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9 家庭生活模式的转变
“不冷。”
沃沃的天气,远不是寒冬腊月那样,现在的夜晚,月亮才刚刚爬起来,吹进来的晚风都开始带着一股清幽的草木香。
绯缡便要往外走。
商檀安再递了一次:“拿着吧。”
绯缡瞧了瞧毯子,伸手接过:“谢谢。”
商檀安张张嘴,看着她走出门去。她步子不疾不徐,走下廊,厨房的灯光照着她的背影,不一会,连背影都走出光亮外了。
商檀安犹豫一下,正要抬脚,却见商晏滑到他身边,冲着绯缡扬声喊道:“夫人,晚安。”
“嗯。”晚风中,传来似有若无的一声,那人影微微偏头,并无停顿。
商檀安微微敛眸,忽又意识到商晏还巴巴地望着他。
“先生,茶水还有三分钟好。”
“嗯。”商檀安折回餐桌,默默地坐下。
主人从廊下夜话改到餐后双双回主楼,又从餐后双双回主楼改到餐后一人先回主楼,商晏麻利地准备着茶具,寻思闲话本子说得很对,人类的家庭生活果然很难适用固定的标准流程,只能是阶段性的,一个模式发展变换为另一个模式,机器人要对自己归属的家庭学会放弃本身习惯的固定流程型服务方式。
茶水微凉,主人没催,商晏妥帖地备好茶具,甚至还从家里的点心罐罐里掏出一块小糕。夫人喝养神茶不爱搭配糕点,夫人的一切喜好都优于机器人家政服务的指导准则,但先生没交代他如何,商晏便给他搭配了糕,准则里说,茶糕可配啊,反正这罐罐里的糕,虽然叫夫人吃,夫人也很少吃,消耗得太慢了。
“先生,您慢用。”商晏轻手轻脚地把茶杯和糕点碟子放到餐桌上,站到商檀安面前,等了一秒钟,见他没反对,便脚跟落地扎了下来,没回它那个机器人料理台区。
主人一个人的时候,不宜离主人太远,这也是机器人家政服务的一个指导准则。唯有夫人,挺反对这条。
厨房里静静的,比晚餐时更静。
商晏瞅着主人抿茶,没说好也没说坏,它有点忐忑,不知道新茶在人嘴里味道如何。
正期待间,它收到了一条批示,绯缡主人正式通过了它的春播计划。
商晏寻思,绯缡主人定是回到房里了。
很快,它又收到了一条批示,檀安主人也正式通过了它的春播计划。
齐活了,商晏这块心病落下。檀安主人刚刚思考良久,也没帮它揪出漏洞,说明没漏洞啦。
家里事,还是要靠夫人。它总结着,夫人说行,准保可行。先生听夫人的,它听先生和夫人的,归根结底还是听夫人的。
至于这条规律,在双主人主控模式下的商晏,并没有纠结太多。闲话本子里都说这是人间铁律,虽说是隐形的,但当商晏和别家机器总管在田间地头的分界线上碰到,听说别家也差不多这样。
它悄悄地瞄着茶杯里缓缓舒展的花瓣,再瞄瞄自家主人清润的侧脸模样,芯里安排了一系列后续,向沃沃的农技中心正式申报啦,讨种子啦,租大型农具啦,四月可要忙起来了。
伯劳黑崖观察站的情境室。
俞白带队走进去,里面空无一人。他们已经熟门熟路,各自就位。
海水瞬间浸没了全身。
俞白向左右望望,只是正常的起步之前的探路眼神,时间控制在两秒。
其实没有路,除了海水还是海水,除了幽冥还是幽冥。但他现在已经很习惯这种乌漆麻黑的环境,哪怕海水那种绵柔的不动声色的力量在全身上下拂刷,他都能很自然地跨步往前行。他已经习惯海水在身上的压迫感,这是这次情境体验中比较好的收获。
总体而言,心理康复训练对他效果不大,绯缡说的。因为他一直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身处于情境之中。
所以她第一天就给了他最难的一项测试,让他独自去钻十万丘中的海中海洞腔。他如果没通过,这次便真的只是非人部配合始临医院免费赠与二十七队的康复疗程。
他过了。且知道他的弟兄们不会再有他这种难度的测试。在情境地图上,十万丘的海中海和最大的一个起始端海蚀谷的标识已经抹去了,甚至他的弟兄们在他进行测试的第一天都不曾见过这些地方的激活态。
这无论如何是令人轻松的。他相信,二十七队的弟兄们只要在海中海那个难度之下,都会通过,他们是真正见识过本庞海狂涛的人,到目前为止,工程策援部中找不出比二十七队对本庞海更熟悉更有经验的作业队。
今天是情境体验的第三天,俞白知道,绯缡必定要开始测试他的弟兄们了。
他在海中游荡了一圈,自始至终都没有遇见过他的弟兄们,连日来都是如此,俞白便没有再找寻。
他站在基斯山脊脚下,仰头观望那比海水更黑的山体。这是本庞海的东西中分线。他站的位置恰好是罗望历法部地形命名司正规勘定的本庞海潮心位置。可以看见不远处的基斯三号站,他们二十七队第一次承接非人部下海作业的地方。
俞白还能清晰地回忆起,第一次是最简单的补给货物搬运工作。那天是去年七月,他早上从任务室跨出来,对等在外面的铁连说了一声,得了。
时至今日,俞白带着二十七队经营着非人部的长单,表现还算过得去。经过这么长时间的作业,他现在也能明白,第一次作业选择在基斯三号站,对于一支零经验的新手队伍,确实是再周到也没有的照顾。
潮心位置,没有突发意外的情况下,是整个本庞海最平静的地方,这也是临近的海蚀谷,暗里小紊流众多,表面依然比十万海丘中的隧洞紊流口更平稳的原因。
海蚀谷是表面不显而危险暗藏其中,俞白现在站的基斯山脚下,却是本庞海最难得的洋流平缓之处,所以,也最沉静。配着昏黑,可以说死寂也不为过。
俞白已站了很久。黑暗里的本庞海最高峰,根本望不到峰顶,更不用说比峰顶更高更远无数倍的海面。
他身体一震,突然感到身边的海水汹涌而去,差点人也被卷刮走,趔趄初定,无数微弱的光点划过眼际,明明耳边无声,心中却如听见无数奔雷。
480 水之壁垒
俞白的目光下意识追向发光处,惊见那些幽弱的光点如漫卷狂沙般冲上那原本沉黑的山体之上,顷刻聚成一面冲天光墙,沿着南北向的山脊线绵延,覆盖了他的全部视野。
他脑中轰然而响,双脚钉在基斯山脚的岩土上,一时不能挪动。他见过这样的景象,这是海底啸浪冲越基斯山形成的水墙,这是它的再现,即便是现在,他第一眼依然身心俱震。
逃,不顾一切逃,它一定会塌。这是他第一眼就回忆起的念头。
如果穿,不要等它塌下,直接穿。说话人的微弱语声随回忆在他脑中浮现。
俞白轻轻地吁了一口气,转过身来:“你来了。”
海水不再是昏暗的,因为水墙的反光,照亮了山脚下。现在,海水看上去就像一池微微透亮的水晶液体,如果细看,它们整整齐齐地往基斯山脊的方向流去,速度快得仿佛正被一股看不见的风劲吹,但它们的流动不见波纹,声音在这里化作了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
十步外,绯缡闲适地站着,笑容淡淡。水晶般的海水从她两侧分开,至她身前重新合围。
“你怎么知道我来了?”她抬步走来,在他面前站定。
俞白望着她,眼神并未偏去,只将头歪向后示意:“它出现了。”
绯缡一笑,没有说话,略微仰头,看向基斯山脊。
俞白瞅瞅她,和她并排站立,也仰起头。
本庞海最大的山系,基斯山,被微弱的光芒映出了常年隐在暗黑世界里的嶙峋模样,那些沉默的覆满厚厚沉积灰的坡面,那些突出的石角,那些无法形容的生物和非生物闪躲的身影,都在他们面前。
往上数千米,是一堵无边无际的水墙,不知厚薄,只知此刻它坚不可摧,撞上它便粉身碎骨;也不知水墙高低,只知无数的水光依然向上冲。
再往上,上层海水像穹顶天幕一样,遮盖着这方世界。水墙顶起的中间部分莹亮透明,越往外,光芒越暗,直至伸入黑暗八荒。
绯缡和俞白并肩站在光芒映照的海水穹顶下,面对着高山,和比高山更高的水之壁垒,良久无声。
“……它什么时候塌下?”俞白问道。
绯缡转头望向他。
“塌下的时候,也许有必要互相拉一把。”俞白叹道。
绯缡掩下眸中笑意,举步离开:“我来,是告诉你,今天测试六个,都通过了。”
“真的?”俞白转身跟上。
“记录在你们的情境体验反馈单上,稍后你会看到。”
“好。你还去测试吗?”
“不去了。”
“那……这是对我的新测试吗?”俞白指向后方的高山,侃道。
“不是,你自己触发了基斯山脊的水之壁垒。”
“我?水之壁垒?”
“涌浪被基斯山脊拱起形成的水障。”绯缡解释道,“你是这个细节的真实经历者,你又在这里流连太久,系统认为你可能需要重温一下当日情景。”
“是这样。我,我不过是走到这里,顺便多歇一会儿。”俞白语中有点无辜叫屈的意味。
他稍顿,瞧向绯缡:“那,第一天我在一号丘,哦,时间海丘那里,会触发什么?好像没触发什么。”
“时间海丘……”绯缡眉一挑,“因为本来就没有事情。”
“哦……”俞白不由谑道,“你说触发,我以为我之前在时间海丘待得够久,如果不是被你叫去测试,又会被冲击流追。”
话音刚落,他心中忽然一动,转头望向身后。
基斯山脊上巨幅坚冰似的水墙光点散乱,轰然崩塌。仿若无数流星坠入黑暗深渊,一闪即没。顷刻间,高山隐去,穹顶坍陷,那惊心动魄的微光世界旋即退入永恒黑暗中。
俞白侧着身,似被一股力量猛地推一下。他朝前倾去,伸手一拉绯缡:“走。”
他们被急涌而来的力量冲出好远,俞白甚至连话都说不出,只觉得后背发凉,全身寒毛倒竖,这股力量拍在他后背,全身犹如纸片一样单薄,仿佛随时随刻化为齑粉。
裸露在外的皮肤,最能清晰地感受到流经的海水,它们就像刚猪身上最硬的猪鬃,锐利地刷过他的手腕和脸颊。
俞白用力地握住另一只手,咬紧牙关,只余一个念头,不能冲散。
时间在这里毫无意义,时间在这里又紧迫万分。
他差点坚持不住时,忽而后背一松,继而所有的生死迷离感消失了。
“我们……到哪里了?”他不禁喘出气来,四面环顾。
到处混混溟溟,不好辨认。
“十万丘里的一座小海岭,还没有命名。”对面,声音清冷,丝毫没有虚软。
他回眸,紧紧地盯向绯缡。昏暗中,只能看见她大致的轮廓。俞白才发现,他还捏着她的手腕。
他没有即刻放手。深吸了一口气,问道:“刚刚基斯山脊的涌浪,会不会冲击到我队里弟兄,他们都在哪些方位?”
“你们在情境中,都是独立时空,不会影响。”
“独立时空……”俞白恍然,“所以,我一直没有遇到队里弟兄。”
“孤独,也是一项测试要素。”绯缡平平道,“出事时,通常都是孤独的。”
俞白点点头,又吸一口气,突然提声:“你还真让那堵墙塌?你主控情境,你能让它不塌的,是吗?你知不知道你也在这里,你知不知道刚刚什么感觉,还是你用不着感觉?”
“我想,我的感觉应该和你一样。”
“那你还……你简直……”俞白紧握着绯缡的手腕,重重地呼出两声,“这种体验像濒死一样,平白无故受这糟,有意思吗?”
