店的老店主,以前真的也做过舞者和你搭档过?”

    “阿琴啊。”老托雷感怀道,“是啊。”

    “那个麦老板说她的舞技比昨晚的薇薇大婶还要好,是这样的吗?”

    “是啊,当年阿琴小有名气时,薇薇儿才刚出道。”

    “那她怎么不做下去,是不是这里有舞者协会,规定结了婚生了孩子后就不能从事这行业了?”

    “哪有什么协会,大家都是凭点微末技艺讨生活罢了,也没有什么规定,能做就做,不能做了就想办法做其他事。”老托雷摇头道,“阿琴有了孩子,也还又跳了几年,不过总是顾不上照管孩子,正好有家旅店要出让,她就盘下来了,可惜生意也一般。”

    “那,孩子的爸爸呢?”绯缡随意问道。

    老托雷长长叹了一声:“阿琴一个人管两个小孩。”

    “发生什么事了吗?”

    “唉。”老托雷又叹一声,只是摇头,“阿琴也是苦命。”

    小托雷走在前面,此时回过头来接话道:“达布和丝丝没有爸爸,他们的爸爸是外来的游客,早就走了。”

    “要叫叔和姨。”老托雷皱眉交代道。

    “他们没比我大几岁嘛,”小托雷嘻嘻道,“爷爷,这事镇上的每个人都知道,有啥咧。”

    绯缡过一会儿又问道:“那琴老板怎么不去找那个游客,可以要小孩的抚养费。”

    “本来就是露水姻缘,那人是到处游山玩水的人,到乌拉尔来没待多久就走了,留的联系方式是乌拉尔的临时视讯号,只有一个人名,叫阿琴去哪里找?”

    绯缡目光微垂,沉默片刻后,仿若好奇般道:“临时视讯号的申领人信息,好像可以反向查。”

    “可以是可以,就是不太容易,主要还是因为没关系,谁愿意给你平白无故查一个境外游客?”老托雷叹道,“阿琴有了孩子后,过得很苦,没时间照管孩子,不出工又没钱,她攒下一点钱就去问,我们也借了她一些,跑了不知道多少趟总算查到,结果那人却短命,早就死了,还能怎么样嘛。”

    黑暗的矿道中,绯缡的神色幽深难辨。

094 恶毒公主

    老托雷人很不错,祖孙俩收了绯缡一笔大赏,隔日午后,就备好了一篮子吃用,去街尽头的三间旅舍。

    “繁子,繁子。”他在大堂张望一眼,便去拍耳房的门。

    繁风从床上一蹦而起,瞧清楚门缝外的老托雷的脸,捂着嘴打了一个哈欠,笑应道:“托雷大叔,你啥事?我在午睡。”

    “别起别起,你腿受伤了,就躺着吧。”老托雷推门进去,将篮子放下,“我没什么事,昨天那位小姐叫我们做导游,给了赏钱,托雷大叔来谢谢你,给你这个中间人一点小佣金,你别嫌少。”

    繁风讶得连道:“大叔,你干嘛这么客气,给什么佣金,哇,这篮子东西也是,我不要,都不要,那小姐自己要找你们的,我根本没有介绍,可不敢居功。”

    “佣金要收,”老托雷坚持道,“小姐住了你的店,你不来找薇薇儿和大叔我,大叔哪里有活接,这次大叔做成了两单活,我家小子还正经带了一回外星客人游矿洞,那位小姐人好,走前给我家小子写了好评,挂在咱们乌拉尔自由导游的推荐版上,把他乐得一晚上没睡着,你知道,他说做鼓师没前途,总是不情愿,做别的又没经验,把大叔愁坏了,这下他有了一回导游经历,兴许以后真有人再找他做。大叔肯定要谢谢你,你收下收下,大叔知道,要不是你腿脚还不利索,那位小姐肯定就叫你带路去了,再说镇上比我家小子机灵的青年好几个,你没想着大叔,也早就推荐别的人了。大叔谢谢你,你收下佣金,你念大叔的情,大叔也得念你的情,咱们规矩也要走,不然大叔不高兴。”

    老托雷生活困顿,日渐衰老的额间总是有一层抹不开的苦色,说话也总是没几句,这会子一口气说这么多,那是真高兴。繁风瞅着老托雷,推辞不脱便也极爽快:“大叔,那可谢谢你了,得,我就收了,其实我就随便喊了你一声,倒变成你劳累,我受益了。”他点开一查,不由愕然,“大叔,太多了吧?”

    “是那位小姐大方,叫我们爷孙俩都去兜兜风,工钱也给了双份。”

    “哇,大叔,你也进山下矿洞了?真是老当益壮。”

    “老了,不行了,所幸那位小姐也不爱往那些刁钻古怪的地方去,随便进山观观光,唠唠嗑,倒也轻松陪着玩了一日。”老托雷谦虚着,语调仍兴奋,关切道,“繁子,你收下佣金,自己买点好药,或者去城里找个好一点的医疗所,光靠这样自己睡觉养,人要多受多少累。”

    “都好得差不多了。”繁风满不在乎地拍拍床板,下了地,打趣道,“天天要是有那样大方的客人来,大家都好呀。”

    老托雷呵呵地笑起来。两人又聊会儿家常,老托雷告辞离去,繁风闲着无事,找出了绯缡对小托雷的点评,一边读一边暗中啧啧遗憾:“这小子,还说不机灵,都能想到让客人写好评了,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不然,达布的店也能打打名声,到底业务不熟练啊。”

    这么惋惜着,他歪头沉吟,再次瞧了瞧自己账户里多出来的佣金,又瞅瞅店里的入账,心中忖道,短短这两日有了收益,得来倒是轻松,盘算一会儿就高兴地拖着脚,到店门外倚着墙根坐下,晒着午后的阳光,给晏青衿拨通了星际视讯。

    “繁子,怎么啦?”晏青衿脸色紧张,一开口就没有寒暄。

    “没事,没事,”繁风笑道,“放宽心,店里一切都好。我做到了一笔客人生意,零零碎碎加起来也有一点小钱,转给你吧。”

    晏青衿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特地找我,是家里出了大事呢,”他对着发小乐开了,“繁子,你还不肯收我这家破店,你看你一来就有生意上门了,我守一年都做不到几笔生意呢,你考虑考虑收了吧。”

    “我才不要你家的店,天天眼巴巴守着,我做不来这等考验人耐性的活。”繁风听着晏青衿言语中透出几分轻松的打趣意味,不由问道,“这几天进展怎么样?你那恶毒堂姐没使坏为难你和丝丝吧?”

    “她跟公主似地高高在上,根本就不屑搭理我们,我们还没见到她,”晏青衿嗤道,“使没使坏还不知道,她使阴招也不需要她露面,有的是人替她出谋划策,我们只有到了开庭那天才会知道。”

    “又不是真公主,哼。”繁风打抱不平,转而关切道,“丝丝的鉴定有眉目了吗?”

    晏青衿闻言,眉间的沉郁顿时化开,换上了几分喜色:“我们拿到正式结果了。”

    “好啊。”繁风解气道,“这下我看那恶毒公主还怎么谋夺你们的合法财产。”他又提醒道,“达布,你人生地不熟,平时要小心,防着她狗急跳墙,弄点事情出来让你们出不了庭。”

    “我知道,现在我和丝丝就窝在旅馆里,基本上哪儿都没去,正好专心做开庭前的准备。”

    “达布,你再熬一段时间,一切都会好转了。”繁风宽慰道,“在那里开销大,店里刚赚的这点钱虽然少,你还是拿着。”

    “营业收入能有多少,”晏青衿摇头道,“繁子,为这趟我把你都掏空了,你身上不能一分钱也没有,你留着用吧。”

    “你拿去,我在店里天天睡觉,哪需要钱。”繁风劝道,“你现在正是紧要关头,多一分一厘,哪怕派不上实际用场,心里也要宽松些。”

    “繁子,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了,要不是你鼎力相助,我和丝丝这趟早就黄了,来不了了。唉,你那都是拿命换来的家底,全给我们用了。现在有一点进账,又给我们。”

    “达布,这就没意思了,你和丝丝帮我的时候,我可连句谢都没有的。”繁风爽笑着,转了话题,“丝丝呢?她到摩邙过得惯吗?”

