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9 走行商的素养
娜莎屏息着,没过一会儿,真的叮一声,她的通讯器传来到账通知。
她敛眸打开一瞧,收入七百星币。
她的余额总计,一千零五十九星币。
天哪,她几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的大钱。
实在难以想象,她一天之内,空口套白狼,赚来了一千星币。
啊,那五十零头也是她赚来的。瞧她现在,都觉得五十星币是零头了。
数字铺路,眼界都阔了啊。
白狼,白狼呀。
她抬头仰望商檀安,笑意都收不住。
娜莎倒不敢让嘴角翘那么高了,她努力地压了压劲,保持一个礼貌的微笑,语调也稳稳当当的:“商哥,收到了,你真是爽快,那我马上给你备货。”
“不,不用这么着急。”商檀安停顿一下,“我有个要求。那两千件你放在后面做,不用赶,你先试试复制这些样品,可以吗?”
“可以。”娜莎毫不犹豫。现在还有什么不可以的呢?钱收到,货啥时候给,还不是听客户的。
她眼珠一转,笑吟吟面对商檀安,正待把住宿的事也答应下来。
谁料想,就是这么默默一对眼的时候,更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你之前说过,样品试做需要收费,我又忘了。”商檀安的脸上满布歉意,“嗯,我要先给你钱……五百够吗?”
娜莎本想说,她好像记得她要给他的样品免费试做,不过她又沉默一会子。
“一千。”商檀安自己马上改口。
听听,她听到什么了?娜莎的心砰砰跳,这时候不说话不行了。
“那个……”她很勉强地阻拦,“有点多了。”
“不多。”商檀安看进她的眼睛里,认真道,“这套样品对我来说,比任何东西都重要。”
他缓了缓,轻声道:“一千,就算加上了后面的定金,可以吗?”
“可以。”娜莎用力点头。
商檀安在付账的时候,她一直盯在人家脸上。咋哪里来的大财主啊,眼睛都不眨一下地付钱,那样子,她真喜欢。
叮,又一声,她的账户余额,窜到两千零五十九了。
娜莎恋恋不舍地将目光从账户里提出来,笑容像花一般绽放。这下不用强装淡定了,这下要表现得热情真诚呢。给客户招待住宿,当然要特别热情真诚嘛。
“商哥,”都不用商檀安再提什么住宿不住宿的,娜莎热乎乎道,“这套样品这么重要,带来带去确实麻烦。你就住我庄上,省得来回赶路了,只要你啊,不嫌我这里粗陋。”
“不会,你这里很好。”
听商檀安接得这么快,娜莎更开心了,立时主动安排起来。“这样,商哥你先在外面堂屋坐一下,我把我房间收拾收拾,你这阵儿就定心住下,看我把你的样品百分百复制出来。”
商檀安还没有说话,她便又脆声添补:“今天出门都没想到会结识商哥,更没有想到商哥会愿意住在我这庄上,让我蓬荜生辉。我都没准备什么好的晚餐,现在也来不及去集市买了,商哥,今晚,咱们就吃本地营养剂,不要紧吧?”
“不要紧,其实……我带了一些茶果。”商檀安将他的包打开,又拿出一个盒子。
娜莎好奇地看过去,寻思他这包里,好东西敢情不少?
这啥人呀,出门做生意,还带茶果,那盒子是雕花盒,看外表都好精致。
商檀安打开盒子,现出里面五彩缤纷的各式糖果点心。
“我从摩邙带来的,”他望着她,半晌,微笑道,“你尝尝。”
这才是做生意的素养啊,娜莎恍然明白过来,跟她给客户送搭头其实是一样的,但更高级,也更大方,人家是给她这个供货商都送,瞅瞅人家这素养。
娜莎嘿嘿笑着,意思意思接了一个。“够了,够了,我尝一个就好,谢谢。”
她接连摆手,不顾人家殷切的眼神,赶紧捏着这叫不出名来的糖果,转过身去。“我给商哥收拾房间去。”
“不用……”
“用的,用的。”娜莎一阵风似地卷出东厢房,穿过堂屋,直奔自己的西厢房,热情得不得了。
笑话,她敢吃大主顾给的糖果?她可是刚收完人家的两千星币,万一人家清醒了呢。
娜莎将那好看的糖果往桌上一放,来到床边,刚要把自己的铺盖卷儿一卷。
“你……不要把房间让给我。”
娜莎望向房门口,商檀安跟着她过来,但她这么一望,他便没有踏进来,看上去很守礼。
“是我叨扰了。我用睡袋,你给我指一个可以放睡袋的地方就行。大门外也可以。”
“这哪成啊?你是我的贵客啊。”娜莎笑道。
商檀安的目光在房间里扫量一圈,可以说,比起东厢房,除了少了一些零部件的筐篓,几乎都没有其他不同。房间很空,一床一桌一椅而已。床架是明显的金属拼接板,甚至有好几种不同的颜色。
“这里是你一个人撑起的?”他轻声问道,“难吗?”
“难啊。”娜莎眼睛眨眨,爆出笑声。
慢慢地,商檀安的脸上也浮起笑意,虽然那丝笑意好像是为了附和娜莎。
“商哥,”娜莎放下了手中的被褥角。她向来是个顺坡下驴的角儿,最是听从别人的意见了。“那你不想住我的房间,你就住东厢房?你可以把睡袋铺在那张床上。”
“好的。”
真好,住宿的问题解决了。
夕阳收尽后,暮色降得很快。
娜莎将卧室里的那张桌搬到了堂屋,晚上的餐桌就有了。
商檀安帮她一起抬的。抬完,两人分左右坐下。
娜莎将她的口粮,登巴星最便宜的营养剂,拿出来,给商檀安两支。一狠心,给自己面前也放了两支。
招待大客户嘛,第一顿不能太寒酸。
条件就这条件,人家自己要留下的,多余的客气话娜莎也不说了,之前就给客户说明白过的。
她正待招呼人家开吃,却见商檀安起身,从他搁在墙角的包里又拿出那雕花木盒,打开放在桌面上,五彩缤纷的包装闪着她的眼。
哦,客人觉得桌面太素简了。娜莎暗中嘀咕。
“这盒子都送给你的。”商檀安将木盒往娜莎面前轻推,“刚刚你忙着,没来得及尝尝,现在吃正好。”
娜莎嘿嘿一笑,将木盒整个捞过来,啪嗒盖上,眸光发亮地瞧着商檀安,样子格外高兴:“那我就不客气了,谢谢啊。”
她欢快地站起,抱着木盒,一旋身闪进西厢房,又一眨眼奔出来:“先放起来,以后慢慢品尝。商哥,咱们先吃晚餐。”
她朝对面一笑,拿起营养剂。
“嗯。”商檀安默默地看着她,眼中露出温和笑意,也拿起了营养剂。
作为主家,娜莎有滋有味地先吃起来。
她没想起点灯,暮色还能让人看得见堂屋中的情形。
商檀安的喉头滚动,唇角柔和地弯起,也细细地品味着那便宜营养剂。
630 鼻端的金属味
荒漠里的风吹得屋后面的围布顶噗噗地响。
今夜风不大。
娜莎躺在床上,听着每夜听惯的这种声音,一时难以睡着。
吃过晚餐后她原本要在大主顾面前积极表现一番,把他那样品拿来先试着做起来。大主顾不是要得急么。
她其实已经看出,那套样品不好做,最起码那些用料是她的垃圾堆里找不出的。她准备先糊弄个大致样架,工作态度先要拿出来。
不过大主顾不愿意今夜就开工,反而叫她充分休息。
这么看重么?娜莎心头也是止不住好奇。连仿制都像要求充满仪式感似的,还充分休息后才可以。
娜莎在床上,咕溜溜地睁着眼睛,睡不着。
平日到了这时候,她可正忙着打磨整理垃圾堆里拣出的零部件,今夜多了一个大主顾,不好搅得人家休息不成,是不。
睡不着的时候,她几次伸手要摸到枕头芯里,若不是要拆开夹层费些功夫,这会儿她就要把里头东西拿出来了。
算了。娜莎也懒,只是在脑中想想,手好好地放在被窝里,抬都没抬向枕头。
不过,眼睛又咕溜溜地在黑暗中转一会儿,她整个人索性一掀被窝,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外面围布顶的噗噗声,足够盖住她这拼接床架的轻响。
娜莎连夜光灯都没有点亮,她摸黑熟络地绕过床,走向屋子的北墙。墙壁上有一扇门。
娜莎轻轻地推开门,进入耳房。
金属板搭成的耳房,比卧室的温度更低一点,在这里,围布顶的噗噗声听得更加清晰,真正风大的时候,围布顶的晃动会影响到和耳房屋顶固定相连的铰接件,站在耳房中,会感觉像站在风井中,那声音会让人担心耳房都跟着要散架。
现在没有,现在挺好的。
娜莎的眼睛早就适应黑暗了。
她径直走了进去,几步后停下,抬手贴上一块冰凉的金属表面。
娜莎站了一会儿,转身又摸到一个角落,将一块能量石从地板里抠出来,走回刚刚的地方,把能量石悄悄地放了进去。
她的手心贴着那冰凉的金属表面,最后轻轻地拍了拍,走出耳房,回了卧室躺下。
娜莎嘴角含着笑,松快地闭上了眼睛。
耳房里的大杀器装上了能量石,虽然还没有启动,但启动不是分分钟的事情么,还担心个甚。
商檀安睁着眼睛,瞧着头顶。到处都很黑,隐隐地鼻腔底下还有金属味。
外面一直有噗噗的声音,他听出,那是风吹围布的声音。
从来没有一个夜,让他如此安心。
自绯缡走了之后,从来没有一个夜,像今夜一样,让他这样安心。
半夜了,他还醒着。他抱起睡袋,轻轻地打开了东厢房。
这几间拼拼凑凑的房,没有门禁。他的脚步放得非常轻,堂屋里也有隐隐的金属味。
从她屋子里搬出的四方小桌摆在堂屋中央,商檀安凭着黄昏时的印象,小心地绕过了桌子。
沿着西厢房的墙根,放了两个工具箱。白天他看到过,所以当脚尖踢到障碍时,他停了下来,伸出手慢慢地摸过去。
非常非常黑,堂屋中一点光线都没有。但是这样挺好,至少说明没有缝隙。
他的胳膊一点一点伸过去,正好伸直时,掌心贴到了墙壁。这种材质没有一点常规墙壁的回温现象,掌心下冰沁冰沁的。
商檀安摒住呼吸,贴了一会儿,慢慢收回,在黑暗中弯腰将睡袋铺到地上,挨着工具箱。
整个过程,他动作轻得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他悄悄睡在地上,面向工具箱,那股生冷清寂的金属味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更加明显地缭绕在鼻尖。
“绯缡,绯缡。”他闭上眼睛,这么多年,他终于知道,思念能够具体化后,原来是这样的金属味。
“找到她了。”
罗望八年的春季雷暴,闷轰声翻滚了一个下午,突然在某个瞬间咣当炸开,紧接着一连串的霹雳声像是要撼动整个高地防护罩。
商檀安差点没听清这句话。
他坐在始临医院新扩建的卫生健康中心大楼的最高层会议室中,目光从对面那整幅墙的玻璃窗外梗滞般地收回,眼底依旧闪着远处深渊谷方向半空中窜起的闪电痕芒。
“他们找到她了。”春远照大踏步从门口进来。
他的身后,跟着第一军团的护卫军指挥官蕲长恭顾格等人,还有第二军团的王端,始临医院的第一副院长刘仁梅也在其中。
这次是绯缡失踪事件发生一年多后,罗望协查总负责人春远照,发起的协查组全体会议。
商檀安从接到通知地点起,心里就有不一样的准备。这一年多来,他每次准时在联盟的批量工作信息流到达罗望的当天傍晚,来到始临高地,拜访春远照。
哪怕第四军团登陆后,始临高地的通桥要塞实行最高等级的通关流程,他都必然会进入始临医院。
春远照通常在老楼的一间咨询关怀室里接待他。
每次就只有他和春远照两人。春远照转述相关信息,他沉默地听完,内容是一成不变的“还没有消息”,春远照会换几种表达方式,内容都是一样的。他喝掉始临医院一杯茶,起身,离开。
这次会不一样。商檀安有些预料到。
但他没有想到,最好的消息会这样一句话就来了,简单得猝不及防,这让他转头注目春远照的时候,脸上一直是沉肃的。
“商司长,你已经到了。”春远照带着微笑,停在大会议桌的桌首,没有等其他一干人落好座,便朝商檀安立即再道,“晏女士有下落了。”
“她……还好吗?”
