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4 继续找鞋
商檀安正待再拨,阳台上便现出一个身影,他关闭视讯请求,定睛望去,不由愕然。
晏大小姐显见刚从水里出来,头发湿透了,结成缕,那条飘逸柔美的大披肩粘贴在身上,裙子下摆皱巴巴,叠拢出好几条褶纹。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商檀安忙将车靠到阳台边,扬声问道。
绯缡手里提着一把椅子,走路时非常小心,因为阳台积水,她靴子里也积水,等于是鞋里鞋外都要防滑。
“没事,她们两个拿鞋,滑到水里了,正在整理,你让你同学稍微再等一下。”
“好。你也掉到水里了?”商檀安问着,伸出手。
“我到水里去扶了一下。”绯缡仰脸看上去,目露歉意,“我会把你的车子弄湿。”
商檀安微愣,旋即说道:“没关系,快上来。”
绯缡踩上椅子,靴子怪异地叽一声,等她另一脚站上去,又是叽一长声,商檀安瞅着绯缡,没露出什么表情,拉着她上车。
绯缡面色不动,心里知道他听见了。忽地想到,以前商檀安帮她下水捞桃木簪,上岸后走路吧唧吧唧,她虽然当没听见,但确实有那么一丝诧异笑话的心理,为此还寻思过他心理素质强。
“武嘉,谢同学和辛同学再有一会儿就出来。”商檀安匆匆交代完,一偏头,问绯缡,“我帮你把包拿过来,你先擦一下。要吗?”
“要。”
商檀安便转过身去,又帮她拿包,口中不忘关切:“你们几个除了浸到水,其他都没事吧?”
“没事。”绯缡顿一顿。刚才谢安琪和辛雨虹都争着邀请她在她们的洗漱间梳洗,她拒绝了。因为她得再回自己小楼办件事。
“能送我回去吗?我恐怕也要拿双鞋。”她开口道,半是试探半是请求,声音难得温婉几分,还稍稍虚飘,这一趟趟的,好人也应心生不悦了。“我的鞋浸湿了。”她解释道。
商檀安望一眼她,蹙眉:“也要下楼吗,楼下水位高。”
“还可以,刚刚试过,头部能露出来,可以站立。”
商檀安微垂眸,注意到绯缡的裙摆,远观时还不甚显眼,此刻坐在近处,很明显全湿了,只这一会的功夫,就不停沿着边缘滴水,裙下露出的靴尖颜色被水润深,想起她刚刚走路的异声,大概连整个脚面都泡在靴中水里。
他本想建议绯缡回东宿区,将靴子清理干净,暂时凑合两日,但见她浑身湿透,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带着几分迟疑的请求神色等着他的回答,不由改口道:“我帮你去拿。”
他略顿,继续建议道:“我把车停在水上,从大门进去。”这样就可以避免车子悬停空中无人操控的危险。
“不用,还是我去,我已经湿了。”绯缡立即拒绝商檀安的好意,“再说,你也不知道我要拿哪一双。”
商檀安闻言瞧了绯缡一眼,按下怪异的感觉,晏大小姐这时候居然对鞋子还有特定要求。
“……或许你说一下在什么位置。水太深了,刚刚两个女同学不是摔了吗,我去比较好。”商檀安真诚劝道。
“不用,你不熟悉,我自己去。”绯缡坚决摇头。
商檀安微锁眉心,他不好眼看着一个女孩子在这么深的水里蹚来蹚去取东西,但晏大小姐执意不让他帮忙,他还真无法强求。
“那这样,你从阳台走,到楼下把大门打开,我的车下来,在外面看着你,如果有情况能及时过来帮忙。等你拿到鞋后,还是从楼上阳台上车。”
绯缡心生感激,唇角微弯,声音不由自主柔和:“谢谢。”
“不客气。”商檀安笑道,“自己小心。”
他瞧着绯缡下车进屋后,迅速将车降落到水面上,一会儿大门开了。
放眼望去,楼内楼外水面齐平,十分浩淼,原先的摆设家具大多沉在水下,通往后院的门闭着,但商檀安知道,那道门背后也都是水。
似乎有些黑色直条状物体,晃晃悠悠浮在水面,长短不一。
他凝目望去,仔细辨认,确定是树枝,心忖是洪水带过来的残梗。
绯缡穿卧室,下楼梯,脚步声里挤着水响,在小楼里吧唧着一路行到楼梯转角口,见商檀安的车几乎横挡在大门前,他开着车门,抬头正目不转睛地朝楼梯望过来。一脚踩在车门下沿,似乎随时准备下水接应。
绯缡微微抿唇,朝他笑了一笑,笑容习惯性地一闪即逝。
她的眸光掠过底下的水面,在静浮的黑色长条物上逡巡两遭,忖度着动作要快一点。方才辛雨虹那一出滑倒事件,有点触发起黑水蛇在她心里留下的阴影。
不过,有人守看着,阴影不重。
“晏同学,慢点,小心。”商檀安高声提醒道。
绯缡一步步往下,看得他皱眉,水至她肩下,已没过心口。她走得虽然谨慎,依然引起水面来回晃动。她还忘了取下那条大披肩,此时随着水波荡漾,披肩隐约散开,浮展在水面。
“晏同学,”商檀安忍不住叫道,“你最好取下你的丝巾,防止被勾到。”
绯缡一愣,先前在邻居处,下水扑得急,倒没有注意,此时披肩松松地,虽然四周除了水还是水,并没有家具露出来兜拌住,但商檀安的话极有道理,她点点头,将绕着脖子的披肩解下,转头四顾,扔回楼梯有些难。
“弄成一团打结扔过来,我接住。”
绯缡在屋中,离门口位置倒是不太远,当即按照商檀安的办法,将披肩团成一个小球,扬手朝他丢过去。
商檀安一探手,轻松接住,手微微用力,挤出一些水,放到后排。
鞋帽间打开,绯缡仰起头,视线溜过最上层,脑中快速盘算着今天整理的几身衣裳,百搭鞋是没有的,现在只剩三双鞋的位置摆得高,其余全淹了,所以她其实没啥选择。
商檀安见绯缡站着抬头看,不由暗道,晏大小姐还真的是在挑鞋,先前他以为是婉拒他帮忙的客套之词,当下十分无语,只耐心地等着。
045 举手之劳
绯缡轻叹着相中一双鞋,很是惋惜她那些泡在水中的鞋子,算是全毁了,等水退后,她还要费时置办一些。
蓝黑色的车子在门前上空一掠而过,在绦丝柳的树冠位置打了一个弯。
商檀安眸光一闪,瞥到那车沿着原先竹林靠岸的那条边际线飞去,未几,便又一个打弯,斜冲回来,降速落到绯缡的门前水面上,朝小楼开了过来。
水波一圈圈荡过来。
那车又流畅地划一个弧,调了一个头,靠过来与他的车并排。划开的波浪叠在起先的波上,轻巧就穿过他的车底,向屋中涌去。
商檀安急忙一瞧,一间屋的水都有力地荡漾起来,水中的绯缡受惊转头,手虽然及时扶住了鞋帽间的门,一浪水却攀冲上她的脖颈,结结实实打了她一脸。
“扶稳。”他高声道,迅疾启开另侧车门,摆着手探身喝阻:“停下,别过来了。”
蓝黑色的车子已到他近前,须臾也启开了车门,探出半个身子来:“你们这儿怎么啦?”
商檀安顾不得回答,转头再去看绯缡,她正抬掌抹着脸,又反手用力地擦去嘴上水,一双清冷的眸掩不住恼恨地盯向门口。
“隔壁的车,没事,你扶稳。”他喊过去。
一圈圈水波拍打到四壁,又被四壁反震,一屋子水涌挤,格外激荡。商檀安也无法,只能将视线牢牢地锁住绯缡。几段黑条状物体被顶在水波上,向她冲过去。
绯缡条件反射般往后一撤。
“是树枝。”商檀安说着,看着她倒是比自己在水里还要难捱,禁不住急劝道,“你随便拿双鞋,上去吧。”
绯缡瞧清楚确是树枝,挥手将它们推开去,还好只有片刻心慌。她朝商檀安点点头,转身抬胳膊取到早就相好的那一双靴子。
“你们这儿怎么啦?”外面那位发声再问,仰头伏腰地试图从商檀安的车隙里往屋内看,“里面是晏同学吧?她要干什么?”
绯缡动作一顿,谁啊,知道她?
“晏同学取双鞋。”商檀安回道,打量来人一眼,“刚刚车子过来,带起的水有点急。”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没想到这个,我刚刚看到你的车横着飘在水上,记得好像你们之前走了嘛,怎么又回来,别是有什么事,就赶过来看看。我冲到晏同学啦?”来人一阵解释,又扬着嗓子一叠声喊向屋内,“不好意思,晏同学,不好意思啊。你没事吧?”
商檀安朝屋内一望,正瞧见绯缡一扯嘴角,转过脸去,话都不回半句。
“晏同学还好。”他掩住好笑,顺口问来人,“你们那边差不多了吗?”
“哦,哦……差不了吧,哦,樊承动作慢。噢,他要拿的东西太多了,衣服、裤子、鞋子……”车上的人停止了列举,翘首越过商檀安的车再朝里张望,“晏同学好了吧?泡在水里不舒服,还是早点上车吧。”
不待商檀安接话,他抿抿唇,拔起脖子更高声地朝屋里喊:“晏同学,我是你隔壁邻居樊承的同学,也是乙部的,我们一年级的时候一起上过大课。”
绯缡拎着鞋,停在水中央。屋子里的波浪正在慢慢变小。她望着门外,看见商檀安这种社交能力比她强的人,脸上都有点微懵,吃不透人家话中主旨的样子。她就更不解了,来人这时候和她隔门寒暄,情商古怪。
“我还认识你们甲三好几位呢,纪明达、司俊、胡可可……他们都说你成绩特别棒。晏同学,我说,这水浑,在里头久了不好,你随便拿点就上来吧。”来人喊完,目光落见商檀安,恳切的脸上咧开嘴角,自个笑两声,“是吧?”
商檀安不禁也笑:“是。”
“劝劝,劝劝。”那人朝商檀安低声示意道,手忙忙地挥着催,又攀起相识,“你癸三的吧,商檀安还是欧野,刚刚你们都坐在一堆,你肯定是晏同学搭档,对吧?樊承说过他隔壁晏同学在家门口开了拟景场,搭档的名儿也提过,我一下有点混了。”
“商檀安,是晏同学搭档。”
来人听着一喜:“我何方裕,过不久,咱们两部也合作项目了。”他的手再使劲挥,压嗓道,“劝劝,劝劝,赶紧上去得了,泡水里干嘛呢,多……脏。”
商檀安朝这热心的乙部生点点头,转向屋内。水面静了,绯缡拎着鞋站在水中央,面朝着门口这处,轻蹙着眉。
“从阳台走。”他说道,“不要蹚过来,我这方向还有门槛家具。”
绯缡没管外面那车上的人可劲叨咕些甚,反正她不认识。她等商檀安能够接收到她的眸光,盯上去在商檀安脸上转一圈:“你能再稍等片刻吗,我恐怕还要收拾一下。”今天她对着商檀安,愈来愈有债多不愁的放松感。
满屋子水,伏波不动,浸到她肩。她扬起手臂拎着一双鞋,长发末梢粘在肩膀锁骨处,稍稍一动,水纹以她为中心,在她胸前一圈圈细细散开。她眼睛睁得大大地,面带为难望着他。这种寻常女孩常有的恳求神情放在晏大小姐身上,令商檀安有点啼笑皆非的感觉。
“好,你慢慢来。”
绯缡攀上楼梯扶手,往后望了一眼,商檀安依然目光炯炯地盯着她,门外那辆车也没走。水至腰处时,她回头说道:“我关门了。”
商檀安微怔,张张口,随即点头:“好。”他朝向另一侧的何方裕道,“晏同学好了。”
“好了就好,好了就好。”何方裕钻回车内,“我再瞅瞅樊承去。”
水波漾起,轻缓地在绯缡四周晃动。她遥控着关闭大门,才站上楼梯,快速地往楼上走。她穿了一身裙子,刚出水的样子必定狼狈,商檀安这么识趣,什么都不啰嗦就背转身,令她比较满意。
绯缡在洗漱间里以最快的速度搭理好自己,换上干净衣服鞋袜,整个人才算从那种冰凉粘腻的状态中脱离出来,头发只来得及弄成半干,却比先前要舒服太多。
她算得上心细,怕自己一身干净衣服被座位上留下的水迹弄湿,不雅失礼,走时顺带了一条毯子。
商檀安的车早已悬停在阳台,见绯缡出来,一副清清爽爽模样,淡绿套装,如雨中一抹初展新叶。
踩着凳子被商檀安拉进车后,绯缡拿毯子拂过椅背,对折后垫在座位上,才优雅地坐下,全不见先时的瑟瑟柔弱模样。
商檀安其实已拿他车中外套擦过绯缡的座位了,见着绯缡的这一整套动作,他也没提,温和一笑:“武嘉说谢同学辛同学好了,戚唯他们也好了,差不多我们都可以回去了。”
绯缡望出去,越过竹林,东面小楼的二楼阳台,蓝黑色的车子正贴靠着,看来那樊承也收拾好了。
“商同学,今天实在麻烦你了。”
“不客气。”商檀安忙道。
绯缡略沉吟,直说道:“以后有我可以帮忙的地方,请不吝开口。”
商檀安望向绯缡,她一本正经,和以前谈拟景项目时一样干脆简洁,便轻笑道:“晏同学不必挂心,我只不过是举手之劳。”
046 丝巾
绯缡在东宿区的临时宿舍已将就住了三天,非常不习惯。
她嫌人多,一层楼加上原住户,足足住了三十个人,出入总是拥挤。而且,这次西宿区招灾,东宿区的同学们不时来慰问,每天都络绎不绝。绯缡每回经过公共休憩室,总能看到里头有人聚堆说笑。
公共休憩室在升降梯附近,敞开型,用半腰高围墙圈出一区,摆了不少沙发小几,供学生们日常小聚。
如今这一层住进了受灾学生,简直就带进了说不尽的话题,大家此次称得上患难与共,即使没有朋友来访,健谈的学生都能聚一起讨论灾情,更不用说还有朋友来关怀,公共休憩室就没有断过档。
绯缡每次搭乘升降梯,不可避免地就要和公共休憩室里的邻居熟人们打招呼,一接近那里,别人主动说:“嗨,晏同学好。”她起码也要微笑致意。
邻居们总不会一个人坐着,身旁肯定还有别人,打过一次招呼后,下一次别人看到她,也会来一句:“晏同学好。”
“你好。”绯缡交往不广,性子冷,在西宿区时,除了隔壁俩姑娘和对岸仨男生外,更远处的邻居们几乎没怎么交谈过,这三天,与这么多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微笑的次数加起来比以往一个月都多。
难怪她老爹在她初入大学那阵,劝说她尝试住这种大型集体宿舍楼,说是能改改她清冷的坏毛病,给他还一个软糯糯爱笑爱闹的娇女儿。
可惜她当时只住了半个月,就火速撤离,自此铁了心住独幢宿舍,连那些双人连体宿舍都无法容忍。这一点,确实是她固执,她没法听她老爹的。
“晏同学,这么巧。”
公共休憩室有一人走出来,笑着和绯缡打招呼。
绯缡嘴角露出标准的淑女三分笑:“你好。”
越谦尘说道:“我过来看看同学,不想碰到晏同学,你也住这里?”
