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严苛,他说不能待太久
情天对什么江氏千金不感兴趣,趁着大家目光看去,悄然起了身,晃荡到自助餐区。
彼时许途刚回到蔺君尚身边,他还在低声与许途交代什么,沉黑的眸中映着她起身的背影,淡漠的神色间,眉微蹙起。
下午睡过了头,萧然打来电话之后,情天只有半小时将自己打扮好,来不及吃点什么垫肚子。
已经是晚上九点,大概是有些饿过头,看着那些精美的食物却不大有胃口,最后,只要了一块小蛋糕。
身后不远处就是侧门,侧门外的走廊通向一片露台。
今日白日天气很好,入夜之后也不算冷,微风有着春意的温润。
远离了身后宴厅的喧嚣,耳根子瞬间清净。
情天倚着露台的护栏,对着C市璀璨的夜景,慢慢享用盘中的蛋糕。
有侍者路过,她问要一杯白开水,不多时,一杯冒着热气的白开水端放在跟前,情天说谢谢时眼眸随意一扫,却怔住。
来人一袭墨色西服,周身气息沉稳,容颜沉俊,哪里是侍者。
情天一时不知该做如何反应,原本嚼着的那一口蛋糕,突然连滋味都尝不出了。
“先喝点热水。”
身边人未走,声音沉淡。
“这样的场合不要待太久,”眼角余光里那人抬腕看表,严苛道:“顶多九点半,你想回去,我让人送你。”
“原来你在这——”
身后同时响起另一道清越的声音,情天转头,正是方才忙于招呼宾客的萧然。
“你们……”
萧然走来,看向站在露台边的两人,不免意外地挑眉。
“里面有点闷,想出来看看夜景。”
情天笑,神色自若地端起热开水喝了一口,温度合适,不会偏冷,也不会过烫。
温热的水中和了蛋糕奶油的甜腻,入胃暖暖地舒服。
“烟瘾犯了。”
蔺君尚淡淡道,伸手去摸身上的烟盒。
萧然看着这两人……
“我正要找你,”萧然想起重点,看向蔺君尚:“江梦来了,跟我问起你。”
情天无意听别人的对话,端着盘子杯子从后悄然走开,移到不远处另一张户外伞下。
……
不一会,萧然走来,歉然看着她:“抱歉,今夜宾客实在太多。”
彼时,露台上已经没有蔺君尚的身影。
情天微笑:“你忙就好,我自己也没事。”
“外面太冷,你还是进去坐着,待会……我可不想找不到我的舞伴。”萧然看着她笑。
这时,有个助手模样的人过来对他恭敬低语了几句,他不得不又离开。
看着身前空了的盘子跟那只玻璃杯,情天发呆。
……
“请问是沐小姐吗?”
不久,一名年轻的侍者过来礼貌问。
“我是。”
情天点头,那侍者伸手示意走廊的另一方:“萧总太忙,请沐小姐过去——”
想起刚才萧然临走前的那一句“我等会来找你”,情天起身,随着侍者走。
那是与宴厅相反的方向,经过安静的走廊,前面出现一扇门。
侍者打开了门,情天抬眼看到里面一片漆黑,心下觉得不对,身后突然有一道重力将她一把推入门内。
穿着礼服高跟鞋的她,重心不稳直接往前摔去,紧接着,身后传来门咣当关上的声响。
152.大意,一门之外无回应
眼前一片黑暗,情天能感觉到自己摔在的是台阶下,手掌跟膝盖都磕破了,但她甚至看不清自己伤到什么程度,只能感到一阵火辣辣地疼。
后背跟裙摆上像是被泼了什么东西,湿漉漉地味道刺鼻难闻,情天从地上撑起身子站起时,才发现自己右脚一阵钝痛,完全无法直立,是扭到了。
微微喘息在安静的黑暗中萦绕,那是她自己的呼吸声。
深呼吸很多遍,才将刚才突然被推下的那种失重心慌缓过去,她让自己镇定。
抬手四处去摸,都是空无,转了一圈,慢慢移动脚步,好不容易够到了右手边的墙壁,情天扶着墙壁尽量站稳。
她着了别人的道。
是她刚才走神大意了,因为萧然说过会来找她,而他今夜又一直忙于招呼宾客,她才会大意地让侍者领来了这边。
她以为侍者领她去的或许是个休息室之类,因为越走越安静。
她的推断,这里应该是通道,刚才她被推进来之后,有人在外面锁上了。
眼前的黑暗像是黑洞,浓稠的黑,仿佛她往前迈一步,脚下都要踏空,就要掉进无底的漩涡里。
她向来是个怕黑的人,从小到大,晚上睡觉一定要开着一道光源,再暗淡也要有,就算她睡着了,但凡父母来将灯关掉,她是立马就能醒来的人。
所以此刻面对这噬人的黑暗,说一点不怕是假的。
可她亦是经历过生死的人,天生的怕黑无法改变,她却不会自己吓自己,让自己在这样的境地更慌乱。
扶着墙一步步往上走,右脚扭了,每一步都是从骨头缝里溢出钻心的疼,情天咬着唇,坚持着。
今夜举办酒宴的宴厅在丽笙大酒店的五楼,与萧然一同来时她曾看过电梯上升的数字,只是,摸到了那道刚才她经过的门,却是真的锁死了。
不透光的门,不管她如何尝试,都不动摇分毫。
情天尝试着去拍门,门板如此厚重,她一双手拍得生疼,一门之外却一点回应也没有。
是谁,为什么要把她关在这里?
滑坐在门后,靠着门板她逐渐头脑昏沉。
宴厅中
众人寒暄闲聊过后,逐渐落座,台上正在准备慈善拍卖的环节。
“蔺董,介意我同一桌吗?”
