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有蹊跷
左未晞后悔之余,心下不免又有些狐疑。
虽然互称表姐妹,其实她同沈淑秀没有分毫的血缘关系,她们只是略微沾了点边的姻亲而已。
但两府的交情是从她们的母亲那一辈就开始的,加之两人从小几乎是一起长大的,对彼此的性情都非常了解。
阿秀的确有心高气傲看不起人的毛病,却并不是莽撞的性子,更不是个头脑简单的人。
何况这一次的事情同沈家根本毫无干系,她想不明白今日阿秀为什么要这么冲动。
沈家如今圣眷正隆。
阿秀的祖父沈秉忠沈大人刚被擢升为正二品尚书右丞,已是大宋的几位副相之一,可谓权柄在握春风得意。
还有去年选秀入宫的沈家大姑娘,近来也得了皇后娘娘的青眼,在圣上面前很是露了几次脸,已经由才人晋位为贵人。
可即便是沈大人和沈贵人绑在一起,在圣上心目中也绝对及不上替他开疆拓土的阮大将军重要。
阿秀今日这般挑衅司徒三夫人,究竟是何用意?
可惜沈淑秀对她再一次的轻斥充耳不闻,只用那对漂亮的眸子斜睨着乖巧地站在阮棉棉身侧,满身都是黑灰的凤凰儿。
对于这样的目光,凤凰儿完全可以做到视而不见。
如果这都有用的话,她上辈子何必耗费那许多的时间和精力去筹谋?
直接用目光把仇家杀死岂不简便!
她此刻的想法其实同左未晞差不太多。
沈淑秀的身份背景她虽然一无所知,但也觉得这女孩子今日的表现有些蹊跷。
高门贵女并非个个聪明绝顶,但蠢笨如猪的也是极为罕见。
连普通的佃户们都知道拉阮大将军做靠山,可想而知他在大宋的地位有多高,权柄有多重。
皇帝将来能不能容得下他另说,但就目前的形势而言,包括那些勋贵和高官在内,大宋绝对没有人敢主动招惹他。
所以,怎么看也不像是笨蛋的沈淑秀今日这般做派,肯定有其不可告人的目的。
相比于两个虽然年纪不大,但心思都极为细腻而复杂的女孩子,阮棉棉的心里可没有这么多的弯弯绕。
她纯粹就是被沈淑秀不知天高地厚的话气笑了。
本来她想着自己好歹也是当了“娘”的人,不好和同“女儿”年龄相仿的小屁孩斤斤计较。
不就是眼睛安在头顶上么,反正自己个子足够高,照样可以俯视她。
没想到自己以礼相待,对方却越发蹬鼻子上脸,直接把她阮棉棉当软柿子捏!
今天要不让她吃些教训,自己还有什么脸面姓“阮”?!
左未晞见势不妙,赶紧出言解释:“司徒三夫人,今日求见您的人乃是小女,淑秀妹妹只是作陪的……我们年纪小不懂事儿,您别同我们一般见识。”
阮棉棉对她印象不错,而且之前也听凤凰儿说过她的身世,心里难免生出几分同情。
因此声音也不由得放柔和了些:“左姑娘有话直说。”
左未晞道:“既如此,小女便直言了。请问夫人,您是如何得到附近这两座田庄地契的?”
阮棉棉瞟了凤凰儿一眼,果然她们之前分析的一点没错。
像安定侯府和勇义侯府这样的人家是不太可能卖地卖田庄的,这里面一定另有隐情。
但她那一天硬逼着恶人卖田庄的事情本就好说不好听,尤其是当着沈淑秀的面绝对不能提及。
况且正如小凤凰所言,田庄不是不可以物归原主,但也不能白白送还。
她们又不是圣母,忙活了这么久总不能半点好处都得不着。
见凤凰儿依旧没有开口的打算,阮棉棉只好轻咳了一声道:“自然是从别人的手里买的。”
“买的?”左未晞的脸色有些发白。
十粒金瓜子买下两座拥有上千亩田地的田庄,司徒三夫人真是敢做就不怕说。
看来自己今日要想达到目的绝非易事。
流言果然只是流言,这人哪里像是个草包,分明就是个颇有心机和手段的女人,自己必须小心应对。
她思忖了片刻后又道:“那……这两座田庄您如今愿意出手么?”