“是的。”
“我听同学说,西宿区还在清理。”
“是的。”
交谈两句,绯缡估摸着这种友好寒暄可以结束,于是果断说道:“我先回房间,再见。”
越谦尘张张嘴巴,在她身后喊道:“晏同学,回头见。”
绯缡甚是无奈,她现在每天和人招呼十几回,幸好大多数人都不啰嗦,除了这个越谦尘。他说的话基本没什么意义,她在这里出入,自然住在这里,一目了然的事,西宿区正在清理,人尽皆知的事,居然也要说一说。
绯缡在廊道里一路微笑,有邻居性子大咧咧的,开着门,她目不斜视,径直走过。及至进了自己房间,才小松一口气。
嘈杂、热闹,不外如是。
这就是她没法住大型集体宿舍楼的原因,遇到的人形形色色,安静是奢望。
临时宿舍在绯缡看来略显简陋,厅小房间小,也没庭院可以转悠,这些都还在其次,最主要她很多用惯的生活物品没有带来,导致她看本纸质书或者泡壶花叶茶都做不了,在房间内只得躺床上发呆。
不过,他们这层楼的灾民仍算幸运的,受灾第二日下午回去了一趟,好歹拿出一些个人物品,在他们之后跟风行动的那些人都被宿管处拦住了。宿管处又出了一则通知,西宿区整体清理,闭区至清理完毕,期间受灾学生的生活所需物资,可以去院办大卖场免费领取。
谢安琪和辛雨虹欢欢喜喜拉着绯缡去见识,一人领回一身学部工作装。
因这次突如其来的大雨山洪,各学部的教学大楼也都受了影响,大家近日内停课停项目,跟着导师收拾教学区,工作装倒是多多益善。只是,大家回了宿舍便无事可做。绯缡不大参加公共休憩室的聊天活动,回宿舍闲着就在脑中回放凿石头的画面,琢磨凿石头的手法,以备石锅项目的后续启动。
晚间,她接到商檀安的视讯。
“晏同学,不好意思打扰你,你有一条丝巾在我车里忘了拿,我今天刚注意到,你看我是现在给你送上来,还是另约时间?”
绯缡愣一秒后,记起是有这么一回事。
“不用,我来找你,正好我要还给你毯子,告诉我你的房间位置。”绯缡说道。
商檀安微怔,不过很快就报出了自己的宿舍号。
绯缡从橱柜里拿出青色薄毯,下到九层。最近欠了商檀安不少人情,还东西理该她上门。
商檀安已经等在门口:“晏同学,请进,里面有些乱。”他客套道。
绯缡闻言站定在客厅靠门处,也不四处乱瞟,将手中毯子递过去:“我已经洗干净,谢谢你。”又略带歉意,“这两天在帮忙清理甲部大楼,没有及时送还……”
“没关系,没关系,”商檀安忙道,“晏同学,你请坐。”
绯缡当真坐下,反倒让商檀安暗暗惊讶,他笑着寒暄:“我们也是。四年级学长要忙着做毕业课题,所以只能我们三年级的带头多出力。”
“嗯。”绯缡点点头。
“晏同学,你要不要喝点什么?”商檀安尴尬着问,晏大小姐上门得出人意料,他什么待客准备都没有。“只有水,可以吗?”
绯缡摇摇头。“我不用,谢谢。”
商檀安笑笑,转身拿起一团东西:“晏同学,这是你的丝巾,掉在角落里,恐怕脏了。”
绯缡目光落在商檀安手心,她的披肩如那日一样,打结扎成一个小球状,团得皱皱的,不知落在车中那个旮旯,虽然看不出脏污,但本身就已经浸过洪水,窝成一团阴干了这么些天,不知是否霉变。
“谢谢。”绯缡接过,脸上没露出嫌弃,手放在膝盖上,规规矩矩地捧着丝巾团,仰头说道,“我们甲三的所有项目受这次暴雨洪灾的影响,都自动延期两周。”
“我们癸三也是。”商檀安站在绯缡对面,客厅中标准配置只有一桌一椅,卧室中倒也有一个单人沙发,此时拖出来却有些嫌迟。
绯缡的淑女教养自小被老师训得好,见主人没坐,她便下意识起身,商檀安越发尴尬,只作不知,温言说下去:“项目的事,大家都可以放心了。晏同学,你在东宿区这几天住得还习惯吗?”
“……嗯。”
“如果需要帮忙,请尽管说。”
按理说,听到主人这么说,客人差不多可以告辞,不过绯缡还有一件事,当下略有迟疑后,抬眸望着商檀安,问道:“商同学,最近你帮了我很多忙,我想表示一下感谢。等到我可以搬回去,请你吃顿饭好吗?时间由你定,菜谱也由你定,我的手艺还可以。或者你愿意到餐厅吃,餐厅也由你定。”
这是绯缡自老爹去世后,最诚心诚意的一次请客。当然,自老爹去世后,她孤家寡人,事务简单,交际也简单,就没有正经请过客。
商檀安微愣,凝目望向绯缡,见她神色恳切,满脸诚意,不由微笑客气道:“晏同学,我没帮你什么,你不用放在心上。”
绯缡瞅着商檀安,半晌点点头:“那我告辞了。”
商檀安将她送到廊道上,绯缡请他留步。到了自己的楼层,绯缡走出升降梯外,瞥到立在一旁的垃圾回收机,脚步稍顿,皱眉盯着手中那团球。轻叹一声,这披肩也用过好多回了,如今这样,洗干净了她也会继续膈应,估计再不能围到脖子上去。
她将那团球放进了垃圾回收机,拂了拂手,朝前走去。
身后,另一部升降梯打开,商檀安望着绯缡的动作,没有即刻踏出升降梯。
经过公共休憩室,绯缡朝里面坐着的戚唯等人微笑颔首,径直回房。
“戚唯,什么事找我?”商檀安随后走进公共休憩室。
“没事儿,同学沙龙,差你了。”
绯缡在宿舍里一边洗手,一边苦恼,商檀安似乎对美食不感兴趣,她这人情越欠越多,有些难办。
047 试步舞
宿管处终于出了新通知,西宿区房屋和环境修复大体完工,学生不日可搬回。
戚唯等人商议弄个小型告别晚会,纪念这一次难忘的受灾经历,并感谢东宿区同学们的热情帮助,原本拟定邀请的是小圈子里的熟人,包括同层居住的患难邻居,也欢迎帮助过邻居们的朋友同学一起来。
岂料,不少西宿区的人都有此想法,准备在搬回去之前和朋友们小聚,形式很多样,餐会、舞会都有,申请周末租借学生活动中心的人有好十几批。
后来不知怎地,就变成了一次集体狂欢假面舞会。学生会出面筹划,居然还从宿管处要到了一笔慰问赞助。
东临机械研究院的舞会历来搞笑。每个有意邀请舞伴的男生,起初必须上台跟着跳舞机器人学舞步,这个步骤名叫入场试步舞,跟不上机器人节奏步伐的人没有资格下舞池,整场就只能喝点饮料聊聊天。当然可以一直尝试,通过试步舞的人,挑选的第一个舞伴必须给面子共舞一曲,其后的舞伴可随心意或拒绝或接受。
假面舞会则更乐,说是假面,其实关键还有变装,所以男男女女分不清,可能某个男生辛苦通过试步舞后,邀来的天仙姑娘是个兄弟,当“她”和他翩跹起舞,走的是一模一样的步子,那种感觉让当事人如何,没人知道,但是旁观的人哄堂大笑还是文明现象,捂着肚子东倒西歪抽搐的人不知凡几,这叫一曲舞放倒一大片。
“我不行了,太可笑了。”辛雨虹笑岔了气,头上戴的花冠一颤一颤。
舞池中央的试步台上,一只人形大松鼠正拼命地踩着鼓点蹦,节奏越来越快,跳舞机器人面不改色,每一次跳跃都优雅轻越,精准到位,可怜大松鼠先时还好,后来体力跟不上,有点迟滞,偏生他自己不肯放弃,勉力想撑到曲尾。台下有拨人,估计是朋友,震天响似地喝彩,鼓励他继续,他也是极努力,只见身上的大尾巴眼花缭乱地上下窜跳。
“檀安,这次试步舞是你们癸部谁出手的?”一个络腮黄胡子跑到戚唯这一桌,扫视一圈,瞅准了其中带着黑面罩的一人,那人遮了上半边脸,只露出清亮温润的眉眼,没有任何装饰的素净纯黑面罩映衬得唇角线条尤其明朗。
桌上的人左右笑笑,一个都不出声。
络腮胡外形粗狂,个子本高瘦,上半身罩了个金光闪闪鱼鳞片堆叠的大圈笼,撑得十分武壮,底下又一双伶仃腿,十分喜感。他继续盯住黑面罩的人,啧啧评论:“檀安,你也太没创意了,有戴没戴一个样,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黑面罩的商檀安便笑道:“机器人是我去申请的,不过试步系统是几位师兄主动请缨的,我事先也不知道会这么有趣。”
话音刚落,试步台上,跳舞机器人一个轻巧的前空翻,旁边的大松鼠也跟着起跳,但力有不逮,居然没跳起来,就这么轱辘着在地上滚了一圈,五体投地扑了,他懊恼地握拳连砸两下,臀部那根毛茸茸的大尾巴也摇了两下,逗得全场人笑翻了。
“这仅仅是有趣吗?”络腮胡乐得直喘,抖着手指向试步台,“你们癸部这些师兄太不关爱学弟了。”
另外一个角落,谢安琪一身雨衣雨靴,纱巾蒙面,笑得咯咯地,完全收不住:“这人好可惜,都到最后一个动作了。”
绯缡性情冷,不爱热闹,但是毕竟受过淑女训练,一般的社交场合也会耐着性子做得周到。今天她穿了一件浅灰滚金礼裙,戴了一只花羽鸟面具,十分中规中矩。
她和隔壁俩姑娘自打这一场暴雨山洪后,感情比以往亲近热络,三人进来后坐在一处。此刻,她瞧着试步台那只蔫搭搭往下走的人形大松鼠,嘴角翘起,接话道:“他幸亏下去了,不然他的舞伴会比较不幸,尤其需要转圈的时候。”
辛雨虹和谢安琪闻言,想象着那个舞伴站在大松鼠对面,大松鼠一个转圈,把留在当地的舞伴啪地扫一大尾巴,立马觉得自己脸上也毛瑟瑟地不好了,两人益发笑得前仰后俯。
绯缡自个倒坐得端然,八风不动。
“又上去一个。”戚唯朝商檀安挤挤眼睛,对着络腮胡直呼道,“纪明达,你们甲部人才济济,机器人都叫你们祖宗、祖祖,你还不上去?”