“我发现你触动了基斯山脊的水之壁垒,正巧我也需要参与康复训练。”绯缡眨眨眼睛,“因为我的训练项目最好不要由我自己主动触动。”
“你……”俞白瞪着绯缡,忽笑道,“六个测试结果,应该不是刚刚测好吧,你一直在等我,看我在基斯山脚下,直到触发水之壁垒?”
他说得有点语句不通,绯缡点头:“是的,我发现你有触发水之壁垒的可能,推迟了一步去找你。”
俞白垂眸笑了数声:“算了。”他抬起头,“这算是又一次同舟共济吧。”
481 你的缺点
绯缡瞅瞅俞白,半晌道:“情境的可怕,不及真实。”
“是的,刚才的可怕,不及我们当初。”俞白缓缓地舒了口气,眼神晶亮地浮起笑意,“反正,明后天我再也不到基斯山脚下多看了,这样触发几回,腿都要跑软了。”
不知名的小海岭在他们身边,黑乎乎的一坨,但比起方才从光亮里隐入黑暗中的基斯山脊的伟峻阴森,它就像一个特别羞涩温柔的小姑娘,贞静地守候在一旁。
俞白却已经历过裕奉岭的事故,他对海中的任何一处地方都不会轻忽。掉头观察了周围一番:“沉积灰会走滑吗?旁边有紊流吗?碰上一起都心累。”
绯缡没回答。
俞白其实也没要等她回答,放开了绯缡的手,他自己打开了地图,对照方位。
过一会,他抬起眸:“这里还算安全,如果你没安排其他……古怪的事情的话。”
他的双目炯炯地盯向绯缡,绯缡不由微微别转脸,昏黑的环境模糊了她唇边一丝笑意:“没有。由各部门组织的,而不是始临医院亲手操办的康复训练,都是自助式的。我只给出测试项目,附带测试反馈意见,不会人为干扰其他体验。”
“那就好。”俞白松快起来,“那这片暂时肯定安全,我们就在山脚下走走,先缓一缓刚才这要命的感觉。”
“要命吗?你之前还说濒死。”绯缡睁大眼睛,观察着俞白。“你的体征数据显示,你还未达到最高的紧张度,还没有海中海测试的时候紧张。”
俞白怔愣一下:“这个,这个,不允许稍微在修辞上夸张一下吗?”
“最好不要。生理数据和体感经验匹配度低的话,我需要找到原因,必须排除情境设计上的问题缺陷。水之壁垒的细节是我构筑的。”绯缡站定,拧眉问道,“刚刚,水之壁垒比海中海更让你有莫名的紧张?”
“水之壁垒的细节是你构筑的……你还有我的生理数据印证。”俞白瞅了绯缡半晌,似笑非叹,“这要命的康复训练。”
绯缡眨眨眼睛。
“我在海中海最紧张,”俞白虚咳一声,认真解释道,“因为那是正式测试,而且是一个人。我刚才也紧张,但两个人在一起经历,好很多,更多的是另外一种紧张,也许不能体现在你的数据上,你的数据应该没错。”
绯缡仔细倾听完。“什么紧张?”
“我紧张,”俞白停顿片刻,“涌浪把你冲走了怎么办?或者是,你产生了那种濒死似的不好感觉,怎么办?”
“……情境,其实对我的效果也一般,因为我熟悉每一个细节。”绯缡摇摇头,“我在本庞海的情境中永远也不会产生濒死的感觉。”
“这就是刚才你看起来比我好很多的原因?”俞白笑起来。
“差不多。”
“看来是我多虑了。”俞白看看绯缡,轻声道,“那你在构筑这什么水之壁垒时,一定仔细回忆当时的每一个细节,这样难受吗?”
绯缡的目光在俞白脸上流转,她半晌道:“这是职责。”
“……走吧。”俞白重新拉起她的手,看向前方,“再缓一缓。”
两人在昏黑的海底慢慢走出一段。
“嗨,”俞白开腔道,“你的意思是,你根据裕奉岭事故改进情境地图,就是你的心理康复测试,然后你在这次情境体验中顺便也和我们一起进行几个康复训练项目。”
“嗯。”
“几个?还缺吗?”俞白侧头关心道。
“还差两个。”
“你说最好不要你自己去刻意触动,是吗?那我……帮你?”
绯缡垂下眸,好像有一些些笑声。“不用,你们队都颇有些状况,我不担心训练项目。何况,我已经说过了,情境体验的训练项目,对我只是一个形式。”
“那你,”俞白转过身来,面对着绯缡,“感觉真的好了吗?”
“我也已经说了,早就没问题。”
“那就好。”俞白露出笑容,稍顿又道,“你也有缺点。”
“什么缺点?”绯缡微愕。
“能说?”
“能说。”
“你……太过自信。”
绯缡很好奇,她第一次听到有人当面这样说。“真的吗?”
“真的。”
绯缡等了片刻,未见俞白说下去。“能详细说一下吗?”
俞白思忖着词句,过半晌笑起来:“讲不好,你太强,但别疏忽照顾自己,像这种水之壁垒,有别的训练项目就别试了,真实中生死一线,还不够吗,何苦来着。”
绯缡好像找不到回答。
俞白移眸望向四周,海水的黑,山丘的黑,斑斑驳驳。他徐徐吐气:“十万丘,十万海丘,我会帮你建起一座座观察站。”
绯缡瞧着俞白,他的脸庞轮廓三五分清晰,目中华彩却不容错辨。身旁海底潜流无声环绕,那是深埋几十亿年的寂静。
“谢谢。”
俞白低下头,话里有点趣意:“不用谢,这也是我的职责。”
情境康复训练进行到了最后一天。
这一天也是周末。
伯劳黑崖观察站。星星满天,在观察站前的崖石路上投下了一条清亮的光带。
俞白坐在最高的崖顶石上。海潮带着本庞海的气息卷向崖下的沼滩,发出一下一下最深沉的拍打声。
身后传来细微的动静。
他扭转头,观察站没有任何光亮,夜色中,一人从内而出,纤巧的身影几步来到星辉照耀的崖石路上。
“你,从里面来?”他一愣而笑,手指着崖下海面,“我一直看着海,以为你会踏着海出来。”
“我可以直接出现在这里。”
绯缡来到近前,眸中漾起笑意,望了望脚下的崖顶石,“不过,你可能会直接掉下去,我不想多生枝节。你呢,是因为要结束了吗,所以上岸了?”
“连续在本庞海底逛了几天,想着要离开情境了,以后再见,也许就是下版情境,所以来岸上瞧瞧海面的风光。谁料想,竟然是晚上。什么也瞧不见。”俞白仰着头,笑道,“坐坐吗?这里的海风很适宜,难得的良心设计。”
482 另一种社会构成方式
绯缡坐了下来。
“每个来伯劳黑崖观察站的人,第二次都会喜欢坐在这里看一会儿海景,所以,做情境的时候,没有在这里添加恶劣天气。”
“真有意思,为什么是第二次?”
“因为第一次通常要被告诫一遍,这里很危险。一般都会听进去,第二次熟悉了,看见别人也坐过,就不听告诫了。”
“怎么好像说的是我?你也告诫过我,不过我在实地,完全遵从告诫,一次都没有坐过。”
绯缡轻声一笑,目光投向海面。布满星光的苍穹之下,拂雅海湾就像迎接星星的摇篮,咿咿呀呀地哼着小夜曲。
“我来,是告诉你,今天测试了最后六个人,他们都通过了。”
“我知道。”俞白神态从容,耸了耸肩,“如果有人没通过,你会直接瞬移到我面前,叫我带队走人。”
绯缡禁不住侧头望望俞白,见他一脸侃意,她没说什么,继续看向前方海面。
潮声是永不停息的伴奏。
“这版情境,这里有白天吗?”俞白良久出声。
“有。如果你在这里够久,你会等到琼哥生出海面的样子,不过,因为裕奉岭事故发生在海底以及黑暗海面,你们为此而参加情境康复训练,所以如果你在这里等到琼哥生出海面的时候,会收到警告,让你回去海底体验。”
俞白发笑:“原来可以在这里坐一整夜。也好。我还从来没有看过观察站的夜景,还是一座海边观察站。你呢?你看过这里真实的夜景吗?一般你们都应该下班了吧。”
“我第一次到伯劳黑崖观察站,就在这里过了一夜。”
“真的?什么时候?你看到的夜景是和现在的一样吗?”
“我登陆第四个月,和现在时节恰好差不多。”
俞白愕然:“这么早?”
“那时候伯劳黑崖观察站刚刚建好,我们来调试。晚上没有回去,我们都挤在观察站里面轮班值夜。看到的夜景是透过监控台的,晚上不可以出站。熊美他们给我喷了一个最大最好的单间。”绯缡轻声笑,“现在拆了。”
俞白听得专注,视线在绯缡脸上打转,最终喟叹一声。
绯缡抬手指向崖下:“那些小鳞虾和现在一样多。到了夜晚涨潮后,它们会钻进水下的淤泥层里很深的地方。它们寻找孔隙的本领在这片拂雅海湾的海岸线上,没有其他动物可以相比,它们都蜷在那些孔隙的底部睡觉,现在也是这样。”
俞白顺着她的手指望下去,除了深黑,便是深黑里传来的海浪声。
“看不见的地方,原来也这么有趣。”
绯缡笑了一下,摇头道:“潮水退去后,它们重新爬出来。但是它们中至少有三分之一,不会在下一次涨潮前回到孔穴。”
“被鸟吃了?”
“是的。”绯缡低声叹道,“每一次潮水,都可能是它们扛过的最后一波潮水。”
俞白连连瞅了绯缡几眼。“是在提醒我吗?”
“不,”绯缡奇怪地抬起眸,“是在说小鳞虾的生命周期。”
俞白微张着嘴,再瞅绯缡,蓦然大笑。
稍顷,绯缡也低头笑起来。
两人的笑声卷在海潮声中。
许久,俞白长长地缓匀呼吸。
“我是来罗望讨生活的。”他望着远方的海面,声音低沉下去。
绯缡瞧了瞧他,没有出声。
“招募令下来的时候,我正好需要工作,再没有工作,都不知道怎么生活了。然后我看到招募令上的福利待遇那么好,还有,你们的宣传片拍得也不错,罗望的风光看起来特别美。”
俞白摇头笑起来。“我那时候想奔一个全新的开始,所以一点也没有犹豫,就来了,还怕报不上名呢。什么心理准备,什么遗嘱,都按程序被知会了一遍。没事,我这人别的长处没有,就只会愿赌服输,赌了就打算好好干,没准能干出些名堂,也算给自己一点交代。”
“你……对自己以前的状态不太满意吗?”绯缡问得有些小心。
俞白连笑了几声。“你一看就是受过很好教育的人。”
“嗯?”
“说话提问都特别文雅……我形容不来。”他面对着大海,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以前,唉,只有一股蛮勇,吃到哪活到哪,大抵就是混日子吧。”
“不可想象么?”他转过头来,望向绯缡。
“一千个人,有一千种人生。”绯缡摇头,眸中神色平和,“都在进程中而已。”
俞白望了她良久,忽而一笑。“是的。”
海浪叩击着伯劳黑崖的崖壁,绯缡和俞白坐在最高的崖顶石上,剑顶鸥们都不在这里,如果在实景中,它们必定撤在更靠内陆的河流滩涂,收拢了翅膀,团团挤在一起渡夜,小鳞虾们则在潮水之下的泥沙深处安眠。落叶号安静地停在黑崖的战车坞中,等待着它第一次海中航程。
所有的星辰都在天上闪烁。
夜仿佛已深了。
“南土绍星是一颗野放的星球。”俞白低沉的嗓音混在海潮声里。
“野放?”