春远照看看其他人,没有直接回答。“联盟那边传来了一些新情况,我给大家知会一下。”他看向商檀安,“商司长,我们先看资料。”
投影屏画面中出现一个男人的上半身,他坐在桌子后面,桌上放了一杯饮料。
“请先自我介绍。”画外音在提示这个男人。
“好的。”男人身上穿着一件工作服,商檀安从他的胸前铭牌认出两个字:邙翼。
631 邙翼卡
“我是摩邙贸易代理公司邙翼的服务员工,朱振。那天早上,公司客服系统弹出一条消息,持有贵宾卡的一名客户启用了邙翼卡,位置显示在第十区,按照工作规程,我就从值班办公室开车前去接洽。”
“请为我们解释一下邙翼卡的功能和使用方式。”
“好的,邙翼卡是我们公司赠送给重要客户的信用凭证,按照公司创始人的设计,采用联盟排名前一百位的流云石薄层作为卡身,镶嵌有客户亲自留下的原始印记。在我们公司的服务地区内,只要持卡人打开卡上印记,就会自动联动我们公司的客服系统,系统就会指派最近的服务人员第一时间上门服务。”
“请继续描述当天的情况。”
“好的。当时,我按照客户邙翼卡定位的地址,来到第十区一幢大楼的下面。客户是一位女士,她说她想借用我们邙翼的自运航班,赶去首都星。”
“她看起来……有点狼狈,但非常有修养。她持有的邙翼卡已有五代记录,是最早期的高级贵宾卡,留下的信用非常高,这是一个很小的要求,我就带这位女士到航空港附近的邙翼物流区,为她作了登记,因为她还有健康方面的不便,我还帮她预定了首都星落地后的对接服务。”
“请稍微等一下,邙翼公司的自运航班可以搭载客户,非公司工作人员?”
“可以。我们的公司创始人以星际行商起家,开始时经常陪同客户寻货送货。以客户的要求为最高追求,这成就了公司创业故事中最重要的传承精神。公司现在发展成为塔塔卿星系最大的星际贸易商,以客户为本,急客户所急的精神从未抛却。”
朱振毕端毕正地坐着,表情中显出对自己公司的骄傲:“所以,我们邙翼公司的自运航班在各个服务地区的星航许可,都会申请客货全通执照,我们邙翼公司的航舰上,也会保留小型客舱,以备客户需求。”
“这种情况经常发生吗?我指,客户专门指定乘坐你们的自运航班。”
“不是很经常,但也不是很稀少。通常客户需要亲自押货时,我们公司会为客户安排随舰客舱。还有一种情况,有时在客运航班非常稀少的地区,客户如果无法顺利安排行程,会向我们公司求助,我们会帮忙安排我们的自运航班,为客户解决燃眉之急。”
“那么,客户搭乘你们的航班,流程是怎么样的呢?”
“先生,你是指……”
“你们的自运航班与普通的公共客运航班,在为客户办理登舰程序上,是否有区别?需要什么样的身份凭件?”
“客户搭乘我们公司的自运航班,需要使用邙翼卡的客户印记,才能登入我们航班的客舱预定系统。其他并无区别,毕竟,我们的客舱有限,只能面对公司的客户服务。”
“你提及晏女士当时有健康方面的不便之处,她的通讯器当时能有效使用吗?”
“不能,这令她非常焦虑,也是阻碍她正常搭乘公共客运航班的原因。”
“那邙翼公司的自运航班在安排客户登舰时,不需要客户通过通讯器验证身份信息?”
“需要,但不是唯一必要,我们主要通过核查客户印记,确定客户的乘坐资格,我们公司也遵循自运航班的运营守则,实时联动官方的限航禁航人员名单,保障我们的航班顺畅运行。”
朱振抬起下巴,继续解释:“实际上,比起普通的公共客运航班,客户只要付钱就能搭乘的程序,我们自运航班在乘务方面的管理其实更为严格。毕竟,我们的航班需要同时为客户和货物的安全负责。”
“所以,每一个自运航班出港之前,我们会评估客户的出行理由,并且会参阅客户的以往记录。我们公司对每一位优质客户都有非常详尽的历史记录,有些客户,在我们这里,甚至延续了祖辈几代的信用记录。这一切,都是为了保证公司和客户之间更良好的互动。”
“那么,晏女士向邙翼公司提出搭乘要求时……”
“我也按照公司的工作流程,调阅了晏女士的相关记录。当然,晏女士是不知情的,我们公司不想让客户觉得搭乘一次自运航班就那样繁琐,实际上,工作步骤需要那样细致。”
“嗯,你请继续说。”
“我们公司在摩邙航空港有自运航班,按照航空港的服务协议,可以查询普通公共航班的一些信息。我看到,晏女士五日前,回到摩邙。她入境的身份信息上显示,她从迦达力星启程入境摩邙,拥有摩邙、和另一正在移居归化中的星籍。这与她之前留在我公司的客户信息相比,有了更新内容,所以,我随之更新了她的记录。哦,先生,这是我身为公司客户服务人员的本职要求。”
“嗯,请继续说。”
“好的,随后我还看到,五天内发往首都星的公共客运航班中,晏女士的名字出现在头等预留名单中,是随签随走的票种。她的通讯器信号失常,会给她去首都星求诊的航程带来麻烦,我很理解晏女士的焦虑,所以,完成这些必要的审核流程后,我为晏女士预定了我们的自运航班客舱位。”
“那么,你们的自运航班接纳客户登舱后,通常会如何向属地航空港进行申报?”
“自运航班离港前,会向航空港通报航舰状态、装载货物类别和数量、乘务和乘客人员数量。”
“更具体的名单不会向航空港呈报吗?”
“先生,我们的起航报告严格按照航空港的服务协议约定下的格式要求。我们通常会在月底报送下一个月的所有自运航班计划,每个自运航班起航之前,若无重大改变,为求效率,都是这样的简报通知。”
“每个航班发生的,不超过计划总额度许可的轻微调整,可以在月底知会航空港,作为下一个月自运航班计划稳定性的一个评估要素。这是我们公司自运航班与各地航空港的协助模式,也是星际贸易行业内普遍推行的自运航班模式。”
“你们乘务名单,以及晏女士的信息,似乎并没有出现在月底的报告内。”
“那个航班的乘务人员与计划一致,乘客除晏女士以外,还有预定的三名,共四名乘客,没有达到航空港对自运航班搭载乘客数量最多二十名的限额,也就是说,在自运航班的临时载客允许额度内,没有用到调整额度。因此,当月的月底自运总汇报告,对该次航班描述为正常状态营运,并未过多其余描述。”
632 五代客户
“像这样的情况,自运航班都不需要对航空港公布乘客信息的吗?那,如何保障乘客的安全?”
“先生,这是联盟内普遍推行的自运航班与航空港的服务协议框架下的工作规程。自运航班以绝对不低于公共航班的安全标准,甚至是更高的安全标准进行独立营运管理,对航务安全百分百负责,并且,在航空港的具体要求下,自运航班无条件向航空港开放一切数据。”
“这样的协议标准,基于的是效率和安全的平衡考虑。”朱振补充道,“关于非要求或者非超额,不按次公布乘客名单,是所有自运航班的运营方的工作惯例,尤其是星际贸易行业,客户是我们的宝贵资源,很多公司都不希望竞争对手从公开的渠道获知这些信息。”
“关于晏女士搭乘的那个航班,彼时运行正常,我们公司也并没有收到摩邙航空港的具体垂询。因此,运营报告就按正常的工作流程,呈交航空港。”
“……嗯,请继续描述你为晏女士当日服务的过程。”
“我了解晏女士的情况和要求后,又对她的相关信息进行了调查,在公司的客户记录里进行了信息更新,并为她查询我们公司的自运航班客舱位,她向我表示了感谢,当天下午一点,正巧我们有货运航班从摩邙到首都星,客舱位还有空余,她就搭乘那个航班走了。”
“嗯,先生,我们为重要客户服务,全程都会留有影像记录,以方便日后追踪服务质量。如果公司同意的话,我可以出示当时的整个经过。”
“谢谢。”
以下,是朱振到摩邙第十区宿社为邙翼卡持卡人晏绯缡的服务记录。
屏幕上首先出现一张拇指盖大小、薄如蝉翼的卡,晶莹剔透,内有几缕花纹,像云烟一样。
旁边备注文字。
原始持卡人:晏一刀
继任持卡人:晏文武、晏启本、晏佑石
现任持卡人:晏绯缡
屏幕下方出现一副实时地图,地图正在不断切变,迅速接近终点标识。
屏幕的后景,厂区的屋顶一间间掠过,最终推现出一大丛很高的灰色大楼,造型都是类似的长方块,朝向不一,间距很密。
屏幕上的地图慢慢停止推现实景,画面固定,对着一幢大楼,看样子不是大楼的正面,而是楼背后位置。
底楼墙边,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睁大眼睛看来,神态迟疑。
她身后是一个出口,微微倾斜向下,像是一段通往地下的走坡,此时没有人进出。第十区的拟合晨光浅浅地照进去一小截。
“这个出口只有通讯器信号自动记录仪,”春远照插了一句,“可惜的是,当时晏女士的通讯器信号已经失效。”
商檀安紧紧地盯着屏幕上的绯缡。
邙翼的服务员工朱振下了车,朝她走去。
“请问,是您呼叫邙翼吗?”
“是的。”
“晏绯缡女士?”
“是的。”
“晏女士早上好,我是邙翼的贵宾服务员工,请问您有什么需要吗?”
“你好,我……能否请你帮忙先准备一份早餐?”绯缡的面色苍白,透出隐约一层红,“我还没用早餐,有些……饿了。”
“好的,”朱振的表情不见一丝异色,他露出微笑,“晏女士,您还有什么需求吗?”
“我……是还有一些不情之请,我遇到了一些麻烦。”绯缡尽力保持着镇定,可神情中还是露出了一些惶乱,“我……要去首都星,但……为我服务的机器人丢了,我失去很多信息,现在只有……这张邙翼卡。”
“对不起,我……恐怕要向你们求助。”绯缡抿了抿嘴角,声音里有一丝窘迫。
她将紧握的手心摊开,薄薄透亮的一张小卡在她手心里,聚映着第十区的拟合光芒。而她的目光,紧张地盯着朱振。
“很高兴为您服务,晏女士。”朱振继续微笑道,长期的客户服务经验让他的声音和仪态都完美符合公司的标准。
“我随时准备为您规划行程。为晏女士您提供服务,是我们邙翼公司的荣幸,也是我个人的荣幸。”朱振礼貌地欠身,完全无视绯缡身上那件皱巴巴的衣服,“哦,忘了请问您,您愿意在哪里用早餐?”
