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章 杀气腾腾
君悦毫无章法的甩着手里的马鞭,那“嗖嗖”声震荡着耳膜,就好像那鞭子抽中了自己的心脏似的,疼得厉害。
狂魔乱舞了十几分钟,她这才累得没了力气的跌坐在地上,毫无形象的四仰八叉躺了下去,胸口上下剧烈起伏着,大口喘气。
天空很明亮,白云飘飘,飞鸟翱翔。太阳光透过树叶之间梳梳密密的缝隙射下来,在茵茵绿地上投下了规则不一的光点,有一缕正好射到了她的眼睛上。
君悦受不了的微微眯着眼睛,微微抬手挡住。
近距离的看着自己的手掌,上面布满了厚厚的老茧,粗糙得像一个砍柴的老夫。指甲虽然修得平整干净,却难修手背上那一条条纵横的褶皱。
她就是用这样一双手,握着连琋那双白净的贵族人的手,许下白首偕老之约。
她曾经发誓要用这样一双手,许他一个太平天下,护他一世周全。
可如今,她不得自嘲。
那样一个男人,会在乎她的这一点守护吗?
他站在山巅之上,平静的看着十万条生命在火海中挣扎,身骨埋于黄土之下的时候,会不会在心中嘲笑她,笑她自作多情?
他根本不需要她的守护,他一个人就可以干掉十万人,他能耐的啊他!
“妈的。”君悦臭骂了一声,遮挡阳光的手重重握拳砸了一下地面。
手一离开,那没了遮挡的光线又肆无忌惮的射进了她的眼睛中。与此同时的,光线中还多了一道寒芒,恰恰扫着她的眼睛而过。
“主上。”
“小心。”
树后的房氐和流光大惊失色,齐齐喊道。没想到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竟有人悄无声息的靠近主子。
两人飞身而下,以最快的速度冲了过去。
君悦冷眼看着那尽在咫尺的剑尖,手中马鞭一甩,不是甩向那剑刃,而是直接甩向对方的面门。
对方眼中明显一怔,没想到她还手的第一招不是挡住他的剑刃,而是直揭他的身份。鞭尾扫过他脸上的黑色面巾,若他不及时撤退,面巾便被甩掉无疑。
无法,他只好收剑,后退两步。
君悦一个鲤鱼打挺,人站了起来,攥紧手中鞭子,怒气十足的朝对方攻去,出手狠辣,招招致命。
赶到的房氐和流光并没有加入战局,而是站在一旁,只握紧手中武器,随时支援。
两人瞧着战中的两人,君悦是不要命的打,更准确的说是在揍,使劲浑身解数发泄式的揍。而对方显然武功不弱,但在君悦不要命的招式之下,也渐渐的不支,落了下风。
两人对视一眼,暗想着这人来的也真是时候,王爷正好有气没地发泄呢!
君悦看着对方面上的那张黑色面巾,实在是碍眼得很。她招招皆是攻向对方的要害,试图将对方打趴下,威武的一脚踩在他脸上,然后揭开他真面目。
可惜对方武功也不弱,虽处于下风,但始终保护着自己的身份。宁愿自己的心口挨了一鞭子,也要护好自己的脸。
那人明白人一时是杀不了了,而且没想到她还有帮手,果断的选择脱身,丢了一个烟雾弹逃之夭夭。
“噗...咳咳...”
君悦挥了挥眼前呛鼻辣眼的烟雾,骂了声“妈的”。
待烟雾散去,视线清晰后,她扭了扭自己的脖子。尼玛打了一架,果然身子心情都舒畅了好多。
房氐和流光冲过来,在见到主子好好的之后,立即施展轻功去追那人。
“你留下。”君悦朝着房氐道。
房氐皱眉,“那人...”
君悦双眸寒冷,冷笑道:“我君悦遇到了这么多次刺杀,却万万没想过有一天这名单里,还有他。”
房氐和流光又对视一眼,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查,从现在起给我查,他的人,他背着我干的事,一个不落,一件不漏的全给我查个一清二楚。”
君悦哼了声,双眸中是从未有过的寒冷,就像埋藏在地底身处的千年寒冰一样,一触碰就会凝结成冰。
“这世上所有人都可以杀我,唯独你不行。”
她摔了手里的马鞭,一把抽出房氐手上的长剑,杀气腾腾的向自己的马走去。而后翻身上马,扬长而去,方向是赋城。
流光看着她消失的方向,再看了看房氐空空如也的剑鞘,愣愣道:“她这架势,怎么感觉像是要去杀人?”
房氐点头,“不是感觉,而是就是。”
君悦一路横冲直撞,策马越市,惊起一串鸡飞狗跳。
正在一手拿包子一手吃包子的兰若先冷不防的被人撞了一下,手里的包子可怜落地,被人无情的一脚给踩得稀巴烂。
他气急败坏,“那个王八蛋撞的...”
话还没说完,他就看到面前一人一马飞驰而过,速度快得他刚看了一眼,那一人一马就已经在距离他几十米的前方。
“君悦?”他上前几步,眯着杏眼看着绝尘而去的那马上之人,的确是君悦的背影。“提着把剑做什么?杀人啊?嗳不对啊,这一大清早的她跑哪去了?”
“这哪家的小王八羔子,不知道当街纵马是犯法的吗?”
“让我抓到了,非揍他不可。”
街上百姓抱怨连连。
兰若先撇撇嘴,小声嘀咕:“人家就是法,还犯个屁法。”
君悦一路冲到王宫门前,却并没有停下的意思。守宫的仪卫架起手中长枪,开口呵斥,欲要拦住她的去路。可惜君悦的冲势太猛,他们若不退让,肯定会被对方的马给撞飞了去。
仪卫为了保住自己的小命,只好两侧退开。由是退得及时,也还是被君悦的冲势给逼得踉跄了几步。
“刚才进去的那个,是...王爷?”一个仪卫摸着后脑勺看着宫门内远去的人影,惑道。
“好像是,”另一个仪卫点点头,又摇摇头。“又好像不是。我没看清,你看清了吗?”
先说话的仪卫摇摇头,“我也没看清。快去禀报统领大人。”
王宫内禁止大声喧哗,更不许纵马横穿,这是宫规。凡是住在里面的人,都必须遵守宫规。
然而君悦却是熟门熟路的一路驾马直达广元殿,一路惊呆了一众宫女太监。很快的,这个消息就跟龙卷风一样,迅速席卷王宫的角角落落。
“容源在里面吗?”
广元殿门口,君悦翻身下马,问正在洒扫的两个小太监。
两个小太监早被他那架势给吓蒙了,对上她一双冰冷至极的双眼,后背控制不住的抖了个寒。再看向她手里雪亮雪亮的长剑,更是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不...不在。”
“去哪了?”君悦冷冷的问。
“好像是去...去旁..旁阙楼了。”
君悦不再理会他们,转身朝着旁阙楼的方向而去。
“怎么了?”梨子听到声音,走了出来。“刚才这...哪来的马?”
两个小太监齐齐指着还未走远的君悦,异口同声道:“王爷骑来的。”
“嗯?”梨子一脸的蒙,“这是怎么了?”
一个小太监道:“不知道,王爷气势冲冲的骑着马过来,问了容大人在哪,我们说在旁阙楼,他就转身走了,提着一把剑,杀气腾腾的。”
梨子望着那抹越来越小的白色身影,沉思了会,道:“没事,你们把这马牵出去吧!”
另一个小太监好奇的问道:“梨子公公,王爷这是受什么刺激了?”
“别瞎打听,不想活了是吧!”
小太监缩了缩脖子,不敢再问。
十二章 我也该杀
旁阙楼前,小尤子带着两个小太监正在收集玉兰枝头上的纯净白花。他心情不错,一边指挥着两个小太监一边哼着歌。
哼着哼着,突然感觉一阵寒风从背后袭来,冷得他整个人浑身一抖,汗毛都竖了起来。
“怎么回事啊这大热天的。”他嘀咕了句,就听其它两个小太监的声音传来,“王爷。”
他转头看去,吓了一跳,差点摔了手里的花篮。那位母夜叉此时正提着把亮堂堂的长剑,杀气腾腾的进楼。
他忽而猜到了些什么。
“王爷这是怎么了?”一个小太监一脸疑惑的看着门口,“脸色好难看。”
“是不是容大人做错了什么?”另一个小太监道,问向小尤子,“你知道吗?”
小尤子没好气道:“我怎么知道。”
他将手里的花篮塞给他,挥手赶人道:“去去,离得越远越好,没有传召不要靠近这楼百步。”
那被塞花篮的小太监不解,“为什么?”
“哪来那么多为什么,叫你走就走,小心王爷的剑砍了你脑袋。”
两个小太监从未见过王爷这架势,又被小尤子这么一唬,哪还敢再停留,赶紧加紧屁股跑得麻溜。
“坏了。”小尤子也赶紧跑,却不是离开,而是跑进楼内,跑上了二楼。
刚上到二楼,就见书房里,君悦正举着手里的长剑,剑尖对准了桌案后的连琋。空气中流动着汹涌澎湃的气息,又宏大又危险,好似下一刻,这一股气息就能冲走这旁阙楼。
“王爷。”小尤子三步并俩的跑过去,张开手臂,拦在了自家主子的前面。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剑尖,又害怕又不敢让开,道:“王爷,有话好好说,莫要耍剑,这太危险了。”
“让开。”君悦寒寒道。
小尤子不让,“王爷,你是不是对主子有什么误会,大家坐下来慢慢说开就是。你们是夫妻,现在不和以后也会和,没必要搞得那么紧张。”
“夫妻?”君悦嘴角冷笑,“民间有不少的男人,有的为了取另一个女人杀了发妻,有的是为了妻子的财产,有的是厌弃...
我君悦这辈子想过很多死法,战死,病死,老死...唯独有一种我没想过,就是死在自己丈夫的手上。你告诉我,你又是为了什么目的?”
小尤子听得一愣一愣的,什么叫做死在自己丈夫的手上?
难道...
他忽而转头,看向已经站了起来的主子,眼里满是不可置信。“主子。”
连琋抓着他的肩膀,将他推到一边,面色平静的看着怒气腾腾的妻子,不闪不躲,却也不承认不解释。
“那你现在打算把我怎么办?”他淡淡的道,“杀了我吗?”
君悦冷哼,“我最讨厌你这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我要你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解释什么?”
“你知道是什么?”君悦愤怒的一剑劈了两人之间的那张桌案。桌案从中间而断,两边向中间坍塌,桌上的书籍笔墨画卷也滑向中间聚拢。
小尤子吓得后退了一步,捂住嘴巴以免惊叫出声。
连琋处变不惊,背着手,依旧云淡风轻的道:“我没什么好解释的。”
“呵!没什么好解释。”君悦长剑抵着地面,手撑着剑柄道,“那你告诉我,当年启囸和他的十万大军是不是被你烧死坑杀了?两年前破庙的那伙人是不是你杀了?还有今天的城郊,杀人的是不是你的手下非白?”
她一连问了三个问题,个个相环。
连琋背在身后的手紧握成拳,面上却不动声色。他看了她好一会,似是在纠结,然而最终还是答了一个字:“是。”
“为什么?”君悦厉声吼道。
连琋紧接道:“因为他们杀了我的族人,他们屠了整个恒阳。”
“可是当年下令的是启囸,他们不过是听从命令而已,他们即便有罪也罪不至死。而且他们那十万人也不是个个都参与了当年的屠杀。”
“屠杀”这个词,真真刺激到了男人。
他再不能维持着表面上的云淡风轻,恨意上涌,大声吼道:“我不管,他们都是蜀人,是蜀国人。是蜀国人当年屠了齐国人,他们就得为此付出代价。”
君悦看着他怒了,自己更是跟火上浇油似的,怒上加怒。
小尤子缩在墙角,心尖一颤一颤的。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两人吵架。
主子从来没吵过架,但是这种闷声不吭的人一旦闹起来,威力无穷。而王爷更是个母夜叉,叉腰吵架那是拿手菜。他真怕两人一个冲动,动起手来拆了旁阙楼。
君悦怒得摔了手里的长剑,吼道:“你这是牵连无辜。”
连琋也吼:“那恒阳的百姓就不无辜了吗?”
“可罪魁祸首是启囸,你对他可以折磨可以蹂躏,为何要杀了那十万人?那是十万条活生生的生命,不是十根萝卜,你怎么能云淡风轻的拿起屠刀说削就削?连琋,你变了。”
“如果你也国破家亡,你的族人百姓被屠干净,你曾经热闹的家变成一座空城,你得在阴暗的地底下苟且偷生,你还能不变吗?”
“那难道就因为你的不幸,也要让别人变得不幸吗?蜀国人杀了你三十万,你也要杀人家三十万吗?累累白骨,你晚上睡得着吗?”
“我告诉你我不杀了他们我才睡不着,我要报仇。”
“报仇就只有杀人一种方式吗?看看你现在,心狠手辣杀人如麻满手血腥,你眼里只有杀杀杀。”
“他们都该杀。我恨不得杀尽所有蜀国人。”
“那我也该杀吗?”