“野蛮之地,放养管理。是南土绍星人在民间自己的说法,那里只有两种人,一种是登记为工作人的人,一种是他们的后代,即将登记为工作人的人。”
“那长大了,是不是人人就有工作?”
“不是,人人都需要工作,但不是人人都会有工作。因为年纪或者意外,彻底丧失劳动能力后,就会人人见弃。”
“弃去哪?”绯缡睁大眼睛。
“随便去哪里,只要没人赶。”
“那里没有市政服务中心之类的管理机构?”
“没有,每个地区只有包工公会,大致负责调解地区里各支包工队之间的纠纷,顺便也管管人员队伍登记和注销的事。包工公会之上,是星球的输出输入港,那是整个星球最高的管理机构,谁家要是有人能在港口里做事,那好几辈人都可以脸上有光了。”
“输出输入港、包工公会、包工队?”绯缡显然并不记得中学的联盟星球生活集萃这门课中有提到过南土绍星这种奇特的社会构成方式。
483 往事迷离
“十五预登记,十七正式登记,一般父母亲长在哪支包工队,后代也会加入。有本身身体条件特别出色的,被本地的大队伍或者其他属地的好队伍看中,他们愿意出一笔钱给父母的队伍,父母的队伍同时愿意放弃第一挑选权,就可以转到别的队伍去。”
“南土绍星资源贫乏,大队伍占据着相对好一点的区域,这是人人梦寐以求的转队,算是升级吧。还有一种情况,如果本身资质很差,父母的队伍也看不上,就要自己去找队伍,有时候整个属地没有一支队伍愿意招揽,就必须离开属地,到别的属地去找机会。”
“一直找不到呢?”
俞白转过头来,苦笑道:“资质差到属地上的包工公会介入协调,都没有一支本地队伍肯接收,一般也熬不过在路上的时间。”
“我们从小的居住区就是包工队的驻扎地,基本定点生活,我以前说过,我们那里连悬浮车都少坐的,路上的条件比起罗望陆地上的状况,我只能说,在南土绍星,连吃野草都是奢望,根本就没有野草。一旦有人被属地抛弃,从离开父母的包工队开始,人就被除名了,路上的吃用住行全靠自己和家人的一点准备,用完就没有了。所以,离开的一刻,就算提前告别了。”
“父母会看着自己的孩子这样离开吗?”
“难道还有其他办法?”俞白不以为意地耸耸肩,“不仅是父母看着孱弱的孩子离开,还有孩子看着年老的父母离开。资源贫瘠,能干活的人才能活下去。”
“联盟有星球管理司,每个星球都有驻司分署……”绯缡喃喃道。
俞白轻笑:“每个星球先天条件不一样,就像你说的,一千个人有一千种人生,那一千个星球,有一千种发展方向。你的家乡星一定比南土绍星文明繁荣,听说你们那些地方也是划区的,有你说的市政服务中心。这样看来我们南土绍星也分了各个属地,每个属地有包工公会,叫法有区别,但也不过是因为可管的资源有多寡,职能有繁简而已。”
“我们家乡星注定是没落的,叫包工公会、包工队或者别的什么名称,没多大实质差别,家人失去劳动能力离开属地,本质上和其他好地方的人,因为伤心失望不满现状而离开故土找寻梦想,都是离开。反正都是人和环境互相不满足,一去都是自己明白,九死一生,此生难返。只是我们南土绍星,环境恶劣,逼迫我们把优胜劣汰赤裸裸摆开,毫不留情而已。”
绯缡长时间沉默。“你的想法……”她不知道怎么说。
“见得多了,我对什么都能包容。”俞白笑吟吟的。
“也对什么都无所畏惧。”绯缡望着他。
“哦……我当你这话是夸了。”
绯缡瞅瞅他,轻声问道:“你在南土绍星的工作,不顺吗?”
“谈不上顺不顺,就那样。我得罪了人,队里待不下去了。”
“你做什么工作?”
“其实和工程策援部的作业队差不多,包工队什么都干。开沟挖渠打矿山,也有狩猎烧火做饭什么的。”
“狩猎烧火做饭?”
“我们那边营养剂偶尔跟不上供应,需要出去找些食物补充,运气好的话,可以遇到从别人地盘上跑来的大兽。”
“你们自己捕捉,还是有机器人帮忙?”
“连悬浮车都基本没有的地方,怎么可能有机器人?”俞白笑着摇头,“我们属地,包工公会才有五个机器人,规模最大的头部两个包工队才有可能去借出来。其他属地也差不多。管修理机器人的人住在港口里,请他们出来,包工公会都得好言好语。”
“联盟的机器人复兴令已经实行百年。”绯缡奇怪道。想不通竟然还有南土绍星这样机器人普及落后的地方,竟似比她去过的乌拉尔还要落后,至少,乌拉尔那破败的第四城珐杏小镇上,杂货铺老板都还能拥有一个老旧家政机器人。
“反正我们包工队里的老人那辈,老人的老人那辈,都没见过什么机器人。我们属地的包工公会从我记事起是五个机器人,到我走时也没增加。可能我们南土绍星资源实在太差了,不像你们的家乡星那样各方面都繁荣发展吧。”
绯缡轻轻地叹了一声。野放星,野放星,这样艰辛。
“那你来罗望,你的家人都安排好了吗?”
“早就没了。”
“……没了?”
俞白嗯了一声,望着海面:“南土绍星,还有一个老师。”
“老师?”
“十五预登记后,队里的孩子也跟着出工,有一个老师带,他教我们怎么干活,就是他劝我,想办法离开南土绍星,搏一搏前程。”
“你很尊敬他?”
“每个包工队里,都有这样的老师。他们在孩子十七岁正式入队的时候,能够在队里说得上几句话。尤其……是对身体弱的孩子家庭,老师的调教和最终的意见太重要了。”
“你……应该不是身体弱的人,留在队里不难吧?”
“不难。有些瘦,但老师说,要是给我成人的定额食粮,我能很快结实起来,说不定头部队伍会来要我。”俞白的神色有些迷离,好半天没再说话。
“……我有一个朋友,特别瘦,很矮,大家都说他是先天不良。他爸爸妈妈在他十五岁之前就已经过世了。”
“后来呢?”
俞白又许久没说话。终于,他对着黑暗的海面长长吐出一口气。
“他每次出工,一点都不偷懒,甚至要比所有人都勤快,收工后清点工具、入库记账那些琐碎活,总是他抢着干,他还帮人修补工装,别人叫他干件什么事,他高兴得比分他一根营养剂还高兴,从来不会推辞。”
“我有几次,看到别人都回家休息了,他累瘫在工具房外边,喘着气,可能哭了吧,然后歇一阵又拿起扫把,把工具房外边打扫得干干净净。”
“后来,这些活都固定成他的任务了。”
484 我没有努力过
“我们都在猜,到了十七岁,也许队里就会不要他。有些人就欺负他,嘲笑他,有些人可怜他,想帮他。可不管欺负他的还是可怜他的,都一致地让他多干活。”
俞白突然转过头,紧紧地盯着绯缡。“是不是错了?他做得太多了,没有多少时间休息。”
“……再后来呢?”
俞白掉转头,继续望向海面。“再后来,我对老师说,我想吃成人的量,如果有好队伍看上,队里可以得一笔钱。”
“你想,分出食粮给你的朋友?”
“他起初不敢要,怕我没变壮实,没有好队伍看上,最后留在队里,只能拿减半的工资,抵那些多发的食粮。还怕我家长不同意,找他麻烦。”
“你家长……”
“那时候我还有一个叔叔活着。”
俞白顿了片刻,吸了一口气。“我叔叔不想我去别的队伍,不过队长看着我好像有点希望,竟然同意了。然后每到出工分餐的时候,老师就给我成人的量,和他的一样多。好多孩子都羡慕我。”
“收工清点工具的时候,我也会留下来,拿了比别人多的份额,我也需要多做点事。这样,我们两人在工具房收拾完,我就把一半营养剂给他。”
“他大概吃了九天,对我说,他感觉强壮多了。”
“第十天,队里都在传,头部队伍开山,开出了一批野鸡兽,它们咬伤了人,也被抓住了大半,肉很好吃,港口已经开价收购了。剩余的野鸡兽连续骚扰了几个队伍的地盘,隔壁队伍正在拦截。我们队也准备捡漏,队长带着大人到处放捕兽笼,老师一整天都带着我们制作捕兽笼,补充给队长。”
“这天收工,每个人都很兴奋。阿迪和我收拾完工具房……”俞白自己也一怔,阿迪,他竟然就这样叫出了阿迪的名字。
他忍不住转眸,看向身旁。潮声一下一下地拍打着他身下的崖石,绯缡的神情专注又平和,像一个最安静的倾听者。
“阿迪,”他转向大海,听着自己再次叫出那个久远的朋友名字,“他也想去放一个捕兽笼。白天我和几个孩子帮着老师给大人队送过去,他一直留在孩子队里制作。他拿出两个捕兽笼,说我们一人一个,找个大人们没有放过的地方去放,那些野鸡兽听起来很灵巧,会飞会跳,经过几个队,都没有被捉住,也许到我们队里,会懂得避开大人们特意布置的地方,万一凑巧被我们放的零散捕兽笼捉到,我们就立功了。”
“我听得有道理,我知道他需要做一件让队里称赞的事,其实我也需要,因为我比别的孩子领的食粮多,已经有些人看不惯了。我得多做点事,让别的队伍也知道我还不错。”
他停一下,突然再度转向绯缡:“你信吗?我是真的想转去头部队伍。”
绯缡的眸光在他脸上流转。
“我的身体条件比阿迪好多了,但也不过是普通孩子里稍微灵巧的一个,并不是出色得人人都知道。那些头部队伍的人,每年会向公会打听一些其他小队的好苗子。我们那里出行不便,他们也不会正儿八经到一个个队里打听,只有那些特别出色的孩子,才会被人口口相传到他们耳中,被他们注意到后,他们才会重点关注。”
“我要成人额度的食粮,牵涉到食粮配给,包工公会会有造册记录的。这样头部队伍需要打听的时候,公会会提起我们的队里,有一个领成人额度的孩子,那就是我。等于告诉头部队伍,我,或许值得关注。”
俞白望着绯缡,长久地沉默着。绯缡没有打断他。
“有些小队伍,有意培养苗子,再转让给其他队伍,给孩子申请成人额度的食粮,上报给公会,其实也等于告诉其他队伍,这个苗子他们正在培养,且不会私藏,转让时不会被本队扣留。这是一套共识。我听我叔叔讲起过这套转让共识。”
“……你的队伍,为什么想转让你?”绯缡问道。
“排不上名的小队伍,愿意转让任何一个孩子。孩子到大队伍里,它可以赚一笔现钱。以后孩子混得好的话,也许还会记些香火情,在地盘发生纠纷时,给老本队说两句帮腔的话。”
俞白继续说。
“阿迪的提议,没有遭到我的反对。我们几乎说干就干,拿了两个捕兽笼,到村外去。白天我给大人送过捕兽笼,我带着阿迪反向走,专门避开了那些地方。我们找到了一个挖空的矿山上面……阿迪说,野鸡兽就是被头部队伍挖矿山驱赶出来的,它们肯定喜欢栖息在没人来的矿山里,我们把捕兽笼放在矿山上。”
俞白说到这里,停了很久很久。
“我们各自相中了地方,两个捕兽笼可以组成一个最简单的捕兽阵,我们一人拿一个捕兽笼,站在两个相中的地点喊过来喊过去,研究怎么对应着摆最合适。他叫我靠近一点,我叫他再偏一点。我们挪了几次。然后……阿迪突然一脚没有踏稳,摔了下去。他站的地方下面是一个矿洞口,等我回过神来,看见他摔在矿洞口前面的地上,已经一动不动。我叫他,他一句回应都没有。”
“天很快黑了,我绕路爬下去,摸到他身边,发现他已经死了。”
绯缡看向俞白,他没有转过头来,直视着前方,嘴角摒得紧紧的。她没有说话。
“我不知道我在他身边待了多长时间,后来……我走了。”俞白的喉结滚动一下,“我想,我背不动他,背着他,我没法爬上去,我应该马上回去叫大人来。”
“我回去了。”
俞白用力地望向前方的黑暗,仿佛要将目光穿透黑暗。“等我带着大人再到那里,已经大半夜过去了,我们下到矿洞口,看见一群野鸡兽从他躺的那里飞起来。”
绯缡一愣,敛眸,只听到脚下几丈,浪涛拍在崖石上,一声又一声。
“你留在那里,只是多一个人受到伤害。”
“不,我应该带他回去的,只要我努力一下。”
俞白半仰起头,像是看向虚空中的某处。“我没有努力过。”
485 心底存有原罪的人
“……即使你努力过,当你判断清形势,知道自己确实不能带他回去,当你不得不放下他时,你依然会愧疚。比现在不会减低一分一毫。什么都不会改变。”
俞白转过头来。
绯缡的目光清冷又柔软:“你的朋友死去,这件事情发生了,你注定要愧疚。无论你反省和他从头相识的每一步,分析哪一步可以中断这件事,那都不会再改变发生了的事实。你认为自己应该多做什么,或者少做什么,其实都只是空想了。他信任你,和你交好,你用愧疚的方式一直怀念他,这就是你们友情的定局,不会再有改变了。”
“那……就这样。”她轻声而坚定,“继续往前走。”
“继续往前走?”