绯缡无措地看了看周围。“我……”
朱振立即体贴道:“这里有些风,晏女士不妨移步到我的车中。您如果在这里没有要事,我也许有荣幸可以邀请您到我们的办公室坐一坐,正好品尝一下我们公司的早茶。”
“……谢谢。”绯缡点点头,跟着朱振走上车。
绯缡轻轻地一杯热气腾腾的饮料放到桌面上,她的脸显得红润一些。
“谢谢你的早茶,非常美味。”她优雅地致谢,微笑中夹杂着一丝不好意思。
朱振坐在一旁,同时也放下了饮料,一个侍应机器人走过来,收拾了桌面,绯缡的目光下意识瞧向机器人,目光中流露出黯然。
等机器人退下,她这才慢慢地移眸看向朱振。
“我的机器人叫塔塔。”她说道。
“哦,名字好听,和我们的太阳一样。”朱振笑道,“小时候,我都梦想有一个名字叫塔塔的万能机器人。”
“塔塔很能干……”
“晏女士,您的机器人在第十区丢的吗?”朱振询问,皱起眉头,“我们邙翼也会给第十区的工厂铺货,不得不说,那个地方有点乱,可能找回不容易。”
绯缡摇摇头:“塔塔以后会被找回的,它说,它会一直陪着我。”
“当然。您挂失以后,如果最终还是找不回来的话,我建议您换个同款型的机器人,重新建立服务联结,它就回来了。”朱振按照一般的主控机器人的思路,安慰着。
他关切道,“您在第十区的机器人管理处挂失了吗?我不确定第十区有没有这样的机构,不过,每个区应该都有吧,我可以帮您查一下。”
“我没有办法和机器人建立服务联结了。”绯缡又摇摇头,眼神愈加暗淡,“因为……我自身存在一些健康原因,我的通讯器今天失效了。”
633 首都星的服务
“朱先生,我需要尽快到首都星接受治疗,那边的专家为我作了初步诊断,本来去程航班就安排在这几天。但,因为通讯器失效这样的意外,现在恐怕登舰会有周折。方便的话,我想搭乘你们邙翼的自运航班,可以吗?”
绯缡忐忑地等待着。
“晏女士,很抱歉听到你身体有恙,您放心,您肯定能很快恢复健康的。”
“谢谢。”
朱振一笑:“我们的客户,有时候也会很有兴趣体验我们邙翼的自运航班,帮忙押送满舰货物穿梭星辰,令航程充满另一种新奇感觉。所以,晏女士您完全不用为您的航程焦虑,我可以用您的邙翼卡,为您在我们的航舰上预留一个客位。哦,今天下午正巧就有一个航班去往首都星,之后是后天下午有一个航班。您愿意……”
“今天下午,我想早点过去。”绯缡敛眸,轻声道,“宁愿在那边等,健康是最重要的事。”
“当然,没有什么比健康更为重要。”朱振赞同道。“晏女士,那我就为您安排今天下午发往首都星的航班客舱,请您打开您的邙翼卡印记,并且允许我借用一下,我需要为您做登记。”
“好的。”
朱振接过邙翼卡,操作起来。
这时,绯缡便安静地等待着,目光望着朱振。
过一会儿,朱振手心托着卡,彬彬有礼地交还绯缡。“晏女士,已经为你预定了今天下午的航班。您对您的客舱布置有什么特别要求吗?”
“没有,”绯缡露出感激的神情,“谢谢,非常感谢。”
“您不用客气。”朱振笑道,“我看到您以前也有搭乘我们自运航班的记录。”
“是的,那是我祖父尚在时,带我旅行,体验过贵公司提供的一段航程。”
“那么,舰上的注意事项我就不用向您再介绍一遍了,那些枯燥乏味的规定,您可以登舰后抽空慢慢这些文字和我们公司的服务传统一样,继续一如既往,不曾改变。”朱振笑容风趣,询问道,“您小时候要求多点甜食,现在还保留这样的喜好吗?我可以吩咐舰上为您准备。”
“不用麻烦,谢谢。”
“朱先生,我想……退卡,”绯缡的眼睛看向朱振,脸色微红,“我以后恐怕不会在摩邙常住,我听说,退卡可以……获得公司的一些……感谢金,我现在……需要为我的健康作些预算。”
“是的,为自己的健康,作多大的预算都不为过。”朱振很有礼貌地倾听完,想了想,表情反而更诚挚。
“晏女士,退卡的感谢金是一次性的,数额虽然也略微可观,但您家祖辈五代累积的信用这么高,退卡实在可惜了。我个人给您的建议是,您如果确实有暂时性的预算周转不便,不如使用您卡里的信用,向公司申请一笔紧急借款,我们公司向贵宾客户提供这样的服务。”
“您需要看一下协议吗?关于还款的期限和方式还比较灵活,您可以根据您后期的情况预估,选择一个最适合的方案。这是我们公司对于贵宾客户多年支持的一种回馈方式,您可以考虑一下。”
绯缡敛眸沉吟片刻,摇头:“我不借钱。我怕我没有还钱的能力。”
“晏女士,您其实可以看一下协议。还款的方式不一定采取现款走账的传统方式,还可以领取公司的咨询项目进行代偿,方式很多。”
绯缡依然摇头:“我不借钱。”
她停顿一拍,垂眉低声道,“朱先生,我也希望能够保留这张卡,这……可以说,也像家族的传承一样。现在我无法预估我到首都星后的治疗情况,如果到时候我确实需要退卡,可以联系你们那边的人员为我办理吗?”
“当然可以,晏女士,我真诚建议您能保留就保留。还有一点,您且放心,我们邙翼公司在首都星分部的服务员工将依旧为你随时待命,如果您有任何需求,都可直接联系他们。”
“非常感谢。”
“那我就准备送您去航空港。”
首都星。
首都星的航空港简直犹如一座无声而高速运转的城市。一列列接驳车在航班泊位和等候大厅、各个出口之间穿插,少有行人。
绯缡穿着邙翼航班上为她考究地洗净打理过的藕灰旧衣,孤身站在接驳车的一个落地站台,目光慢慢地打量着四周那些不停腾起降落的接驳车,在每一片突然闪烁的投影站牌上停留,直到它突然熄灭,再移向其他又闪烁亮起的站牌上。
她的身体也跟着这些光牌小幅转向。但她很守规矩,在原地几乎没有移开步子。
一辆悬浮车顺着半空的空轨依序换轨,过不多时,在接驳车的空轨缝隙间,点断似地接近到了绯缡的头顶,然后直降到她面前。
“您好,晏绯缡女士?”一个制服男子从车中下来,他的胸前也有邙翼的标志。
“是的,你是……”绯缡的目光聚到来人身上。
“杨克瑞。邙翼公司首都星人工服务员。受摩邙同事朱振先生的移转单,接棒为您服务。”
杨克瑞人有点风趣,礼仪一分不少,当即向着绯缡九十度鞠躬:“很高兴见到您,晏女士,刚刚过来车子有点多,希望没有让您久等。”
“没有。”绯缡露出微笑,“很高兴见到您,杨先生。”
“我也是摩邙人。”杨克瑞眨眨眼,很开心,“晏女士有任何需求,直接交代就是。”
“谢谢。”绯缡的眼中浮现一丝意外,唇角便有暖意生出。“我没有别的需求,只是恐怕要麻烦杨先生送我一段。”
“这一点儿都不麻烦。”杨克瑞笑起来,“晏女士您现在要去哪里?”
“我想去医院……”绯缡顿一下,脸上带起歉意,“我不认识路,但我的医生,在首都星最好的医院。”
“首都星最好的医院?首都第一综合医院?”
绯缡摇头:“我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杨克瑞啊一声:“我忘了,您应该预约的是私人医院。首都星最好的私人医院是佛恩约翰医院。您预约过吗?”
“有位医生给我遥诊过,他说我会得到最好的医治。”绯缡抿抿嘴唇,眼中的微微迷茫闪过,满天的接驳车降落和升腾,她很快意识到停留在这个讲求效率的小小站台上一直说话,是有多么不妥。
她微微抬起脸庞,表情不再犹疑:“麻烦杨先生先送我过去。”
634 佛恩约翰医院
“好的。”杨克瑞打开车门,邀请绯缡上车,他很体贴:“晏女士,您不用忧虑,您肯定会得到最好的治疗。”
“谢谢。”
车上,绯缡侧转脸,从车窗望出去。首都星密集的建筑群在下方铺展。阳光落在建筑的顶面,好看得像落满了钻石。
她看了一会儿,目光转回车中。“杨先生,不知道你摩邙的同事有没有向你提过,我想退卡?”
“哦,我的同事朱振先生确实有提过,”杨克瑞看看绯缡,认真询问道,“晏女士,您现在还坚持这样的想法吗?我们邙翼公司的贵宾卡,其实退了是可惜的。”
“杨先生,我这次来首都星,是因为身体健康方面出了一些问题。”绯缡轻轻敛眸,“我要得到最好的医治,有点担心预算。在一个身体出了问题的人面前,很多东西,都是外物了,不可惜。”
“是的,”杨克瑞动容道,“晏女士,您很快就能恢复健康,我相信这一点,希望您也相信这一点。”
绯缡微笑点头。
“关于退卡,”杨克瑞略微沉吟,“我其实非常理解您刚才的话。如果您坚持现在退卡,我会为您办理。”
“谢谢。”
“您退卡所获得的公司感谢金将会直接以星币形式注入邙翼卡。您这张流云石的卡消除和我们邙翼公司的联结后,将直接变成一张星币外接端口卡。如果日后有一天,晏女士您又愿意恢复成为我们邙翼公司的客户,那么您不需要重新申请,只要保留好这一张流云石的卡片,我们就可以为您办理快速通道,继续为您服务。”
“……非常感谢。”
绯缡微微侧头,想了一下,轻声说道:“你们的服务非常好,我还记得,我喜欢喝从你们那里买来的雪龙液,好像是清清甜甜的味道。”
“雪龙液?”杨克瑞笑道,“希珀星的特产,很多人都赞不绝口呢。晏女士好品味。”
“我不记得它是希珀星来的了,”绯缡摇头,带着些歉意,“我记性现在不太好,但是……谢谢。”
她注视着车窗外。“谢谢,我很感激,”她转向一旁的杨克瑞,嘴角轻轻牵起,“你们过去为我提供的这些美好体验,谢谢,我心中唯有感谢。祝以后……越来越好。”
“晏女士,您是我们最好的客户,请您安排好您的事务后,若有闲暇,一定再联系我们。”
绯缡带着清浅笑意,转向窗外,这回没有接话。
佛恩约翰医院。
杨克瑞停下车,看看绯缡:“晏女士,您确定是这家医院吗?不如我等到您和预约的医生联系上,我再离开。”
“谢谢,不用。这趟已经很麻烦你了。”绯缡向杨克瑞欠身一礼,“杨先生,再见。”
“那,晏女士,再见。”杨克瑞想了想,笑道,“虽然您已经不是我们邙翼公司的客户,但如果您就医过程中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也欢迎您联系我,不用太客气,我们都是摩邙老乡嘛。”
“谢谢。”绯缡再施一礼。
一番告别,杨克瑞开车离去,她在医院门口礼貌地目送。过一会儿,那车子化成的小点,在空中淡得化成云朵的颜色了。
绯缡仍旧站着,良久,她才将视线从天空中收回,慢慢地掠过了面前的景色。
医院的大门前是很开阔的一片场地,两边种满了奇花异草,还有郁郁葱葱的树。
这是一个下午,有些儿鸟鸣,叽叽喳喳地,听着很清幽很欢快。
绯缡站了足有五六分钟,然后静静地转身,抬脚走向医院的大门。
“女士,下午好。请问,有什么我可以为您服务的吗?”佛恩约翰医院的大厅里出现一位温和的女子,向绯缡微笑。
“你好。我得了失感症……要看你们最好的医生。”绯缡睁大着眼睛,停在来人面前。
“是的,我们这里的医生都是最好的。”接待女子的笑容犹如春风拂面,她看了看绯缡,声音非常柔和,“您请跟我来,我们坐下聊。”
女子引着绯缡在大厅一角的花室坐下。“也许您会喜欢这些小茶果。”
绯缡摇头,接待的女子并不勉强,她笑吟吟道:“女士,您和医生有过预约吗?我帮您联系医生,一会儿会有人过来接引您。”
“我……不确定。”绯缡的表情有些无措,“我不记得医生的名字了。医生说,失感症病人的记性会差一点,但可以治的。”
“是的,您完全不用担忧。”接待女子漾开笑容,“那您登录一下我们医院的系统,系统会显示您的预约。”
“我的通讯器几天前不能调用了。”绯缡更加无措,她坚持试了几下,黯声应道,“病情发展了。”
“这种情况我们也遇到过,您且放宽心。”接待女子很快宽慰道,“人的身体状态波动,有时候会影响到通讯器的触发稳定性,我们医院有这方面的资质许可和技术力量,医生会帮您查看后联系修复的。”
“……谢谢。”
“那随后我们再来讨论您通讯器的问题,您现在告诉我您的名字,我帮您查一下预约情况。”
“晏绯缡,我叫晏绯缡。”
“您稍等。”接待女子低头操作一番。
绯缡一只手平放在膝盖上,另一只手也放在膝盖上,但握拢着,自进来就这样一直握着,没松开过。她睁大着眼睛,盯着对面女子。
女子抬起头来:“晏女士?您是摩邙星的晏绯缡女士。”
“……是的,我来自摩邙星,晏绯缡。”绯缡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女子微微一笑,亲切道:“难怪您刚进来,我就觉得您很面熟。原来您是摩邙星的晏小姐。您的父亲二十多年前联系过我们医院,请我们这里的饶润思医生为您母亲开过调理医方,后来也为您的祖父遥诊过。您还记得吗,几年前您也联系过我们医院,咨询送您父亲过来看诊的事情,那通视讯正是我首先接到的。”
“我……对不起,我的印象不是很深了。”绯缡轻轻地摇头,面带歉意。
635 穆克医生
女子很容易看出来,其实绯缡对她没有印象了。“是好些年前了,那时我告诉您,饶润思医生已经故世,向您推荐了另一位费纳医生。后来您这里过来不方便,好像没有继续联系。令尊现在好起来了吗?”