    “我过得很好。”一个秀美的女孩突然凑到晏青衿身边,嘴角弯弯,一手挽起他的胳膊,一手对着投影屏亲热地挥,“繁子,你身体好些了吗?刚刚你和哥哥说话,我怕打扰你们讨论正事,不敢发出声音呢,其实我就在旁边听。”

    “丝丝,我挺好,”繁风嘴角咧开,打量着女孩,夸道,“哟,果然大地方的水土更养人,你看起来精神很好。”

    “天天都在旅馆里休息,精神当然好呢。”晏青丝抿嘴笑,“繁子,你怎么这么厉害,你看店就有客人。”

    “也就赶巧,说明你们这趟肯定顺风顺水,连带着三间旅舍都要兴旺了。”繁风乐滋滋地说着吉利话。

095 就是她

    晏青衿听着繁风和妹妹寒暄过后,问道:“繁子,你这是几笔生意,都抵我大半年的收入了,”他神色一紧,“你不会去挖野矿了吧。”

    “我腿还断着,挖什么野矿,”繁风失笑,特意拍了拍自己的伤腿给两兄妹看,“真是做生意做来的。那个客人有钱,啥也不懂的富家女,大概就是特意来破地方长阅历的那种,一来就把半个镇都惊动了,要求忒多,花钱叫我去租家政机器人给她收拾房间,我把麦癞子家的机器人借出来,还好她不了解麦癞子,也没得嫌他家的破机器人。她晚上又要听故事看才艺表演,我把薇薇大婶和托雷大叔都给她请过来了,人家就是来看稀奇的,又不差钱,我这样用心服务,要个高价也是合理的。”

    “你说这笔钱是从她一个人身上赚来的?”晏青衿听得诧异,发笑道,“繁子,你太能干了,你真地好好想想,干嘛不要我这家店,拿去吧,三间旅舍在你手里一定能红火起来。”

    “你开什么玩笑,这是琴婶留给你和丝丝的,等你把现在这摊子事正式解决好,再慢慢处理家当也不急,到时候找人转让,或者索性留着当纪念,都挺好的。我肯定是不要的,我最怕做这种宅着不能动的生意了。”

    “繁子,你做生意是比我哥好呢。”晏青丝在一旁歪着头赞道。

    “好什么呀,要是天天能招进那种金主来住店,我说不定还有点兴趣。”繁风的目光移转到晏青丝身上,她衣着很朴素,穿了一件在乌拉尔常穿的薄裙子,颜色糊淡得有些发白,样式简陋,从头罩到下,腰间系了一条布抽绳,显得人也单薄几分。繁风便暗忖着这笔小款项不知能不能给她在摩邙买件好一点的衣服出庭,免得那自私贪财的恶毒女狗眼看人低,不过这话却不好说,说了女孩子会介意难过。“可惜人家就住一晚,估计也受不了我们那破镇哈,第二天一早就走了。”他笑着闲聊天。

    “她这样匆匆忙忙能看到什么呢?”晏青丝说着,语气中很羡慕,“你说她是一个女孩子啊?是我们乌拉尔人还是别的星球的?胆子真大,一个人就敢到处走。”

    “不是我们乌拉尔人,带了俩保镖,请的是乌拉尔第一大保镖公司克洛的人,前呼后拥可威风了,也算不上真正的一个人,就是有钱好请人办事呗,离专业游历家差远了。”繁风笑呵呵道,瞅着晏青丝,心忖丝丝也用不着羡慕人家,官司打赢条件改善后,丝丝哪里都去得。

    “那俩保镖素质也不怎么地,我们这种小本生意,他们都还抽点利市呢。”繁风啧啧侃道。

    “乌拉尔哪个保镖不这样,客人都被认定是他们带过来的。”晏青衿也跟着吐槽,又感慨道,“我们小镇还有外星客人去玩,倒挺稀少的。”

    对他和繁风来说,星际视讯的服务费用不低,两人聊过几句后,获知一切还好,便要说再见。晏青衿不知怎地,突然有点想法掠过脑中,脱口问道:“那客人哪里人?多大年纪?叫什么名字?”

    “名字……哎,就光叫小姐来着。”

    繁风一寻思,竟真的没听见克洛公司的保镖唤过她什么带名带姓的尊称,光听见小姐了。他不是笨人,口中答着话,和晏青衿莫名其妙对一眼,便是一顿。“她付账不是用个人账户划出的,用的是预先买的休闲产业工会信用金,看不出名字。她也没说哪里人,讲的是联盟通用语,很标准。等一下,她给托雷家大小子写过导游好评,我再看看她有没有介绍她自己……没,没有,你听,她就写,这一天的游程安排得非常好,让人在轻松中领略到十山九矿洞的神秘风貌,年轻的导游妙语如珠,甚至热情地请出了他亲爱的老爷爷讲传奇典故,让人在幽长的甬道里,仿若听见自己的脚步一声声踏进了往昔岁月里。”

    繁风抬起头,和晏青衿又是一对眼。

    “写得真不错,她还请托雷大叔和小托雷做导游啦?”晏青丝稀奇道。

    “她长什么样?”晏青衿问道。

    “长头发,黑色的,好像也不像纯黑,”繁风瞅瞅晏青丝,复又瞅瞅晏青衿,“和你们俩不像,个子比我矮一头,比丝丝稍微高点,唉,店里没机器人管门禁,她入住没留下什么影像,我挺难形容的。”

    “你们在说什么?”晏青丝奇怪道。

    晏青衿没回答,蹙眉片刻,突然道:“我有。我怕丝丝第一次出席仲裁听证会不习惯,申请了前两次的听证会实录,你看一下是不是她。”

    “你们是在说,来我们店的那客人会是……”晏青丝不敢置信道。

    繁风也顾不上回应她,他在画面上瞥一眼,便不由把头往前探,眼睛瞪大了。

    画面上,晏青衿一个人坐着,另一侧居中坐了一个面如冰霜的女孩,两旁是一中年一青年两名男子,全都衣冠楚楚文质彬彬。

    “就是她。”繁风抬起头来,肯定道。

    晏青丝低呼一声:“她,到我们那儿去干什么?”

    “她干什么了?”晏青衿沉下脸,薄唇抿紧。

    繁风迅速回忆道:“她来,问过我和你们是什么关系,我说是朋友,代你们看店。她嫌弃房间差但忍下来了,叫我找歌舞艺人和博古艺人,博古艺人找不到,麦癞子来了,她放他进来了,叫麦癞子讲故事。薇薇大婶跳完舞后,她就聊天,麦癞子提起了……琴婶。”

    晏青衿倏然抬眉,没开腔,耐着性子听繁风讲完。

    “麦癞子说托雷大叔早年给琴婶做过鼓师,”繁风脸色很不好看,“她第二天一早说去游矿洞,找我要托雷家地址,指明要小托雷做导游,后来不知怎地,托雷大叔也去了,她给了他们双倍工钱。”繁风低咒一声,一手扶着墙就站了起来,“我马上去找托雷大叔问问,她都打听了些什么。”

    繁风匆匆挂断视讯,小旅馆内,兄妹俩站在地当中,晏青丝忐忑地问道:“哥,她想干什么呢?”

    “不用管她。”晏青衿僵着脸道。

096 分支

    绯缡回到摩邙第二日,便是析产仲裁的最后一次听证会。

    “堂姐。”晏青衿仍穿着那件半新不旧灰夹克,早早地坐在庭上诉方位置,薄唇绽开微微笑。

    绯缡瞟了他一眼,目光移向他身旁。双胞胎兄妹长得挺像,晏青丝的面架子更小一些,显得五官更柔弱秀巧,她的衣服很朴素,一条淡黄薄绒裙,外搭一件淡棕小罩衫,绯缡一瞧之下,便似乎铺面而来乌拉尔珐杏小镇浓得化不开的陈旧萧瑟气息。

    “堂姐。”晏青丝接着也唤道,嘴角友好地弯起,只是神情太过拘谨,显得那笑容里都透着楚楚可怜。

    绯缡收回目光,并不作声,和秦律师走到应诉方位置坐下。

    晏青衿瞧瞧妹妹轻颤颤垂下的眼睑,薄唇抿起来,沉默了片刻,醇厚的声音再度响起:“姐夫今天没有来?”

    “如果有问题,可以和我的律师谈。”绯缡面无表情道。

    “商先生有事,已经提前知会仲裁庭,”秦律师道,考虑到对方没有请律师,他回答得很周祥,“商先生的权利和义务主张都委托给晏绯缡女士。”

    “哦。”晏青衿含笑颔首。

    绯缡心情不太好,在庭上几乎不说话,只在仲裁官宣布了分配比例后,直直瞧向晏青衿兄妹,过片刻向秦律师点了点头。

    “尊敬的仲裁官大人,晏绯缡女士和她所代表的商檀安先生,对仲裁结果没有异议。”

    晏青衿自开庭后一直神色紧绷,此刻绯缡从他眼中看到了一抹如释重负般的放松,她冷淡地撇开视线。

    “不过,晏家资产中有一部分隶属艺术品,乃是晏绯缡女士的祖父晏启本先生和父亲晏佑石先生亲手制作或辛苦收集而来,不易按比例分割,晏绯缡女士希望仲裁庭能够同意对这部分资产暂缓分割,五年后再按市值估价,允许她行使优先购买权,用现金置换晏青衿先生和晏青丝女士的份额。”

    晏青衿抬起眉,对着绯缡静静瞧了几瞬,启唇道:“尊敬的仲裁官大人,我很理解我的堂姐对于先人艺术品资产的珍惜,那些是我们兄妹们的祖辈和父辈留给我们的宝贵财富,我也希望它们能完整如初地代代相传,所以我同意暂缓分割。”

    绯缡十分意外,但见晏青衿微微笑:“五年稍微长了点,我觉得可以改为三年。并且,我提议暂缓分割的资产不仅覆盖艺术品,还覆盖其余资产。三年后,所有资产按市值估计,我们两方都可以行使优先购买权,若都无力购买,则按比例再行分割。在此期间,所有资产封存托管,权利人领取生活费即可。”

    绯缡细细地向晏青衿望,再瞥向一旁的晏青丝,几乎没有太大犹豫,就直接道:“我同意。”秦律师还待示意她再考虑考虑,她摇了摇头。

    仲裁即将结束,晏青衿站起来朗朗道:“尊敬的仲裁官大人,现在我和妹妹晏青丝已经明确成为晏家继承人,各拥有芷桑区晏家祖宅百分之二十一的所有权,我们是否可以入内参观,缅怀先父?”