“是的。”绯缡也望向海面,浓黑的洋面之上一点点,蓝色的星空拱弯下来,恬静地包拢着潮声。“我对痛苦的方法是,不总结,不纠结,向前走。走出一段,再走出一段,难过的事会在心里自己找一个合适的位置。”
“你……有痛苦难过的事?”俞白忍不住打量她。
“喜怒哀乐,一个人,一辈子,都会经历的,不是吗?”绯缡的眼中浮起淡淡笑意。
俞白久久地望着她,然后转过头去,和她一样面对着潮声和大海。
“谢谢你。”他轻声道。
“我没有说什么。”
“还是要谢谢你。我都不知道我怎么会提起阿迪……那还是我十六岁时的事情。”俞白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就像从胸腔里憋出来一样,“包工队的老师曾经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
“老师说,心底存有原罪的人,如果愿意向人倾诉,最终就会有路途找到释然的心。”
绯缡抬眉,看着俞白:“心底存有原罪的人?”
“当时不想明白,现在有点明白了。”俞白眼望着前方。
海浪一声一声地拍打着崖壁。
良久,俞白问道:“你呢?”
“嗯?”
“这里的环境,”他伸出手臂,沿着黑暗的海面划了一圈,“对我来说,比南土绍星好。我说过,我是个愿赌服输的人。我一来,一看,还是挺满足的。不过,我听说,你们第一批的人很多都来自商政大星,有本领有技术,罗望这个样子,一开始应该很艰难的,你们都完全习惯了吗,想家吗?”
“……我也没有家人了。”
俞白惊讶:“你……父母?”
“嗯。”绯缡微微垂眸。“我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我爸爸也走了好些年。”
“怎么,我听到的几个第一批的人,都是父母不在了?”俞白诧异道,“我以前只以为,我们第二批来的人,才比较多这种情况。”
绯缡没有出声。
俞白再瞧瞧她,慢慢叹了一声:“这样,会少点牵挂。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我不该提这个。”
“没有什么。”
他们又同时沉默了一阵。
“我爸爸走的时候,”绯缡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潮声里响起。“家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俞白转头,连瞧了绯缡好几下,轻声道:“那时你一定很艰难。”
“那时候……我向天祈祷,愿意拿出自己的三十年,换我爸爸再活三年。”绯缡直直地望着漆黑的远方。
“他没要。”她敛着眸道。
俞白默默地盯着她,绯缡似有所觉,嘴角掩饰般地噙起了一抹极轻极轻的笑,不曾和他对视。
夜色拢着她的身影,映出满目怀念。
“那时你多大?一个人怎么过来的?”
“我刚刚要去读研究院第一年,料理好我爸爸的后事,我专心读书。研究院有好多同学,就这样过来了。”
“不总结,不纠结,往前走……吗?”俞白轻声道。
“……嗯。”
“那时候你认识……你丈夫了吗?”俞白同情地望着绯缡,“有没有人陪你一起熬过去?”
绯缡抬眸。
“我,我们工程策援部的一队在陆七区接单作业,我听他们说起过,你丈夫是陆七区的一个主管,好像姓商。”
“是的。”
俞白沉默片刻。“你一个人过了多久?”
“……也还好。你后来呢?”
“我后来?哦,你想问我有没有被头部队伍招过去吧。没有,出了这件事后,队长把我的成人定额停了,说送不出去了,头部队伍有别的小队孩子挑,一般不会要私下乱跑还闯出祸的人。”
“我十七登记后,就和叔叔老师一起出工,后来叔叔死了,就混着,有时候去老师那里蹭蹭饭,本来老师打算和队长建议,以后他老得带不动孩子,就把位置传给我,好歹还是队里有点头脸的位置。”
“不过后来队里和别队争地盘,公会各打五十大板,叫每个队都拎几个祸首相互赔罪,我不干,老师说留好的位置也保不定了,叫我走了算了,他趁有力气,再物色个忠厚稳妥的,忽悠人家小少年以后管他埋。”
俞白笑着,回过头,看了一会儿绯缡:“你一个人的时候,还在研究院那种清尚的地方静心读书,总是好的。”他宽慰道。
“嗯。”
“又过几年你遇到你丈夫,和他结婚,再后来一起被征召?”
“是的。”
“你爸爸要是看到你成家立业,有人照顾,一定很宽慰。”俞白瞅瞅绯缡,露出笑容。
良久,他问道:“你和……你丈夫谈过这些吗?”
“檀安?”绯缡摇头,“没有。”
“为什么?”俞白探询道。
“因为……”绯缡停了一停,望着俞白,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他有关商檀安的家事,过了一会儿,她简略道,“檀安也有过类似的遭遇,而且他应该比我还痛苦,我不想和他提这些。”
俞白将眸光锁在她脸上。
“有些创伤,从未平复。”绯缡低下头,“体验过的人都知道。”
她感觉俞白的视线一直在她脸上,便抬起头。星空下,他无声沉默。他也是家庭不幸的人,她懊恼着讲起这些。
“会过去的。”她轻柔地说,“有一点逆境,都可以过去的。”
“是的。”俞白笑起来,向着大海大声说道,“向前走,都可以过去的。”
486 宜家宜室这人儿
三月中,非人部恢复了本庞海的出海作业。
绯缡的落叶号在一个明媚的早上,开始了它的海下首航。
金部长和柯首席坐镇比芒山,查老师和李骠等人值守伯劳黑崖,非人部整个部门为她护航。
始临的通桥要塞也特地留出非人部的专用信道,以保证一有意外,就可以最及时地沟通反馈,帮助调动护卫军的救援力量。
这是事故发生后首次恢复作业的罗望通行惯例。
绯缡带上了两组猎手机器人,独自下到大陆架浅缘观察站。作为非人部安全司的最高负责人,她将第一个开始浅缘站的排班值守。
“柯首席,你的花已经被值守机器人自动降解了。”绯缡尽责地检视观察站穹屋内部。
“看来,我下一班去,要带一束新的。”
“查哥,我和你的东西都完好。”
“好咧,还是我和晏姐最明智,不整首席那种娇花。”
“徐长官,本庞海戎野大陆架浅缘观察站,一切运行良好。”
通桥要塞的轮值指挥官徐进才在通讯投影屏里笑:“收到。”
浅缘观察站的画面今天推在监控屏的最前端大图框中,徐进才这趟班格外仔细,他认真盯着绯缡在她的监控屏前忙碌工作,大陆架斜坡上的海草慢悠悠地随波摇曳,一个小时后他才按规定享受一段茶歇。
蕲长恭将他的工作椅顶上了徐进才刚刚的位置。
“蕲哥。”徐进才笑嘻嘻地递过去一杯茶,“商副司家自己种的花茶,尝尝。”
“我有。”蕲长恭瞥了一眼,接过来,“商副司给陆七区的训练队带了一篮子,每人都分了。”
“味道很不错的。”
“嗯。”蕲长恭抿了一口茶,还真不错,清香有余韵。
再瞄上大监控屏,绯缡肃容专注,共享过来的环境监测数据十分好,她的生理数据也十分平稳。
据说这茶是她教机器管家晾晒的,日子看来过得很红火。
今天按规程阵仗大,连他这个始临高地的总防卫长都来盯一眼,但蕲长恭知道,大体上不会有意外之事。
本庞海台原的热液经几个部门联合专家组的研究,成因演变的模型还未完全吃透,需要更多的近距离观察数据。但这位商大嫂子在事发时紧急扔进台原的两台猎手却发挥了奇效,在它们被冲击流彻底摧毁之前,提供了最接近事发现场的观察数据。
两台猎手在热液喷发的时候,外加强能量转换功能短时激活,并根据能量溯源地图拓印了喷发现场的五根地下热液丝图。
这些数据经过近两个月的分析,至少能让专家组得出一个确切的观点,热液泉就像深埋在海床之下的菌丝一样,泉眼爆发之际,犹如菌丝发育到成菇条件。台原一经热液破土,底下的泉流路径即为成熟路径,下一次同样的路径上再次孕育这种热液蘑菇的机率极大。同时,这种热液泉在海床之下也寻隙流动,或者烧熔出新的路径,它完全能流动到别的海格区,一旦时机合适,它可以在别的地方冒头。
但现在,就像长过蘑菇的土地一样,这一季过去了。热液转入海床下继续生长发展。专家组几经确认,本庞海台原热液进入平缓的地下发育期。
也就是说,十万丘和台原地区近期再次爆发热液涌泉的可能性,接近为零。
宜家宜室,允文允武。胆大心细人又狠。
蕲长恭瞄两眼绯缡,她也给她自己放茶歇了,此刻正拿起一个剔透的鱼骨样物件,半低着头,一刀一刀刻。
走行商的后代,即使养到了贵家千金,骨子里的路数还是够机谨,不愧乃祖风范。
蕲长恭半偏头,将视线一半罩着监控大屏,一半投向休息工位上的徐进才。
“阿才,”他聊了几句闲篇,“最近怎样?”
“蕲哥,挺好的呀。”
“前几天我碰到你以前的头儿。”
“烈哥呀,他来咱始临开会?我前天轮休,没守这里,莫不是就这样错过了我烈哥?”