“我爸爸……”绯缡停了一停,“已经过世了。”
“噢,真遗憾,真对不起,”女子惊诧之余,同情大盛,托起茶果碟,“您父亲是个非常好的绅士,非常好的父亲,我还记得他拒绝了费纳医生的邀请,理由是怕您陪他来首都星,在陌生地方为他奔忙,他舍不得您这样做。”
绯缡一怔:“我爸爸说过这样的话?”
“他没有告诉过您吗?”
“没有。”绯缡的表情怅然而迷茫,“他到最后,不肯来首都星再试试,说是不想受长途星航之苦。”
“晏小姐,已经过去了,相信您的父亲更希望您的生活轻松平稳。”女子唏嘘着,身子倾近,表情更加关切,“您说您得了失感症?”
“是的。”绯缡点点头,声音平静,“很多记忆都渐渐丢了,前些天,我不知道有几天,越是近期的,越是容易忘,我的通讯器也不能用了。”
“晏小姐,别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嗯。这里,有我的医生吗?”绯缡询问道,睁大的眼睛中流露出一丝期盼,但她的面部表情一直没有丰富波动过,那期盼便只有很浅很浅的一点点,令人看起来生怜。
“没有,我没有查到。”女子轻轻拧眉,再次问道,“晏小姐,系统显示您在我们医院近期没有预约过,您现在一点都想不起来您预约的医生的名字吗?”
“想不起来。”绯缡怔怔地望着女子,语气中露出彷徨,“请问,我现在,该怎么办?”
女子沉吟片刻道:“晏小姐,您还有亲戚朋友可以咨询吗,也许他们会帮您记录您的医生信息。”
“我一个人。”绯缡缓缓摇头,“我只有一个人。”
“是的,我了解。您以前为您父亲咨询时,介绍过您的家庭情况。”女子温柔地说道,“晏小姐,既然您已经来到我们医院,您是否愿意就近预约我们的医生,为您再诊断一下?”
“可以吗?”
“当然可以,也许我们的医生能够让您暂时想起一些重要信息,或者帮您重新启用您的通讯器,然后等您知道原先预约的医生名字,到时候您就可以再决定如何进一步治疗。现在,我看您的情形,不太适宜没有头绪地去寻找。”
“是的。”绯缡良久点头,她抬起那只一直握拢的手,摊开手心,“我有的钱都在这里,不知道够不够看一次诊。”
女子瞧了瞧绯缡手中的流云石薄片,微笑摇头:“晏小姐,您不必担心诊金的问题。您也许不知道,您的父亲虽然没有来过我们的医院,但是他当年超额支付了我们医院的诊金,超出的部分,按照医院的传统,可以留给他建档的家人以后优先预约和诊疗,如果不够,我再来提示您。”
“……好的,谢谢。”绯缡眼中仍是有点茫然,但很顺从地重新握拢了手心,并且仍将手机械地放回到膝盖上。
“晏小姐,那么我先帮您预约。您现在通讯器不能有效使用,我先用您以前留在医院的信息,为您预约,您看可以吗。”
“好的,谢谢。”
“另外,以前与您和您父亲有过联系的费纳医生正在休假中,大概半个月后能够开诊,您是愿意等他休假结束,还是由我为您重新推荐一位医生?我认为您现在可能需要先查看一下通讯器的效能,如果能够恢复重启,可以避免很多不便。”
“好的,麻烦了。”
“不麻烦,那我就帮您先预约穆克医生,他在人类精神、记忆和感觉方面享有盛誉,如果您的通讯器是在生理层面造成的不稳定,他也有这方面丰富的诊断经验。您想预约穆克医生吗?”
“好的,谢谢。”
穆克医生是个有着和蔼圆脸的中年人。
因为绯缡已经来到医院,他特地在当天稍晚一点就排出了时间。
“晏小姐,你这样的情况,持续多久了?”
“我不太记得了,只记得一开始好像有点健忘,特意提醒自己后会想得起来,但后来……越来越糟。”
穆克医生倾听着,不时点点头:“不用太过忧虑,有时候,我们自己会要求自己抛却一些记忆,让身心保留宽松的容量。哦,我直呼名字好吗,绯缡?我们要聊一会儿,这样会方便一点,你习惯吗?”
“习惯,医生。”
穆克医生一笑:“看来你经常被人这么叫,哪些人会这么叫你呢?”
绯缡想了一会儿,摇摇头:“我觉得有很多人,可我把他们的名字都忘了。”
“一个都想不起来吗?”
绯缡再次摇摇头。
“那能想起与他们发生过的一些有趣的,快乐的事情吗?”
“没有。”
“没有?”穆克医生眨眨眼,“是想不起来,还是感觉中从来没有有趣快乐的事情?”
绯缡怔怔半晌:“我不确定。可能真的没有。”
“没有关系。绯缡,大多数人的生活都是平淡无奇的。哦,有没有事情曾经让你特别悲伤难过?”
“也许有过,但我已经不记得了。”
“是的,如果碰到悲伤难过的时候,我们的记忆会想办法保护我们。让我们来聊聊你的家人吧,你的家人怎么叫你呢,也叫绯缡吗?”
“缡缡。我爷爷和我爸爸叫我缡缡。”绯缡木然的表情有些柔和。
穆克医生瞅瞅她:“缡缡这个小名很好听。”
“……谢谢。”绯缡有些迟钝,脸上又没有了什么表情。但她显然还没有忘记基本礼貌。
“小时候你是顽皮型的,还是文静型的?”
“我不知道。”
“啊哈,没有人对你说吗?或者叫你乖一点,或者叫你起来运动?”
“我不记得了。”
“是的,我也不记得了,不过我希望我小时候能更刻苦一些,读满一百本书,那一定非常有成就感。绯缡,如果你能回到小时候,你希望自己做些什么?”
“我希望……我永远在花园里。”
“永远在花园里?花园很漂亮吗?”
绯缡定定地想了许久,轻声道:“很漂亮。”
“你刚刚在想花园的样子,能告诉我,它是什么样子的吗?”
“有花……有树……有很多小鸟,有河,好像有桥。”绯缡轻咬嘴唇,“其他我想不出了。”
“听上去真是一个美丽的花园。下一次,我要请你把花和树,还有小鸟、小河、小桥的样子,都画出来,好吗?可惜今天没时间了,因为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绯缡,你的全面体检报告已经出来了,我觉得我们可以先尝试重启你的通讯器。我们会把问题一个个解决。”
“好的,谢谢。”
636 通讯器
绯缡坐在修复室的外间。
医务机器人正在里面准备。
佛恩约翰医院是首都星最好的私人医院,绯缡的身边,有一个专门给病患客户解释的医理机器人。
人体通讯器自每个人出生起就内置,渡过婴幼儿阶段,已能最柔性地契合进人体的生理信号波动场,直到死亡才自动湮灭。其间除非某些程度的重病和突发意外,才会影响到通讯器的功能稳定。
“通常问题会出现在两个方面。一个是提供触发的生理信号波动场不能触发了,另一个是能触发,但通讯器自身的显示参数没有和环境因子很好地谐振,显示出了问题。”
当初,罗望第一军团始临登陆后,在防护罩内生活可以用自身通讯器相互联系,出防护罩去野外执行外勤,规定必须通过外勤工作信道,原因之一便是登陆初期,个人通讯器的显示参数还要与罗望荒星的环境因子进行必要的谐振偿试,这也是新环境归化的一项内容。
“唔,您今天到首都星,到现在也没有触发通讯信号的迹象。您以前就来过首都星。在您的故乡摩邙星,您就发生了通讯器不能启用的现象。所以,在摩邙和首都这两个地方,可以绝对排除您因环境不适应引发的谐振显示问题。”医理机器人解释道。
首都星是联盟议政中心,也是联盟人除去地星之外,一生梦想必须要到的打卡地,每天不知要入境多少外星人。
并不是每一个外星旅客都来自文明的商政大星,有些偏僻下等星的旅客也许从来没有过星际旅行,第一站就到了首都星。
另外首都星每年还轮召各星的驻卫官兵、行业杰出贡献人士进行述职培训和嘉奖。这些人中也有一部分是首次星航才到首都星。
首都星的航空港像各星的航空港一样,对于首次星航落地旅客都有留置安排,进行体征关怀。当然,会有小比例的旅客在体征关怀程序之后,依然不能很好地解决自身通讯器和新到环境之间的谐振显示问题。他们便会被推荐联系有资质的医疗机构进行修复。
佛恩约翰医院是全资质的私人医院,虽然航空港旅客在通讯器出现问题后选择联系佛恩约翰医院的不多,但不妨碍它在这方面的投资设施依然超一流。
“您的通讯器不能有效触发的问题,现在怀疑与您自身的生理信号波动场有关。”医理机器人的声音不疾不徐,带着一股抚慰的力量,“我们医院在这方面的技术水平比在普通的谐振显示问题上更丰富,您请放心。”
“嗯。”绯缡轻轻点头。
“我的同事在里面进行准备,到时候它会通过尽量模拟您日常的生理信号波动场,为您重新激活您的通讯器。”
“嗯。”绯缡又点头,她的两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上,椅背靠着白墙。
“模拟只是通过外部手段进行逼近拟合,但通常不能百分百复制出您的生理信号波动场,每个人类的波动场都是一座密码的宝库。”
医理机器人赞赏着,让气氛显得更为轻松些,“这个模拟过程也许会花点儿时间,您到时候保持放松状态,或者可以什么都不想,放空一切。我会始终陪着您。”
“谢谢。”
“这是我应该做的。”医理机器人微笑补充,“因为通讯器修复,涉及公民信息,我们的流程步骤绝对遵从联盟的公民隐私法规要求,所以穆克医生不会在场,但是如果这个过程中发生一些技术障碍,穆克医生会及时给与指导,您请放心。”
“我的同事和我在场,但是我们的工作程序能够保证我们不预留任何您的隐私信息,您也请放心。”
绯缡又无声地点头。
“您的通讯器被重新激活后,您自身的生理信号波动场和我们的外部模拟场也许都不足以使它保持持续稳定,所以这次的激活大概率是一次性的,短暂的,主要用于问题观察,后续我们会根据发现的问题,制定针对性的修复方案。您清楚吗?所以待会儿在激活过程中,您发现您的通讯器突然又静默,您不必太过失落,这是正常的。我们需要您任何时候都保持一种开放心态,这将有助于您的健康。”
绯缡再次点头。“……清楚。”
“好的。”医理机器人翘起唇,接着拿出一份文件。
“待会儿您的通讯器被重新激活,我们会为您复制出来一些对您重要的信息,以最大程度减少您这段时间生活上的不便。您的基本公民信息会排在第一顺序,我们假设整个激活过程的时间非常短暂,您现在需要决定,并且告诉我,您还想从您的通讯器中读取出来什么样的信息。我会把您的决定告诉我的同事。”
绯缡背靠椅背,眼睛迷茫地望向前方:“……通讯器中的联络人,给我的留言……还有钱。”
“您的账户信息?好的。”医理机器人颔首,“您需要给我一个读取顺序。”
“账户,联络人,留言?”绯缡的视线移向医理机器人的面部,神情不确定,倒似在请求医理机器人帮她做决定。