    “可以,在托管令生效前,所有权利人都享有入屋资格。在托管令生效后,权利人如果要进入,必须征得其他权利人的同意。”

    绯缡记事以来,除去母亲、祖父、父亲辞世的日子最悲伤,便数这一天最难过。

    她无心整理自己的私人物品,坐在树屋里一声不吭。

    晏青衿晏青丝兄妹于黄昏时登门。绯缡听着总管的汇报,沉默了许久,木着脸走下树屋,迎出去。

    “堂姐。”晏青衿绽开笑,“我和丝丝陪你在祖宅住两天,我们兄弟姐妹难得一起说说话。”

    绯缡冷冷地站在大门口,静默地打量着那兄妹俩,晏青衿拎着那个老旧的棕色包,还背了一个土黄的旅行包,和他妹妹晏青丝手牵手停在绯缡对面三步远,晏青丝似乎努力压着紧张,露出秀气的笑容,也跟着叫了一声堂姐。

    绯缡僵硬地侧开半步,什么也不说,转身自顾自返回大厅。身后传来脚步,一直缀着她。她来到沙发位置,突然转过身来,正好瞧见那兄妹俩转动脖颈觑着四周摆设,当即顾不上淑女礼仪,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嘲意,声音里一丝热度都没有:“我叫机器人带你们参观,满足你们的夙愿。客房也会准备好,你们自便。”

    “堂姐,”晏青衿把土黄旅行包放到地毯上,笑吟吟道,“你不必这么客气,我们在自己家里,什么都好说。”

    绯缡沉沉盯过去,转身上楼。

    “堂姐,你有什么要收拾的,我和丝丝可以帮忙。”醇厚的声音再度响起。

    绯缡停下脚步,扭回头。

    晏青丝瘦丁丁地站在她哥哥身边,努力地让自己的声调显得亲热:“是啊,堂姐,我们是来帮忙的。”

    绯缡毫不掩饰地冷哼,开腔道:“你们获得了你们想得到的,其他话不必有。”说完,她直接上楼。

    大总管来请示晚饭时,绯缡才从卧室走出来,她懒得查问那兄妹俩兜了家中什么角落,径直叫大总管把晚餐安排在大餐厅。

    她坐长餐桌一端,晏青衿坐了另一端,晏青丝坐在哥哥侧位。餐桌中央摆了一大束摩邙本土最名贵的绿姬花,是她吩咐的。

    机器人端上一人两支营养剂。

    保姆阿大和阿二照例侍立在绯缡身后,它们被商檀安改成家政机器人后,内芯里仍保留了保姆型的细致,说话举止都轻柔,生怕对家里唯一的小公主呵护不够似的,这会儿,它们转动着漂亮的仿生眼,分析着眼前这么清疏疏的一餐饭和这么宽大的餐厅不甚配,阿大忧虑道:“缡缡小姐,够吗?”

    “缡缡小姐,要是吃不好,再叫厨房做些夜宵吧。”阿二道。

    “不用。”绯缡直视着晏青衿和晏青丝,冷声道,“我让你们看一看爷爷和伯父的样子。”

    餐厅里现出了一副虚拟情境,正是晏家祖父和两个儿子用餐的生前视频记录。

    晏家祖父的容貌还未垂老,晏佑玉和晏佑石兄弟俩不过是晏绯缡晏青衿这般年纪,父亲坐了桌首,俩儿子亲亲热热坐了两边,一家人其乐融融地谈着学业。

    绯缡自诩冷静,瞧着瞧着心里也泛酸,她的伯父和父亲,其时都是教养良好的翩翩贵公子,相貌堂堂意气风发,谁会料到一个会早早亡故,一个幸福没几年就成了鳏夫。老爷子当年儒雅,家业好、品味好,对俩儿子殷殷期许,谆谆教诲,连同学往来假期游历这么点巴子事都要管教到,却愁不到三十年后今天在同样餐厅发生的这摊子乱象。

    绯缡掀眉扫向对面,晏青丝眼睛睁得老大,半开着唇,大概平生第一次见到生父的模样,一脸激动。绯缡的目光微移,晏青衿显然也激动,却比他妹妹要把持得住,只是摒着脸瞧得认真,不过他还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几乎她的视线刚投过去没多久,他就转眸迎向她。

    隔着餐桌上的大花束,他们互相静静地瞧。

    说实话,绯缡觉得现在这个不笑着叫堂姐的人看起来更舒坦自然些。

    “我希望,爷爷和伯父可以感到宽慰,伯父后继有人了。”绯缡清冷道,“不过,如果伯父还在世,今天和我同桌吃饭的不会是你们两个,你们会得到姓氏,会得到良好的生活资助,但是不会被我正式的伯娘和合法的堂亲毫不介意地认进家来,我想你们很清楚这一点。但,我伯父这一支没有其他人了,我对你们不予置评。”

    “今天,晏家正式分支了,”绯缡盯着晏青衿和晏青丝,“以后,我们各凭本事,没交情不需怎么往来,但是,谁也别做辱没先人的事。”

097 走廊里的狂奔

    商檀安如期结束琉溟星的交流项目,返回东临研究院。

    没几天,他同学叶晓光过生日,按着老传统叫了班上好友去三人别墅那边热闹热闹。商檀安下午时分驱车过去,降落在他们楼前的大草坪上,顺势抬眼望过去,河对面的小楼静悄悄,暗想晏绯缡不知有没有回来,他便往二楼瞧,阳台空落落的,晏绯缡挺喜欢摆在外面看书的圆桌椅没有了,窗户很明净,她爱挂的窗帘也不见了。

    商檀安便忖,晏大小姐走前收拾归拢得真细致。

    大家伙儿吃吃喝喝闲聊中,戚唯指着对岸感慨:“小半年过去了,再来大半年,我们就都要走了,学弟们已经赶上来了。”

    只见对岸来了一辆车,车上下来一个高高瘦瘦男子,未至楼下大门口,那大门就自动开了,男子径直朝门里去,轻车熟路的姿态让商檀安有点不解这是何许人。这名男子还侧头朝他们这边露出了一个友好的笑容。

    “哎哎哎,怎么回事?”有人好奇,“那不是甲霸天晏十三的地盘吗?”

    “晏大小姐好久没住了。”叶晓光道,“前两天戚唯和这学弟隔河打过招呼,现在换成这学弟搬过来住了。”

    商檀安心下惊诧,听得武嘉在问:“那晏大小姐去哪儿了?”

    “你不知道吧,晏大小姐和檀安一样,开学后就作为精英交流到外面去了。”

    “那不是还要回来的吗?过一阵新生入学军训回来,我们不都要带新生吗,难道她能例外?”

    “这我就不知道了,但说不定她带完新生还有项目又要走,那回来能住多久,早点搬也不稀奇。”方昭侃道,“毕业季,人心都不在研究院了,我们住着的这些,都也开始想以后了。”

    “那是,我庚部的朋友都已经找好了毕业后的东家,课题就是东家的实习项目,早就奔过去了,要不是不带新生不许毕业,他都不想回来。”

    一群同伴嚷嚷着聊工作了,商檀安蹙起眉,朝对岸看了好几眼。

    晚上聚会结束,他走出戚唯三人的别墅楼,小河在夜光下泛着清辉,对面二楼卧室透出明亮的灯光,映得楼下草坪氲亮了一长条。商檀安驻足看了片刻,走进车中,车子升空后他又朝底下的小楼瞧了瞧,驶出一小段就点上了绯缡的联络号。

    讯号提示她现下不在迪安星。

    商檀安猜测,她的交流项目还未结束。不过应该也快了,东临毕业生最后一门的传承教育课不允许以任何理由弃修,总在这几日里,她就会回来。

    商檀安通讯器的星际视讯功能已在交流项目结束后关闭,他倒也不是计较重新开通服务的费用,不过左右也没什么要紧事,他略略沉吟,便决定等绯缡回来再顺便问问情况。

    毕业生的最后一门课,总是让人无尽吐槽。

    它的时间安排得太不人性了,若是安排在学年一开始,那么大家伙儿认真上完了,就能集中精力忙毕业课题,同时也好着手找工作。但它被安排在学年中段,势必要把心不定的毕业生们拘回来。商檀安这种被院方委派出去锻炼的人没什么问题,项目完成时间有定数,或是一直留在本院做院内项目的人,也不打紧,中途给导师说一声,抽出空来上课便是,最苦恼的是那种自己在外头找实习项目的人,项目还在紧锣密鼓行进中,人必须要回研究院报到。