“你把我名字叫出来了。”纪明达笑骂,“戚唯,你一开口,我也知道你了。明明算是我搭档,躲在帽子底下装,我早就怀疑你了。你当我傻呀,我又没给跳舞机器人做过祖宗。”
戚唯便殷勤地拉过一张椅子。“坐,坐,来同看。”一桌子的人呼噜噜地相应移挤一点,纪明达也不客气,这一学年始,甲三癸三学生合作接项目,交游能力处于正常水平的,如纪明达戚唯这样的,经常应项目需求在两幢教学楼的工作室里互相窜,搭档带同学,同学带搭档,带得两部人都差不多熟识了。纪明达便乐乐地应着,准备插个位子。偏生他那上身大圈笼十分占空间,众人只好再移挤点,个个差点像斜片人似的前胸叠后背,只看纪明达大马金刀,好笑得一桌人不用看台上的试步舞都自行笑痛肚肠了。
“祖宗,祖宗,你坐好了吗?”戚唯苦脸道。
“坐好了。”纪明达摸摸身上的鱼鳞片,动作轻柔小心,谑道,“它很珍贵,我央其他祖宗亲手做的。”
“哪位祖宗这么心灵手巧?竟然不是你自己。”叶晓光打趣道,“那你是不能上去,上去啪一跤,人算了,把宝衣压坏了。”
他才这么随口一侃,试步台上新去的一人啪一声,左右脚自己绊住,合体扑地,更可怜头上面具饰物滚了一台子,起来还得忙碌碌地捡。
一桌人噗地笑出来。“不忍看,不忍看。”方昭掩住额角,侧过脸问,“檀安,试步系统你真没沾吧,不然要被人恨死了。”
“绝对没有。”商檀安也笑,见一桌人都盯着,连连否认,“癸四几个师兄说暴雨的时候只顾着保住毕业课题的东西,没赶上照顾大家,这次活动就出点力,指明要的是空白机器人,连基底系统都是他们自己的。”
“越听越害怕。”纪明达拢住自己胖鼓鼓的鱼鳞衣,“所以我要和你们混一起。我这料可都是从乙部辛苦借来的,摔成一片片,捡也要捡很久。”
叶晓光稀奇地探手摸了一把:“乙部?那是真料啊。”
“那当然了,乙部还能有假的?真得不行了。”纪明达吹道。
乙部铭句,看,那些与我同在的真实生命体。
048 角落
众人逗趣地伸手,纷纷体验了一下鱼鳞的手感。
“这是咱们东临边上那个乌里海中出产的一种大鱼的鱼鳞。你们摸摸看,是不是又光滑又柔韧?”纪明达解说道,“他们乙部二年级时去乌里海开考察课,导师分给他们的。我瞧见第一眼,就有了想法,要做一件鳞甲胄,威风凛凛。”
“这是鳞甲胄?”武嘉心直口快,对着纪明达上身的圈笼满脸疑色,“甲胄是这样子的?”
“这是其中一种款型。”纪明达见众人笑,极力维护自个的创意,抬手指着桌上的人挑着点,“你,你,你,别笑啊,我甲部的同学,你们的项目搭档都说这种鱼鳞可以做甲胄。”
商檀安鼻子一缩,被纪明达最后点到:“你的项目搭档,晏绯缡吧?你们最近是不是在凿石锅?我就是问她借的工具。她还亲自给我给我试钻了三片。”
商檀安点点头,瞅瞅纪明达身上排布的鱼鳞,暗忖晏大小姐在甲三处得挺随和的。
众人看完纪明达的鳞甲胄,再看试步台,又换了新人。
“高手一个接一个。”方昭贼笑。
这一个的试步舞要求交叉踢踏,速度愈来愈快,人倒是仍跟得好好的。
隔不多久,跳舞机器人的速度骤然变慢,节奏拉得悠长,试步台上的人高速运动后却稳不住了,小腿些微抖颤。跳舞机器人将一个踢踏的动作几乎分解成了十来个慢镜,每一个步骤都只是肢体的小角度变化,这人终于支撑不住,噗地坐到了地板上。
“高手倒了。”叶晓光抚掌大笑。
“你们师兄太恶搞了。”纪明达摇头直叹息,一会儿按捺不住,“我就不信癸四师兄一个都不准备放过,不然舞会可办不成了。戚唯檀安,快漏点小道消息,总不能一直这样,上去一个摔一个吧?”
“我真不知道,我和你一样,舞会开始前才刚踏进这里。”
纪明达便撇了戚唯,转头拍另一边:“檀安,我们好歹都在学生会兼差,你又管活动中心的机器人,癸四师兄作弄谁也不会作弄你,你肯定知道试步的机巧。”
“我不跳舞。”商檀安缓缓摇头,憋着笑,“我今天看场子。”
“纪明达,你别是甲部送来的探子吧?”方昭恍然大悟。
“不是,真不是,”纪明达连连摆手,“跳舞还分这个部那个部?我实在是因为我个人坐立不安。你们看看我这件甲胄占的空间,现在这么多人都围着,我挤得慌。”
“你挤还是我们挤?”众人笑骂。
“看看,嫌了吧。”纪明达故作懊恼,“我穿这身虽然好,但到哪里都坐立不安,刚刚乙部那帮人也没给我坐多久。”他手往前指。
穿过偌大的舞池,沿墙便是甲乙丙丁戊五学部的混合休息区。和这边己庚辛壬癸的大休息区一样,满目皆是面具人。此刻,舞池中却无人起舞,只有试步台上不断有各种奇装异服的人上去制造笑料。
“师兄说过,前面几段特别难,后面有难有易,看运气。”商檀安笑道。
纪明达呼出一口气:“我说呢,之前坐对面看过来,怎么你们癸部一个个都坐得好好的。成,我就等你们谁上去了,再跟着上去试试。”
“别透露出去,不然没乐子看了。”叶晓光交代道。
“明白明白,总要有人把前面几段试掉的,对不?”纪明达偷乐。
绯缡三人坐着观看一阵后,总是维持小团体聚堆说话于礼不合,很快辛雨虹和谢安琪都各自离开找自己的同学聊天。
绯缡也在周围认出几个甲部同学,过去略略打过招呼,她们原来视角极好的座位便有了别人去坐,她捡了一个新的偏僻角落。说偏僻,其实也不怎么偏僻,人堆中哪儿有真正的僻静,只不过更贴墙更外围,一张小桌上刚走了两人,只留下一人在座。
“请问,我可以坐吗?”她问道。
那人抬起头,青铜色的面具下,一双眼睛在绯缡脸上转了两转,伸手向旁边的座位,低声而模糊地说了一句:“请便。”
“谢谢。”绯缡有礼地颔首,花羽鸟的面具下嘴角微微一弯,在桌子另一侧坐下。她时不时瞧一眼试步台上的表演,心情蛮松快的,脑中开始盘算搬回西宿区后需要做的事项。
“哇。”大厅中,骤然好多人起哄叫好。
绯缡收回思绪,瞥一眼试步台,一个长袍男生绅士般躬腰一揖,赢得满堂彩,他通过试步舞了。顿时,这人成为了全场视线焦点。
“嘘,嘘,试步王出现,试步王出现。”跳舞机器人抓起长袍男的手,高举着,兴奋地满台绕走高呼:“荣耀仪仗队,荣耀仪仗队,快来。”
六个一模一样的跳舞机器人漂亮地翻腾上台,簇拥着新进试步王,引发台下又一阵欢呼。
“试步王要挑选舞伴了,天哪,这人全场绕足一圈了,还准备要挑多久?”
绯缡听到旁边桌子的人议论着,大家桌子挨得近,说话声音很清晰。相反地,同一张桌子的另一位坐客倒是极安静,连刚才全场欢声雷动中,都没有一丝声息,绯缡觉得住在此处还挺适意。
青铜面具人的手搁在膝盖上,食指慢慢地摩挲着拇指,眼睑半垂,偶一间隙,视角余光瞥向绯缡。花羽鸟的面具,在鼻尖部分翘起,雪白色,很衬皮肤,但看着有点锐利,却是鸟喙。
这是一个好机会。他忖道。
他往旁边扭转脖子,张开口。
“耶。”全场鼓掌。
试步王长袍男邀中的舞伴是一个斗篷女巫,六个机器人的荣耀仪仗队顿时咔嚓咔嚓跺着脚,跺得震天响,躬腰倒退将女巫迎进舞池。
绯缡应景,轻拍掌,注视着第一对下场的舞伴。
青铜面具人一顿,抬手鼓起掌。
音乐响起,长袍男和斗篷女巫相牵,造型真是阴森,跳的却是极端欢快的扭胯舞,全身乱抽,如两魔狂舞。在一片笑声中,拉开了舞会真正的序曲。
一曲舞毕,试步继续。
东临舞会的规矩是,前五位敢于先行的试步成功者称王,皆有荣耀仪仗队随行。五对领舞,受全场瞩目礼。
“第二位试步王出现,第二位试步王出现。”台上机器人叫道,“荣耀仪仗队,荣耀仪仗队,快来。”
“我准备上去了。”纪明达跃跃欲试。“我这鳞甲胄不称王,对不起这手工这料。”
“你也不看看现在试步台下排了多少人,挨到你,早就没有王位了。”戚唯侃道。
“不是每个排队的人都能通过的。”纪明达站了起来,“檀安,现在的试步舞难度是不是忽难忽易阶段?”
“是,是。”商檀安笑。
“祝你好运。步子快一点,又有老多人去排队了。”戚唯催道。
商檀安顺势往试步台看去,咦一声,就笑道:“丙部有人上台了。”
049 舞池
新上去的试步者节奏跟得不错,当然,也幸运,这支试步舞的肢体动作难度不算特别大。
没什么笑话,绯缡便百无聊赖地坐着,寻思再坐久一点,等舞会过半,她就离场回去睡觉。
“哦……晏同学吗?”
绯缡微愕,侧过头去,看向桌子邻座。青铜面具人露出的眼睛正直通通地看过来,人也略略欠过来,再次问道:“晏绯缡同学吗?”
“是。你哪一位?”
青铜面具人似乎短促地笑了一下:“樊承,你邻居。”
这情形倒是有点可笑,邻居坐了多时,犹对面不识。“原来是樊同学,你好。”绯缡颔首道。
“你好,晏同学。之前我看到你和其他两位女同学出门,刚刚你走过来时,感觉是你,但不是很确定。”樊承说了一通,好像挺高兴,“这么巧。”
“是好巧。”绯缡应着。那青铜面具十分暗沉,五官塑造得扁塌,唇部未开口,画了大嘴巴,涂了黑色,凶神恶煞般,现在正对着她唠嗑,真人声音在面具下嗡嗡地被盖了一层,不透亮,绯缡倒是听出了樊承,不过这样的攀谈在视觉听觉上都好像虚微违和。
“晏同学,宿管处发了通知,你收到了吧?”