“不是来始临,在陆七区碰到的。”
徐进才立马羡慕,他知道蕲长恭和他以前的指挥官上司方烈都在陆七区带着精锐训练那新式罗机。“蕲哥,你们最近训练忙啊。我烈哥怎么样,好久没见到他了。”
“他在荣欣过得滋润,你别操心他。他在操心你。”
徐进才奇道:“烈哥操心我,啥事?”他不由一抖,“不会是荣欣那位小花嫂子又要到始临借地盘干嘛呢,叫烈哥来传话?反正这回我再也不去擦地了。”
蕲长恭一口茶差点喷出来。
凤花儿最近可忙碌了,领了宣传部的一项会议精神,小规模地组织了两场联谊会。
头一场借着欢迎到我家的活动,邀请了组织部宣传部好些相熟的第二军团姑娘们,办了个家庭游田会,当日申请了驻扎在荣欣的护卫军防卫团官兵负责姑娘们的安全,又请了官兵一起吃饭,把个方烈哄得最近老鞍前马后替凤花儿以及她身后的宣传部说好话儿。
第二场,凤花儿说,木拉拉家属村里的新嫂子们过得咋样啦,第二军团一起来的姑娘们普遍反映,很想她们啦,希望约个日子叙个旧。木拉拉家属村里的新嫂子们连忙向木拉拉大营堡说,她们想请一舰来的姐妹们在村里唠唠嗑吃吃饭,办个小范围的简餐会,但当日还需一些官兵兄弟来帮忙张罗场地。
蕲长恭大手一挥,家属村里已婚的兄弟是主家,主家开宴待客,得闲的兄弟是要去帮忙的,反正也得闲嘛。他把当日在堡里休值的人都赶过去了,叫他们麻利点,把村里村外顺手给嫂子们打理一番,卖力的人有饭吃。
徐进才那天也去了,帮忙的兄弟那会儿是真卖力,平素都蹭了村里人家不少饭,那天也要蹭饭,便知恩图报,合计着给村里来个大扫除。徐进才和兄弟们正给进村大道擦了重新喷一条,凤花儿就带着许多许多个姑娘来了,路还断着呢。
来迎客的村里嫂子们站大道一头,凤花儿这位嫂子和姑娘们站村外道口,依依相望,嘤嘤招呼,徐进才和兄弟们满脸冒汗,赶紧把路喷起来,只是擦地喷干都需要一点儿时间,两边都在说不要紧,可把他们窘得呀,护卫军里隔天都传遍了,也大约都明白了凤花儿目前身负的重要使命。
这位小花嫂子,现在是相亲主持人。
487 第四个人类定居点的安排
“这回不是擦地的事儿。”蕲长恭忍着笑,又调侃了一句,“小花嫂子就是又要借地盘,你也不必急,难道还能借到通桥。再说,就是借通桥这里,你又不是没借给人活动过。”
蕲长恭朝前面的监控屏扬了扬下巴。徐进才知道,这位始临最高总防长指的是他上次把通桥要塞出入口大厅放给绯缡上一小部分课的事。他嘿嘿一笑:“晏姐当年是我小组带出来的,她教训那帮小子,给我打了招呼的。”
蕲长恭摆摆头:“不说这些事,你们烈哥前些天特地找我来问你近况,他怕你最近不开心。”
“我没不开心啊。”
蕲长恭翻了一个白眼,索性再品了一口茶水,直白道:“按理说,你和富勇怎么都比王端轮值通桥的资历长。”
“这事啊。”徐进才摸摸脸,他性格其实很好,以前女三队四组的大嫂们背地里叫他老徐,他知道后也只是摸摸脸笑一笑。
罗望五年的头一件民生大事是设立南戎野定居点,迁居一部分第二军团人出始临。随着第一批房屋设施差不多完工,始临高地里的罗望指挥部近期颁布公告,任命第二军团的护卫军指挥官王端为南戎野定居点防卫长。
王端去年登陆,完成一系列归化训练后,去年年中才加入通桥要塞轮值指挥岗,起先还与徐进才、方富勇等第一军团出身的经验丰富的指挥官搭班,熟悉值守要求。
对护卫军的将官来说,始临高地通桥要塞轮值指挥岗是职衔晋升必要的锻炼阶段。即使这一条从无明文规定,但自罗望元年第一军团始临登陆,护卫军的晋升传统便是如此。
比如蕲长恭、顾格、曹文斐、方烈,始临防护罩立起,通桥要塞建成,征召团人员全部安顿后,他们四人就在通桥要塞任轮值防卫长。其后沃沃平原设立第一个外定居点,蕲长恭和曹文斐随之外迁,成为沃沃正副防卫长,镇守一方。接着北戎野、荣欣平原又设立外定居点,顾格和方烈相继出守。
通桥要塞轮值岗的空缺就由彭逢等人补上。之后第二军团登陆,蕲长恭重回始临,统领始临总防卫长之职,曹文斐升任沃沃正防卫长,彭逢又由通桥要塞转至沃沃,替任沃沃副防卫长。而通桥要塞的新空缺就擢升徐进才、方富勇等填补。
纵观这些护卫军重要将官的任职路径,无一不在通桥要塞轮值过。作为人类最初登陆的落脚点,始临高地防护罩内的始临城,具有不可替代的历史和现实意义。迄今为止,始临城在罗望指挥部的开发建设规划序章中,依然明确指定为不可抗力下,全体罗望人类退守避险的最后生存根据地。
通桥要塞,是出入始临的唯一门户。
这次南戎野新定居点的设立,无疑又会从现任的通桥要塞轮值指挥官中择选新定居点的防卫长。
确实也是如此。
但没有人猜想是第二军团出身的王端。就像蕲长恭刚刚说的,论资历,论经验,王端都要排在徐进才方富勇他们后面。去年,王端派守通桥时,虽没有加上第二军团人初任职时普遍都加的见习、助理这些字眼,但实际上,在老带新的搭班中,他起初以辅助学习为主。
真算起来,王端从罗望四年登陆,到如今罗望五年三月,满打满算就一年零三个月,若要刨除其间学习成长的时段,他真正能够在通桥要塞轮值岗上独当一面的时间真没几个月。这升迁速度,简直比第一军团中升迁最耀眼的蕲长恭还快了。
要知道,蕲长恭从罗望元年登陆就任通桥要塞轮值指挥官,到罗望二年九月正式出任沃沃定居点正防卫长,用时一年九个月。更何况,作为第一军团人,他们在罗望的登陆前无古人,刚开始时的各项挑战应对,岂是后来人可比的。
所以,罗望指挥部关于南戎野定居点首任防卫长的通告一出,十六部里的人没啥反应,护卫军中,尤其是第一军团的士官们,明面也没啥,私下却有些议论,颇觉不服。
连顾格都说,王端那小子,去年登陆,还被人唤着小王队长,还是他带着这位小王队长参观了一回北戎野,让人见识了一番始临外的风光,把人高兴得什么似的。今年才翻年,就要出任罗望星上第四个人类外定居点南戎野的正防卫长了?
第一军团护卫军在考拉奇刚集结编队时,曹文斐是方富勇的上司,方烈是徐进才的上司。这两人早在罗望指挥部决定设立南戎野定居点时,私下里便觉着不是方富勇便是徐进才,肯定要出守,还等着通告出来后,去打劫一顿酒水,再传授传授自己在外面防卫的酸甜苦辣经验呢。通告一出,尽皆意外。
曹文斐已碰着了方富勇,宽慰鼓励一番。这阿富哥去年新娘嫁来,一整年都乐呵呵的,现把家安在木拉拉家属村里,通桥下了班就回家,不再和兄弟们挤木拉拉大营堡的宿舍,小日子过的挺甜美,这次没有升职,虽有一些儿失落,但并未如何失落,毕竟真要出守南戎野,他举家迁出,还要考虑他的妻子到南戎野是否适应。目前,首批迁居名单上都是男性的专业技士和志愿劳工,尚无安排女性迁出。所以,有妻子生理健康适应度的这层顾虑,方富勇反而不咋想出守了。
方烈却不然,替老下属徐进才抱屈了很多话,都倒给蕲长恭听了,还叫蕲长恭在始临碰见徐进才就多安慰。
“阿才,你真没不开心?”蕲长恭领了这项任务,瞅着憨笑的徐进才,叹了一声,“指挥部估计是想,现在迁居到新定居点的是他们第二批来的,王端也是第二批来的,沟通管理起来比咱们更方便。这次,新组的南戎野防卫团的士兵,也都是第二批的。”
“没事儿,蕲哥,真的。”徐进才老实道,“我蹲通桥蹲得挺好的,咱们第一批出去的人,啥时候回始临,我都第一个知道,挺热闹的。”
“你就这出息。”蕲长恭直摇头,“阿烈比你还着急上火。”又一声侃,“蹲通桥?这位置扼守要冲,你就用蹲字,叫我们这些都蹲过的出去怎么说?”
“蕲哥,你们那会儿,其实我们私底下就这么说了。”徐进才乐道。
“臭小子。我竟然不知道我这么早就蹲过了。”蕲长恭抹脸笑。“行,你没思想包袱,我回头给阿烈报一声。”
488 家属村的活动
蕲长恭瞅着徐进才,意有所指:“阿才,你和富勇他们继续坐镇通桥。贝塔计划一直在说,具体什么时候启动还未定,但一旦启动,罗望与贝塔之间的联络调拨中心势必会放在始临高地,总不可能叫几个外定居点分散呼应贝塔的信号,所以那时候咱们通桥要塞要比现在承担更大的责任,不能缺经验丰富的老指挥官。”
“我明白了,”徐进才挺起胸膛,“蕲哥,我没思想包袱,我和阿富哥还有其他弟兄作伴,蹲在咱通桥这儿,挺自在的。”
说着说着,徐进才有点支吾,“蕲哥,正好这儿没别人,我想……请教个事。”
蕲长恭直起腰来:“什么事,说呀。”
“这个,我吧,虽然通桥这边出入关事务挺多,但我还是能挤出时间的。”徐进才越发忐忑,蕲长恭现在是他的上级,这还是他第一次向上级当面提个人要求。
“我想,啥时候我也能去陆七区,给我试试那罗机?”
“阿才,你想加入罗机特训队?”
徐进才忙不迭点头。
“罗机训练名单,不是咱们自己说了算的。你知道的,这事主要由陆七区的项目组拿大头主意,咱们只管配合,送人送物过去。当初是考虑到通桥的重要性,试验训练万一有所闪失,我们折什么也不能折通桥的人,所以你们几个统统都没上候选名单。”蕲长恭拧着眉心,“现在么,特训队雏形已定,倒是不好再塞人了。”
徐进才顿时失落。
“别急,别急。”蕲长恭捏着下巴思忖,“现在训练条件比当初成熟了,我是在想什么时候咱们通桥要塞这个位置也备一支罗机别动队。”
“真的?”徐进才眼睛又一亮,“蕲哥,那我可是第一个向你报名的,你得把我考虑进去。”
“小子,你真以为那训练有什么好?可苦死了,身体损耗非常大。而且,”蕲长恭扯扯嘴角,“进了陆七区,训练就不是咱们熟悉的这一套,全都要无条件听那边的。”
“我最耐苦。纪律性这点,那是最基本的。蕲哥你还能不信我?”
蕲长恭一声笑。“阿才,你要是这么想去,我给你支个招。咱们这个通桥地区罗机别动队的事,还只是一个初步设想。那边大家伙的数量跟不上,还有上报走流程,都必定要花去一段时间。你如果现在就想插进去,不如直接问问陆七区的项目组同不同意。一个别动队,他们未必能拿得出新机,但要是先试训一两个人,以后老带新,这样既能提高些效率,又不需要倒逼生产能力,我估计项目组会同意。”
“那我,自己问?”
“我把成立别动队的要求提上去,这件事有了讨论的由头。你自己也找上去盯。”
“我找谁去啊?”
徐进才第一个就想到木拉拉大营堡十号棱堡长万灵光,自从罗机大家伙面世后,现在护卫军的每个战士都在传木拉拉大营堡还要再加一个棱堡,以后专门放大家伙的。万灵光代表护卫军,全程参与陆七区大家伙的研制项目,这事儿谁都晓得了。
“万大哥那儿,我不熟。”徐进才不好意思地讲出来,真心后悔平素没趁着万灵光进出通桥的时候多讲几句话,光给他发放每月无限量次通关许可了。万灵光现在又把十号棱堡辅卫的领用维修等日常事务交给跟他的第二军团副手了,徐进才就是现赶着把通桥巡逻机器人的事务抓过来,借机去找万灵光,也找不着了呀。
他唉声叹气,更后悔了:“西亭以前叫我陪他一起去找万大哥,他当时上了罗机训练候选名单,怕他现在蹲在工程策援部这件事拉后腿,想提前和万大哥吱一声,我……候选名单都没上,没好意思一块儿去。”
看看,谢西亭在工程策援部顶着部长特别助理的名头,给那些志愿劳工当教习,主要教人如何使用机器人进行作业,最多求十号棱堡借点辅卫过去当教学机,他那工程策援部要轮到发大家伙的一天,不知道要等到哪天。可谢西亭没业务需求,照样加入了罗机特训队。
徐进才羡慕死了,深悔没有陪谢西亭一起,当日搭着了万灵光的交情,现在也好张口呀。
“西亭找了大万?这小子,他本来就能上,还怕不保险。”蕲长恭不禁笑,正好想起一事,近日在大营堡里私下有些玩笑,他便顺口插了一茬。“哎,阿才,你去家属村擦地,据说西亭和一个姑娘合作得很好,那女孩哥哥好像也在工程策援部?”