阮棉棉道:“左姑娘,你把事情想的太过简单了。”
左未晞皱着眉头道:“三夫人的意思是……”
阮棉棉嗤笑道:“左姑娘,你该不会是把自己之前同佃户们签订的收购契约给忘了吧?”
左未晞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如果不是签了那份收购契约,她又怎会走到今日这一步。
简直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阮棉棉见她不吱声,接着道:“为了你的那份契约,你知道我遇到了多大的麻烦?
半夜三更那些佃户堵住我田庄的大门讨要说法,非要我履行你之前五百文一石的收购价。
你知道今年那些粮行的收购价才多少么?一半都不到!
现在好了,我亏了无数的银钱把你弄出来的大麻烦给解决了,粮食也收割了一多半,这个时候你又跳出来了。
我倒是想问问,换做你是我,你会愿意?”
左未晞之前发白的脸颊变得通红。
没想到司徒三夫人的嘴巴这么能说。
明明自己同她理论的是强占田庄这件事,结果却被她把自己绕了进去。
偏偏自己还找不到话反驳,五百文一石白纸黑字,契约书上她左家的印章盖得分明,想赖都赖不掉。
她调整了一下情绪,又道:“这些事情是我做得不够妥当,这样好了,我们左家的田庄就算了,周家的……夫人开个价,无论多少我都愿意买下。”
她们这边正在理论,沈淑秀那边也没有闲着。
她朝凤凰儿翻了个白眼儿,小声道:“你娘这么能说,偏你却是个小哑巴,真是可惜……”
话还没有说完,凤凰儿身后的红儿听不下去了。
自家姑娘才不是小哑巴,她说话的声音比这个沈姑娘好听一万倍!
小丫头刚想跳出来反驳,就听见自家姑娘用好听的声音道:“沈姑娘是在说我么?”
沈淑秀大吃了一惊,伸手指着凤凰儿道:“你……你你……你会说话?明明司徒筱说你是个……”
第三十二章 反挑拨
凤凰儿唇边露出了一丝浅笑。
那一日她在嘉懿堂里仔细看过家谱中的最后一部分。
如今成国公府各房都有些什么人,分别叫做什么名字她全都记得很清楚。
但不论她记得多清楚,那些人对她来说也只是写在纸上的名字。
其他的情况,诸如他们的年纪、样貌、性情等等她依旧是一概不知。
包括“祖父”司徒恽,在她的印象中也不过是个模样虽然生得可爱,性情却非常可恶的小混蛋而已。
就好比沈淑秀此时提及的司徒筱,凤凰儿只知她是成国公世子司徒昌的嫡次女,在她们这一辈中排行第四的女孩子。
如果不是时间地点不对,她是真想听沈淑秀接着说下去。
因为简单的一句“司徒筱说你是个……”,她已经听出了许多讯息。
和沈淑秀相熟,那么司徒筱的年纪应该不比如今的自己大多少,大约就在十二到十四岁之间。
随意把自家姐妹的隐私拿出去对外人宣扬,这不仅仅是人品有问题,而是不长脑子。
司徒家嫡女的水准竟已经低到这种程度了么?
看来他们丧失的不止是风骨,而是早已经把百年世家的里子面子全都丢得一干二净。
沈淑秀只觉得凤凰儿脸上的笑容碍眼极了。
刚想质问对方是不是在嘲笑她,耳边就传来了左未晞的话——夫人开个价,无论多少我都愿意买下。
“晞表姐——”她立刻惊呼了一声。
左未晞并未搭理沈淑秀,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一般,用更大的音量道:“夫人开个价吧。”
阮棉棉的目光微微闪了一下。
原因无二,此刻左未晞的神情对她来说太熟悉了。
这小姑娘和很多年前的自己一样,明摆着就是在打肿脸充胖子。
嘴上说着随便自己开价,其实她根本拿不出那么多的钱。
她不由得又想起了佃户们闹事那一晚段云春说过的话。
——他们从前的主家像是和人谈了一笔大买卖,只等着秋粮下来一转手就能挣不少。
看来发生在左未晞身上的这一系列的事情的根源就是她缺钱,而且是一大笔钱。
可一位父母双亡的侯门嫡女,缺爱缺温暖缺亲人是肯定的,缺钱却有些说不过去。
究竟是什么样的原因导致她缺一大笔钱?
“司徒三夫人,你未免太过贪得无厌了!”沈淑秀又插嘴了。
被打断思路的阮棉棉很不爽地看着她:“你给我闭嘴!这里是姓阮的和姓左的在讨论姓周的事情,同你一个姓沈的有什么相干?”