针锋相对的吼声在君悦的一句“那我也该杀吗”之后戛然而止,汹涌澎湃的气息仿佛瞬间被凝固。空气中所有的东西包括人、物体、风都在同一时间定格了,所有的声音包括风声、蝉声、水声、呼吸声都被隔绝在外,什么都听不到了。
小尤子一动不动,摒住了一口气。
连琋一动不动,盯着君悦。
君悦一动不动,盯着连琋。
彼此深黑色的瞳孔里,似乎空白一片,又似乎闪过很多的画面。
那年少时,冬雪日,他被关在黑暗的地窖里,她携着一抹阳光而来。那是他们初相识。
那年风花朗日,她走进了他的殿宇,问他一句:“我娶你可好?”
那年狩猎,悬崖边上,她不放开他的手,他们一起掉了悬崖。
那年芳华苑内,他亲眼瞧见了她更衣,认出了她的女儿身。
那年她回国,他们有了第一个拥抱,相许来日见。
后来,他亡了国,成了无家可归的人。她在悲痛中,孤独的等了三年。
再后来,他来找她,他们再次相遇。然后,凤冠霞帔,结百年之好。
再后来,孩子出世,他们有了另一个亲人。
再再后来,沙场纵横,建功立业。所有失去的,都在一点一滴的回来。
可得到了想要的,却似乎什么都变了,已不再是原来的样子了。
他不再是她心中那个总是淡淡的,干净清澈、不食烟火的爱人了。
她说:“连琋,你入魔了。”
十三章 入魔
良久良久,被凝固的气息才渐渐融化,重新流动了起来,却不再是针锋相对的汹涌澎湃,而是缓缓归于平静。
就像悬崖上的瀑布,落下的时候声势浩大,壮丽无比。而落地后地势平坦,就会变成缓缓平溪,平静流淌。
而平静之中,又流露出深深的悲伤,欲语还休的无奈。
君悦眨动了两下眼睛,抬起两手也不知道要抓住什么要干什么,嘴唇蠕动了几下,想要再声嘶力竭的吵几句,却发现脑中一片空白,词穷了。
最后她看着他,不想说却又不得不说一句:“连琋,你入魔了。”
被定格的东西动了,人动了,风动了,楼外的玉兰花抖落了。耳边继续传来了大自然的声音,风声,蝉声,水声,呼吸声。
连琋定定的看着她,神情又变回那副平静淡淡的样子。或许他内心此刻也正五乱纷杂,然而他所表现出来的,永远是平静。只一双桃花琉璃目却不再清澈如水,而是蒙上了层君悦看不懂的颜色。
似红非红,似灰非灰,有丝状缠绕。
君悦后退两步,大吵一架之后,她心中反而平静了不少,轻声道:“或许是我太纵容你,太信任你了,以至于我也被自己的感情冲昏了头脑。如果不是有今天这一出,我只怕还没清醒过来。”
她转头看向窗外,缓缓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回望谷的事是你做的吗,你当蜂巢是吃干饭的吗?
可我不说,是因为我觉得我该理解你,毕竟死的不是我的族人,我没有立场。我不能自以为是的以圣人的姿态,去要求你放下仇恨、慈悲悯人,对你进行道德绑架。
可是连琋,杀了这么多,还不够吗?连我都要杀吗?”
她正回头来,定定的看着他,沉声问:“你无非是想要这姜离,可你告诉我一声,我难道会不给吗?”
连琋眼睫毛颤动了下,微微惊讶。
“那个,王爷,不是...”小尤子伸了伸脑袋,刚想说什么的,却被夫妻两人恶狠狠的瞪了一眼,吓得舌头一个打劫,再不敢多说半个字。
他心里嘀咕:你们夫妻不是刚还吵红了眼吗,怎么还这么有默契。
君悦正回头来,继续道:“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从不是一个贪恋权位的人,否则当年坐上皇位的就是你而不是连城。
可今天,除了权位,我找不到一个你要杀我的理由。糯米团已经记事,你将来要如何跟他解释,你杀了他娘亲?
况且就算你现在杀了我,就真的以为自己能取代我了吗?除非你把自己的儿子也杀了,否则这个王位还轮不到你。
江山未定,就想着争权夺位,是你太天真还是我这个王太昏庸?连琋,你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是你被仇恨蒙蔽了自己的眼睛,你被仇恨控制了。”
君悦一口气说完,深深的看着他好一会。这是她的丈夫,熟悉又陌生的丈夫。她好像夜夜与他同寝,却走不进他的心里。
不是说他不爱她,而是她不懂他。就像两个人一前一后,后面那个只能追随着前面一个的背影,却永远看不到他的脸。
他们两个,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了呢?
丈夫杀妻子,真是千古不变的奇冤,可悲又嘲讽。
连琋一如既往,除了沉默还是沉默。好像是在拒绝与她交流,又好像被她的话深深触动,又或者他无话可反驳。
既然他不说,她再长篇大论下去也没有意义,只能沉重的叹了口气。
“咱们还是分开一段时间吧,这次出征,你就不必去了。或许我们都该重新考虑一下,我们之间的关系。”
语毕,转身离开。
脚步落地无声,与她来时的杀气腾腾相比,离开却显得无声无息。
地上那把长剑静静的躺着,泛着森冷的寒光,映着天花板上所画的精致图案。
风将花香带了进来,浓郁芬芳,却怎么也冲不掉这楼内淡淡的悲伤。
君悦下到一楼,楼上连琋再也支撑不住的跌坐在地,淡蓝色华服被他胡乱的压着,凌乱褶皱。他望着眼前一分为二的桌案,以及地板上那一把冰冷的长剑,嘴角渐渐的勾了起来。
而后,低低的笑了一声。
只一声。
然而缩在角落里的小尤子却是全身抖了个寒,心尖比刚才被夫妻俩同时一瞪时颤抖得还要厉害。
他从小跟着主子长大,对他再是了解不过。
主子会笑,但要么是淡淡的,要么是温柔的,笑得如清风朗月,笑得如沐温情。很少有这种皮笑肉不笑的...冷笑。
就好像他虽在笑着,但那笑却像一把刀,让人不寒而栗。
小尤子聪明的,不上前也不说话。如果可以,他真想从这窗户上逃出去。
然而有人却偏偏不识相的走进来。
非素身着一身灰衣,垂着头走进来。走到那把长剑的身边时,脚步停了下来。
他低声唤了他一声:“主子。”
连琋微微抬眸,淡淡的看了他一眼。这一眼有些长,长到足够非素背后冒汗。而后连琋才站起身,一步一步很缓慢的走到他面前。
“抬头。”他淡淡的下命令,却不容置疑。
非素微微抬起头来,视线对上主子一眼,却又心慌的移开。“对不起主子,属下...”
“她刚才说的是真的?”连琋直接打断他的话。
非白不情愿的,又不得不承认的点头,“是。”
“啪...”的一声巨响,在空间不大的书房内传开,惊得停留在窗前看热闹的几只麻雀振动翅膀,远远逃离。
小尤子吓得下意识捂了一下自己的半边脸,感觉那巴掌是落在自己脸上似的。
“谁允许你动她的。”连琋爆喝的声音传来,比之刚才与君悦吵架时更甚。
非素慌忙“咚”的一下直直跪在地上,额头冷汗直冒,半边脸颊火辣辣的疼,嘴角有丝鲜血浸出。
主子这一巴掌是真的狠,不留余力。
他垂首抱拳,试图解释道:“主子,是老...”
“你是我的人还是她的人?”连琋冲着他的头顶吼道,“我做事什么好时候轮到她指手画脚?”
非素心里委屈,牙龈隐隐的疼,却还是想抗争一把,又道:“主子,属下没有要杀王爷的意思。”
“哼,就凭你也杀得了她。”
不说君悦本身也是武功高强,就算不是启麟权懿等一流高手,却也绝非非素之流可以杀的。何况她身边还有那么多的死士保护。
非素无话反驳,不交手不知道,今日一战后他确实领教了那位爷的厉害,真的不是徒有其表而已。
他只好道:“多谢王爷守护之恩,没有将属下交出去。”
十四章 情分尽
连琋背手,视线望着前面某处,冷冷道:“少跟我耍心思。你今日所为,不就是想让我们心生芥蒂吗?她若认不出你,只怕你都要亲口告诉她你自己是谁。”
“即便如此,可王爷也没有主动提起属下。”
也就是说,王爷有可能不追究他今日的所为。
想来也是,他可是主子的心腹,王爷就算找他算账,也得看过主子的脸色,问过主子的意思。
他想得很美,然而主子的下一句话却生生断了他的念想。
“哼,你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连琋转身,背对着他道,“她君悦爱憎分明,是个理智的女人,爱屋及乌这种事她永远也不可能做得出来。她不会杀我,但你她杀定了。”
非素只觉得半边脸颊更加的火辣了,甚至整个面部神经都疼。额头上的冷汗冒得更猛,顺着鼻侧太阳穴淌下来,滴到刷了油漆的木质地板上。
“嗒...”
如果君悦绝不会放过他,整个蜂巢都会追杀他,那么他...
“你们做了个愚蠢的决定,你们根本就不了解,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连琋目光冰寒,沉声道,“逃吧,有多远逃多远。既然你选择为她做事,就得承担这后果。”
非素微微抬头,望向主子那坚挺的后背,嘴巴张开想说些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和非白从小就是嘉元帝选给他的死士,一辈子跟随着他忠诚于他,不离不弃。这是他第一次背着他行动,而导致的后果就是:他们的主仆情分,尽了。
毫不留情。
非素松开手撑住地面,弯下腰去,深深磕了个头。“主子保重。”
磕完,起身,头也不回的离开。
连琋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后又缓缓吐出。小尤子侧对着他,看不清他的神色。可他也不敢出言相劝,更不敢求情。
非素这一次,是真的做得太过分了。
那是主子的妻子啊!这误会可闹大了,搞得王爷现在以为是主子要杀他。毕竟非素可是他的人,没有主子的允许,非素怎敢做这种大逆不道之事。
“出去。”
小尤子听到主子低低的声音。声音虽低,但他却如蒙大赦。
虽然他急切的想要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黑云压城的地方,但也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先是朝着主子微微躬身,而后迈着正常的步子走出书房。然后一出了书房,立马跟兔子似的有多快跑多快,生怕主子反悔了。
下了一楼,觉得自己安全了之后,他这才松了口气的拍拍胸口吐气。
“我的个乖乖,吓死我了。”
抬头,却看见大厅的柱子边上,非白正抱剑斜倚着,视线望向楼外的玉兰纷扬。
“你怪主子吗?”小尤子走过去,与他平肩,问道。
非白没有说怪,也没说不怪,只道:“我真的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选择这么做?这无异于自取灭亡。”
“他说是老夫人的意思。”
“我们从小接受的训练,是只有一个主人,只听主人一人调遣,这是铁一样的原则。什么时候他有第二个主子了?”
小尤子才不关心这个,他关心的是:“哎,王爷如今正生着主子的气呢,这香皂只怕是一时半会做不成了。”
非白翻了个白眼,“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关心香皂的事。”
小尤子无比认真的道:“这是大事,做不出来我可倒霉了。”
非白斜了他一眼,无语的摇摇头。又抬头往头顶的天花板看了一眼,仿佛能透过那层厚厚的木板,看见主子的神情。
有时候这种无声的沉默,更令人坐立不安。
---
君悦魂不守舍的回到广元殿的时候,流光已经回来了。
他道:“人追到了宫里,往旁阙楼方向去了。属下拿不定主意,所以来问问主上怎么打算?”
君悦失魂落魄的越过他,拖着沉重的身子走到窗下的榻上,疲惫的坐下,并没有急于给出答案,而是沉默了好一会。
流光以为她是在沉思,便也没打扰。
然而他不知道,君悦此刻却是脑子空空,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没听到。
脑子一团乱麻的时候,反而是空白的。
直到廊下传来一串茶杯碎地的声音,君悦才回过神来,耳边响起梨子的责备声,以及另一个小宫女的求饶声。
她这才发现流光的存在,皱眉道:“有事吗?”
“哈?”流光一怔,合着刚才他说什么她完全没听到啊!只好复述一遍。
君悦身体转了个方向,仰躺下来,望着房顶,缓缓道:“不用管他人在哪,找到他,杀了。”
流光有些担忧道:“他是容大人的人,会不会...”
“会什么?”君悦冷笑道,“就算是他连琋杀我,我也会杀他,你真当我是那种把爱情当生命的痴情女了不成。”
流光有点不解,“非素是容大人的人,他的行动不就是容大人的意思吗?”
也就是说非素虽然是执行者,但容源才是主谋。她不杀主谋,去杀一个听命行事的人,怎么都觉得和她所说的“你真当我是那种把爱情当生命的痴情女了不成”自相矛盾。
君悦冷哼一声,道:“他们主仆之间,还有很多我们不知道的事呢!”