众宾客各自入席,身边传来女子声音轻柔。
许途转头看去,着深红色鱼尾礼服的女子一头浓密的大波卷发,妆容精致眼眸微显妩媚,周身透着成熟女人独有的美丽。
蔺君尚微微颔首:“请。”
女子脸上笑颜妩媚动人,在蔺君尚身边落座,对随行助理说了句什么,助理便离开了。
“鹭城春暖,蔺董何时再临鹭城,我可以陪蔺董赏赏鹭城春初的花开。”
女子主动打开话题,方冉抬头,鹭城江氏企业的千金江梦,之前老板多次前往盛辰在鹭城设立的分公司,与那边的企业有了往来,才与她相识。
没想到,她会特意从鹭城来C市,参加今夜萧老爷子的寿辰宴。
蔺君尚却显然心思不在此,并未搭话,淡漠眸光扫向宴厅侧门。
153.气味刺鼻,她躺在那里
宾客基本到齐,萧然却没有看到情天的身影。
“萧总,你忙了一晚上,赶紧坐下吧。”
当他目光寻视着四处,脚步正好路过宾客席时,一道轻柔的声音唤住。
目光移去,看到沐尹洁在跟前,一身华美,站得笔直端庄。
“沐大小姐,可有见到你妹妹?”
寻不到人,他随口问。
“我妹妹——”这个称呼让沐尹洁一顿,然后才反应过来:“情天?我并没有看到她。”
她鼓起勇气过来与他说话,他第一句却是,问她有没有看到沐情天?
压下情绪,她依然对他笑得甜美动人,希望他看清,等会的开场舞,唯有她与他跳才登对。
萧然点个头:“你们先坐。”
他转身向外,要去找人。
沐尹洁赶紧跟上来:“萧总是在找我妹妹?她人不见了吗?”
萧然一心往外去,只淡淡一句:“没事。”
远处这一幕,落在蔺君尚眼中,他微微一侧脸,许途即刻会意地低身靠近,听了老板一句吩咐,点头就离开了宴厅,往侧门外走。
露台上空空,并没有人影。
萧然让女服务员去洗手间看看,女服务员出来说洗手间没人时,跟着出来的许途也听到了。
许途上来询问情况,萧然也没多想,简单说了宾客不见,许途愿意加入寻找,他是感激的。
今夜是萧家的盛宴,萧然并不想将事情扩大影响了宴厅内的宾客们,低调地寻找,但仍是没有情天的身影。
露台外,萧然双手插腰,眉目担忧。
“会不会是她先离开了?”
一直跟在身边的沐尹洁猜测,萧然不语。
他对情天尚不了解,但凭感觉,既然她答应来参加,就不会中途不告而别。
可是人去了哪儿呢?
顾不上理会沐尹洁一直跟在身后,萧然步伐很快,到处查看。
沐尹洁难得有这样一个机会跟在萧然身边,虽然他在找的是沐情天,但在他面前做做样子,表示一下担心跟急切,一路跟着他到处查看,也算是个拉近关系的契机。
只是,萧然的脚步实在太快了,而她又穿着晚礼服跟细高跟鞋,没跟多久,走路就开始有些吃力,已经远远落后了他一大截。
委屈地停在原地揉了揉脚踝,抬头,已经不见萧然的身影。
着急四处张望,看到一抹人影很快地从前方远处闪过,她赶紧提着裙摆赶过去。
走到那儿,却什么都没有看到,眼前只有一扇门,半边门扇虚掩着,像是刚被人推开过,还微微开合着。
她上前,推开门,却见门里一片漆黑,还有刺鼻的气味。
沐尹洁厌弃地转身就要走,但走廊的灯光照在门里那片黑暗中,眼角余光里,隐约,像是有道影子在。
她吓得心里一跳,但定睛一看,似乎是……
沐尹洁从手包里哆嗦地摸出手机,以手机照明,那光束落在门内暗影之上,照得那一片墙角与人影一片惨白。
靠躺在墙边的人影,一身蓝色礼服,沐尹洁睁大眼睛,往里走了几步,仔细近看,是沐情天。
周围都是难闻刺鼻的气味,她怎么会昏倒在这里?
沐尹洁伸手想要去推,却在指尖就要触碰到情天的肩膀时,倏然收了手。
脑海中划过什么,原本惊讶的脸色也转而为一种冷漠,咬咬唇,她转了身要走。
裙摆却倏然被一股力道从后紧紧扯住,那一瞬,沐尹洁满心的惊恐就要冲破喉咙——
154.蔺君尚说,那就毒死我吧!
“……见死……不救吗?”
身后传来微弱的气音。
沐尹洁转回头,惊恐地看着那只纤瘦白皙的手臂,正紧紧攥着她的裙摆不放。
“你、你放手——”
莫名地,沐尹洁觉得自己的心慌到颤抖。
靠躺在墙边的人,一身湖水蓝的礼服,长发掩盖一半眉眼,面容苍白,连唇色都无。
而那只攥着她裙摆的手,过于白皙的手腕上有血……那个人的脸上,也有血……
这是何等惊悚的场面!
刚才她过来查看时,只是认出了沐情天,但不及此刻沐情天用那虚弱的模样望着她时的震撼。
她长发散乱遮盖大半眉目,却虚弱地直直地盯着自己看。
一刹那,沐尹洁想起了这人是两年前本应死在鹭城民宿旅馆那场大火里的人,她突然很害怕,自己这段时间接触的,到底是人是鬼?!
为何原本好好的,突然她就这样在这里奄奄一息了?
难道这才是她本来该有的样子……?
鬼魅!