“搬回通知?我收到了。”
“那你……”
正说间,试步台上传来高喊:“第三位试步王出炉,第三位试步王出炉。”
她便顺势转向试步台望去。樊承在铜铃目框里的眸光微闪,停了话,也转望试步台。
一个男子,身着礼服,戴着半边面具,被俊美的荣耀仪仗队载歌载舞拥下,前两位试步王的舞对已停下,他横穿空旷舞池,直直向甲乙丙丁戊这边的休息区而来。再分开人群,朝绯缡这个角落而来。
绯缡起先并未在意,她这个角落坐了不少人,谁都有可能是他欲邀请的舞伴。这个试步舞的通过者既然走向她这块,出现在她视野中,她就无可无不可地盯两眼,甚至觉得,因为这样瞧热闹,不用再和半生熟的邻居聊闲天,也是挺好的。
待试步王礼服男奔她只有三四步,连桌子另一边的樊承都顶着青铜面具偏头向她瞧来,她才觉得有些不对,虽然疑惑,但仍然不动声色地坐着。
“小姐,能有幸请您共舞吗?”礼服男子站定在她面前,微笑道。
绯缡只一下就确定这是丙三班的越谦尘,她在临时宿舍住两周,遇见过他太多次,每次他总要比别人多说两句,而且话中没什么重点,说与不说其实都没差别,此人却总能东拉西扯不断。频繁碰面后,绯缡对越谦尘的音色却是有些记住了。
“谢谢。”她起身,手放入越谦尘掌心。
“同学,让让,谢谢。”“让让,同学,不好意思。”负责担任荣耀仪仗队的机器人深深躬着腰,嘴里压低着声朝附近的人说。大家遂一边瞧着新凑的舞对,一边嘻嘻哈哈稀里哗啦地挪位置,腾出一条两人通道。樊承半起身,也忙不迭地稍稍拖了一下桌子,方便越谦尘反身和绯缡并排。
“请。”越谦尘轻轻捏住她指尖。
全场掌声响起来。绯缡听到侧后方一声哎呦出来,那杂音掺在近处,倒比掌声更显耳。她猜想樊承不是将凳子拖得撞墙了,就是他自己的脚后跟撞墙了。许是为了弥补,哎呦声被速速吞进去后,侧后方响起了非常用力的鼓掌声,用力得好像和大众的掌声都有点错拍。
她忍不住微微侧目,从越谦尘的脑勺后方看过去,那猫着腰匆匆忙忙搬凳子搬椅子的邻居到底在干什么。
青铜面具人矮身缩坐在他们身后,被有限的桌椅空间堵紧了,光线也被他们遮得不甚明亮。绯缡这么一瞥,就只见全身黑乎乎的一个怪人仰着头,铜铃大的目框里露出两点眸光,算是全身上下唯一的真容。
变装能体现出人的深处趣味。她心头闪现同学们在舞会前的论调,暗忖,这位樊邻居趣味偏森暗。
绯缡目光调转,正撞到越谦尘向她咧嘴笑,贴紧皮肤的薄面罩和所有的面罩一样都无可避免地突显一双眼睛,此时那眉眼里盛满了笑意,晶晶亮。
凡是带着面具的,神情都有点走样。她评估道。并且感觉到,托着她的手的那只手,似乎开始有点抖?抖抖症?绯缡转脸看向前方。人堆分劈两旁,空出一条宽通道,机器人齐齐躬腰等候,通向那宽广的舞池。
绯缡略略往胳膊中自行灌了一些力,免得人家托不住。尊重舞伴是必须。
“嗨,这一对视觉效果正常点。”叶晓光点评道。
越谦尘没怎么变装,他邀的绯缡也没怎么变装,两人除了脸上戴了面具,衣着如正规舞会一般,礼服加礼裙,比起周围一大堆古怪的装束,并行走向舞池的他们倒像是一股清流。
商檀安含笑将视线投向舞池,机器人仪仗队正倒退着,恭恭敬敬地将越谦尘和他的舞伴迎到正中央。音乐响起,这一曲舒缓,商檀安不禁替老熟人庆幸,越谦尘运气真不错,若是一曲抽筋舞,那也是极头疼的。
现在,舞池中只有三位试步王和他们的舞伴,相拥着缓缓踏步。商檀安一边看一边暗赞,他和越谦尘在院里在器房,谈的多是机器人机器宠物,倒不知道越谦尘舞技这么纯熟。
全场瞩目时。
商檀安总是更关注着熟人。不多时,他目露讶色。越谦尘手搭在女生腰间,比女生高了一个头,微微俯首。女生看来是个真女生,不是男同学恶趣味搞怪反串,她舞步优雅,身姿端庄,因一开始背对着,只能看到她披散的长发中那两根金色的面具缎带,随着舞步轻轻摇曳,与她身上那件低调奢雅的礼裙褶皱间若隐若现的金线暗合。
两人舞步对换,商檀安看到了女生的侧影,她脸上的面具一直掩到鼻子,此时唇角微翕,似在和越谦尘应答。下颌弧线柔和,远观极是淑静。商檀安游目移向她的手腕,果见一串暗绿珠串,不由暗暗称奇,晏大小姐居然会这么温娴地跳舞,他差点以为他认错人。
一曲舞终。
050 细沙理论
绯缡拎着裙角,和长袍怪女巫等人一起向全场欠身。
欢快的试步音乐又起。
“我们还要再等两位试步王出来。”越谦尘小声道。
说实话,他音色不错,尤其是方才跳舞中压低声音娓娓而谈,很有种浓厚微醺的意味。
“好的。”绯缡轻蠕唇瓣,语气极干练。
“下一支不知道是什么舞?”脑袋旁的那道声音好像不会停,以一种全场的人都听不见但就只有她能听见的音量,絮絮地在她天顶盖上绕圈,再沿着额头降下来,好像坐到了她鼻尖上,让她必须得近距离地正视着,不得不回应。
“……我都能跳。”她仰起鼻尖,目光专注地盯向试步台。
“是吗?”脑袋旁的声音里带起笑,用一种气音的方式不致响亮,却明显夸张有加,“那太好了。”
当然好,东临舞会的规矩,不会跳又不打死人,允许大家随意发挥的。可能会给大家制造一些乐子,但别人已先卖力给了这么多笑料,实在不行让别人乐一乐,没什么不应该的。
只过一会儿默静时间,绯缡都还没有往试步台上观赏片刻,气音再度喏喏着绕天顶盖从额头攀爬过来:“哦……我平时跳舞不多,形体训练课不算的话,就几乎……”他似乎又笑了一下,带着点谦虚,“如果下两个舞曲没在形体训练课上出现过的话,我不一定会跳得很好。到时候万一闹了笑话,还请不要见怪。”
试步台上的新试者正在慢吞吞下腰,慢出天际。
“不会。”她淡声道。
“哦,说不准呢……”
“那你随意,我能配合,给你掩饰。”
“哦,谢谢,谢谢。”脑袋旁的气音像被掐了一下,谢谢说得匆忙而纷乱,一会儿气道捋顺了,低笑道,“我尽量跳好,把试步王的任务好好完成。”
可能他觉得这是一句很好的自侃的话,说完还在笑。绯缡寻思着,人类对语言的感觉是精微而完全个体化的,她一点儿都没觉得对方的话有丁点令人情不自禁跟着笑的地方。
她听出来,越谦尘修了形体训练课,并且成绩不错。她还能十分肯定,几乎不会有他说的这种情形出现。就上一曲他展现的舞技而言,起初指尖传递过来一丝微抖,跳了几步活动开,就没有了,跳得是很好的,看得出下过功夫训练。
总有些人实力还行,每每就爱刻意说自己不行,说出来的方式又像在委婉地提示,其实他可行了。
试步台上的跳舞机器人完美地下腰,脸贴上地面,停顿三秒,咚咚咚,对着地面连吻三下。试步者反向绷弯的身体一软,打了一个滚,无辜地坐在地面上,哀怨的眼神笑翻全场。
绯缡的嘴角翘起来。这才叫令人情不自禁跟着笑的笑话。
这一位过后,第四位试步王很顺利通过。
拖步、顿步、旋身……舞乐再起,场上有了四对舞伴,双双精妙配合。
商檀安再赞一回,越谦尘和晏大小姐的组合,在怪人堆中是最悦目的。癸四师兄大概是想快速出尽试步王,以便全场同欢。很快,上去一位新试者,就以令人诧异的简单测试通过了。
他笑着看五对试步王的舞伴跳起了最欢快最闹腾的邀客舞,围着试步台下的队伍穿梭摇摆,全场都开始兴奋催促,便向同学知会一声,悄然起身,离座去查看下一个游戏的设施。
“小姐,下一曲能有幸再请您共舞吗?”越谦尘停在舞池中央,热烈奔放的音乐戛然而止,他微喘着,努力憋住胸腔,眼睛发亮地盯住绯缡,问得尽力优雅平稳。
“不好意思,我有些累。”
“既是这样,小姐,请允许我送你回座。”
绯缡走到休息区,随意一站。
越谦尘不忙走开,绅士般地问道:“小姐,请问有什么我可以为你服务的吗?我去帮你拿杯饮料好吗?”
“谢谢,我暂时不需要。”绯缡摇摇头,客客气气地说道,“先生,你请自便,我在这里等我的同学即可。”
越谦尘笑着一躬身:“小姐,谢谢你与我共舞。”
绯缡等他走远,才不易察觉地舒了一口气。这三支舞跳得着实累,全程越谦尘守着假面舞会的规则,装认不出她,她也就势装陌生,所以对答也累。
绯缡固然很是不解越谦尘通过试步后会找上她跳舞,不过,对于别人的心理,尤其是这个人只比陌生人熟悉一点点,她向来没兴趣去费神揣摩。
她老爹兴趣广泛随性,有阵子迷上了研究缘法之道,家中无人,她就被老爹抓着当听众。老爹的心得体会颇多,譬如一个人一生之中会碰到很多人,大部分人都如细沙,从指缝间漏走了,没必要细究,也没机会细究。但有些因着手上的皮脂恰好粘着,没有漏下去,自然就会给你机会体察一番。
当然,这番话是老爹在她半大姑娘时说的,那会子处得不错的邻家妹妹突然搬走,她心情很低落,本就是家中独女,一下子失了玩伴,她郁郁寡欢很长一段时间,她老爹就用这个细沙理论来安慰她,意思是那卷发娇俏的妹妹从她指缝间漏下去了,缘分就这么浅,不必可惜了,以后自有其他朋友会粘在她指缝间。
那时她懵懂,老是怀疑邻家妹妹搬走是因为她手上的皮脂分泌不够的缘故,为这,也为了防止以后没朋友,她偷偷摸摸不洗手,坚持了好几天。
稍大些,她才懂得老爹讲的这些话其实和顺其自然一个道理。绯缡性子淡,当真对外人不过心,只要和她没有太切身的关碍,别人长什么样,说什么话,反正见过算过,说过也算过,别人很难在她心里刷存在值。那些人吶,要是时不时在她面前露个脸,那就是仍该和她有一层粘连,天意如此,她就根据身份关系场合,拿合适的态度应对着。要是哪天再也不出现,那就是在她指缝间漏下去了,她不怎么强求,人的缘分归根结底就是落花流水自去也的惬意走一程。
可她老爹不干了,见闺女越大越冷,绯缡这个性,说好听点是洒脱求自在,说不好听点是淡漠无欲求。老爹急了,那时候闺女不能随口哄了,老爹只能和闺女对面而坐谆谆教诲。他推出了拳头理论,说的是人这辈子,老摊开手掌是不行的,总要握几次拳头,把自己看中的那些细沙攥在手心,免得一个失误,漏出了指缝,回头找起来费劲。攥着不放,让它们留在她的生活中,予她宝贵的喜怒哀乐的人生体验,终将有一些细沙会伴她一生,使她圆满,这就是缘分中的争取和经营。
可惜,绯缡至今为止,尚未看到非攥住不可的细沙,所以她对别人仍然是见过算过,凡事不过心。她老惦念着还商檀安的人情,说穿了,也是不想欠别人,还清了就不必挂心,人情往来总放在心上,挺让人烦的。
越谦尘费了老大劲,通过试步台,利用舞会的规矩,伸手邀请她跳三支不得拒绝的舞,绯缡压根没有去琢磨跳舞之外的意义,对她来说,按着规矩跳过,然后就没有了。
她的念头已经转向后院中摆着的样品石头,有点担忧,这两周她停了石锅项目,搬回去后就要复工,她怕自己的臂力又退回初始状态了。
051 淑女的休息室
舞会半途,出了一个恶搞节目。
为了纪念此次暴雨中东西宿区共同抗击暴雨的情意,现场推来了一个自循环透明洒水花房,花房喷淋的时机不定,强度和面积都随机。每个人都被要求进去一次,能不能被水浇到,浇多湿,都看个人运气。
绯缡虽然觉得这节目挺无聊,纪念是假,捉弄人是真,但在社交场合,她向来遵守一条低调淑女的规矩:随大流活动,轻易不推辞集体节目,不搞特立独行。
这是她老爹教给她的,当初是为了让她活泼点,和同伴们打成一片,但是怕她不以为然,于是给了一条很睿智的理由:“缡缡啊,咱家亲戚少,出去没人帮衬,平时你注意要保护好自己,在外头有什么集体活动,别给人家摆脸色拒绝,就混在一处,泯然众人就是最好的自我保护方式。”
刚进青春期的绯缡还没有什么完整系统的人生观,她和老爹两人相依为命,连青春期的叛逆都舍不得让老爹体验一回,就这么乖巧地照做了,后来自己有了想法后,却已经习惯了如此行事。而且,仔细琢磨老爹的说法,确实挺有道理的。于是,她一直这么实践着。也因此,她在甲部同学中被很多人认为冷美人,却不会有人说她怪美人。
所有人分组跳着接龙舞,一个个走进花房。绯缡和辛雨虹谢安琪几人组队,手搭着前面同伴的肩膀,踏着节奏一步三摇。摇到花房外,挨个进去。
绯缡挺坦荡,大不了再淋湿一次,结果她只是扑面受了一阵轻微的浇灌,脸上糊了一层湿意,当然面具替她挡了一大半。
辛雨虹却不够幸运,被当头洒了一蓬水。谢安琪亦如是,但她那一身宽大的雨衣却极其惊艳,等她出了花房后,立时有同学来借用。
辛雨虹的花冠上兜了水,准备找个地方摘下来清理一下,绯缡也想擦擦面具,谢安琪豪爽地将雨衣出借给朋友们,陪着她俩一同去。
舞会组织者在活动中心布置了一排临时休息室,供大家整理装束或者躲个清静,三人择了一间进去。
长龙舞仍在继续,大多数时候,花房里是安安泰泰的,幸运的人得以干干爽爽地进去,干干爽爽地出来。小部分时机,会喷洒水雾,那也无甚要紧。若是不凑巧,则会碰上小股滴灌水,忍忍也就过去了。再稍微不幸点,就会被突然浇灌,水量中等,泄身而下,那也还可以捋捋脸,甩甩衣袖,凑合过去。至不幸就是遇上花房大清洗,整个花房都在强劲冲淋,根本无处可避,能把人浇得从外湿到里。
轰地一声,花房里的倒霉家伙就被兜头兜脑淋了个透心凉,他狼狈地跑出花房时,已经变成了一只彻底的落汤鸡。他头上的毛绒面罩一缕缕地打结,贴在脸面上,往下滴水。
所有人笑得肚子疼,倒霉家伙苦着脸冲回宿舍换装。好多组人便争先恐后进花房,因为一次冲洗过后,总要再隔一段时间才会碰上大冲洗,此时安全系数要高得多。
癸三男生们也麻溜地组队进花房,总体情况都不错,男生不怎么注重细节,脸上随便摸两把,继续嘻嘻哈哈。
商檀安笑看一阵,退出会场,刚走出通道口就听见会场中爆出一阵哄笑喧闹,他摇摇头,定然幸运时段过了,又有谁淋到水出洋相了。
“檀安,檀安。”不久,身后传来追赶的脚步声。
商檀安转身,待看清后,愕然失笑:“谦尘,你怎么……被浇到了?”
