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4 安静
板车一路狂奔,闯过娜莎庄子的篱笆栏,咯咯咯朝屋后跑,嘎达停下。
娜莎长吁一口气。
“空腔,你给它瞅瞅。”她吩咐道,一瞥商檀安,见他下车时只是皱一下眉头又松开,心里便宽松些。比毛刺那回好多了。
“你就站在这儿,空腔会看病,我给它按了一副基础诊疗系统。”
“我没……”
“打住。”娜莎断然喝一声。外头棚架下有座位,她走过去坐着,虎目炯炯地盯着日头下站立的商檀安和空腔。
难为一个病人被晒在外面看诊,实在是空腔太高壮了,走不进屋去。
“撑一下。一会儿你回屋躺去。”
空腔的大脑袋低下来,笨笨地向商檀安一笑,双手贴上他前胸后背:“我需要触诊,您不要介意。”
娜莎瞅着空腔像搜身似的摸了一遍商檀安,这副基础诊疗系统是她捡来的,本就是半拉子货,其实还需要一些专业附载件,空腔都没有,所以它能看出什么,也是有限。但求聊胜于无。
大太阳白晃晃的,空腔将商檀安拨了一个转儿,又来检查第二遍,程序是这么规定的。
娜莎等得焦急。一边是将要或者不要花出去的医药费,一边是自己这承包坑待检或者不检的疑惑。
她抬头瞅瞅天空。蓝天白云,晴好得很,空中半丝灰影儿也无。
不知临检队啥时会查到她这儿。
西村从来没有这样被临检过。火老板对二道们孝敬不错,那什么女娲集余系统管理处有时会对底下各级承揽作业点的情况进行抽检,但通常城里的二道早就将消息传递下来,让火老板做好迎接准备。
今儿是咋回事?
还有,西村业务会被打断了,接下来火老板会怎么安排?本该会上还要结算休置坑补贴,还没说到呢。
娜莎越想越烦恼,一号坑还保得住吗?要不要现在就抓紧时间翻翻坑,多拿点有用的东西,拉上板车准备做自由工?
“祖祖,我们家的人类没毛病。”
娜莎闻声回神,一瞅商檀安,他面色比清早出门时可差了一些,这会儿,他被空腔松了钳制,立即往她走来,步态间不自觉地有点微偻,那肋间肯定疼着,空腔愣是没看出来,比她自己这双眼睛还差些。
“你没事吧?”商檀安站到她面前,这一路上,他这个问题问了好多遍了,此时,他紧张地再次上下打瞄她,“叫空腔也帮你看看。”
娜莎不好意思当着自个面,说空腔不行,它看也白看。
“或者……我们去城里医院看看?”商檀安站直了身体,慢慢地呼吸,“去城里医院吧。”
“呦,活得挺精致的,空腔都说没毛病了,还想进医院看看?”娜莎坐着笑,眯起眼,避过阳光的直射,仔细瞧向商檀安的脸。
“不是我要去,你去看看,你也和人打了。”商檀安急切忧虑。
娜莎一声喷笑。“是我打人,我看什么看?”
她站起来。“得了,都回屋休息一下。你躺着去,要是临检队来这里,就说干活累的,其他话少说,我来应对。”
“……嗯。”
她寻思,先叫商檀安躺躺吧,要是躺下来恢复效果不佳,哎呦……肉疼,出钱去八荒找游医吧。
这半下午,过得出奇的静。二火竟始终也没给发个通知什么的。
空腔回到耳房休眠去了。
娜莎坐在棚架下,一边寻思着九号坑的小弟们怎么没一人抽出空来,给村民们一个后续交代,一边整理零部件。
商檀安固执地陪坐着。被娜莎骂了几趟,后来也就随他。
太阳快落山,也不见临检队到她庄上瞅瞅。
娜莎正待收拢零部件,商檀安却先站起了。
“我……”他顿一顿,“去屋里躺一躺。”
娜莎抬头瞅他,心里一紧:“不舒服?”她的医药费呀,捂到现在,捂不住了?
“坐着……有些用劲,”商檀安勉强笑开,“躺一躺就好。”
“快躺去。”娜莎不禁怨道,“早叫你躺,逞能什么?这一下午要都躺着,你早好了。”
“你别……走外面去。”商檀安不放心,“有事叫我。”
娜莎寻思,莫不是一上午的架和一下午的坐等让他越来越紧张了?不仅一刻不肯离,这会儿还不安着,如临大敌一样。
“快去,快去,躺去吧你。”娜莎连挥带赶,“天要黑下来了,我走哪儿去。他们不会来了,火老板招待他们吃饭呢。”
商檀安眸光一闪,瞅瞅她,露出一点点笑意:“嗯。也许……他们招待火老板吃饭。”
“哦?”娜莎听得乐,倒是想起他们俩自己的晚饭。
“你晚饭还吃不?”
“吃,我躺一下就好。”
回答真恁快。娜莎连忙笑着挥挥手:“哦。去吧,去吧,吃晚饭时我叫你。”
晚饭原来省不下来,是好事,好事,能吃是好事。
她心底确实更盼着,商檀安能越躺越好,起码不要过一阵哎哎呀呀叫起疼来,辰光不早了,出去寻医问药也不大方便。
娜莎等商檀安的身影转进堂屋,又坐了片刻。天边的大圆盘夕阳,将自家小院照得红晃晃的,安安静静的,她也越发踏实一些,索性把零件堆好生地挑拣整理了一番。
待她拍拍身上,停了工,起身回屋,堂屋里静悄悄的。
她站了站,瞥向东厢房,那门关着,里面也没声响传出来。
娜莎便放轻脚步,径直穿出堂屋。
不料,才走到门阶下,东厢房的门吱呀一声。
“你怎么出来了?”娜莎回头,立时柳眉倒竖。
商檀安扶着房门,露出笑:“躺好了。你去哪儿?”
“你管我去哪儿?才多久就躺好了?”娜莎板住脸,“回去再躺,我去关篱笆门。”
商檀安却不听:“我和你一起去。”
“去什么去。”娜莎恼道,故意甩开大步走,一会儿回头,见商檀安急急地赶出来,起步时还有点含腰勾着的样。
娜莎暗骂一声,停下来等。商檀安便冲她绽开笑,更快地走过来。
“晚上别叫要去医院,反正我晚上不会出门的。”她瞪道。
“不会的。”商檀安向她保证。
娜莎见他这么上道,缓了语气,但还板着脸吩咐:“今天早点睡。我不做工,你也不讲你那故事了。”
“好……我们都早点休息。”商檀安望着天边,一会儿侧转头温笑回答。
暮色缓缓地降临,娜莎放慢了脚步,和他一道去关篱笆门。
675 呼吸
外面围布顶被夜风晃得噗噗作响。
娜莎在黑夜里睁开眼睛,温暖的被窝让她不想离开。但不行,白天发生的事足以使她比平日多了一份戒备。
她轻手轻脚地起床,决定去堂屋坐一坐,想些事情。顺便再巡一巡屋外。
娜莎摸上门框顶的凹槽,停了停,手指轻轻地伸进去,摸出来一个圆球,这才推上封条。
房门打开,娜莎摸黑走出去。她不怕黑,屋子里的一切摆设都了如指掌。
突地,她停下脚步。
她听见了呼吸声。
很轻很轻的、绵长的呼吸声。
娜莎僵立了很久,转向堂屋的西墙。虽然很黑很黑,但她能依稀看到沿墙放置的两个工具箱边,多了一坨黑影。
呼吸声正是从那里来的。
娜莎慢慢地退后,退到自己的房门口,手心里拿着圆球,倏地点亮了夜光灯。
她的眼睛盯着地面那坨黑影的位置。
灯光亮起,她愣了愣,又默默地看了片刻。
一个睡袋铺在地面,商檀安侧身面对工具箱,眼闭着,显然睡熟了。
他蜷着身体睡。
大概白天被踢中的胸肋处依然在疼,他的眉心在睡梦中还微蹙着。
娜莎瞅着他的脸,半晌,轻轻地移步到堂桌边,坐下,又看了一阵,将夜光灯的亮度调到最暗。
外面的围布顶的响声在这里听起来,比厢房内更响,一阵一阵地传来。
娜莎将手中的圆球慢慢地转着圈,过一会儿,她把圆球放到桌面上,挡住了夜光灯。
昏暗的光线只剩下最后一弧,照向她后方的墙角。
她端坐在椅子上,微阖眼睑。
在近乎于黑暗的屋子里,她听着围布顶被风吹动的响声,在一阵一阵的夜风间隙,她听到轻微绵长的呼吸声。
渐渐地,她在夜风吹响围布顶的时候,也能轻易地捕捉到那一角呼吸声。
商檀安睁开眼睛,手腕上轻微地震动两下,这是通讯器在进行时间提示。
他很快清醒,习惯性地看向那扇门。
那扇门仍然关着。
他轻轻地将手伸出睡袋,准备起来。
他今天的动作不快,胸肋处隐隐泛疼。他先撑起了一只胳膊,吃力地缓一缓。万籁俱寂,时间还很早很早,他可以慢慢地挪换到东厢去。
但他突地动作一顿,不是因为感觉到的身体上的疼痛,还是因为心中一愣,他能看到门框底部的斑驳金属纹路?
平常这个时候,外头还很黑,堂屋内也很黑,他醒来,只能看到西厢的房门轮廓与墙面融为一体阴影。
他猛地一扭脖子,却扯动了胸肋,登时急嘶一声。
“你醒了?”
“绯……”
商檀安将头转往堂桌方向,看见光源边的半幅暗影,叫出半声,突地刹住,不知是看清了她,还是牵痛了伤处,一下跌躺回去。
“绯什么?”
娜莎轻轻地挪开圆球,夜光灯旋亮,堂屋中立时有半间光。
商檀安再看向她,还要撑起。
“我劝你躺着。”娜莎一声冷哼,“往上看。”
商檀安一时半会原也撑不起来,他闻言下意识抬起眼睑。
在他的头顶正上方,约一米高处,悬着一个银色的金属球。
“它也可以掉下来。”娜莎淡淡道,“我给你演示一下。这一下不会砸头,你放心。”
商檀安还没什么表示,就见这银色圆球忽地直落。他的眼睛条件反射般一眨,猛又见光滑溜圆的球突然裂开,变成密密麻麻的反刃条,灯光簇在无数刃尖,让人通体生寒。
这个闪闪发亮的金属刺毛球,现在离他的额头只有三十多厘米。
他不由地闭了闭眼睛。
“你是谁?”
他的头偏向堂桌那边,睁开眼。又看清桌上也摆着这样一个金属球,还没炸开。
娜莎望着他,心头微诧,他面上并无惊慌,反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悲凉。
“你到我们西村来,有什么企图?”她问道。也许是因为他痛苦而悲凉的表情,她并没有咄咄逼人,声音挺平缓的。
“说吧,业务会突然来了临检,和你有没有关系?”
“别以为别人都是笨蛋,除了你,业务会上没有一个是外星人,连外区都不是,都是我们八荒区的。怎么比得好好的,临检过来了?”
“你对我们西村有什么图谋?”
“你睡在我房门外,又有什么图谋?”
说到最后一句,娜莎拧起了眉,再好的修养都有点压不住了。
“我……来找我妻子。”
娜莎沉默地看着商檀安。“……再说一遍。”
“我来找我妻子。”
娜莎抄起桌上的圆球,哗地站起,径直走到睡袋边:“现在不是讲故事时间,给你机会再说一遍。你叫什么名字?”
“商檀安。”
“……你来做什么?”
“我来找我妻子。”商檀安望向她。
“到我们登巴、八荒、西村,目的这么明确,”娜莎挑起眉,慢慢道,“你有明确的线索?”
商檀安停顿了很久。“是的。”
娜莎缓缓吐口气,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牢他:“到我们西村,你确信你能找到她?”
“……是的。”商檀安的目中隐约闪出水光。
“通过我?”娜莎直接问道。
“是的。”商檀安强忍着激动,柔声道,“对不起,一开始没有和你明说,我怕吓到你。你能……让我起来吗,我们好好谈一谈。”
娜莎瞅瞅他头顶上悬空的刺毛球:“我可以把它升高点,不过你还是躺着吧,天还没亮呢。”
“我们是该谈谈,”她一笑,站起,往房里走,“你等我一会儿。”
枕头里的东西该取出来了。
娜莎对这东西已经疑惑很久了。但她很久之前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便索性一收,收到现在。
现在,是时候取出来了。
她走到床边,拆开枕头,摸摸索索,手指捏到了两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片。
在拿出去之前,她仍然想自己再琢磨一遍。
外头的天还黑着,她便在屋里点了一盏夜光灯,展开纸片。
那上面写着几行字,字很工整,应该说特别工整。没有日期,没有写字人的署名。
娜莎:
如果你看到这封信,我不知道该高兴还是难过。我大概已经不在了,只剩下你了。你不用知道我是谁,也不用试图寻找我的踪迹,这些都毫无意义。你需要做的只是过好自己的生活,尽量过好。
我要确定地告诉你,在这个世上,你没有亲人了,一个都没有,但很大可能有疾病、贫穷和困苦。如果你实在过不下去,也许可以去需要人力的地方做点小工,什么都可以尝试,边学边做,不要害怕学习,慢慢来,应该在财务上会变得好一些。
记住我的话,从此一切靠你自己,摸索安顿。
我不知道你要面对的是什么,但我将所有的美好愿望都给你,希望你一个人也能找到简单的快乐。
676 绯缡的信
娜莎将信看了又看,站起来,走出房间。
她有一种感觉,外面的男人,是冲着这封信来的。不,是冲着写这封信的人。
也许,她长久以来的疑惑,他能给出一些线索。
商檀安仍然躺在地上,听到她的脚步声,侧头往房门处瞧来。那闪烁着流光的刺毛球张着密密麻麻的刃尖,仍悬在他的额头上方。
娜莎走到他的睡袋边上,伸手把刺毛球的悬绳取了,满意地看到,在这过程中,他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
收好刺毛球,她没说话,就这么站着,居高临下地俯视商檀安。
夜光灯在堂屋的桌面上,光线不够亮,映照在他的眉眼上,娜莎一直没说话。
商檀安自己挣开了眼睛,他微微一顿,和她对望着。
娜莎蹲下来,半蹲半跪在他的头旁边。
忽地,心底起一丝异样。
也许一个人被迫躺着,而她蹲跪在他头边,这种交流审问方式太过奇特,也许她疑惑过的事情终于要解开了,她也有点小激动。
这瞬间恍神,商檀安竟要起来。
她没阻止,看着等着他撑坐起。心头的异样仍然没有消退,仿佛这场面曾经见到过,有一种熟悉感。
他躺在地上,他坐起望她……仿佛见到过。
娜莎目不转睛地盯着商檀安,暗忖,一定是之前他睡着时,她坐在堂桌边,听着他的呼吸声,心底设计着如何悬刺毛球,如何审问他,把现在这场景画面早就反复盘算很多遍。所以,感觉……发生过了。
她反手亮出圆球:“我还有很多,你注意一下。”
商檀安看向她的手心,轻声道:“小心,别伤到自己,放一边去吧。”
他接着又道:“机械机关也有自动失控的现象,你的这种材质相对容易疲劳,别一直拿在手里。”
娜莎一愣一笑。“懂得还挺多,那你老实说话,免得我布的其他机关疲劳失控了,让你说不出话。”
说着,她手握圆球,一句通知也没有,拿拳头一捅商檀安受伤的胸肋,又飞速收回。
商檀安低嘶一声,倒吸一口气,将腰弯下几分。
娜莎瞧他吃疼,这才将圆球放到了地上。“现在开始谈了。”
商檀安抬起头,一张纸就飞到他鼻端。“给你看。”
他接过纸,目光一扫,面上立时悲痛激动,再抬眸瞅向娜莎,过了半晌,才低头继续读下去。
娜莎仔细地瞧着他的表情,心里有些沉。
“我有一位资助人,资助我在首都星受教育。但我从来没有见过。”娜莎点点商檀安手中的那张纸,“你看看字迹,你老婆的字迹是不是这样的?”
“……这是绯缡的字迹。”商檀安紧紧地攥住纸。
娜莎一顿。“你说是,就是啊,你才看了几眼?”她气呼呼一探手,“拿来。”
商檀安微微一让,娜莎拿个空,立时横眉竖目:“你想怎么样?这信是给我的。”
“让我再……读一下。”商檀安哑声恳求,脸上都是悲切之意。“稍后,我会向你解释这封信。让我再……看一看,绯缡,这是绯缡的话,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过她的留言了……”
娜莎瞅瞅他,把手收回来。“看吧。”她哼道。
商檀安弯着头,指尖颤抖地抚过纸面。
“她给自己写了什么?医生?”
穆克医生看一看他。
“商先生,我不清楚。”穆克医生温和地解释道,“这是晏小姐写给她自己的私人信件,一些对于术后生活的自我叮嘱,作为医生,还要考虑到她以后的记忆恢复疗程,所以在她亲手书写的信件上,我必须确保不添加任何外界思路,以免对她的记忆接续造成困扰。她写完就直接用时间锁封口,我并没有看。我们把信放在她的旅行包中,约定在术后考察期结束她开始独立生活后,信会打开。”
“我只是怕……绯缡对于术后的生活关照不全面。万一钱物都没有给自己指点明白,她的生活……”
“生活本身不是规定的。”穆克医生摇摇头,“尤其对于失感症病人来说,一种设定过于完美、不需要操心的生活,也许不如自然遇见的环境更能有培养性和带动性。”
“那封信,不管内容是什么,它激发的是好奇。娜莎,对于写信者的好奇。当娜莎对写信者保持着好奇,并开始探索她和写信者的关系时,这就是她第二阶段开始接续记忆的一个重要物引。”
“嗨,”娜莎瞅着商檀安,隔一阵凶道。“首先我要说明,她资助我是自愿行为,你现在不可能把资助款项要回去。
“交学费都交掉了,”她紧接道,“我都没过手。”
“至于她在哪里?我一概不知道。”她耸耸肩。
“现在,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嗯,两个。”娜莎条理清晰得很,“第一,你怎么找过来的?”
她其实有些郁闷,猜想大抵上他是通过他前妻的钱款流动情况,查到她这个被资助人的。
“第二,你找到我这里,天天晚上睡在我房门口,是什么心理?怕我跑了不认账?”
娜莎紧紧地盯着商檀安,等了两秒钟,见他痴痴望过来,嘴唇蠕动,却是一个字没吐出来。
她登时大怒:“你居然天天睡在我房门口?变态想怎的?”
本来她只是随口一诈,他竟然没有出声反驳,显见就是如此,娜莎气坏了,伸手捞起地上放着的圆球,就要扔他个满脸开花。
但她终究是个善良的姑娘,视线触到他的眼睛,那就像一个黑色的痛苦的深潭,又带着说不清的激动,令她手一顿,只是作势一下,没真扔。
“我……没有任何恶意,我不可能对你有恶意……别害怕。”
“我接下来要对你说的话,可能对你造成一些心理冲击。你如果感觉不舒服,我等你休息一下再说。”商檀安紧张地望着她,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很慢。
娜莎一声冷笑。“现在说。”
“绯缡没有资助你。绯缡就是……你自己。”
他抬起手指,轻轻伸向她的额边,那一刻,触不可及,只能喃喃告诉。
“绯缡,绯缡,我来找你了。”
677 今夜
“……你唬杀谁呢?”
娜莎猛然瞪出眼珠,手中的圆球往他的睡袋上一扔,人迅疾往后退。
圆球在商檀安的睡袋上炸裂,娜莎探头一看,嗯?
睡袋材料恁不错,竟然只是划开几丝浅痕。
商檀安看了看刺毛球,好像完全没有在意。他的视线追着娜莎:“绯缡,我知道这个很困难,你不需要接受的,你只需要听过,”他的声音蕴含着无限希望和痛苦,“你只需要……把我说过的事,当故事一样听过就好。”
他深吸了一口气,含泪带笑:“我就在这里。你坐下,披个毯子,让自己暖和一点。我给你看,绯缡和我在罗望破土建房的记录。”
有影像?娜莎眉一挑。
她听商檀安的故事,听到现在,头一回看到他拿影像出来。
娜莎瞅瞅他,走到堂桌边老位子落座。
大事来时,她从来不怂。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她自忖说的就是她这样的人。
她倒是想看看,这什么记录影像里的啥子缡,长甚模样。
一副投影屏跳出来。
“我们的家,沃沃七七七八地块。”商檀安轻声解说,“那时候刚刚分配给我们,还是一片荒野。”
娜莎凝目看去。
天澄清澄清的,云是卷的,好漂亮的荒野,开满了野花,还有一条弯弯的河。
一男一女并排站在荒野中。
男的正是商檀安,那时他头发乌黑,满面带笑。
女的……娜莎不禁摒住呼吸,像是她自己。
有一种,有一种,怎么说呢……奇特的感觉。
“罗望二年,七月七。”商檀安高喊道。
“双叉戟时。”她补充着。
“晏绯缡和商檀安在罗望的新屋开建了。”商檀安再接声道。
娜莎不动声色地咽了咽口水,她的声线都跟她一样。
她睁大眼睛看着画面上的男女你一铲我一铲地掘了土。
她感觉,在画面之外,一定还有些人在看着他们俩个。是的,她从画面上女子的神情上感觉到了这点。
他们俩个,掘土的动作都有点生涩。商檀安笑得像个对外主事的当家人,那女子有点内敛、骄傲,和他站一起,也有几分娴淑大方,关起门来主事的怕不成要换她。
阳光照着他们两个,正是年轻夫妻白手起家的样儿。
“后来,我们家建好了,是这样的。”
画面上,一幢很大很大的奶灰色外墙的宅院出现在刚才的位置上。
清晨时,女子走出家门。门上响起清脆的丁铃当啷声,身后颠颠地跟着一个机器人。
“绯缡去上班。这是我们做的花铃铛串,每天都响。这是商晏。”
黄昏时,男子回到家。机器人跟在他身边咕咕说,他穿过中庭,穿过有着餐桌的厨房。“绯缡。”
“哎。”女子在花篱边转过身,“回来了?我帮你在剪花。”
堂屋里很安静。
花篱边的女子持花回眸笑,投影屏的画面定格在这一帧。
娜莎看进画面里,那些花儿姹紫嫣红,草坪依依斜向水里,小河蜿蜒着,河对岸树林葱郁,露出一角树屋,更后面,是无边无际的绿色田野。
这是世外桃源么。
屋后的围布顶扑响两声,好像把娜莎拨动了。
“关了。”她硬声吩咐。
画面消失,堂屋的铁皮门框、硬土地面、斑驳四壁,都不再被那桃源盖住,令娜莎完全回神了。
“我未婚。你看我干嘛?从哪儿钻出来的你?凭你这样儿,就敢到我这里冒领亲属?”
“呸,还不是亲属。”娜莎一想到,他要把她说成那啥子缡,无名火更盛。咒人呐,把她一个姑娘家直接说成前妻。
“麻利点,趁我现在还没发火,自己滚。”
商檀安摇摇头,他轻轻地挪了挪位置,背靠着西厢房墙角的工具箱,肋间的疼痛又被扯着了,他缓了缓气息,发现睡袋上的刺毛球,滚了两下。
他伸手小心地拨过来,让它继续好好地镇压在他的睡袋上。
娜莎一噎。
“我的时间不多了。”他说道。
她有点吃愣。啥不多?眼神就疑惑起来,立即瞄向他的白头发。
“不是,是白天打架了。”商檀安顿一下,脸上露出肃然之意,“我不后悔,以后见一次还要打一次。”
打得过吗,还要我帮。娜莎暗中嗤道。
“但,西村大概不能多留了。”商檀安唇边泛出一丝无奈轻笑,旋即认真地望向她。
“绯缡,你看了刚刚的影像,有什么想法和感觉?说给我听好吗?”