“好的。那么就按您给定的顺序,我的同事将为您读取您通讯器中的信息。您需要在这个文件上签下您的名字,作为授权依据。”
绯缡低头签下了名字。
“您在这里稍坐片刻,我进去通知我的同事,它需要根据这文件上的内容预置一些激活程序。”医理机器人微笑关照,“我马上出来。”
绯缡看着医理机器人推开修复室的白色小门,她木木地转回头来,靠着墙壁,眸光呆呆地平视前方。
这是一栋四方的独立小楼,楼外镂空砖墙的缝隙里,攀附了一些绿色藤叶。
佛恩约翰医院很大很幽静,病患也不见多,此时,只有绯缡一个人,靠着修复室的墙壁,坐着痴望。
她的面部几乎没有表情,时间对她似乎已经失去意义。
春远照看向商檀安。
商檀安的目光凝聚在画面中的绯缡身上,即使春远照确信,商檀安的眼角能注意到他的视线,也没有看见商檀安转向他。
春远照再向众人打掠一眼。“医疗过程不便显示,我简短陈述一下晏女士的通讯器激活的结果。”
春远照发声后,商檀安才微微转头,盯向春远照。
他的眼神幽深,看不出什么情绪。只过一瞬,便又看向那定格的画面。
“激活的时间很短,非常短。佛恩约翰医院读取到了晏女士的摩邙星籍公民信息。晏女士的罗望星籍信息在初岫二号到达迦达力星时,已自动加密,只显示有另星移居归化进程。这是新星征召法的规定。”
春远照没有解释更多,在场众人也没有一人发问。
637 阻断疗法
“佛恩约翰医院还按照晏女士的意愿读取了她的个人资金账户信息。”
“晏女士在初岫二号上有过休眠疗程,通讯器信号在休眠中会静默。佛恩约翰医院也读取到了晏女士最后一次休眠静默解除后直到激活当时的有效联络号,只有一条,是晏女士在摩邙预约芷桑区缅怀园的记录。”
“留言也只有一条,”春远照的视线掠向商檀安,又掠走,“是缅怀园通知晏女士,她订的缅怀碑已刻字立好。”
“这次晏女士的通讯器激活,时间上算,是她的摩邙假日第七天,也就是,距她在摩邙第十区正式失踪后两天。当时塔塔的基底信号还在,又没到晏女士的返程日期,所以征召署还没有觉察晏女士的失踪。”
“等到又过去两天,征召署没有收到塔塔的航班汇报,进而发现晏女士失踪失联,又进而要求摩邙星全力追查,追查的重点初期一直放在第十区,后来扩大到整个摩邙星,但一直没有关注到首都星。”
“佛恩约翰医院为晏女士所做的这次通讯器激活,只是读取了一些晏女士的信息,信号并没有越出首都星的通讯网,因此,调查人员一直没有调查到这次短时激活状态,也导致此后长期错过了获知晏女士行踪的机会。”
“佛恩约翰医院后来并没有再次激活晏女士的通讯器。他们没有从晏女士的通讯器联络人和留言中找到晏女士的预约医生情况,所以继续为晏女士医治。”
首都星罗望征召署的盖缪尔医生,是通过迦达力星中心区医院的通讯系统为绯缡遥诊的,一切安排事项直接下达到塔塔芯片中。
“绯缡,今天感觉如何?”穆克医生放下一幅纸画,那画上用细致的线条描出了一杆重瓣花。他笑吟吟看向门口进来的绯缡。
一直陪伴她的医理机器人轻轻地朝穆克医生鞠躬,退后两步,绯缡转头一望,眼中露出彷惑。医理机器人鼓励地笑了笑:“我在外面等您,小姐。”
“你好,医生。”绯缡转回头,自动走向穆克医生对面的沙发,坐下。嘴唇轻蠕,神情迟缓片刻,“医生你刚刚问我什么?”
“你今天感觉如何?”穆克医生重复道。
“还好。”绯缡的眼睛定定地望着穆克医生,轻声回答。“……没有感觉。”
穆克医生颔首,目光再度瞥过他手中的纸画。再瞧向绯缡,笑道:“我正在看你画的花。”
“还没画完。”绯缡的目光也落到纸上。
穆克医生叫她画她印象中花园里的事物,她画不出,穆克医生便叫她画病房窗前开的花。这朵花她画了两个下午的时间,只画出了花的线条,上色也只有半朵。
“很精致。”穆克医生称赞道。
画中花,每根线条都非常细致认真,甚至有不少修改的底痕,整朵花像植物图鉴上的说明图,标准详尽,没有情感。
“谢谢。”绯缡说道。
穆克医生放下纸画。“绯缡,我们来谈谈失感症。”
绯缡瞧瞧穆克医生,轻轻地抿了抿唇:“……能治好吗?”
“绯缡,人类失感症的成因,很复杂。一类患者是由于脑部的物理病变,也有一类患者的脑部尚且观察不到明显的缺陷,但由于一些经历和体验,也出现失感症状,最终这类患者还是能发展到物理病变……你的思路跟得上我的说话吗?我说得慢一点儿。”
过半晌,绯缡点点头。“……很复杂。”
“我们暂时没有在你脑部发现特别明显的病变,这是可以让我们乐观的地方,但是,这也意味着事情变得更加复杂。”穆克医生又停了一停,说得更慢。
“这意味着,能够针对确定病灶位置的诊疗方案,对你不适用。”
绯缡愣愣半晌,再度机械似地点头。
“我过去碰到过一个失感症病人,他曾经有一段极其糟糕的经历,慢慢发展到失去记忆,失去感知,失去情绪表达。但他当时的机能都是好的,又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发展出真正明显的病变灶。”
“你的情况和他很像。可惜的是,你来的时候,已经记不清过去的经历了,否则你叙述出来,我可以得到更好的判断。”
“……医生你说的病人,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针对病变灶,进行对症治疗。”穆克医生放缓声音,“不用担心,每种病,每种阶段,都有针对治疗方案。”
“你这样的情况,非常有可能是过去某一段经历给你造成了强刺激,它可能是突发且猛烈的,也可能是钝性而持久的,甚至,也可能是几段不好经历的缓慢叠加。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已经找不出来,什么经历的记忆在你脑中留下了致病性的隐患,没有办法进行最早期的引导清除。”
“而且,这些致病经历在你脑中存储的记忆,并不像一个固定的点一样,清除一点就可以了,它们可能以多种激发态形式散布在你脑中,最高明的医生都无法做到定点全部清除一个人的致病性记忆。”
“近些年,针对类似你这样情况的病患,有一种比较流行的阻断疗法。今天我主要和你谈的,就是这种疗法。”
“阻断疗法,阻断的是过去的经历和体验对记忆感知系统的继续困扰,以便让人体摆脱负荷,慢慢能够自我开启正向运作。”
“在阻断疗法中,病患仍旧可以正常生活,甚至工作。但是,病患不是以原先的身份,在过去的环境里生活,他需要相信,他是另外一个人,完全不知道他的过去经历,这样,相当于让那些经历形成的致病性记忆保持静默。他的记忆感知和意识情绪系统都在新身份上重新建立发展。”
“……新身份?”
“是的,失感症病患的病程是逐渐遗忘,身体拒绝为短时记忆转换成长期记忆,甚至过往的长期记忆也会塌陷似地无法调用,同时伴随的是病患的感知系统也出现迟滞,最后杜绝和外界的互动。”
“我们阻断这一过程,用新身份,带动你身体对于外界的重新响应。”
638 失活的记忆
“阻断疗法,不是去逐个寻找和消除你的致病性记忆,因为我已经说过了,我们很难再精确找到它们,它们现在已经影响到你的整体记忆系统。”
“也不是去等待你的物理性损伤真正形成,进行病灶处理。你要知道,一旦物理病变出现,逆转就更为困难,替代也不是终极良方,就像拼图一样,一块新一块旧,看上去整体协调性就不够好,是吗?”
绯缡睁着大眼睛,慢几拍,点头。“是的。”
“绯缡,失感症让你的记忆遗忘和感知消减,并且处于这个进程中,无法自我调整转向。你的个人通讯器不能启用,是因为病程发展的原因,你的生理信号波动场已经不稳定,它……可以这么形容,它整体下降了活跃度,达不到正常触发的条件。这是我们目前所使用的出生内置通讯器的技术限制因素。在这个阶段,如果单单考虑短期消除你生活上的不便,通常会为你申请配置一个外接通讯器。”
“而阻断疗法非常适合这个阶段切入。因为,你内置的通讯器不能使用,也正好代表你的原有身份无法再时刻提醒你。如果接受阻断疗法,我们本来还要申请阻断你的内置通讯器,防止过去信息的干扰,这一步,现在可以省略。”
“阻断疗法的实施也还简单,我们会通过一段休眠疗程,在休眠治疗情境中给你灌输一个新身份的信息,同时,也为你配置一个外接通讯器,所不同的是,这个外接通讯器是为新身份设置的,当你醒过来,你第一时间确认了你的新身份,然后你会以这个全新的身份开始,在日常生活中重建记忆感知系统。”
“当然,不是一直这样,当你的身体已经建立起稳固的记忆感知系统,也就是说,它足够强大时,我们可以进行下一步,尝试重现你的一些过往事件,你再次看待它们,也许就像看待一本故事书,或者像是看待别人身上发生的事件一样,它们让你能够熟悉过去的你,像记忆的勾子一样,逐渐取出你的沉睡记忆。”
“但那个阶段,你的沉睡记忆在你的新一套记忆感知系统的大门前,已经不再有能力像过去经历的那样具有危险的刺激性。你可以发现它们存在,但同时也失活了。”
“这样,你依然能够完成和过去的对接,但对接变成了温和式的,我们有信心期待你的新一套记忆感知系统能够轻松地消化你的致病性记忆。”
“绯缡,明白我的话吗?”穆克医生倾向前,“你需要重新建立你的记忆感知系统,建好了,再去接回你过去的记忆,就像接回一个往日的老朋友,老朋友有点生病,但你自己不会生病,你是健康的。就这样,两个步骤。”
“那……会治好我?”
“会的,相信会的,你的过往经历留下的记忆痕迹,在新一套的记忆感知系统面前,都是熟悉的老朋友,当然也包括那些我们找不出来的致病性记忆。朋友是没有钥匙的,只有你愿意邀请的时候,你会请朋友坐一坐。你听朋友给你讲故事,没有身临其境过,听起来总是显得很轻松的,不是吗?这样就避免了这些故事继续诱发失感症的风险,你当然恢复健康了。”
“那我……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绯缡怔怔地望着穆克医生。
“你还是你。”穆克医生的声音沉稳有力,“绯缡,你当然还是你。你在阻断疗法中基于新身份重建的记忆感知系统,它一样是你的身体你的脑部自己建成自己加固的,你当然还是你。只是你学会处理那些致病隐患了,就像你学会了一项新本领,你不能说学会了一项新本领的你,就不是你了,对吗?”