就没见过这么烦人的小姑娘!
凤凰儿几乎都想鼓掌叫好了,越是需要发挥的时候棉棉姐的口才就越是了得!
左未晞的窘境同样瞒不过她的眼睛,她只觉得事情的进展比自己之前盘算好的更加顺利。
投石问路是否成功,不管是人选还是时机都非常讲究。
涉世未深的安定侯府大姑娘肯定比孀居的勇义侯夫人合适。
而她们对这两座田庄在乎的程度,则直接决定了这条路能否走得通。
锦上添花当然及不上雪中送炭。
而沈淑秀的到来算是个意外之喜,虽然暂时还看不清她的路数,但她搅和得越厉害,显然对己方就越有利。
接下来就看棉棉姐的表现了。
阮棉棉的话把沈淑秀气得快吐血了。
她尖声道:“左未晞,你还配做安定侯的女儿么?田庄被人抢了不敢吱声,崔管事他们也是为了替你办事才被人打的,你竟不替他们讨个公道,还想着继续给人送钱?”
“安定侯”这三个字显然刺激了左未晞,她的面色再一次变得煞白,身体也微微摇晃了一下。
如果父亲还在,自己何至于……
沈淑秀方才这些话明摆着是在挑拨离间,但也暴露了一个问题。
不仅是凤凰儿,就连阮棉棉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崔管事,想来就是那一日的恶人,那两名闹事的佃户口中“姓崔的”定然也是他。
左未晞从始至终只提田庄而不提受伤的人,那就说明崔管事在她看来并不是什么特别要紧的人。
反倒是沈淑秀,似乎同那崔管事的关系很不一般。
挑拨离间是小人行径,性格直爽的阮棉棉从来就看不上这样的手段。
不仅看不上,也想不起来用。
凤凰儿则不然。
一个在皇宫里挣扎了十多年的人,各种阴谋诡计都看遍了,还谈什么君子小人。
机会摆在面前不利用,那不是白浪费了么!
沈淑秀能挑拨,自己就不能反挑拨?
凤凰儿细声细气道:“左姑娘,你一定是误会了,两座田庄并非是我娘抢来的,的的确确是从那位姓崔的管事手中买来的。”
沈淑秀怒道:“你当京城附近的土地这般不值钱?十粒金瓜子买两座几千亩地的田庄,做梦呢吧!”
凤凰儿并不理会她,接着说道:“我并没有乱说,如果是抢来的田庄,契书上如何会盖有府衙的印章?”
沈淑秀讥讽道:“你娘是阮大将军的女儿,哪个衙门敢不给面子,想盖多少没有!”
凤凰儿又道:“那烦请沈姑娘再给我解释一下,契书上左家和周家的印章又是哪里来的?难道也是我外祖父的面子?
还有,那位姓崔的管事可不仅仅是卖田庄,他自己还打算买田地呢。”
这也是她最想不明白的地方。
左家和周家如果不是真的想要卖田庄,为何要在那份空白的契书上盖章?
一开始她以为是下人作祟,背地里偷了主家的印章,可今日看左未晞的确是急等着用钱的样子,她又不好确定了。
至于崔管事买田地的事情,就当是给左姑娘再提个醒好了。
毕竟有些话没有证据不好乱说。
左未晞像是突然醒过神一般,抿了抿嘴道:“那契书……印章的确是我盖的……只是……”
凤凰儿的话在旁人听来并没有多特别,但听在左未晞这个当事人耳朵里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她突然觉得自己似乎是跳进了一个别人挖好的陷阱中。
而这个挖陷阱的人……
沈淑秀被她看得心虚,伸手推了距离她最近的凤凰儿一把:“你们一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老的当过土匪,小的……”
第三十三章 不忍闻
凤凰儿被推得脚下一个趔趄,红儿赶紧伸手扶住自家姑娘。
阮棉棉却被那句“老的当过土匪”弄得微微愣了愣神。
她又想骂人了!
之前她还怕“女土匪”的事情会影响阮大将军的名声,没好意思把买田庄的详细经过告诉“迷弟”段云春。
没曾想自己如今的老爹还有这么光辉的一段历史。
既如此她还担心个屁?!
龙生龙凤生凤,土匪的女儿欺男霸女不是应该的么!
她顺手一把揪住了沈淑秀的衣领:“你再推一个试试?”
其实她真心想再加一句——小心老娘弄死你!