是的,奄奄一息,她的脸色,手臂,都是毫无血色的苍白得吓人,而那苍白上,还隐隐染着几抹血迹,让沐尹洁如何不惊恐。
“……你、你别拉着我啊……”
沐尹洁惊恐地死命抽回自己被她拉住的那侧裙摆,脚步也不住往后退开,此刻她只想逃得远远地。
情天费尽力气死死攥着她的裙摆,胸口难受,呼吸吃力,她完全是靠意志在撑。
“喊,喊人……不然,我连你……一起,拉进地府……”
出口的话几乎全是气音,每吐出一字皆是艰难,呼吸更是艰难。
刚刚沐尹洁居然想神不知鬼不觉地走掉,如果刚才没能扯住她,怕是,自己今夜真的要这样死在这里。
沐尹洁终是惊恐地哭出来,“你放手,我去叫——”
彼时,门外有脚步声快速而来,继而一束光亮赫然照亮了墙边,光线太强,情天眼前一阵黑雾弥散,蹙紧眉闭上眼。
……
清晰的皮鞋声疾步而下,怔愣的沐尹洁已经被一把扯开,踉跄倒在一旁,一道暗影携着狂风暴雨,护在情天跟前。
看到她模样的那一刻,男子沉冷的面容覆上冰霜,后牙槽咬紧,浑身都是盛怒的气息,脱下自己外套披在她身上,伸臂一把将她抱起。
失重感让情天更为难受,未等她睁开眼,已觉自己被人抱着往外走。
走廊里灯光明亮,突然接触光源让情天很不舒服,抱着她的怀抱很宽阔,也很暖。
刚刚在那冷硬的地板躺了太久,她浑身冰凉。
勉力微微睁开眼睛,迷蒙的眸光中,是那人沉俊的侧脸,一脸紧绷的怒意。
“……我、衣上……有毒……”
被人推下楼梯时,她还被泼了一身的液体,当时不觉,但后来她很快就有了反应。
那从难闻逐渐到刺鼻的液体,挥发是有毒的,被关在楼道里的她急速地感觉胸闷恶心,呼吸不上,鼻腔疼痛,连自救的力气都没有。
艰难说出几字,怕他也沾染。
“那就毒死我吧。”
男人的声音很沉,咬牙切齿般满含怒意。
他垂眸看她,沉黑的瞳眸中担忧再遮掩不住,脚下步伐极快,丝毫不停。
情天莫名觉得他那回答好笑,唇角虚弱一牵,鼻下却再次有阵温热流出……
155.别怕,他的声音与手指一样颤抖
“先生——”
已到车边,才打开后座的许途转回身,惊呼一声。
蔺君尚倏然低头看去,那一刹间,仿佛心都被人揉碎了。
情天的鼻下流出鲜红的血,他慌张将她抱进后座,拇指给她抹血渍,手都是颤抖的。
可才刚抹开,很快就又有新的流下来,他的面容肃冷苍白,逐渐红了的眼中只剩一片慌乱。
“……别怕、别怕……”
他的声音与他的手指一样颤抖,到底是在安慰她,还是在安慰他自己。
情天鼻腔很疼,流鼻血不是第一次,只是没有这一次被毒液刺激那么疼痛,仿佛喉间都尝到了那甜腥。
她没有怕,但他的心跳,紧贴着她身体的属于他的心跳,是那么快,快得都乱了……他在怕吗?
而她左心房那处,却似乎,开始渐渐慢下来。
萧然带着人赶到时,敞开门的消防通道里,只余沐尹洁一人呆愣愣地跌坐在地面。
而她身前的墙边跟地上,隐隐有才干的血渍。
心中骤然一紧,他沉着脸,几步快步下楼,“怎么回事?”
沐尹洁一脸茫然地慢慢转脸看向来人,看到是萧然,突然清醒了一般,一把便扑进他怀里,紧紧抱着他,惊慌地哭出来。
“萧然你终于来了,刚才吓坏我了——”
“刚才怎么了?情天呢?”
萧然蹙眉将她拉离自己,脸色难看地等着她回答。
找了好久都没找到人,刚才有侍者说曾见到蔺君尚与助理往这方向走,他才赶紧过来看看。
沐尹洁眼含着泪看着他,神色委屈,她刚才受了那样的惊吓,还被推了一把,萧然出现之后对她没有一点关心,一来只问她沐情天的事。
“被、被蔺董带走了——”
“蔺董?”
萧然蹙眉,以为自己听错。
沐尹洁赶紧点头,不管沐情天与蔺君尚之间又是怎么回事,总之,这一回多了个蔺君尚在其中,萧然应该不会再对沐情天有兴趣了吧。
萧然站起身,目光穿过敞开的安全门,落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
蔺君尚与沐情天……不是不认识吗?
“先别睡,听话……”
夜色浓稠,繁华街景璀璨灯火,悉数从车窗外飞快掠过。
往医院去的一路,无视了所有的红灯,许途的车开得极尽地快。
车窗难得地全部大开,后座,蔺君尚紧紧抱着情天在怀里,反反复复,喃喃低语着只有这句。
他的眼眸是迷茫的,只知道紧紧抱着她,那种或许要再失去一次的恐惧,让他已经无法思考任何。
一手抱着她,一手是压在她鼻下的纸巾,纸巾上沾染触目的鲜红,怎么都止不住,几乎令他发疯。
“听话,别睡……”
语调极尽温柔,到后来,他的嗓音几近哽咽。
找不到她时是担忧,寻到她时是心疼,而此刻看着手上沾染的她的血渍,他只想问,到底为什么?