流光只是心中疑惑,却也没有再问。主子很明显,并不想告诉他答案。或者,主子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这一晚,连琋没有回来。
吃完饭的时候,糯米团见餐桌上少了个人,于是便问爹爹去哪了。
君悦如实道:“爹爹跟吵架,爹爹生气了,跑外面去了,一会就回来。咱们先吃饭。”
然而一直到糯米团睡下,他还是没回。
糯米团躺在床上,撑着眼睛看着床沿替他打扇的娘亲,奶声奶气的问:“爹爹还不回来吗?”
君悦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手里的团扇,呶呶嘴道:“看来你爹爹这次是真的生娘亲的气了”
“哈哈哈,娘亲你老是惹爹爹生气。可是爹爹以前也生娘亲的气,都没有离家出走。你们这一次是不是吵得太厉害了?”
君悦想了想,承认的点头。“是有点厉害。”
“娘亲能告诉我你们为什么吵架吗?”
“嗯,因为他想吃蛋羹,但是娘亲今天太累,没力气去做,他就生气了,于是我们就吵了起来。爹爹吵不过娘亲,就生气的走了。”
糯米团再哈哈的笑得开怀,蹬着身上的毯子。“娘亲和爹爹每次吵架,都是爹爹吃亏。不过爹爹也太不懂事了,娘亲那么累还要吃蛋羹。我也想吃蛋糕,但是娘亲太累,我不好老是让娘亲做。”
“糯米团真懂事。”
“那当然了。先生说娘亲很忙很忙的,每天的作业有那么高。”他伸出两条手臂,拉了一个很长很长的距离。
君悦会心一笑,那应该是她每天需要批的奏折量。
十五章 一个主人
由是被连琋的事弄得心烦意乱,此时听到糯米团这甜甜的声音,以及他这懂事的安慰,君悦觉得就算是再大的阴霾,也能烟消云散。
还是儿子亲,比他老子亲多了。
“娘亲你不用担心,明天爹爹肯定就不气了,然后就回来和娘亲和好了。就像在学堂,我也跟他们吵架,但是过了两天又是好朋友了。”
大人之间的事,要是也能像小孩子一样简单就好了。
君悦笑了笑,倾身替他掖好被子,笑道:“是,娘亲和爹爹,肯定很快就会和好,糯米团不用担心。”
她看着儿子天真无邪的一张笑脸,舌头在齿间绕了半圈,始终没法说出“如果爹爹和娘亲分开,你更愿意和谁过”这样又俗又伤人的一个问题。
糯米团,他还太小了,他根本都不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睡吧!不然明天先生又跟我告状,说你在课堂上睡着了。”
“先生还跟娘亲告状,太小气了。”糯米团拉着张脸道。
“哎,不可以哟!”君悦冲他摇摇头,“先生是老师,是长辈,你要尊重他。而且,不可以在别人背后说人家坏话,那是不礼貌的。”
“先生也是这么说的。”糯米团老老实实道歉,“对不起娘亲,我错了。”
君悦放下团扇,笑道:“知错能改就是好孩子。好了,好好睡吧!娘亲也困了,也得回去睡了。”
糯米团冲她挥挥手,“好吧!那娘亲晚安。”
“晚安小宝贝。”
君悦俯身下去,在他额头亲了一口,而后站了起来,一边放下帐帘一边道:“闭上眼睛。”
糯米团乖乖的闭上了眼睛。
小孩子没有烦恼,一坐下来一躺下去一闭上眼,还没数够十个数字准睡了过去。君悦刚替他吹灭了附近的灯盏,便听帐内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
她小声嘱咐伺候他的宫人道:“夜里要时常查看他是不是踢了毯子,给他盖上,别让他着凉了。”
宫人恭敬的应下。
君悦再看了眼那落下的帐帘一眼,而后轻手轻脚,走出了房间。
夜色正浓,上空中星光璀璨,弦月高挂。浓浓月光铺撒,好似一片银滩。不知是从哪传来的蛙声,令这缺了个主人的广元殿,不至于太冷清。
君悦没有睡意,让香雪找来了壶酒,躺在榻上,一个人独自喝着。
晚风凄凄,独自一人喝酒,怎么都感觉有种李清照式的凄凉。
---
第二日,连琋告假,没有去承运殿议事。
君悦鄙视,老娘受了那么大的委屈还没病呢,你倒是病起来了,装什么矫情。
会上还是讨论调兵的情况,以及粮草准备如何等等。
等到结束后,公孙展却没有立即离开,而是有事要私下问她。
兰若先本来也想留下来问的,可惜被公孙展抢先一步,他也只好遵循先来后到的原则,排队等着。
昨日她提剑闯旁阙楼的事他已经知道了。然而两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却是不知道的。他私心里觉得,两人提刀相见也好,闹掰了更好。
“你想问的可是昨天的事?”
思源殿中,单独两人,君悦率先开门见山道。
公孙展点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君悦替他倒了杯茶,也不隐瞒,将事情来龙去脉、无一不漏的全说了一遍。
公孙展听罢,虽有惊讶,却似乎并没有太大的意外。
“当年我也派人去域外打探过,并没有发现任何踪迹,中原各地更是没有任何消息,好像启囸的十万军队凭空消失了一样。那时候我便猜到了些,只是不敢肯定。
只是我总觉得,连琋是不会杀你的。不说你是他妻子,是他爱人,你也是孩子的母亲,是统领姜离的人。无论是哪一重身份都至关重要,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动你。”
君悦点头,“昨日冷静之后我也想了很久,也回想当时在旁阙楼与连琋的对话。他只承认杀了启囸以及那十万大军,还有两年前破庙里的杀手和城郊的那人。至于昨天非素杀我之事,他不否认也不承认。”
“以连琋的个性,他不承认也不否认,或许事情真不是他做的。”
“可非素是他的死士,我想不明白如果不是连琋的意思,他凭什么这么做?哦对了,非素从旁阙楼离开后,就消失了,到现在也没找到。”
公孙展喝了口茶,悠悠转着茶杯道:“我们皇室,从十岁起,父皇就会为我们挑选死士,跟着主子一起成长,以保护主子为唯一目标,也只听主子一人调遣。
如果昨天非素的行为并不是五弟的意思,那我还真想不到,非素这么做的理由。况且,我也无法理解,以非素的身份,他有那个胆量去杀你?
而且行动失败,他为什么还要回王宫见他的主子,就不怕他的私自行动暴露?
然而事实是,他也的确暴露了。非白非素你很熟悉,光是从背影也能认得出。所以连琋如果要杀你,派去的人绝不是非白非素。”
君悦细细咀嚼了下公孙展的话,慢慢消化之后,才皱眉道:“你的意思是,非素是故意让我认出他的?”
“这也只是我的猜测而已。”
公孙展道:“明知杀不了你还去,又是背着主子的,他的目的显而易见,就是故意让你觉得是五弟要杀你,让你和五弟闹掰。但是一个下属要离间主人和他的妻子,这不是很反常吗?”
“这一点我也想到了,我觉得他们主仆之间,一定还有我不知道的事。”
“可到底是什么事呀?”君悦很是困惑,“为什么要闹掰我们俩,是我哪里得罪了他吗?”
公孙展摇头,再喝了口茶。“死士一生只终于自己的主子,不掺杂个人恩怨。即便是你无意间得罪了他,他也不会抱私仇。”
君悦两手一摊,“没有私仇,也没有他主子的命令,难道是别的什么人要他杀我?总不能他今天心情不好想杀人,逮着谁就谁倒霉吧!”
公孙展抓住了她话里的字眼,狐狸眼睛一闪。“或许,真如你所说,是别人要他杀你。”
“哈?”君悦一愣,她不过随便说说而已。“你不是说死士只忠于一个主人吗?”
“说明,要他杀你的这个人,身份很不简单。要么他心甘情愿听命,要么是被威胁了。”
君悦疑惑,“可我想不出,除了连琋之外,连我都使不动他,还有什么人能使得动他?”
死士是躲在黑暗里的人,一般情况下都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存在,又有谁能威胁他?
公孙展沉沉的叹了口气,“我的建议是,你还是查查他吧!无论是什么事,什么人,不管你要不要插手,总之该知道个一清二楚。”
君悦沉默着喝了口茶,并没有回应。
事实上,她已经在查了。
希望,能在她离开之前,查个水落石出吧!不管好的坏的,不管是什么魑魅魍魉,统统在她面前露出原形。
她不要再像昨天那样,做个糊里糊涂的冤死鬼。
十六章 女娘男爹
公孙展刚走,兰若先就跑来了,问得还是同一件事。
不过这回君悦可没有像对公孙展那样对他这么认真,三两句话敷衍了事。就是两人吵架了,至于为什么吵,对不起,这是夫妻间的事,不便对外人道矣。
兰若先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信。“呵,夫妻间吵架,需要动刀动枪的吗?”
君悦挑眉道:“你没看见菜市的那个大婶,拿着把菜刀追着他丈夫追了整整三条街吗?”
“那是泼妇行径,你是泼妇吗?”
君悦脸不红心不跳的点头,“是啊!”
兰若先瞠圆了眼,张大了嘴巴无言以对。“那我无话可说了。”
“无话可说就滚。”
于是兰若先灰溜溜的滚了。
之后,房绮文和南宫素寰也都来了,君悦也是如对兰若先说的一样对她们说。反正就是小两口吵架,至于为什么吵,不便告知。
两三天过去了,连琋还是没有回广元殿,依旧住在旁阙楼,也没有去承运殿议事。
糯米团实在想爹爹了,于是中午就跑他那吃饭去了。
父子俩面对面围桌吃饭。
“爹爹,你和娘亲到底吵什么了,为什么还生着气不回去呀?”
连琋替他剥了只虾,而后放到他碗里,不答反问:“你娘亲这么跟你说的?”
糯米团吃得津津有味,“是啊!说你们这次吵得太厉害了,然后你就生气离家出走了。娘亲说她在后面哭着拉着你,求你别走,可你却执意要走,要抛...抛什么东西来着?”
连琋淡淡笑了笑,一旁伺候的小尤子翻了翻白眼。
拉个屁啊,都拿刀上门来差点砍人了。还抛家弃子,我呸。
“爹爹,娘亲是不是做错了事,太惹你生气了,你才不回去的?”
连琋低头继续剥虾,道:“不是娘亲做错了,是爹爹做错了。”
糯米团歪着脑袋想了好一会,“好像娘亲是说做错事的是你。爹爹,你回去跟娘亲道个歉吧,然后搬回去住,我想每天都能看到爹爹和娘亲。娘亲说知错就改就是好孩子,爹爹是个好孩子。”
连琋不由的笑出声来,在孩子的心里,原来他也不过是个小孩啊!
连琋将剥好的虾递给他,又拿公筷给他夹菜,问道:“如果...爹爹是说如果,你以后只能看到爹爹或者只能看到娘亲,你更愿意看到谁?”
糯米团不懂,“为什么只能看到一个,我想两个都看到。要是只能看爹爹,娘亲会很难过的,我也难过。如果只看到娘亲,爹爹难过,我也难过。”
他说着说着,好像真的很难过的样子,小脸也耷拉了下来。
连琋便也没有再说什么,怕吓着这孩子。“好,那就两个都看。”
得了保证,糯米团这才重新开心起来,吃得满嘴是油。连琋拿着帕子,耐心的替他擦拭。
“那爹爹,你什么时候回去跟娘亲道歉呀?”
“爹爹还没想好怎么跟你娘亲说,等爹爹想好了再回去好不好?”
“爹爹要我帮忙吗?”
连琋直摇头,“不用。”
他是个自尊心极强也好面子的人,两人之间闹了这么大的误会,他却要借助一个孩子去解释。这种事,他做不出来。
“大人之间的事,让我们大人自己解决。就像你们小孩之间的事,也自己解决一样。”他道。
糯米团咯咯的晃了晃上身,露出门前两颗小白牙。“这就是先生说的男子汉大丈夫吗?”
连琋眼睛一亮,“你还知道男子汉大丈夫啊!”
“那是。”糯米团立马腰杆挺直,小下巴高傲的扬起。“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能屈能伸,有大志,有作为,有气节。
爹爹,你回去跟娘亲道歉,求娘亲原谅。娘亲要是还生气,你就软磨硬泡,认打认骂,也是男子汉大丈夫。”
连琋哭笑不得。
小尤子是真控制不住,笑出声来。“小王爷,这话是你娘亲教你的吧!”
“是呀!”糯米团捣鼓着小脑袋,“娘亲不是经常说这句话吗?”
连琋脸有点菜色,不满的嘀咕,“看来以后得让你娘亲注意点,不要老是跟你传输这种下三流的思想。”
糯米团吃得开心,吧唧吧唧着嘴巴大快朵颐,完全忽视他父亲不太好看的脸色。
吃着吃着,他忽而又想起什么,抬头问向漂亮爹爹:“爹爹,先生说我叫娘亲做‘娘亲’是不对的,我应该叫‘父王’是吗?我也不应该叫你‘爹爹’,那我应该叫你什么?”