“别瞎叫。”娜莎板着脸,终究没再吓唬赶人,眼前这事,确实要厘清。
她沉吟半晌,忽地哼一声,闲淡道:“长得是挺像的。”
“你说的啥子缡,会不会是我失散多年的亲戚,亲姐妹那种?”
“她知道我,但她不想打扰我,或者怕给我花钱被你说,所以悄悄资助我,而你一直不知道有我这门亲,所以凭脸找错了。”
娜莎越说越顺,盯着商檀安:“有没有这个可能?”
商檀安又摇摇头,他的眸光温柔地投向她。
“别害怕。”
“别害怕,如果你还想继续听绯缡过去的事,我就讲下去。我告诉你,绯缡是如何离开我的。你不需要把自己立刻认作是绯缡,你不需要有负担,即便绯缡和我一直在一起,这么多年过来,时间也会对她改变一些吧。”
他微微侧头,望着她,好像在想象他和绯缡平平淡淡地过着家长里短的生活,这些年的岁月会把她变成什么样?
清冷的绯缡、孤傲的绯缡、率直的绯缡……他要绯缡回来。
但他压住了那些无边无际的心疼,努力浮起微笑,柔声道:“你看,我也变了呢。造房子的时候,和现在有些不一样了。”
“所以,没关系的,变化没有关系的。你只要做你自己,就可以了。”
“但是,你会想知道,给你写信的人,她是什么样的,对吗?我知道她,我讲给你听。”
娜莎沉默地望着他,半晌道:“你讲吧。”
这是一个漫长的夜。
那夜,和今夜几乎一样漫长。
商檀安并不想在深夜里和她说一些很重要的事。他希望她得到最好的休息,没有什么比她的健康她的存在更为重要。
夜里说事,总让他害怕,他会像过去的那年那夜一样,没有处理好。那夜,他并不知道他所拥有的生活即将离他远去。她翩然而来,有话要对他说,她要说什么呢?他再也问不到。
其后的孤独日子里,他在树屋里的思念总是会被无尽的后悔覆没,只有储存在盒子里的糖果糕点和藏酒才能给他一点微弱的安慰,陪他期待着她的回归。
他原打算将他们的故事寻机一点一点地说。一个月的登巴之旅,因为白天的村办业务会,也许要缩水了,可他仍然可以坚持,要慢慢地说给她听。
但绯缡,显然又选择了今时今夜。
和她在一起,总是意外和喜乐同在,一直如此。
商檀安柔和地望着她,今夜,他知道他想拥有什么样的生活。
在他的叙述中,夜一点一点退去。
黎明了。
娜莎一直没有出声,她站起来,走去打开大门,晨光倏忽跳进来,新鲜的空气透进屋来,她准备好好理一理她的思绪。
一回头,商檀安跟在她身后。
“那个晚上过去后,我对自己说,我再也不让绯缡一个人在天明时离开。”他轻喃。
“我再也不让绯缡离开,我陪绯缡黑夜,我陪绯缡白天。”
678 娜莎的决定
娜莎烦心了两天了。
这两天,火老板的阿莱坡基地,竟然一点消息都没有传过来。闻听,火老板和他的亲随火小弟们,被城里二道叫去干个大工程了,啥时候回来,不知道。
娜莎这两天却一点都没有多想那业务会该怎么续办,在商檀安给她讲的事情面前,那些事儿还叫什么事儿。
她在篱笆栏下摆了个大石块,坐在那儿思考,半仰着脸,接着阳光,心里捋着事。
她这两天,捋了好几遍了。
首都星佛恩约翰医院门前,当年她摔过跤,穆克医生给了她三年有效的免费体检。当年她就觉得这家医院,好心极了,简直太好心了。
她没有太多小时候的记忆,只知道家里人少,爷爷爸爸相继过世,剩下她一个,有个人资助她,她一直窝着读书,过最简单的生活。
谁的小时候记忆会桩桩件件都很清晰呢,不都是一路长大一路模糊吗,到成年后也就三言两语一个大概印象,她就是这样的,所以没觉得什么。
这两年,闲来无事时,她也琢磨过那陌生的资助人,人家为啥要资助她?哦,这个比较容易回答,有些人心肠好,愿意资助别人呗。但资助人信上的语气似乎又与她有些亲近,不是那种随机资助,她便想着资助人到底和她啥关系呢。
她还寻思,资助人遇到啥难事了?看那行文语气,似乎年老过世了。她其实挺希望资助人长命百岁,以后等她重返首都星,看看能不能从教育缴费的渠道,打听打听姓名,也回报一二。
这些问题,时不时地在心头盘桓一阵。
不想,大前夜商檀安给她这么一个答案。
娜莎一转头,看见商檀安捋着袖子,蹲在她那大零件堆旁,整理分类。
这两天,他的肋间痛似乎好了些,给她里外忙活。
晚上照样铺睡袋,睡在堂屋里。
娜莎半夜时出去看了,看到他挨着她的工具箱睡,其他倒也没什么。
但他说,要陪她去见穆克医生,她可以向穆克医生问问题,顺便把免费体检的机会用了。另外,她如果能打开内置通讯器,账户里还有些钱,和很多的社会贡献积分。
他还说,罗望星也想她回去。
“在想什么?”商檀安向她走过来。
娜莎瞟了他一眼。
“我在想,”她慢吞吞道,“要不要跟你走呢?”
“……想好了吗?”
“刚开始。”娜莎耸耸肩,拍了拍手,似乎也不太当回事。
“那你慢慢想。”商檀安微蠕唇瓣,没有把更多的话讲出来,那些催促和命令,他总还可以挡的。他只是非常温和地望着她,“想好了再跟我说。”
“那你……”娜莎旋转着手腕。那灵巧白皙的手指在天光里搅和着,把商檀安的视线从她的脸上带到了她的手,他眨了眨眼,看清她终于在一团胡乱的摇手腕中,明确地斜指大零件堆。
“继续去整理,或者找别地儿去坐。”她脆利地指挥道,没有更多的委婉,“我思考时喜欢空间。”
他望了望她。“好。”
“嗨。”身后传来一声高喊,他已走出十来步了,立即转头。
“我有这个庄子了,蒙特谷现在还是我的,我在八荒城还有一个常驻摊位,我有一群固定的老客户。”娜莎皱着眉,好吧,她一点儿也不想谈她那群斤斤计较的老客户,但那也是无形资产的一种嘛,换言之,也是谈判的一种筹码。
她扬起眉,扬起嗓子,还扬起胳膊,将她有点儿破败的小庄子划了一大圈,“你说说看,我凭什么放弃这些不要啦?你们那儿能提供什么更好的条件?”
商檀安顿了顿,走回去,到她面前蹲下来,视线和她齐平。她的眼里闪烁着疑虑,并且毫不掩饰地表现出继续怀疑一切的坚定准备。
“绯缡,”商檀安柔软地叫着这个称呼,“没有更好的条件。但你应该知道,你有一块土地,面积八千方,世代属于你。”
娜莎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眼睛,除了认真诚恳,她看不出里面还埋藏着其他什么奸诈的迹象。或者里面有点别的什么,但她噗通噗通的心脏越跳越猛,选择视而不见。
她想昏死过去。八千方……
“要是不去呢?”她咬着牙问,顾不上再反驳那个名字。
商檀安望着她面部,望了好一会儿,温声道:“那就不去。”
“不去也行?”娜莎傻道,忙忙问,“那地呢?”
“地可能就没有了。”商檀安脸上浮起歉意,解释道,“没人看着,应该不会再保留了。”
“不是世代属于我吗?现在有人看?谁?”娜莎满头雾,心又痒。
“社区帮你看着,我也帮你看着。”
娜莎盯着商檀安,全方位地审视一遍,忽而懒懒道:“所以说,你追过来,要我回去把地拿去?”
“……可以这么说。”
“那地有什么不妥了?”
“没有。”商檀安算算时间,目光里露出一些暖意,“丰收的季节要到了。”
“那你能不能先回那啥星去,”娜莎笑起来,“继续帮我看着,搞丰收。让我在这里再考虑考虑,慢慢把生意啦财产啦收尾好,你知道我在这里也有家业,总不能说走就走的。你回去,看着我的地,收成都算你的。我这边好了,自个过去。”
骗谁呀。娜莎在心里嗤。
商檀安望着她,半天不作声,最后只是缓缓地摇头。
哟,挺灵清的一个人,不好骗。娜莎暗中啧啧着。
“我和你一起,以后我和你一起。”
娜莎半张着嘴,这人说着说着,又不禁有几分悲切。她越发警惕。说好的,即便她是啥子缡,她也没义务和他好。咋的,要变卦?
商檀安瞅了她一眼,敛去了心酸,微微一笑:“绯缡,一切随你。你想去罗望,那是最好的,家里的房子和地都等着你,你不想回去……”
他神色不变,仍旧温声:“那就不去,可能会有点麻烦,但是……不要紧。我们去找了穆克医生,再说。”
娜莎费两日,这夜终于做出了一支笔。
平时脑袋灵光,写写算算都不用那么古老的方式记下来,她屋里都没有笔呢。
夜深人静,她侧耳倾听,隔了门,堂屋的呼吸声没有听见,似乎又听见在心头。
她郑重地展开信纸,想了想,翻到第二页。
第二页只有一句话,空白多。
她握着笔,在空白处开始抄写。
“空腔,空腔,帮我看看。”她光着脚,溜到耳房,举起两页纸,“笔迹一样吗?”
空腔的方正大脑袋低下来。“一样。”
“……”
“安安在您隔壁睡觉。”
“……”
“安安睡在地上。”
隔一日。
商檀安早上起床,按惯例坐在堂桌边,等娜莎起床出西厢。
不一会儿,西厢房门打开,娜莎探头瞧了一眼,没等商檀安喊出早安,她就又折回去了。
“去把大门打开。”她高声在房里吩咐。
“好。”商檀安忖,她去拿早餐的营养剂了。他便去开大门。
清晨的阳光照在门前的黄石路上,每一颗小石砾都开始闪耀着光芒。
“……姐发达了。还啰嗦啥,赶紧的,租辆车,快来拾掇些东西走,都给你和毛弟。”
商檀安回转头,看见娜莎风风火火地背出一个大包,咚地放到堂桌上,风风火火地说着话:“对,就跟你看见过的白头发那人,怎么不可靠,又不是你走,你瞎操心啥。”
“快点,能不能麻溜点?姐还要赶航班呢。租车费算我的,记得要单趟,回程开我的车,我把车也送给你。快点。”
“真是的,不利索。”娜莎挂断视讯,嘴里嘟哝着,伸手拍拍大包,一转身,瞅见商檀安,立时挑起眉来。
“怎的?愣什么愣?你说要去首都星,带我去求证的,我娜莎做事从来不啰嗦。”
她一横眼:“新星我也去得,我还想去瞧瞧我的地在那儿啥模样了呢。不过,路费你出,是你叫我去的。”
商檀安扶着门框,向她傻笑。
阳光照着他的全身,暖得他都抬不动脚步。
679 历史和生活
联盟的机甲发展史对于这一天的记录精确到了分秒。
登巴星沙河纪元,六月二十,下午五点十五分零一秒,空腔被登记为个人陪伴机,自蒙特庄正式面世。
历史总是用最质朴的文字,表达最高端的敬仰。
如果穿透历史,瞅瞅这一天这一刻,真实情况是这样的。
空腔被拆解成了各种散碎零件片儿,装在了一个特别巨大的包裹里,商檀安刚刚给它完成行李申报,登巴星的出境物品申报系统因为他填的是自主拼装机,主要目的用于个人陪伴,而问了许多问题,这些问题都和税率息息相关,最后要征收他最高一档的费用。
“直接填零部件不成吗?”它的缔造者,此时却满脸不耐烦。做过星际舢板生意,也就是土特产倒卖的她,对税率的问题太清楚了。“空腔就是零部件,填零部件。”
“不,它是你的自主拼装机。”商檀安坚持,“我来处理这些杂事。”
“我可以随时拼装的,现在不就是零部件状态么。”她嫌商檀安不灵活,何必给自己多弄点事儿呢,还多花钱。瞧这些叫她证明自主拼装机的问题嘛,多繁琐,好像她要拿走登巴星多了不得的东西似的。
只有商檀安还耐着性子逐条回答。
“那你随便填。”她耸肩转身,顾不上了,还有别的事,忙得很呐。
大漠的夕阳像一轮火红的大圆盘,悬在天边。光线斜斜地打在篱笆栏和地面上,也打在她甩头扬起的一缕暗红头发上。
毛刺牵着毛弟,在板车边上待着,毛弟泪眼婆娑地问:“娜姐姐,你还回来吗?”
“回来……不回来,说不准呢。这一趟是远门。”娜莎蹲下身来,对小男孩挤挤眼,“我给你们写信,要是别地儿挺好,我想办法叫你们也去。”
“喂,”她扭身喊,“能介绍人去不?”
商檀安守着她的行李堆,朝毛刺和毛弟望过来。“……能。”
“瞧,我说什么了,”娜莎喜笑颜开,“等我去安顿好,我就来信儿。”
“你信他?”毛刺一直不说话,低垂着头,声音也压得低低的。
娜莎顿一顿,又朝商檀安望去。现在,他围着她的行李堆在数件儿,他很体贴,不过来打扰她和毛刺毛弟的告别。
但这人看得越久,好像见过越多回……
摩邙泉生旅馆……考拉奇行营……还有罗望……搬家时,他帮着料理行李……
他讲过的故事一处处节点自动跳出来,不再是文字,甚至是画面了。
娜莎暗暗心惊,莫非她真学过他说的拟景专业,现在看着他一个侧影,她能挑些故事情节在脑海中拟景了?
“我好像见过他,我要去确认一下。”她对毛刺说道,呼啦扬起笑,“顺便瞧瞧空腔好卖不,不能只信中间商。”
空腔,联盟机甲发展史绕不过去的空腔,就是这样走出登巴蒙特庄的。其实离它被正式叫成手操始祖机甲,还有一段时间。并且,在这段时间内,它跟着它的缔造者,过着混不吝的日子,到处去碾压欺负小机器人,历史没说。
“再见啦,”娜莎坐在航空港派来的悬浮车上,向着地面使劲挥手,“再见啦,赶紧把姐的东西都拖走,别便宜别人啦,等我信儿。”
哦,她的蒙特谷,她的蒙特庄,还有她的前伙计……
车子越飞越高,夕阳都在下方了。
她呼啦呼啦地收回手,对上商檀安的眼睛。
他坐在她的对面。是的,她的对面。这辆车,不知他怎么租来的,特别大特别大。不过,要腾些地儿给空腔嘛,只好很大。
“车不错。”她说了一句,便没有说下去,因为画面又来了。
那黄昏,那向航空港飞驰的车,那温和笃实又带着明亮笑意的眼……
泉生旅馆的黄昏,他来接她出行,眨眼恍如重来。
她的画面甚至自己会延展,一会儿跳到一个深夜的航空港,熙熙攘攘的人群,嗡嗡嘈嘈的脚步和低语,他背着一个包,提着一个包,她空着手和他并排跟在别人身后,他们正要去往新世界……
“什么时候能转账了?”她开口问道,发现这样可以打断画面。
“订票的时候。”他老老实实地回答,瞅瞅她,忽然想起来似的,连忙道,“我可以给钱了,哦,你要多少?”
“……你有多少?”
瞧,历史才没有空间容纳这些对话,也不好意思记这些。但活泼热烈的人间生活,总是在这些对话中进行。
“我现在只有一万可以动用。”商檀安脸上带起歉意,“以后会再多一点儿的。我现在先转给你一万?”
哦,他俩以前好像也对账,他总有些不好意思……对什么帐?家庭共同账户?
娜莎转过头去,看车窗外,若有所思。
暮色模糊了地面上的人类痕迹,只留下了自然形成的沟壑山谷轮廓。
她经常在悬浮车上飞越旷野,哦,比芒山,尾氏尾里半岛,浩浩兰心河,颜美山脉,她的沃沃原野……
画面仿佛连绵不绝,在脑中自动生成。
“叮”一声,到款通知来了。
画面,不,画卷下意识中断。
娜莎低下头查看,外接通讯器的账户里,总额清清楚楚地显示有一万两千零五十九星币。
但,旁边还有一副静蓝屏,屏中定格着一只大白鸥,屏在闪烁。
那就像……小时候第一次内置通讯器可以养成启用。
不能乱点的,小孩子的通识教育里都会说,内置通讯器一闪二闪,闪呀闪呀闪,手手握握拢,快呀快回家。要告诉家人的。
“一万不够,”她喃喃道,深深地呼吸,看向商檀安,“这次去佛恩约翰医院,可能要花钱了。”
“不用愁钱。穆克医生说复诊免费,”商檀安连忙宽慰,“再说,我还有很多钱,一定能……”
他突然刹住话音,直直地望着她,“你……记起……上次去,没花钱?”
“……好像是。”她脸色恍惚,“……我好像有内置通讯器,可能要打开了,有屏幕。”
商檀安一怔,他们互相对视着,忽然,他一个起身,伸开手,将她揽进怀中。
娜莎瞬间落到他的气息中,她说不出话,脑中的画面空白一下,推出一个又一个场景。
他带着她来到人少的地方,放下了篮子,篮子里搭着一块毯子。
他走过来拢住她,他们在风里说话……
小夜曲欢乐地流淌着,大厅里有好多好多的人,人群中心围成的舞区,他揽着她,开心地踏着节拍……
画面像万花筒一样转。
“别害怕,别害怕,我马上叫医生,马上叫医生。”
“穆克医生,快来,快来。”娜莎的头顶,是他激动的语无伦次的呼唤。
“绯缡,绯缡,别怕,我一直在你身边。”
680 身旁的呼吸
画卷一幕一幕地过,绯缡只觉得经过了好多好多的场面。
那些快乐的、蓬勃的、忧伤的、沉静的片段,她像处在一个很奇特的第三视角看,但有时候又不知不觉地变成了画中人。
到晚上需要休息的时候,哦,这是一种无法言表的状态,她确实知道有晚上,更确切地说,她知道她有一个固定的休息的时段,没有什么画面出现,就像人在夜晚要睡觉那样,她安安静静地躺着,等一会儿,就进入更加深静的睡眠状态。
但是每当在等睡觉的那段短短的时间内,可能十几分钟,可能半小时左右,当她静得可以觉察到自己呼吸的时候,她还能听到另一个人的呼吸。
一个男子的清匀的呼吸,好像就在不远处。
有时,他还会发声:“绯缡,晚安。”
绯缡不发声地听了几回,因为不影响睡眠,也就任他念叨。
这一晚,很奇怪,绯缡等睡觉的时候,没有察觉到另外的呼吸。她摒住气息,等了许久。
不过,下一个晚上,那呼吸又出现了。
“绯缡,晚安。”声音加了一句,“昨天睡得不好吗?”
“……你去哪儿了?”
绯缡试着说话,当然她不是真的说话,她就这么想着搭一茬试试,结果,好像他们真的有联结的感觉。
那声音一顿,激动起来:“绯缡,绯缡,你能听见我了?”
绯缡想翻个白眼,当然这是不淑女的,她没翻。
废话,他要是觉得她该听不见,那他还说来干嘛。
“绯缡。”那声音急切起来。
“在呢。”绯缡憋着气,叫魂似的。她问的问题,没给她回答。
那声音又笑起来,笑得那么开心,好像只会笑。
“你怎么也在这儿?”她问道,决定小小地打破一回睡觉的规矩,在睡觉前再说两句。
“我陪着你,就在你隔壁。”
绯缡听声音再辨认一下,之前她以为他在地上呢。好吧,有点像隔壁,这里方位感总不是很明显。
“你出什么事了?”
“没事,你在休养,我陪着你,一起休养。”
“那昨天呢?”绯缡闷闷道,她就想知道昨天,都问两遍了。
“昨天,医生把我叫出去,今天又把我放进来了。”
“哦……晚安。”绯缡礼貌道。
“晚安,绯缡。”那声音停了一停,“我爱你,很爱你很爱你。”
绯缡感觉,她的眼睛在黑暗里应该睁着,就像睡觉之前看着天花板想一会儿心思一样。她睁着一会儿,扑簌簌把眼睑盖下来,闭目安安静静地睡觉。
“永远和你在一起。”那声音轻轻地说道。
绯缡在心中慢慢地想着,说永远真是过了。
淑女课的老师一开堂就说,张嘴就说永远的人只有一秒钟的记忆,所以淑女也只需给一个一秒钟的微笑回应即可。
绯缡牵牵唇角,进入梦乡。
又一天晚上,那声音准时响起:“绯缡,晚安。”
“晚安。”绯缡决定回应一下。昨天的睡前已经说了几句话,好像并没有影响睡眠质量。
那声音立即很欢喜:“今天过得怎么样?”
“还不错。”
“我也还不错,”那声音显然也想夜话,把白天的事情汩汩汇报着,“我有一个保健疗程,人家送的,听音乐做游戏。”
“人家是谁?”
“穆克医生和……盖缪尔医生。你听过……盖缪尔医生的名字吗?”
“听过,还见过投影,是一个长相很儒雅的先生,是吗?”
“是的,是的。那……”
“我这样评价他,他能知道吗?”
那声音顿了顿,有点笑意:“我也不知道。但我猜不能,因为之前我被叫出去,医生问我怎么和你打招呼的,教我改变和你打招呼的方式。”
“哦。”
“我们用意识流控制机器人的时候,意识流能具现内容,是因为我们对机器人用意识指令。现在是,我们之间建立了意识联结,输出端只能看到生理情绪波动。”
“哦。”
绯缡想了想:“那你别波动,我要告诉你一笔钱,以前一直欠着呢。”
“什么钱?我有的,这些年,我攒了很多很多钱。”
“不,你还有一笔的。以前不知道怎么给你,所以只能说以后把地给你,但听你说,地好像还是我的,你没拿到,所以要把钱给你,我一直留着的。”
“绯缡……”
“你波动了。”
那声音长长地呼吸,再而轻笑:“是的。”
“会把你揪出去吗?”
“不会。喜怒哀乐,都是人可以拥有的情感。但也许他们会好奇,出去会被问。”
“哦,那就正好告诉他们,我账户里的钱都是你的,请穆克医生帮忙打开我的通讯器,转给你。”
“……伦理审查通不过的。”
“那……”
“嫁给我吧,绯缡。嫁给我,就不谈钱了。”
“……”
“你可以帮我保管,我也可以帮你保管,会方便很多。”那声音轻轻道。
“这些年,我也赚了很多钱,我捐了一部分给历奶奶住的福利机构,捐了一部分给我家旁边的社区活动中心,还剩下很多很多,有时候出一些危险的任务,会担心剩下的钱不知道该怎么办。”
绯缡忍了很久,终于给自己的好奇问个答案:“你赚得很多吗?你怎么赚的?”