吸入有毒气体,轻者头晕恶心呕吐,重者,昏迷休克,呼吸道衰竭,甚至死亡。
情天闭着眼,呼吸窒闷,失血令人晕沉。
如果说之前晕眩症犯那一次,她未曾听见过他对病中的她的言语,那么今夜,她在几度将要失去意识前,似乎听到了。
他说:“上天把你送回来,你可以对我残忍,但别对自己残忍。”
他说:“未来还很长,你若不想理我,那让我远远看着你一辈子也好。”
模糊听到他话语似哽咽,情天心像是没入细细密密的刺,痛不能哭。
156.回忆篇:17岁,她拿了奶奶的钱
你说起那条回家的路
路上有开满鲜花的树
秋天里风吹花儿轻舞
阳光会碎落成一面湖
…
陌生的城市让人想哭
寻着流星方向,可不可以找到幸福
越长大,越怀念,少年时有多勇敢
骑单车,摔多痛也笑着哭
越单纯,越幸福,心像开满花的树
大雨中,期待着有彩虹
…
这一年,情天十七岁,高二的暑假,少女的生活是沐宅大书房里那些永远翻不完的有趣的书,以及练毛笔字时萦绕在鼻端的墨香。
画画累了的时候,情天戳开一盒椰汁,趴在窗台,听着收音机里正在唱的一首《越单纯越幸福》,捏着吸管一边吸一边看窗外院子里绿色成荫的树。
沐宅院中夏日花草的繁茂,足以让她画成一幅幅好看的水彩,有兴致时,她会用钢笔直接对着一株叶子画一组线描。
从小祖父对她说,画画最重要的,是观察。
情天常常抱着一本画本坐在门外廊下看,就连下雨的时候,那在院中地面溅起的水花,在她眼中也像是田里新长出来的小苗。
这日午后,蝉鸣阵阵,院中有车声。
司机撑着伞护送着苗条的身影至廊下,拍掉身上的水珠,那人看她,娇俏声音带着些微不屑:“雨有什么好看的。”
情天转头过去,是沐尹洁。
沐尹洁比情天大三岁,情天四岁的时候,沐尹洁七岁,模样精致得像是个洋娃娃,沐家所有人都觉得这位大小姐长得很好看,不仅聪明,会跳舞,见人还会笑得很甜。
而那时候,四岁的情天只知道安静看绘本在白纸上涂鸦,母亲将她抱起,轻声细语说:“情天长大了,要向姐姐学学。”
情天懵懂抬头看去,被沐家众人簇拥的那位堂姐姐,要在院中石凳坐一坐,但坐之前,要让佣人再三擦了石凳好几遍。
沐尹洁成绩好,爱美,挑剔,在沐家被众人捧着,一直都是。
此时,已上大学的沐尹洁刚去跳舞归来,很是不喜欢雨天,因为会湿了她的衣服她的鞋。
廊外雨声哗啦啦,情天没有回答,沐尹洁看了她一会,转身上楼,去见祖父祖母。
祖父有应酬外出,晚饭后,情天一个人在偌大的书房里练字。
大约是晚上七点,门被推开,情天抬头,看到,是父亲进来。
沐修文看了坐在书桌前的情天一眼,兀自坐到不远处的沙发上,然后,沉默点燃了一根烟。
沐家,沐老爷子与大儿子烟龄很长,但不好酒,而老二老三好酒不碰烟,唯有沐家老四沐圳良,烟跟酒都是生活里不能少的情`趣。
父亲很少直接在自己面前抽烟,烟味渐渐弥散在书房,情天手中握着的毛笔,微微捏紧。
就在她觉得这种氛围很怪异时,父亲开了口。
她仍记得当时父亲手中夹烟,透过烟雾看着她时那深沉复杂的目光,也记得他严肃低沉的声音。
他问:“情天,是不是你拿了你奶奶的钱?”
情天倏然看向父亲,心口猛地一跳,继而狠狠摇头。
157.跪下,没人相信她
沐修文再一次问,让情天一定要说实话,她始终只有那一句:“我没拿。”
一支烟燃尽后,沐修文在茶几上的烟灰缸里摁灭了烟头,起身过来。
情天莫名有些心慌,然后,她手中的毛笔被抽掉,父亲拉着她,步伐极快地出了书房,穿过走廊而去。
沐老夫人的房中人不少,看到沐修文与情天入来,脸色都有些凝重。
在情天的心里,父亲鲜少有这样严厉的时候,当时在灯火明亮的祖母房中客厅,他对她说:“跪下。”
情天不肯跪,一个小木盒不知从什么地方扔到她身前,摔落在地面上。
带锁的小木盒,情天认得,那是属于她的,是她存零用钱的地方。
沐修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严厉带着薄怒:“你自己打开。”
情天从兜里摸出自己那串钥匙,其中一把特别小特别简单的,是属于木盒子的钥匙。
她倔强地毫不犹豫地去打开,却在看到里面一卷的百元大钞时傻了眼。
她盒子里存的零用钱,本没有那么多。
啪——
一道火辣辣的疼徒然打在后小腿肚上,沐修文让情天跪了下来。
捏着木尺的他气得对她怒目而视,他是沐家的长子,当起表率,从未想过自己教出来的孩子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
沐家在场的家眷,似乎隐隐有人劝说“啊呀,小孩子,你打她干嘛——”
但是说说只是说说,没人真的上来拦着,或者拉她一把。
情天跪在地上,紧紧咬着唇。
“奶奶那儿少的钱,你看看是不是都在你这里了?”
沐修文质问的声音在身边持续,杜妤看着女儿,既心疼又叹气。
“我记得情天曾说,生日的时候想请同学吃大餐,怕是因为……钱不够?”
娇俏的声音响起,正是来自站在沐老夫人身边的沐尹洁。
她看着情天,一脸不忍,拉着祖母的手帮求情:“奶奶,或许情天只是想生日请客,就不要怪她了吧——”
情天的生日在九月,彼时是七月,沐尹洁这一句,在众人耳中似有道理。
彼时除了沐尹洁念大学,情天高二,沐少堂沐箐箐才念初中,沐老夫人房中备着一些现金,是偶尔奖励晚辈给的零花钱。
但这涉及教养问题,沐家的孙女做出这样小偷小摸的举动,传出去是丢脸的事情。
“这次的事情就算了,情天,以后可不许再这样。”
沐老夫人看着她。
跪在地上的情天低着头,她坚持说:“我没有拿。”
“情天听话,认个错,这事情就过去了,没人怪你。”
听她还不肯承认,苗丽云也在身边劝道。
“悄悄拿确实不对,要过生日可以问大人嘛——”这是白慧的声音。
众家眷七嘴八舌,情天紧紧咬着唇,她说的没人相信。
“这是怎么了?”
才从外回来的沐圳良入来,看着一家子的人,还有跪在地上的侄女。
周龄低声对丈夫说了事情大概,沐圳良来到情天跟前,蹲身看她:“情天?”
情天抬眼:“四叔,我没有拿奶奶的钱。”
她的声音轻而坚定,清澈的双眸蒙上薄薄水雾。
沐圳良将她拉起来,往外走。
“哎,上哪儿去啊?”