连琋吃饭的动作一顿,这个话题,终于又被提起来了。
从镜泽刚会说话起,广元殿的人就开始教他喊君悦做娘,喊他做爹。后来也有不少大臣上奏,认为这是君悦无视伦理纲常,胡乱将未来的姜离之主给带偏教坏。
还有人自告奋勇,说要是王爷你不懂教小孩,那就由他来帮教着,气得君悦直接将他贬到回回国去了。
此事也就告了一段落,想着或许孩子长大了也就自然能明白了。
却如今这先生又念叨起来了。
“他怎么说的?”连琋问。
糯米团回:“先生说只有母亲才能叫娘。父亲叫爹。”
连琋点头,“先生教得对。”
“为什么我不能叫你做娘,叫娘亲做爹呢?”
连琋直接傻眼。
他怎么就变成娘了呢?
小尤子坚持努力的憋着嘴,忍住抖动的肩膀,却还是没忍住的低低笑出声来。遭来主子一个狠瞪。
“你不能叫我做娘,因为娘是母亲,而母亲是个女人。我是男人。”连琋道。
糯米团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道:“可娘亲也是男人啊!”
“呃...”连琋苦恼,这...要怎么解释啊?
解释你娘就是个女的,万一你嘴巴不牢靠说出去了怎么办?
连琋只觉得有点头疼,好像比怎么回去跟君悦道歉还要疼。
“呃...你娘亲现在虽然是男人,但你可以继续叫她娘亲,也可以叫她父王...呃不对,母王...这怎么听着像亡母啊?嗳算了,你甭管人家说什么,总之你叫她娘亲就对了。但是我,你必须叫爹。懂了吗?”
糯米团听得脑袋晕乎乎的,老实的摇头。“爹爹,你这么一说,我更听不懂了。”
连琋无语的扶额,“你也快把爹爹搞得不懂了。”
小尤子偷着乐,一个爹妈归属的问题就难道了这位一口气坑杀了十万蜀军的永宁王,也真是世纪问题。
连琋无奈,最后他说了一句很多父母回答不上孩子的问题的时候,经常说的一句话:“等你长大了,自然会知道的。”
糯米团撇撇嘴,“大人都是这么忽悠小孩的。”
十七章 领路人
糯米团在亲爹那得不到答案,晚上睡觉前又问娘亲。
“爹爹说父亲是男人,所以叫爹。说母亲是女人,所以才能叫娘。那你也是男人,为什么也是娘亲呢?”
君悦还是和往常一样替他打着扇子,笑着问他:“那你爹爹是怎么说的?”
糯米团哼了声,小孩子气鼓鼓道:“爹爹自己都搞不明白,还跟我说什么等我长大了就自然知道,就是在忽悠我。”
君悦莞尔一笑,“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这句话,是父母与孩子的沟通当中最失败的一句话。
“娘亲不会也这么跟我说吧!”
“当然不会。”君悦道,“你爹爹说的没错,女人才能做母亲,母亲十月怀胎生下孩子,所以孩子称母亲做娘,而称父亲做爹。”
糯米团瞠着眼睛问:“那为什么你不是爹?”
“因为娘亲是女人啊!”
糯米团一愣,上下扫了君悦一眼,很是困惑:“可是你跟姑姑跟王妃阿姨长得不一样啊!”
“哪里不一样?”
“头发衣服都不一样,你长得就像个男人。”
君悦顿时满脸黑线,丫的你才长得像女人呢!
她撑着床面,看着他道:“那只是外表看起来像男人而已,因为娘亲不想像你姑姑和王妃阿姨一样穿得很繁琐,戴很重的头饰,所以才打扮得像个男人。
你想啊,娘亲每天都那么忙,哪有时间穿这么繁琐的衣服,梳那么复杂的发式,所以只能一切从简。而且呀,娘亲要经常出去打仗的,要是穿成那样还怎么打呀?”
糯米团哦了声,好像听懂了些。“所以,学堂里的公孙雪是女人,我是男人吗?”
“你们是小孩,用女人男人来形容是不恰当的,应该叫女孩男孩。”
君悦凑过去些,很小声很小声,像说悄悄话一样道:“不过,娘亲是女人的事是个小秘密哟,糯米团可不能说出去。不然那些臣子逼着娘亲穿厚厚的衣服戴重重的头饰,娘亲可不喜欢。”
小孩子最喜欢保证保守秘密了,糯米团也学着她,小声小声凑着她耳边道:“我保证,不会说出去的。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
“对,我们两人的小秘密。”君悦直起了上身,微笑着看儿子。
“那娘亲,男人和女人有什么不一样的?”糯米团又问。
君悦没有立即回答,反问:“那糯米团先说说,男孩和女孩有什么不一样的?”
糯米团嗯的想了一会,“女孩的声音比较细,男孩比较粗。”
君悦赞赏的点头,“还有呢?”
“女孩比男孩要漂亮。”
君悦摇头,“这个不一定,你爹爹就比你娘亲我漂亮。”
糯米团再说,“女孩比较安静,男孩比较爱玩。”
“一般是这样。不过糯米团要记住了,男孩女孩在一起玩的时候,你是不可以随便碰女孩的,那是很不礼貌的行为。”
“哪里不能碰?”
“哪里都不能碰。你要碰人家之前,先要问过人家愿不愿意。比如你要拉人家的手,你要先征得人家同意了,你才能牵。”
君悦声音细软,糯米团也听得津津有味。他觉得,在这里听娘亲讲道理,比在学堂里听先生摇头晃脑的背书有趣多了,也容易记住。
“娘亲,我想听你讲故事。”
君悦愣了一下,一时没赶上这小屁孩的思维跳跃。上一句还在讲男人女人,下一句就要听故事。
不过小孩子不都是如此吗?想到什么说什么,不如大人这般诸多顾虑。
哎,小孩子总希望自己能快快长大,然而长大了之后又想变回小孩,无忧无虑。
“好,想听什么?”
“我要听西游记。”
“好,那我们就继续说唐僧师徒四人西天取经的故事。上次我们说到了真假美猴王,这一次我们就说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好不好。”
里面是真假美猴王这一回在前、还是三打白骨精在前君悦是不知道的,不过没关系,回回之间故事相对独立,只要一路向西,最后取到经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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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悦走出糯米团房间的时候,吩咐照顾他的宫人将门窗关好。
夜风呼啸,吹得院子里的花草树木东倒西歪。
一场大雨,即将来临。
她站在廊下,任由猛风摧残,头发衣袍招摇乱舞。天边闪过一道道闪电,没有雷声,显得很是诡异。
站了好一会,正要准备转身进殿时,房氐冒着猛风大步流星走了过来。
“主上。”他见过礼后,微喘着气道,“查到了。”
君悦眼里闪过一抹锐光,走进殿内,沉声问:“都查到了什么?”
房氐跟在他后面,面色沉重道:“属下觉得,您还是亲自去一趟吧!”
君悦脚步一顿,转头看他,眉头深深皱起。“什么意思?”
“有个人,您必须亲自见见。”
他说得很凝重,重得也将君悦的心往下压了几分。她转身,看向黑夜中的狂风,一种不好的感觉油然而生。
她喃喃一句:“难道,真被你猜对了吗?”
她缓缓侧头,看向旁阙楼的方向,黑夜中什么也看不到。天边亮起的无声闪电,照亮了天空中那层层的黑云,都快压到地面了。
“那就走吧!”她又重新走出殿门。
“现在?”房氐一惊,“这会都天黑了,而且大雨马上就要来。那地方是在城外,有点远,不如明天再去?”
君悦边走边道:“后日就要出征了,该办的事还是尽早办了吧!谁知道明天又有什么意外。”
房氐也只好不再说什么,跟上了她的脚步。
她的身份决定了她做事不能拖沓,必须速战速决。因为事情永远做不完,永远有更重要的事情在前方等着她。
出宫,出城,黑夜里,风狂雨骤。
当第一滴雨滴落到地面时,君悦出城的消息,也传到了旁阙楼里。
“主子这么晚了是要去哪?”
一楼里,小尤子正拨弄着蜡烛里的烛芯,见主子从楼梯上下来,身披黑色披风,手中执伞。“是要回广元殿吗?”
“出宫。”连琋边走边道。
“出...”小尤子惊得看向楼外,大雨已经哗啦啦的下了起来,狂风吹得楼内的灯火剧烈摇摆。天边的黑夜中,无声的闪电一道接一道,好似要把天幕劈开似的。
“这么大的雨,您怎么还要出宫?”他拦在主子面前,不让他出门。“太危险了。”
非白听到动静,也走了出来。“主子,发生什么事了?”
连琋抖开手中的伞,道:“君悦出城了。”
“王爷这个时候出城做什么?”
“你觉得还能是什么?非素这个蠢货,我让他逃得远远的,他偏不逃,被人当了领路的人都不知道。”
非白和小尤子同时一惊,对视了一眼,再看向主子,他已经提着风灯走进了雨中。
非白也不管下不下雨湿不湿什么了,赶紧的拿了自己的剑也冲进了雨中,追随着主子,一同往王宫大门而去。
年有为今夜值守,虽然是大雨夜,但他不敢有一丝懈怠。因为前两天,据说王爷在城郊又被刺杀了。
刚才王爷又趁夜出宫了,也不知道是去干什么。他本来想跟上去的,但王爷要他留下,他也只得遵令。
却不想,王爷走了还不到半个时辰,容大人也要出宫。
他职责所在,问道:“容大人深夜出宫,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追君悦。”连琋言简意赅道。
“那...”
他本来还想再问的,却不知人家已经不耐烦的越过他,大步流星走出宫门,很是着急。
倒是非白还是有礼貌的解释道:“王爷前两天刚遭到刺杀,这会又独自出宫,我家大人出于担心才跟过去。
他们两个吵架归吵架,担忧的心还是不变的。还请年统领找人速去找两匹快马来,越快越好。”
对方的解释很清晰,年有为也不好再说什么,招来两个仪卫牵马去了。
王爷早已下令,容大人以后无论是在宫里还是宫外,行动自如。这条命令只要王爷不亲自收回,就一直有效。
十八章 你还没死
风雨交加,马蹄岌岌。
出城,往东再行五里,经过一个小镇,再行不到二里,便到了一个小村子。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村子,住着十几户人家。因为这村子里的人家大多姓葛,所以便简而又简的就叫葛家村。
在过去,村子一直是以种地为生,祖祖辈辈靠天吃饭。然而就在几年以前,村子里来了三个姓伏的兄弟。有点小钱,一出手就买了十几亩地,很快的就盖起了村子里最好的房子,挖了井水。
房子建好后,他们就把老母亲接了过来。三个儿子十分孝顺,无不听话,对这位母亲是言听计从,毕恭毕敬。
村子里人好奇,便问:“看你们也像是有钱的人家,怎么不直接到镇上或者城里去住,偏要到这穷乡僻壤来建新房?”
老母亲就解释说:“前些年老伴走了,城里虽然有房子,几个孩子媳妇也孝顺,可到底我一个老人,跟他们住也不自在。再说,我原也是庄稼人出身,镇上城里啊都太闹,我一个老婆子还是喜欢清静。”
村里人是又嫉妒又羡慕。
他们奋斗了祖祖辈辈,也不能在城里有个一席之地。她倒好,有清福也不懂得享受。
看她虽上了些年纪,却保养得极好,珠圆玉润福贵之相,一双手又白又静。跟五十几岁的同龄人相比,她看起来就是个四十出头的贵妇人。
“那你为什么选我们村呢?”村人又好奇。
老母亲便道:“我找风水大师看过,说你们这村子是块风水宝地,不仅能聚宝招财,达官富贵,还能保人平安长寿,是有真神庇护的。”
村人听后一阵嘘嘘,他们祖祖辈辈都不知道住了几十代了,也没看出哪好了,更别说宝啊官啊什么的。最大的官也就是里正,还是村民举荐的。
村民不信,只当是这老母亲有钱没处花找了个假道士被骗了。
然而不过第二年,这个村子就真的出现了转机。
首先是这新搬来的一家子开起了一个炭窑,专门烧炭的。炭这东西,一到了冬天销量就特别大,镇里城里的富贵人家都要用。村人们受雇佣烧炭,工资月结,渐渐的富裕了起来。
村人们对这一家子顿生好感,讨好巴结。
后来,这家人也真是神通广大,竟然能让村子里的青壮年都能在衙门里谋到了差事。虽然是些衙役收敛尸体的活,但到底也跟官挨了边。
这有了钱,不就是可以让孩子读书;挨了官的边,那不就是人脉了嘛!达官富贵,还不是指日可待。
村人们对这一家子更加的敬畏。要不是来了这么个贵人,他们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发现自己住的地方是块风水宝地呢!