越谦尘手拿着正滴水的面具,头发湿透了,礼服的肩膀上颜色深了一大片。
“是啊,真不巧,突然冲了一蓬水,还好水量只是中等,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后面肯定会有一个倒霉家伙要洗一个大澡,就是不知道谁,大家现在腿都在发抖。”越谦尘自个也笑着,他玩得开心,对身上那点湿意浑不在意,和商檀安聊得起劲,“我看到你们癸三一帮人进去了,个个全身而退啊,真够幸运的。哎,我去找条擦的毛巾什么的,你干什么去?”
“我去办公室,查看机器人的运行日志。”
两人顺路,一起往前走,转过廊角,正是临时休息区。越谦尘走进去,很快又出来:“里面的毛巾都用过了。”
“淋湿的人不少。”商檀安笑道。
越谦尘一连检查了几间,都是如此。“再这样下去,我的面具快要泡烂了。”他侃道。
“谦尘,你失策了,你不该选吸湿性的面具,而且你不该排在后面进花房。”商檀安接口打趣,他眼见越谦尘找不到毛巾,便好心道,“算了,到我办公室吧,隔壁是常用品仓库,我帮你到仓库找一条毛巾。”
商檀安的办公室两旁各有侧门,一侧是在学生活动中心服务的机器人仓库,维护保养都是商檀安的工作,另一侧则是消耗品仓库,如形体训练需要用到的毛巾毛毯垫子之类,一般也由商檀安管理,机器人会根据智能系统的要求自行去仓库领消耗品,送到指定位置。
他带着越谦尘走进消耗品仓库,很快找到了一条毛巾,抛给越谦尘。
“安琪,绯缡,你们要是想出去玩,就别等我了,我这花冠还要一会儿才能干。唉,早知道有这一出,我就不选这材质了。还是安琪最聪明,居然穿了雨衣。”一个女孩子半埋怨半好笑的声音隐约传来。
商檀安和越谦尘一愣,下意识转向发声处。商檀安立即明白过来,今天几乎是东西区的大联谊,全院的学生差不多都来了,学生活动中心征辟了不少空房间作临时休息室,消耗品仓库的另一半空着,用间隔拦断,也被改用了。
他朝越谦尘打个手势,两人正要离开。
“外面人太多,我在这里再坐会儿。”另一个声音响起,声线挺柔和,不过听得出来,说话的人语气中带着浅浅的不耐,必是被会场的嘈杂弄得不胜其扰。
“今天来的人真是很多,之前我跳舞的时候,一转身差点和别人撞上。”又一个女孩在附和,她突然想起似地说道,“哎,绯缡,你认识我们班越谦尘?今天他竟然做了试步王哎,我看到他请你跳舞了。不过我是看到你被邀请,才认出他的。”女孩笑。
越谦尘手拿毛巾擦在头发上,闻言脚步一顿,再次转头往隔断处望去。
商檀安不便发声催他,也跟着停了一停。
052 穷富人的执行力
“我这学期有个拟景项目,他负责机器人外形设计。”绯缡随口说道。
谢安琪生性活泼,此时没事可做,便叽叽喳喳多说了两句:“越谦尘是我们班的班导助理,学业非常优秀,他的设计获得过很多次奖。”她说着说着就叹了一声,“这学期我们要辅导见习生,好多学弟学妹挑他,我就没人挑,教学系统给我硬搭了一个学妹,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辛雨虹在一旁笑道:“安琪,你们班的越谦尘好像是挺优秀的,我们丁部两年级有个学妹,据说和越谦尘在一个项目里合作过后,非常欣赏他。”
“雨虹,你说得太委婉了,那个女生我见过好几次,经常到我们丙部大楼找越谦尘,而且,据说她为了接近越谦尘,特地从西宿区搬到东宿区,和他同一幢楼。我们班现在流传着一个公开猜想,越谦尘什么时候会被那个女孩子感动?”
“安琪,你们班也太搞笑了。”
商檀安犹豫着要不要清咳一声,提醒越谦尘离开,顺便也提醒隔壁的姑娘们勿八卦。他偏头觑向越谦尘,后者脸色微红,明显尴尬,商檀安不由心中暗笑,想不到越谦尘居然会闹出如此绯闻逸事。
“我们同学分两派,一派打赌那学妹很快能拿下越谦尘,一派觉得越谦尘还是不会搭理那学妹。”
“哦?为什么?”辛雨虹问道,“我们丁部那学妹长得也不难看,家世也好,越谦尘这么高傲?”
“不难看不等于很好看嘛,”谢安琪咯咯笑,话风一转,“其实丁二学妹是还好啦,而且挺会打扮的。人也活泼可爱,到我们这一层工作室,每次看见我们都会学长学姐叫得勤。”
“那是为什么,”辛雨虹眨眼不解,“我看越谦尘和你们东宿区丙部同学来慰问的时候,谈吐举止都还挺热心和善的,看着人挺好的,对我们那位丁二师妹很冷淡吗?”
“这和好人坏人没关系,和心电感应有关系。”谢安琪笑道,“我也觉得你们丁部的学妹在白费力气,越谦尘和她根本不搭。”
“怎么不搭了?”
“越谦尘……总体来说不是一个很活跃的人,”谢安琪歪着脑袋想一阵,可能觉得光用一句话也形容不出,再说这段时间也很承他和同学们经常来看顾的情,她挥挥手像是要拍掉自己简单的描述,“他是个挺好的人,但他不是一个特别开朗、特别会凑集体活动的那种人,怎么说呢,他有点是学业刻苦优秀,很得导师欢心,但在其他方面的兴趣就不怎么浓厚的那种人,你们懂我意思吗?反正我感觉丁二学妹配他,好像方方面面都会说不到一块去,不搭。”
“不是有性情互补这种说法吗?”辛雨虹一边整理着花冠上的流苏,一边听得有趣。
“倒是有哦。”谢安琪咕哝道,“但丁二学妹和越谦尘这种情况好像不能互补呀,学妹来找,越谦尘也没怎么接待,看他样子,很想躲的。这次他试步通过,没邀丁二学妹当舞伴,我们没有多少人会觉得意外。整场舞会,他都不见得去邀丁二学妹,看着吧。”
绯缡和俩姑娘这段日子互帮互助,雨夜一起撤离,又一起行动偷返西宿区拿衣物,在她俩楼下浸泡过同一厅的水,最近门挨门住在东宿区,比以前做隔河邻居时住得还要***日里探讨各自泡烂的鞋靴、院子里沉积的淤泥,说话聊天次数比以往多很多,相互间愈加随和了。这会子她听着邻居讲别人的趣事,权当轻松一刻。
“还有还有呢,”谢安琪越说越兴起,“越谦尘据说家境普通,具体我不是很清楚,但是他在外头接活倒是真的,你想,他忙成这样,那学妹有事没事就找上门来,东扯西扯地没个正题,这不是弄巧成拙吗?”
“这还要正题的?”辛雨虹诧异道。
谢安琪愣一下,哈哈几声,自个儿笑喘了。末了,她见绯缡坐在一旁还没发表意见,不由问道:“绯缡,你说,家世性情差异大,是不是很难合拢?”
绯缡不想评论别人,不过针对谢安琪的问题,她倒是认真答道:“家世性情的确非常重要。”
越谦尘本来一直假意擦拭面具,显得有事在忙,这时神情微滞,继续站在原地,垂眸刻意没有去看一旁的商檀安。
“一定要门第相当,性情相似吗?好像两个人不管这些,从零开始,一起奋斗出一片天,过得很好的例子也不少。”隔墙那边,辛雨虹在疑惑。
“说起一起奋斗,很多人可以同患难,不能共富贵。”谢安琪撇撇嘴,不以为然地摇头。
女孩子们聊天总是会这样,聊着聊着,就能从一个话题无缝对接到另一个话题。
“穷的时候执行力差,富了之后容易实施异心。”绯缡接了一句。
商檀安微微蹙眉,隔墙的姑娘们聊一些闺中私话,他们似乎不该站在这里听,只是现在他发出声音,会弄得双方很尴尬,而且,越谦尘不肯挪动脚步。
那厢,辛雨虹谢安琪齐刷刷望向绯缡,谢安琪当场赞道:“绯缡,好精辟啊。”
“不是我说的。”绯缡摇头道,“我做过一个孤独症候的妇女陪购项目,有人这么说。”
她想起那些受访对象,大多家境优渥的中年妇女患者都是因为家庭中情感缺失,便心生唏嘘:“这还是一起奋斗后算比较好的结果,富贵后即使不美满,形同陌路,但毕竟物质生活比以前好。还有一种情况,是真的不能共富贵。”
“那是什么情况?”
绯缡瞥了瞥欠身前倾好奇的俩姑娘,解说道:“有些人,穷的时候很节俭,那是美德,家境好转后,依然节俭成性,舍不得添置家用,而且,他认为家人都该如此。自己不讲究衣着品味,妻子稍微多买几件应付场面的好衣服,就会嫌弃她败家。从来不会主动带妻子外出旅游,妻子提出要求后,他会让妻子上星网虚拟游,说是这样不用和人挤,一样身临其境,而且能将当地的文化典故美景特产了解得更细致,比去实地走马观花要高效经济。”
谢安琪眼瞪得老大:“有这样的人吗?太吝啬了。”
“怎么没有?”绯缡想着那个整日衣着朴素一脸郁容的中年妇人,感慨道,“一个好人,单独拎出来看,积极努力、肯吃苦、品行踏实、不会花心,无论什么时候,糟糠之妻不下堂,可是,无论什么时候,糟糠之妻永远待以糟糠,是不是特别郁闷?”
053 人生真谛
辛雨虹生性温柔,此时也皱着眉头,满脸同情:“这样的人,遇上了真不幸,还没法指责他如何不好,大过失也算不上,但天天生活在一起,真受不了。”
绯缡心中想着那个妇人受访时对陪购机器人提出的一个要求:“它要会说,亲爱的,好的。好的,亲爱的。”
她无声轻叹,扯扯嘴角,很是不爽地说道:“这样的人形象正面积极,穷的时候,营养剂可以省一半给妻子。但富了之后,从来不会带妻子出去吃美食。如果以此离婚,理由浅薄得只会让旁人说妻子爱奢华。他站在道德至高点。”
“这……是穷惯了吧,怎么会生活好了,还过得这么清苦?”谢安琪完全接受不了。
越谦尘邀请绯缡跳舞之前,早已远远地看过她好几次。她和她的邻居坐在一堆,衣着简单大气,优雅从容,透着一股淑静的华美,另外两个姑娘自然也是,身上衣服都是高档品质。此刻,隔着一堵墙,听着她们三个柔声细语地闲谈,他能想象这些富家女孩子娴雅的姿容,那画面必定是让人心生赞赏的。至少,在这之前,他在会场中时,就忍不住将目光穿过重重人群的幽微缝隙,看了,又看,又看。立于墙根之下,他怀着一股隐秘的期待,行窃听之事时,还是构想着那样美丽的画面。
而此时,一句穷惯了,清脆间带着淡淡的嘲笑意味,说得非常轻描淡写,却倏然刺进了他的心。他握紧了面具。
墙那边,那优雅从容的女孩子的声音淡然接道:“其实和穷富没有关系,不过是他自己能吃苦,不在乎生活品质,也连带着要求别人一起吃苦,不在乎生活品质,秉性悭吝而已。”
绯缡说着,替那个妇人憋屈,半生风雨与共,一辈子郁郁寡欢,从没有觉得被呵护过,偏偏连抱怨都不得理直气壮,别人眼中已足够幸福,唯有自知冷暖。
越谦尘垂眸静立,她声音不高时,若仔细辨听,能听出一丝软酥,配上她沉静的脸容,这种隐隐约约的反差混合成一种奇异的魅力,前不久,在舞池中曾让他紧张得差点踏错步子,此际,却让他有一种别样滋味,她居高临下地看不惯一个肯吃苦的人,认为不在乎生活品质就是悭吝。
他瞥到他礼服的下摆。那衣角挺刮,甚至坚硬,面料有一丝滑光,在满场飘飞了风格的怪装中,它古板而正统。这是他一年级新生入学时在迎新舞会上穿过的。
商檀安暗地摇头,女孩子们一旦聊天,就会没完没了,这几个女孩教养良好,他去找戚唯他们时也碰到几回,都不像是爱八卦之人,却想不到背人处也不能脱俗,谈兴这么浓,更想不到晏大小姐这种个性冷淡的人还能和别人坐着闲聊。
他探手点点越谦尘的肩膀,偏头朝门口示意。越谦尘微微颔首,半转身,尚未起步,就听见隔墙笑声。
“哈,那就是说,一起奋斗可以,但是在奋斗之前,先要看清楚这人的性情,见异思迁的不行,吝啬小气的不行,免得竹篮打水一场空。”谢安琪忽地促狭问道,“雨虹,绯缡,要是那学妹像我们丙三另外一部分同学猜的那样,最后感动了越谦尘,你们觉得他奋斗成功后会是哪种人?我们替那学妹预测预测幸福值。”
辛雨虹失笑:“我才见过几面,哪里说得上来?看面相,他还好吧。”
“我不太认识他。”绯缡摇头道,为那些丈夫功成名就后罹患孤独症的妇女有感而发,“每个人奋斗之初,都是忠厚本分肯吃苦的,潜在的各种缺陷不过是受外界压制,没机会展示而已,所以富贵才见人心。”
“要等以后才会知道啊?那学妹现在追这么辛苦,唉。”谢安琪直啧啧。
“最初看不到未来的幸福值,真是……唉,这大概就是书上说的世事难料,人心难测。”辛雨虹细声细气地也感慨了一句。
“所谓幸福,在于己心,何必要和别人强行关联?”绯缡不以为然地说道。如果心自由自在,不寄望仰赖别人的关爱,就说不上失望落寞,所以,孤独症患者只是因为害怕孤独,若能够自己在孤独中坚守,大概也不会感到不幸福。
她一向不觉得陪伴机器人是解决孤独症的好主意,不过项目仍是要好好做的。
谢安琪抚掌大笑:“是啊,那学妹本身条件不错,她都不用怎么奋斗,就可以过得不错,若是跟了越谦尘,就要先苦一阵,再好起来,这也太曲折了。”
商檀安拧着眉心,觑向越谦尘,后者看不出表情,而且身形不动,竟是还要听下去。他很无奈,今天带越谦尘过来找毛巾,真是失策了。他很能理解越谦尘的郁闷心理,毕竟,听人在背后议论自己,还不全是赞扬的话,任是谁都不会太愉快。
“两个人一起奋斗,如果一方自降起跑线,日后好便罢,不好的话,更容易一辈子意不平。”绯缡想着以前见到的案例,就事论事地分析道。
“照这么说,门当户对要好些。”辛雨虹顺口接道。
“性情捉摸不透,但至少门当户对看得见,我也觉得家世背景相似的话,生活习惯、兴趣爱好都比较谈得拢,容易沟通理解。”谢安琪评论道。
绯缡赞同点头:“门当户对本来就合乎常理,如果执意门不当户不对,不是在起初确有必要的理由,就是在最后付出必要的代价。”
越谦尘起脚往门口走去,商檀安合拢仓库的门时还听见有个女孩子在笑问:“什么是必要的理由?什么是必要的代价?”