白慧惊讶道,沐老夫人也皱了眉。
158.以人格担保,她泣不成声
沐圳良此人,在沐家兄弟中排行最小,为人处世也是最随性的一个。
他好烟好酒,但并不油气,也不精明,情天偶尔看小说,会觉得他这样的人有着武侠小说里闲游山水的旅人的气质,信奉的是今朝有酒今朝醉,路见不平……相助看心情。
此刻,他拉着情天下楼。
沐宅的祠堂里,他燃了香恭恭敬敬插在沐家祖先牌位前,然后跪在蒲团上。
他极为认真郑重地,对着沐家众先辈牌位,说他愿以自己的人格担保,侄女情天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所有跟来的沐家家眷,看到此景都沉默不再说话。
如果说掉眼泪是本能,那么情天刚才在屋里始终没让自己哭过。
那一刻,情天站在祠堂门边,一直倔强忍着的泪终是掉下来,泪眼模糊里看着自己的小叔,泣不成声。
此刻,那些委屈,不被理解,全都烟消云散。
沐家男儿长得好,情天年幼时,觉得父亲与几位叔叔都模样英俊,但四叔的那种潇洒与父亲跟其他几位叔叔不一样,他们各自或沉稳或严肃或精明,而四叔总是对她笑意盈盈。
彼时年逾四十的他,身形已经开始偏瘦,不复当年风采,对她的好,十几年却从未变过。
那一日在沐宅祠堂,情天便想,今后大家都老了,她要孝顺的人,一定有四叔。
风波过去半个月,时间走到七月中。
对于之前发生的事,事后情天母亲杜妤,曾经找情天谈过。
情天父母对其的管教,一直是望她懂事理,其实不管情天是否真的有拿了祖母的钱,最重要的是,沐修文与杜妤当时的处境也不易。
沐修文是沐家长子,杜妤是长媳,古时有句话,长兄为父,长嫂为母。
如果家里没了长辈,那么无疑长兄就是长辈,就是要持家规的人。
情天说自己没拿,但证据却确凿摆在眼前,连她自己都说不出是怎么回事。
沐家这样的大家族,沐修文无法在众目睽睽下因为心疼女儿而一味庇护,因为他要给沐家做榜样,情天之下,还有年幼的沐少堂与沐箐箐。
情天没有真的怪父母,要怪,只能怪暗地里做手脚想要陷害她的人。
能接触到她的东西,能对她的东西动手脚,非沐家人莫属,但放眼下去,谁会做这样的事?
她若说是别人陷害,有谁相信?
彼时沐宅大家庭和睦,17岁的少女因为想要过生日请客所以偷拿了祖母的钱,与她是被沐家人陷害的,这两者,大家都更容易相信前者。
不管沐家其他家眷相不相信她的清白,总之,在四叔为她证明之后,这事大家都闭了嘴,她也不再想将此事揪着。
居心叵测的人,不可能藏着一辈子。
……
这一日,天气没有那么炎热,高二暑假,补课的一天才结束,傍晚时,情天踏着暮色回到满庭芳。
才刚进家门,家里客厅的座机响了,那突兀的铃声在安静的客厅里回荡,蓦然让情天心中一跳。
159.梦魇,像玩具一样翻倒的车
三天前,沐修文与杜妤赶赴鹭城,参加好友儿子的婚礼。
今天本应是他们归来的日子,中午情天在学校食堂吃午饭时,还曾接到母亲的电话,她说:“爸爸妈妈傍晚就到了,最近天气热,你自己要多注意,多喝水,不要去阳光烈的地方。”
然而此刻,情天站在满庭芳家中客厅,手里的听筒滑落,一身僵硬冰凉。
她转身就往外跑,却踉跄磕到了沙发角,整个人摔在地板上。
膝盖上的痛已经没有感觉,眼神茫然地撑起身,她继续往外跑,从满庭芳最里面的那片住宅区,一直沿着夏日的花丛小径奔向小区的大门。
一辆车经过,倏然停下,唤她:“情天!”
情天脚步蓦然怔住,停步转头,彼时,沐圳良正疾步迈过花圃,担忧地眼神看着她,声音沉沉:“跟四叔走,上车。”
情天茫然地被沐圳良拉着上了他的座驾,然后往满庭芳门外驶去。
一路上,情天一语未发,也不问沐圳良他们是要去哪里,她一点不想知道自己将要去的是哪里。
沐圳良的神色很凝重,在经过某一个无人路段的时候,他抬手抹了把眼睛。
转头看着副驾驶上坐着的,只有十七岁的侄女,一脸呆滞面色苍白,今后,她该怎么办?
在车上的一分一秒,都像是一辈子那么漫长。
情天却宁愿,时间永远停留在车上,不用下车,也就不用面对那些无法承受的悲伤。
……
去的是医院。
沐圳良脚步很快,情天机械地跟在后,可是越往里,她越恐惧,她想逃。
刚到家时,给她打来电话的是四婶婶周龄,周龄在电话里说,她的父母,在从机场回来的路上,出了车祸。
情天心里一直在念着,没事的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可是等到去到医院里,经过那长长的好像永远走不到尽头的走道,四叔沐圳良在她身前终于停步时,她抬头,眼前只有一片白布。
……
这一日,沐修文夫妇从鹭城返回,航班降落机场之后,沐家的司机去接。
这一日,机场高速上发生了一起很严重的车祸事故,后来在第二日C市的新闻曾有报导,沐氏集团沐保泓老先生之长子与长媳,因遭遇严重车祸意外离世,沐保泓老先生与沐家大受打击,连带沐氏的股价也有所下滑。
这一个暑假,原本与以往的那些暑假没有什么不同,但是今后,却成为情天永远忘不掉的日子。
情天与父母一直单独住在满庭芳,平日只是周末会回沐宅小住,现今出了事,情天被接到沐宅来。
沐保泓一下子苍老了很多,满头白发,他搂着情天,隐忍悲痛。
彼时情天已经不会哭了,从接到电话那一日到父母下葬,痛哭过嘶叫过,泪仿佛已经流干。
只是,她开始彻夜彻夜不能入睡,无数的梦魇在她闭上眼之后侵袭,脑海里全是纵横来往的车流,刺耳的刹车声,像玩具一样翻倒的车子,零件破碎散落,以及……蔓延一地的鲜血。
情天开始生病,高烧不退。
沐家的家庭医生来看过,开了药,原本住在玉致居的沐圳良与周龄比以往回来沐宅的次数频繁,周龄常常在照顾她,直到有一天——
160.从未失望,天若有情天亦老