这一家子就是葛家村的福星,也都能干,如果不是老母亲坚持不管事,三个儿子又都经常住在城里,那里正的位置早就是他们家的了。
但他们家也很神秘,老母亲深居简出,家里也从不让外人进去,说是不习惯陌生人进入。主事的是三个儿子派来的几个丫鬟,三个儿子久不久就回来视察一下炭窑,查一下账簿,看一下母亲。至于她的三个媳妇,那是见也没见过。
只听说三个儿子在城里都各有生意,但具体是做什么的,却又不知道。不过他们也不在乎,眼前的利益,暂且还能满足他们的欲望。
他们很聪明的,不将这家人和村里的事往外说,不然每个村子都来向老母亲讨教,也开起了炭窑,那他们的钱不就被分走了嘛!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算计,无论大小。
村子里有条河流经过,河上有座木桥。木桥边上立着一根杆子,杆子顶端挂着两盏连串的风灯。
风灯被绳子绑着固定在杆子上,所以就算风再大,它也不会摇晃半点。风灯上头有扎着结实的伞状稻草遮着,避免风灯被雨淋湿。
所以虽然雨很大,但烛火却还能安静的烧着,映着雨滴分外晶莹,照出下面模模糊糊的木桥。
过了木桥,才算是真正的葛家村
今夜风大雨大,村人们吃过饭后,便早早的数了钱睡觉。
君悦披着蓑衣,骑着马立于桥头,遥望着前方的黑夜中,唯一廊前有灯光的一家。
“主上,就是那一家。”房氐指着前方道。
君悦没有应答,不用他说,她也知道。
普通的人家,是烧不起蜡烛的,一般烧的是煤油灯。即便是煤油灯,也十分节约,晚上睡觉后就灭了。而还能在夜里点蜡烛的、只为了放在廊下美观的,只能是有钱人。
“走。”她策马缓缓踏上了那座木桥,一直到那户亮着风灯的人家家门前。
流光上前,扣了门扉。
“主上。”房氐眸光寒冷,紧盯着那扇门扉,一臂拦在了她前面。“有杀气。”
黑暗,雨夜,最适合杀人。
君悦一动不动,深邃的双眸紧紧盯着那扇门扉。不一会,门扉开了,从里面探出一个双十年纪的丫鬟来。
丫鬟双手握紧了手里的雨伞,免得被风刮了。她似乎很冷,瑟缩着身子,问:“你们找谁?”
流光沉声道:“告诉你家主人,我家主子来了。”
丫鬟掂了掂脚尖,伸长脖子看向流光的身后。风灯照射下,她看见了那人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蓑衣之内隐隐透出白色的华裳。雨幕中不时闪过一道闪电,映出了那白衣人的一双幽黑双眸,深邃冷厉。
“你家主人是?”小丫鬟问,松开握伞的一只手,滑到了腰后,好似是在挠痒痒。
“姜离王。”
一刻钟之后,关上的门扉再次打开,开门的还是原来的丫鬟,领着他们进了大堂。
君悦在进入院子的时候,左右看了一眼。虽是黑夜,可她却仿佛能透视一般,看到了角角落里一双双狼一般发狠的眼睛。
“王爷先请坐,我家老夫人很快就来。”丫鬟收起了伞搁在门角,走进来到堂前替他们倒了茶。
房氐替主子脱去了蓑衣,君悦则环视着这座大厅。
这院子的格局,就是普通的农家院落,青石砖瓦,房梁架构,不大却干净。装饰很古朴,并没有太多的装饰物。但不难看出,随意一件都是价值连城。就拿脚下铺着的木质地板来说,那是整块的有两人宽的梨木。
“王爷请喝茶,祛寒暖身。”丫鬟奉茶到她眼前。
君悦看着她手中深褐色的茶水,茶香清淡,沁人心脾,嘴角不易察觉的勾起一抹冷笑。
她没接,道:“我不渴,你喝吧!”
丫鬟愣了一下,又恢复自然,当真如她所说的仰头一口喝了杯里的茶,笑看她一眼。而后转身回到桌边,取了新的杯子又倒一杯,再端到君悦面前奉上。
“这是本月新出的月针茶,王爷请用。”
君悦挑挑眉,“多谢。”接过那杯茶,却是没喝,直接交给了房氐。房氐也没喝,放在了手边的桌上。
丫鬟略有尴尬。
“那杯茶没毒。”身后传来一个听着苍老却十分有劲、甚至带了点嘲讽的女人的声音。
这声音一出,君悦垂在身侧的两手仿佛是触碰到了蛇的表皮一般,令她浑身颤抖的起了层鸡皮疙瘩。
她下意识的缩了一下手指,心尖就像一条拉紧的松紧带后突然放开一样,连间不断的震动。
她缓缓转过身来,看向大厅门口站着的老母亲,声音如这雨夜一样的寒冷。
“你还没死。”
十九章 光脚太后
门口背对着雨幕的老人,不,也不能说是老人,从外表上看只能是个中年女人,雍容华贵,珠圆玉润。即便没有了那身象征着身份权位的凤袍,也依然盖不住她的风华绝代。
曾经的齐国皇后,岑筱若。
连琋的母亲。
她的...婆婆。
上天在容貌上真的很眷顾这对母子,无论经历过怎样的沧桑,你都不会在他们的脸上,见到一丝痕迹。
然而君悦对这个数年未见,以为她曾像他儿子一样死了的女人,说出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你还没死。”
“放肆。”刚才替他们开门的丫鬟此时已经不再像开始的那样毕恭毕敬,立即抽出腰后的短匕,起势就要削了君悦。“竟敢对太后无礼。”
“太后?”君悦直视着门口的女人,冷笑道,“嘉元帝在世时就已经废了她的后位,她算哪门子的太后?”
“你竟然侮辱太后,找死。”丫鬟终于怒了,短匕迅速的朝君悦刺来。
君悦动也不动,眼睛都不眨一下,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身边房氐人影一闪,剑未出鞘,剑鞘轻轻挑了一下她的手腕,挑落了她手中的短匕,而后一脚将她给踢到了墙角。
“叮”的一声,她人刚摔到墙角,那挑飞出去的短匕也刚好落在她鼻尖,斜插进地面,匕身映出她惊恐的一张脸。
“对主上不敬者,”房氐沉声道,“死。”
房氐话音一落,大厅的四周,门口处房梁上立时涌来十几个穿着不一的男男女女,手持武器,目露凶光,蓄势待发。
房氐和流光流星也各自抽出了自己的武器,与之对峙,一场大战一触即发。
门口的女人终于走了进来,看着她道:“你还是跟以前一样,那么的嚣张。”
君悦回击,“你也还是和以前一样,令我讨厌。”她多加重了两个字,“太后。”
君悦两手背后,气定神闲的看着她道:“我今天来,只是想弄明白一件事而已,不是来打架的。你的儿子孙子都在宫里,我若回不去,你这辈子最后的一点希望也就灭了。”
岑筱若定定的看了她好一会,一点都没看出她是在唬她的意思,抬了抬手,示意厅内的打手退去。连同那个被房氐一脚踹到墙角的丫鬟也退了出去。
君悦朝房氐他们道:“你们也到门口守着吧!”
几人没说什么,只微微颔首后,退到外面。
岑筱若走了进来,自然而然的坐到堂上,看向斜对面方桌上那杯未动的茶,冷冷道:“那茶,没毒。”
“我知道。”君悦转身,站在距离她几步之外。“我不喝,是因为我不喜欢这茶。”
岑筱若挑眉,“也是,像你这种卑贱的草鞋匠人出身,就算穿了蟒袍也不像太子。对这种尊贵之人才能享用的东西自然不懂,可惜了这茶,一两可值一金呢!”
君悦控制不住的低低笑出声来。
岑筱若面寒,“你笑什么?”
君悦边笑边道:“那尊贵的太后娘娘,您在这个地方饮用这一两一金、只有尊贵人才能喝的茶,滋味如何?苦?酸?涩?爽?”
“放肆。”岑筱若怒得一把摔了桌上的茶壶杯茶,“哐当”一声四分五裂散乱一地,有几滴茶叶溅到了她的衣袍上,白色的锦服立即就晕染了淡淡的茶渍。
君悦也不理睬,还是笑道:“这么快就忍不住了?我还以为经历过国破家亡,你能沉稳些,却没想到还是一如既往的暴脾气,自尊自大。”
“你给哀家闭嘴。”岑筱若霍的站起来,冲过去就给了她一巴掌,怒不可制,“你给我闭嘴,贱人。”
这一巴掌很响亮,然而这在狂风暴雨的雨夜中,这响亮声很容易就被淹没了。
君悦被打得头偏向一边,脑瓜子里嗡嗡响了好一会,眼冒金星。
尼玛的这老女人,力气怎么还这么大。
她鼓起腮帮子,活动活动被打的脸颊,正回头来,正视着她愤怒的眼神道:“我之所以挨你这一巴掌,是因为从亲情层面上来说,你是我婆婆。
我今日所有话都是对你不敬,所以我受这一巴掌。这一巴掌之后,你是你,我是我,我们没有任何关系。”
岑筱若粗鲁的朝地上啐了一口,“婆婆,你也配?”
“那就好了。我来找人。”
“找谁?”
“刺杀我的人,非素。”
“哼,他就在这,有本事,你抓去。”
君悦嘴角冷笑,走上前两步。
她本就长得高挑,又有武功,整个人很是英气霸道。跟岑筱若这么一站,愣是比她高出小半个头,气势十足。而岑筱若浸淫后宫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也完全不落下风。
风雨似乎比刚才更猛了,落在青瓦上的声音就像冰炮一样,“叮叮叮……”
“如果你不是连琋的母亲,我真的很想揍你一顿。”君悦咬牙道。
岑筱若倒是笑了,“揍我,你凭什么?”
“凭你们岑家毁了齐国,凭你害了连城。”
岑筱若脸上的笑立即敛去,阴与晴的变换绝对是无缝连接,本色出演。
她又开始怒吼道:“你一个鞋匠出身有什么评判哀家?”
君悦也吼:“你他妈看不起鞋匠,看不起鞋匠有本事你他妈别穿鞋啊!光脚啊!做你的光脚太后啊!”
这牌出的,真是不按常理。岑筱若一愣,硬是脑筋转不过弯的、不知该怎么接下去。
守在门口的房氐流星流光三人目光一聚,又各自转过头去抽动着嘴角,要笑不笑。
论吵架,他们真的真的自服主上。
又大声,又粗鄙,又有道理。
就算是歪理,从她嘴里说出来,还偏偏就像是世界真理似的。
忽而三人眸光齐齐一凛,看向院子里被推开的门扉,淡蓝色华服的男人疾步走了进来,整个人被雨淋得很是狼狈。
“君悦,你混账。”岑筱若吼声更大。中年女人更年期内分泌失调,雌激素严重下降,吼声倒是功力见长。
君悦也不甘落后,她前两天才刚吵过一场,意犹未尽。
“我混帐?我做什么了我混帐,是我毁了齐国,毁了连城,还是勾搭上你儿子了我就混账?那比起我,你岂不是混账百倍。”
“你放肆。”岑筱若怒得抬手,又想甩一巴掌过去。不过这一次,她没能打到君悦。
君悦牢牢的抓住了她的手臂,冷声道:“我说过,刚才的那一巴掌过后,你们再无关系,你休想再动我。”
她猛地甩下她的手臂,岑筱若被她的力道甩得踉跄后退两步。
君悦步步紧逼,“是,在你面前,我够放肆。可你敢说我说的不对吗?”
二十章 祸害千年
岑筱若迅速的站稳,昂首挺胸,恢复神态继续道:
“你搞清楚,毁了齐国的是他连城,是他连城成了千古罪人,他死有余辜。他最好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他赔上了恒阳三十万条性命。”
君悦厉声道:“那如果不是你们岑家处处下狠手,齐国又何至于亡国。
是你与你的父亲在军中散播谣言,说连城的皇位名不正言不顺;是你们假借了他的手谕,调离了守军,导致蜀吴两军长驱直入;是你们动了军中的粮草,导致延误战机。
你想干什么,我明白得很。你无非是想连城的军队节节失利,引蜀吴两国大军进入齐国腹中。
你想让连城吃败仗,想让他失去民心,失去军心。然后你们岑家再披甲上阵号令千军,驱赶外敌,挣得军功重获荣耀。
你们想重新获得民心获得军心,重新洗白你们岑家,逼连城退位扶持你儿子,你想坐上那个太后的位置。我说的对不对?”
最后一句,她几乎是极尽全力的嘶喊。
“那又怎样?”岑筱若也嘶喊道,“我岑家世代辅助他连家,功劳赫赫,尊荣显贵。我更是尊贵的齐国太后,一生兢兢业业相夫教子,我有什么错,他连赫肇凭什么废我?凭什么覆灭我岑氏一族?”
“你们逼宫篡位,难道还不足以废你吗?”
“如果他肯立自己的嫡子为太子,我何至于如此?你也是个女人,你也有儿子,如果换作是你,你肯定也会这么做。那是皇位,是太后,你抵挡不了那个诱惑。”
“所以你为了一个皇位,为了一个太后的位置,坑了齐国的军队,坑了自己的皇帝坑了自己的儿子坑了自己的国?”
岑筱若喉咙一梗,慢了半拍的嘶喊:“那是连城的错,是他连城没本事,跟我没有半点关系。”
君悦无语的摇摇头,“你简直是无赖。”
“哀家说的是事实。”
“事实就是你们岑家没想到蜀吴联军这么厉害,一下子就打到了顶楼山,你们岑家计算着打不过,所以逃之夭夭,把烂摊子留给了连城。你们想凭借军功重获恢复的美梦落空了,于是就想拉着整个恒阳跟你们陪葬。”
岑筱若眼中快速的闪过一抹惊慌,“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君悦皮笑肉不笑道,“蜀吴攻齐,恒阳就爆发了瘟疫。也许这一场瘟疫的确是意外,可在我把药千里迢迢送到连城手上的时候,瘟疫本来已经被控制住了,可是后来又为什么再次复发了?你别告诉我这不是你的手笔。”
“你胡说。”岑筱若一口否认,“你没有证据。”
“都他妈多少年过去了,有证据也早就烂地底下我上哪找证据去?”