他愈发无语,这些女孩子拿越谦尘的事当案例,探讨婚姻感情中的选择条件,实在怪不得越谦尘暗恼。
“谦尘,”商檀安微抱歉意,心下同情,“要不要再坐会儿,等我看完日志一起走?”
“不了,我先过去。”越谦尘摇头拒绝。
商檀安见越谦尘笑意勉强,眉间隐有郁结之色,当下不再说什么,打开门,目送越谦尘僵直着后背出去。他转头往日用品仓库方向看去,微微不喜。女孩子话多,可以理解;背后评说他人,偶一为之,也不好太过苛责。只是她们虽不曾心怀恶意道是非,其目的也旨在探讨人生真谛,但言语间却极是高高在上,说起越谦尘时,隐含了一丝轻忽之意,只怕连她们自己都没有觉察出。
越谦尘专攻机器人外形设计,和商檀安早前已有好几次合作。他品学兼优,刻苦努力,贫寒子弟几乎全靠自己奋斗。商檀安与他情况类似,两人因而很谈得来。越谦尘不是性情孤僻之人,在他班级里参与感不多,也是忙于兼职之故,他平日和要好同学甚会有说有笑,但商檀安能体察到他其实比较敏感。今天三个女孩子的话绝对会令越谦尘不愉快。
商檀安想到晏大小姐和她的两个邻居朋友均是富家女出身,生活优渥,不知疾苦,再想到她们口口声声门当户对,将和越谦尘这样的人一起奋斗说成自降起跑线,他不由摇头微叹,只希望越谦尘听过算过。
越谦尘走出商檀安的办公室后,没走多远就经过绯缡她们所在的那间临时休息室的门口,他脚步微顿,侧头望向那扇门,抿着唇很快大步离开。
商檀安忙完,重新回到会场,他在学生活动中心兼职做机器人管理员,自然要坚守到舞会结束。他瞧见晏大小姐自休息室返场后,和那两个邻居女孩在角落略坐片刻,中途就施然离去。越谦尘一直不见踪影,正当商檀安以为他意兴阑珊,返回宿舍了,却在一个不经意间,在满舞池快乐旋转的人中间,看见他和一个穿着前短后长白色蓬尾裙的女生在跳舞。
商檀安凝眸再看,礼服和蓬尾裙一晃就旋进了狂欢的舞池深处。
054 晚照
舞会过后的星期一,西宿区学生搬回,大家欣喜地发现自己的宿舍楼焕然一新,周围环境也幽美如初。
大家便一边恢复研究工作,一边开始规整自己的物品。
商檀安有诺在先,便拨了一个视讯给绯缡,询问她后院那堆湿石头的处理方案。
“宿管处会帮忙处理。”说这话时,绯缡脸色板紧。“你不用挂心。”
商檀安觑见她貌似在工作室里,身后桌上摆满各种各样的器具,心忖她必是开工忙碌。晏大小姐办事自有章程,他当下也没有再多说。
几日过去,到了周末,戚唯几人嘻嘻哈哈招呼癸三同学去参观他们的别墅楼新貌,然后大家伙儿再聚个餐。
“晏同学,”商檀安在半路上,给绯缡拨了一个视讯,见她靠树坐着,看背景俨然是她的小院,青的白的大小石块码了半堵墙。“在忙吗?不好意思打扰了。我正要到戚唯他们那里去,下雨那天采姑测试,拿了你一个篮子,后来和其他项目机器人一起都封存在我们癸部教学仓库,一直都没有机会还给你,今天我带过来了,待会儿给你送过去好吗?”
绯缡正凿得胳膊酸胀,点点头:“来吧。”
天边通红,晚霞艳得肆意洒抹在远方的层林上。自暴雨洪水过后,这天气一日日倒是好得很。商檀安将车仍停在桃花林边上,看见那暖红的霞光穿过潺潺的小河,照满桃花林。
他沿河岸小径往前,绕过粉白的西墙,小楼前方的草坪绿茵被霞光全部铺盖。绦丝柳依然在岸边垂曳。对岸戚唯他们的楼房敞开着大门,这时候略微比约定时间早一点,同学们还都没到。
令他诧异的是,绯缡的大门前停了一辆红色的车。他闪过一个念头,晏绯缡的车好像是橙色的,莫非这次院方给西宿区所有受灾学生提供一次免费维保时,她顺便换了颜色?
商檀安就这样随意想着,到了门口。
门却是大开的。
厅内敞亮,有沙发不坐,站了两个人在说话。
“晏同学,我真心地恳请你……”说话的男生一脸低声下气,对面的绯缡则板着脸。
商檀安提着篮子,在门槛外愣一拍,反应过来道:“晏同学,我来还篮子。樊同学,你也在。”他快速朝两人招呼过,便自觉道,“你们聊。晏同学,我把篮子放这里了。”说着,便要退去。
“我和这位商同学有约。”绯缡淡声道。
商檀安头一抬,在她脸上瞧一转,倒不便硬走了,只好接道:“你们先聊,我在外面等。”
他才走出门口,绕过红色的车,未出几步,对岸叶晓光走出,瞅见他,兴高采烈地扬手招呼过来。商檀安立定,挥了挥手,却见叶晓光随即把手收回去。他转头看去,樊承拧着眉低头从小楼里出来。
两人视线对上,樊承扯了一个强笑,可能他自己也觉得尴尬,随即索性耸了耸肩,歪一歪头,尽显无奈。这番动作后,他倒洒脱开了,真正露了一个友好的微笑,彬彬有礼道:“商同学,你好。”
“你好,樊同学。”
樊承前段日子和戚唯几个都暂居东宿区商檀安这幢楼,彼此面熟。两人互相招呼过后,樊承没多说什么,钻进车中,不一会儿就启动车子,飞越竹林而去。
商檀安在原地踌躇几秒,提步返回小楼大门。
篮子仍在门槛外,但见一身黑色工作服的女子正要穿过大厅后方的小院门。他弯腰提起篮子,刚想唤一声,她听到动静转过头来,一脸寒霜犹未退。
“晏同学,我来还篮子。”商檀安张口就重复了一句,将手臂抬平伸出去,篮子递进门槛内,人依然站在门槛外。
绯缡默了片刻,点了点头,面部表情在这个小举动后勉强柔和一些。她走回来,接过篮子,扬起下巴朝后院示意,声音也还平和:“我今天正好在练习,你以前似乎希望观看拟景实验的中间练习过程,既然凑巧,如果你有空,可以进来看一阵。”
“哦……好,谢谢。”商檀安很快将一丝意外之色掩下。“我给戚唯他们拨个视讯说一声,晚点过去。”
“如果没空……”
“有空。”商檀安解释道,“我们没其他事,过来参观一下他们宿舍的新样子,待会儿再一起去聚餐。”
绯缡嗯一声,心忖对岸频繁的聚会活动原来就是这些名目,此时她被樊承到访一事弄得心情不畅,商檀安既然自个答应了留下来瞧瞧,如何调整时间便由他去,她也不想以后再特特给他安排一回。最近,烦心事都排着队呢。
“椅子摆不下,你想坐的话,找一块石头。”
“没事,我站着。”
叮叮叮,咚咚咚。
商檀安立在院墙下。整个小院堆满了石头。夕阳不放过任何一处,照样光临到了小院中。霞光斜掠过芫樱树的枝叶,渲染到院墙内面,商檀安往那处一站,便映了他胸口之上,直到额头。
他迎光微微眯眼,认真看向芫樱树下。
绯缡盘腿而坐,左手按石,右手持锤,一下一下锤。因着震动,发髻里散了一缕,拂在面颊旁。
“大概就是这样。”她抬起头。
那时晚霞已经溜到院墙更高处,芫樱树的冠叶里也没有那么多霞光点点,商檀安可以很容易地瞧见她脸上红胀的肤色,还有细密汗珠,还有偶尔几处扑上的石粉。
“你可以来试一下。”绯缡站起,将锤子递给他,“感觉一下。”
商檀安一怔,倒也不推脱,坐到绯缡的工作毯上,学着她的样子举锤。“是这样吗?”
“无所谓动作姿势,自然就好。凿的时候注意手,用点力气。”
叮叮叮,咚咚咚。
绯缡瞅着商檀安手底下那石头凹痕,凿一下,一道清晰可见的深印子,凿一下,一道更加清晰可见的深印子,怨念死了。石粉很快在他手上敷了一虎口,这才叫满满都是成就。
“可以了。”绯缡让他停下,说道,“石姑和石郎大致就是这样工作,区别你也看到了,主要在于速度和力道,还有男女的体态坐姿。接下来我还要工作,你走吧。”
“谢谢你让我体验。”
绯缡摆手送客,也没多言语。
商檀安折到桃花林,取了车,越过小河,到同学处去。叶晓光迎上来就打量他:“檀安,你竟然毫发无损,你再不出来,我准备和小昭到晏十三那里假说要借东西,把你给救出来。”
“不用吧?”商檀安失笑,“我和晏同学在讨论项目。不好意思,拖得晚了一些,其他人都走了?”
“戚唯和武嘉他们先去了,我们两个留下来等你一块走。”方昭笑呵呵道,“你不知道,晓光说看见你排在樊承后面去见晏十三,我们都替你担心死了。最近甲乙大战,我们怕你误入战场。”
“什么甲乙大战?”商檀安转头看向对岸,粉白小楼已经关上了大门,在暮青色里,和草坪小河一起,被微醺的暖风静静地拢着。
055 厉害人
“晏十三和樊承。”方昭指向对面的两幢楼。
“樊承惹上事了。”叶晓光旋即接上,“记不记得有一次我被堵在工作室,宿管处叫我不要回来,那次是晏十三向宿管处汇报,她在竹林里听到些怪声音。”
商檀安点点头。
“原来樊承在他自己的宿舍楼里养了东西。”
“蛇?”商檀安脱口道。
“就是。樊承说他有个项目研究这个。”方昭摇头道,“本来晏十三汇报后他很小心了,管理得也很到位,谁知发洪水了,把他的蛇窝给冲散了。”
“还有蛇窝?”商檀安提声讶道。
“他说下雨前正好孵了一窝,不然他早就把它们移到工作室了。”
“他有工作室,为什么把这么危险的东西放到宿舍区?”商檀安皱眉。
“可不是么。不过他说这品种不危险,放到自己宿舍楼是为了方便日夜观察。也是看到晏十三在家门口征了一条河段当拟景实验场后受到的启发。”
“问题是晏同学得到了宿管处同意,他有没有向宿管处递交过申请?”
“就是你这意思。他没有递交申请,在宿舍区违规偷养实验动物,也是运气太不济,洪水一来,人撤走,蛇却找不全了,屋子里又留下了蛛丝马迹,西宿区封闭整修时,被宿管处发现了。现在这事都惊动到他导师那里去了,他记过是跑不了的。”
“那这事和晏同学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说是甲乙大战?”
“宿管处严厉谴责了樊承,给他发了一个通知,必须得到周边各户邻居的谅解和同意,才可以继续在这里居留,否则只能搬走。搬走就不会再给他住西宿区了,怕地方大,他又驯养啥怪东西。但如果东宿区的人对此也有异议,则宿管处不再帮他安排,他必须自行到校外解决住宿问题。总之,麻烦得紧。所以,这几天他挨家挨户在道歉,也是可怜。”
“那晏同学不肯谅解他?”
“你都看见了。”叶晓光啧啧道,“已经第三回了。我都不用听到,光看到他走出晏十三家门口那无精打采的样,就知道了。哎,檀安,先前你撞上去的时候,他们没有吵吧?”