午后,周龄算好时间,盛了热开水跟退烧药,才要叫情天起来,却听到佣人来报说老夫人晕倒了,便顾不上这边,放下药跟水,急忙忙离开。
情天大约是在周龄离开二十分钟后醒来,醒来时似乎听到门刚轻轻关上的声响。
看着桌上的药片跟尚还微温的开水,缓缓坐起身,拿过来服下。
祖父沐保泓对于情天而言,一直是严苛与慈爱并存的存在。
他对她高要求,这种高要求比之对沐尹洁,对沐少堂沐箐箐,只有多而不会少。
情天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祖父对自己那么严苛,而其他的堂姐妹,只要做到优秀就好。
直到多年后,她才明白祖父的用意,但彼时,只有十七岁的她,尚不能明白。
但即便当时不明白,她也从未让祖父失望过,在她高烧不退时,祖父曾来看她,他说:“意秋,你还小,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很多的坎要过,哭过了,要懂得坚强起来。”
祖父叫她意秋,意秋是幼时祖父亲自给她取的表字。
书香门第,知识渊博的长辈给晚辈取表字是很常见的事,但在沐家,因为有四个孙儿,沐尹洁从小受外婆家影响,觉得除开本名,英文名比表字洋气,并不喜欢什么表字,久而久之,沐老爷子一视同仁,称呼上慢慢全都变成了本名。
唯独对情天,但凡沐老爷子有郑重的话要说,都会唤她意秋。
情天出生在秋季,秋是个美好而温和的时节,天高舒爽,秋是收获,秋也是结果。
“天若有情天亦老”这一句,最早出自唐代诗人李贺的,一句道出无限感慨与伤怀。
倘若上天也有感情,那么天也会随着岁月蹉跎而老去,但,自然法则是无情的,上天也不可能有情。
自然法则无情,但人可以有情,祖父给她取名情天,或许希望这个寄予厚望的孙女,一生能活在爱之下,对人对事也能回馈以爱。
不管是意秋还是情天,都饱含祖父对她最美好的祝愿,愿她一生心怀沉挚,最终也将收获美满果实。
所以,情天觉得,自己该是振作了。
在历经多日的伤痛浑噩之后,在终于病倒之后,她想起了祖父的话,要自己振作。
只是,她没有料到,那一次高烧,成为她后来经年不可挥去的噩梦始源。
情天于午后服下退烧药,喝掉一整杯的温水,坐起来看着窗外发呆。
下午时下了一场雨,天气变得凉快,情天于傍晚时起来梳洗,出了门。
七月末,这是父母出事之后,她第一次出门,随身只带了一只手机跟一些零钱。从沐家出来,无人注意,她一路走到很远很远,有公车站牌的地方,上了公交车。
那一趟往市中心的公交人很少,情天坐在左后方的位置,额头抵着车窗,怔怔出神。
那时她一直隐隐觉得头疼还有些犯恶心,只以为是多日来悲伤过度造成的不适,或许出来多透透气就会好。
161.检验报告,药物有问题
市中心,下过雨的步行街路面微湿,情天在一家有名的老店喝了一碗暖暖的黑芝麻糊,那家店,她以前常跟同学一起来。
后来又独自在行人稀少的步行街走了一圈,霓虹闪烁,倒影在微湿的路面,情天越发觉得自己胸闷头晕,不得不赶紧返回家。
回到沐宅是晚上八点过,情天入了房里,蓦然感觉一阵恶心袭来,跑到洗手间,至此吐得一塌糊涂,不止是吐,她的眼前一阵阵犯起黑雾,耳鸣头晕,开始觉得天旋地转,那种感觉如此骤然汹涌,像是要将她整个人的神智都淹没。
那一夜,沐保泓找林简来沐宅,两人在书房谈了很久。
林简是沐老爷子的御用律师,从书房出来后,想起那个刚刚失去父母的沐二小姐,便想要去看看她。
却不曾想,发现她倒在房中洗手间里已经失去意识,彼时向添也在,两人连忙一起将情天送去医院。
一番紧急救治,所幸并没有生命危险,林简将此事告知了老爷子沐保泓。
白发苍苍形容威严的老者,坐在沐宅书房里握着电话,听到诊断是中毒时,面容严肃沉默。
自从父母出事,情天几乎没怎么吃东西,直到发高烧,沐家的家庭医生来给她开药。
除了在家里吊点滴之外,她吃退烧药已经吃了好几天,一直都没什么异样,直到今天。
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也就是在那一夜半夜,情天数次昏沉间被强烈的头疼逼醒过来,然后在天旋地转间吐了无数次,铺天盖地的晕眩与失衡感,几乎击垮一个不到十八岁的女孩的意志。
那是向添记忆中最提心吊胆的一夜,情天几乎是每小时都起身吐一次,晕眩让她眼前迷雾一片,昏沉分不清东南西北,每次向添都急忙上前稳着她的肩怕她摔下床,看着她吐得一塌糊涂,却无能为力。
情天实在难受了,嘴里迷糊喊着父母,向添从小看着情天长大,在守着她的时间里,曾一度红了眼。
……
这样的状况,持续到了天亮。
到后来,情天已是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呼吸不上来,向添连忙去找了医生。不久,情天被插上鼻氧,心率不对,护士在她胸前贴了电极片,给她测心电。
之后住院的三日,依然不定时发作的阵阵眩晕,天地旋转,让情天几乎无力承受。
她的右耳开始产生严重的耳鸣,那种耳鸣除开睡着时无知觉外,在她醒着时从未间断,那时而像是电视无图像无信号时的沙沙噪音,时而像是细微的金属摩擦鸣响,永远在右耳内叫嚣着,原本就清瘦的情天,被折磨得头疼欲裂,更是消瘦。
晕眩,畏光,情天第一次被诊断为药物中毒引发的急性眩晕,右耳前庭神经功能受损。
那时候,她还不到十八岁。
……
检验报告出来,情天近期服用过的药物成分有问题,林简在病房门外与向添说话时,不巧被刚醒来的情天听到。
162.总是要往前,哪怕负重前行
后来那位家庭医生不再见踪影,听说是被祖父辞退,情天拉着祖父的手摇头:“……不会是四婶婶。”
除开沐家那位家庭医生,唯有四婶周龄那些天一直在照顾发高烧的她,退烧药跟热开水大多是周龄给她拿来劝着她服下,但她不相信,周龄会在退烧药上动手脚。