    除了严重的生理健康问题,院方概不接受任何请假理由。院方认为,毕业生们如果连这点小事都安排不妥当,教授们咋放心把人放出去呢,缺席传承课的人全部留着,赶明年补完了课再发证放出去。

    这说辞让人无法反驳,于是,这门占分不多但是非占不可的课程就成了毕业生们学年计划安排中怎么也绕不开的一件大事。

    但事实上,这只是一门关于研究院学风传承的教育课,由毕业生和一年级新生一起上。

    东临研究院认为,学风不是说出来的,是手把手明明白白传递出来的。故此,等新生们入学军训结束,就要和毕业生组队完成两个实践项目,在实践中从师兄师姐身上体会东临研究院关于机器人研究的伦理道德和流行动态,见识学长们的工作态度和学习方法。毕业生们也在点拨指导新生中,向培养了他们多年的东临研究院综合展示一下他们的学习成就和精神风采。

    新与老,就这样接替。

    两个带教实践项目的任务不算重,全都打破专业,随机配对,第一个不外乎人机应用体验,第二个则由毕业生给新生上专业体验项目。

    这门课,开得很隆重。在实践项目之前,所有人都要上一堂集体大课。

    下午一时差十分,老生新生都如潮似进入大会堂,嘈嘈杂杂,各种寒暄招呼。

    一时差四分,人人自觉坐定下来,老生占一扇弧,新生占一扇弧,穿的都是院服,十分整齐划一。

    一时差两分,满会堂坐得雅雀无声,门口转进一个衣装笔挺的教授,向学生们一扫眼,不怒自威,缓步走向正中的讲台。

    还有一分钟就到一时正,教授掀起眼睑,瞅瞅台下,非常满意课堂纪律,将课程大标题调出,金光闪闪地空浮于他头上,又轻轻地虚咳了一声。

    哒哒哒,哒哒哒。

    急促的脚步声骤然从外面传来。有点远,听着像在上楼梯,一阶一阶地踩,断不是两三阶一跨的那种粗暴势头,但步子交换频率快得让听见的人心脏跳动频率都要跟着提速共振。而后,那脚步声变了一种调,从长长的廊道那头狂奔而来,冲向廊道尽头的这间大会堂。

    教授闭起了嘴唇,目光在下方座席间横扫,底下乌麻麻地,个个肃穆地坐着,倒也瞧不出哪里缺了个空。

    时间正正好到了一点,教授心善,头顶上方的“东临学风和传承”七个大字就要爆出开讲的震慑性特效,他手指微抬,暂停了。

    长廊里,石地板遭遇蛮靴底。那声音不是一般地脆响。如狂风骤雨般错落着呼卷过来,过来。听着真是让人情不自禁着急,感觉跑的人身后要引多少只凶兽追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突然哗啦啦一片响,哒哒声猛顿,空白了一秒,大会堂里几乎人人都条件反射般闪过一个念头,碎了,碎了,啥颠散了?

    很快,皮靴声再起,频率和先前一样,哒哒,哒哒,只是时不时还伴着一种闷闷的呲哩嚓啦的磕碰声,真正焦愁死人。

    终于,随着重重的一步急刹,所有声音都静下来了。大会堂的人不由自主望向门口。

    “教授,甲四班……晏绯缡……请求上课。”深紫裙的姑娘现身在门口,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098 讲话

    “是晏十三。”叶晓光压低声音道。

    新生座位靠门口,毕业班老生坐内半侧,由会堂最里甲部依次向会堂中部延伸到癸部。因此商檀安和叶晓光他们的位置居中,视野角度是极不错的。

    商檀安瞧着绯缡,好几月未见,她好像忙得不行。此刻她站得笔直,抿紧唇角,极力在平复呼吸。他的目光往下移,盯向她垂手攥住的一个灰袋子,暗忖这里头什么碎了。

    “晏同学,你迟到了。”讲台上的教授扭头望向门口,不高不低地说了一句。

    “对不起,教授。”绯缡脸上不知是窘烫的,还是跑热的,粉红粉红的,看起来倒是气色不错,映得朱唇黛眉愈加鲜艳。

    “你有什么只能迟到的理由吗?”

    “……我跑得太慢了。”

    商檀安迅速地朝台上教授瞟去,见那教授无声无息地盯了绯缡老大一眼,心里不由替她捏把冷汗,这理由……虽实在,可不像能说服人的,这位学政出了名的讲究态度,要是把她拒之门外,以晏大小姐心高气傲的样子,绝对会受不了的。

    教授又盯了她老大一眼,煎熬了她一会儿,挥挥手开了恩:“晏同学,下次我希望你不需要跑,走进来。”

    “谢谢教授。”绯缡松了一口气,微微迟疑,弯起唇角对着教授绽开了一个仓促感激的笑容。

    旁边的叶晓光啧啧两下,商檀安也是愕然,万没有想到晏大小姐还能如此向教授示好,他瞧着她疾步走进大会堂,靴子踏地,哒哒声干练地响起。只是,她微扭脖子,脸朝着座位区,面上的笑容用完就敛,此时一双眼睛睁大着,明显在找座位。

    不过,一会儿从她脸部偏转的角度可以看出,她找着了。商檀安顺着她的视线略偏头,看见大会堂最内侧甲四区有一只胳膊高高举起,从衣袖服饰看应该是一个男生。

    “晏十三人缘还可以。”叶晓光压着声音继续评价。

    绯缡摒住呼吸,用力握住了袋子,免得攥松了里头碎片发出乱磕声,快步自一排排座位前穿过,心头万分懊恼,脸部表情便越发沉凝,看起来气场十分强大。

    她坐到自己位置上,耳旁那尴尬的哒哒声消停了,台上教授开始说话:“今天,我们要上一堂非常有意义的课……”她才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这是最后一堂集体大课,差一点点没赶上。绯缡暗自庆幸,调节着乱纷纷的呼吸,将杂念收起,静下心来听讲。

    说实话,这课在她一年级做新生时也上过,那会儿她听得可认真了,所以绯缡稍稍听了一段后,发现教授讲的内容没啥新奇之处,就分了一半心思盘算起其他事来。

    她现在千头万绪,杂事多得数不清。

    “……现在就有请各部的毕业班学生上台来讲讲他们四年的研究院生活,每个人可以回答新生三个问题,请新生珍惜这个机会,向你们的学长多讨教多学习。第一位,有请甲部,唔……”教授手指随意一点,甲四班滚动的学生名单中就全部消散,只留下一位,特效嗖嗖地将字幕远景推近放大,满屏幕留下晏绯缡三个字。

    绯缡虽只放了一半心思在课上,但毕竟还是不紧不慢地跟着课程节奏的,这会儿坐在位置上,盯着自己的名字看。

    “晏绯缡同学,请上台。”教授朝甲四班的座位区看过来。

    “叫你呢。”隔座纪明达从鼻腔里挤出声音提醒,四年同学下来,情谊还是有的,他身子不敢动,斜着眼望绯缡的袋子,“坏了吗?还能用吗?”

    绯缡摇摇头,站了起来。她真怀疑教授是不是有啥妙手法可以控制随机选择的结果,怎么一抽就抽中她了呢。

    台下乌压压一片,绯缡望了望,把手中的灰袋子往讲台上搁好,扭转脖子望向退在边上的教授,教授冲她点点头:“开始吧。”

    她倒是想开始,问题是怎么开始?

    上课前,纪明达给每个人发过通知,说过有这么一个环节,同学们最好得准备一个手工模型,展示展示甲部人的动手能力。绯缡是备了一个,但恐怕没用了。

    她敛下眸,抬手打开灰袋子,略顿了顿,轻轻地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模型都散架了,所以即便她的动作很斯文,依然带起了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

    更要命的是,大会堂里没有其他声音,几百双眼睛瞧着她,都等着她开口呢。

    绯缡无奈抬起眉,将目光直射向最后几排空座位,静默片刻,才开了口:“我……一秒之前,对自己在说,我把准备展示的模型不小心弄坏了,怎么开场白?”