绯缡的眼神充满迷茫。“那,新身份……以后怎么办呢?”
“阻断疗法,目前建议在两年到四年之间观察效果。也就是说,你使用新身份,在两到四年的时间长度内开始一种和以往没有任何关联的新生活。我会推荐你在三年满之后,再来医院。因为阻断术后半年,你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自我成长,我们需要一个半年期的旁观过程,所以你真正独立面对新环境,重新发展你的感知系统,是两年半。”
“等这个过程结束,你回来医院,那时候我会为你安排相关检查,确定是否有条件进行第二阶段的康复,如果有条件,我会尝试告诉你绯缡这个名字,重启你的内置通讯器,引导你慢慢梳理你记起来的一些事。”
“所以,绯缡还是绯缡。”穆克医生说道。
“如果没有条件呢?”
“如果没有条件……那么,第二阶段适当延缓。我们是以你能独立地面对世界,在环境中自主互动,为第一治疗目标。”
绯缡茫然地望向窗外。
“绯缡。”穆克医生的话,让她重新将视线拉回来。
“每一种病痛,罹患的人单独承担着莫大的痛苦,但他给我们映射出的,是人类演化之路。所以,他是勇士。”穆克医生柔和地说道。
“不要怕,绯缡,你是勇士。”
医理机器人拿着文件走进病房。
绯缡还在给剩下的半朵花上色。她放下彩笔,抬起头。
“您好,晏女士。”医理机器人走过来,躬了躬腰,脸上带着微笑,“我来通知您,穆克医生为您制定的疗法通过了医院的伦理审核。”
绯缡看着医理机器人,过半晌,轻轻地点头。“……你好,……好的。”
医理机器人已经习惯绯缡日益缓慢的回应:“现在,我要和您确认一些信息。”
“您的外接通讯器已经开始定制。里面的资金账户初始为空白,您需要考虑一下,是否要注入一定金额。穆克医生的建议是,您可以大致计算一下您三年的生活费,再上浮一定比例,充入新账户里。如果您通过您现有的通讯器资金账户转入这笔金额,我们将再次为您激活您的现有通讯器,如果操作有难度的话,您也不必担心,我们会通过医院伦理办公室联系相关机构,为您走通讯器外记账渠道,解决资金注入的问题。”
“……不用。”
“您确定?”
绯缡扭身回头,在病床的枕头下摸索两下,摊开掌心:“我有这个。”
“门口的女士说,我这次不用付钱。”她仰着脸,眼睛盯着医理机器人。“所以,这里有钱。”
医理机器人低头瞧向绯缡掌心中的晶莹小薄片,眼中浮起笑意:“是的,瑞吉女士说的是对的,您这次不必付费。不过,小姐,我请求您把藏钱的卡片收好,无论什么时候。”
“……谢谢提醒。”
“您真的确定不用从你现有的通讯器资金余额里转移一部分到您的新通讯器里?”
“不用,那些钱……留给以后用。”
639 娜莎
医理机器人点点头:“好的,很高兴您已经开始为以后的生活进行规划了。另外一件事,我需要告诉您,您现有的通讯器中显示,您的社会贡献积分有将近两万五千分,但根据伦理审查的建议,最高只有一万分会注入您的新通讯器,穆克医生认为这一万分应该够您应付三年的需求,他也是觉得您应该留一部分为以后做储备。你同意这条建议吗?”
“好的。”
“另外要向您提一下,您之后的三年里使用的是首都星临时居民的身份,这是我们佛恩约翰医院伦理审查处为特需病患保留的一种中短期居住凭证,在您的新外接通讯器中,会注明有效期三年,到期日之前请到首都星延长有效期,那就是您回来复诊的日期。到时候,医院会用合理的理由请您回来一趟。”
“好的。”
“首都星的很多人,都是靠社会贡献积分,以几年为一个周期,延长居留期,所以医院提供您的这种临时身份可以保证您在三年的有效期内,基本活动不会受阻。”
“稍微要说一下的是,您如果在这三年内,不慎违反联盟相关法规,作为失感症阻断疗法的病患,您有部分豁免刑罚的权利,不能豁免的情况下,您所需要承担的部分将最终移转到您的真正公民身份下执行。所以,您需要在这些法务文件上,签下知悉字样。对不起,晏女士,请您理解,这是治疗开始前必要的流程。”
绯缡拿起笔,在文件上一笔一划地签好名字。
“接下来,我还要向您确认,您出院以后,您准备到哪里去?上次伦理办公室罗列的几个处所,您考虑得怎么样?”
“谢谢你们的推荐,但我想,用另外一种方式度过……三年。”
“什么方式?”
“行走的方式。我想到处走走,当作旅游一样……”绯缡抿着唇,睁大着眼睛,“穆克医生说,我出院以后,可以正常生活。”
“当然。旅游也是个非常好的方式。这样的话,”医理机器人沉吟道,“我们为您先预定一个离开首都星的航班,您第一站是要去哪里?还是准备在出院后留在首都星玩几天?”
“我……请你给我推荐第一站景点吧。我利用航班前的一点空档时间,参观一下首都星就可以了。”
“这,真是我的荣幸。不过,我也很难推荐呢。”医理机器人咧开嘴笑,认真地侧头想,“穆克医生建议您这三年在新环境里体验,那么,您或许可以挑选一些您没有去过的星球,行走,度假,过一种你们人类喜欢的慢生活。”
“……一定是完全没有去过的星球吗?”绯缡握着笔,有点迟疑。“我不是很确定哪些星球我去过,哪些没有去过。”
“关于景点和行程的问题,因为还牵涉到您术后半年的观察过程,您最好还是咨询穆克医生,医生会乐于回答您任何问题。”
“好的,谢谢。”
“不谢呢。那,我等您确定第一站后,再为你安排票务的事。”
“非常感谢。”
“您不用这么客气。”
医理机器人又递过来几张纸:“穆克医生说,您可以写一些交代的话,以便您开展新生活时参用,但请您一定注意,不要写具体的事件,以免过早给您的新身份造成困扰。”
“好的。”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医理机器人向绯缡询问道,“晏女士,您想好了吗,您给您的新身份起一个什么名字?”
“新的通讯器在定制时,需要用到。”
“……娜莎。”
“娜莎?很好听的名字。好的。我们会按照这个名字为您定制新的通讯器。”
医理机器人诸事交流妥,抱着绯缡的签字文件走出病房。绯缡望着机器人的背影,慢慢低头,看向面前摊开的白纸。
“绯缡,你准备好了吗?”穆克医生弯下腰问道。
休眠舱中,绯缡平躺着,望向穆克医生的脸,过了一会儿,轻轻地点了点头。
穆克医生直起腰来。“那就开始。”
他往后退出,舱门慢慢合上,隔着透明色的舱体,可以看到绯缡的眼睛闭上了。
瑞吉女士端了一杯饮料,转身走回来。哒哒哒的小皮靴声在大厅的玉石地板上轻快地响着。
“小姐,你还好吧,来,喝点水。”
坐在靠背沙发上的女子慢慢睁开眼睛:“我……”
“你刚刚晕倒在我们医院门前,我让机器人把你扶进来了。”
女子坐正身体,打量一下大厅,视线落回瑞吉女士身上。她的眼睛渐渐灵动起来。“……谢谢。”
“你别客气。”瑞吉女士笑起来,“现在感觉怎么样?喝点水缓一缓,医生马上会过来。”
“啊?”女子一呆,顾不上接瑞吉女士的水杯,反而向左右看,视线一低,瞧见自己挂在胸前的一根细绳链坠,一片有云烟花纹的薄晶石挂在坠头上,她立时放松了表情。
等她抬起头,看见瑞吉女士带笑瞅着她,她有些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怎么晕倒的……请问,看医生要花钱吗?”
“不花钱。小姐,你晕倒在医院门前,我们是有责任和义务帮你检查的。”瑞吉女士轻轻地把水杯放到几桌上,和善地说道,“小姐,你的头部感觉清晰吗?能说得出自己的名字吗?”
“能……我叫娜莎。”
这时,大厅另一头传过来急促的脚步声,她停下话,下意识调头看过去。
“瑞吉,就是这个女孩晕倒了吗?”圆脸的穆克医生小跑过来。
“是的,医生。你快来看看。”
穆克医生蹲下来,和娜莎正好平视。娜莎睁大了眼睛,身体微微向后退,显然被医生如此亲切郑重的对待弄得局促了。
“别害怕,我是穆克医生。”
“你好,穆克医生。”
穆克医生仔细地盯着娜莎的面部:“我需要为你做一个应答测试。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娜莎。”
“娜莎?很好。”穆克医生微笑点点头,“娜莎小姐,你最近有没有特别累到?”
“没有……吧。”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是本来就要到我们医院吗?”
“嗯,不是,我路过。”
“路过?”
“是的,事实上,我今晚有个航班,现在趁着还有点时间,到这片区随便走走看看,我也不知道怎么就会……”娜莎有点迷糊,也有点窘,“给你们添麻烦了。”
640 一个人的旅行
“这种情况可能与你作息饮食不规律有关。年轻人要学会照顾好自己身体。”
娜莎不好意思地点头。
“对答很好。瑞吉,娜莎小姐是怎么倒下来的?”穆克医生转向瑞吉女士问道。
“我从这里正好看出去,一晃眼就见娜莎小姐倒下来,”瑞吉十分抱歉,小声道,“医生,我叫机器人出去扶娜莎小姐的时候,发现娜莎小姐倒在我们外面步道的路肩上,不知道有没有磕到?”
穆克医生连忙道:“娜莎小姐,你走两步给我看。”
娜莎依言站起来,眉头旋即皱了皱。
瑞吉女士伸手扶住她,关切道:“你先慢慢来,怕是刚才摔疼了。”
娜莎走了两三步,神情舒缓了一些,又走两三步,关节活动更自然了。
“行动看起来也没什么问题,我再安排给你做个全面检查,就更放心了。”
“啊,不用。我感觉没事,我该走了。”
“娜莎小姐,还是做个检查吧。”
“不用,我要去航空港了。我怕错过航班,还是早点去那儿等。”
“那这样,我赠送你一次免费全面体检,”穆克医生叫住娜莎,“你以后有空就可以来做。或者有什么不舒服,也可以直接来。”
娜莎眨眨眼睛,有些意外和感动。
“娜莎小姐,你在我们医院门前路上摔倒,无论如何,我们医院都有些责任。”穆克医生微笑,“这是医院应该做的。”
“那,谢谢。”
瑞吉女士召来一个机器人。“小姐,请您点选体检预约系统。”
“啊?我,我要去旅行,可能好久都不回来。”娜莎为难道,“要不,我不要免费体检了,我身体挺好的。”
“你要出去旅行?长途旅行?真好。”瑞吉女士笑着建议道,“没关系,你只要点选进系统,约个长一点的时间,不和你的旅行计划冲突就好了,比如说三年,那表示你的体检机会在以后三年里都可以有效兑现。你看怎么样?”
“哦,好。”
娜莎抬起手腕,将通讯器对准机器人,依言点选体检预约系统,又点选了三年。
“谢谢医生,谢谢女士。你们照顾了我,还给我体检机会。”娜莎漾开笑容,挥挥手,“再见。”
“再见,路上小心,有什么不舒服还可以联系我们。”
娜莎走出大厅,下了台阶,回头望去。穆克医生和瑞吉女士站在门口向她微笑。
她转回头,望向前方,视线在两旁路肩上瞧了瞧,神色犹自迷糊。
“天哪,摔得五迷三道的。”她低低地嘀咕着。
春远照关闭了投影屏。
商檀安的目光用力地锁住那最后的画面,当那画面突然消失,变成空气,他僵滞片刻,突然转过头来盯向春远照。“……还有呢?”