……
沐家所有人都以为,情天这一次突然生病入院,是因为之前悲伤过度身体垮了。
退烧药有问题的事,沐老爷子也并不让知情的林简与向添声张,只以情天生病需要静养为由,让大家不必去探望。
关于那件事最终是怎么处理的,病中的情天不清楚,只是自从那次之后,她发觉祖父威严的眉目总是蹙得越发地紧了,有时候看她,目光深沉似有沉痛。
在医院住了三天之后,情天情况逐步稳定,她不愿意继续住医院,沐老爷子也没再让她回沐宅,而是让向添把她送回了满庭芳。
医生说,情天这样的情况需要静养,她还太年轻,不养好今后怕是会留下病根。
回到满庭芳,除了祖父安排来的一位新阿姨日常做饭照顾她,出现最多的是向添,偶尔林简也会来看她。
祖父很忙,而且是年迈的长辈,情天偶尔与他通电话,并不常见面。
刚出院一周时,情天身体协调性差,在满庭芳二楼,对着并不算陡峭的楼梯,她得紧紧握着边上扶手,小心翼翼一台阶一台阶一步步地下,生怕摔落。
出院十天时,情天让照顾自己的阿姨陪着出去走走,结果在马路的人行横道旁,明明绿灯下,却因为身体感觉失衡,仿佛眼前的一切都在虚晃,她心慌始终迈不出那一步,看着车来车往,满心无助最后蹲在地上哭。
她的无力无助,与有无人陪在身边无关,身体是自己的,她难过无措的是,怎么一个暑假,自己身边的一切突然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
转眼九月,高三开学。
人只要还活着,人生的轨迹总是要往前,哪怕是负重前行。
情天身体逐渐恢复,除开不敢做突然性的动作,比如起床时不能一下子起身,站着时不能突然蹲下,不能突然转头……这些容易导致头晕的举动,其他一切还好。
周围的同学都在埋头做着各种习题,备战高考,情天与他们无异。
10月21日这天是周五,中午放学,情天在学校食堂打了饭,坐在靠窗的桌前。
情天并不迷恋玩手机,但她有在一个美术论坛注册了账号,有空的时候会去看看别人的作品。
那是个在界内具权威性的论坛,里面有新锐画家,巴不得每一张画作画出来就上传与同好分享;同样那个论坛里也有隐藏的绘画天才,从不透露个人信息,但只要极偶尔发布一张作品就能引发众人赞叹惊叫膜拜,然而大家却都对作者不知其名。
之前因为生病,情天几乎远离了手机电脑,很久没有登录过这个论坛。
此刻一边吃午饭,一边浏览,无意中看到了一个帖子。
情天潜水混迹这个论坛时日已久,那个帖子的发布者的署名,注定让人无法忽视。
她曾经看过那人极为精湛的油画作品,那是彼时的情天只能仰望的高度。
这个帖子标题很短,毫不起眼,几乎淹没在众多标题花哨的新帖子当中。
标题上只有短短四个字——
“收个徒弟。”
163.看缘分收徒,前提情商高
情天从高一时就定下目标,将来念大学要学的是美术专业,整个高中时期,她每日除了文化课的学习,在傍晚都会去学校的画室练习画画。
她念的是C市最好的高中,学校给将来准备报考艺术类的考生配有专门的专业老师指导,包括声乐的,包括绘画的。
而在这高三新学期里,自开学一个多月,天天去画室的情天,见到专业课老师的次数五个手指可以数得出来。
与她一样打算报考美术专业的几位同学在画室里画画时曾闲聊,明年一月即将迎来美术联考,三月是校考,彼时是十月,离联考已经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准备了。
学生A:“刚才我碰到邓老师,他又开车出去了,在校门旁缓缓驶过身边时我喊老师好,他说,让我们自己好好抓紧练习。”
学生B:“我昨天有问题想请教他来着,但也是看着他一直在外花圃接电话,不好打扰,再后来人都不见了。”
学生C:“对呀对呀,最近邓老师总是来去匆匆,想让他指导一下都不见人影,暑假的时候我一直在参加集训班,这样下去,我还得自己找老师专门指导了。”
她们虽然七嘴八舌叽叽喳喳,但说的情况也很实在。
高中里配备的艺术类专业老师,始终只是一个辅助的指导,并不能如一对一的专业课老师一样尽心。
此刻,情天看着论坛里那个标题简短的帖子,随手点了进去。
标题简短,正文内容同样简短,只有一句话——
“看缘分收个徒弟,用心教,前提情商高。”
看着最后几个字,容颜清婉的少女莫名笑了,中午的阳光从食堂窗户洒进来,她整个人沉静又美好。
这个帖子署名只有一个字母“J”,但,他在这个极具权威的论坛里,极有名。
J先生就是论坛里隐藏的绘画天才那一类,极少发布作品,但一旦发布,每一幅势必都会引起轰动,然而,没人知道他的真名。
从他的画作风格与简练的言语,众人唯一可以判断的,是一位男性,而他的画作上,总是只在右下角标注有一个字母“J”,此外没有任何署名,所以大家都称这位大神“J先生”。
这则帖子发布是在一天前,即便如此言简意赅,下面回复的留言已经是一大片,无外乎是众迷妹迷弟们在激动。
随便挑几条:
网友A:“啊啊啊,大神要收徒弟了,不知道我有没有那个机会!”
网友B:“大神看我一眼,虽然我很笨,但是我可以天天给你洗画具,洗水桶!缺不缺打杂小妹?”
网友C:“情商高……什么样才算情商高呢?很想知道自己符不符合……”
然后下面有吃瓜网友给那位网友C回复:“你问出来这样的问题,就证明你情商不咋地。”
当时,情天只是觉得评论蛮好笑,唇角难得有了淡淡弧度,看过之后,关了手机屏幕,起身去洗餐盘去了。
午休时间,班里依然有很多同学在埋头做习题,情天回到座位,拿出英语课本打算背背单词,不知为何,又下意识看向桌下的手机。
最后,她点开论坛的站内短信,鬼使神差地发送了一条信息过去:
“您好,请问您收徒,是只要有绘画基础就行,还是要水平已经有一定高度的才可以?”