为什么她的记忆里,没有他很会赚钱的印象?也许,她的记忆索引方式重新换了一种,找不着了?但以前那些记忆,真的好清晰啊。他站摊,可能比她多销出去一点点花茶吧,就一点点,还要陪笑脸的。
“罗机给我分成了,设计使用费。”
“……”
那声音继续解释得更详细:“是你走后的事情。一代二代罗机,推广到很多星球做教研机,现在已经加入到联盟戍卫基地推荐机甲种类中。根据罗望公民福利法,在创研地以外获得的收益,我可以获得一些个人分成比例,虽然比例很小,但数值蛮大的,而且一直有,每年结算。”
绯缡很守规矩的,本来,她打算说一说旧账,就要好好地睡了。现在,她……有些睡不着了。
她心里挣扎一番,还是觉得该稍带问一句。
“绯缡……”
正好,他叫呢。
“哎。”她很快答应一声,“那我的空腔……以后要是……我把它表面弄好看一点……”
681 工具盒
“你记得空腔?”那声音一顿。
“嗯,当然。”
“那你记得……毛刺和毛弟,还有西村吗?”
“我都记得。”绯缡过一会儿,小声问道,“这样正常吗?”
“正常。”那声音笑起来,清徐得像暖春里的微风一样让人安心:“我以为我要提醒你,原来不用了。那以后毛刺和毛弟的事,你自己看着办,我不帮你记了。不过,我们离开登巴的时候,我顺便拜托了航空港的朋友,毛刺应该能在他们南村拿到一个三道坑,他们会送几台机器人过去,帮他运作起来,所以,日常生活不用担心了。”
“毛刺能拿三道坑?”绯缡意外又高兴,但要问的问题可多了,“你在登巴航空港还有朋友?现在我们在哪里?”
“首都星,我们已经在佛恩约翰医院,穆克医生和盖缪尔医生都在照看我们,我在你旁边。”那声音娓娓地告诉,一直似乎裹着笑意,“登巴航空港那边的人,我也不大熟,是朋友的朋友。”
绯缡暗暗琢磨,他咋到哪里都能交到朋友,都没花多少时间。她变成娜莎,都那么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了,那么精明悍猛了,几年里还在西村转悠,听火老板的调遣呢。
正想到火老板,她便问一句:“火老板被放回去了吗?是你把他弄走的?”
“不是我。”那声音轻笑,“不过也可能是因为我吧,登巴航空港那边嫌他碍事,我也嫌他碍事。我们走了,他应该回去了吧,我没关心这件事。”
“你也有反感的人?”绯缡奇道,而且他这么直说,不太像他的秉性。
“有啊,”那声音毫不犹豫,“我特别厌烦这火老板。”
绯缡一呆,好像要笑出来。
这么聊着,她非但将睡觉的时间一直往后推,而且先前那种隐约的忧思,似乎都不再附着到她的意识上。
先前绯缡不确定自己的状态,总觉得她的意识在虚空一样的黑暗里悠游,忆遍前生,而且娜莎的几年经历在她的意识里很清楚,她渡过的每一天每一件事,无论是得病之前和之后的,她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好像她的人生就这样接了起来。
她不知道这样的状态能持续多久,下一刻又会怎么样呢,所以她想早一点交代旧账,但现在,夜话聊着聊着,那些淡淡的忧思好像夜里的星星一样,在外面远远的宇幕上眨着光,却不来打扰她,它们也想听他们的夜话呢。
“绯缡。”那声音总是在叫她。只要她稍微沉默着扯个空,想自己的心思,那声音就来唤她一声。他有多想夜话啊。
若是合住宿舍,一定是令人非常困扰的健谈者。
绯缡再想想,过去他其实还好,屋子小,他都尽量让着她。晚上临睡前,时间掌握得还合理,已经把一天的活动情况汇报完了,基本很安静。
“嗯?”
“我有问题想问你。”他轻声道。“不过,我们该睡了。你帮我记一下,明天我来问你。”
“现在问。”
那声音似乎有些犹豫,绯缡干脆催道:“现在就问。”
明天是什么样,她不知道。今日事,今日能了就了,她不拖着别个呢。
“那……好吧。”那声音里总有些被逼迫顺从的意味,停了一停,透出好奇,“你写给自己的信,第二页写了什么?”
“第二页?”绯缡在回忆。
“你给我看了第一页,我了解到有两页,可以告诉我,第二页写了什么吗?”
绯缡搜索到了,因为只有一句话,她懒得总结转述,照念呗,一字不差:“如果有人来,问他的名字。”
“嗯?”那声音没反应过来。
“就这句话。”绯缡点点头,确实太简短了,没头没脑,生病的状态下写出来的,没法更强求了。
“第二页没有别的了。当时我已经照做了,所以没给你看。你记得吗,我手里拿着一个球,在你头上吊着一个球,问过你名字了。我想这种情况下,问到的信息应该是真实可信的。”
那声音愣了愣,忍俊不住。“是的,你很凶地来问我。那你听了我的名字,你……有什么反应吗?”
“没有。你来登巴第一天,就介绍了你自己的名字。我都没有反应的。”绯缡快言快语。
“那……”那声音停了一下,“你还记得当时为什么要这么写吗?”
“可能怕自己啥也不懂,被坏人骗走吧。”
那声音笑着笑着,又是一阵沉默。“绯缡,那时候……还记得我吗?”那声音很快又道,“不要紧,以后我们一起,我们彼此扶持,不会让你那样辛苦了。”
“……记得一点点。”
“真的?”那声音惊讶又喜悦。
好像有一个人时常在身边打转,时常要穿过迷雾来与她说话。可惜,迷雾越来越大,身影越来越模糊。
“我要告诉你一个奇怪的情形,我觉得有些奇怪。”她顺势说了一句。
“我好像记得过去的事,”她斟酌着描述,“但是事件就是事件,那些伴生在事件里的很强烈的感受,好像不强烈了。”
“绯缡,能举个例子吗?”那声音变得认真,鼓励道,“我没有完全听明白,讲详细一点好吗?”
“我是要讲详细的啊。”绯缡再想一想,“比如,你刚刚问我,写信的时候是怎么想的,当时的感受我其实已经不太能描述出来了。”
那声音想一想:“没关系,你当时的感受应该本来就不强,没关系。不是我每个问题,你都要给出确切的答案的。”他宽慰着,带出歉意。
“我今天看到了,嗯,想到了我去签资产分割协议的那天,我知道那天我很难过,但回想起来,好像……就是事情过去了的那种感觉。”
“绯缡,听我说,这是正常的。我们所有的人都是这样,一开始遇到事,情绪最强烈,慢慢地,我们想办法安慰自己,这些强烈的情绪就慢慢地消减。”
“穆克医生说,我们的情绪、感觉放在我们身体里,就像一个个工具盒,遇到什么事,就相应地分配到那件事上,有时候会在几个工具盒里都抽调一点,有时候可能把一整个盒子里的东西都留在那件事上,其他工具盒的比例少一点。但是随着时间过去,我们要把留在事件上的东西都尽量带走,因为,我们要带着工具盒,前方的事还在等我们,用工具盒为它们标识。”
“绯缡,我们都是这样的,所以,对过去的感觉不强烈了,不要紧的。说明你已经带上工具盒,你的工具盒很完备了,我们去见识前方,标注前方。”
“那么,过去不是变成什么都不留下了吗?”
“有啊。”那声音似乎在侧头思考,好耐心地和她说,“你记得发生过啊,事件本身还在那儿,那些附着在事件上的你的情绪和感觉,虽然因为你要往前走,而收回了一部分,但我想,让自己喜欢的、欣悦的那些感觉,会更多地留恋在这些事件上,所以它们会慢慢走,甚至继续留一点标识着,所以,我们回头望,思念、怀念、释然的感觉会多一点。”
“就像,我一直思念你。想起和你渡过的日子,我永远都知道,你是我遇到的人中最独特的存在。”
绯缡慢慢思忖着,不总结,不纠结,往前走。她也是这么想的呢,他和她的理解很接近。她以前还用这点安慰过别人,只是走着走着,自己却有点力不从心。
原来还有,好的留下,坏的这些情绪感觉,收回来,装到工具箱里。工具箱还要用呢。
“……嗯。”
这样的夜话让她有一些心满意足的感觉。想象着自己双手合叠在腹部,她要睡了。
哦,不不不,夜话还没有结束,她有一个问题没问明白呢。
“刚才我说空腔……”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提醒道。
那声音呆一呆,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些无奈,又像在发笑:“绯缡,打磨空腔,它是你一个人的,你没有工作协议。”
“……哦。”绯缡微张嘴巴,一会儿抿起唇来,听一听自己噗通噗通的心跳声,她闭上眼睛,这下真的特别满足地准备睡觉了。
“绯缡……”那声音又叫了一声,中间停顿了半晌,“当你看见我的时候,你就嫁给我吧。”
682 满目皆阳光
情绪和感知的标记在屏幕上五颜六色,它们活泼地跳跃,就像春天里随风起伏的花田,轻盈而明媚。
“稳了。”穆克医生转回头。
盖缪尔伸手握过来:“是的。确实是的。”他长长地吁气,侧身对助理说道,“娜莎的背景增强不需要了。”
监控室里的一堆人都发出松气声。
这是一个关键的节点。必须保住失感症病人和外界互动、能够自立生活的能力,所以,若是绯缡的记忆输出的是简单贫瘠的灰败色调,即使能恢复她的内置通讯器,她也支撑不了多久。
那样的话,医疗组只有一个选择,在这个节点,像穆克医生上回做的,不断通过虚拟情境为她灌输娜莎的过往经历,这一次更要加强、具细,让娜莎从出生之日起构筑的每一件事都丰满,而且还将安排一些现实支撑物,比如娜莎在首都星的租住房,娜莎小时候的玩具……通过这些实物,建立一个具有持续生活经历的娜莎人物,让她能够和世界互动、继续生活。
这样,无疑是饮鸩止渴,绯缡康复的机会将渺茫到看不见,但至少,娜莎还具有充沛的活力。虽然,也没有人能够保证,那样被刻意加固的虚幻经历,到底有多经久,而当下一次记忆裂缝来时,除了继续加固,更加没有机会尝试唤醒绯缡了。
现在,这个节点证明,不需要加固娜莎了。
对医疗组来说,这是最美好的结果。
盖缪尔医生带来的专家们刷刷地记录着。甚至有些人,是用笔在记录。穆克医生注意到的不同记录载体至少有五种以上。这个庞大的专家组,做事神秘低调,但倒是一点都不吵,也不要穆克医生多招呼。
盖缪尔的团队此时几乎占满了监控室三分之二的空间,佛恩约翰医院为了不输阵,这次给穆克医生增派的同道们占了另外三分之一的空间,也还是比不上盖缪尔的人多。
“叫檀安去问绯缡,什么引发了出发那天的刺激大爆发?”一个专家轻轻地挤到盖缪尔的旁边,说话压得低,却挺急,“我这个问题很重要,盖大给安排一下。”
“檀安自己就是钩子。”另一个说道。
“我知道,但檀安的什么,他的眼神?什么样的眼神?他的举止?什么样的举止?我要更具体的。”那专家请求道,转向另一方,“穆克你说呢?”
“你可以让檀安去问。”穆克点头道,“他知道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帮你问。”
“是的。”那专家松气道。
“那就让檀安去问。”盖缪尔医生见另一方没意见,便吩咐负责照管商檀安的小组。
“即便问清楚绯缡病程中的所有细节,你也不可能在其他失感症病例上复制同样的成功。”穆克医生摇头道。
“穆克,”盖缪尔医生看过来,连忙道,“这当然是你和佛恩约翰医院疗法的成功,我们不会……”
“你误解我的意思了,盖缪尔。”穆克医生脸上浮起既像欣慰又像遗憾的神态,“我的意思是,阻断疗法本身并不稀奇,很多医家也都在用,但是失感症病患这么高的不良预后率,阻断疗法比起其他疗法并没有更突出的优势,唯一比较明显的短期优势在于,用一个构造的人物,可能带动本体对于外界意识的重新启动。但在第二阶段,往往止步不前,甚至造成虚构人物的自信崩塌。”
“究其原因,是因为对于失感症病人来说,他们在记忆接续阶段缺少檀安这样的人物。”
穆克看向监控屏的左边,檀安正闭目浸在维生液中,神态平和温柔,他的嘴角微翘,似乎就这样浸下去,也不会焦躁。
“我们很难再找到檀安,他既是致病性记忆里的一份子,参与度非常高的一份子,他无疑非常熟悉她的致病性记忆,他又肯无比耐心地帮她重新梳理,而她也能接受。”
穆克继续摇头:“很多失感症病人的记忆里,找不到这样的火种。比如我们也能给病人刺激,让记忆松动,但是然后呢,致病性记忆里没有火种引燃本体的重新互动意识,相反可能是更糟糕和更迅疾的回避。”
“必须是檀安这样的火种,出自致病性记忆里,融于致病性记忆里,记忆复苏的迹象显示时,以绝大的意愿,带她巩固本体意识,这时候,他又是稳定本体的锚点。”
监控室静了很久,穆克医生看向周围人,叹息一声:“失感症病人的致病性记忆里,有多少存有火种?”
“那些病人,即便至亲好友,如果对致病性记忆的熟悉度不够,或者融合度不够,也不能够成为火种,更没法成为第二阶段牵引本体的锚点。”
“……人类的情感意识,本来一直是非常特殊的附加物,我们也一直要研究它对我们的意义,不过……我们总是过一阵就习惯性地把目光转到更加物理的层面,而遗忘它。”盖缪尔的一个专家轻声说道。
又到了说晚安的时候。
绯缡规规矩矩地提前等着,并且闭上了眼睛,这样可以让她的意识状态更安静更敏锐。
淑女要让自己的生活有一点点仪式感。
这种意识状态下,除了假装闭眼,没有更好的仪式感了。
“绯缡,晚安。”
清润的声音响起,她飞快地睁开眼来。“嗯……晚安。”
“今天过得好吗?”
“好的。”绯缡停了一停,觉得总是那声音说的话多,她应该也适当回馈一二。所以她补充道,“我今天复习了东临的课程笔记。”
“我都熟悉了,不过它们有些过时。我发现你叫我改进空腔时给的书,应该挺有帮助。”
“你今天学习了。那应该是很充实的一天。”那声音笑。
“你有办法把书的内容再送给我一遍吗?”绯缡不好意思地请求,加提示道,“穆克医生会知道怎么送书,上一次他给我输进来好些书。”
她不能老在过去的记忆里游荡,想找些别的事打发时间。偏生他给的书在记忆里都没有来得及翻开过,所以她现在能看见的只有书名。
“好的,没问题。”那声音满口答应,都不带犹豫的。
“谢谢。”
“绯缡,我们约定好,不说谢谢的。”那声音笑道,“一生都不说谢谢。”
绯缡本来刚想嗯一声,这会儿真想撇嘴。为什么他没两句就将时间跨度拉这么长呢。
好不严谨,关于这不说谢谢,如果他能像她一样好好翻翻记忆,应该知道当时正在夫妻模式的学习中,怕露馅儿呢。现在时过境迁了。
好吧,她就不客气了。“多给些书。”
她在意识状态下,学习可容易了,简直像拓印似的,一页页翻过,一页页收在记忆的资料库里,懂不懂都没关系,先收着吧。
“你也多看看书,如果白天不累的话。”绯缡凭着她淳朴的直觉,觉得现在这种意识状态对收资料挺管用。
“我看的。”那声音老老实实地汇报,“白天不累,看书也是一种精神力量输入,我有很多书。啊,绯缡,我现在就翻一本书,念给你听吧。”
“好吧。”
这晚的夜话,差点变成了随堂听讲。
“绯缡。”
那声音没多久就反应过来,中断了读书,出声唤她的名字。
绯缡差点睡过去。那声音像夜里的晚风拂着山泉水,太容易让人睡过去了,她发现他给她读书,她啥都没听进去的,还不如她自己看呢。
“嗯,今天就到这里吧。”她咕哝道。
“困了?”那声音有点急,“怎么今天困这么早呢?”
“你讲得……”绯缡觉得应该实话实说,“太拙劣。”
那声音一愣,喷笑起来:“对不起,对不起。”
“……我们一生,也可以不用说对不起。”
“绯缡……”那声音好一会儿才发出来,无限喜悦,无限激动,“好。”
“我要睡了,晚安。”她噙起微笑。
“哦,还有一个问题,”那声音匆忙叫住她,“医生们想知道我的什么对于你来说,是最有效的记忆触媒。”过片刻,他轻轻地加一句,“我也想知道。”
“我不知道,你住在我庄上的时候,有时候远远地看你一眼,觉得很恍惚。后来我发现你睡在堂屋里,我听了你半夜的呼吸,好像就是这样的。你就是应该躺在地上的。”
“……”
绯缡闭上眼睛,耳朵能捕捉到近在咫尺的呼吸声,那呼吸摒了一摒,又马上努力地捋自然,她都听出来了,她静静地听着,翘着嘴角,准备进入梦乡。
“绯缡,我可以送给你听一辈子。”那声音说道。
绯缡睁开眼睛,眨巴眨巴,又闭上眼睛。
阳光真明媚,是真实的。
绯缡走出那个修复通讯器的房间,看见满地碎金般的阳光,带着花木的影子,到了楼外,变成白灿灿暖融融的一片。
阳光里,檀安站在台阶下,凝眸笑来,好像早已等了很久。
(完)
番外1 商晏红果和大家伙
罗望十年,三月末。沃沃平原上冬天快要过去,气候学上迎来早春。
商晏从休眠座上站起来,立时活灵活现。
它把家里防护罩打开,开出大门,瞅见社区派来的服务机器人已经勤勤恳恳地开工了,今天正在壕沟育苗田边上翻耕。
它滋溜奔到圆冠树下。
“商晏大管家,我翻好七十八地块,马上去翻你家的七十七地块。”社区的服务机器人常年给这户特需住家上门做事,每个都熟知来干活都会被商晏搭话。
哪怕还在七十八地界里,商晏也要瞅着,问得细细的。
所以服务机器人习惯见到商晏,就先说明白自己的工作进度。
“大兄弟,辛苦你了。”商晏咧开笑,礼貌是必须的。但工作要求可不能因为关系熟络就丝毫降低,它鼓起仿生眼,向前方田里的土壤颗粒探照过去,抽检一番。
“嗯,大兄弟干得精细。”商晏夸着,放心下来,闲闲地靠上自家圆冠树的树干,一边瞧着服务机器人继续干活,一边开始正儿八经唠嗑。
“大兄弟,咱沃沃的春播过一个月就要开始了,我家和七十八地块排几号,服务顺序出来了吗,我听说咱沃沃今年又有好几家机器人不够,管家都改行当保姆了,不得不向社区要求匀点服务机器人支援种地,干些糙活?”
“我不清楚。”服务机器人闷声道。
商晏瞅瞅那服务机器人:“你几代的?新手吧。”
“我的系统信息要等到去你家地块时,会和你对接。”
“哟。”商晏再瞅一眼那服务机器人,咧嘴一笑,“那我等着。”
它和这显然新稚代的服务机器人聊天不得劲儿,也怕话说多了,影响人家小辈活都干不好,便左右张望,瞧瞧自家周围的风光。
过了一会儿,服务机器人抬起身来,商晏早就耐不住了,马上又发声:“大兄弟,干完七十八地块了?”
“是的,商晏大管家。”
“要开始做我家了?”商晏眉开眼笑,“来来来,验个身份,让我瞅瞅你。”他拍拍圆冠树的树干,朝服务机器人勾手,嘴里的吩咐早一迭声地下,“先别去我家河后边,正巧你在这儿,给我把这棵树的树枝修一修,等你们好多天了,开春枝条都长到七十八地头去了,过一阵子遮住阳光,春播小苗要受影响的。做什么事都要有远见……”
服务机器人老实听着,跨过壕沟,正式来到沃沃七十七地界,按着礼节伸出手去,既是打招呼握手,又是对接身份和服务信息。机械手才伸出去,却见商晏一顿,猛一下眼冒金光,又一下手舞足蹈起来。
把服务机器人愣得手一缩,以为商晏系统紊乱了,立马进入戒备状态。
“呀,呀,呀,呀呀呀。”商晏兴奋地原地跳三脚,突地再一顿,两只仿生眼一动不动,这回停滞得更久,服务机器人吓得退一步,再瞧情况。
“哇呜。”只见商晏仰头一声叫唤,握着双拳,双脚抬起使劲蹦。
服务机器人又退一步,抖抖索索搜机器人指南,如何在同类紊乱时展开应急策略?
“干嘛你?”商晏落到地面,一侧头,“干活呀,愣着干啥,赶紧干完边儿去,今天没空理你了。啊,对接对接,我要检查七十八地块的完成情况。”
“七十八地块……不是你家的。”服务机器人壮起声回答,“我给你对接,开始做你家七十七地块。”
“都是我家的。”商晏甩一声,扬起下巴,“小子你信息严重落后,难怪问啥啥都不清楚,快来对接。”
它抬手一掌贴过去,一股脑儿把七十八地块的数据复制过来:“瞧见了吧,瞧见了吧,都是我家的。”
服务机器人一声不吭,没敢说它披星戴月来翻耕时,地块信息确实还没和七十七这户挂靠一起。
商晏把它放开后,它去爬树。
商晏早已背转身去,不再搭理它。服务机器人在树冠里剪徒长的枝条,只见商晏在树下,一会儿这边窜窜,一会儿那边窜窜。
“哎呀,我得通知一下,怎么说也是一家的。”商晏嘀嘀咕咕着,咳两声,它可讨厌和陆七区的家伙们搭话。
“大兄弟,我是商督长家的管家,啊,你知道了。是这样的,我来问问,我家红果是不是还在休眠。不能说?啊,家里没啥事,就问问它睡醒了没有。啥?”