“没有。”商檀安侧头问叶晓光和方昭,“那你们呢?还有其他邻居呢?都谅解了吗?”
“还能不谅解啊?都谅解了。”方昭耸耸肩,“邻居做这么久,也不好意思说不谅解。再说也没多大事,乙部的人嘛,都喜欢神颠颠地搞这些事,也是出于学术追求嘛,没有什么故意。我们都给他签了谅解书了。”
“你们周边那些女生邻居也签了吗?”
“差不多吧。这事儿,要不是搬回来后,宿管处发了一个小范围的通知,我们都还不知道呢。樊承都这么情真意切地一家家上门拜访了,女生们挺心软的,据说都给他签了。现在就剩下晏十三。”
商檀安望着对岸,小河水面在暮色中染成了青灰色,粉白小楼伴着旁边那葱茏郁深的竹林,一楼二楼的灯光都没有启开,显得十分静谧,想来人必定还是在后院树下抡锤子。
“晏同学做水葵实验的时候,有一回跌到水里,差点被蛇咬上。”他说道。
“还有这事?那我可就理解了,晏十三肯定吓坏了,难怪后来听到点声音就搞那么大阵仗。樊承起码再诚心诚意跑上几趟,才能感化她。”
“樊承现在不养了吧?”商檀安再问。
“哪还敢养啊。他那个项目都差点保不住,他说他导师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不过他导师也爱才,给院方出了正式函,解说这种蛇的生物安全性,也保证以后严格督导他,他才能幸运地只记一个小过。”
又过几天,商檀安在自己宿舍大楼的升降梯里遇到乙三何方裕,他们两人住不同楼层,属不同学部,原本搭升降梯时只面熟不相识,这次因着洪水中西宿区的各自同学短期安顿过来,倒是通过戚唯和樊承他们认识了。
何方裕正在和人说话。“今天你大概几点回来?我跟纪小妹他们几个都约的是晚饭后,那时候你差不多能回来了吧?好好好,不然我把我同学带过来,每回只能碰上一两个人,效率不高嘛,是吧。”
何方裕忙里偷乱和商檀安点个头致意。
“老何,你搞这么郑重干嘛,”何方裕旁边的人说道,“其实不用这么麻烦的,你乙部的同学,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你直接叫他把文件传过来,我给他签上不就好了。”
“那不太好,不太好。”何方裕连连摆手,嘻嘻哈哈道,“还是要见一见的嘛。我同学人很好,话不多,他很诚心地想来拜访大家,但他不认识咱楼层的诸位,再三请我帮着约时间的。拜托拜托。现在我们乙三大项目小项目跟疯了似地砸下来,还美其名曰说是给我们锻炼,要是人住在外面,光导师的一天三召唤就应付不下来。”
“都差不多,我们也是忙得呼呼转。行,今天晚饭后我铁定能回来,瞅瞅咱未来邻居。”
“好咧。”
升降梯打开,何方裕和身旁的人勾肩搭背说说笑笑而去,商檀安自也取车,到癸部教学楼的工作室里忙了一上午,叶晓光在门口叫着下去吃饭。
午餐中闲聊,他顺口问起了樊承的事。
“晏十三完胜。樊承不能住了。”
“定了?”他问道。
“这点肯定,但樊承还没有定好新宿舍。他这次比常规换宿舍的申住程序复杂多了,宿管处放话让他自己找,有了意向地方还要请同层楼的邻居一个个签同意入住书,麻烦死了。”
“可惜了。他在我们这儿也一个个拜访过的,最后就差晏十三没给他签字。”戚唯议论着,语气里十分遗憾。
“说啥都不管用,晏十三连理由都不给一个,就直接说她不签。”
商檀安插言道:“你们怎么知道?”
“樊承说的啊。”叶晓光直摇头,“这家伙也可怜,他总去找晏十三,天天卑躬屈膝堵人家门口,妄图做最后的尝试。晏十三估计烦了他,以前还能看见她天天早上走晚上回,挺规律的,这阵子樊承找过去,都不见人影儿的。他就苦巴巴地拜托我们,要是看见对岸晏十三的楼有人在,就赶紧传呼他。唉,这么多年的邻居了,我们就帮他传呼了两次,猜猜怎么着,晏十三开出门来,就在门外,两三句话一说,就撂下人,把门无情地一关。”
“晏同学被蛇惊吓过,”商檀安说了两句,“实验也因为这个原因中断过,而且她把情况汇报给宿管处后,当时樊承自己心里应该有数了,那时候应该坦陈的,而不是继续捂着,让别人担惊受怕。我认为他更加诚恳地向晏同学致歉,可能情况会转好些。”
“怎么没有?有啊。他自己也这么分析的,买了花,买了水果,还买了一个大礼包,捧着候在晏十三门口,没用,都没用。晏十三说,有关他的宿舍事务,那是他个人的事,她不参与这个事。就只有这句话。”
“言下之意,没有谅解不谅解这回事。”方昭叹道,“可怜的樊承。咱们房子刚整修好,下雨泡烂的那些东西才整理好,他又要搬,还不知新地方妥了没有,再加上现在学年中,本来事情不少,插进这档事没处理好,难怪他天天焦灼得不行。”
“所以说,惹谁都不能惹甲霸天。血淋淋的教训。”
又到周末,商檀安出发去器房,在地下车库遇见何方裕和樊承,从一辆车上扑哧扑哧搬下来几个鼓鼓实实的包。
“嗨,出门啊。”何方裕热情地招呼一声。
“这么多东西?”商檀安停住脚步。
“给我同学搬家。”
樊承气喘吁吁地把大包挪挪位置,免得占了过道,他抬起头,笑容很清秀:“好走吗?”
“好走。要搭把手吗?”商檀安客气问。
“不用,”樊承轻轻拍了拍手上灰尘,隔着大包欠身伸出手来,略带腼腆,“我今天搬家,以后大家就一幢楼了。请多关照。”
“不敢。”商檀安笑道,“欢迎欢迎,我们这里越来越热闹了。”
“这家伙,把这个月的家政份额都用光了,我们只好自己上。”何方裕龇牙咧嘴地抹着汗。
“是要提到升降梯里吗,我帮忙提一点。”商檀安见状道。
“不不不,你去忙。”樊承赶紧阻住,“我们好几个同学呢,还有几车跟在后面,就快来了。”
“东西有这么多?”商檀安诧异着打趣。
“没办法,搬家嘛。”樊承摇摇头,瞅瞅商檀安,起先几个眼神还跟半生不熟的人碰面似地,后来自个笑起来,“我那边住不下去了。你知道了吧?”
商檀安也只好笑笑。樊承的目光十分澄澈,他便也实诚:“刚听说一点。”
“檀安,你搭档,他邻居,”何方裕一边帮忙归拢着几个大包,一边侃道,“是个厉害人。”
“也不能怪她,是我违规了。”樊承接道,顺便寒暄,“嗨,商檀安,你还和晏同学在搭档吧?”
“是的,还有一个合作项目,正在进行中。”
何方裕向商檀安投了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樊承倒是觉得不好意思,继续寒暄:“接下来我们乙部和你们癸部合作的时候,如果有机会大家一起搭档,倒是不错的。”
“对,大家同一幢楼,讨论很方便。”商檀安笑语。
三人略略说了几句,樊承和何方裕的同学到了,便道了别,各自忙去。
056 三种人
这日,按惯例,商檀安召开石锅项目的进度通报会。绯缡比约定的会议时间提早三分钟到达,商檀安和两位见习师弟都已经在座,见到绯缡纷纷招呼。
“晏同学。”
“晏师姐。”
绯缡眉眼微弯,绽开一抹浅笑:“商同学。”又朝另两人颔首致意,表情和善。
会议即将开始,仍不见负责机器人外形设计的越谦尘。一会儿,商檀安收到越谦尘视讯:“檀安,我还在路上,大概要过半小时才能到。”
商檀安微微迟疑,若是只有他一人,等越谦尘过来再开始讨论,倒没有什么,眼下却有其他人在坐等。
“我在器房的一个单子出了些问题,刚刚弄好。”越谦尘解释道。
“注意车速,不用急。”商檀安笑着叮嘱一声,转向几人,但其实主要盯着绯缡,询问道,“晏同学,两位师弟,谦尘一时赶不及,我们现在开始,还是再等半小时?”
绯缡蹙起眉头:“我后面有事。”
商檀安点点头,也不勉强:“那我们先开始。”
绯缡向来只会有事讲事,她言语简洁,将自己的拟景进度说完,随后就智能系统开发和商檀安交流了几个细节问题,解释得也很周到。
十多分钟过去,绯缡觉得项目沟通得差不多。会议原定半小时,因此,她虽然停了话头,却没有起身离开。
商檀安瞧了她一眼,转头和他的见习师弟讨论。
又好一阵后,越谦尘微喘着出现在门口:“檀安,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他大步走进来,带着歉意扫视一圈,目光落在绯缡身上,微滞过后,点头致意:“晏同学。”
绯缡淡淡一点头。
越谦尘收回视线,动作很快地在见习师弟旁边随手拉开一把椅子坐下,问道:“檀安,会议讨论到哪儿了?”
“我和晏同学已经讨论过拟景进程和系统开发要求,等你说明外形设计情况。”
越谦尘稍稍平复呼吸,立即展示他的初步构想方案。
这次他应古文化体验馆的要求,推出了男女两款。
女款自不必说,和上次水葵采摘机器人相差无几,只不过看上去略略健硕,大概是为了符合这开山凿石的力气活。
男款却是需要讨论一番,外形膀大腰圆倒没有什么争议,但是拟景实验只有绯缡承担,女孩子的肢体动作肯定和男性有偏差,绯缡日后的实验数据到商檀安这里,必须要经过一些修正才行。
绯缡坐得泰然,她会对她的拟景报告质量负责,但是可不会负责模拟男子的举止,拟景员性别差异导致的数据微调在智能系统开发过程中也不时发生,不算难事,自有商檀安去操心,再说她提前也叫他自个略微体验过了。
她一声不吭地听着越谦尘介绍,间或商檀安插言问两句。等两人话音落下,有一息空档时,她启口:“商同学,没有其他事情的话,我想先告退。”
越谦尘闻言,倏然望向绯缡,随即垂眸不语。
商檀安却已略微熟悉绯缡的性情。她极有时间观念,之前他们俩就拟景进程讨论完毕,因是在会议中,她没有提前离开,现在越谦尘刚开了个头,却是会议时间到了,所以打算离开。
虽说晏大小姐这样做,显得不尽情理,但她早已明言有事,商檀安不便阻拦,遂点点头,最后问道:“晏同学,你对机器人的外形设计有没有什么建议?”