164.撤了,不自取其辱
此后几日,情天登录那个论坛的账号,一条新信息也没有。
也是,论坛里那么多人,J先生这样的大神,又怎么会注意到她呢,她的信息只怕早就淹没在他收到的众多站内短信里了吧。
周一这日中午,同样是在学校食堂吃午饭的时间,情天再一次登陆论坛,却发现,有一条新未读消息。
消息来自……署名“J”。
打开,里面只有三个字:“都可以。”
如若不联系起三天前自己发过去的那条信息,她怕是不知道这人回复的是什么意思。
还真是言简意赅到了一定的境界,她问他收徒是只要有绘画基础的,还是要已经有一定水平的,过了三天,在她都已经忘了这档子事时,才收到这位姗姗来迟的回复,三个字。
可若说他是不重视的话,他这样的人或许连回复都吝啬回复她一个字。
情天耐心地回过去:“那请问,您已经收到徒弟了吗?”
本以为这一条发过去,或许又要等个两三天,没想到不到一分钟,有新信息提示跳出。
“把你的作品发来看看。”
如此答非所问,又直切正题,从文字都可想象对面的人是何等清冷。
情天眼前的饭都顾不上吃,赶紧从手机里找了一副之前画的,自己比较满意的作品发送过去。
很快,那边回过来:“不算太差强人意,但结构明显不对。”
J先生这样的人物,画艺精湛彷如天才,论坛里那么多人仰慕他,能得他赐教,即使他此刻言语冷硬批评,情天也可以忍受,在专业上她向来追求进步。
那边又问,她还有没有别的作品,情天又赶紧去翻手机,如此,她在食堂几乎坐了一中午,发过去很多自己画的作品,结果一幅比一幅被批得更惨不忍睹。
情天的画作一直被老师同学夸赞,她专业水平可算年纪第一,此刻被这样一路打击,起初还虚心接受,到后来实在有些受不住那人犀利的言语。
好像自己的画作在他那儿看来,只是孩童胡闹的画作一般。
她叹息,把最后一条信息发过去:“谢谢您的指导,我今后会更加努力,打扰了。”
想求学当徒的想法,就此打住吧,不自取其辱了。
发送过去,她就想要退出论坛,结果那边回过来——
“我讲解分析一中午,你这是想逃?”
逃?
情天无语苦笑,她只是想保留自己最后一点自尊心,人家看不上她的水平,她还不能撤了?
又有新信息提示:
“给你选择的机会。”
“如果你真的要撤,我不拦着。”
“你考虑吧。”
情天:“……”
一头雾水的她,这是什么跟什么,他这一路挑剔打击,谁看了都会觉得他是一点不想收她这样水平的人为徒,怎么现在却感觉,像是她不识好歹。
硬着头皮,情天最后一次尝试着问:“……那您愿意,收我为徒吗?”
十秒后,那边:“嗯。”
跳出来的那个字,让情天几乎不敢置信。
情天:“可您刚刚,把我的画批判得不成样子?”
那边:“逗逗徒弟而已。”
情天:“……”
第一次,隔着屏幕,情天有想要掐人的冲动。
165.情天傻了,那是怎样一个男子
十月的最后一个周末。
是周日,情天早起,乘车辗转来到雁湖。
雁湖位于C市郊区,公交晃荡需要一个半小时才能抵达,是一片极美的湖泊,那儿地势下坳,秋季湖边芦苇丛生,米色的一束束高可蔽人,秋雁归来时,喜欢栖息于此。
情天曾经来过这里几次,或是跟家人一同来游玩,或是来写生,总之,这不是她第一次来这里。
但今日来的目的,却是有些不同。
她的双肩包里除了日常带的,还有一本画本与画笔。
回想前几日周一,她与美术论坛里那位大神J先生在线上的对话,还有点恍惚。
那天对话的最后,J先生一句“逗逗徒弟而已”,意义颇深。
意思至少包含两层:其一,情天的画作其实并不如他先前批评打击的那么差,他只是在开她玩笑;其二,“逗徒弟”……他开的是情天的玩笑,那么等于间接承认,把她当徒弟对待了。
那一天的中午过得特别的快,情天感觉一直搁在自己跟前的午饭都没能好好吃上几口,就匆忙忙赶回教室上课了。
也是从那一天开始,她与大神J先生开始保持了一种联系。
情天知道J先生与自己同城,是源于他曾在论坛上发布过的一幅作品,背景环境情天觉得熟悉,这次认识之后,她问过他,确认确实是同城。
自周一那日开始,J先生有空就在线上以她曾经的画作为例给她指点问题所在,虽言辞简洁清冷,甚至有时依然刻薄犀利,但情天受益不浅。
然而学画画这事情,能面对面教是最好不过,一转眼,一周将过去,那天J先生曾问她,何时有空。
情天正值高三,每天学业很紧,每周唯有周日能休息一个白天,她告诉J先生时,他沉默了一会。
J先生沉默,是因为他忘了,画作能有那样水平的她只有十八岁,之前自己对她的那些批评,似乎确实是过于严苛了。
后来他说:“周日我会去一趟雁湖,要拜师,就过来。”
此刻,情天站在雁湖湖边,这里这么美,J先生今日要来这里画画,那么在他一定会更美。
然而谁也没料到,原本晴好的天,在情天抵达不久之后,下起了一阵雨。
她躲到不远处一棵大树下,茂盛的枝叶层层叠叠,倒是成了天然的大伞。
她在想,J先生已经到了吗,或是还在路上,下雨了他还会来吗?
就在她开始担忧的时候,身后不远处有车声慢慢驶近,她的背后是大树,遮挡了视线,一直到那车子在大树下左侧停稳,她才转过头去。
纯黑的一辆牧马人,车身上有黑金隐隐蜿蜒的龙纹,低调却非常有气势。
情天傻了眼。
驾驶座推开,有人迈下车来,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立在车边,一手手机贴耳边,一手正将车门关上,情天整个人已是呆愣。
那是怎样一个男子,一袭长款的深蓝色薄风衣,身材修长笔挺,风衣内是黑色衬衫与黑色西裤……容颜俊雅,浑身透着一股清冽。
抬眸看到情天,男子按挂电话握于掌中,朝她迈步而来。
直到她跟前,她还愣愣站着。
“情……天?”
男子尝试问,声线低沉,宛如大提琴之末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