“商晏大管家,你稍微等一下,有一条信息自我区中控大楼行政处传达,托我转告你,”陆七区机甲仓管一处的门禁总管说道,“如果商督长有需求,我区的服务机器人可上门帮忙打扫家务。”
“谢谢,”商晏思忖着陆七区也得到消息,先生要回来了。它眉开眼笑,“谢谢,我有社区的服务机器人帮忙。大兄弟,你忙吧,不好意思打扰了,我没啥事了。”
商晏拔脚就要往屋里奔。天哪,先生在线了,还多了一位夫人,夫人也和它勾连了。
天哪,它商晏家今天就结束特需照管状态,一下子主人回来俩。
他们就要出始临罩。
哇呜,哇呜,深度清洁,全面清洁,做起来。
“嗨,小兄弟。”商晏在草坪上一刹脚,高高扬起声,“赶紧下来,去后边翻田。”
这棵树,它要待。
天边,那高高的云彩,就要飞来一辆车,带着它的两位主人,回家了。
主人到家的第一个月,商晏简直要忙死了。一边是先生要大兴土木,将家里来个大改造,每天接收先生订购的各种器物都来不及,一边还要接收许多人家送来的各种瓜果特产,而且几乎每个晚上,都有邻居朋友前来拜访。
访客们留得都不久,喝杯茶清谈几句,男人抱先生,女人抱夫人,说着说着泪汪汪,抹抹眼再三关照身体,就作揖告辞,一拨拨地接脚离去,好贴心地留给它家主人足够的休息时间。
商晏这一个月,可以说是全沃沃,不,全罗望最忙的管家。
它作为大管家,多少年都没有操办过这些迎客送客的事,骤然拉起来应酬接待,简直卯足了劲,才追平了以前的业务水准。
可惜了后院的草玫瑰花篱,若是上个秋它收些花,制成茶,现在待客可不正好。上个秋,人不在,没人帮它去开铺卖花茶,那些花儿就都任风吹走了。它这月招待来访的客人,张罗着茶果饮料,时刻觉得不够,从沃沃社区紧急订购几回了。
前些年先生对家里啥事都不管,却也不许修剪那草玫瑰,让草玫瑰路子野得不得了,把整个后院的草坪都盖住,还把梢条探过了河,自己在河对岸发了几枝,越发蓬勃,把树林边上全长满了,开春时节,新叶正茂,花苞苞却少,现制花茶都不行呢。
先生到家的第一晚,打开后院厨房门,欢喜地拉着夫人的手,要去看树屋,乍眼都惊呆了,人都穿不过去,当时就问它怎么不修剪修剪。
天地良心,是他不许修剪的。当年临走,摸摸它的头,温声细语叫它看着家,啥时候情况不对就自行溃散,就这两句,可没别的交代呀。
当天晚上,它就在先生的吩咐下,持了一把大剪子,把草玫瑰花剪回原来的一道篱,露出了草坪,露出了河。回头瞧,夫人和先生依偎着,好个黄昏双立人。
商晏看出,先生其实盼着晚上不要来人。有一天晚上,沃沃下起了春雨,淅淅沥沥,先生开心地一个个视讯拨出去,叫别人家不要来,改期。
春夜春雨春风。
“缡缡,缡缡,我没有给你盛大的婚礼,怎么办?”商檀安抱着绯缡,声音在她发丝里呢喃,“这里熟人多了,可以办得很热闹,我们再办一场吧。”
“办过了,不是吗?”东临绦丝柳下,母校邀他回去交流,特地给他们安排了西宿区,他们手挽手逛过校园,在当年那株绦丝柳下,说过海誓山盟了。
不掺一丝别念,每一个字都发自肺腑。他是,她是。
正式的注册程序也在首都星办了。她出院那天,他急急问她,两个选择选哪个?
一是让他仍告着她,她签字同意重启离婚调解程序,选这个方案,他每天都让她打骂,但他可以据此不同意他原先持有的晏家祖产份额的最终分割方案。二是她重新嫁给他。
她重新嫁给了他。
“其实吧,如果我们在摩邙注册那次,要举办婚礼,也没有多少人来观礼,热闹不起来,是吧?”她摸着檀安的胸口,笑着宽慰,“你比我操持得好,我们这次收了征召署好多礼呢。”
首都星观礼的宾客,虽然除了佛恩约翰医院的穆克医生和瑞吉女士,其他她一个都不认识,但送礼极重,盛意拳拳,祝福满满,已经很不错啦。
“缡缡,缡缡,我想让全世界都知道,我们结婚了。”
他们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看不完的风景,真的是太好了。
商晏早已悄悄地退回到自己的休息室。
商晏快乐且忙碌地围着先生和夫人一个月。
夫人温温柔柔,说话少,只会跟在先生旁边微笑。
商檀安当年走时,删除了商晏很多留存的资料,导致商晏这回重新认识夫人。
但它是个自来熟,夫人说话它听着,夫人微笑它接着,一天两天就觉得混熟了。
夫人虽然是家里的关怀重心,啥都以夫人点头为准,但夫人起初还真没对商晏下过什么指令,非常好照顾。
这样过了一个月,家里的房间重新装修过了,先生去上班了。
夫人还在家待着。
商晏除了忙着照管春苗,芯里还在琢磨一件事,他听说沃沃好些人家的管家机器人都装了保姆系统,以前它家不是没人吗,先生还叫它准备溃散,它也就混着日子过,这不家里来了两口子嘛,它寻思它也得装一个保姆系统,先学习着。不管做人,还是做机器人,都要有远见嘛。
最主要是,和夫人面对面在家的日子,颇有些冷清,夫人也不叫它做什么事,它怕夫人对它有意见,多装个系统,显得忙一点哈。
这一日,夫人开始拆包裹。
商晏从田里刚踏进家门,准备给夫人做午饭,芯就突突乱跳。
中庭大院里,杵着一个大家伙。
跟红果一样高,比红果丑多了,全身打满补丁。
哎呦,它的夫人呐,仙女般出尘漂亮的夫人,竟然坐在地上。周围全是那丑家伙掉落的零碎。
“夫人。”商晏一个健步,罩到夫人面前,噼里啪啦变形,变成翅膜桶,把夫人团团裹住,嗖地正待跳墙飞出去。
它准备接下来喊先生回家,找不着先生就喊红果回家。虽然那家伙从来不着家。
夫人一根指头点住了它,几下里把它变回了原样。
“待旁边去吧。没事。哦,给你先介绍下。它叫空腔,是我带来的。以后也住家里。”
商晏就这么和空腔认识了。在空腔这个丑家伙还没有完全装好前,它还给递过几片腿板和腰板呢。
唉,这下午它还给空腔洗洗刷刷,涂涂抹抹,把空腔整得顺眼多了。
说起这个,空腔就该记着它的情。
这天黄昏,商晏拿着家里的能量石,交给夫人,夫人激活了空腔。
那憨憨的方正的大脑袋,低下来,淳朴又恭敬。
“您好,祖祖。”
“你好,大管家。”
商晏完全认可了这小弟。比那个拽拽的红果,简直乖多了。
外头住宿舍的和住家里头的两机器,用它的脚趾头想,都能立刻判断出,以后哪个好调教。
它,商晏大管家,当然喜欢好调教的下属小弟了。
不过,事实证明,它绝对不应该这么想。
以后每当商晏想起这天下午它的判断错误时,它就后悔,没有趁空腔初来还两眼一抹黑时踢几下,因为后来真的是,越来越踢不着了,追也追不上,打也打不过,就连变形也变不过。
它的自信心此后被天天住家里的空腔伤得一塌糊涂,空腔实在比一眼就看得出又高又帅又拽的红果可恶多了。那时候,唯一让商晏还感到极大安慰的是,先生总是对空腔不怎么上心的,就是定额给点能量石而已。
这点能量石,商晏还不在乎。不管外面的那红果和家里的这空腔怎么蹦跶,他仍是家里当仁不让的大管家。
它就喜欢做大管家。
番外2 故人纷沓来
商晏气愤地爬在炮楼顶上,将青藤小心翼翼地捋上来,让青藤攀援出一个好看的造型。它歇一歇,转头望,看见空腔那壮大个在远处的田野里弯着腰。
田间管理流程虽然不用商晏亲自去执行了,但它芯里有谱。空腔在间苗呢。
也行,粗活有机器干了。
且慢,这是粗中有细的活呢,商晏不禁担心空腔的大脚丫子踩坏刚刚才破土发芽的小苗,这阶段条垄间距也细窄,那大家伙一脚下去,今夏的收成可要去一半。
商晏知道,这么学人类的语言风格打比方,是叫夸张。但谁叫空腔干啥活都要夫人陪呢。它必须羡慕嫉妒恨。
空腔端着那傻样儿,就会讨夫人欢喜。
瞅瞅,空腔去干点粗活,它留家里还给空腔打理住屋呢。前阵儿,先生装饰主楼时,顺便在后进房子两边各修了两栋炮楼。空腔闷不吭声地去住了一栋。
商晏进去看过,里头可高敞了。
还有一栋是留给红果的。商晏爬在空腔的炮楼顶,想了想,得咧,下午帮红果那家伙也装饰一下吧,免得哪天回来住一宿,看见空腔的屋外有藤,它没有。作为大管家,小弟们的福利待遇,必须一碗水端平。
现在就数商晏自个的屋最矮了,但商晏的屋居中,两旁可都是家里的工具房、储粮仓、厨房、库房,门禁都在它手里,重要着呢。
商晏瞧瞧日头,夫人该吃午餐了。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先生在外头用工作餐,可也每顿都来和夫人交流餐食呢,它可不敢大意。
它朝空腔的方向大力挥挥手,滋溜窜下地。等它将夫人的午餐准备好,转出后院,就见空腔大踏步地踩着田野里的绿苗尖,向家的方向跳来。
商晏连忙一看田间反馈,没反馈……嗯,一株都没踩实。
显摆你会凌虚飞渡么。商晏哼一声,那么大个子了,还爱调皮。
它把刚绕上青藤的炮楼的进口打开着,但心里可没指望空腔能从这门规规矩矩地进来,果然,空腔一到河边,就一扭身,嗖地弹起来。
商晏仰起头,视线跟着空腔在半空中划过的轨迹,再跟着一扭头,终于看见空腔像个小炮弹一样砸进自家的中庭大院里。
它飞快反身,穿过厨房,正见它的夫人款款走上云青石的廊阶,那大家伙已经垂手垂脚立好,一脸憨样。
“夫人,该用午餐了。”商晏向绯缡一躬腰。
哼,幸亏没摔着夫人,且绕过你一回。商晏偷隙朝空腔瞪一眼,连忙陪着她进厨房。
这会儿,它就可以接着陪在夫人左右了。因为,每当下午,可怜的大家伙通常会被再次分解,商晏心想,下午它在红果的屋顶上扯藤,就可以居高临下地看着空腔被夫人敲打啦。
下午,果然空腔又碎了一地,商晏乐呵呵地骑着炮楼,远眺风景。
哎呦,它眼睛一眯,它家来客了。一辆车在它家空域外面徘徊。
先生和夫人归家有两月了,来访的客人虽然比起先少了,但还是时不时有。
客人中,有两位曾经让商晏感觉到特别。
一位是叫盛蔚的先生,一个人来的,没携家眷,没带瓜果,带了好大一束爱情花,来了喝两口茶,就拿出纸质文件和先生嘀嘀咕咕的,先生对人家挺好,亲自送出大门不说,吹着夜风还送到车边,又嘀嘀咕咕一阵,目送人家车走。
一位是叫春远照的先生,也是一个人来的,好吃好喝带了不少。本来商晏接待的客人多,对春远照也没特别留意,谁知这位春先生后来又上门。
要知道,先生上班后,还来看过一趟又一趟的,都是凤花儿华婧那些大嫂。春先生是始临医院的人,虽然商晏的管家系统里没有收到家里人的特殊健康关怀计划,但他态度很和善,每回都带点好吃的,商檀安也交代过商晏,春远照上门,要好好接待着。商晏就记着了。
对于来过的客人的车样,商晏都有记录。但显然,这位客人的车子,它不熟。
之前没来过的新客人。
商晏看见夫人从院里地上站起来,朝它招招手。它早就灵巧地落到地面。
“先生的同事来了。端一杯茶到前面小客厅。”
“下午好……嫂子。”
“下午好。”
越谦尘望着绯缡,她温婉地请他入座。
“檀安不在,上班去了。越先生你要不要联络他?”
“我知道商督长到始临上班去了,”越谦尘有点忙乱地解释,“我今天刚好到沃沃的卡衣贝营地办事,顺路过来探望一下嫂子。”
“谢谢。”
越谦尘接触到绯缡的视线,伸手无意识地拿起了茶杯,端到嘴边,忽觉不妥,连忙又放下,脸上露出尴尬之色。
“你……还好吗?”他问道。顿一下,又补充道,“听说嫂子在家里休养,早就应该来看望嫂子,不过,工作忙,一拖拖到现在。”
“越先生客气了,谢谢你。我很好。”
越谦尘望过去,绯缡浅笑着陪坐在一旁,头发挽了一个髻,眉目明净婉约,客气地请他喝茶。
前些年,绯缡回去治病的消息就隐隐传着,尤其是商檀安也跟着离开罗望之后,传言更甚。
这次商檀安携绯缡回归罗望,多少朋友邻居探望,他二人也不相瞒,说是治完病回来了。
探望过的人都说她大病一场,人显得虚弱很多,暂时在家养着。越谦尘是知道绯缡得了失感症的,当年从晏青衿处探听到,此后几年渺无音讯,只有模糊不清的传言。
他端详两眼,不知她这样静养着,是否代表仍未大好。
听说她前尘往事悉数遗忘,不知想起了多少。
“我……也在东临研究院念过书。”他看着绯缡。
“哦。”绯缡微有诧异,点点头。
越谦尘见她这样,一时间默然。“你……大概没有印象了。”
他看着这间小客厅,窗明几净,到处是软垫,桌几上斜插着鲜花,他第一次来,也坐在这间,那是罗望四年。屋中布置与以前自然不一样了,人间事也似乎变了许多。
“东临……”越谦尘低低叹着,收回视线,朝绯缡轻轻地一笑,“读书时有很多趣事,哦,我和商督长在东临时就是好朋友,你知道吗?”
绯缡摇头:“我不管檀安在外面的交往的。檀安旧时的事,我更不记也不管的。”
越谦尘一怔,良久道:“其实过去的事用不着记太清楚,不是说活在当下吗。”
他微微敛眸,忽然道:“就比如我,以前追过一个女孩,那时候觉得她漂亮得举世无双……”
他停一下,望着绯缡。“其实也不是,只是自己走不出那个圈。或者说,一个时期有一个时期的感觉,不,眼界。”
“哦。”
“我记得我终于鼓足勇气去请她吃饭,那时候我挺穷,也没指望着真去高攀她,就只是想临走前一起吃个饭,为我的单恋留个善终吧,结果她拒绝了。她走的那天,我看着她走,心想我一定要混出点样子,有一天让她看见,让她后悔可惜。”
绯缡瞪出眼睛,微张嘴巴,上下打量越谦尘足有三四遍,半晌才拖着长尾音“哦”了一声,迟疑问道:“越先生,你说这样的事给我听,不要紧吧?”
越谦尘可能不知怎么接,没应声。
“我是说,这属于青春疼痛期的事吧。”绯缡不好意思地笑,但看得出来,她很想理解。
“有些人,嗯,因为在某种特定的情境下,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说了一件事,事后又后悔得不得了。你要我发誓不说出去吗?”她轻声说道,神情有些紧张,又有些郑重。好像越谦尘马上就要后悔,然后恼羞成怒似的。
越谦尘不由偏转视线,看着茶杯,脸烫起来。
绯缡屏气再等片刻,见他没说下去,便以为故事告一段落了,她很礼貌地不作评价。
“我现在……也算还好吧,”越谦尘沉默了一段时间,突然又开口,再望着她,摇头笑,“回头想,觉得自己挺傻的。”
绯缡等了好几个片刻,听出来似乎是一句总结。她吁了口气,见越谦尘仍好端端地坐着,既不喝茶,也不走。
她想了想,便接了一句:“越先生,结尾了吗?”
“什么?”越谦尘有点怔。
绯缡实在觉得这一顿一卡的讲故事节奏可差劲,可又没有别的话题,便只好顺着这个话题提点道:“好像还差点什么。”
“一般讲这类事,都会感谢那姑娘。”
“……”
“除了回首往事云淡风轻外,一般人还要这样说,”她侧头想了想,清咳一声,“其实真论起来,我还要感谢那个女孩子,幸亏有她当初的无视,我才自此奋发图强,到如今功成名就,我真心地感谢她。”
“我是从故事套路里听来的,很多故事都这样讲的。”她诚恳平实地添了一句。
越谦尘愕然地注视她,片刻后笑道:“她没有这么大的能量,我的努力是为自己。”
“我也是看了很久才看明白……”越谦尘好像自言自语,“人和人之间有气场,哪怕在同一片地方,有些人靠近,总是靠不近,有些人会很融洽,并不是谁的错。”
“哦。”绯缡想想,表示赞同,“很有哲理。哦,越先生喝茶。”
越谦尘告辞离开,走到车边,回头再望,看见绯缡正要跨进门内,此际也回眸望了他一眼。他驻足不动,她也持续扭着头,举止间仿佛有些疑惑。
“越先生,忘了什么吗?”
他吐了一口气,大步转回去。
“晏绯缡。”
“嗯?”绯缡也转过身来,等着听。
越谦尘被她盯着,发现他一紧张就顺手挠头的小动作差点又犯了,不过还好,他没有挠头。
“我想说,我实际上没有功成名就。”
这句话说出来,他忽然觉得他的胸口舒畅了。
绯缡眨了眨眼。“哦……那还有待努力奋斗,”她琢磨着是这个意思吧,遂道,“奋斗是好事。我们大家都要奋斗。”
“晏绯缡,等檀安回来,你能告诉他吗?”越谦尘绽开笑容,“我来过。越谦尘,你知道怎么写我的名字吧?越过的越,谦虚的谦,尘土的尘。”
“越过的越,谦虚的谦,尘土的尘。”绯缡重复道。
“是的。”越谦尘笑道,声音像从胸腔里自动涌出来的,“你告诉他,有一些水葵的数据,我会处理掉。”
“水葵?”
“你记得吗?水葵。”
“水葵怎么了?”
“没怎么,你只要告诉檀安,水葵的数据,没有了。”
“檀安需要水葵的数据?”绯缡奇道,微微蹙眉,“越先生,我不太明白,怕耽误事,你能自己跟他说吗?他上班时如果不方便接视讯,下午茶歇时一定会有空的。”
因为茶歇时,檀安都会走出办公室,和她聊天呢。她可以把这时段让出来。
“好,我自己跟他说水葵的事。”越谦尘颔首。
他走出两步,再次回过头来:“晏绯缡……”
他停了停,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才最妥当。她的眼神耐心地等他拟好词,虽然可以看出来,她很莫名其妙,大概在心底寻思着他怎么还不走。
“你不在的时候,檀安过得很不容易。”越谦尘吸口气,继续道,“现在他好多了,我真替你们高兴。”
“……谢谢。”
“你进去吧,多保重身体。檀安对我有点小意见,你最好等他心情不错的时候再说我来过的事。还有,”他挥挥手,“你问问他,什么时候我可以请你们俩一道吃顿饭?”
绯缡望着越谦尘步履轻快地离去,再想着他来的时候可没有那么轻快,一脸沉凝的,怀的旧也是怪怪的。
原来如此。她忖道。
那天晚上,商檀安给越谦尘拨来视讯。
这是几年里,在非工作时段,他第一次主动联络越谦尘。
“……我知道了。”他黑黝黝的眼睛隔着投影屏望住越谦尘。
两人就这么望了一会儿。商檀安挂了视讯。
越谦尘坐了半晌。
事情没有做过,和做过,终究是不一样的吧。他低低喟叹,起身洗漱睡觉。
从那天起,越谦尘好像觉得解放了自己。他坦然地接受了自己挠头或不挠头的小动作,再也不会事后暗自懊恼分析。偶尔,他也会想到绯缡,坐在桌边茶气袅袅中那种纯净安然的神情,会羞愧一下,怀疑自己是因为她退回到了那样虚静的状态,他才得以和她扯平的。
以前他只要试图回忆她的样子,在脑海中便是她不声不响冷漠的脸,永远微抬下巴。这是他给她拟出的形象,还是她曾经真有过的形象,时日太久,他竟已经分辨不清,但当年的晏绯缡三个字,在他心中真是固着那形象。
她……受了很多磨难。
越谦尘羞愧,觉得自己不够强大,只能在别人的磨难之后,自己才跟着有所开悟。
但无论如何,他终于对自己心平气和了。他慢慢适应着更为开放的自己。
他将祝福她,和他的朋友。
真是太遗憾了,他和檀安原是好朋友,一起熬夜兼职一起吐槽的好朋友,人不可能再找到那个年岁里的朋友。他们也许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番外3 晏青衿的谋面
这天,晏青衿来访。
他在商家空域外,规规矩矩报了姓名。
绯缡刚吃完午餐,准备到中庭大院里继续开工钻研空腔,顿了一顿,点了允许进入。
晏青衿看到车控屏上开放的私家空轨路径,有些意外,犹豫一瞬,驱车前往。
那奶灰色的宅子在绿色的田野里,一条小河蜿蜒流过,像画里的风景。
他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瘦削的脸颊习惯性地绷住。
这片私家地块,说起来,他从来都没有来过。
他来过沃沃平原,他的作业队承揽一些搬运物资的杂活,有时候也会给几个定居点社区分送每季的公民补贴物资,像布料、碗盏、营养剂什么的。所以前些年,他来过沃沃,在几条通勤空轨上也往来过。
那时候,沃沃七七七八户是无人户。但那时候,他也没接近过这里。
算起来,从罗望四年登陆归化,他竟然一次都没有来过这沃沃七七七八地块。
新一季的作业计划下来了。他的作业队,下一季不在社区搬运的清单中,转去建筑搬运。
队员们有高兴的,有骂骂咧咧的。高兴的人觉得建筑搬运至少多一点辛苦津贴,干得好,说不定对队伍等级有抬升作用,毕竟社区普通日用品的搬运是搬运的活计里最没风险最没技术的,而骂的人,多是队里的老油子,喜欢轻松混日子的人。
两派意见吵吵嚷嚷,其实,无论是社区搬运还是建筑搬运,搬运都是工程策援部里最低级的作业,也没什么可讨论的。
晏青衿觉得,建筑搬运去定了,他的作业队应该不会再回社区搬运的清单了。事实上,从上一季开始,他的作业队就挨不着那些分甲守土制的定居点了,经常去的是分邑集居制的那些单丁定居点。
所以,沃沃这地方,不会再来作业了。
晏青衿很清楚这点。
他按照指示,将车降落到奶灰色大宅的门前草坪上。
过一会儿,一个机器人走出来,候立在门边。
再一会儿,一个女子从里面走出。
“晏先生……有什么事吗?”绯缡站在台阶上,望向下方的人。
“没有什么事,正好经过沃沃……听说商夫人回来了。”晏青衿没有很靠近,站在车边望着绯缡。
“是的。”
“本来想拜访商督长,他不在家?”
“他不在家。”
“哦。那我就走了。”晏青衿稍默,转身待要上车,又停住,转回头来,“商夫人,听说好多人来探望的时候,都会讲一些有趣的事给商夫人听,让你熟悉前些年我们罗望的发展。我没有有趣的见闻,而且我想,商夫人对于你不在的几年里,罗望各事各物发展得怎么样,应该有大概了解了。不过既然上门来见商夫人,我也说一个故事吧。”
“……你说。”绯缡点点头,走下了台阶。这么远,听故事不方便呢。
晏青衿有点惊异,一直瞅着她,绷紧的脸上更添戒备,却见绯缡在他面前五六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他等了片刻,才慢慢开腔:“有一家人,生了两兄弟。”
绯缡的神情一点儿都没有变化,晏青衿又是意外又是疑惑。绯缡的状态在传言里成谜,晏青衿也不确定她是全好了还是失忆了一部分。他连望她几眼,才又说下去。
“弟弟挺好,结婚生子,什么都很顺。哥哥运道差,没结婚就死了,不过在外面留下了两个孩子。弟弟的女儿从小锦衣玉食,哥哥的孩子就过着野孩子的生活。后来他们争财产,你说他们谁对?”
“这故事已经没有新意,在摩邙的八卦论坛中,这种故事都排不上号。”
“你,”晏青衿的眸光骤然一缩,沉默地打量她半晌,低沉着声音道,“既然讲了,还是讲完吧。”
“那你继续。”
“说到弟弟的女儿和哥哥的孩子争财产,你说他们谁对?”