“有啊。”家属村那顿饭徐进才都没好意思吃饱,好菜好饭都要留给人家女孩多吃不是么,所以一说他就来了印象。
“小花嫂子带着女孩们要帮我们一起大扫除,后来家属村嫂子们和女孩们一起做什么糕点,叫我们也去帮忙。反正我们会的,她们不会,她们会的,我们不会,人也不认识,凑在一起干活挺尴尬的。”
徐进才一声乐。“但西亭认识里头一个姑娘,是说是他工程策援部里一个副队的妹妹,他们两人做糕点,配合得挺好的,聊得也挺多,不像我们,人家女孩子捏什么细巧造型,我们生手生脚的,帮不来,也给不出啥意见,就在边上杵着,后来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蕲长恭把脸埋在茶杯沿圈儿,笑了好几声才咽了一口茶:“这西亭。”
徐进才也乐,不禁再叨两句:“那姑娘好像是宣传部还是组织部的干事,我听阿富哥讲过,忘了,当时阿富哥背着西亭给我们偷摸讲的,声音小。”
“组织部的。”
“蕲哥,你咋知道?”徐进才讶道,“那回你没去啊。”
“我知道组织部有个干事,她有个双胞胎哥哥在工程策援部。过年时这女孩作为他们第二拨人的优秀归化代表,还讲了话的。哦,圆屋那边排什么活动讲课的,她也经常帮忙。”
489 海神主控人
徐进才噢地一声,对晏青丝,约摸把前后几次印象搭连上了,但其实也没多深印象。
“不说西亭了,他已经如愿进了特训队了。蕲哥,”徐进才记挂着自己的正事,“那我接下来咋办呢?”
蕲长恭从茶杯口抬起头,挑挑眉:“阿才,你是谁?”
“我?”徐进才一头雾水。
蕲长恭摇摇头:“你比我还梗直,我们在你烈哥眼里都算笨的。”又道,“你烈哥早听你叨咕好多回了,他给你想了个办法,叫我来教你。”
“啥好办法?”徐进才兴奋道。
“她。”蕲长恭将脸转向监控屏,绯缡慢条斯理地还在削她那鱼骨,看着还怪好看的,就像一条晶莹剔透的小鱼儿。
“晏姐?”
“这位……晏姐,不是你原先带教的么?总有几分故人情。”蕲长恭扯起嘴角,“你前一阵不还给她借过通桥场地?她会帮你的。”
“可晏姐,没听说她也参与罗机这个事啊?”
蕲长恭简直想大叹一声。“她那位先生,不是陆七区项目组的头?”
“这……好吗?”
“算了,”蕲长恭直摆头,“你也别听阿烈的,你听我的改良版建议,别找她,你们都不是能商量事的人。万一这大姐没领会你的意思,一口闷了话头,你都不好意思讲第二遍。你抽空直接找她先生,商副司,你们认识吧?”
“认识。”
“认识就更好了,你找他去,只要客观条件允许,他会同意把你加进训练队的。”
“会吗?”徐进才将信将疑。
“会。”蕲长恭肯定道。商檀安是不会拒绝绯缡的带教官的。
“那我叫阿富哥一起去,阿富哥也早就想进了,就是因为咱都没上候选名单,没好意思提。”徐进才这下脑袋转得飞快,喜滋滋道,“阿富哥早年还带教过这位商副司呢。”
“别跟阿富提这个方法,他有老婆了,罗机训练这种事现在只选单身汉,已婚人士都等技术更稳妥后再说,这是原则。”
“那商副司不是也成婚了吗?”
蕲长恭闻言,瞅瞅画面中的绯缡。
清晰的大陆架浅缘观察站内景中,她一侧的一缕暗红发色有点明显。他还记得,小时候大人说过,这是源于她的母家遗传。
大了居然没有褪色,蕲长恭冒出这个念头。以前他总觉得是小姑娘自己染的吧。
观察站的穹屋外,监控屏上同时推送着周围海水的画面。这是本庞海最好的时候,阳光穿透海水表层,海面下光影迷蒙,满画面晃浸在澄波中,不那么黑得吓人。
“罗机项目组里,征召团的人都成婚了。”蕲长恭还是习惯用征召团称呼和他一起登陆罗望的人。“其他人,都用未婚人士,这是项目组规定。”
“好的,好的。”徐进才喜形于色。他就未婚呀,比阿富哥现在幸运了一点点。
这一天的值岗上,绯缡在浅缘观察站的监控屏上,见到了暌违许久的非安安18那条单眼鱼。
它长得更大了,更多的时间在大陆架的断崖上停留。
海面上的阳光正盛,大陆架的斜坡上方洒着稀雾般的迷彩光芒,那里的海水非常温暖,小鱼群在成片荡漾的海草尖上欢乐啄食。但非安安18那条单眼鱼对此完全不感兴趣。
它那黑峻的身形已几乎接近成年鱼,头朝着深海方向,尾巴保持着摆动,在光线灰暗的断崖口悬停。
它还去了断崖下几次,最深的一次到达断崖的三分之一高度。那里,外海来的乐玛鱼,早已搬离了。
那些被柯首席打上“非学”标记的乐玛鱼,逐渐适应了有光的水层,它们现在潜藏在大陆架斜坡的海草根丛中打鼾,很快将要突袭小鱼群。它们在一路突袭中,等着春大潮的最终来临,将它们送进拂雅海湾,最终进入内陆河。
非安安18与乐玛鱼在这片断崖区域相遇两三个月了,它的路程完全相反。现在,它在乐玛鱼曾经盘踞过的崖下石头缝中,悠然地游了一圈,继续下潜。
它对冰凉黑暗的海水越来越没有惧怕。
绯缡的浅缘站值班结束,从铺满金色阳光的本庞海海面下穿上来,收到伯劳黑崖站、比芒站以及通桥要塞的三道消息。
“祝贺落叶完成首次远航作业。”
“欢迎落叶落地平安。”
“恭贺落叶成为罗望最新在役海神,恭贺晏绯缡女士成为两大海神飞花和落叶的主控人。”
主控过的海神战车名越多,便犹如勇者的伤疤越多,在护卫军里,这是一道无形的荣誉。
罗望护卫军,尤其是出身于俗称为第一军团的官兵,经过这些年的并肩作战,已习惯于和征召团的人共同分享这些荣誉。
罗望纪念堂的战车馆中,落叶之名,随着它的首次作业记录,赫然点亮。
“谢谢各位今天的护航,落叶自此作业,至退役之时。”
这一句战车入役的传统祈祷词,始于第一军团当年的外勤,每发放一辆新战车,使用的人都希望它能顺利撑到自然退役,役期内平安无事。
绯缡说完这一句,伯劳黑崖的战车坞已然在望。鸟儿们在拂雅海湾泛着白色浪沫的海岸线上翻飞。
“辛苦。”通桥要塞内,蕲长恭站了起来,拍拍徐进才,走了出去。
傍晚,商檀安坐在餐桌一头,等着商晏将沃沃大食堂的新式菜摆上,新剪的草玫瑰花散发着幽香。
“今天下海了。”他看过来。
“就在岸边,浅缘观察站。”
“新战车的各项作业性能怎么样?”
“很好。”
“下一次,下海,大概在什么时候?”他关切道。
“明天。”绯缡的声音很平稳,“我的新战车已经获得本庞海作业的许可。明天开始,正常巡查观察站网格。”
“……好的,一定注意安全。”
“嗯。”
商晏摆好菜,轻悄悄地滑到它的机器人料理台区。
“我们,开吃了。”商檀安越过草玫瑰花梢,笑着征询道。
绯缡又嗯一声,低头开始专注用餐。
还是三月。
绯缡在浅缘观察站发现,非安安18那条单眼鱼在月中大潮退潮时,跟着海水离开了大陆架。它去了更深的大海,开始了它自己的旅程。
490 北方有冰川
“非安安18?”
“是的。”
“它……这个代号?”
“非人部安全司标记的安全类物种,第18号。”
“原来是这样。”俞白从主控位上侧转头,笑侃,“你说它游出来了,那你知道它现在在哪里吗?我们会不会在路上碰见它?”
“它靠近我五十米时,我会知道。但我想我们不可能碰见它,它非常机警,落叶号穿行的水波振动,它会远远就感受到,然后避开。”
绯缡抿着一丝微笑,落叶号的主控屏中,基斯山脊的轮廓越来越推向前。
这是一段十分平稳顺利的航程。日子进入三月下旬,今天是时间海丘观察站的正式建站日。
俞白此前刚刚完成工程策援部的内部评级,他现在是牧器高等一级,工程策援部达到此等级的不过三十人,队里铁连等其他人的评级情况都不错,二十七队隐然有紧跟头部队伍的趋势,属于私下里公认的第二梯队。
如今,工程策援部的大餐厅的排行榜上,二十七队也算是一支有名号的队伍,大家对有名号的队伍已超脱具体的短时排名,而是看作一种隐形标准了,只要排名和这些有名号的队伍哪一次有所接近,便是自己进步的标志。
二十七队,最近可说是意气风发。随着个人等级的评定,从四月起,个人津贴的享受档次也会跟着抬等。这是铁板钉钉的好消息。而且,还在传闻,部里对于各作业队的综合实力或许也会有一定程度的考虑,计入长效津贴呢。
虽说每一次考核牧器等级时,都要传一拨的择优甄选进入护卫军这条消息,随着考核结束,又蔫了下去,但光是津贴的升等增长,眼前的好处就是实实在在的,这阵儿可把各支强队激励得干劲十足。
对于第二军团的大批志愿劳工来说,能力在增长,钱能越拿越多,作业越来越上手,罗望的日子越来越稳了。
俞白娴熟地转舵,下穿卡得儿约带。他的声音透着欢畅,继续和绯缡聊。
“那它以后怎么办,你们下了标记,是要追踪它的吧,如果它在哪里被其他鱼吃了,你们会救它吗,来得及吗?”
“不会救。”
“哦?”俞白回过头来。
“全靠它自己。”
俞白啧啧摇头:“那标记呢?鱼死了,标记会消失吗?”
“一般不会。标记可能会转移到其他鱼身上,也可能落在海底某一个地方,当然,也有可能遇到非常强烈的环境剧变,标记被销毁。”
“那你们要趁着能回收的时候回收标记,还是也不管标记了?”俞白兴致盎然,“鱼儿乱跑一气,真要回收标记,难度可能不小于咱们建一座观察站吧?”
“观察站有标记的追踪系统,研究人员一般从追踪系统里获取数据,不需要特地回收标记。其实即便标记转移,也可以作为后续新研究的开始,所以除非有明确必要,一般现在都不收回。”
“那,你们不停投放标记,以后会不会海里面都是你们的标记?”