“晏女士当天晚上搭乘星际航班,前往首都星区的九州星,那是阻断疗法开始之前她和穆克医生商定的。九州星是佛恩约翰医院创始的地方,现在还有一个分部。”
“她在九州星游览了一个月,佛恩约翰分院派人在旁观察她,然后她继续在首都星区的东南西北四极星游览,每个星球大约都花一个月的时间,佛恩约翰医院也会在这四极星派人与她接触。”
“接下来,她走出了首都星区,从那时候起,佛恩约翰医院的术后观察阶段结束。”
“按照她和佛恩约翰医院在治疗前拟定的游程,她继续前往首都星区外一环和外二环星区。
“她去了蓝轮星、木希星。在木希星她曾经通过她的外接通讯器查询首都星居民身份续签的事项,也咨询过木希星入籍的可能性,发现在木希星入籍不太可能后,她在一艘游览星舰上找到一份侍应生的工作,随舰离开木希。”
“征召署传过来的关于晏女士的确切信息基本就这些。”
“她现在在哪里?”会议室中,其他人都缄默着,或者还来不及想要问什么,所以只有商檀安和春远照的对答。
“那艘游览星舰按航程共停靠六个星球,晏女士……据说在其中一个停靠星换了一艘游览星舰,也据说她下舰入境去贩运小商品,但她没有来得及登舰。”
“这是星航旅游业中比较常见的舢板生意。但因为她是游览星舰的服务人员,无论是换舰还是入境,都不需要通过常规旅客通关流程,所以……正在排查。”
春远照看了看商檀安:“这些线索的发生时间都已经是去年的了,那时调查还停留在摩邙。最近发现这些线索后,征召署已经派人回溯同时期各条游览星舰的短期雇工记录。”
“佛恩约翰医院呢?他们可以联系到绯缡吗?”
“医院向晏女士发出了体检邀请,晏女士并没有回复。根据鉴别,应该是晏女士没有开通星际通讯的服务功能。征召署已经在各个可能的停靠星球查询晏女士的外接通讯器的使用记录。”
“最终,会找到她。这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了。”
“你们考虑的只是怎么找到她么?”商檀安猛然站起,朝春远照喝问。
“你们有没有考虑过她是个病人,现在她靠什么生活,穆克医生的疗法是不是最好的?”
“商司长,你问的这些问题,征召署都有考虑过,你放心。”春远照本是一板一眼的万年表情,这时却好声回答,“无论是佛恩约翰医院的诊疗过程,还是晏女士的行程经历,征召署正在加紧调查。”
“不要再跟我提调查两个字。”商檀安的目光更加锐利地盯住春远照。
“春院长,你说了太多调查这两个字。不要再在我面前,一遍遍暗示绯缡在逃离。”
室内众人尽皆惊愕,这时竟然没有一个人出声。
“她是一个病人,她生病了。”商檀安的手臂指向投影屏显示的地方,目光追过去,醒悟到那里已然成为空气,他的指关节曲拢收回,握成拳头垂下。
“塔塔被偷走后,只剩下她一个人,她记得的事情不多了,那样的情况下,她只记得首都星有医生,要给她最好的治疗。她自己千辛万苦求人捎带,往首都星找去。这是逃离吗?”
“她在首都星生着病找医院,征召署的人在哪里?没有人在她应该到达的时间段内试图在首都星找一找,全都在调查她的摩邙行踪。你们要给她的最好治疗呢?佛恩约翰医院的大门天天敞开,它和征召署的距离,车程不过几小时。有人这样逃离吗?”
641 离人
“她出院后,已经完全忘了自己。”商檀安停顿一下,用变调的声音继续质问,“她在首都星的街面上走了一下午,谁想到她了?谁过问她了?没有人。”
“她在首都星区辗转差不多半年,连佛恩约翰医院一家收费医院都知道看顾她,你们呢?你们收去她的事业,她的故土,她的后半辈子。”
“她无条件跟我接受征召,她在罗望睡过野外,下过海底,救过人,她给你们扫平一块能住成千上万人的平原,但她生病的时候呢,你们呢?”
“你们调查她的家乡摩邙星,甚至塔塔卿系,甚至我和她的母校迪安星,和她有关的很多地方你们都去调查,就是没有在和她约定好的首都星去迎一迎她,从始至终,你们都没有在整个首都星区看一看她来了没有。”
“为什么?因为你们一直认定她是在逃离,忘了她只不过是一个病人。”
“如果这样,你们中的人还认为她故意安排好这一切,那么你们的调查能力比不过一个患了失感症的病人吗?别告诉我,你们的能力就是一个笑话。”
“别再对一个忘记了自己的失感症病人,用追踪逃离者的思路去调查。”
“别再对人暗示逃离这个字眼。”
“商司长……”春远照拧紧眉头。
顾格等人也纷纷叫道:“商司长,没人说晏姐她……”
蕲长恭瞅向商檀安。
商檀安冷厉的目光扫向室内,仍旧聚焦到春远照身上,那模样与众人印象中的他截然不同了。
“从一个孤独无助的病人角度去想,她需要什么,我想你们能更快从她需要的地方找到她。”
他推椅而出。
“……商司长,你认为晏姐她,现在需要什么?”
身后传来春远照的问话。
商檀安转过头去。“她首先需要……温饱。”
“我会申请做绯缡的……善意监护人,我为她的一切背书,你们对她以后的疗法,必须经过我同意。”
他走出会议室。
天亮了。
小叶隼的叫声首先打破了树林的沉寂。没过多久,各种鸟鸣声叽叽啾啾,响成一片。
商檀安闭了闭眼,眼睛很干很涩,他在鸟鸣声中打了一会儿盹。
在这吵闹的晨光里,他好像被捕获到一种深静状态,由此进入一段好像非常寂长的睡眠中。
但实际上,只不过两三分钟,他自动又醒了。
绯缡总是第一时间在他眼帘前方出现,她走下了佛恩医院的台阶……她一下不见了……
商檀安望着空空的树屋地面,站起身来,打开窗户,给树屋通气。
扑啦啦,一对小叶隼穿出前方的树顶,飞向天空。
他循声望过去,很久以后,才想起来,它们又回来了。
可绯缡还没有回来……
她在的地方,有什么呢……
商檀安猛地吸一口气,打断了自己的思路。
他关好窗,弯腰将地板上的毯子叠好,打开一个盒子,看了看里面放着的营养剂和格拉牌酒的保质期。
这些事,他娴熟得三两下就做完了。然后他放下绳梯,下到地面。
“先生,早……”商晏站在草玫瑰花盛开的对岸,仿生眼陡然睁圆,大惊失色。
“先生,我马上帮您联系始临医院。”商晏丢掉了手上的大剪,直接对接医院健康系统。
商檀安停下脚步,看看商晏,在河岸边,低头看向河水。
那一头白发的人,正静静凝望自己。
“我想去找她。”商檀安坐在春远照的办公室里。
他的旁边,悬亮着一份刚刚做完的体检报告。
春远照伏在桌面上,摇晃一瓶试剂。
“没有星舰。”
“等星舰来,我跟星舰回,去找她。穆克医生的疗法,第二阶段的康复需要有人引导她记起过去的事,我可以去提供帮助。你可以通过我,看到我们罗望第一例失感症病人的康复过程。”
春远照抬起头来。
“我向你道歉。昨天……我太难受了,我不是针对你。”商檀安对着春远照的眼睛,沉声致歉,“对不起。”
“我理解。”春远照微微一笑。“不必道歉,人都有难受的时候。我知道你关心晏女士。”
春远照看了看商檀安,轻叹道:“商司长,晏姐那边你放心,她被找到后,会得到很好的照顾和后续治疗,虽然……是迟来的。你应该注意自己的健康,不要给自己那么大的压力。”
“……我一直以为绯缡是最强的。”商檀安垂眸道。
春远照停了停,继续摇晃那瓶试剂。“唔。”
“她是最聪明的,最剔透的,没想到她慧极则伤。”商檀安低着头,喃喃自语。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她不是故意要走的,她是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如果这样走,以后要怎么样正常生活呢?可是,我听着每次传回来的消息中,一直找不到她,好像有她自己要走的意思。”
“不瞒你说,那时候我甚至宁愿是这样,她晓得自己,能够为自己的一切负责,总比现在她连自己都忘了,要好得多,好得多。”
商檀安紧握住拳,不停地揉捏着指关节。春远照瞧过去一眼,低低叹了一声。
“昨天,我看到她在佛恩约翰医院的治疗,真正确认了她病成那样,她一个人……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起来了,就那样一个人走出医院,我……”
商檀安的拳头,青筋爆起。
春远照轻轻地放下了试剂瓶,又似叹了一声。
“她跟着我来罗望……”商檀安停了好久,用力地吸了吸气,“来的时候,我说罗望是个荒星,她说别人能过,她也能过。她是个不在乎受委屈的人,她是个真正纯粹地、崇尚责任感的人。从召是我对联盟的责任所在,不是她的。她只是做了我的妻子,但她认为,跟我从召,也就是她的责任所在。”
“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以前她去竞聘南戎野岗位时,她把嘴巴吃饭形容成嘴巴的责任,很多人觉得她的回答是在冒犯他们,可我知道,她是真的在讲责任。心思机巧的人想到嘴巴,就想到要能言善辩,像她这样愚钝认真的人,想到嘴巴,想到的首先是它要保证给整体提供能量。”
“就像她自己在工作中一样,她在那个岗位,就在那个岗位上策应整个系统,她认真工作,遇到事自己迎头赶上,又非常聪明,能够预见到问题,自己解决了,从来不会耍心机,故意把问题放大,好把自己打造成功臣。”
“她就是这样一个把委屈和责任分得很开的人,她永远是责任先行。至于她自己能获得多少,她从来不是很看重的。”
“和她在一起,我应该是世界上对她最好的那个人,可我不是。我替很多人着想过,唯独认为,她能自己消化生活和工作中的一切悲欢。”
“我来罗望,获得名利,她来罗望,满身伤痛……”
“你知道吗,我们当时在学院里,她有多么出色,和她合作,只有她不吭声,我才敢放心把项目做下去。”
那绦丝柳下的身影……
商檀安伸手盖住眉眼。他用力地吸口气,移开手,抬眸直直望住春远照。
“春院长,我已经亏欠绯缡太多,以后照顾她,是我的责任。”
642 商檀安的申请
“她的康复中,需要我做什么,任何事都可以吩咐我。”
“如果你们要安排她在联盟继续治疗,我申请去陪她,帮助她找回她自己。如果你们要接她回来,我申请去接她,让她感觉温暖一些。”
“我是最好的唤回她的人,我是她的同乡、同学、和……爱人,你们可以培训我陪伴失感症病人的……技巧,我可以马上开始学习,我能安排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和这种学习课程,请务必考虑。”
“商司长,晏姐的事,你放宽心,我们很快就能知道她的下落了,然后会根据她现在的身体情况,全面综合评估,一定会想办法让晏姐康复的。反而商司长你自己,要注意调整压力。”
“佛恩约翰医院的疗法会被修改吗?”
“这个……要见到晏姐,征召署的专家会诊以后才能确定。”春远照瞅瞅商檀安,“一种疗法,在已经处于进程中,但还没有明确证据证明错误之前,应该会继续下去,观察结果。”
商檀安静坐半晌。“那么,按照穆克医生的思路,绯缡的第二阶段康复就是引导绯缡和过去的记忆恢复联结。我确实是最好的助手,春院长,你会把我的申请传递给征召署的专家,是吗?”
春远照不语。
“我们在罗望开拓新世界,是为什么?”商檀安低声道,“是为了我们的人在这个新星上能够安居乐业,是为了人,不是吗?”
“……当然是的。”春远照回答道。“商司长,现在晏姐还没有确实的下落,以后怎么照料晏姐,会有方案的,一定会从晏姐的治疗需求考虑,给她各方面的支持和帮助,也许也包括你刚才的设想。到时候我们才能具体再讨论。现在,你需要宽心休养。”
商檀安默然点头。他看向春远照放在桌面上的试剂瓶,探身拿了过来,人站起:“我家商晏被交代过了吗,这个怎么用?”