“……各有立场,有什么可说的。”
“是,各有立场。你的意思说,哥哥的孩子有资格有权利要自己的那一份?”
“你这意思,莫非哥哥的孩子没要到?”绯缡淡声问。
晏青衿默默地又望了她很久,才道:“假设你是哥哥的孩子,你还有一个妹妹,你们没有父亲,没有母亲,只有相依为命,你恨那个不负责任的父亲,也没打算和他家有什么关系,但为了和妹妹活着,你会不会把好好的名字换成和父亲一个姓,然后去争回自己和妹妹的份额?”
“想争就争,不是各有立场吗?但你想表达什么呢?”
“我想说,假设我是弟弟的女儿,”晏青衿垂眸到地上,“我也会想尽办法不让突然冒出的亲戚来分家产。”
绯缡半晌呵呵笑出来。“故事讲完了?”
晏青衿抿住唇。
绯缡望着他那沉郁的五官,撇移视线:“你浪费了我的时间。下次不要再来了。”她转身回去。
晏青衿的车子驶出沃沃,转了一个弯,飞向陆八区和陆九区的交界地方。那里的海岸线和陆七区的西缘沙漠相连,属于整个泛大陆最蛮荒的地方之一。
因为完全没有建立人类定居点的可能,这片区域只有观察站的值守人员和相关项目人员才会过来。晏青衿凭工程策援部作业队长的身份验证,通报过观察站系统后,径直往海边飞。
一幢简易的工程屋搭在沙滩的潮线上。晏青衿下降时,看到屋里转出一个人,向他的车子挥手。
“你怎么来了?”俞白走向他。
“今天轮休,随便逛逛。”晏青衿停好车,朝工程屋看去,“人呢?”
“我队也轮休,人都回去洗刷了。”俞白引路道,“就外面坐吧,我给你拿个凳子出来,里面杂物太多。”
“那你怎么不回去?”
“总要有人留下来看着东西。”俞白陪晏青衿坐下,“你也是有空,难得轮休,跑我这偏僻地儿溜达。”
晏青衿眯起眼,看向前方的大海,海水无边无际,风里的阳光都带着一股荒古寂凉的味道。“这里还要干多久?你们队下一季拨到哪个作业大类?”
“没变。”
没变,那就是仍旧协助驻守在这片区域。
俞白的作业队和晏青衿的作业队在工程策援部的新分类中,从属性质不同。晏青衿的队伍属于搬运类,俞白的队伍则属于定驻类。但他们有一点相同,那就是都是低等级队伍,做的都是基础作业。
俞白带队定驻在陆八和陆九区的交界地,给沙漠里的观察站值守人员运送和看护物资,另外,后勤部在欧利冰海的自建渔场需要追踪沿着海岸线溯游的鱼群,他们也帮着在这段护送一下调研人员。前一阵子,海岛安全部的人要在附近海礁建临时考察站,他们便听候差遣,帮忙运送海礁物资。
俞白基本上住在这片,有时候在沙漠里的观察站下,有时候就在这幢沙滩上的工程屋,很少回南戎野的邑落,除了田里有农活。
他的脸现在看起来晒黑了很多。
“你呢?下一季干嘛呢?”他问道。
“可能要离你近了。”
“嗯?”
“我的队移到建筑搬运里去了。”
“建筑?”俞白想了想,笑道,“也还行。这第五批的人在始临,算算时间,该出窝了吧。等他们分配好工作,实习一段时间,也要迁出来。现在倒是可以着手帮他们把新邑建起来,估计建筑项目确实会多起来。不过,我这儿附近也不能定居,什么建筑项目会到这里来?”
“不是新定居点,听说是要建一个综合集余基地。不知道是陆八区还是陆九区。”
“你都打听清楚了?”俞白瞅瞅晏青衿,“跟建筑部的人,会辛苦一点。但钱多,也挺好的。”
“你倒是和我队里一些人一样说法。”晏青衿随口说着,盯着海面上起伏的一波波轻浪,抿了抿唇,“我无所谓到哪儿。”
俞白起初没说话,过一会儿说道:“哎,正要是个大工程,这片入驻的队伍可能要多起来了,我这队说不定也要被调过去,那咱可能会轮轮班什么的。”
晏青衿的嘴角扯起一道弯,有点笑意。他望着海面说道:“那倒是不错。”
又过片刻,他接着说。
“我今天见过她了。”
俞白一顿,转头瞧了瞧晏青衿,没说话。
“就是我那堂姐。”晏青衿注视着俞白。
“……怎么见的?”
“就这么见的。”晏青衿抿住唇,“到沃沃去见的。”
“……然后呢?”
“说了几句,我就走了。看天色还早,到你这儿来了。”
俞白转过头去,也望向大海,良久。“达布,你想干什么呢?不是都分割清楚了吗?”
“没什么,只是想去看看。都在传,她在养病,我去看看怎么样了。结果……和以前差不多。”
俞白眼睑微抬,仍旧看着大海。“她……和以前差不多?”
“我看差不多。”
“……达布,以后别去找她了,别惹麻烦。”
“我知道。”
俞白出神地望着那一道道卷着沫花的海浪,久久没有再说话。
晏青衿走时,快到车边,忽然冒一句。
“繁子,”他若有所思,“你有没有觉得,我们没有以前那样好了?”
俞白很久才发出声音:“是吗?”
“也许,我们太忙了。”
他没有正面回答,但自己也早知道,他帮晏青衿做完那个下套欺骗的活,他们的友情就差不多耗尽了。
有些人,因为共享一个秘密而开始亲近。有些人,因为共享一个秘密而开始疏远。
晏青衿回到南戎野,夕阳已经落到远处陆七区的第一纵坦拉夫山脉的背后,好像被群山圈拢住了。
他稍微洗漱,换了一件正式的服装。然后准备吃晚餐。
门禁响了。
他一看,把刚拿起的营养剂放下,整了整衣服,昂起胸走到门厅。
“商督长。”
商檀安把车直接停在了他的大门口。
“再去找绯缡,我真的可以让你后悔。”商檀安走进来,将门一抵,直接一把捏住了晏青衿的领口。
晏青衿挣扎了几下,被商檀安又一把推向墙角。
“这是你最后一遍听清楚的机会。你听清楚了吗?”商檀安一个字一个字地对准他说道,手上在用劲。
晏青衿点了点头,猛然间领口处一松,人被甩到一旁。
他趔趄几下,重新站定,平缓了呼吸,骇然地望住商檀安。
他想不到,商檀安竟然是个会动武的人。
商檀安一双眼睛锁住他,外头琼哥更加西沉,却没到点灯的时候,晏青衿也想不到或者腾不出空去打开照明。黄昏的幽光涌动在这短短的门厅廊道中,但比这更冷的,是商檀安眼中的光,罩着晏青衿全身上下,竟然让他一时不敢妄动。
差距竟然这么大了么,晏青衿怔然,也暗叹。
他一直认为,对面的人出身比他也好不了多少,即使取得再大的成就,似乎谈到原点,也能相提并论。但这些年过去,别的不论,就单单论方才的拳脚武法,就这最直接的两下,竟让他终于体会到了实在的差距。
“再到绯缡面前招摇,我直接把你拖到指挥部门口暴打。”商檀安紧盯着他,沉沉道:“而这是最基本的,你可以试试。”
晏青衿低眸半晌,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今天去,本来没想到她会见我。我只是去……叩见你们家门禁,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的。我……想通过这种方式见你,和你谈一谈。”
“谈什么?”商檀安冷冷问道。
“丝丝的事。”晏青衿抬头说道,“我知道你们得势了,以后给我们的日子未必好过。但你们想做什么,冲着我来。我一个人承担,放过丝丝吧。”
“什么叫放过,什么叫你们,绯缡回来还在休养,你说话又要绕上她,你这种恶心的伎俩给我收起来,堂堂正正说话你不会?”商檀安怒火中烧地踏上前。
晏青衿退后一步,立定,摒着脸道:“你放过丝丝吧。”
“我睬都不睬你那妹妹,你们兄妹俩栽什么赃?”
晏青衿咬咬唇,低声道:“有人向你问过那录屏资料的事,对吗?”
“什么录屏资料?”
“罗望五年,丝丝被请到你家去的那录屏。”晏青衿抬起头,望着商檀安,“有人来问过你吗?”
“我当年已经为你们说过情,你们见好就收,你以为我还会搭理这些陈年旧账?”
晏青衿的脸色有些灰暗。
绯缡病退联盟后,商檀安在重大节庆活动中总是默默孤身一人,不知怎地,便有些流言,有些猜测,似是指向当年绯缡对晏青丝的投诉案。
流言还将商檀安和晏青丝扯在了一起。
商檀安从未回应,从未解释。
晏青丝那些年前途好,经常组织大型活动,人也越来越美丽,气质典雅,谈吐间益发有魅力,对她倾心者不在少数。她矜持而有礼,那些平头百姓才来新世界开拓事业的受召者,在她面前都会自惭形秽,只有护卫军那些清贵而英武的指挥官,才有勇气与如此佳人一探心意。
早年,传闻有工程策援部总教习谢西亭这样的指挥官倾慕,被双方都否认过,也就不了了之,后来时光如梭,第二第三军团的人相继襄助罗望建设事业,与她在工作中交往机会多,自然也不乏人真心欣赏。
只是这些人也是人中英杰,身居高位,耳目聪慧,或许听到流言,有些顾虑吧,竟至裹足不前。
其中有一位,原第一军团指挥官,李姓,入编时与彭逢同阶,他们都继蕲长恭顾格等人出守外定居点时,纷纷接管通桥防务,后又相继配为早期三大人类定居点的防务长副手。
这位指挥官曾为方烈手下,与晏青丝最初相识在荣欣的小花嫂家里,那是一场游园会,也是一场单身姑娘们与护卫军官兵的非正规相亲会,李指挥官一见倾心,多年难忘。
只是相识不久,便闻袍泽谢西亭似乎与晏青丝甚是相得,又兼谢西亭与晏青丝相识更早,人家同胞兄长受谢西亭指点,指挥官便将爱慕之意敛住。
几年过去,李姓指挥官因在贝塔星任务中多次表现出色,又往上擢升,重回始临高地成为高地总防务副官,也就是蕲长恭的副手,全面负责第三军团第四军团士兵的归化训练。现在罗望十年,更是在始临木拉拉大营堡镀金后,重出始临,执掌一个新定居点的戍卫事务,为正防长。
当时罗望七年,李姓指挥官经常随蕲长恭去圆屋开会,又见从联盟授勋归来的晏青丝,佳人言谈晏晏,时不时碰面,最幸运的是仍是单身,指挥官爱意难平,很快暗示表白。晏青丝虽未回应,但也没有冷脸相待,指挥官便当作考验,正待全力表现,慢慢却听闻流言。
指挥官忍耐不住,自己打听到一些晏家纠葛,也通过某种渠道看到了晏青丝到商家的录屏,他与商檀安相识,却只是机甲训练中相识的交情,最后找了方烈和顾格引荐,亲自来问。
当年绯缡下落不明,商檀安日渐沉默,他盯着李指挥官,一句话也没说,独自离去。
商檀安从来没有为流言自辩过,他没有说过一个字。他只是没日没夜地沉浸在罗机的研制中。
第二军团晋升很快的指挥官王端,与晏青衿晏青丝兄妹同舰登陆,对晏青丝也格外欣赏。晏青丝总是人群中最出挑的那个姑娘,最难得的是她似乎自己不知道这点,对人谦和,与其他女孩相处毫无矫娇之气。
可惜,到了罗望,归化训练安排得紧凑,又各有工作系统,等闲不得见面。
晏青丝在组织部发展得十分好,王端有第一军团人的光辉挡在前,初期不过跟着学习而已。
罗望六年,晏青丝成为第二军团中入选先进的百人代表之一,王端虽然趁此机会接替蕲长恭,获得了一个真正总揽始临防卫的锻炼机会,但一别经年,先进代表团授勋回来,王端终究又退居蕲长恭等人之后,这份好感也就断断续续,没有表露出来。
绯缡失踪的事传回罗望,整件事迁延许久,王端也一直与会,后期晏青丝为打听绯缡的真实情况,曾多次接触过王端。
王端也很矛盾,他也见过那录屏,当年调查组和征召署的人连绯缡的遗言都翻,谁没有看过那录屏呢?谁都知道商檀安从贝塔星回来才不过一晚,第二天就为晏青丝在调解庭上说情,绯缡撤诉、离婚、独居,乃至最后发病,引发了一连串的事情。
王端是和商檀安同返联盟去接绯缡的人,一路上除开登巴蒙特庄那段,他与商檀安同出同进,同吃同睡。他既有自己的使命任务,又在绯缡一事上似乎总得背点责任,还似乎和晏青丝有些交情,他其实与商檀安两人同行在路上的时候,也数度想问商檀安为什么要帮晏青丝。只是话到嘴边,不大方便问。要知道,他与商檀安的同行,本来就有点尴尬。
及至到了登巴星,商檀安去往蒙特庄,他留守航空港,最后到首都星佛恩约翰医院,被那群医疗专家排挤出去,只好日日守在治疗室外面,他亲眼看着商檀安躺进那联结仓,守到商檀安被医生叫出来,凑上前去看一眼人被浸得怎么样了,再亲眼看着人躺回去。
其后商檀安受邀带绯缡回转东临母校,交流机甲研究趋势,他一路也随行,只是绯缡不知道而已。
所以当他们都顺利回归罗望,商檀安和绯缡结束落地缓冲,在始临医院外,商檀安向他点了点头,绯缡则一脸不熟感,他微微一笑,便走了。
他已经很熟他们夫妻俩,说起来他们重新注册结成连理时,他是唯一一个见证的罗望本星人,虽然他在很角落的角落里。那些征召署的大佬站满注册厅。
他们三人踏上返程星舰的一刻,关于绯缡回摩邙探亲期间失踪的卷宗也正式封存。她失感,失忆,迷路,自己找到首都星征召署隔壁的医院治好了病,又夫妻双双回罗望,事件就是这样。
王端陪着夫妻俩走了一路,没有再问商檀安那个录屏的事。他回到罗望,即被升迁,如今在始临统领带训第五军团新到的士兵,将于年终向指挥部作汇报表演。
晏青丝这段日子又寻机来向他打探绯缡的情况,不过,执行任务的人都知道,任务情况只能反馈给上级,不能随便向生人熟人泄露。所以,他委婉地拒绝了晏青丝。
晏青丝,依然是个能让很多人一见就心神荡漾的美丽姑娘。只是,现在第二军团也算老人了,在第三军团第四军团人的眼中,尤其在今年新到的第五军团人的眼中,第二军团和第一军团也能比肩,都是比他们更早来罗望的老人。
身为哥哥的晏青衿,其实已经敏锐地察觉,晏青丝作为未婚姑娘,主持一届又一届相亲活动的尴尬。
而这,就是晏青衿想见商檀安的目的。
“商督长,”他站在门厅越来越暗的廊道中,垂眸望着自己的地板,“我知道,你不想再谈过去的事,我也不想再谈。确实,是时候让大家各过各的日子了,你们现在生活……幸福,我们既不是亲戚,也不是朋友,我以后不会打扰你们,但是我有一个请求。”
晏青衿抿着唇,抬眸看向商檀安:“如果有人向商督长询问当年丝丝的录屏,还请商督长解释一下,这是误会。”
“我记得,当年在调解庭,我已经为你们解释过。”商檀安冷冷道。
“是的,”晏青衿咬牙点头,“商督长,我们明人不说暗话,你或许也了解,后来有一些不好的传闻,影响到了丝丝,也影响到了商督长你的清誉。现在……她回来了,商督长你也不想节外生枝,让你夫人再听到那些闲话吧?”
“谁在说闲话?”
“闲话,谁能讲得清是谁说的,他们从来不会向本人求证。”晏青衿低声哼着,瞥见商檀安微带嘲讽的表情,一怔,刹住了声,视线下意识地调转到一旁的墙壁上。
但只过一会儿,他便重新转过脸来。
“商督长,我知道当年你或许没有精力管这些,也或许你信奉清者自清,所以你听之任之,”晏青衿将听之任之说得很重,但他完全看不出商檀安的表情变化,他抿了抿,说得很快,“但现在,你们想安稳生活,我们也想。所以,如果有人向你问起那个录屏,请你明确澄清一下,这是误会。”
商檀安看了看晏青衿:“谁会来问我?”
“……”晏青衿一噎。
商檀安摇了摇头。
“晏青衿,在你眼里,你认为自己只有苦难,你看不到别人的悲欢,你看别人,都只有失势和得势,失利和得利,是否有机会让你踩踏,是否有机会让你利用。你很可悲。”商檀安一字一字地吐着声。
“你妹妹,爱她的人自己找方法去相信她,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和绯缡正安居乐业,这时候,如果还有人来问我当年如何,你觉得,他本身对你妹妹抱有一种怎样的态度呢?你还需要这么紧张?”
晏青衿脸色一白。
“你表达了你想安稳生活的期望,这点是我想听的,我会拭目以待。”商檀安转过身去,丢下一句警告,“以后想见我,再兜转到绯缡面前去,指挥部大门在等着你。或许你想换个场地,全罗望你指一块,我都可以满足你。”
晏青衿站在门厅内,看到商檀安径直走出去,大门砰地合上,黄昏的灰冷空气漫进来。
他忽地醒悟过来,这一面,费心思兜转谋来,其实真的没必要。
是啊,即便真有王端之类的人去向商檀安打听当年,商檀安又怎么会因为要害丝丝,而故意把他自己和丝丝联系在一起,让人误会着,然后伤到那个人一分一毫?
若真有那等闲话重提,他这次一定会雷厉风行刹住。今时已不同往日。
他想着想着,忽然再发现,自己竟是希望他们俩就这么好着,不要再有波折。
当晏青丝告诉他,商檀安在罗望法务司正式撤销了对绯缡的上诉,也撤销了离婚调解申请。他们俩的结婚日期记录的是新近的日期,而他们俩也实实在在地再结婚了。晏青衿竟然感觉到很松快。
可能商檀安和晏绯缡重新结婚这件事上,最高兴的人就是他和他妹妹。
讽刺吗,他也觉得有点。当年他使尽脑汁要证明他们俩的婚姻是假的,现在他比任何人都高兴他们真的结婚了。
沃沃田野上的每一株小苗叶尖都收尽了琼哥的余晖,望出去,一片霭灰色,好像炊烟都扑上去缭绕了。
绯缡站在门外廊灯下。空腔走不了大门,从自己的炮楼后面沿院墙绕过来,陪她站着。商晏觉得空腔抢了它的位置,一蹦蹦到前头圆冠树下去等。
不一会儿,夜空中飞来一点光亮。商晏从圆冠树下追来。
“绯缡。”商檀安下了车,看见绯缡笑嫣嫣迎过来,立即一把抱住了她。
空腔和商晏立即都退了,回去各干各的活。
“怎么今天回家晚了?”
“嗯。”商檀安觉得,自己家的夜空都是美的,草坪都是清香的,绯缡的发丝也是。
“等我吃饭啊?”他吐出一口气,笑着揪揪绯缡的脸颊。
“啊,如果你也有个像你这样的人管着你的吃喝,你也不敢不等。”
商檀安忍俊不住,揽着绯缡往家走。
“檀安,今天晏青衿来过了,说要拜访你。”
商檀安侧头,见绯缡转述的样子,像一只勤快又精确的小喇叭。
“我知道了,他已经见着我了。”
“什么事?”绯缡问道。
“没什么事,他和我确认,大家都想安稳过日子。”
绯缡挑挑眉,还没来得及发表观点,就被商檀安揉着头发:“别理他,我们吃饭去。”
中庭大院被商晏点亮了两排墙根的光带,亮度也正好,像天上的星星提前栽到了院里,密密麻麻地闪烁。
商檀安不禁一呆,连忙问道:“今天……什么日子?”
“没什么日子,啊,前面给空腔讲人类的仪式感,商晏说它有模板,给空腔观摩一下。”
商檀安再侧头去瞧绯缡,她那如实叙述的模样,让他不知怎地,觉得特别好笑。
“把我吓着了。”他捂住胸口,低声咕哝着揽紧她。
番外4 舞台
商晏记得,空腔开始出去浪,是在始临医院的春远照院长又来过之后。
那天晚上,先生下班回家,春远照和先生一起来的。
春远照给夫人带来了一些礼物,喝了它奉上的茶,没留下用晚饭,就走了。
商晏听见春远照说:“晏姐,你的居家休养期可以结束了。趁春光还好,到处去看看吧。我们罗望添了好些景点,供大家休闲去的。这段时间景色都很美。”
“要是去陆七区,”春远照转头对商檀安交代,“危险的地方暂时不要带晏姐去参观。”
“晏姐,要是来始临,逛累了可以来医院喝杯茶。”
这话说的,商晏暗中嘀咕着给春远照准备了一堆瓜果回礼。商檀安回罗望后,给它做了一番升级,顺带把它的情商也提了提。商晏发现,有些人类的情商似乎还比不上它呢。
它紧紧跟随主人夫妻俩将春远照送出,听见先生揽着夫人转进家门时漏了一句:“空腔的特许证看到了吗?”
“看到了。”
第二天一早,商檀安和绯缡手拉手出门。“我们晚上一起回来,你自己看家。”
商晏哎哎地点头,一转头,嚯,空腔那大家伙头上顶一坨五彩光,跟通勤车的提示标灯一样,是要干啥。
连先生都在笑。
夫人鼓起脸颊:“它要走空轨,如果有会车,我给别人提个醒,它跟车一样。”
“好好,蛮好看的。”先生立即放弃了审美立场,夸起了空腔。
空腔越过商晏,侧转回来,大脑袋低下来:“大管家,再见。”
喂喂喂,它怎么也跟先生和夫人一起走?