绯缡侧头一想,有些笑意:“有可能。不过,我们的探索研究到现在也只有五年。五年对一个星球来说,连时间片段都算不上。一切的研究项目都只是刚刚开始,现在还不会有这种考虑,也许以后吧,以后我们说不定会限制标记投放量。”
“这真有意思。”俞白喟叹道。
基斯山脊隐去,时间海丘开始推现到主控屏上。他结束了轻松的闲聊,神色认真起来:“我们快到了。”
落叶号稳稳地停在时间海丘的岭坡上。作为队长,二十七队的今日海下作业,他将第一个出舱。
“铁子,做好准备,舱口集合。”他发完命令,站起来,离开主控位。
今天的环境数据非常理想。绯缡转头看向他。
“放心。”他与她视线相触,轻轻一点头。
连续三天,二十七队在时间海丘上作业,都十分顺利。
第四天,时间海丘观察站正式建成,二十七队的队员在岭坡上的穹屋外围打扫露出来的一角角穹顶,在水中刻下修筑人和修筑日期,这是一座海中观察站完工的最后一个标志性步骤。
队员们欢呼着回到落叶号上。
接下来,是绯缡的验收。
落叶号缓缓伸出对接通道,和新落成的观察站穹屋相连。
海水在透明的通道外荡漾。绯缡和俞白的脚步声在通道里回响。
通道尽头,穹屋亮起了灯。
“晏副司,”俞白在穹屋外站定,深吸一口气,含笑道,“请验收时间海丘观察站。”
绯缡望了望他,抬脚走了进去。
“怎么样?”俞白的声音里压着小紧张。
绯缡在屋内检查一番,没有说话。她走到窗前,推开视窗板,外面是一片沉沉黑色。
“晏……”
绯缡抬起食指,轻轻压在唇前。“听……海底的洋流。”
俞白按住话头,一动不动地和她并立窗前,侧耳倾听。
刷,刷,刷。似乎春蚕在雨夜忙忙地咬着桑叶。
俞白却知道,那无数的海水正流过穹屋的外保护墙。屋里屋外,两个世界。而这个屋,是他带人造的。
他的目中浮起一丝笑意。与绯缡转过来的眸光相接,她也在微笑。
监控台上,正在显示时间海丘观察站并入本庞海底观察站网格中。
“我要测试站内泡球。”
“我和你一起,我先出去。”俞白抢至泡球发射位。
“好。”绯缡牵唇一笑,站在他身后。
她弹射到穹屋的屋顶,俞白的泡球已在一旁等候。泡球的光亮照耀着小范围的四周,光亮的外面,依稀可见落叶号像一条漂亮的大鱼趴在岭坡上。
一切都是如此安宁。
绯缡绕着穹屋查看一圈,驱使着泡球往海丘的顶峰而去。俞白紧随着她。
十万丘,浩浩渺渺,连绵不绝。即使泡球的操作显示屏上只看到附近几座邻丘的轮廓,在他们演练无数遍的心图中,他们早已知道黑暗海水中大片海丘的模样。
两个泡球挨靠得很近,在山峰之顶,在光亮中,遥望着黑暗海水。身前身后,是永远沉默忠诚的猎手机器人阵队。
绯缡回到落叶号,特地来到休息舱。二十七队的队员们眼巴巴地望着她。
“时间海丘观察站,通过验收。”
哇,半秒的寂静后,休息舱中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绯缡绽开笑容:“它从今天开始,正式投入运行。感谢各位的辛苦付出和一贯支持。”
她转过身来,再次遇见俞白的视线,他挑挑眉,笑意盈在眉间。
这一天,是三月下旬的一个周末。俞白又轮到栽培区的值夜,他不与队员一起回始临。
“我发现剑顶鸥少了。”他坐在伯劳黑崖高高的崖石上,迎风望着海面。
“是的,北方快要入春,它们已经闻到气息,要赶到北方去。”
“你知道你的声音,像什么吗?”俞白突然转过来。
“像什么?”
“我听说北方有冰川。”
“嗯。”
“就像从最深厚的冰川里,挖出的最内里那一块冰晶。从那一块冰晶的最中心,说的话就是你的声音。”
绯缡眨着眼睛,望着夕阳余晖普照的海面,含着笑意品味两下,不好意思道:“我没听懂。”
“音色之美,如冰玉。”
“……没人说过我说话好听。”她十分意外,笑容中竟露出微微窘意。
491 永久地
进入了四月,沃沃平原的春播开始了。
商晏今日主持大局,忙得团团转。落种、覆土、撒雨、修篱,黄昏后去警告田野里的小獾一家,都是它的日程安排内容。对了,今天还要准备三餐,两个主人都请了春播假,全天在家用饭呢。
家里的地很多,每一寸土都要用心照顾。商晏今天几乎将工具房清空了,大型的耕种机全都接载在它身上,刚刚它的檀安主人已经帮它复检一遍。
它扭头看去,檀安主人正走回垄上,绯缡主人蹲在远远的垄沟头,查看浣己河引过来的河水。
琼哥高高地挂在青白青白的天空,等到近午后,天空会变成碧蓝碧蓝。农桑表给他们家算了一个好日子呢。
商晏欢欢地奔向田野中央。
“绯缡。”商檀安在垄上弯腰捡起了一根被翻土机切削飞落的野草叶,仔细看了看旁边的土,抬起身,向垄沟头继续走去。
“水质是好的。”绯缡望向他手中的丝条叶,“降解机不在。”
“没事。”商檀安低头瞧了瞧手里,抬眸绽起笑容,瞳仁在晨光中益发清亮。“待会儿走过去的时候扔进去。”
他手中的叶子是沃沃平原上最烦人的野草,学名叫小耳朵草。整株形状纤柔,没有主茎,叶片细长,也不开花结籽,只要土中有水,便长得飞快。
春天来了,它们早早从土里冒出来,这两天叶片边缘已能看出长了一排细嫩小锯齿,只要再被疏忽几天,小锯齿便会长开,细看犹如一只只小卷耳,这便是小耳朵草的称呼由来。
这些小卷耳极脆嫩,也极坚韧。被风吹时,很容易掉落,但只要沾上丁点土,便又能长出新的一株草来。若是不受惊动,众多密密排列的小卷耳长大,也会相互挤落,留下最壮实的小卷耳继续长大,变成叶上分裂的叶,这样长下去,抢了不少土壤肥力。
落地的小卷耳哪怕遇上枯叶碎泥,或者板结土块,它们都能展现出超强的忍耐和适应性,暂停生根和裂叶进程,哪一天获得一点点水雾,都能迅速生株。田野里一旦有了一株,从此便像除不尽似的。
家里的野草都有名录的,前些年,小耳朵草和其他野草一起定期清理,不算显眼,这一两年它反倒成了田里最有活力的野草,偏生绯缡和商晏都想不出其他友善的用途,几年地种下来,一家人都熟悉了小耳朵草的厉害。
所以,即便只是一片残叶,商檀安都把它捡了起来。他也不嫌脏,手掌里轻轻握牢着叶片,走近到绯缡面前,拿出干净的另一只手,伸给绯缡。
绯缡将手在沟里的清水里淘了两下,自己站了起来。
商檀安看看她,想去拉一把的手就收了回来。“早上水还是凉的。”他说道。
“还好。”
“引渠布局你改过了?和商晏的第一版有点变动。”
“是的。七月罗菰采收……”商檀安顿了顿,笑道,“我叫商晏把罗菰田集中到一起,这季先不试罗菰和风果间种。所以,引渠跟着动了几条。”
七月罗菰采收,八月新品种风果花熟,沃沃农业技术指导中心推荐可间种也可单种。绯缡点点头,她不大反驳商檀安的种地方案。
“这几天工作有点忙……”绯缡说了一句,想到商檀安工作何尝不忙,便带着歉意停下话。
“不,是我自己要改的。商晏本来做得好好的。”商檀安连忙道,他瞅了瞅绯缡,终究没说贝塔计划的事。毕竟,还没定。
“你的工作……”他顺着绯缡的话,提了半句,视线落在她的眉间,“顺利吗?”
“顺利。”
“哦。”商檀安停了两秒,转头看看商晏,它在田野那头操纵着各种机械,简直热火朝天。“这里我一个人看就行,”他转回头,宽声道,“你回家去歇一下吧,有事我叫你。”
“那好。我去确认一下今天的河水量,隔壁两家今天也在灌溉。然后再去看一下后面的地。”绯缡说着,转身走向车子。
商檀安看着她打开车门。“……绯缡,后面的地下午去种,不急,你多歇歇吧。”
“知道了。”绯缡瞅瞅他,上了车。
一会儿,深蓝色的野地车腾空,向着晨光中的奶灰色大宅飞去。待它飞过那株有着五彩颜色的圆冠树,徐徐有降落之势,商檀安才收回了目光。
绯缡回了家,穿过中庭,来到后院。
浣己河上波光点点,她查看了一番观景台上的水文监测数据,再与商晏预定的撒雨时间比较一遍,将自家的引水申请提交到社区。又作为中南二甲的甲长,复核并同意了今天浣己河沿岸各家的分时段引水方案。
做完这件事,她渡过河,沿着浣己河绕过小树林,走到后面一半地块。
严格来说,沃沃七十七七十八地块,以浣己河为分界线,河的北面,即绯缡现在面对的地方,是七十七地块,登记于商檀安名下。河的南面,商晏此时正在播种、商檀安正在监工的,是七十八地块,绯缡名下的永久地。
绯缡走了几条田垄。脚下的泥土松软新鲜,蕴水量肥力依次在她的虚拟投影屏中显现,全都为优等。
这段时间,她的精力高度集中在十万丘的观察站作业上,建完时间海丘后,沿着与基斯山脊平行的纵线,很快就要启动十万丘里的第二座五级观察站,般渡丘观察站。
这些天她一边忙于监督时间海丘观察站的运行情况,将新采集的数据分发各相关单位,一边在研究般渡丘的作业计划。家里春播的事,几乎未置一词。
绯缡遥望七十七地块,半晌低头站定。
靴尖上沾着新泥,看得出,商晏前期的养地工作做得很好。
她走累了,决定就地稍稍停一下,打开了最新期的星报。
四月发行的罗望星报,依旧围绕南戎野迁居这个主题。绯缡从上面知道了正式的迁居安排,第一批迁居在四月中的第三个星期内完成,第一批全部搬入后,南戎野会举办一个集体乔迁宴。这些倒是和甘武开会回来到部里聊起的内容差不多。
绯缡掠过去,目光微顿。
晏青丝这个名字在最近几期星报上出现的比较多。这一期,又出现了。星报回顾了为顺利迁居起到积极作用的欢迎到我家活动,以及为全球融入起到推动作业的技艺分享项目,对活动和项目的策划组织人员表示了嘉奖。晏青丝正在其中。
绯缡读了读,又掠过去。
工程策援部的版面让她稍微专注起来。
工程策援部发出成立一周年公开感谢信,感谢了其他部门的支持与合作,并表示自四月起,将进一步优化各作业队的人员资源配比,实行队伍分级制,为各合作单位提供更优质的服务。
绯缡蹙了蹙眉。工程策援部的策援作业申请系统最近确然有新系统将上线,敬请期待之类的话,但她没与作业队本身联系起来。她犹豫了一下,继续往下看。
感谢信的后面一版,用很有感染力的放大字体罗列了工程策援部各作业队推举出的最受欢迎作业发包人,总共十位。
绯缡第一行就看到了商檀安的名字,还有他机械管理部的另一位同事范又山。
她的目光下移,这些人都是各部门的主管,对她而言,或多或少都熟悉。
没有她的名字。
她看完了星报,收回到已阅资料夹,继续沿着七十七地块的田垄查验播种前土质条件。
492 新队
游挂哭丧着脸,在篱笆院门外探头往里张望。院门没锁,他是个很老实的人,脚尖抬前抬后要进不进的,硬是徘徊在门外。
他也不敢高声喊,怕招来隔壁的兄弟看过来。
小院光秃秃的,地上连片垃圾都没有,游挂想趁做好事捡垃圾进去的借口都没有。
房门忽然打开了。
铁连一声哎呦:“瓜子,你吓人啊,干嘛呢。”
“铁子哥。”游挂赶紧推开院门,快速闪进去。走到穹屋门槛下,才贴着铁连小声问,“队长在里面吗?”