    “不过看起来,无论讲什么,我都得讲一点,所以我就准备这么开始了,如果讲得不好,请大家多多包容。”

    “意外总是在人想不到的时候突然而至。”绯缡停了停,微微扯起嘴角,“就比如我现在。但是,可以想办法。”

    “我原先准备的是一款最流行的家政机器人模型,想讲人的需求是如何推动它的代际发展,或者更为精确的表达是,人,如何定义了它的代际发展需求框架。”绯缡伸手把模型的散碎零部件抹开,语调渐渐平稳,“不过模型在我进入课堂之前弄坏了,这里起码有一半以上的人,我指所有的毕业班同学和一些一年级同学,你们都能看出这个模型不能再动态演示,因为有几个关键的地方彻底不能利用了。”

    绯缡仔细地挑了挑:“大概有七八处之多。不过,”她抬起头看向底下的同学们,“它还有一个用处。”

    “如果有一个小朋友在我面前不乖,我可以把它组装起来,哄给小朋友做玩具,并且,他拆坏一百次,我仍旧可以在第一百零一次组装起来,一模一样,直至他投降。”

    底下有一些压低的笑声,绯缡不为所动,敛着眉,手指快速地翻动,底下又发出一些倒吸凉气的声音。

    她这装配速度,闪瞎了好多新生的眼,就只见大屏幕上她的十根指头像翻花似地,一忽儿就把碎片组拢成一个银色的小机器人了。

    “晏十三还有这手。”叶晓光小声道,“丙部的人要吃醋了。”

    商檀安暗地也称赞。

099 绯缡的哲学

    “可是,我们永远不要低估一个小孩子的好奇心。第一百零二次,他会说,好吧,姐姐,我看腻了机器人模型,我们来玩别的。这是我在做一个陪伴拟景项目时的真实遭遇。所以,能怎么办呢?那就玩下去吧。”

    绯缡抬手握上小机器人模型,几根手指微动,模型就如一堆流沙铺泄到台面上。

    “她拆也拆得这么有水平。”叶晓光赞道。周围也是切切嘈嘈的惊叹,他的这些小碎话淹没在其中,倒也安全无虞,不至于被扣课堂纪律分。

    商檀安眼瞧着绯缡,心忖,这手法即便是丙部专精外形设计的越谦尘也要欣赏的,都说甲部的人就爱远远端着,自己不摸机器人却对机器人方方面面指手画脚一大通,晏大小姐对模型构造这么精道,至此要颠覆大家伙儿对甲部的固有印象了。她的动作也越来越稳,大概已经完全能撑下这演讲了。

    绯缡低着头,根本不管台下,快速地挑拣出所需的零部件,又如翻花似地,搭出了一个大头小脚娃娃,风格拙朴,对比先前线条流畅的机器人,别有一番憨趣。

    “这是我的新创意。”绯缡掌心托起娃娃,食指搁到娃娃颈部,手腕微动,就挑着娃娃凌空翻了好几个圈。

    “哇……”

    懂行的人知道,能把零部件凑搭成其他造型,也不是做不到,但是短时间内这么快地搭成,而且不是花架子,经得起这么玩,做的人对各种构件的空间接合性,绝对是了解得非常透彻的。

    “不过,我说过,永远不要低估一个小孩子的好奇心。所以,第一百零三次,我必须再做一样别的东西满足他。”

    绯缡把娃娃随手一抹,如法炮制,拆了又重新挑拣。这一次,她真的做了一朵花。

    台下,尤其是新生区,发出了兴奋的赞叹声。

    “等一等,我不是很满意。”绯缡将托开的掌心收回来,低头自言自语道,“要加一片叶子。”

    不一会儿,她捏起一枝花。重瓣,层层叠叠,有叶有细梗,栩栩如生。她给台下只展示了两三秒,就毫不怜惜地一捻,花瓣扑簌簌掉落,又归于一堆机器人模型零件中。

    “我大概可以……”大屏幕上,绯缡纤长的手指拨动着零件,侧头沉吟道,“现在我比较紧张,大概可以再做出六种其他物品,如果回去有时间想,可能还会多两三种。”

    “我不紧张,我咋想不出这么多?”丙部有人忍不住低声笑,“甲部的人居然这么玩模型?”

    越谦尘盯着台上的姑娘,脑子里迅速地解构着这款家政机器人。

    “所以,在小孩子面前,我可以撑到第一百零九次。但是第一百零十次,他又问,姐姐,还有吗?”绯缡摇头道,“我完全没有办法,最后,只能拿一片材料,给他讲故事。”

    “故事的题目是涂层的前世今生,如何被启用,如何被改良,主要起到什么作用,小孩子不是很爱听,因为里面夹杂了我们教材上的大量术语。”绯缡停了停,想起当年那个糟心的下午,脸上微微带出笑意,“第一百零十一次,小孩子又要开口,不过,我抢在他前面,认真问他,可不可以把哭的权利让给我?”

    台下有人笑起来。

    “他没有听懂。然后,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一直在讨论为什么小孩子哭得比较多,长大后就不怎么哭了。我被迫给他讲泪腺的发育,讲情绪控制力,就在我实在没有更多的道理可讲,又想妥协的时候,神奇的事发生了,他主动要求去休息。”

    “其实,我到现在也不明白是我的无趣让他退却了,还是他确实心满意足了。当时,我的项目意图很明确,就是拿玩具陪他玩,让他感觉高兴。那一个下午,前半程我比较满意,后半程简直糟糕,可是当我问他,你高兴吗?他说,他很高兴。”

    “讲这个故事,不是要讨论一个打碎的家政机器人模型可以变幻出多少种其他物品,也不是要讨论一个小孩子对高兴的随随便便的定义,而是想说,”绯缡侧侧头,微微蹙起眉头,似在深思,“我们有时候预设了一个非常精致的走向,可未必真的能顺利走下来。但是,总会有一种解决方式,即便脱离最初预想,也会莫名其妙地必然陪着我们走到最后,这是我们自己做的结果。在这个拟景陪伴项目之前,我始终不认为我自己可以陪一个完全没有共同语言的孩子一整个下午,但是,事实上,我和他发展出了一种出入意料的互动方式,可能彼此都不是百分百满意,但最大最实际的收获是我们最终解决掉了那个沉闷的下午。”

    “而这个被设定为玩具替代物的机器人模型,”绯缡随意捞起几个部件,轻轻洒落,双手快速地将模型复原,将之一旋,面对着台下同学,挑眉清晰地说道:“无论它距离我的设定是成功还是失败,我都将,也必将找出一条路走出时光,可以是它,也可以不是它。它由我创造,我引导……”

    她手掌一按,前一秒才搭好的模型哗啦啦散成一堆,底下有人微咦,她却没管,直接用手扫进灰袋子中,手腕拎着抽绳一转,灰袋子利索地自己绕圈抽紧,她一握一定,便将灰袋子攥停。

    “我是它的来路和去路。”她的眸光落在灰袋子上,半晌将它搁在讲台角,抬眼望向座位席,平平板板地说结词,“这是甲部,谢谢。”

    不知大家是不是在品味她的话,隔了令人尴尬的两秒空白,才有掌声响起,响得倒挺长。

    “现在,”一旁的教授抬手往下压,“新生可以向晏绯缡同学提问。”

    “随便什么都可以问吗?”有胆大的学生在座位上高声扯了一嗓子。

    “只要是学习有关的,都可以。”教授道,“一人问一个,不要超过四个,我们时间有限。”

    “晏师姐,”一个男生迫不及待地站起来,“你可以收了我吗?我想跟着你做实践项目,什么项目都可以。另外,我想问一下,我现在想转甲部,还来得及吗?要什么流程?”

    底下一片嘘声哄笑。

100 做了才有资格

    “真是找死,我们丙部的新生想叛到甲部去了,这谁呀,回头谁要是抽签抽到带他,好好教育教育。”丙四班有人调侃道。

    “晏绯缡是我的邻居。”前排谢安琪对旁边的人介绍道。

    越谦尘的耳朵中捕捉着同学们的话,眼睛瞟了瞟新生区站立的那个男生,转而盯向绯缡。

    她演讲完,越发淡定,语调不疾不徐:“你问了三个问题,按规定,你只能问一个,你选择让我回答你哪一个?”

    “哦,晏师姐,你可以带我做下面的实践项目吗?”男生大胆地毛遂自荐,“我知道甲部的项目要做脏活累活,我什么都能干。”

    “非常感谢你对甲部项目的兴趣,”绯缡回答道,“不过,我还没有足够把握能将六百四十九分之一的概率变成百分百,所以,非常遗憾,我不能确保带你做实践项目,但我能确保一点,如果我有幸带你,会将脏活累活都留给你锻炼。”

    大会堂爆出哄笑,男生嘻嘻地坐下了,商檀安望上去,晏大小姐丝毫不为所动,站得端端正正,双眼扫视着新生区,清泠泠地问道:“下一位?”

    他这下也忍不住,噗地握拳笑出来。身旁的叶晓光奇怪地侧目:“你怎么笑这么慢,思想开小差了?”

    商檀安被逗得越发压不住笑。别人笑,大概以为晏大小姐在调侃活跃气氛,他却确信她有一说一,刚才的新生要是落在她手里,绝对要承揽所有的脏活累活。

    “晏师姐,你拆解和组装机器人模型的手法好漂亮,”一个女生站起来道,“你一定练过很多次,我想问的是,你最初是基于什么想法,要这么做的呢。哦,如果陪小孩玩是你起初灵感的来源,那我就请求换一个问题。”

    “不是因为要陪小孩玩,”绯缡对女生的语气很温柔,并且自发给了一点笑意,“你换问题吗?不换我就回答了,可能不是你想要的增强动手能力诸如此类的答案。”

    女生想一想,坚定道:“不换。”

    “好的。”绯缡点点头,“我第一次把机器人模型组成其他东西,是因为我错过了一堂中学的劳技课,第二天我的同学给了我错误信息,让我把一个机器人搭成一只小动物。”

    女生张口结舌。

    “这个问题结束了,我想有请下一位。”绯缡礼貌地提醒道。

    “晏师姐,”又一个男生站起来,“我以前也被同学捉弄过,所以我现在也和你一样,到了东临。”

    学生里又不少人笑。越谦尘瞧着,晏大小姐表情未变,她总是如此云淡风轻,好似高高地不费力气地凌驾并掌控住了被她搅热乎的大会堂,这令他十分不是滋味。

    “晏师姐,我很想问你那位中学同学后来有没有怎么样?”