“那你就是诬陷,你诬陷哀家。”
君悦对她的指控置之不理,吼道:“那不是你你眼睛慌什么?”
岑筱若这才发现自己上当,却还是一口否认道:“我告诉你,你没有证据,就别把这屎盆子扣到哀家头上。”
君悦啧啧摇头,对这种丧心病狂的女人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你可真是够狠啊!得不到皇位,得不到江山,就拉着所有人给你陪葬。可到最后为什么所有人都死了,唯独你却还活着?”
“那说明哀家还不到死的时候,哀家还要看着我儿一统天下,哀家要坐上太后的宝座。”
“我去你妈的还不到死的时候。”君悦粗口爆道,“你当年害死了连城的母亲,他尚且饶你一命。可你又是怎么对他的?是你放火烧了太清宫,是你炸了逃生的密道,是你断了连城最后的生路。”
天空中无声划过一道闪电,照亮了屋檐下留下的串串水帘,照亮了门口处那抹淡蓝色的华服。
君悦吼着吼着,吼到最后,她没力气了。积压在心底多年的怒气,终于找到了个最合适的发泄口,她控制不住的一股脑全喷了过去。
可是喷完之后,她没觉得有多舒服,反而心里空了。就像一个常年跟儿子生活的母亲一样,有一天儿子要离家独立了,她该欣慰高兴,却不习惯,身边空落落的。
心空了之后,悲伤便滋生了出来。
君悦只觉得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感到悲凉,为连琋有这样一个母亲而悲凉,为齐国曾有这样一个皇后而悲凉,为连城不杀她而悲凉。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前一句或者不够准确,但后一句是绝对的至理名言。
“小五。”岑筱若突然喊道。
这个世界上,会被岑筱若唤作小五的人,只有一个。
君悦回头看去,几日不见的丈夫正一脸狼狈的看着她们。那张永远平静的一张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
君悦自嘲一笑,“这下好了,被你看到我对你母亲大吼大叫,又骂又喊,不尊不敬,看来这婚是离定了。”
“既然是离定了,那我就多说两句吧!不说我心里不舒服。”她正回头,对岑筱若缓缓道,“你此一生,红颜祸水祸国殃民,自私自利丧心病狂,脚下白骨累累手上鲜血满满。
常言道,人在做天在看。你不信老天不怕老天它也依然在那看着,判官笔一挥,记录你此生一切罪孽,来世是人是畜,便由不得你自己。
不过我警告你,我不是连城,我没那么好的脾气和修养。如果你再把主意打到我和我儿子身上,我跟你保证,我会让你后悔你还活着。”
“你威胁哀家。”岑筱若咬牙切齿道。
今天恐怕是她这一生,过得最耻辱的一天了。
君悦转身,面向大门,也就是面向连琋,用所有人都听得到的声音道:“你想要的,若是正规手段,赢了你拿去,我潇洒放手。但你若跟我玩阴的,我告诉你,我发起疯来,连我自己都怕。”
“你什么意思?想杀我们啊,就凭你?”身后传来声音。
君悦理都不理,直接跨步走向门口。
岑筱若气急,“你给哀家站住,哀家问你话,你不准走。”
君悦经过连琋身边时,停留了片刻,微微踮起脚尖倾身过去,在他耳边说了两句,而后毅然走了出去。
“拦住她。”岑筱若下令。
廊下那消失了的十几个打手,又重新冒了出来,呈扇形分布,目露凶光,手持武器。
房氐三人也再次抽出武器。
“让路。”背后淡淡的男人的声音传来。
“小五。”岑筱若不满,“你干什么?”
声音还是淡淡的,“我说让路。”却不容置疑。
大厅有一会的沉默,没有刀剑声,没有臭骂声没有嘶吼声,只有哗啦啦的雨声。而后,十几个打手散开了去,让出一条通往院门的路来。
君悦不再犹豫的,带着手下融入了雨中。
夜已至深,风雨未平。
二十一章 发起疯来
“小五。”
岑筱若看着儿子这湿答答的一身,责备道:“你怎么在这大雨夜的跑回来了,冷不冷啊,这要是冻出病来怎么办?”
她走过来,伸手向儿子的衣领,急道:“快,快把湿衣服脱了。皎月。”
被叫皎月的丫鬟进来,正是刚才替君悦几人开门,又被房氐踹了一脚的丫鬟。
“快拿干净的衣服来。”岑筱若朝她道。
“是。”皎月应下,转身就要出去。
连琋却道:“不必了,我马上就走,你们也马上处理掉这个地方离开。”
“什么?”岑筱若的全部心思都在儿子湿答答的一身上,冷不防的听到这么一句,有些不解。“离开,去哪?”
“君悦是姜离王,一举一动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明天又会有多少人循着她的行迹找到这里,你觉得你还能留在这里吗?”
岑筱若这才想到这一层,不禁瞪眼臭骂。“这个贱人,真是会给我找麻烦。”
连琋深吸了口气,强压下频频暴动的神经,淡淡道:“母亲,我不想问你以前都做过些什么,也不想深究你跟我说的话里几分真几分假。总之我希望你明白一点,以后对君悦尊重些,她是我妻子。”
“哼,不过一件衣裳而已,有用的时候就穿,没用了自然就扔。一个鞋匠出身的女人,又粗糙又粗鄙,满嘴脏话毫无修养,也配我儿子。”
连琋不想再听她这种近乎癫狂的自我感觉,转过身道:“以后我的事你少管。还有,你最好听她的话,别再去动她,否则她发起疯来,真的没人能拦得了。”
“怎么的,你还真相信她胡说的那些话了?”
岑筱若看着儿子的背脊,因为不用注视着儿子的眼睛,所以她说得底气十足。“我告诉你,这个女人她真是阴险至极,她这是在离间我们母子。看我以后怎么收拾她。”
连琋仰月唇扯了一下,“这一次母亲私去惹她,代价就是非素得死,你得暴露,这个地方不能再留,还不受教训吗?所以,你最好是不要再去惹她。”
“切,一个女人,她还能上天了不成。只要我将她女子的身份说出去,她就得完蛋。”
“那我可以保证,你下一刻,会全身赤裸的出现在大街上。”连琋毫不避讳的说出这么一句。
“你...”岑筱若一张风华绝代的脸瞬间胀得发热,暴跳如雷,“你个混账,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连琋淡淡道:“母亲最好是相信,这种事她君悦做得出来。她是姓君,但她从来就不是君子。”
语毕,提步走进雨中。
“你还要回去?”岑筱若追到廊下,却并没有等来儿子的回应。
出了院门时,连非白都不好意思道:“主子,你刚才实在不该跟老夫人说那句话。”
连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翻身上马,道:“如果是她,只怕会说出更脏的话来,而且她也会百分之百的做到。驾...”
两队人马,一前一后的经过那座木桥。
木桥边上,那根长杆之顶的两盏风灯依旧风吹不动,雨打不着,像夏日里的北极星一样,顽强的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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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悦一路狂奔,使劲的抽着身下的马匹,只想着快,再快。就像油门已经踩到顶了,却还想着再快再快一样,发泄式的飚...马。
一直飚进了城门,在看到熟悉的灯火之后,君悦这才放慢了速度。
赋城不像葛家村,到处都是灯火,红的黄的,远的进的,清晰的模糊的。她看着这些灯火,想找出哪一盏才是她家的,却终究茫茫一片,找不到的。
她没有家了,她的小家散了。
他妈的岑筱若,你祸害了你全家,又来祸害我家,你怎么不去死啊!
她慢慢的往前走着,脚步踏上深深的积水,漾开粗大的波纹。水渗进鞋子里,却出不来了,挤在鞋内。好像鞋子外面踏的是深水,鞋子里面踩的依然是深水。
她越走越慢,英挺的背脊越走越佝,最后直接不走了,人蹲了下来,颤抖着肩膀,呜咽的哭出声来。
紧随的三人对视一眼,个个眼神中露出的都是茫然无措的神情。这还是主上第一次在他们面前哭,他们可没经验,不懂安慰啊!
君悦越哭声音越大,雨声都盖不住了。眼泪和着雨水顺着脸颊滑下,鼻子一抽一抽的,哭得那叫一个伤心。
三个男人大眼瞪小眼,你挤我我挤你,最后谁也没上前,就这么任由她哭着。
大半夜的,一个女人蹲在街上伤心的大哭,身后站着三个男人,这画面真是让人浮想联翩。
大约一刻钟之后,哭声停了,女人粗鲁的抹了一把自己的脸,人站了起来,面无表情,跟个没事人一样。
“主上,”房氐小心翼翼的提议道,“要不要去喝一杯?”
君悦牵过自己的马,没好气道:“喝什么喝,不就离个婚吗?我为自己的婚姻哭一把以示祭奠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喝酒伤身体这种事是自虐,我又没病我自什么虐。”
三个男人很一致的朝天翻了三个白眼。
承认一下你很伤心,这很难吗?
嘴硬。
活受罪。
几人正准备走时,身后传来了马蹄声,几人看去,连琋他们也赶上了。对方看见他们,也放缓了速度,却是没有跟上来,中间隔着一段距离。
君悦站在马下,望着他。
连琋坐于马上,也望着她。
四目相对,因为黑夜的干扰,因为雨幕的阻隔,他们彼此都看不清彼此的神情,只是无声的望着。
好一会,君悦收回视线,翻身上马,夹紧马腹直往王宫奔去。连琋也紧随其后,却始终隔着一段距离。
年有为直到看着王爷安然无恙的回来,才终于松了口气。他还想着要是在等半个时辰人不回来,他就要带人去找了。
不过他也纳闷,王爷和容大人怎么隔着一段距离啊!
而且两人在宫门前下马,也是一前一后的进去,没有结伴说话的意思。
“大概是还没和好吧!”他耸耸肩,如是猜测。
他哪知道,俩人不仅没和好,而且因为君悦今晚发现的秘密,使得两个人的距离越远了。
君悦回了广元殿,连琋则回了旁阙楼。
一夜奔波,一夜淋雨,两人都需要好好泡个澡,再喝碗姜汤,去除寒气。
连琋倒是无所谓,君悦后日是要出征的,身体可出不得半点状况。
二十二章 是她
第二天,君悦散会之后,就一直跟糯米团呆在一起,没再分开。
母子俩打了一会球,然后又荡秋千,钓鱼,快快乐乐的一直到下午。
后花园里,君悦抱着他坐在一颗老树的树杈间,晃悠着两条腿,看着前面的鸟窝里,几只麻雀正在吃谷子。
这鸟窝是几年前她做的,都已经发旧了,但还算实用,鸟儿们也不舍得挪。他们不惧怕生人,就好像他们已经成了它们的一份子。
“娘亲,你是不是要离开了?”糯米团趴在娘亲的胸前,微微仰头,瞠着提溜的大眼睛看着她。
君悦摸了摸他的后脑勺,“你怎么知道?”
“他们说娘亲要出征,我问先生,他说出征就是去打仗,要去很远的地方打坏人,保护家人,很久都不能回来。”
君悦喉头一酸,却强自欢笑道:“是,娘亲要暂时离开一段时间,等打完坏人之后,娘亲就会回来。”
“那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糯米团,这个娘亲不能跟你保证,因为娘亲自己也不确定,娘亲也不能骗你。但是无论娘亲在多远的地方,都会想念糯米团,爱糯米团的。”
糯米团趴着他的胸口,情绪一下子低落下来。“上次爹爹问我,说我以后只能看到爹爹,或者只能看到娘亲,我就非常的不高兴。为什么爹爹和娘亲,两个人只能见一个?”
君悦一怔,“他,这么跟你说的?”
“嗯。”糯米团点头。
看来,他也是想离婚了。
君悦看向树缝间斜插进来的光线,在地上投下一点点的光点,像碎金子一样。
他们一家子,一开始就算计着她的王位,至少他那个娘就是。刺杀事件一起,他们之间就再不可能了。
何况昨夜里,她简直把他母亲骂得跟狗一样。古代的男人,哪个容忍得了自己的媳妇这样辱骂婆婆的。
那就放手吧!美好的结合,和平的结束,谁也不怨谁,谁也不欠谁。
只是糯米团...
这天下纷乱,战场硝烟,毁掉的又何至是那些普通的百姓家,她的家不也一样吗?
谁都是这战乱的牺牲品,由是身份再尊贵也无可避免,她也不例外。
“我走了,还会回来的。”君悦安慰他道,“到时候我们...一家又可以团聚了。”
糯米团重新抬起充满希望的大眼睛,“有爹爹和娘亲吗?”
“都有。”
“那爹爹怎么还不回来呀?”
“你很想他回来?”
糯米团点头,“想。”
君悦笑了笑,“那娘亲让人去把他叫回来,今晚我们一起吃饭好不好?”