“医护机器人已经交代了,那你就先回家休息。这两天……”
“不要给我病假,”商檀安截断,抬起手中的试剂瓶,“有这个就够了,我会按照医嘱定期来你这里。今天休息不了,明天也是,罗机那摊一大堆事。”
春远照皱眉,刚要再开口,仍被商檀安截断:“放心,我懂得如何照顾自己。”
商檀安没有直接出始临,他开车转向宣传部本部大楼。
如今的法务司正司长,盛蔚,亲自到大楼下迎他。
“商司长,你……”盛蔚的视线首先掠向商檀安的头上,“早上你预约的时候……”他疑惑不安地没说下去。那时,商檀安满头白发。
“小问题,已经去过医院了,现在又好了。”
“商司长,你要注意身体。”盛蔚关怀道。
“谢谢盛大哥,我会注意。”商檀安随盛蔚一路走进办公室,坐下先致歉,“有一件事要麻烦盛大哥。”
“我们的征召民法里有一条,如果某个事件沿用联盟通用法规后得到初步解决,其后更加具细的本土条例推行适用后,罗望公民可以再申请法务援助,要求以本土条例重审案件。”
“是的。”盛蔚眉一抬,“商兄弟的意思是……”
“我和我妻子晏绯缡女士于罗望五年八月离婚,罗望离婚法规在当年底才正式颁布。其中规定,第一批从召夫妻在罗望星球上的离婚流程,必须经过六个月的社区和法务调解服务,此条款优先于个人意愿。”
“我现在申请应用新的罗望离婚法规流程,重审我和我妻子的离婚案,补足我和我妻子应该享有的离婚调解服务。”
“……商兄弟,”盛蔚停顿了好一会儿,望着商檀安,最后真诚道,“你当年如果在新的罗望离婚法规公告颁布后,向我们提出重审要求,当时绝对有条件重审,我们的本土细则本来就是为了保障罗望公民获得现实状况下最有利的政策优惠。但是现在,我听说晏女士已经回了家乡,况且,作为离婚的另一当事人,晏女士并没有提出要适用新的罗望离婚法规。”
“我单方面申请,我们的征召民法里说的是每一个罗望公民都可以这样申请。”
盛蔚再看了看商檀安,他点点头:“是的,但是具体的调解流程还是没有办法帮你落实补足,必须要等到晏女士回来后,才能开始操作。”
“那么这段时间内,我和绯缡的离婚判决是否可以冻结?我和绯缡仍被视作婚姻存效?”
盛蔚停顿了更长时间。“如果案件中只有一位当事人,当事人要求改适用新的罗望本土法规重审,那么,当初的判决结果确实可以暂停执行。但是,还是这个原因,商兄弟你的离婚案中,有你和晏女士两位当事人,你一人的单方面申请,不能让判决结果停止,我们必须尊重晏女士方面的意愿,尤其在她还没有陈述她的意愿的情况下。”
“两名以上当事人,如果在罗望本土法规出台后,对先前的判决结果不满意,并且无法达成一致补偿意见,可以通过上诉解决。”商檀安像在背诵。
“是的。”盛蔚点头,过一会儿试探性地望着商檀安,才道,“这表示,如果商兄弟你申请应用我们新的罗望离婚法规重审你和晏女士的离婚案,而晏女士没有响应你的申请,你可以起告她。”
“……然后可以要求搁置先前的离婚判决吗?”
“可以,你可以要求,这是你的权利。但最后如何判决,不一定单方面响应商兄弟你一人的要求。”
“所以,裁议庭必须要征集到绯缡的意见?”
“是的。”
“最终也征求不到呢?”
“这个……”盛蔚说得很慢,目光犹疑地瞧着商檀安,见他紧盯着,便继续说下去。
“比如,我们一时联络不到晏女士,或者没有她的有效住址,我们就会在晏女士可能接收到的各种渠道公告,同时也在本庭所在星球,就是我们罗望本土,进行公告,在规定时间内仍没有得到晏女士的反馈,裁议庭就会启动缺席审理流程。”
商檀安默然片刻,垂眸低声道:“盛大哥,再问一个问题,如果我想成为一个人的善意监护人,但是没有她的同意,这种情况可操作吗?”
盛蔚一怔。“晏女士她……”
商檀安没有解释。
“善意监护人的资格取得,必须经过被监护人的本人同意。联盟各地的规定都是如此,我们罗望也会如此规定。”
“如果有特殊情况,被监护人不能再表达有效意见,我作为前配偶,能否直接申请成为善意监护人?”
“这个……”盛蔚的眉头蹙起,又过好一会儿,盯着商檀安的面部,慢慢摇头,“商兄弟,除非被监护人事先已经指定,否则,我们,按照征召法,没有在世亲人的情况下,在需要的情况下,征召署成为第一监护人,除非它为……被监护人找到更适合的委托监护人。”
“我现在就提出离婚重审申请。”商檀安站起来,向盛蔚欠身行礼,“谢谢盛大哥答疑。”
643罗望八年底
蕲长恭从来就没有对木拉拉集市热络过。从元年登陆第一个月开市起,他就碰见了晏绯缡开的那铺子,以后那片都不想踏足,即使被顾格他们几个兄弟拖着去,他也是能绕路就绕路。
所以,他还真很少来。
去年先进代表团回来后,听闻晏绯缡那档子事,巡市时也没见她留下的那家铺子开张,他印象中那铺子迟早也该是退掉了。
然而,他惊诧地发现,小配件区里,竟然还有一家石木家的红头巾。
那高高流转的商号,红彤彤地,在一众铺子里依然那样夺目。
“请问,客人您需要什么吗?”银灰色的小巧机器人灵巧地滑到柜台前。
蕲长恭将柜台上的东西扫量一眼,落在柜台里的一张椅子上。“就只有你看店?你家主人不在吗?”
现在木拉拉月市里的铺子比当初登陆时升级了好几番,柜台后设了隔间,用作存货仓库。恰这时,隔间门打开,走出一人来。
蕲长恭望过去,那人半白头,面无表情,看见他也不过是微微愣一下,淡声打招呼:“出来逛?”
“嗯……随便看看。”蕲长恭靠到案台上,“卖的什么?”
“瓜果干。要点么?”
“哦,不要,你卖吧。”
商檀安伸手拿了两大袋子,兀自递给蕲长恭:“拿着吧,今年丰收,剩太多了。”
蕲长恭接过瓜果干,道了一声谢谢,视线掠过案台上的几大筐瓜果干,到了嘴边的问题却换了一个:“休息天还出摊,不累啊?”
“早点卖掉,堆家里也不好。”
蕲长恭挑挑眉,瞅向商檀安的眼睛。半晌,还是觉得要问出来:“都说定了?”
“还差一点。”
蕲长恭没问下去。今年运送第四军团的星舰在年中来了,现在年底又快要走了。他倒是希望这件事早点定下来。这次再不放,再没个说法,多少人也看不住了,偏偏他现在还是始临防务的总负责人,航空港就建在始临木拉拉地区,倒霉催的。
除了没有再给商檀安按一个年底管理进修项目组长,显得有点希望,蕲长恭也确实看不出指挥部的意图。
自晏大回联盟失踪后,商檀安依旧总揽陆七区罗机项目,工作效率甚至比以往更高,又接连推出了两代新机型。他好像不需要休息,也没有别人以为的颓丧低谷。罗机项目益发庞大,增设了几个副总设计师,但没有人能真正替代他。
只是,白发总也不见好,还有他那双眸子。
商檀安也能与人淡淡闲聊几句,看上去清澈温润依旧,但谁都知道,他的眸子里埋藏了很多东西。
令很多人惊讶的是,商檀安竟然起告晏绯缡,要求重审离婚案,要求离婚判决无效。大家其实又不是那么的惊讶。
只是不知道,商檀安眸中的这些东西在什么时候会喷发出来。到那时候,迎上这眸子的人,一定会很倒霉,很倒霉。
晏青衿绝对是那个倒霉家伙。这次护卫军从工程策援部抽选后备兵,蕲长恭都不要他的。
蕲长恭站着,过了好一会儿:“我过去了,别处转转。”
“慢逛。”商檀安点点头。
走开几步,蕲长恭回头看去,石木家的红头巾铺子前来了几个嘻嘻哈哈的汉子,商檀安耐心地正在给他们作介绍。过了三五分钟,那几人高高兴兴地拿了一篮瓜果走出铺子。
蕲长恭闲着也是无事,随手点开市场系统,又看了看石木家的红头巾这店铺介绍。
营业时间:开市日全天。
售卖或服务范围:机器人特殊功能拟景、系统整合,机器人零部件或附载工具修理安装,家庭农场自产果蔬。
店铺等级:优等
店主:商檀安
他竟然一直是正常在营业,否则拿不到优等评级。
蕲长恭再回头望去,客人走后的店铺恢复了冷清,那一个半白头的人,端了椅子,坐在案台后。
爱一个人的方式,也许是渐渐变得和她很像。
我们的基因吐纳工程从星际时代开启,便随之自然启动。
人什么都有,只不过因为在母体中获得的一时差异,因为其后的环境,因为教养,种种因素融合成了一种习惯性的固化模式。这种固化模式足以应付生存,其他那些微弱的可能表达,便不用表达出来了。
如果因为某种环境的原因或者自身状态的原因,一个人的固化模式没有了,那么,其他微弱的表达,就会表达出来。
……
店铺外又经过几拨人,有说笑声飘过,没有询问货品,商檀安半低着头,继续读他收集来的医学资料。
绯缡以前总是捧着一本新星开发史看,他现在和她看书的样子很像。
俞白结束上午的带操,随便咬了一支营养剂,转出工程策援部的大操场。下午还有带操,这支新人队在第四军团的志愿劳工中属于垫底性质,牧器等级能考过基础一级的只有寥寥几人,剩下的人连等级都没有。所以按照工程策援部的规定,必须休沫日加训。
用部里老人的说法,这些都是歪瓜裂枣。
俞白让这支新人队的副队长带队员回他们第四军团人居住的始临社区,进行午休,下午再来。
也许这几年过手的新人队多了,他已经不再用老二十七队的相处方式对待这些新人,他不同他们多废话,休沫日也不聚餐,思想动员也没有。
中午十二点半,一笔款项打到他账上。
他知道是什么款项,但还是习惯性地看了一眼到款说明。罗望六年六月的三百万星币借款,达布在每个月的月末这天中午,准时分期还款。
俞白瞥向累积还款的月数,已经这么多……月了吗。
“繁子,收到了吗?”晏青衿拨来视讯。每次,他都会拨视讯。
“收到了。”
“还在训练?我在市场上,给丝丝的小姐妹们看摊,她们去检查始临的女孩社区内务。”
“哦。”
又说两句,俞白挂断视讯,前往木拉拉集市。
他转到小配件区,抬头看向顶上闪烁的各家招牌。
他远远地站到一条巷道口,远远地看向中段那家铺子。
铺子里坐了一人。
那半白头的人忽地直直望过来,隔了那么远,那一双眸子都像淬了一层寒冰。
他看了一会儿,脸色发白。
罗望八年底,临近新年,商檀安坐在圆屋会议室的外面。
里面正在进行一项对他至关重要的决议。
半小时后,他被通知进去。
指挥部最核心圈的规划委员会的成员都在,机械管理部的肯方部长也在,春远照也在。
史鲁尼将军站起来:“商司长,现在颁布一项你的任命通知。从即日起,你卸任机械管理部规划司正司岗位,以及罗机项目组总组长岗位,就任机械管理部总顾问督长,享副部长级。一周后,随初岫一号返回联盟,你的任务有两项,一是加强与联盟其他星球的机甲技术和文化交流,二是迎接晏绯缡女士回归罗望。”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