    “我已多年不参加中学毕业恳谈会,不知道他的近况。”

    会堂中很多人哈哈大笑,绯缡极快地掠了一眼,她是根据真实情况在回答,语气也正规,不明白这些人在笑什么。

    “师姐,我想问的是,第二天你交完作业后,你和你那位同学怎么样了?”

    绯缡眨眨眼,心中在回忆。“我不记得他怎么样了,我很好。”绯缡据实道,她的回答紧扣传承教育,“其实无论在哪个校园,我们东临校训是很值得推荐的,妥善处理同学关系,若有误解,及时沟通,争取矛盾不过夜。”

    这回全场都爆出了大笑。

    一旁的教授咳咳两声:“最后一个问题,新生可以问问甲部师姐有关学问的事。”

    “晏师姐,我想问你,”又一个新生站起来,“如果你没有这一手很漂亮的变幻技巧,你今天的演讲在效果上肯定就没有那么有趣生动,那么,你会怎么做呢?”

    “我们总能找到另外的解决方式,即便我们现在还不知道。”绯缡回答道,“换成是你,必须上台来讲一些内容,不讲可能就不能顺利毕业,你会不上来吗?不会的。所以,先做,做了才有资格计较效果。这是我个人观点,希望对你有帮助。”

    “这是对我非常有帮助的答案,谢谢晏师姐。”

    绯缡微微勾起唇,扭头看向教授,教授一点头:“谢谢晏绯缡同学。”

    “谢谢大家。”绯缡拿起灰袋子,挺直腰杆走下台。听到阵阵掌声中,教授请出了乙部的同学。她这才松口气,腹诽道,今天要是她不会这手变花样,她还能怎么办?把道歉的时间拉长一点,混呗。

    这一堂课结束,外头天已擦黑。

    学生们浩浩荡荡涌出大会堂。绯缡和本班同学好久不见,应了同学们的招呼,答谢了班长纪明达在上课前冒险给她指位置的恩情,又交流了一番各自项目的进展情况。

    丙部座位区,越谦尘和几个同学围着也在讨论事情,他在人堆缝隙里微微歪头,瞟见绯缡和她同学们边说边往外走。待他稍后走至停车场,但只见半上空,悬浮车呼啦啦地起飞,暮色中,地面上取车的人个个都是校服,哪还能分得清谁是谁。

    绯缡和同学道别,径直往停车场最远端走去,她上课来得最晚,找到的停车位也最远,当时但凡能近一些,也不至于差点跑断气。今天她只在星空梭上用过餐,坚持到这会儿,已经饥肠辘辘。

    车未行多久,商檀安来了视讯。

    绯缡叹了一声,此时她最怕见的就是他。

    “晏同学,你今天的演讲很精彩。”商檀安笑道。

    “谢谢。”

    “好久不见,你最近很忙?”

    “有一点,我今天刚回来。”

    “刚回来?”商檀安一愕,恍然明白过来,难怪她跑来上课如此匆忙,“你的交流项目还顺利吗?”

    “还好,已经完成了。”

    “那你今天一定很累了,要早点回去休息,我不打扰你了,我没有其他事,只是听戚唯他们,就是住在你河对岸的邻居,说你不住在那里了,向你确认一下。”

    “我搬了。”

    “你还有项目要到外面去做?那这段时间带一年级新生,你还住研究院吗?”

    “我住东宿区。”

    “东宿区?”商檀安忍不住疑惑,晏大小姐这么早退掉宿舍楼,在东宿区凑合一月半月?

    绯缡暗忖,拣日不如撞日吧,今天多忙点,明天兴许还能睡个小懒觉。“商同学,我有些事要和你说一下,你晚上有空吧?”

    “有空。”

    “那能去你的宿舍吗?我的新宿舍今天刚刚进去过一次,很多打包的东西还没有整理,不方便接待人,我现在也不是很想绕路去我的工作室或是你的工作室。”

    “可以,你什么时候过来?我现在就在回去的路上。”

    “我也在回东宿区的路上,应该就在你后面。现在可以吗?”

    “好。我在地下车库等你。”

    “不用,你先上去吧。”绯缡并不想别人看到他们成双入对地,东宿区委实人多眼杂。

    “好。”商檀安并无多余的话。

101 宽延

    绯缡上了楼,看见廊道里有一扇门早已打开着,猜想便是商檀安的屋,未有犹豫,便朝那个方向走去。

    果然便是。

    “晏同学,请坐。”商檀安关了门,寒暄道,“我也刚刚到,你要喝点什么吗?对了,你没有吃过晚饭,饿吗?不过我这里只有营养剂。”

    “我什么都不需要,不好意思,这个时候过来打扰,”绯缡歉意道,“关于我家析产案的情况,我想早点和你说一下进展。”

    商檀安瞅瞅她:“你等一下。”他快步到厨房倒了一杯饮料,放到绯缡面前,这才点点头,认真道,“你说。”

    绯缡垂眸,望着杯中澄澈的液体,缓声道:“我和他们已经析产了。他妹妹是我大伯的孩子。”她停了停,组织着下面的语言。

    商檀安没有发声,等着她说下去。他和她只隔了一张小桌子,在明亮的灯光下,她脸色略苍白,完全没有奔在课堂门口喘息时的红润,淡妆下盖不住眼底疲态,整个人不复课堂上那份侃侃而谈的镇定大气,他便猜测这一天马不停蹄的行程必然累到她了。也不知是不是如此近面对面的缘故,商檀安多看两眼,觉得她还似乎消瘦一廓了。怕是家产分得不太满意,他忖道。

    “以我们俩的名义,我得百分之五十八,他们兄妹百分之四十二。”绯缡道,语气没什么波动,但实际上,当时认了就认了,是一回事,每每想起这结果,她仍堵心得夜不能寐,此时从自己口中说出,差点没有掩饰住心痛,只把眼睑深垂,脸上一点点轻松的样子也没有。

    商檀安瞅了瞅她,没有开口。他自然能理解一个继承人从百分之百降到百分之五十八的落差,但事涉别人家资产,他却不好随意安慰评说。

    “他提出,家里资产全部托管,我们两方只明确份额,暂且不分割,以三年为期,谁有能力购买对方份额,谁就出资买下,如果谁都没有能力,那么三年后再分割。”绯缡轻声道,“我同意了。”

    商檀安皱起眉头:“你想把他们的份额买回来?”

    “嗯,”绯缡坦言,“我想拿回来。”

    “可是,三年,你有……把握吗?”

    “没有,完全没有。”绯缡抬起头,望向商檀安,微露忐忑,竟然不知不觉地抿了抿唇,“我不能让我爷爷和我爸爸辛苦经营的产业就这样散掉,必须要试一试,只是原先和你约定,等事情结束后过一段时间就去离婚,现在……”

    她的语调拖延着,眸光在商檀安脸上转了两圈,终于于心不忍,吸了一口气,坚定微笑道:“我们还是遵照约定,现在析产仲裁结束,过一段时间,差不多……等我们毕业后,抽时间就去摩邙注销婚姻。你看怎么样?”

    “我没问题。不过这样,可以吗?”商檀安疑惑道,“你们毕竟没有分割好。”

    “仲裁流程走完了,分割比例也已经明确了,应该……不会有影响。”

    商檀安看了看绯缡:“你的律师怎么说?”

    “律师建议我直接分好,可是,”绯缡的手无意识地摸着面前的杯子,“我当时是在交流项目中硬挤出时间回摩邙的,析产牵涉到大量会计作业,我没有办法留那么久,而且,我确实不想现在分割,总想试一试。”

    商檀安锁着眉心:“关于结婚离婚呢?你的律师没有再说点什么?”