“太好了。”糯米团这才重新展颜,暂时忘记了明日的分别。
连琋到的时候,梨子正带着糯米团去洗手,饭菜已经上桌,就等主人入座。
趁着儿子还没回来,君悦赶紧交代他道:“我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希望今晚你能好好的配合演场戏,就当是给糯米团留下一个美好的记忆。”
连琋没有异议。
于是一家三口,又像以前那样,吃吃喝喝,说说笑笑。
一直到孩子睡下,两人维持了一晚上的笑容这才终于得以收了起来。
出了糯米团的房门,两人一同走过长廊,到了君悦正殿门前停下,同望着天空中悬挂的明月。
今夜无雨,夜色皎洁。
“还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能一并都告诉我了吗?免得我以后查出来,只会对你印象更不好?”君悦缓缓道。
连琋摇头,淡淡道:“这是我最后一个秘密,此外真的没有了。”
“我信你。”
“对不起。”他歉道,“其实该让你知道她的存在的,可我总是自私的,我怕你会对她不利。或者藏着这样一个秘密,将来能有什么用处。”
他自嘲一笑,“你说得对,我变了,变得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不认识我自己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我虽不认同你的做法,但也理解。”
“母亲这些年也变了很多,对某些事情偏执到极点,整个人几近癫狂。有的时候,我甚至都认为她疯了。”
君悦想起昨夜看到的岑筱若,看起来的确像是个疯妇。“或许,她是想疯,却疯不成,所以一直逼自己疯吧!”
“或许吧!或许疯了,也算是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君悦有些讶异的看着他,他说的所有人,她知道指的是哪些。那些战死沙场的齐国将士,那些无故惨死的齐国百姓,以及所有的齐国皇室。
他这是在希望自己的母亲,赎罪吗?
连琋像是知道她在想些什么,转头看向她,淡淡道:“是你说的,人在做天在看。”
“那不过是我睁眼说瞎话而已,我自己都不信。”君悦苦笑,“如果以人命论罪孽,那你我手上的人命还少吗?”
一场仗打下来,死百人千人万人。
连琋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天色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说完,跨出走廊,沐入月色中。淡蓝色华服如水面的波光,粼粼华丽。
“连琋。”君悦叫住了他。
连琋回过头,等着她的话。
君悦道:“你若走,能不能在我回来时再走?不要让糯米团在这王宫里,既见不着娘,也见不着爹。作为交换,我放过非素。”
连琋定定的看了她好一会,才答:“好。保重。”
然后,转身离开,不再回头。
君悦也转身,进殿,脚步坚定。
曾经亲密无间的夫妻,如今背道而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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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二十一,君悦亲率三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前往南境。白云蒸蔚,旌旗飘扬,铠甲铮铮,威慑千里。
宫门口,相送的官员陆续散去。
连琋站在原地,看着公孙展随同其他官员走向宫门侧的马车,一身宽松的文官服显得他斯文尔雅,锋芒内敛。
他想起昨夜在葛家村,君悦临走前凑在他耳边说的话。
“你不是一直好奇我为什么会那么信任公孙展吗?因为他是这个世界上,惟一一个叫你五弟的人了。”
他有四个哥哥,每个人对他的叫法都不听。大皇兄从不会叫他五弟,一般是直呼其名。二皇兄与他是一母同胞,同母亲一样叫他小五,三皇兄早夭。唯有四皇兄,才会叫他五弟。
君悦那本画册里出现的公孙展,并不是因为她无聊了随便画上去的,而是真正的公孙展的的确确已经死了。
而现在的...
公孙展似乎感觉到有一道目光一直注视着他的后脑勺,他疑惑的回头看去。却正时,连琋也迅速的转身走进宫门内。
公孙展扫了一圈,没发现有谁在看着他,不禁皱眉。“难道是错觉?”
上了车,回到府里。
刚换下朝服,手下关月便进来禀报。
“前夜王爷去了一个叫葛家村的地方,但是那户人家在当夜就已经搬走了。”
公孙展一怔,“搬走了?”
“是。”关月应道。“据说那户人家姓伏,住着一个老母亲和三个儿子,三个儿子一般不在家,所以家里只剩一个老母亲和几个丫鬟。
他们大概五年前搬到那个村子,买了地建了房,还开了炭窑。据说那老母亲的儿子特备有本事,还给村里的青壮年在衙门里都找了差事。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但是昨天村民们去找那户人家,敲了半天门也没人答应。进去一看,里面已经半空了,必定是前夜就已经走了。
哦对了,我让人根据村民的描述,画出了那三个儿子和他母亲的画像。”
关月说着,递上了手里的画像。
公孙展接过,从上面一张往下看。第一第二第三张,都是陌生人,没印象。
只最后一张,公孙展在看向那画上的人时,内心不由得掀起惊涛骇浪。
“是她。”
二十三章 用兵高手
八月底,君悦率军抵达姜离南境,与南楚军的第一次正面交锋,便以失败而告终,士气大跌。
营帐中,君悦看着面前的兵力部署,分析着今日的对仗过程,越看眉头皱得越高。
她先让邬骐达带领两万人为先锋,正面迎楚军先锋。再让古笙领两万人绕至楚军后方,左边是高山,右边由武翦拦堵,形成三面合围之势。
她还让贺啸声带三万兵力守着楚军与楚军大营的通道,若有援军,立即拦截并且示警。
若无意外,楚军的六万大军必定被他们合围得无法脱身,从而杀之。
不想楚军早已有准备,派人在高山上埋伏,趁双方军队混战之际,自高空射下火箭滚下火石。
姜离军突遭变故,一时阵脚不稳,楚军便是循着这一空档杀出合围,而且他们逃离的方向并不是楚军大营的方向,而是姜离的方向。
邬骐达还呵呵大笑:“这帮龟孙子是傻了吧,居然主动对咱们投怀送抱。”
武翦也是不解,“按理他们要逃,也应该是逃往楚军大营的方向。就算不是楚军大营的方向,也万不该是我们大营的方向,此事很反常。”
“反什么常,慌不择路了呗!”邬骐达不以为意。
古笙也道:“此事的确反常,依我看还是小心点。”
邬骐达哼了声,“你们就是太小心了,咱们打了一辈子的仗,有怕过谁吗?何况还是一帮不会打仗的虾兵。你们留下来对付山上那帮人,其他的老子去追。”
“不可。”
“且慢。”
其他人正想拦住他时,他已一挥马鞭,夹紧马腹朝着姜离大营的方向追去。
不想邬骐达刚追上楚军,对方就杀了他个回马枪,并且背后不知从哪冒出一路人马来,将他们包围。
还在原地的武翦古笙也好不到哪去,山上的埋伏不断的朝他们射出火箭。
此时正是秋天,天气干燥,草木皆黄,再加上轻风徐徐,正是放火的好时节。
而拦截援军的贺啸声,被个假姜离军骗说主营被袭,王爷令他马上撤军回援。贺啸声虽心有疑虑,但由于担心主营,还是撤军,使得楚军畅通无阻,将他和古笙武翦困于山下。
如此,此一战君悦出动的六大军,就被邬骐达和贺啸声等一分为二,被楚军逐个击破。
若不是君悦迟迟没等到传信兵,心知大事不妙立即出动援兵,只怕才第一战,她的将领就全把命给交代了。
此一战,姜离军损失近半。
主帐里,君悦低头看着桌上她自个画的线线框框,圈圈点点。几个将领灰头土脸,垂头垂恼,甚是狼狈。
帐内很是安静,没有人说话,只听到帐外有风吹动旌旗的声响。
沙漏中的沙子一点点流逝,时间一点点过去。
约摸两刻钟之后,邬骐达终于是受不了了。
他伸出脖子,一副任君处斩的姿态,粗着嗓门道:“王爷,是老臣鲁莽轻敌。若不是老臣调离兵力去追,也不会中了埋伏。”
他一开了头,其他人也都出声。
贺啸声垂首道:“是臣轻信上当,擅离职守,这才没拦住楚军援军,及时示警。臣甘愿受军法处置。”
君悦抬起头来,瞥了他们一眼,“说完了?”又低下去。
她声音很平缓,就像平时说话一样,不气也不恼。但落在每个人的耳里,却仿佛是打鼓一般,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你们是我的将,你们错,就是我错,是我调错了兵遣错了将。”
几个将领面面相觑,微微惊讶,更是惭愧。
古笙微微颔首道:“王爷这么说,可就折煞我等了。”
君悦放下手中的笔,上身微微后仰,一手敲着桌面,沉沉道:“你们吃了败仗,我也不想教训你们。我只提出几点要求,希望在以后的每一仗里,你们都谨记。”
“请王爷训话。”
“第一,我给你们下的军令,我没有收回,你们就得给我坚守自己的岗位。哪怕你身后的人都死了,哪怕你前面是千军万马,我说不能退,你们就一步也不能退。我说不能上前,你们就一寸也不准动。
第二,每一步的行动之前,我希望你们先看看自己的身后,跟随的是多少的士兵,是几十人、几千人还是几万人?然后算一算你这一动胜算多大,失败的可能性多大?须知你这一动,关系的是千千万万条性命。
第三,每个人都有缺点,冲动鲁莽是行军大忌,但是没能拦住鲁莽之人也是大错。上了战场,你们就是一体,一损俱损。这一次,邬将军纵然有错,可是古笙武翦,你们没拦住他,同样是错。”
武翦和古笙两人头垂得更低,齐齐道:“王爷教训的是,臣知错。”
君悦淡淡的看着他们,嗯了声。“希望这一次,你们能吸取教训。同样的错误,如果下次还犯,你们就不必再穿这身盔甲了。”
“是。”
“先回去整顿各自的军队吧!晚一点交一份详尽的此战文书来。”
待几人都垂头丧气的出去后,君悦再也控制不住的一把将桌上的笔给砸到了墙角,怒气横生,牙关紧咬。
妈的,将近三万人啊,一天之内说没就没了。
首战失利,士气不振。
她是真的想劈头盖脸一顿骂,然后出气发泄。
可她十分明白,这些个将领能坐到今天的位置,挨的骂还少吗?
你或许会记得你第一次被骂是什么样子,或许是被骂哭,或许是被骂得满脸口水体无完肤。但你不会记住第二次第三次...
当被骂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之后,你就会自动选择忽略被骂的内容,也就是左耳进右耳出。
就像一个经常被班主任骂的坏学生一样,你觉得他会认真记住你骂的每一句话吗?
这个时候,若反其道而行,反而会收获不一样的效果。
有的时候,无声的指责比破口大骂更有效。
房氐进来的时候,看到主子那要杀人的神情,暗暗提了提心神,小心应对。
君悦灌了口冷茶,压下心口的火气,吩咐他道:“查一下,楚军之中有什么厉害的人物。”
“厉害的人物?”房氐蹙眉,“王爷的意思是,楚军之中有用兵高手?”
君悦咬牙道:“事先设伏乱我阵脚,然后诱敌深入分离主力,再假传指令逐个击破,真是环环相扣。
从传回来的资料来看,这可不是他们的主将甘演能想到的计谋。他们军中,一定隐藏着一个幕后高手。”
“那如果真是甘演所为呢?”房氐再道。
“那这个甘演,野心倒是不小。”
房氐点点头,如果一个人一直在隐藏着自己的实力,只待一日爆发一鸣惊人,那么他必定有着很大的图谋。
君悦直盯着桌上的那张圈圈点点的纸,冷冷道:“看来,不仅他们轻敌,连我也轻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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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她?”
绫罗阁中,南宫素寰听着兰若先说出的人名后,秀气的眉头高高皱起。“想不到,她还活着。”
兰若先坐在她对面,悠悠喝着茶道:“当年几十万大军将恒阳里里外外围得水泄不通,也不知道她是怎么逃出来的。
不过逃了也就逃了,却如今又出现在了赋城城外,可不是什么好事。君悦那天在城郊遇刺,想必是这个女人搞的鬼。”
南宫素寰沉默了一会,才道:“她这么做,我也能猜到是为什么。可是,这会不会早了点?
如今这姜离,上至朝臣,下至百姓,军中将领,无不对君悦俯首称臣。她就算杀了君悦,这姜离也落不到她儿子手上,更不用说她。”
“姐姐可别忘了,他们还有一个很好的傀儡。”
“你是说糯米团?”
兰若先点点头。
二十四章 脸色不好
南宫素寰想了想,还是摇头。“糯米团是君悦的骨血,天下人皆知,可天下人并不知糯米团也是那位的血亲,他舍得这么对自己的儿子吗?
而且那位之所以能站在朝堂上,是仗着君悦给他撑腰,朝中不知有多少人看他不顺眼呢!君悦若死,他绝没有好日过。
他想操纵糯米团,也要看朝臣答不答应。纵使他身后有七万齐军,可是跟几十万的姜离军相比,他那点便不值一提。
他那么聪明,不会没想到这一层。”
兰若先摊了摊手,“那你说,她杀君悦是为什么?”