“瞅你这小样。”铁连一笑,转开半个身体,朝里喊,“老大,瓜子来啦。”
游挂急得眼睛乱瞟,想叫铁连轻点声,又不知怎么说,赶紧朝门内探看,扯开一个干干的笑容,先小声问候:“队长,你在呢。”
“进来吧。”铁连一扯他。
俞白拎着一只靴,从床沿口转过头来:“瓜子,找我?”
“哎,哎。”游挂搓着手,想说什么,又斯斯艾艾地看向铁连。
“我回避啊?”铁连噢一声,“正好我出去窜门去了。”
“哥,哥,我不是这个意思。”游挂忙忙摇头,人还实诚,挡在了房门背后,弄得铁连啼笑皆非。
“铁子你戏弄他干什么?”俞白一声笑骂,招手道,“瓜子,你为新队的事吧?”
“哎,哎。”游挂捣着头,人在俞白的示意下坐到对面铁连的床边,立马诉苦,“老大,你咋推荐我嘛,我不行的。”
俞白将脚套进靴子里,转了转脚踝,瞅着游挂,好笑道:“瓜子,咱队里,你这次和铁子一样都达到了牧器中等三级,我不推荐你们两个,难道把你们留在队里屈才?”
“我,”游挂慌里慌张和铁连对一眼,“铁子哥行,我比铁子哥差远了,没人听我的,新队我真管不来的,老大,我还在老队,成不成?”
“老队,我很老了么。”俞白笑睨游挂,“瓜子,你放心大胆出去。你和铁子,出事故的时候一起力挽狂澜,兄弟们都看在眼里,都服气,出去组了新队,你想那些人都是后拉子队伍解散出来的,一年都没干出什么出色的作业来,他们敢不服你?不服就把他们装泡球扔到海底去,弄几遭就服了。你又不是草包,你是有真本事的,还不服?”
“啊?”游挂懵道。
“瓜子。”铁连走过去,搭肩拍拍游挂,“老大替咱俩都打算到了,咱俩出去带新队,那些货都是垫底队伍的,整体综合实力肯定不好看,老大怕我们以后吃不上饭,非人部的活让咱俩也去,一开始能打个饥荒,有个起步的活路。”
“真的?”游挂睁大眼。
“铁子,你说这么可怜,又要把瓜子吓到了。”俞白笑着打趣。
“老大,哥,我是真可怜。”铁连嚷起来,“我其实心里也慌啊。现在我还是咱二十七队的人,还能拉风几天,到了新队伍,排分榜要使劲往下拉,才能看到我,我想想腿肚子都颤,都不想去了,那些人,一年都不知道在做啥,说时运不济没找到长活吧,我信,但他们单个拎出来,本身的牧器水准都差,全是基础一二级的,这肯定是自己的原因了吧。你说我去了,这样的队伍也拉拔不起来啊。”
“没找到长活,专业锻炼机会少了,也有点讲究的,咱一开始还不都是从基础一二级起来的。”俞白鼓劲道,“部里这次抽调精干力量,重新给他们组队,不就指着新队长带他们起来嘛。”
“可万一,新队伍再过一年没干好,是不是也要解散,再换个新队长?”游挂小声啜啜道。
“是啊。”铁连这下也坐不住,在床沿口扭着两下,探近俞白讨主意,“老大,现在咱部里这情势,感觉实行的是末段淘汰制,回头我在新队里过不下去,我还能回咱老二十七队吗?”
“要是我能拍板,我就说能。”俞白爽脆道,旋又翻了一个白眼,“你们俩可要把我愁死了。”
他伸直手,给铁连和游挂一人一记拍:“这多好的带队锻炼的机会,好多兄弟羡慕都来不及,你们怂啥?”
铁连不好意思地一笑,游挂惶惶然地,还是六神无主模样。俞白看得也是无奈:“我心里也苦,得力干将要推出去,快别在我面前叨叨没用的了。这事儿已经定了,瓜子你这样软绵可不行。速速跟着铁子去圈人,晚了没得挑。铁子,你也帮瓜子掌掌眼,油混子那种别给瓜子选,他可真压不住。”
“得令,走啦。”铁连拉起游挂,“咱去那些队住处周边窜窜?”
游挂还在犹疑,他还想和队长多唠唠苦水和经验。
“不窜你咋知道哪些人是油混子,咱还要跟着老大给非人部干活的,被油滑子掺和进来坏了作业口碑,信不信晏副司能踢死你?”铁连瞅不得游挂这么磨蹭,“别老搁在我和老大的屋里,你来之前,老大就要出门办事。”
铁连这么一说,游挂腾一声站起,忽然间就想通了,对呀,等于他们二十七队队伍增员,他当个小分队队长,管一群新人呗,还继续跟着老大干同样的活不是。小分队头头,他在出去作业的时候,是当过的呀。
“哎,哎。”游挂一下喜眉笑眼,完全身心通畅。倒把铁连和俞白看得一愣一愣的。
这两人结伴出去,俞白理了理衣着,坐在床沿口,静静待了会儿,这才起身出门。
没有两天,开云社区作了一番宿舍调动,以配合工程策援部的作业队重组,铁连和游挂收到通知,要搬到新队伍那段去。
都是单身汉子,也没多少个人物品,拎上家乡拿来的行李包,说搬就能搬。
铁连和俞白同屋的最后一晚。熄灯了,铁连睡不着。
“东西都收好了吧?要是落屋里,我可不给你送过去。”俞白调侃。
“收好了。”铁连唏嘘,“老大,我还说,等咱都像一队一样轮上迁居,咱就住不到一起。可谁知,还在始临里面呢,我就要搬。”
“铁子,”俞白仰头望着屋顶天花板,过半晌说道,“我应该上了第二批。”
493 工程策援部的任务系统
“啥?啥第二批?迁居?”铁连一下忘了他自个搬家的事。
“嗯,谢教习透露的。正式公告会在第一批的乔迁宴之后发出来。”
铁连一向知道,俞白和谢教习挺熟的,有时候俞白会去请教队里的训练事务。消息出自谢教习,那是错不了的。
“那咱队其他人呢?”
“谢教习没详细说。他就说,第二批和第一批差不多,青云社区迁一部分,开云社区迁一部分。”
“都是男的呀。”铁连今天没多少开玩笑的兴头,说了这半句,就琢磨着,“老大,第一批他们青云社区迁了小一半,这接着第二批,会不会我们开云社区多点人了?”
“可能吧。”俞白的声音听着也不是多兴奋。
“老大,这要是真的搬,房子现下就要给你们准备造了。我看一队分到的那邑,亮堂大气,一个人住楼上楼下,老舒服了。”
俞白没应声。
“老大你咋不说了?”
俞白深吸一口气,笑哼出来:“敢情你怕搬走说不着了,今天使劲说?”
这一下勾起铁连的惆怅。他唉声叹气:“是咧。我和兄弟们都处熟了,这明儿起就分开,不算二十七队人,老大你又说,过不多久迁出去,我以后窜回队里,别人不说,和老大你聊个天,肯定不方便了。”
“铁子,咱们兄弟,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宁为鸡头,莫为凤尾,这才是正经道理。你去新队,底子再差,你都是队长,总比在我这儿当队副强。你好好操练他们,非人部有什么不太难为人的活,我给你和瓜子先上手,慢慢地,不就像我们当初一样起来了吗?”
“哥……”铁连感动得声音都有点变调了。俞白早前就说过这话,但他不好意思真拿这一说当盼头,再说他心里也打晃,他的新队有没有能力接,都是问题。说不定能力不够,接个一回两回用完情分,就挨不着非人部这个常熟客户了。
“说到底,没有什么活,不能干的。就是以后能到海底去了,叫那帮人多用点心。”俞白望着屋顶,慢慢地说道。“海底作业,不是玩儿的。”
“哥,你把活儿分给我们,那队里还有其他兄弟要吃饭呢。”铁连心头激荡。“非人部也不是个大部,又多两队人来抢活,这,我铁子哪能对不起老兄弟。”
“哪扯得上抢活不抢活。”俞白轻声笑道,“铁子,非人部不是大部,但他们一部兼管十二和十三两个陆区,还有一个本庞海区。活儿只会越来越多,就凭他们海底观察站一直在建下去,你就甭担心这个。你想,一队的人那么强悍,它也吃不下一个陆七区,十九队颂哥他们不照样去帮忙。”
黑暗中,俞白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分析着,就像给铁连吃了一颗定心丸。
“我们二十七队难道能一直单独霸住它非人部的两个陆区一个海区?总还是会有其他兄弟队伍来合作的。你,还有瓜子,出自咱二十七队,以后兄弟们一道干活,都默契得很。”
“嗯。”铁连重重点头,“咱们兄弟跟老大你好好干。”
铁连第一次作为正队长,走进任务室。
游挂紧贴着他,他们两个的新队伍编号倒是凑巧,也是挨着的。
“老大在那儿。”游挂眼尖,指着一处,叫起来。
旁边一人转过头来,漾开笑容招呼:“铁子兄弟,游兄弟。”
“呀。”铁连一把抓住游挂戳出去的手指头,按下去,忙忙招呼回去,“衿子兄弟,早安早安。”
“衿子兄弟,早安。”游挂依葫芦画瓢回笑。
“早安。”晏青衿顺着铁连和游挂方才张望的方向轻轻瞟去,那头,俞白正向他们望来,露着笑容。
“我队长也在那边。”晏青衿轻笑,说话一贯地文气,带着点不好意思。“我还不习惯自己也变成队长了。”
这也是铁连和游挂的同感。
“就是,就是。”铁连接道,不忘套交情,“衿子兄弟,咱以后多多交流心得,这活不好干呐。”
任务室内只宜稍稍寒暄,待晏青衿走去他的位置,这位置与铁连游挂也离不了多远,游挂压低声问:“这位谁啊?”
“不知道谁,你招呼得这么起劲。”铁连逗着游挂,心忖游挂也不太木呆。“原十九队副,和我们一样,得了老队长颂哥推荐,出来带队了。”
“我就说挺面熟的,这不是有妹妹那位哥吗,和咱们以前餐桌还不远,是不。”
“是。好了好了,大家都不说话了,咱也别说了。”
游挂立马四处张望,抿紧了嘴唇,生怕漏出嘶嘶声。他这个一紧张就吐气的坏毛病,被以前老二十七队兄弟当面都笑了不知多少回。
任务室其实就一个大房间,大家按着队号排位置坐,不多时,任务系统跳显出来。
“保佑有个活。”游挂自个喃喃道,眼角瞥见铁连瞪了他一眼,他再也不敢乱发声了。
铁连耳旁清净后,连忙仔细去读任务系统上的每个字。
每个部门都有策援作业发布出来,作业内容和要求都列得清清楚楚。
作业队接任务的流程分两步走,先按自己队的意愿和能力选中一项作业,再等任务系统审核通过。
任务系统中显示,铁连最熟悉的非人生命体研究部发布了一个两日作业,他一瞅一读,松气大半,是给尾氏尾里半岛比芒山下辖的几个观察站分发补给物资,这是陆地上的搬抬作业。难度不高,发布人是常熟客户安全司副司长晏绯缡大人。但他在作业下方读到一项备注说明,有当地作业经验的队伍优先,便不敢轻点。
眼梢处,游挂在瞄过来。
铁连索性转过头,和游挂对了一眼。
“铁子哥,咱看看别的吧。”游挂也气弱。
铁连点点头,很快,他发现,作为一支打散重融的垫底队伍的新手队长,他简直选不了什么。太多作业都有那条经验优先的备注。大家都把常熟客户巴得牢牢的啊,他在心里无奈。
不挑经验的作业,几乎不剩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