    绯缡抬眸,无声注视着他,过了半晌,方开口道:“他暗示我一切保持现状,直至三年后完成实际分割。但我觉得,拖着你太久不好。我……会和你毕业后去离婚,不过,如果,我是说如果,你觉得暂时还不影响你的生活,我……会很感激你再宽延一下婚姻持续的时间。”绯缡自己说得为难尴尬,辨着商檀安脸上表情,急急道,“一切基于你是否方便,真的,我不是在强求,我现在已经非常感激你了。”

    商檀安望着绯缡,视线默默地移向桌面,片刻后抬起眼真挚道:“以后的事,大家现在都不会预计到。我不能说,目前的这种状态就一定不会对我或者你毕业后的居家工作等各方面没有影响,”他见绯缡黯然点头,继续道,“但是如果有影响了,我会和你说,可以那时候再注销婚姻。”

    绯缡惊讶地盯住商檀安,一瞬间都忘记眨眼,忽然才醒过来,不由自主绽开了一个极大的笑容,无比感激:“谢谢,谢谢你。”

    商檀安摇摇头,手指点点杯子,好意道:“渴了就喝点吧。”

    “好。”绯缡万没有想到商檀安这么通情达理,肯轻易地给她宽限一些时日,尽管没说定期限,也是极大的意外之喜,说实话,她心里确实有点怕早早离婚会引起什么不必要的反复,如今她心头少了一块石头,精气神骤然好了许多,对商檀安那是感激涕零,他让喝就喝。

    绯缡一口饮料抿下,这回她和商檀安前后脚回东宿区,商檀安没时间置办招待用的饮食,给她的饮料连院办大卖场的高档货都不是,非常普通的一种合成品,她心情松快,又兼饥饿,也觉得像美味一样。

    商檀安待她放下杯子,微微迟疑,终是不解道:“三年期是你的堂弟提出来的?我以为他们应该很需要尽早分割,毕竟可以早点改善生活。”

    “也许他自认为他是长子长孙,有额外的担当义务。”绯缡忍不住轻嗤,“他在听证会上就拿这点做文章,一直说要努力延续壮大家族事业,他说他也想把家里几代传下来的东西维持完整。”

    “那他们现在不分割,就这样确定比例后,回去乌拉尔了?”商檀安仍觉诧异。

    “也许会改籍摩邙,我不关心这些。生活上,他根本不用你替他担心,他早有打算,提出三年之内,我们两方每月向托管基金支取等额生活费。”

    “两方?你也这样?”

    “嗯。”

    “所以,你……搬到了东宿区?”商檀安问得很小心。

    绯缡双手握着杯子,手指绞着,商檀安的视线蜻蜓点水般掠过她泛起红色的指甲盖,听到她语调平平道:“我现在要省钱。”

    他微微掀眉看向她的脸,忍不住问道:“生活费标准定得不高吗?”

    “生活费还行,足够用。不让他们生活安逸,他们怎么肯?”绯缡话一出口,猛然察觉自己在外人面前如此尖酸,真是近日心情不好,连淑女修养都快忘掉了,她刹住,浮起笑容,甚至略带侃意:“我爸爸以前太努力,百分之四十二给我的压力不小。”

    不知道为什么,商檀安就是从她的笑容里发现了一点点的窘迫。他默然片刻,蹙眉道:“你怎么会答应他们这样的要求?如果像你的律师建议的那样,这次完成实际分割,你手里就有资产可以动用,毕业后想做点什么事业都更方便,不是更容易完成你的目标吗?”

    “我爷爷和我爸爸都是摩邙的文明技匠大师,家里的资产大多是一些他们历年收集的藏品,他什么都要按比例分,我怕他分走了,就会变卖掉,我再也买不回来。”

    “他可以卖给你。”

    “现在不就是这样吗?”

    商檀安望着绯缡,梳理着思路,发现确实如此。晏青衿兄妹暂时拿着生活补贴,给了晏大小姐三年时间去筹钱,然后一次性拿走他们的那份钱。只是资产托管令得晏大小姐也受限了。

    他想了又想,只得道:“那你和他们兄妹的事就这样定下了?”

    “嗯。”

    “以后,你准备怎么做呢?”

    “我还没想好,先忙研究院的事,等毕业了再做打算。”绯缡见谈得差不多,将杯中饮料喝完,露出笑容道,“谢谢你的饮料,也谢谢你的……援手,这么说,可能不太恰当,无论如何,谢谢你。时候不早,我该回去了,有事再联络。”

    “你搬在哪幢楼?我送你过去。”

    恰在此时,绯缡的通讯器提示音响起,她一看,站起道:“我申请的家政机器人已经过去了,我走了,你不用送,留步。”

    商檀安替她开门:“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请尽管开口。”他看着绯缡匆忙间感激一笑,疾步走在廊道里,背影秀挺,皮靴的声音依然清脆,他一直目送她转过廊角,自己却还立在原地,不知不觉叹了一声,她这场官司的结果真是说不清好坏。

102 虚心受教

    绯缡回到自己的新宿舍楼。刚刚在商檀安的那幢楼,她是去拜访,所以对拥挤闷滞的车库没有什么排斥,而一到了这里,感觉完全不同,这毕竟是她最后半个学年即将天天居住的环境,她看到车库灯光昏暗,到处停满了车,就觉得心里憋紧发慌。

    绯缡下了车,沿着通道疾步走向升降梯。

    越谦尘吃过晚饭,准备去工作室,出了升降梯,听着侧前方传来哒哒哒的脚步声,随意一瞥,目光便一顿。

    那个穿紫裙校服的女子,走路永远目不斜视,抬头挺胸,挟着隐隐风势,如骄傲的女王睥睨降临。

    越谦尘慢慢地走向正前方的通道,脸色紧摒着,因为他意识到他自然而然地避开了她的路,如果他去取车,应该走侧边道,和她对面交错才更顺。

    这令他没来由地气闷,甚至对自己很恼火。

    那道紫色身影,在他的眼角视野里,径直往升降梯去。

    升降梯快要关门的时候,越谦尘一个跨步,挤了进去。

    “越师兄,你怎么又要上去?我刚看见你要去取车,忘东西啦?”有人招呼道。

    “是的,记性不好。”越谦尘回一句,目光瞟向角落里的绯缡。她面无表情,没有关注任何一个人,端谨地立在方寸之间,身形丝毫不摇晃。

    这时候学生们有的归来梳洗休息,有的吃完饭后出去夜活动,升降梯频繁停顿,进进出出的人不少。越谦尘就势从门口慢慢移挪到里面,刚刚和他说话的学弟先下了,他口中说着再见,微微侧步相让之际,目光飞掠向绯缡。

    她在那一小角自始至终保持着肃立的姿态,此刻升降梯中的人渐少,他一眼扫过去,看清她两手交握,垂在腰腹部,手中拿着的灰袋子静静地压着紫色裙裾。这个会变戏法的灰袋子在课上引起过好奇和赞叹,越谦尘不由多盯了一眼,随即将视线飞移向梯门。

    楼层数字跳过了他的宿舍,他不声不响地立在里边的另一个角,继续跟着升降梯往上。

    尖巧的皮靴往前跨了两步,发出哒哒两声脆响。越谦尘抬眼望向梯门处等候的人,紫色裙摆随着她走动扬起小小的弧波,即便立定后犹在轻轻晃漾。乌黑中带点褐红的长发如瀑布般堆在肩背,往下,丝滑的校服面料在腰际收紧了。

    越谦尘低下了头。

    升降梯停在二十三层,绯缡一步跨出,眉头蹙起,廊道口空无一人,但她只瞧着这些纵深去的走廊,就觉得一股逼仄的气息涌在楼里,怎么也散不尽。这是她第二次来到新住址,今日中午她下了星空梭,急急奔过来翻找校服去上课,时间不够用,来不及观察环境,感觉不深刻,现在她要正式入驻这里,感觉心理上需要调适一下。

    越谦尘慢吞吞地跟出去,目光凝在她的背影上,见她不停张望着走廊两旁房间号,便停下步子,假意要和人视讯。

    绯缡毫无预兆地转身折回来。

    越谦尘避无可避,垂眼往边上靠了靠,嘴里低声道:“好的,好。”但只闻一阵淡雅的香风飘过,黑色高靴很快经过了他。过了一会儿,他扭头看过去,她已反向走出一段距离,哒哒哒的脚步声匀速而自信,不像方才那样有些拖沓犹疑。越谦尘没有继续跟,远远地看着绯缡停在一扇门前,很快便进去了。

    他眯眼瞧了瞧空荡下来的走廊,脚步一拐,走到升降梯对面的公共休憩室,拣了一张椅子坐下。

    绯缡进了屋,瞧见满地的箱子,胖墩墩的家政大叔在小小的厅中窜来窜去,自己竟无落脚之地。

    视讯又来,仍然是商檀安。

    “晏同学,你到了吗?”

    “刚到。”绯缡不解道,“什么事情忘了说?”

    “没有事。我刚好倒垃圾,想到一件小事。你才来东宿区,可能不知道,每一层楼公共区域的卫生一般由大家轮流完成,层长负责监督检查,你这两天抽空最好登录一下宿管系统,看看有没有卫生工作方面的排期。对了,你这间宿舍是今天刚分配给你,还是你没回来之前就分给你了?”

    “一个月之前我就申请到了。”

    “你那时候退了西宿区的房子,请家政机器人帮你打包送到你现在的房间?”商檀安见绯缡点头,便道,“那你在宿管系统里一个月之前就算搬进了,应该已经错过了你们这层的一到两次公共清洁任务,你要登录系统补充说明理由,方便的话,就直接去找层长说一下,免得他不知情按规则扣去你的生活德行分,顺便你们也可以相互认识,以后有事沟通容易些。”

    “层长还有权利扣我的德行分?”绯缡倒是不知道这点,皱眉问道,“层长的办公室一般设在哪里?”