“我也想不通这一点。但不管是什么,从君悦的所为来看,她并没有为难对方的意思。你看她和那位虽然吵架,但也没有把人赶出王宫。她对那位的容忍,也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兰若先切了声,十分的不屑。“不过是一个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女人罢了,都提剑到人家面前了还舍不得杀。依我看,总有一天,她会死在这个男人的手上。”
南宫素寰还是摇头,“以我对君悦的了解,她并不是这样的人。”
“我的好姐姐,爱情面前,谁不是弱智啊!你是,我不也是吗?”
“那倒也是。”南宫素寰无奈的笑了笑,笑里多了几分凄凉。
总笑他人痴,却不知他人眼里,她亦痴。
“不管怎么样,既然他们已经对君悦起了杀心,我们便不得不防。君悦这个时候,绝不能出事。天下未定,姜离绝不能乱。”
兰若先正色点头,“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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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
旁阙楼的后面,有一座假山池水。假山中央不知道装了什么机关,将池中的水引到假山顶,再从假山顶流下,如此循环。池水清澈见底,其中能看到几尾红色的鲤鱼游动。
假山之后,一条鹅卵石小径直通一敞开式的小榭。小榭内装饰简单清雅,焚香煮茶。
琴案前,小小人儿回头仰望着自己漂亮的爹爹,十分期望的问着:“娘亲什么时候才回来啊?”
连琋将他的小脑袋掰回去,握着他的手放在琴弦上,手把手教着,道:“等你把这首曲子学会了,娘亲就回来了。”
“可这曲子好长好难啊!”
“所以要从今天开始学,一天学一段,等你完全记住了,她就回来了。”
到那时候,他也该走了吧!
“这曲子叫什么名字呀?”糯米团问。
连琋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似回忆道:“叫山有木兮。是你娘亲当年做的曲子。”
糯米团兴奋起来,“是吗,娘亲还会做曲子?”
“是呀!你娘亲会的东西可多了,她会的很多东西我都不会呢!”
连琋的视线望向前面正流水潺潺的假山,想起了当年,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父皇还在,齐国还没有亡,他还是骄傲的五皇子。
她让人千里迢迢将这曲谱送去恒阳,用一种比较委婉文艺的方式,表达出了“我心仪于你”这五个字。
那时候他们即便相隔千里,依旧心心相印。
如今同床共枕,却是各做异梦。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到底是世道无情,还是他太过冷情?
“爹爹...爹爹...”
连琋回过神来,“什么?”
糯米团不满的嘟囔小嘴,“爹爹你在想什么呀,我问你我弹得对不对呢?”
“哦。”连琋收回思绪,认真看着琴弦道,“再弹一遍给爹爹看看。”
糯米团照他所言,又用肉嘟嘟的小手指腹挑了几根琴弦,琴弦发出“铮铮”高低不同的声响,虽不够饱满,但并无错处。
“镜泽真聪明,一学就会了。”
小人儿得意洋洋的拍拍胸脯,“那当然,我可是娘亲的儿子。娘亲那么聪明,我当然是一学就会。”
连琋宠溺的笑了笑,心想你娘哪里聪明了,诡计多端倒是真的。
她书倒是看了几本,于音律方面却是一窍不通。好几年前他倒是教了她吹笛子,也不知道现在全还给他了没有?反正自他归来后,就没见她吹过。
“主子。”
小尤子站在敞开的小榭前,朝里面的父子喊了声。
连琋看向糯米团,道:“你先练一会,爹爹去处理点事情可好?”
“好,爹爹快快回来。”糯米团很懂事的不吵不嚷。
他从记事起就知道,他的父亲母亲跟别人不一样,他们总是很忙,忙到没有时间吃饭,忙到陪着他的时间少得可怜。
连琋站起来的时候,许是坐得久了血液不畅,他身子微微晃了晃,眼前花了一下,却又很快的恢复清明。
他走过去,小尤子忙奉上手上的纸笺。
连琋打开来一看,隽秀的眉头微微一蹙,“败了?”
“什么败了?”小尤子问。
“姜离军与楚军的第一战,败了。”
小尤子不可置信,“怎么可能?王爷不是有蜂巢吗,怎么可能会败?”
连琋慢慢踱步,走到那池子边,手中的纸笺自指缝中脱落,浸入水中。水中游鱼以为是饵食,便争相聚拢而来,待发现并非吃食后,又陆续散去。
“你以为别人都是傻子吗?一旦启动蜂巢,很多人就会暴露。她经营了这么多年,不到万不得,是不会动用的。”
“我倒也小瞧了这南楚了。”他淡淡道。
小尤子有些担忧道:“那王爷会有事吗?”
连琋微不可闻的吐了一个鼻音,“她若连南楚都对付不了,何谈天下?”
南楚不善战,这一点不会因为他们赢了一仗而有所改变。
“让非白查一下,南楚军中,是不是有什么厉害的人物。”
君悦不是战场新手,与南楚军也不是第一次交战,没道理一点也没底。但第一战就输了,实在匪夷所思。他不得怀疑,南楚军中是不是有什么了不得的人坐镇?
身后传来不成调的琴声,连琋仔细听着,依稀能辨认出连贯的曲调。
也不知道等她回来,糯米团是否能奏出这曲子?
他突然生出一股邪恶的念头,希望这场战争永远不要结束,这样他就可以永远和孩子待在一起。这也是他的孩子。
他唯一的孩子。
微风徐徐而来,池中水纹一圈接着一圈散开,晃得水中的倒影模糊波动。连琋看着自己的倒影,刚才起身时那种眼前一花的感觉又出现了,而且伴随着天旋地转,胸闷无力。
“主子,你脸色不太好,要不要奴才去传大夫?”
小尤子自小照顾主子,对他的一举一动再是熟悉不过。主子的脸色明显的要比平时差劲,精神头也没平常的好。
连琋定了定神,而后挥挥手道:“无碍,大概是那天晚上淋了雨,回来后着凉了吧!”
“可那都过去很久了。”
“那应该是最近被这些烦心事所扰吧!总之没必要惊动大夫,搞得人心浮动。君悦此时正在打仗,我帮不上她什么忙,但也不能让她有后顾之忧。”
若他病了的消息传出去,军中的那七万齐军只怕会人心不安,那些看他不顺眼的大臣也会蠢蠢欲动。
这个时候,决不能给君悦添乱。
二十五章 有实力人
“越王?”
姜离主帐中,君悦看着手中的纸笺,微微惊讶。
姬墨衔这个名字,已经很久没有听过了。
没想到,他才是楚军的幕后军师。她与他的第一仗,她败了。
距离上次见到姬墨衔,好像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梅书亭的身份刚刚公之于众,蜀国要求她将人交出去,他亲自来姜离,请求她救人,以两百万两银子作为交换。
那时候君悦就想,姬墨衔对梅书亭,倒也仁义至情,友难可贵。
却如今,梅书亭是她的臣子,而他作为敌国贵胄,与她站在了对立面,也真是上天为难。
这个乱世,没有给我们太多的选择。
楚皇心胸狭隘,自他登基后,便先后秘密处死了不少自己的兄弟。而越王却还能好好的活到现在,可见也不是一般人物。
“倒也有点棘手了。”
君悦一手指腹敲着桌面,一手曲起抵着自己的太阳穴,沉沉的看着桌上的纸笺。
“要不要让蜂巢传递楚军的动向?”一旁的房氐问道。
君悦叹了口气,“秘密一旦被发现,那就不再是秘密了。如果你是越王,你明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被人监视,那么你所呈现出来的举动还会是真的吗?”
房氐点点头,没有说话。
所以即便有蜂巢收集军情,那这军情也难辨真假。
非但辩不了真假,而且还会暴露了蜂巢的人,惹来杀身之祸。
君悦放下太阳穴边的手,抬眼望向帐外。帐外是九月爽秋,天高云阔,斜阳微风。
与北方相比,南方的秋天其实跟夏天相差不大。
“这一次,我不靠蜂巢。”
君悦抬头,朝他嫣然一笑:“我也是有实力的人,不一定需要外力辅助。”
房氐嘴角勾了勾,“王爷一直都是有实力的人。对了,这还有一份赋城的消息,是关于容大人的。”
君悦的心咯噔了一下,收回视线,淡淡的问:“说了什么?”
“这个属下可不敢看。”
永宁王和主上传的消息,那可是私密,他可不敢随意看。
君悦卷起桌上那张纸笺,没好气道:“给我扔了,我不想知道。我现在只想着打仗,懒得理他,免得分心。”
房氐看着手上的小竹筒,挑挑眉。看来这一次,两人闹得是有点过了。
不过扔是不可能扔的,他还是先替主上收着吧!万一她哪时又想看了,他还得拿出来。
自此,南楚与姜离开始了他们胶着的交战,双方各有胜负,各有损伤。
楚军不善战,这一点是事实,因而即便是小胜几场,也抵挡不住姜离军的猛攻。不过一月时间,姜离军已越过南楚边界,打到了丹州。
丹州,正是越王的封地。
也是南楚与姜离的交界州。
丹州并非只指一城,其下还包括十几个城镇。若无意外,十月初时,君悦必定能将越王赶出老窝。
战报一封接一封,不远千里送至赋城。
公孙展从六司衙门走出来的时候,被突然袭来的一阵冷风打了个寒颤。
一风觉冷,一叶知秋。
“公子,可是要回府?”近身护卫关月走过来,将手里的披风披在他肩上,问道。
公孙展整了整披风,而后走向马车,道:“去王宫。”
关月微微蹙眉,虽然他知道他没有资格阻拦主子的去路,但他觉得他有义务提醒主子的安全。
“公子,王宫现在人人避之不及,就连郡主都已经出宫前往大兴观,您怎么还天天往里面跑啊?”
公孙展回头看了他一眼,并没有指责,只道:“走吧!”
“公子...”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的,然而主子已经上了马车,帘子放下,看不见人影了。
马车轱辘辘,一直到王宫门口。
王宫,还是像平常一样,年有为尽职尽责的守着。他看见自己的这个大舅子走过来,礼貌的见礼,然后放行。
公孙展熟门熟路,一路直往后院。
广元殿内,即便主子不在,所有宫女太监也都是忙忙碌碌的,甚至比平日里还要忙。洒扫的洒扫,洗衣的洗衣,熏艾的熏艾,跟过年一样。
老远的,就听到梨子那尖细的嗓音。
“那个角落,给我擦干净了。”
“这哪来的花啊,不是说了最近不要把花带进来吗,拿走拿走。”
“这是大夫开的药,拿去泡水了,晚上给小王爷泡澡。”
“梨子公公,有人来了。”
“谁来了都不见,广元殿内禁止任何人出入。”
“是我。”
梨子一听这声音,顿了一下,忙回头一看,小跑着迎过去。“哎哟我的公孙大人,您这个时候怎么还进宫来啊?”
公孙展看了看周围忙碌的人群,每个人的神情可没有过年的喜庆,反而是带着面临死亡时的凝重和恐惧。
公孙展没看到糯米团,便问:“小王爷呢?”
梨子指着殿内道:“香雪正在哄着呢,他好一阵没能出门了,心情不太好。”
“眼下这情形,的确不要出去的好。”
公孙展话锋一转,“可这里到底也还是王宫,虽然和旁阙楼隔着一段距离,但人来人往,难免有居心叵测之人,要对他不利。”
说到这个,梨子立马警惕了起来。“不瞒公孙大人,最近这广元殿周围啊,的确老是有陌生人出现。我晚上都不敢睡得太死呢,就怕小王爷有个什么闪失。”
公孙展道:“广元殿虽然被公公严防死守,可要防住那些居心叵测的人,到底还是心有余力而不足。对方若一定要对广元殿下手,必不会善罢甘休。公公防得再严密,也总有疏漏的时候。”
“这话,今儿早上王妃也来说过。”
“她可有什么建议?”
梨子摇头,“说是回去想办法。这可是王爷的血脉,容不得半点差错。”
否则他日王爷从战场上回来,他拿什么交给王爷?
公孙展沉思了一会,提议道:“不如让我带着小王爷出宫吧!”
“哈?”梨子一愣,“大人带着小王爷出宫,这,这只怕不太妥吧!”
小主子当年出宫,就被人下了毒。要是这次出宫,也来个意外,那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跟王爷交代啊?
公孙展似乎看出了他的担心,沉声道:“公公放心,以我公孙家的势力,势必会护得小王爷周全。就算出了事,也由我一人承担。
况且,把他留在宫里,也未必安全。且先不说那些居心叵测的人,单是旁阙楼那的情况,如果控制不住,很快就会蔓延至这里。
小孩子体质本就不比大人,若是一旦染上,到时就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他说的句句在理,句句属实。
梨子心中是赞同他这提议的,眼下连郡主都离开王宫了,小王爷的确不该再留在宫里。
然而他看着面前一身红装的狐狸男人,到底还是存着一丝的警惕。
公孙展虽然与王爷的关系不错,可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他把小王爷带走了,又会露出怎样的嘴脸来。
这个险,他冒不起。
“公孙大人,不是老奴信不过您,实在是这事老奴也做不得主。”
梨子顿了一会,又道:“您看这样好不好,待老奴派人去问过容大人,再做定夺如何?”
公孙展点头,“好,那我在这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