商晏羡慕地望着那大家伙嗖地飞起来,跟在主人的车后面,窜上了天空。
啊,那家伙的顶灯是多么地不合时宜,晨曦已经推开了,天空青亮青亮的,那些五彩指示光根本用不着啦。
根据征召署的时间安排,绯缡还有三个月的假日。商檀安早就申请好,从今天开始,带她上班。等到了周末或者月末休息日,他再陪她去春远照说的那些景点游玩。
这是他带绯缡去上班的第一天。一路上他比绯缡还兴奋,事无巨细交代着她,大意是叫她就在他的办公区转悠,等他叫吃饭,他开会时顾不了陪她,那她就自己休息着,先别忙着想到处兜。
他还时不时地从车控屏上观望空腔的飞行表现。
绯缡都答应得好好的,也没怎么操心跟在车后的空腔怎么飞。这纯属赶路,空腔完全可以自己驾驭,在家里的田野上都飞过千百遍了呢,现在无非更高更远一些而已。
从沃沃平原的晨曦里,空腔跟着车子走出商家的私家空轨,攀爬上沃沃的通勤空轨。
那一刻,沃沃卡衣贝的戍卫营地、去往陆七区的设置路线上的各区护卫巡逻队、通桥要塞的全球空轨监测网络,都同时新增了空腔这个名字,标识为个人陪伴机,序号为01。
它既不是通勤车、野地车、海神战车,也不是执行作业的特种机器人、辅卫、罗机。
它是空腔,一个从登巴来的新机种。现在还说不清能干啥,但飞行数据出来,表明它单飞能力还不错。
这时候,默默地盯着空腔的飞行标识的所有人都想不到,没过几年,个人陪伴机成为了小青青那帮小家伙们的出行卫士,只要他们安排一个野外出游,一路上全是一溜儿的个人陪伴机的标识号,当然那是友情改良过的。
空腔留在个人陪伴机的序列里,时间很短,不过,它以后被挪出这个序列,也还占着01的流水号。
空腔在登巴被注册成绯缡的个人陪伴机,现在又特许取得了罗望星上第一张陪伴机行走证,那表示,只要它的主控人有场所的自由出入资格,空腔也就有……嗯,基本上这样,有几项例外。
比如圆屋指挥部,比如始临医院,比如小青青育儿园,又比如陆七区的中控大楼,都是例外。这些地方因为规矩严苛,禁入很多机器。
圆屋只准进圆屋的辅卫,始临医院只准进医护机器人,小青青只要小青青自己的保育机器人,陆七区冠法亚山脉最高峰上的中控大楼,现在可以称为中控山,从中腰办公区以上,杜绝除行政服务机器人之外的所有机型。
刚开始的几天,商晏以为空腔在外头多浪呢,其实并没有,空腔一到中控山的山腰,就被寄存了。
绯缡跟着商檀安上班,她是个极能安静下来的人,在他办公室的休息区看蓝天白云的风光,读读星报,吃吃茶点。
以前商檀安对中控大楼的茶点不怎么积极,现在他的助理机器人每趟茶歇都不会错过叫餐厅送。
绯缡这一吃,就把中控山餐厅的小食吃了个遍。有一天,她点评道:“这个吃过了。”
开始重样了。
商檀安就笑。他的工作很忙,整天大小会议不断,能回休息区陪她的时间甚少,恐她几天都待在峰顶,生出闷来,遂就想了想,叫过助理机器人,让机器人带着绯缡下山去逛逛。
绯缡出了中控大楼,领出了空腔,开始闲逛。
山脚下遍布训练场,罗望所有的机型几乎都在这里看到。绯缡经过每个训练场时,会停下来瞧一番热闹。
她和助理机器人身量适中,在鸟语花香的林边儿一站,倒也还好,只是空腔是高个子,有时候人家好端端地训练着,一回头,就见一个大家伙憨乎乎地挤在一大丛树中,脑袋方方正正,突出了树梢顶,不错眼地瞅着他们。
空腔招人稀罕。
会招一些人来打招呼,多是第一军团那些指挥官。彭逢、文奇、熊美、徐进才……好多人即便训练不能脱身,也会给绯缡发条信息:“晏姐,你好。”
离谱的是,他们似乎都知道绯缡在中控山专吃茶点来着,要是恰遇到茶点供应时候,见她在外头,没来得及回中控山,就还会用自己的份额要一份,送给绯缡,说是请她品尝训练场周边小餐厅的口味。
绯缡眼瞅着就要把半边陆七区的大小餐厅都尝过了。
她溜达得越来越远。商檀安有时候有空了,回来陪她茶歇,人却不见,但他实在也叫不着她,一时半会儿叫不回来。
眼前的训练场十分大。两侧山峰林立,琼哥照得什么都是明晃晃的,来自太义海和西缘沙漠的暖气流翻山沉降,降到这片谷地,催得遍地山树花开。
绯缡才捡了一处树下阴凉,安顿好观摩位置,身后空腔扑簌簌地拨着树叶,也寻了一处空档安顿它自己。没多久,一架在训练场半空盘旋的罗机飞到了跟前。
绯缡寻思着是哪位熟人,她怪不好意思的,又害人过来打招呼,打断人家训练节奏,其实熟人们不必特意这样的……噢,是蕲长恭啊。
多少年未见,前几月刚落地罗望时,他以防长的身份透过星舰通知屏,念了一段给所有人的落地欢迎词,绯缡还记得的。
“晏……姐,你好。”
“你好,蕲……哥。”绯缡露出微笑。老军团人都这么哥姐地称呼,她也随大流。
蕲长恭微顿,脸上的笑容更大。“来逛?”
“是的,影响你们了吗?我马上走。”
“别客气啊。”蕲长恭的态度很热情,说话也爽快,“我在给人带训,常规训练,正好到中场休息了。这是我的罗机,风鸣剑。”
绯缡瞅了瞅,赞道:“以前见过,好像更漂亮了。”
蕲长恭又是一愣,他自己转个念,倒是回忆起绯缡确实见过,以前罗机到本庞海拂雅海湾有个行走训练,她帮着做岸上后勤支持。那是罗望五年的事了。
“你记得……大好了?”
“嗯,差不多。”绯缡点头。
“那实在太好了。”蕲长恭笑起来,十分真诚地望过来,“祝愿你以后无病无灾,健康快乐。啊,我还没当面恭喜你和商督长喜结连理,现在要说一声恭喜。”
“谢谢。”
蕲长恭望向绯缡身后的空腔:“你做的?”
“是的,见丑了。”
“能打吗?”
“嗯?”
“看见那里的机器人了吗?”蕲长恭指向训练场,“那些是陪罗机训练的训练机,要不要打一场?”
训练场上,分立着两种机型。一种高大威猛,像风鸣剑一样的罗机,大约有十来台。另一边则是密密麻麻一大堆,看样子和普通的机器人差不多,但在刚刚的训练尾段,五六台七八台地盯准一台罗机,上下翻飞,踢打啄咬,凶狠得厉害。
“让空腔去玩玩,你在旁边看。同意的话,我跟你家商督长说一声。机器切磋,对人没有危害的。”
“不用说,同意。”绯缡绽开笑,答应得飞快。“他在工作,不用说。”
空腔扑簌扑簌扒开树丛,对着蕲长恭叉手弯腰:“谨遵长官吩咐。”
蕲长恭瞅瞅这一人一机,正都含笑等着他领过去,他暗中思忖,病好了,对性情还是略有影响,好说话多了。
小时候也曾蕲哥哥地叫了几天,再碰面讽他长工,现在找着真正给她管一辈子的长工了,总算客气叫他蕲哥。
时光倥偬……挺好。
这些天,他不少同僚旧部都在好奇她带来的这大家伙,但都不好过于打探。今日不巧碰着面,他也挺好奇的。
蕲长恭这一领,也没想到他从此领出了陆七区训练场上的一个客卿。
“陪练机器人和空腔玩的时候,万一不小心发生损毁,怎么赔?”空腔上场前,绯缡问道。
蕲长恭愣了愣,他从来不管这等事的,陪练机器人坏了,自有后勤服务团队换上来新的,哪需要赔?
“不用赔。”蕲长恭这么答道,心里不由想到他俩一段公案,观绯缡表情,也看不出她是否从商檀安那里知道了当年他的操作,只觉还是一顿尴尬。“要是空腔打坏了陪练机器人,算我的。”他包揽道。
绯缡微微一笑,也没说什么。
这一场,空腔比较蓄敛,小机器人都是一个一个上来玩的,它没使出登巴业务会上打蛮架的模样,只是游斗几番,挨个把陪练机器人都敲上一记就停住。
蕲长恭也生怕打坏绯缡的陪伴机。听说都是拼装的,他消息也灵通,知道她在登巴颇过了一段苦日子,那估计是她自小到大都想不出来的苦日子,所以给陪练机器人设置的是最低一档难度。他只是听闻她在各训练场都巴望许久了,远观有啥意思?邀来这样体验一番,聊表好客之意。
这天,大家都挺高兴。
绯缡没明确赔偿问题前,她才不让空腔使劲儿呢。下场松动松动可以,不能给商檀安添出开支的。
商晏有时候去空腔的炮楼窜门,带一句问,见着红果了没有?和红果打架了没有?
见着了红果哥,没打架。空腔摇头,先生不给打。
商晏嗤一声,红果摆谱,摆到自家人头上了。
那你干嘛去了。
跟在祖祖后面走,有时候有人邀请,祖祖就让我去和那边的陪练机器人友好互动。
嘁。商晏简直瞧不上,大老远去干嘛,还不如找它,它曾是先生的陪练机。
绯缡随着商檀安上班点卯,在陆七区过了一段悠闲日子,假期过了一多半。
凤花儿和华婧等人又来探望时,说起收播节。
罗望的节庆名目越发多了,历法部节事司每年都要讨论新增一两个法定节日。收播节是在绯缡走后新添的,列于征乡节之后,八月里的最后一个周末,那时几大定居点陆续进入夏收秋播之间的农闲。
这个收播节,寓意美好,罗望人辛勤劳动,物产丰饶,欣欣向荣。每年这个节日里,都会有盛大的文艺演出。
另外,八月正好还对应着罗望历史另一个重大事件。罗望五年的八月,第一个罗望本土宝宝出生。虽然没有为宝宝专门立一个节日,但是每年到了八月,指挥部都会给小青青育儿园下拨活动经费,华婧和方司徒就带着小青青的小家伙们排练节目,开始是育儿园单独搞亲子联欢,后来就并到收播节,向全球汇报表演。
所以收播节的重要性已经和开年节、征乡节一样了。并且,没有开年节那样让人充满厚重的使命感,也没有征乡节那样总带着深沉的思乡情绪,八月的收播节只有全心全意地欢腾。
“绯缡,你报一个嘛。”凤花儿怂恿道,“我们几家小孩都去表演的,让他们也看看绯缡姨姨的表演嘛。演得好不好,都有奖品的,要是公认的前十名,奖品更丰厚了。”
华婧也鼓励,还给绯缡看前两年的节目回放呢。
她们是想让绯缡加深融入罗望,他们征召人的家园。
凤花儿还偷偷鼓动商檀安:“商哥,你让绯缡去报名嘛,你也去,你们手拉手去台上唱一个,你老是把她藏着,怎么行。绯缡后头就要上班的,你看几批新人都对她不熟,你让大家都认识认识她嘛。”
晚上,凤花儿等人走后,两人睡前说话。
“缡缡,你想去吗?”
绯缡靠在檀安的胸前,忽然莫名其妙地轻喃:“檀安,我很幸福,真的,我每一天都感到很幸福。”
商檀安错愕不及,随后搂紧绯缡:“我也是。”
绯缡自己也说不清怎么会有这种感悟,但这种感悟是真真切切的,她抬手轻轻地摸着商檀安的头发,现在他的头发已经恢复成黑色了,但当她想起他白头发的样子,就觉得会心疼。
也许经过的磨难太多,现在每一天,无论是平淡的,还是有些事情忙碌着的,她都觉得非常非常值得珍爱。
罗望五年的八月,他们离婚,都不太好过。这之后的收播节,别人欢庆着,他不知怎么过的呢。
在浣己河北岸的树屋里,他俩对坐聊天,每每看他开心介绍他的藏酒,她仍能从他熟稔的动作中,看出曾经独自捱过的悲苦。
“我去。”她笑道,“我想去。”
她要去报个节目,挣个奖品回来,送给他。
就像他当年挣了奖品,送给她一样。
绯缡不跟檀安去上班了,她要排练节目。
她开始了独立行动,有时候她还带空腔去荣欣找凤花儿,去北戎野找华婧,咨询些节目细节。
商檀安很快意识到,前期他过度紧张,绯缡却相当从容,想通这层,他便每天和绯缡高高兴兴地在家门口吻别,晚上再高高兴兴地回家来,只等着她的节目。
罗望十年,八月末,绯缡站在舞台上。
大幕拉开。
她穿着一身深红袖箭衣,她那个笨拙且巨大的陪伴机器人,空腔,并排站在她身旁。
音乐响起来,鼓点带着固定的节奏狠狠地震起来。
绯缡和空腔用右脚轻轻点地,踏着节拍。
一分钟……她和它仍在踏节拍。
看的人起先新鲜等着,带表演机器人上台伴舞的,虽不多但也不是没有。这位是一个人在台上,带个机器人添点热闹,没毛病。
只是略略稀罕的是,别人带的表演机器人都是真人大小,这位一带带这么大个。
在场观众有一些早就知道空腔,见过空腔,不过今天空腔也让他们意外,它被涂成全黑色,看起来越发威武了。
有一些观众,尤其是后面几批的归化者,还不知道空腔,开始以为舞台上带来了罗机,惊喜莫名,再一看节目单介绍,原来是一台陪伴机器人。
等这些观众对舞台亮相的想法都在心头飘过,绯缡和空腔还在踏着节拍。
两分钟了……好吧,表演者大概没其他花巧了。
这是可以包容和理解的,因为好多节目都是节目组的人四处拉人头,为了烘托欢乐气氛,拉拽进来的。
那台上的舞者,和巨大的机器人一样,目视前方,笑容没有,只是实实在在踏节拍,有种被迫认真完成分派任务的感觉。好吧,看起来责任感很强的。
三分三十六秒,这简直是太长的前奏了。每个节目的表演时间只有六分钟而已。
台上的绯缡和空腔依旧一下一下踏节拍,甚至连上身都没有轻微摇动的迹象。绯缡还好,总是女子,形象柔美,以脚点地也甚是轻巧,那机器人却笨头笨脑,顶着一声英武黑,却总漏出憨气,每次抬着脚落下,就跟跺地似的。
实时的现场分一般般,这现场分不用观众费心评,卫生教育部协同始临医院设了现场情绪感染指标,能看到舞台的感染力。
宣传部出来的艺术评委们风仪好,见表演时间过半了,现场分还不太过得去,仍耐心地等着节拍过去。
台下观众却有些看得耐不住笑起来,总算没嘘。
但也有观众,却慢慢定睛比较着绯缡和空腔,他们一高一矮,一粗壮一纤巧,外形迥异,但每个关节的带动,却是一模一样的。
三分四十秒,音乐开始高亢,就像终于走上缓坡。鼓点密集起来。
绯缡和空腔踏的节拍加快。
其实一直在不动声色地加快,但起初他们只是在优哉游哉的基础上加快一点儿,观众并不觉得速度有多明显的改变,现在却是在已经很快的基础上更快,人们的心脏不由自主地跟着快跳,感觉快得马上就要跳出胸腔。
节奏越来越狂野,绯缡和空腔依然准确无误地踏住每一声鼓点,而他们的脸上,表情一直没有改变,简直让人受不了的云淡风轻。
鼓点忽然卡住,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绯缡和空腔也顿住,直通通地看着台下虚空。
观众很愕然,难道就这样结束了?但……好吧,等了有两三秒,有一个角落就拍起手来。
随后,更多的掌声稀里哗啦地跟上。
却见绯缡和空腔忽然伸手一指,点向掌声响起的方位,双双横跨出那只一直没有移动过的左脚。
掌声措手不及,更稀里哗啦了,有些拍到一半停住,有些没及时反应过来,又习惯性地拍了几下。
但没有人关注掌声了,连鼓掌的人自己都不关注了。转变,让他们盯紧台上。
画面突然灵动,非常非常灵动。
绯缡翘起唇角,笑容调皮又明媚,倒退着走到舞台中部。她的肢体动作一点都不绵软,轻矫得就像山中出来狩猎的精灵,正退回森林深处。
空腔紧随着她,完全是忠诚的卫士。
没有音乐,音乐就是他们踏在舞台地板上的响声,让人忍不住自己去抓听他们的节拍,想知道他们的意图,每一步都恍如怦然心动。
绯缡退回,站定,转眸向空腔一笑。
舞台下方突起一片惊喜的咦声,那憨粗的机器人竟然开始了自己的舞步。
它和绯缡配合绝妙,她向左摇,它向右摇,不知谁在逗谁。她欢快地旋舞,它老老实实地绕着,然后矮身探出长胳膊,像个好好先生一样躬腰,让绯缡直接跳上了它的掌心。
它沉肩起身,绯缡如蜻蜓点水般踏上它的仿生胳膊,站在它肩上。
没等观众叫出来,绯缡却像坐滑滑梯一样,从空腔肩膀上滑下。空腔的手掌仍在半空,她毫不在意,腰背后仰,观众的惊呼又要出口,却依然没有机会出口,只见空腔伸手一扶,她灵巧地转过它的手肘,空翻落地。
音乐不知何时又有了。密集得如林中急雨。
舞台中央,绯缡踩着鼓点在机器人的身边腾跃翻飞,空腔永远像个好好先生一样,握住她每一次的踩踏,垫起她每一次弹跳,又在某个瞬间,变回她忠诚的卫士,和她并排前行或后退。
他们看起来所向披靡,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们的突围和欢快。
音乐太短,倏忽变得尖锐,似一把刀运转锋刃,欺向高速运转的齿轮,滋滋地刮过人们的耳膜。
突然,声音停止。
娜莎正跳在空腔肩背上,笑容可掬,一溜烟地再度从机器人的仿生胳膊上滑下。
她轻巧落地,手掌正好滑到机器人掌中,指尖一勾,便牵着机器人,双双张开手臂,向前踏步走来。
仿佛正要拥抱全世界。
没有人见过这样的人机舞蹈。心潮为之澎湃……
咯咯,咯咯……
绯缡可能要比观众还要察觉得早一瞬,她和空腔正走在舞台的最前方,空腔倏然往侧后方一瞧,她当机立断,脖子也转同样的角度,这段是同步节奏啊。
呃……舞台上爬来了一个小小孩,他……怎么上来的?
哇,那小不点儿跌跌撞撞地站直,举起两只藕节般小胳膊,咯咯咯地咧开嘴,朝空腔欢喜地奔来。
绯缡立即和空腔撤到舞台另一边,贴着边缘,简直惊呆了。
至于观众们啥反应,她已经顾不上了。
小家伙无疑是小青青的宝宝,罗望所有的机型都被限制接近小青青的宝宝,除了指定的保育机器人。
绯缡就想和空腔速速避开,但眼瞅着那小家伙也转了一个方向,还是要过来摸空腔的样子。
节目演不下去了。
绯缡不得不抬起手掌,向那小家伙摇一摇。
“宝宝,你是哪一家的啊?”
“咯咯咯……”小短腿还要奔来,有人搭话,他更加欢快了。
“宝宝,你回去吧。”
台下轰然发出笑声。绯缡望向台下,猛然想起喊一声求助:“老师,老师,把宝宝抱下去吧。”
台下笑得更是厉害。绯缡看不清这些乌漆麻黑的观众,她的节目编排时把台下都设定成宇宙背景,现在她只能看见一片一片隐隐约约的轮廓,但她稍稍放心,檀安不知在哪处观看,肯定是听见了的,会帮她去处理,估计一会儿就能来人,把无故捣乱的小家伙提下去了。
“咯咯咯……”
绯缡一转头,大惊失色,那小家伙穿过一半舞台了,还锲而不舍地朝他们这个方向来。
她只好带着空腔再挪,拉开他们和小家伙之间的距离。
那小家伙一怔,然后更加开心地手舞足蹈,有人和他逗乐呢。
绯缡完全处于下风,再游挪,游挪……
她和空腔只敢绕着舞台的四周转圈圈,小家伙东扑一下,西扑一下,牢牢地占据了舞台中央的战略地位。
台下的笑声感觉快要断气了。因为空腔躲着躲着,更是提着脚尖,躲到绯缡身后去了。
“小宝,小宝。”舞台一侧,宝宝刚刚爬上来的地方,出现了一个人头。
绯缡一望,救星来了。
只见华婧穿着大花鸡的衣服,整个人都伏趴着,只露出一个头,压低声,使劲向小家伙招手呼唤。
小家伙回头一瞧,咧开嘴,咯咯咯地跑得更远。
华婧无奈地瞧了绯缡一眼,没办法,她现身出来,弯着腰小跑穿过舞台,去追小家伙。
反正场下全笑翻了。绯缡特可怜地呆立一旁,等着华婧把小不点儿捉走。她感觉完了,完了,连鼓励奖都不能指望了。
华婧捉小孩的经验这时体现出来了,那一身胖花鸡的衣服左右摇摆,几下里堵住了小不点所有的跑位,一把将小不点抱起。
“不好意思。”华婧也急坏了,勾着身体朝绯缡低声抱歉,赶着往下台阶梯走。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天哪,刚刚小家伙和华婧出现的地方,一下涌出了四五个小脑袋。
绯缡还没有松完气,现在简直眼睛都看直了。
好多好多小家伙,他们又圆润又灵巧,个个拍手拍脚奔上舞台。
华婧才下一步台阶,回头一望,也傻了。那第一个小家伙趴在她肩头,兴奋地咿咿呀呀叫,也要扑回舞台。
一片吵闹,一片吵闹……
小家伙们有的在台上转着脑袋打量四周,有的已经望见在华婧肩上顽强逃离的小伙伴,咯咯咯地跑过去准备瞧热闹,有的终于望见了躲一边不出声的绯缡和空腔,啊呜一声,速速奔来。
绯缡对着眼前这副热乎乎的欢腾局面,脑袋有一忽儿是空白的。
一二三,她深呼吸,
一个响指,音乐响起,
奔跑的小不点儿呆萌呆萌,停顿一息,
就是这刻,最好时机,
再个响指,身后空腔,稀里哗啦,碎成一地,
哇,台下惊叹,哇,小不点儿的眼珠瞪出,每张脸儿都是惊奇,
噢,原来这是多么残忍的事,他们醒过神来,就要哭泣,
对不起,对不起,
看我来变戏,
三个响指,机器小人多么迷你,
雄赳赳,气昂昂,列阵排起,
哇呜哇呜,小不点儿这么欢喜,
绯缡踏着鼓点摇起来,左手点一个机器小人,机器小人啪地立正。她右手再点一个小家伙,小家伙懵懂懵懂,笑嘻嘻。
“宝宝,宝宝,学一个。”她露出笑容,哼着哄。
小家伙福至心灵,啪地一模一样立正。
“宝宝,宝宝,排起来。”后头不用教,点一个机器小人,机器小人啪一站,就有一个小家伙急急站好。
绯缡笑容满面,跟着音乐摇摆。
“宝宝,宝宝,跺跺脚。”她一跺脚,机器小人列队一跺脚,小家伙列队一跺脚,开心得不得了。
“我们走走走,走走走,走走走……”绯缡念叨着,把小家伙们引到下台梯口。华婧这边已经来了帮手,一个一个把小家伙们捉下去。
另一边,上台的梯口,方司徒探头探脑地堵着。
尾部的小家伙们确实有机灵的,瞅瞅前方不对劲儿,咋地下去了?他们想回头。
绯缡和小家伙们一样往后望,可她紧接着刷地转回头,抬起胳膊,往前踏步。
她的机器小人们全都这样。
小家伙们一下被吸引住,又学着机器小人的样,往前冲。
“我们冲冲冲,不回头。”绯缡随着音乐继续摇摆,加油鼓劲。
兴奋的小家伙们自动扑向梯口候着的小青青工作人员,以为接下去还有什么好游戏呢。
舞台清空了,哦不,还有绯缡和地上的迷你机器小人阵列。
方司徒点头哈腰,抬手作揖,不知用嘴型说了句啥,就撤了。
绯缡站在舞台上,尴尬地顿了顿,准备鞠个躬也退了。不成了,奖品彻底不指望了,她花钱买一个好的,算了,家庭账户上让他自己看着花。
前方忽然跳出提示器,时间在倒计时。为什么还有两分钟?