    “层长没有办公室,一般由本层学生自愿担任,或者宿管系统随机抽取一名学生当层长,你登录进去就可以看到你这层层长是谁。”

    “一定要当面解释才比较好?”

    她瞧见商檀安顿了一秒,瞅着她,马上泄气道:“好,我知道了。”另外虚心请教道,“还有什么我应该知道的吗?”

    “没有什么。”商檀安笑笑摇头,“每幢楼的一楼都有营养剂餐厅,你知道吧?”

    “哦……知道,去年下大雨那次,我借住过你那幢楼。每幢楼格局都差不多吗?”

    “差不多。”商檀安自投影屏中看到绯缡的屋中堆着一摞摞箱子,屏幕一角的家政大叔一次次弯腰,从箱子中抖开衣服裙子,挂在它肘弯里,显然纷乱得很。“没有其他事了,你忙吧,我不打扰你了。”他温声道。

    视讯结束,绯缡站着,不太想动。她对这套小陋室实在还生不出亲近感,索性闭目缓了一会,心里盘算着该做的事。

    商檀安提醒得恰恰符合她的需求,先前她还饿着烦恼,刚回来一点食粮都没有,上网现订营养剂总要一番功夫,原来她现在就可以去一楼餐厅吃。

    说实话,去年西宿区水淹,她被临时安置在商檀安那幢楼,嫌人杂,从来没有去过他们楼的生活餐厅,一下记不起来这么一个便利的吃饭去处。

    填饱肚子后,今晚的主要任务就是整理新宿舍,有时间再去会会那个层长。绯缡呼了一声,定下安排,才睁开眼来。感觉满头杂绪已经沉静下来,身体的疲累也稍稍缓过来一些。

    她给家政大叔交代了各类物品的归置要求,略略梳洗,打开门下楼。

    哒哒哒,靴声又响。

    越谦尘抬起眉,望向公共休憩室外。靴声由远及近,很快一道淡青色身影映入他眼帘,满头长发挽起,衣裙换了一身,花纹清雅地镶在裙边,又是一种风格。

    绯缡在升降梯间旁的垃圾回收机前站定,将灰袋子丢了进去,抬头瞥到居住守则,便仔细读了一遍。

    越谦尘盯着她的侧影,眼底若有所思。

103 清野行动

    学风教育的集体大课上完后,紧接着,实践项目的内容和名单出来。

    这次的人机应用体验项目是清野行动,研究院在迪安星的白川海岸成功扩容到一块地,不过地理环境极差,在鸟瞰画面上可以看到广袤的滩涂上杂草丛生,遍地沙土,往内陆去,便有怪石丘陵渐次隆起,地貌愈加恶劣。

    这里将会建成白川分院,规划图已经公布,着实漂亮。机器人建筑工程队也已先期进驻丘陵区开工。院方将略微平坦的近海滩涂划为第二梯队工程区,分割成若干单元地块,今年参加传承教育的毕业生和新生随机各取一位组成带教小队,负责完成单元地块的清理和建设工作。

    带教小队的协助工具只有一名机器人,由研究院从历年存下来的闲置机器人中随机发放,型号陈旧不说,在功能分类上也五花八门,估计只有极幸运的小队才会分到专司建筑的对口机器人,大部分小队只能期待家政机器人、陪伴机器人、教育机器人、健美机器人或者更为古怪的研究样机的失败品。

    院方规定,地块的清理建设工作由小队中的新生统筹安排,毕业生不得主导。现场地块也由新生带着机器人先开工,毕业生只有在新生无法坚持的情况下才接棒继续。三天作业期后,按照带教小队在所分配的单元地块上完成的工程量,评定各队清野行动的实践成绩。

    当然,如果担心分到的机器人性能差,也可以资源整合,预先寻一些志同道合的好友,向院方正式报备后,结成合作伙伴,机器人的各种附载件就可以共享调配,院方还会将地块给伙伴们分一起,方便大家一处使劲,但这样的话,成绩就只能取平均分。

    所以,这合作规则令新生们极为纠结,若是找了合作伙伴,几个小队合并成一个大组,群策群力,点子多,效率高,确是好事,但关键是,每个小队都只有到了白川海岸现场,才看到自己的承包地块和待命的机器人,现在也不知是什么款什么型,即便有心资源整合,到时在机器人改造和分工上未必能恰好取长补短。

    老带新的结对名单一下来,新生头一件事就是来找带教学长们讨经验。

    绯缡带戊一班的一位女生,名叫盛雯雯。甲部大楼里,隔壁同学们的工作室渐次热闹,不时传出问候声,正是几个动作麻溜的新生上门来求见带教学长。

    她一边忙着手头的事,一边也等着盛雯雯来咨询。

    却不料,先来视讯的反而是第二个实践项目的师弟,乙一班的一位男生施杰洛,绯缡将在清野行动后带他体验甲部的拟景实验。

    这小伙做事真玲珑,清早,配对名单出来,他中午就发视讯给绯缡:“晏师姐,我太高兴了,你成为我带教师姐,不知你下午是否腾得出时间,我来甲部拜访你,请你布置任务。”

    “你的项目还没有到准备的时间,等我们大家结束清野项目后,我会和你联系。”

    “好咧,晏师姐,那我就等你通知。”施杰洛扬起灿烂的笑容,“我在清野项目中正好由我们乙部的师兄自己带,他叫何方裕,晏师姐你认识吗?”

    绯缡摇头:“不认识。”

    小伙子愣愣眨眼,何师兄可是说认识甲部晏师姐的呢。他脑子灵活,挠头憨笑道:“先前我向何师兄报到的时候,我们还聊起如果在清野中能和晏师姐的队伍合作,那就太幸运了。”

    绯缡明白,新生才经过军训,还没有太多的人脉交往,若是有意要找合作队伍,先来问他自己的另一个实践项目中的带教学长,倒也不失为一个好渠道。

    “清野行动的合作事项不由我主导,而且,在清野中找甲部的人,你会吃亏。”她实话实说。

    “不会啊,如果机器人都不能工作了,甲部的师兄师姐才是我们的大救星。”施杰洛真会说话,绯缡即便自己杂事缠身,恨不得一个人劈成几瓣使,此刻倒也耐心对答,并不太嫌这新生早早联络她,打断她工作思路。

    施杰洛办事情商高,聊到这就打住:“晏师姐,那你忙,我先去准备清野项目了。”

    中午,绯缡下去甲部餐厅吃饭,看见好几个同学都带着新上门的学弟学妹吃便餐聊项目,甚至还热心活跃地将他们领到甲部新生那里,开拓人脉,据说还真有合眼缘的新生在饭堂里几说几说,当即成就了一对口头盟约。

    貌似周围的人都红红火火备战清野行动。绯缡真正准备等的那姑娘,却是一副慢条斯理软绵绵的个性,名单下来大半天了,都不闻一丝声响。

    盛雯雯在黄昏时才给绯缡视讯:“晏师姐,你在忙吗?我没有打扰到你吧?”

    说实话,绯缡自晏家隔壁那庄园的小妹妹搬走后,就再也没见过讲话这么细声细气的女孩,她原先西宿区的邻居辛雨虹算得上温柔软绵,也不像面前的女孩这般文弱。对方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眼睫毛轻悄悄地扑闪两下,仿佛风一吹,就能把她吓得缩卷起来。

    当然,晏青丝可能也是这种类型,不过绯缡说了对他们兄妹俩不予置评,那就压根不置评,反正她估计,不管那兄妹俩是啥性格类型,她都不会很心水。

    绯缡面目冷肃,其实还是怜香惜玉的,见盛雯雯这么温温秀秀,倒是主动给了一个微笑:“我现在不算忙,正打算去吃晚饭。”

    “哦,晏师姐,那……”盛雯雯立即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楚楚可怜,眉宇间浮上歉意,“我以为你现在会忙完了,那,我等你吃完晚饭再视讯吧,我没什么重要的事。”

    “是为了清野项目吗?”绯缡干脆,“你有什么问题现在问吧,我的晚餐还不急。”

    “我没什么问题。”盛雯雯的嘴角噙起一抹羞涩的笑意,大概也不大懂怎么说客气话,支支吾吾停顿两下,直白道,“清野行动名单下来了,我和晏师姐组队,我就来认识一下晏师姐。”

    “好,盛学妹,认识你很高兴。”绯缡点点头,“你要是在准备过程中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可以来找我,在比赛规则允许的范围内我会给你一些意见。”

    “谢谢晏师姐。”盛雯雯感激道。

    这通视讯就结束了。别人家的学弟学妹会纠缠着问,往年这种实践项目里,院方下发的机器人到底有多差,学长有没有什么好建议,合作伙伴到底要不要找,盛雯雯一概没问。

    绯缡觉得这个戊部的小师妹个性不错,特地拣非工作时间来问候,很是体贴礼貌,虽说面相看着软和,但面相软和内心强大的人可多了,听盛雯雯自己说暂时还没什么问题,绯缡也就不多废话,她欣赏独立有主见的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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