“没有。”绯缡干脆地说道。
“那好,晏同学既然有事,请自便。我会把你拟景项目的情况转告谦尘。”
绯缡起身离座。她的失眠症自石锅项目开始后,每晚通过练习凿石头来强行疲倦入睡,经了那场暴雨山洪的纷扰忙乱,换了闹哄哄的东宿区,倒是不太有了,这阵子回西宿区她那东邻事发搬走,她也终于晓得了内里缘由,宿管处也捉齐了樊承的实验动物,她不再瞅见小河和竹林就暗生疑虑,每日里花也好草也好天也好人也好,如今感觉失眠症已经自行痊愈,今日她与医师约好,去做最后一次复诊。
绯缡礼节性地环顾众人,微微颔首,神情自若,即使游目至越谦尘处,也是蜻蜓点水般目光浮掠而过,平淡得很。于她,她按时到会,按时离场,该知会该讨论的问题细节都已让人明了,会议目的达到,今天的一项工作安排已然完成。越谦尘晚到,其他人陪着他继续讨论,那是他们的事,她丝毫不认为此时退场有什么唐突失礼之处。
越谦尘朝她挺直纤巧的背影瞧了一眼,面上没什么表示。
绯缡对自己不关心的人或事,向来很迟钝。
水葵采摘那个项目通气会中,越谦尘对她殷勤备至,为她拉椅子,问她是否一起用餐,言语间满面笑容。借住在东宿区的那段日子里,隔一两天就在廊道里和越谦尘偶遇,他总是热情地主动迎上前打招呼,通常有话没话都要说上四五句,令她摸不着头脑,暗地嫌弃此人啰嗦。假面舞会上,他请她一连跳了三支舞。
而今天越谦尘除了进门时招呼一句,没有主动向她提问过,也没有和她正面对视过,更不曾露出半丝笑意。绯缡压根没觉出越谦尘前后态度的反差。不过,即使她敏锐地注意到了,她也不会放在心上,越谦尘什么表情语气,只和他自身的面部肌肉、内里心境有关,和她有甚相干。
在绯缡心中,存活在世的亲人是没有了,她遇到的人都不是亲人,用不着她多分一丝眼神去关心。对她来说,这世间的人只分三种。
第一种是绝大部分人,和她八竿子打不着,在礼节上略点个头说句话,遵循的是你敬我一尺我绝不会短敬你一寸的公平社交规则,见时致意,走时道别,这就足够到位了;
一种是有点情意在,比如说她欠了商檀安的情,总是要寻机还一还的,再比如说,她和隔壁两姑娘甚至那三小伙有过一场患难交情,那么平时她应该友好点,借块抹布互帮互助之类的小事,她可以更热情点;
最后剩一种,无故杵到她面前挑衅作对的,那她就毫不客气地反击回去,反击到位事情了结,她就把这种人忘到脑后,这类人的代表者就是让她很不爽的前未婚夫。
而越谦尘,在她眼中,就是第一种人。
当然,也包括那搬离了的东邻樊承。
057 四星推荐的自由接单者
又到学年终了时。
绯缡收拾着行装,准备过两日回摩邙家中。这些天有一件事一直挂在她心上,她在星网上发布的机器人升级任务,迟迟没有哪家摩邙的机器人工作间愿意接下。
她其实知道症结所在,不外乎是这个任务太小,报酬不高,导致那些正规工作间不屑一顾。
绯缡家的机器人已略显老旧,还是几年前老爹在世时的款型,种类倒是很全面,有厨艺的、家政的、帮老爹做木雕的、给绯缡上启蒙教育的、陪绯缡小时候玩耍的、防卫门户的,林林总总有三十台。这数字不上不下,有点尴尬,大工程沾不上边,但是比起眨眼就能完成的微单又更细碎繁琐。
机器人工作间一旦承接,需要将她家的各种机器人全部拉去检修,再个性化升级,然后齐齐整整给她送回来,另加在家调试。期间花的功夫心思少不了多少,但利润却不高,难怪连私家小作坊都不想接。
绯缡读书在外,用到她家机器人伺候的时候极少,故而,她想凑合着给它们升级,撑到她毕业工作后再换一批新潮的。以性价比而言,为这些老旧机器人再提高升级费用,还不如直接淘汰他们。
绯缡做事倒也干脆,品质信誉有保证的工作间她攀不上,索性转向摩邙自由者工会发布任务。自由者工会中不乏有才艺有技术的专业人才,她给出的报酬未降,而且考虑到私人接单,不一定有其单独的工作场地,特地注明允许接单者上门干活,包三餐。
唯一可虑的是陌生人上门,安全需提防。绯缡的附加条件很苛刻,她要求摩邙原住民,实名承单,自由者工会四星以上的推荐背书。
最后一条很难得,能向雇主出具四星推荐的人起码在自由者工会有百单以上的完成率,而且从无重大投诉,服务的质量追溯期可延长至完工后一年。最关键的是,四星推荐会公开接单者的基本信息,包括名字、性别、年龄、专长和近期有效住处。
不到半天,她已经收到十来条反馈。
绯缡喜出望外,原本她以为四星推荐的要求会使应者寥寥,不想摩邙的自由者工会高手济济,还能给她挑选的余地。
在她老爹管家那时候,家中大小事务有老爹挡在前头。她老爹的理事风格和她不一样,比她洒脱多了。绯缡就没见过她老爹上自由者工会找过人,老爹甚至不为这些鸡零狗碎的小事费心去比较各家工作间的行业声誉,他就只有一招鲜,所有事务找律师,律师出面全搞定,有什么争议也烦不进家门,律师通过合法合理的渠道都能解决了,当然她老爹为此每年都要支付一大笔律师服务费。
绯缡暗叹一声,老爹比她心宽,原因在于他管家能力比她强,晏家传到她老爹手里,一切都蓬勃兴旺,老爹除了为她愁,就没为家业太愁过。
轮到她时,她在自己读书的阶段实行的是收缩策略,砍去了一切不必要的支出,虽然她的初衷只是因为家中只剩她一人,不需奢华,低调务实为上,但家里看着比以往凄清,却是显而易见的。她现在务实到亲自找匠工不算,还找不着正规经营的工作间,只能找自由接单人。
绯缡有点对老爹汗颜,当初她可是对老爹说过:“您放心。”现在瞧瞧,她在俗务上的办事能力真不怎么样,前头她已经打算如果自由者工会再找不到人,她就把升级机器人的事情撂一撂,勉强着使唤它们到她毕业。
这样随便将就的心态,可不是好好照管家业的当家人该有的。
午间天色正好,绯缡到二楼阳台坐下,泡了一壶花茶,啜饮一口,将应征者的信息逐一浏览。突然,她顿了视线,下意识直起腰坐正,瞅着第五号应征者的介绍来回看了两遍,嘴角微微牵动。
她没料到商檀安居然也是摩邙人,而且他业余接单的经验显然不少,都能拿到自由者工会的四星推荐了。雪栗区?绯缡侧头想了一阵,她对摩邙俗称的下六区了解极少,几乎不曾实地走动过,只大概知道下六区聚居的都是家财不多的普通民众,其中更有大部分靠社会救助,那里建着大片大片的公租屋。
绯缡家住在芷桑区,摩邙上三区的第二区,是富裕阶层的生活区。人少、地方大、清幽,是她对自己生活的片区的一贯印象。摩邙第三区住的也是身家丰厚的人群,第一区更是非富即贵。
绯缡自小在上三区兜转,学习玩乐一应俱全,再不然就跟着老爹去其他星球旅游,对下六区真是陌生。和下六区人的交集便是在摩邙行政中心区办事或者参加节日纪念活动时,那里所有的摩邙居民都可以去,她才能见到很多很多的下六区人。记得她小时候第一次乘坐悬浮车在半空中经过下六区俯瞰,向老爹哇哇大叫:“那里好密集啊。”
住在下六区的商檀安想必家境不太好,连假期都在接单。
绯缡侧头望向河对岸,三人别墅前静悄悄,癸部的邻居们大概已回家。楼前花圃里,木香蔷薇又被疯长的野草簇拥住了,依她这些年的观察所得,木香蔷薇还需再忍一个假期,直至完全被野草淹没,等新学年开始,戚唯他们假期回来,木香蔷薇周围才会被清理出一片清爽的空间。
绯缡觉得,商檀安似乎与戚唯等三个男生平日相处不错。今年的石锅项目顺利完结后,她和商檀安再无交集,不过她曾偶然瞥见过商檀安参加过对岸发起的不知道什么同学聚会活动。
她估计戚唯方昭叶晓光这三人,与她差不多,假期就是假期,忙碌了一学年,不会在假期里接零活。绯缡不由又是一阵感叹,商檀安做机器人智能系统开发这一行,未毕业就已经积累这么多项目经验,以后工作是不愁的,能力很不错呢。
绯缡草草掠两眼后面几位应征者的信息,再回过头来溜一眼前面几位,有两三个似乎比商檀安的项目经验更丰富,但她自然会选商檀安。她和他同出东临研究院,又曾合作过,商檀安人品心性都还过得去,比别人更要知根知底。
她很快就向自由者工会确认接单者人选。
一分钟后,一切搞定。
绯缡选了最豪爽的支付方式,开工前全额支付项目报酬,并且将任务发布方和承接方应付给自由者工会的佣金一并承担。
绯缡不知道的是,出于对主顾的权益保护,自由者工会目前只会支付给商檀安七成酬劳,剩下三成待项目完成后才会划至他账户上。
不过,如她这样的支付方式,已经象征着主顾对接单者的高度信任,商檀安在摩邙自由者工会的信用等级将会有一定提升。
058 欢迎到我家
绯缡一回家,立即从学生变成家长角色。
她的事务安排得很紧凑,头一件事是巡视自己的家。机器人虽然按程序定期清洁,但她假期常住,对家居环境的要求又不一样。走过一遍后,绯缡揪出不少地方,让它们重点整改。
接下来循惯例,她需要和秦律师碰一次面,听他讲讲家庭税务申报的事。当然在这之前,绯缡要布置出自己的一间书房,不能老霸占着老爹的那间花梨木书房。
绯缡希望升级后的家政机器人拥有中等美学程度的室内设计功能,替她弄一个简单雅致的设计初稿,列出各种家具物品清单,她依样添置,这样,她的书房就有了,可以用来接待秦律师。
所以,机器人升级工作排在书房布置、约见秦律师之前。
绯缡到家第三天,早九点,总管机器人向她通报,商檀安上门。她略沉吟,特地交代总管机器人,将人引至客厅。
她家客厅大,她和商檀安两人在内谈话,会显得太空旷,但她欠了商檀安不少人情,第一次迎客须郑重。大就大吧,绯缡理理裙摆,下楼。
“先生,主人热忱欢迎您的到来,请按指定线路停靠您的悬浮车,您可自由选择贴地或者浮空驾驶。”
伴随着机器人的声音,庄园大门徐徐打开。
商檀安微微扬眉,对这家主人甚感诧异,这个主顾第一次找他,就大方地预付薪酬,并且替他承担佣金费,主顾有这样的行为倒也不鲜见,但一般只有回头客才会愿意这样做。如今,对方迎客的方式亲和得有些出乎意料,连外来的悬浮车在其庄园内浮空驾驶都不介意。
他仍恪守礼节,开着悬浮车沿路面行驶。
从大门到可供停车的垂拱花廊有很长一段距离,商檀安在车中向四周略瞄,只见到一个机器人在修剪草坪。职业习惯使然,他对机器人多瞅了两眼,确定这款园艺机器人就外表而言,已超过五年,而从它的速度和手法上判断,其智能系统绝对落伍很久了。
商檀安研究机器人这行,接触过不少用户,各有各的使用习惯。有一些人盲目追求机器人的更新换代,但也有些人对机器人的升级迟钝得很,只要能用,就会一直坚持用下去。
从这台园艺机器人身上,商檀安暗忖,这位主顾大概属于后者,家里的机器人怕是都到了使用临界线。
花廊口,一个笑容可掬的男性机器人恭恭敬敬地等着:“先生,请跟我来。”
商檀安颔首跟上。
这款管家机器人在多年前一定是高端定制款,若是要升级的话,恐怕要多费些精神。
庄园非常大,机器人领着商檀安,穿过花廊,又走了一段青石板路。那样自然原始的石材切割削磨,并不见如何后期精细加工,甚至有些石块不规整,缺了一角,就随意地垫在地上,蜿蜒一路,闲适处现古朴。青石板路的尽头,才见到一片色调淡雅的主建筑。这样的格局,在商檀安看来,总像沉淀着一股特别清新又特别浓郁的复古之气。
机器人将商檀安引进客厅。
迎面一扇大窗户让他的目光不由自主投过去,先是微讶,这幢楼后竟然还有一条河,架设了一座极罕见的石拱桥,仔细再看看,才恍然反应过来,这竟是一幅手工作的纸质画,以不知名的一种淡褐原木裱框,两旁撩起了浅灰纱,贴在墙上惟妙惟肖得骗了他的眼,难怪他方才暗地疑惑,怎么屋前屋后的天光好似略有差别。
“这是费庞巴大师的画作。”
商檀安循声侧头,刚要敛容正经问候,目光一顿,却明显意外。“晏同学?”
“你好,商同学,欢迎到我家来。”绯缡从沙发上站起来,脸上挂着浅笑,表情比在学院时更要放松随和些,她一袭堇色过膝裙,配着堇色皮靴,简单、低奢又干练。
商檀安一怔过后很快回神:“你好,晏同学,我没想到是你。”他又客气地致歉,“刚刚失礼了。”
绯缡挑眉而笑,轻易分辨出商檀安必定没有听过四五十年前摩邙第一流大画师的名字,她便不再过多介绍,只说起幼年糗事:“我第一次也被骗过,以为我爸爸在墙上开了一扇窗。”
“令尊在家吗?”商檀安出于礼貌问道。
“不在,他过世了。”
商檀安一愣,立即道:“对不起,我不知道。”
“没关系。”绯缡仍面带微笑,盈盈抬手道,“商同学,请坐,先喝一杯茶,我想和你沟通一下对我家机器人的升级要求。”
那茶刚奉到商檀安的面前,便有一股淡淡的清香,茶水微绿,里头的小叶儿才舒卷开,杯底滚着三两颗小圆珠。商檀安端起茶盅,小圆珠恰好次第泡展,一层层黄花瓣薄透柔亮,竟绽成了水中花,伴着嫩叶尖轻悠悠浮在茶水中,煞是好看。他抿了一口,放下茶盅,朝对面的绯缡笑一笑,挺起腰认真地倾听。
“我的要求不高,你让他们顺利支撑到我毕业就行。”绯缡说得明白,“毕业后我会把这一批都淘汰掉。”
商檀安点点头,虽然他从她话中听出似乎她在主事理家,也免不了好奇她家里还有其他人不,但并没有唐突去问。
“有一点小小的要求,麻烦你给我的家政机器人加载一些尽可能高级的家居设计功能,我要布置一间书房。”
“没问题。”
“那没有别的要求了。你的工作间在机器人休整室,如果你需要在别的什么地方开工,请随意。”
“机器人休整室很方便。”商檀安笑道。
绯缡颔首,又道:“工作间隙,你要是累的话,可以到会客室来休息,就在隔壁,我带你过去看一下。”
她斯文地起身,商檀安跟着站起,却婉拒道:“晏同学,不用如此麻烦,我工作时并不太需要休息。”
绯缡瞅了瞅他,发布任务的时候,她不知道会请到谁,她不喜欢陌生人到家里蹲太久时间,故而将工期压得很紧,前后才给了两天时间,当时想着别人要是接不下来,那基本上也称不得什么能人,她正好把没大本事的庸才给滤了。这时,她对商檀安这个同院同学还是很有善意的,主动关照道:“两天时间可能有些匆忙,你按你正常的工作速度完工结单就行了,不必太赶,超出一天半天都没关系,我不会投诉的。”
“谢谢,”商檀安笑道,“两天之内,我可以弄好的,后面还有一单。”
绯缡不由望了他一眼,心忖商檀安的假期竟然安排得如此忙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