“谁把时间还给我了。”她眨巴眨巴眼睛,身后的机器小人方阵默默无声。
“谁把时间还给我了。”她一下笑起来,就这样哼唱起来,“好吧,再来。”
底下骤然欢呼鼓掌。
绯缡继续摇摆,踏步,鼓点重来。
她打出一个响指,机器小人移形换位。
“看着我,看着我。”绯缡哼唱道,要吸走视线。
机器小人一个叠一个,眼花缭乱之际,竟然长出了空腔。
咚咚咚,空腔重新跟着她踏拍前进。
全场轰动。
但这还没有结束。
在爆裂的鼓点声中,空腔一个转身,呼啦分成两个。
绯缡眼望前方,带着这两个黑色机器人舞动,不,它们绕在她身边,似乎往她身上在贴甲片。
最后一片甲自绯缡手中出现,她把它覆上脸。
天哪,场上是三个一模一样的机器人。
坚硬的黑甲泛着光,战鼓擂得震天响,它们整齐划一,勇毅果决,根本无法找出那个深红袖箭衣的女子。
越谦尘已经往屏幕凑近好些回了,这时候哗地站起,过一会儿,那三个机器人同时旋步,忽然之间,一具甲胄卸下,绯缡又现身出来,剩下的两个机器人分裂重组,回到了空腔状态。
他紧张地喘不过气来,半晌往后坐倒,靠向他那张办公椅。
这时候,鼓点已经完全停了。舞台寂静无声。
她和她的空腔面带同样的微笑,站在台上,鞠躬致谢,直至幕布降下。
掌声久久不息。越谦尘在值班办公室里跟着鼓起掌来,想到东临的那一天,那个女子在台上拿出一堆打碎的机器人模型,像翻花一样解说。
我是它的来路和去路。
绯缡谢完幕,悄悄地躲开所有休息室,她怕再碰上那堆小不点儿。路上有几个不认识的人对她夸赞:“晏女士,你的节目太棒了。”
还有几个认识的人对她道歉:“晏姐,小孩子太不懂事了,对不起哦。”
原来是家长,不过她可没本事认出到底是哪些小不点儿的家长。她微笑地点点头,支应两声,就速速去门外和空腔汇合。
空腔太大,走的是另一条机器人专用道,嗯,可能有些委屈,它是佝着腰滑出来的。
绯缡拍拍它的腿:“棒棒的。”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她转过去,瞪一眼:“怎么才来?”心中又有点遗憾,奖品要明天才统一分发呢。
商檀安上前,抱住她,过一会儿又笑:“接了好多视讯。”
他一直在笑。“我本来要和你一起做节目的,多么难得的机会。”
他的语气中带着好多遗憾,又有更多更多的骄傲。之前知道绯缡报的节目是人机合舞,他只好暗暗地消了念头,绯缡要带空腔呢,他却不能带红果上台的,因为红果是罗机,战斗机甲。但他也真没有想到,绯缡和空腔竟然这么这么地惊艳。
“空腔的变形……太厉害了。”
“我都没办法了,哄那些小家伙的。”绯缡恼道,“你哪儿去了,有没有帮我喊人?”
“我喊了。”
“那为什么这么慢,空腔万一把小家伙们磕碰着,就要得禁令的。我只好把它弄散了。”绯缡怨个不停,“后面你没有去给我申请补时间吧?”
“不是我。”
绯缡才将对商檀安的恼怒消减一点点,嘀咕着:“又给我两分钟,我都不知道怎么表演,其实我准备的节目不需要跳满六分钟的,后来只好都硬编。”
“绯缡,”商檀安笑着听,过一会儿,他松开怀抱,深吸了一口气,“我以机械管理部督长的身份先行通知你,希望你举办一个空腔介绍会。”
番外5 献花之战
绯缡吃着一大盘水果,读着星报,看见檀安洗澡出来,立即开腔说话:“为什么他们觉得我管集余才能开发空腔?”
“因为,他们也不知道该提供给你什么,”檀安笑着坐到床口,“只好让你自己挑。”
绯缡嘎吱嘎吱咬脆果,全怪她在首都星刚从佛恩约翰医院出来那会儿,人还虚着,没有工作计划,征召署征求她的意愿时她说了随便。
她再读一读那条只有几行字的简讯,算了,这回是一道,用登巴行业黑话来说,是各集余坑的总瓢把子。
简讯放出的是招人的风声。
时值九月,位于陆八区,已连续火热施工数月的综合集余场将进入工程验收阶段,预计十一月试运营,届时需要管理人员若干,相关岗位信息敬请期待十月招聘简章。若有意向者,自十月起可预约参观场所工作环境。联系人:罗望集余业务筹备办公室晏绯缡女士。
“我的休假要到九月底。”绯缡咕哝着,数一数剩下的瓜果块,正好是一半,她就不吃了,开始社交恐惧,“明天肯定就要有人来问了。”
很多嫂子们肯定要来问一声。
商檀安乍听没头没脑地,没明白过来:“问什么?”
“星报出来了。本来我应该十月才上工的,”绯缡端着水果盘送过去,乌溜溜的眼睛瞅着檀安询问,“现在人家读了星报,前期可能就要咨询,会吗?”
商檀安望见她这样儿,自己扫了一眼星报上的内容,将她拉过来,一起坐床口。“会的,你要是觉得应对太花时间,就告诉别人,筹备办会在十月正式上线解答各项咨询,现在筹备办也还在梳理准备。你要是觉得挺看中一些人,你可以稍微多介绍几句。”
“噢。”
商檀安把她手里的水果盘拿开,这时候他本不想再说,想想还是再说两句吧。
“缡缡,十月开始,又是全球岗位大升级,很多人攒了五年,都有流动意向,各个部门其实私底下也开始注意和可能的申请者进行一些接触。你要是遇到有能力有才华的人来咨询,别错过了这段时间。”
绯缡望望他:“有好的,先下手为强。”
商檀安噎笑,被她炯炯的眼神这么近距离地盯着,微微别转脸去,这才想起来,我点拨她干啥,她冰雪聪明,根本用不着点拨。
“吃。”绯缡将他拿走的水果盘又拿过来,自己站起来。
“我不吃,你哪去?”商檀安连忙拉住她。
“婧婧姐说,等园里的孩子都睡觉了不闹了,她要给我视讯。前阵子她看我闲着,帮我安排给小青青上义务拓展课,说好收播节表演完节目以后,再讨论我做的课程规划,今天白天她视讯过来,说她家司徒园长有些什么修改意见,约好晚上清净了详谈。你休息吧,我去书房聊。”
商檀安一听,忙站起来,跟到外面起居室要拿起外套。“等我一下,我跟你一起去。”
“你去干什么?”绯缡在房门口转回头来,诧异道,“又不是跟你说。”
“司徒不是要和你谈意见吗,我好久也没和司徒聊了。”
“不是司徒直接讲,婧婧姐把司徒的意见整合过后跟我讨论,这样说得明白。”绯缡走出门,“把水果吃掉,自己睡吧,我给你留的都是……小的。”
商檀安被甩在室内,半晌只能看着自己的脚尖发笑。
他倚在床头,翻出一些资料看。总以为,自己要等很久。
不料,才看了半篇,就听房门响动,外面起居室随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软拖鞋踩着地毯,好像窸窸窣窣地踩到了他的心上。
他关了资料,抬头望向卧室门口。
见绯缡含笑进来,好像出去一转,带了一些廊道里的月光回来,不由痴了。
空腔的介绍会持续了整个九月。
第一次和外来机种交流,机械管理部布置得相当隆重,把会场安排在始临本部。
九月刚开头,和绯缡檀安他们同舰抵达的第五军团新人的初期归化适应阶段结束,按照老传统,新人们可以到外面的栽培区领地学种田。始临高地的防护罩管制也放松一个等级,但通桥要塞的出入流程依然严格而繁琐。
五日,机械管理部将所有驻陆七区的中层以上管理和技术员召回始临本部大楼。圆屋指挥部的史鲁尼将军、容太义将军和福挺将军等人也都过来列席旁听。护卫军方面也向机械管理部出函,要求与会。蕲长恭带了他一帮新老兄弟,坐了一大片座位。
最离谱的是,小青青的方司徒也递了一份工作函,想来瞧瞧。小青青是罗望星球上一个很特殊的单位,罗望五年之前可以说是啥也没干,方司徒总是在内心恐慌着他和华婧两个会失业,但罗望五年之后越来越红火,而且甫开园就一跃成为重要性等级和指挥部并列的单位。小青青在护卫军的代号是种子,方司徒因而受到广泛的尊敬,基本上他用小青青园长的名义提出什么观摩请求,能满足他的都给满足。种子园长见多识广,以后小家伙们才能多受益,是不。所以,方司徒也来了。
“绯缡。”商檀安今天把他始临本部的办公室让给她作临时休息室。
他捧着绯缡的脸,轻轻地拍了拍:“我不会给你点评,不会向你发问,怕有引导大家来吹捧自家人的嫌疑。”他笑起来,“以后在谈到空腔……开发使用的时候,还会申请回避,你别生气。”
“你在家说过了。没关系,你有什么问题,回家我都给你解答。”
商檀安笑着将头抵向绯缡的额头。再抬起头,却是自己都忍俊不住冒出来一句:“你需要的一切演示辅助……物件,我们都帮你准备好了。”
机械管理部本部的演示厅。
听众全坐在圆弧座位区,中间广场的中心,是一个讲台。
绯缡要的演示辅助物件,呃,实在太多太杂,机械管理部四处调动了一天,不然介绍会还可早一点开。
这些演示辅助物件,几乎占了半个广场,好吧,它们就是一堆垃圾山。
商檀安陪绯缡走到演示广场,她一个人横穿广场,走上讲台。
“谢谢大家,今天我为大家介绍我的陪伴机,空腔。”
“空腔的变形方式并不复杂,只要想好变成什么样,再加上精确的计算,以及对材料的适当选择,就可以达到预想的变换模式。”
绯缡说得很老实:“目前,它还不能实现预设模式之外的其他自由变换。”
蕲长恭也想翻白眼,嗬,晏大姐居然还有更高追求,就她演的那裂成三大瓣和无数小瓣这两种模式,他们护卫军已经看到好多应用可能了。
但他好像不会怀疑,她肯定能更进一步。
“空腔的最初的功能是,清余……和陪伴。”绯缡说到此处,微微一笑,陪着打架,也是一种陪伴。
“空腔作为一种可以变形的、体型巨大的机器人,在自主操作中遵循机器人的一切基本法则和系统原理。”
“下面空腔将会为大家演示它的基本功用之一,清余。”
空腔憨头憨脑地走上来,对前方座席瓮声瓮气道:“各位领导好。”
说罢,它返回垃圾堆处,开始熟练地挑拣、捶打、融化、提炼。
方司徒眼神发亮,这个功能也是他喜欢的。小青青的保育机器人在行为习惯、语言训练、通识教育上都不错,但哪家育儿园的保育机器人都是这样,空腔会敲敲打打,可以给孩子们增加动手能力。
“晏师,”机械管理部的人观看完空腔演示,开始发言,首先却是看向肯方部长和商檀安,“部长,我可以开始提问吗?”
机械管理部的肯方部长也看一下商檀安,点点头:“那么,现在进入向晏师提问环节。”
部里众人瞬间一阵异样。
这样的称呼,在行业里只给与新机种的独立发明者,或者拥有深具影响力的主创机种的发明者,方才机械管理部一个工程师这么称呼绯缡,是一种口头的敬意,可能出于对空腔之前显示出的变形创意的推崇,多少也可能有点儿对商檀安的尊敬。
但肯方部长也同意这样的称呼,其中代表的意义可就不同了。
提问的工程师郑重地再次组织了一下语句。
“晏师,您刚才在介绍中讲到,空腔在自主操作中遵循机器人的一切基本法则和系统原理,那么,空腔是否还有接受其他操控的模式。”他的声音又兴奋又急切,“收播节的表演中,空腔分成三个,您使用了其中一个外壳,当时您在操控小空腔吗?您又是怎么操控的?”
这是关键的问题。人人都在等着回答。
“是的,我在操控……小空腔。大的也行。”绯缡点头,又摇头,“操控方式有具体的人机协议,手动控制。”
听的人一片嘶嘶吸气声。如果是真的,表演的动作已经极端流畅,那代表着什么?
“晏师,您能给我们当场展示一下吗?”又有工程师站起来,迫不及待请求。
“好的。”
绯缡就这样上了机,简单爽快得犹如这是一件多么平常的事。
在很多人还没有准备好迎接一个可值得重视的时刻,她就操纵着空腔,奔回那大垃圾堆,接着挑拣、捶打……
“不不不……”工程师心跳加速,不知道该怎么办。
对机器人来说,这种动作不算什么,清余机器人都会这些,但是对于机甲来说,这些动作多么地精细……琐碎和浪费。
您要是在高速飞行中捞一个,那是英雄救人,您要是在高速飞行中捶一记,那是奇兵突袭。可您就蹲在那儿,老是寻摸敲打,算啥呀。
“团队,要一个团队……”工程师焦急道。演示厅的广场上有全角度跟进记录,但这远远不够,罗机首测团队呢?
六日,机械管理部又布置了一番演示厅,特种机器人和罗机双个首测团队分别就位。史鲁尼、容太义和福挺将军们继续列席。
如果按照罗机测试标准流程,新机必须要有技术后勤组,承担试驾任务的人员必须要有完备的医疗保障组。春远照亲自来做绯缡的这项服务。而商檀安则被肯方部长派来统筹照顾绯缡和空腔在测试期的一切需求。
是的,机械管理部在五日当天就抛出了一系列的测试流程。流程先是和绯缡预定了始临演示厅以及陆七区试验场的总共六次测试,因为绯缡答应了小青青的拓展课,时间冲突,机械管理部自我调整后,再提出增加测试次数,之后拟定的整个测试期算下来,竟延续了整个九月。
其正规程度,机械管理部的每个基础技术员都能看出,这是对罗机的受试方案,但这又不仅仅是对罗机的。
或许,这阶段最忙的反而是那两个首测团队。一套精准的测试方案,是对新机的最大礼敬,只有精准的测试方案,才能给出最贴切最真实的描述,给与新机在机器世界中最适合的位置指向。
每一个顶尖的测试员,都梦想在自己的手里过一台举世无双的新机。跟随它,他们的名字和文字也将接受后面同行苛刻的检验、参考、驳斥和引述。跟随它,他们的名字和文字还将接受时光和技术迭代之后最真朴的留念。
凭着敏锐的职业敏感,他们感受到了初代罗机给予他们过的那种激动。以至于,当六日的正式测试开始时,他们每一个人都极力忽视这是临时搭凑的团队,并且他们对于测试对象几乎一无所知的这样一种沮丧的现实。
特种机器人的首测团队在两次测试后很快撤销,转而继续为罗机首测团队进行辅助,但实际上,罗机首测团队的测试员们,在不断要求增加测试要素的同时,后半段已经不能再参照罗机测试的框架。
空腔打架,有一个鲜明的特色,它总喜欢把小机器人打得要死不死,修理起来巨难,但能修理,只要肯费心思修理,绝对还能恢复功能。
陆七区的陪练机器人维缮处主管简直忙死了,他是个等到十月岗位大升级后就要晋升的人,时间都到九月后半段了,积攒在他任上的待修陪练机器人还在不断增长,有心想报全损,又觉得临走还留这么高的报废率,有愧职业道德,待要修吧,底下人加班加点熬着,不见是个头,小伙们儿颇有不少需要准备十月的岗位大升级呢。
这打架的人为啥不给个痛快,维缮处主管也不敢真抱怨晏大师,只埋怨那空腔首测团队的同仁们,为啥不给晏大师再多放点时间,非要卡着时间,不让晏大师再上去补一脚,真的,一脚就够了。一脚就可以让陪练机器人永久退役,没那么多事了。
这天,他总算接到不再送陪练机器人去的通知。总算挨到罗机了。
罗望机甲第一战,空腔对红果。
这一战前夜,绯缡捧着大碗,呼呼地吹气。商檀安在料理台边忙着做菜,一个劲地道歉:“时间没算好,刚刚才出锅,现在别急着喝,等一等,别烫了。”
绯缡没搭理他,过了一会儿,觉得差不多了,再吹,自己都要没气了,她捞过两个小碗,把汤分成两份。这才埋怨道:“你不该回来先剪花,现在花花都沾满了热汽。”
“哎,是的,明天先做饭。”
夫妻俩正说着,绯缡手指一伸,朝商檀安连连摇晃。商檀安一瞅,立马闭口不言。
绯缡一笑,接起视讯。
投影屏跳出一个青年,面相很阳光,不过此时带着一点儿微窘。
“……老师,你还记得我吗?”
“周可。”
周可一愣,咧开嘴笑,越发不好意思,他显然准备了一番自我介绍,没想到绯缡一见就叫准了他的名字。
“老师,晚上好。”周可一紧张,招呼也打错了,这时候无论是他自己的南戎野,还是绯缡的沃沃,两处儿都还有红霞照得通亮呢。
“你好。”绯缡微微笑。
“老师,听说你回来了。哦,我听说很久了。起先我在贝塔不知道,后来听说了,还听说老师你在休养,所以没敢来看望你。老师你现在都好吗?”
“都好,谢谢你。”
周可停了停,似乎硬起头皮继续说:“老师,我现在正好跟在陆八区集余场那个项目里,今天已经顺利通过验收了。我月初看到星报,得知老师在筹办运营,我以为会在工地碰到老师,可能有时候不巧……”
“我还没有去过。”
“哦,”周可恍然,他的神色看起来更窘了。“老师,星报上说,如果有意愿加入集余场的话,可以向老师预约。”
“你要加入集余场?”绯缡讶异道。
“嗯,”周可的语气里其实也不那么拿得定,“我现在在建筑部做预算员,有时候遇到项目,做一块分管小组长,经验也不多,除了今年去过一次贝塔学习,一直待在罗望上,跟过的项目能说得上来的就是航空港的三期扩建和尼捷高原上的新居点建设,还有现在这个集余场,其他的项目更小,铺路架桥什么的。如果老师这边报的人还不多,也需要做预算的,那就考虑我一下,如果老师这边已经有好多人了,那……”
“我这边还没有人报,现在才九月。”
“哦……”周可不好意思地笑。
“既然你已经做过集余场项目的预算,我觉得你可以不用预约参观现场环境了。”
“……”周可吃不准绯缡的意思,又感觉他自己特别像上家干完,立马要接洽下家似的,脸皮薄了,怕绯缡把他看成势利眼。
“你考虑清楚,真的愿意来集余场?”
他这才忙忙地表态:“我已经在建筑部做了五年多了,我想趁年轻,多经历几个部门学习。我来问问老师这儿还有没有空缺。”他看了看绯缡,倒是很实诚,“好像咱们罗望五年一次大换岗,要形成规律了。我想,以后要是发现集余场不合适,大不了再换呗。”
“好,到十月,你自己看集余场挂出的岗位有没有和你的情况相符的,想填也可以,工作环境就是你们建筑部造出来的那样,不会更好,你慎重考虑,预约相看这环节就不必了。”
绯缡挂断视讯,商檀安笑:“你这是答应,还是劝退?”
绯缡捧起汤,秀雅地抿一小口,咕哝道:“没规划,集余场可是个大火坑。”
“手稳一点。”绯缡嗔道,“你的厨艺总是忽上忽下。”
她又道:“今天的汤做得好了,快来喝。明天你还要开你的红果呢。”
“你先喝吧。”
这两个人,在厨房里叨叨咕咕着,无论怎么看,都看不出他俩明天会有一战。
这是脑波机甲和手操机甲的第一次盛会。
虽然只是一场行走拉练的基础动作比拼。
琼哥的光芒同时打在两台机甲的壳体上,陆七区一座深山坳里的砂砾滩涂泛着白光,不远处陡坡上泥泞不堪,水潭边的圆石长着鲜绿的苔藓,两旁崖壁藤蔓悬垂,开着一种艳蓝色的野花。
天空非常明媚高爽。
四周立着很多测试人员,还有前来观摩的人。
红果今天在身上也抹了暗纹,它和空腔都是黑色,在阳光下又都隐隐映出几道流光,它们看起来像是一个系列的。红果整体构型矫健流畅,空腔则方正憨厚。
它们完全一模一样地跑动,腾跃,跨过水潭,勾着水花,蹚在泥泞中,始终并行,不输上下。
但红果看起来轻盈飘逸一些,空腔更有股悍气。
这一战影响日后传回联盟,很多人生怕有先入之见,喜欢研究的时候先略过两台机甲的介绍,整场拉练行走中,他们光从外表看不出脑波机甲和手操机甲的明显区别,因此常常误认驾驶红果的晏大师,驾驶空腔的是商大师。
直到他们看到最后,红果探手采了一朵野花,递给空腔。才不由自主地咦一声,反过来再确认,终于明白晏大师的机甲无论从长相还是操作风格来说,都是比较蛮的那个。
因此,当研究者将这一战的数据分析得滚瓜烂熟,再也分析不出一点新意,他们记得最深的反而是最后结束时这个有趣的细节。
所以,这一战有了一个名字,献花之战。
这是主流的脑波机甲向正在萌发的手操机甲的一次献花,是技术分岔路口的微微一笑。
番外6 传奇
机械管理部的肯方部长已连续跑了几趟指挥部,想在十月的岗位大升级来临前,重新调整机械管理部已经递交上去的组织架构和岗位设置报告。
时间还能赶得上,谢天谢地。只要指挥部肯松口,一切都不是问题。
“你们看不出这里的意义吗?”肯方部长忍不住,对规划委员会的几位委员咆哮。
他已经做了十年部长,按照征召署的高级行政管理条例,不出意外的话,明年初就将以部长身份进入规划委员会,成为咨事委会。部长任期最多为十五年,也就是说,他执掌机械管理部到罗望十五年,就要正式卸任,进入规划委员会,此后襄理罗望全球规划,参与以罗望为中心的琼树星系大规划,不再负责一部实务。
肯方部长在他的任期内,在远离联盟文明辐照域的罗望,这么一颗荒古的旮旯星,他没有让建设者们缺少机械工具,他看到了罗机推向联盟,一点都没有比联盟其他星球的机型差,现在,他看到了空腔。
多么完美,花开两枝,各领风骚。
“怎么就不行?你们知道让一位……大师,去管一个乱七八糟的集余场,”肯方部长早年也是技术出身,说到这里,简直痛心疾首,“这是多么糟糕的决策。”
这是一个非正式的小会议,肯方部长强烈要求的,被拽来的也是与肯方部长素日相熟的委员,被他指着骂,也就抽抽鼻子,虚咳一声:“这不是我们做的决策。老肯方,你骂错了。”
“那你们去给大将说说,史大将,容大将。召开特别会议,重新讨论一下。”肯方部长急了,“再说我们商督长家的小晏,到底是位弱不禁风的嫂子,去集余场也不合适,是不是。”
“肯方,集余场是征召署的意思。而征召署又有……”说话的委员停顿了一下,这些拗口的首都星各类办事机构名称令他想了一想,“联盟集余项目管理署的特别推荐。”
“你知道的,我们罗望发展得越来越全面,各种管理就要向联盟的标准看齐了。”委员拍拍肯方部长,“这个集余项目管理署觉得你要的小晏适合做集余,他们那一套养星种星的大计划天天挂在嘴上,看我们在琼树星系立稳了,以后有心要在琼树星系搞一搞。你争得迟,争不来的。”
绯缡正在小青青焦头烂额。
她都不想挣这点社会贡献积分了。
她来小青青上拓展课,挣这点社会贡献积分,太不容易了。
绯缡是今年三月末回的罗望,她居家休养三月,休假又三月,罗望倒是按时给她发公民津贴,但她闲着把个人总资产算了一下,星币就不论了,她发现她的社会贡献积分比商檀安,竟然少了一大截。
原来她可是比他多一大截的。但她总把社会贡献积分去当钱用,真是两次了。第一次是在毕业付旅馆费时,以为得着了便宜,白白把老爹留给她的社会贡献积分都花了。第二次是在登巴,那会儿当娜莎,精是精的,差在真没钱,又一下子把一万社会贡献积分花出去,连打点带买星籍,也花了。
她回罗望时,只剩下一万五千分。和她同舰来的第五军团新人,社会贡献积分起底也可以上万。前些年落地归化的第二三四军团人,起底分加上几年工作积累,相当一部分都超过她了。更别说第一军团人,哪个也不会比她低呀。
商檀安则一落地,刚进家门,就给她转了好多好多,现在他俩的账面积分是一样的。
绯缡便有点不好意思。
华婧邀她来小青青上拓展课,她寻思着,趁空档期,别的挣不着,先挣几个社会贡献积分也好。
但现在,她真不想挣了,太难了。
小青青的孩子们,爬满一地。她叫了很久,还要那个五岁的大班长帮忙,才算让他们像小萝卜似地挨个老实坐在地上。
绯缡清了清嗓子。
还没开口,就见那些小娃娃嘻嘻伸手去扯旁边同伴的胳膊,一会儿,你扯我,我扯你,整个班又都是嘻嘻声。
她又用力咳了两声。淑女其实都不带这样的,但没办法,她得狠狠凶一下。
娃娃们果然乖巧了一秒钟。
绯缡就趁机开讲。
这是一个系列,英雄系列,方司徒说小孩子们都喜欢听,容易和小孩子们产生共鸣,教育效果就好好的,她再给他们玩些小游戏,孩子们开开心心地就加深了印象,接受起来飞快飞快。
但绯缡根据前几回的体验,自己吐槽,感觉没啥效果。今天讲完最后一堂,她以后再也不接这个活了。正好十月也快到了,以后推脱工作忙,再也不来了。
“咳咳。”
“当你们长大以后,你们会遇到很多强者,你们会希望自己也成为强者。之前我已经介绍了很多人物故事,他们个性鲜明,佛挡杀佛,魔挡杀魔,咳,这句不算,吧啦吧啦忘了啊,他们一骑绝尘仰天长笑。”
“现在我还要告诉你们另一种类型的强者。”绯缡严肃道,有点像恐吓。
“你以为它的时代过了,就像是花谢了,但其实它在淡淡静静地结果,你以为它缺少阳光雨水的拂照,即便结果也会干瘪瘦小,当不得奇珍。但其实它集结了生命中所有可用的能量,自身体里猛然弹出,啵地一响,花粉漫天。它的种子撒遍四方,无远弗届,连大地都不能拒绝。”
“当它再一次站在你面前,也许起初只是一棵刚破土的小芽,但是不要忽视它,”绯缡歪起头,和蔼一笑,“它还会再开花。”
孩子们老老实实地听着,听到开花,眼睛都亮起来。有的小手开始拍地面。
绯缡就知道讲不长,跟小不点儿们多讲几句话都费老劲了。
她只好匆匆总结:“老师的意思是,你们以后,迟早要接受挫折教育,开花就开花,不开花的时候也是在努力成长,做好每一阶段,会开很多次花。”
小朋友们惊奇地哦哦着,他们会开花?
绯缡头大死了。“来来来,我们不讲了,大家一起来看小图片。”
“说吧,你们想挑哪一朵,老师给你们捏出来。”
哦哦哦,小不点儿们完全兴奋了,这朵,这朵,这朵……
这是九月的最后一天。
俞白坐在工程屋前,夕阳一点点落进海面。他看着远方最后一条夕阳的红边隐去,只剩青灰色的海水静静地横在天地间。
这是九月的最后一天,定驻作业的最后一天,下一季,从明天开始,他和他的队伍就要换驻到尼捷高原。
队员们已经撤了,回家洗漱打点新行装。
俞白留下来,为工程屋最后打扫一遍卫生。
他听着海风的声音,暮色完全覆盖了这片沙滩。星星开始一颗一颗地在天上闪烁。
俞白站起来,推开工程屋的小门,将门背后收拾好的背包提起,轻轻地关上了小门,走向他的野地车。
罗望十年,十月。
时隔五年,第二轮全球岗位大升级正式拉开帷幕。
这次又新增了琼树星系探索部、指挥部直属专业培训项目处、指挥部直属集余场,原有二十部也根据需要各自扩展了不少新业务司。
其中琼树星系探索部的部长一职,与之前新增部门的任命方式一样,由指挥部规划委员会的委员暂时兼任,设两位业务副部长,副部长的岗位向大升级系统开放,罗望现今正司级管理人员都可以竞聘。
指挥部新增的两个直属机构,其处长、场长由指挥部规划委员会直接任命,处长、场长之下各业务组的管理岗位,向大升级系统开放。
十月一日,琼树星系探索部的部长被任命,发表就职演说。
十月二日,直属专业培训项目处处长被任命。
十月三日,绯缡被公告任命为直属集余场场长。
她走过的地方。
尾氏尾里半岛比芒山南麓,春暖花开。
“这片地址,在始临元年,是一个观察站。观察站的前方,是一座繁育场。大家从画面上看到的这条路,现在是尾氏尾里公共景观区南麓花园的一条散步道,当时是晏女士铺的。”
“晏绯缡女士,那时候是非人生命体研究部的机器人管理总长兼安全事务协调官。”金部长指着画面。
“如果大家仔细看,会看到在这个位置,有两个压印。那是她跪在地上的一双膝盖的印痕。她在那里作业,遭遇了?虫。那时?虫还不是我们现在提起来漫不经心的一种生物,那时它们杀死了罗望第一位英雄,我们人人闻之色变。”
“是她,直面?虫,直面生死危险。道路没有干,她必须留在那里保证?虫不会爬上路面,因为一旦?虫被道路流液粘住死亡,不仅她死,她的同事也会死。她跪在路旁的草地上,凭借一己之力拦住?虫,在路面刚凝固的时候又跪到路面上,带着她膝盖上的泥土。因为时间的紧迫,以及道路流液和当地土质的亲和性,就这样,她的膝盖印痕保留在了这条路上。”
“现在它是一条非常幽美的散步道,但这条道路第一刻铺成的样子,远不是现在的鸟语花香,而是一个征召者生和死的凶险。”
“我是方烈,罗望护卫军指挥官。我代表罗望护卫军向晏绯缡女士就任集余场场长,表示最热烈的祝贺和支持。晏绯缡女士,在工作期间,与我们经常合作,那些工作记录不便向大家展示,但是我要说的是,晏绯缡女士,是一个不会推卸责任,非常值得信任的伙伴。”
“支持她,进她的集余场,我向你们保证,她不会给与你们失望。”
真是太贴心了。绯缡站在演说台的一角,金部长和方烈过来拥抱她时,她又感动,又有些意外。
她不知道还会有这个环节。
“恭喜你,小晏。”金部长重重地拍她的肩膀。
“恭喜你,晏师。”方烈也拍拍她的肩膀。
“谢谢。”
绯缡走向演说台的中心。这是一场全球直播的就职演说。
“我是晏绯缡。”
她看着会场,开始背稿。“集余场是一个新地方,我第一次做集余场的管理,如果起初有经验不足的地方,还望大家海涵。集余场存在的意义是,让大家能够从容地追求文明,这也是我工作的意义。总之,大家有不要的东西,都可以送到我们集余场来。”
“我从元年登陆,做过几份工作。我的第一份工作在非人生命体研究部,那时候经常下海,其实和我的专业略有跨界,虽然看起来很辛苦,有很多需要学习的地方,但是现在回忆的都是很开心的感觉。现在,集余场的工作和我之前非人部的工作又有点跨界,我同样期望学习能够引领我继续进步。而且,不仅是我,对于有兴趣加入集余场的未来同事们,跨界学习是一件同样需要面对的事,希望大家充满期待感,也希望我们在工作中既寻到自己工作的意义,又能寻到开心的感觉。”
绯缡停了一停,稿子在脑中已经可以倒背如流,但是她开始说出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真的也想如此做。
“如果问我的职业理想,敬业是最基本的。但我还希望,最终,可以给我一片海平原,让我把我的名字刻上去。”
“以后它可能上升,或者陷落,但我的名字始终与它伴随。时间会覆盖我,岩浆会覆盖我,海水会覆盖我,珊瑚会覆盖我,鱼骨会覆盖我,土壤会覆盖我,青草会覆盖我,小花会覆盖我,琼哥会覆盖我。但它会知道,我曾给它赋名,我曾用心伴随。”
“如果问我的愿望,我愿意在罗望的一块海平原上,刻上我的名字……不负我的征召岁月。”
俞白站在尼捷高原驻地观察站穹屋的最偏的角落里,视线越过前面队员们的头顶,望着大投影屏。
商檀安在这次大升级中,职位没有变动。不过,罗望十一年的年初,机械管理部的肯方部长进入规划委员会,成为咨事委员。他也被招进规划委员会,成为见习委员。
至于晏青丝,晏副司这三个字好像是魔咒,绯缡没有跨过去,晏青丝也没有跨过去。组织部外联司的正司长一职被宣传部文体综艺司副司,实力唱将肖端,空降截胡了。肖端曾经开过音乐剧课,晏青丝上过肖端的课,算起来也要叫一声老师。师生同台竞聘,老师还是更胜一筹,也是一桩美谈。
晏青丝最终去了组织部内勤司,仍任副司。在一个部里,约摸有点像轮岗的意思,这种深耕策略还是不错的。但不管怎么样,她还要被人叫五年的小晏副司。
罗望十一年的三月,工程策援部庆祝部门成立七周年之际,指挥部直属的专业培训项目处发出一则通告,面向工程策援部招收罗机培训生,选拔考试通过者,进入陆七区或者陆八区特训。
“我准备去投考晏场长的空腔队。”
俞白手一停,抬头望过去。
游挂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这几年过去,即使他已经做到比俞白还高半阶的策援分管中队长位置,他仍是对俞白尊敬有加,称呼上甚至更亲近:“哥,你看我有没有希望?我寻思着,挪挪地头试试,万一能成呢?”
“成。”俞白一笑。
游挂松了一大口气,叨叨咕咕地给自己分析:“晏场长要是还记得我一分半分,看在过去的情面上,说不定能给我压线进,那样我希望就多点了。哥,你说有没有这可能?”
俞白扯了一个嘴角,敛眸低头含糊道:“……嗯。”
室内沉寂了半晌,游挂这大条汉,竟也叹出一声,没再絮絮叨咕,看着俞白卖力地擦拭。
“晏场长是个好人。唉,就是这新名头,我还叫不惯。”
俞白抬起头来。
游挂憨憨一笑:“当年我是最差的。我知道,我给队里拖后腿了。”咱队的排名上不去,跟我太差有大关系。”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瞎说啥呢?”俞白笑着,故意侃道,“游中队。”
“哥,咱都是知根知底的老弟兄,别寒碜我了。”游挂摸摸脸,倒是不见羞,“兄弟们也有对我有意见的,我都知道。”
“瓜哥,你可别这么说。”
“哥,我没怪兄弟,我怪我自己,但是那时候真没办法,我是差,从考拉奇集训就一路差过来的,自己还能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么。”游挂在俞白这里极自在,坐得歪七歪八,揉着膝盖骨,不耽误他怀旧。
“刚开始我寻思着,我肯定分到一个最差的队伍,或许压根儿就没队伍肯要我,谁曾想咱队伍还不错。”
俞白失笑,随游挂在旁边摆呼,他就有一搭没一搭地点头。
“咱队伍好啊,”游挂一拍大腿,感慨道,“你看看,现在个个起码都是队长级别的,吆五喝六别人。”
他说得兴起,一觑俞白,就算是个浑木脑袋,也有点讪讪地,立马大声加一句,“哥更是谁人不晓,咱工程策援部的元老队长,再难的活计,只要能跟哥搭伙出去,没有不定心的。”
俞白笑一下,如今二十七小队早已风流云散,昔年的队员混得再次,拼资历都拼到小队队正,大把人稍微勤快认真点,都是游挂这样的中队正,更不要说有两三人已脱离了工程策援部。
“铁子混得最好,他现在在护卫军里,最得脸了。”俞白搭一句。
“哎,铁子哥得脸。”游挂赞同地艳羡道。
俞白笑着继续擦拂。说来也是奇怪,这些年,老队友中,竟然还是游挂和他相处得越来越老熟,其他人见了他,话语里总有股不好意思,见多了反生份。游挂这人,随口说些八卦,想起就露两句同情,想不起就自顾说,倒是很自然。
“瓜哥,怎不说下去了?”
午后悠长,俞白熟练地操持着手头活计,不紧不慢地谑着话。
“我惶恐啊。”游挂脸上露出怀念。
俞白早已习惯游挂这种突然变向的聊天风格,噙着笑,随他说。
“处在挺好的队伍中,我那时候可惶恐了。后来,咱队伍给晏副司干活儿……”
俞白一顿。
“咱们的晏副司,不是衿子兄弟在组织部的那位妹子。”游挂特地说明白。
“晏副司和别人不一样。她叫我干嘛干嘛的,也没因为我差就单独给我派活,该叫我们学啥,我也得一样学会,当然,该骂都骂了。”
俞白瞅着游挂,没出声。
“哥,怎么说呢?”游挂有点急,手挥舞老半天,没找着合适的词描绘出来,“就是,就是,我差不差什么的是另码事,在她那里,我得和你们一样,把活计干出来。唉,不是这个味儿。”
俞白看游挂抓着头皮。“……嗯,我明白你的意思。”
呼,游挂吐了一口大气,憨笑一声:“哥,你看我嘴也不灵光,还好你听得懂,就那意思。”他来了劲,声音都扬高几分,“不瞒哥你说,自打跟着咱们二十七小队,到晏副司那里出过一段日子工,我都没顾上惶恐了,干呗,学呗,晏副司一不满,那眼神厉得很,我心里直哆嗦,我看弟兄们也一样哆嗦,还能咋办?卖力整呗,总要整到人家满意。就这样,有段日子过去,我都好久不再空想我差不差这回事,都没时间去想。”
“嗯。”俞白笑,低下头去。
“这些年我瞎混着,有时候琢磨琢磨,我第一份工,遇见晏副司,是我的幸事。当然,首先跟对了咱队,是不?”游挂嘻嘻着。
俞白嘴角继续噙着笑,只是沉默地望着自己的脚尖前的地面。
“哥,你说晏副司得了啥病?好多人都说她前几年不在罗望,是回联盟治病去了。”游挂压低着声,见俞白老半天也没搭茬,心忖俞白估计也没实在消息,也是,他们都是在工程策援部呼哈呼哈干活的人,没时间没能力打听旁的事,他便自个继续叨念。
“好好的人,唉,咋就要受这些磨难呢?还好,她现在就跟好人一样了。”
游挂长吁短叹着,俞白只不出声。
“小子,你惹毛过谁?”谢西亭问俞白。
这么多年来,他算是俞白在工程策援部和护卫军这两个圈子里极为少数的能说上几句话的老朋友。
俞白笑笑,继续擦拭他的工程机器人。
当年他听闻谢西亭似乎对晏青丝有些好感,便忍不住经常往谢西亭的总教习办公室跑,讨教牧器问题。岁月荏苒,却关系相投起来。
“你算是工程策援部的老人了。”谢西亭叹一声,“打算一直这样搬抬?”
“生活过得去,有田有地的,比我小时候的日子好过多了。搬抬的风险比起你们护卫军来,简直微乎其微,安安稳稳地多好嘛。”俞白专注地检查着机器人的每个接载端,嘴里漫不经心地答着。
谢西亭嘁一声:“得罪了谁,大方去道个歉。我瞅着,我们这一拨拨来人,前面几拨人都同心同德,干事麻利,后面这些人越来越糙,联盟真是把啥人都送来。”
他忽然发觉扯远了,瞅见俞白还在笑,不由骂了一句指挥部:“瞅准我是操练专业户还是怎的,来拨人又把我喊回工程策援部。”
骂完,他自己站了起来,回头再瞧蹲地上干活的俞白,摇了摇头:“我回去了。就是来告诉你这个消息,培训只是第一步,这些培训队确定要组建出几支试点机甲护卫队,而且主要从头两批的护卫军士兵和工程策援部的作业队员中挑,你应该够格报名。”
谢西亭走远,俞白抬起头来。
我还有一项原罪,未曾对她忏悔。
在裕奉岭事故中,我赌命跟着她。但不是一路上都这样的。有一个刹那,就在她坐泡球去一号丘取能源块的时候,最后一刻,海水打旋,沉积灰漫卷海丘,我望着她的方向,曾闪过一个念头。
就这样,驾艇而去。
留下她。
一切都可以完结。
我喜欢的兄弟,我心爱的姑娘,都不再受到逼迫,他们从此会过得特别好,特别好。
我不知是她正巧赶上了时间,还是我犹豫得太久。
那丝念头只是一刹那飞出来的。但埋在我心底下,我永远都知道它曾经出现过。
有时候,我会很多遍地去回想那个时刻。我总是想象她被留在海水里,望着我驾着副艇离开的方向,脸上是多么的惊骇欲绝。
有人曾经告诉他,如果将心底深处的原罪告诉别人,他就得到释然。
如果心底深处的原罪不愿意说出口,那么注定会孤独。
他告诉过。
但还有这一项,再也没有听的人。
所以,只有孤独。
俞白和晏青衿两人并排站在机甲培训生招考见面会的高台下,看着那女子在高大的机甲下随手轻捻,操控着将机甲的腰肋侧的一幅外壳扬起。橙亮的壳板如一片薄翼,兜起了琼哥的光芒。
“这是里面的样子。但你们看看就可以了,不需要知道它的具体构造和原理。”她干脆道。
俞白看着她的手像莲花在风中灵动绽开,那比她高了整整一倍的机甲依次打开全身各处壳板,威武雄壮的样子几下里就好像变成了一朵正开放的硕大菜花。那女子眉间仍是云淡风轻,根本不管台下此起彼伏的惊奇噫声,用她那清冷又脆爽的嗓音继续绕着机甲解说。
达布。他低声道。
嗯?
你看的是河东河西,她看的是天上地下。俞白没有出声,在心里说。
他直通通朝报名点的贝塔定向招考处走。
“繁子。”晏青衿一愣,压低声叫道。
俞白转过头。“达布,我去贝塔。”
罗望十一年兴起的罗机培训下沉推广项目中,出现了一支集余场队。这个名字,有点劝退。招考处只有周可一个财务,还有空腔,在招考登记桌旁边三米区的摊位范围内踱来踱去,顶着方正大脑袋,全天候设定咧嘴微笑的表情,一有人过来,就热情地站回周可旁边,帮助解答考生咨询。
始临的木拉拉集市被改成一个招生大广场,贴满了集余场的新式机甲特训广告。
她为机器人塑造人类行为模式,她自己动手组装了第一台新式机甲,她修建过海底观察站。
她捡过海虾,卖过废旧零部件,也种过粮食,制过花茶。
她做过段长、甲长、总长、副司、场长,也曾做过小贩、闲人、甚至失忆的人。
她拥有高贵的品质,对每一份事业都保留一份难得的赤子之心。
她最美好的心愿是开一间赚钱的铺子,但她现在要组建一支机甲战队,去宇宙种星。
她不排斥各种可能性,她总有神奇的能力,将各种可能化为最令人惊艳的现实。
来吧,如果你觉得你也有可能,成为传奇。
绯缡沿着大广场走了一圈,为自己请人设计的那些五彩缤纷的广告牌感到一点点汗颜,它们实在太多了,简直见缝插针地填满了其他广告牌留下的所有空隙。
别人家战队的广告牌都是非常严肃的,有点走精英路线的架子,端得很,结果被她极其不要脸的海量广告投放战术给淹没得差不多了。
每次接近广告牌,它自动会柔美地念出广告词。
所以,她无论在广场上怎么走,耳边几乎都是“她、海虾、小贩、赤子、传奇”之类的词语。
商檀安请来的那于蛮儿文采不过尔尔嘛,请的一顿饭也说不清值不值。
不过,她并没有很在意。冲这投放量,冲这高度骚扰性,她就不信没有人来。
绯缡保持淡淡面色,走过满场念叨的传奇。
这是一个时代,我们创造了机器人,不断向着更高更大更强的目标前进。但我们也为它的自由意识的生长而纠结烦恼,我们既需要它成为我们坚不可摧的物理外延,又不能放任它代替我们,或成为一个新物种。
但我们其实一直也没有掌握自己的意识。我们的喜怒哀乐一直在延续。
“檀安,是不是这样的哦?”绯缡速速地转发了一段小随笔给商檀安。
商檀安从育苗田里抬起头,这几天沃沃的雨水好,罗菰的萌芽简直疯魔了似地抽长,把他蹲着的身形都盖了大半。
绯缡在圆冠树下铺了块毯子,靠树坐着。今天在招生广场走多了,有点累,檀安都不用管招生这种事,所以回家来他是主要的劳动力。
绯缡炯炯有神地盯着他,超级八卦:“写诗的于蛮儿是不是准备入选机器辅助工具合规委员会,又要多拿一份津贴啦?”
商檀安瞄了瞄罗望星报上的这一小截图,笑着把他听来的正确的小道消息说出来:“没有,星报给于蛮儿辟了一个专版,叫他写我们征召人的故事,这是版首语。他说家里在收晚冬粮,忙不开,先给星报写一段,应付一期,下期才正式写。”
绯缡唔了一声,原来是要讲故事啊。难怪先铺垫起来,搞得她一直往下翻,想找找喜怒哀乐下面还有什么。
这排版,把山河美景和花花草草一放,覆住下面的空白,也是够糊弄的,星报对于蛮儿好宽道呢。
对她就不行,几次来确认是不是叫集余场队。她知道,嫌她起的名字土。但她不改。
绯缡嘀咕几下,兴致盎然地把这专版收藏了。
嗯,这是罗望八卦世界的雏形。绯缡给这专版先悄悄地起了这名儿,以后在木拉拉集市碰到于蛮儿,她可以建议他这么起名,保管比什么诗刊文集的更招人喜欢。
“檀安,我们回家吃饭啦。我饿了。”
商檀安笑起来,从田里走回来,伸手拉起她:“走啦,回家吃饭。”
没有什么是需要去喋喋不休谴责的,也没有什么是需要花费无数时间去追悔的,所有的都是选择,或者被迫选择。
如果说被迫选择,能让自己好过一点的话。
正如物种在每一个演化岔道口,它选了或者被迫选了,有很多道理,也可能完全没有细梳出道理,只凭本能。但这些当时的道理、情境、本能将很快淹没,时间将只和后续在一起。
时间只和后续在一起。
此后,物种有湮灭、生存,以及继续选择,或被迫选择。
我们的身体在漫长的时间洪流中,细微地不动声色地参与演化。
生活也是一场演化。
当时的情境俱往矣,风起时的成因、条件,已然飘走,多么重要,也不再重要,只有踏上的道路才是唯一的陪伴。
它未必是期望的进化,它是演化。
但不要失望。演化蕴藏一切可能。
每一个落点都是起点,就是这样,深怀勇气。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