她个子高力气又大,身材娇小玲珑的沈淑秀双脚都险些离地。
“二姑奶奶……”一直没敢插嘴的段云春媳妇呼喊了一声。
她本想劝一劝,又觉得这沈姑娘的确是欠收拾,自家二姑奶奶做的一点没错,很快又闭上了嘴。
凤凰儿蜷了蜷手指,同样没有打算出声制止阮棉棉。
沈淑秀今日来这里闹腾的目的已经很明显,就是为了借棉棉姐强买田庄这件事做她们沈家的遮羞布。
现下事情虽然已经败露,她却未必肯罢手。
毕竟狗急了还跳墙呢!
看来自己还得把计划想得更周密些……
沈淑秀本就心虚,被这么不高不低地拎着更是紧张不已。
倒不是害怕司徒阮氏真会把她怎么样,而是害怕自己待会儿回家后该如何交差。
她暗暗咬了咬牙,事情既然已经搞砸了,索性把它闹大。
“柴勇——”她大声叫唤起来。
一名看起来同样是十五六岁,但相貌却非常平庸的少年一闪身掠上前来。
“司徒三夫人,请你放开我家姑娘。”声音和相貌一样普通,却带着一种不容人拒绝的味道。
“我要是不放呢?”阮棉棉怒了,这些乳臭未干的毛孩子全都把自己当软柿子捏!
“那便恕小人得罪了。”
话音未落,柴勇已经迅速出手朝阮棉棉的手腕拍去。
然而,他的手很快便落入了一只更加有力的掌中。
制止他的正是一直跟在左未晞身后的那名少年。
只见那少年微微挑了挑眉道:“把事情闹大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
柴勇不服气地用力挣扎了一下,扣在他手腕上的手掌却纹丝不动。
左未晞走上前福了福身道:“司徒三夫人,今日是小女唐突了,请您高抬贵手饶恕沈姑娘这一遭。”
虽然她是在替沈淑秀求情,但“淑秀妹妹”变成“沈姑娘”,谁都知道这两个女孩子之间是彻底生分了。
阮棉棉很愿意卖左未晞一个面子,手一松就把沈淑秀放了下来。
左未晞又行了一个礼:“谢夫人成全,小女家中还有些俗务要处理,改日再上门赔罪。”
阮棉棉道:“既如此就不多挽留了,左姑娘慢走。”
左未晞冲凤凰儿微微点了点头,这才对那少年道:“荀朗,我们走吧。”
荀朗放开柴勇的手,依旧像之前那样跟在她身后。
左家的仆从们也不敢多言,跟随自家大姑娘离开了阮家田庄。
他们所有的人甚至连余光都没有看沈淑秀这位“表姑娘”一眼。
想把事情闹大的沈淑秀又一次失算了,她忿忿地剜了凤凰儿一下。
其实她更恨的人是阮棉棉,但想起对方那惊人的力气又有些发怵。
她心里越发恼怒。
经此一事,左未晞肯定不会再像从前那般好欺骗了。
她又睨了柴勇一眼,这也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我们走!”她甩了甩衣袖,朝左未晞一行人离开的方向追去。
阮棉棉越发不爽。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一个个把自己的地盘当他们家的客厅!
虽然她不懂武功,但也知道刚才那两个少年身手应该很不错。
连小姑娘们身边都带着“打手”,她这个“贵夫人”身边是不是也该有几个保镖?
一旁的凤凰儿顾不上问她在想什么,只忙着对段云春媳妇道:“段妈妈,你派人去打听一下最近左姑娘都在什么地方下榻。”
段云春媳妇不知道她是什么用意,但也没有多问,应道:“是,奴婢这便去安排人。”
阮棉棉道:“小凤凰,你扔石头的行动要开始了?”
凤凰儿笑道:“不都说趁热打铁嘛,咱俩今后能不能混得好一点,这一步非常关键。”
阮棉棉被她笑得心里有些毛毛的,总觉得这“宝贝女儿”有些事情并没有对她说清楚。
而且,刚才自己收拾沈淑秀的时候,小凤凰在做什么?
她努力回想了一下,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
小凤凰今天一直都在看大戏,而且是由她阮棉棉领衔主演的一场大戏!
她阴恻恻地看着凤凰儿:“老实交待,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
走出阮家田庄后不久,左未晞就撑不住了。
她转头吩咐大丫鬟:“芸香,你们先回去吧,让荀朗跟着就行。”
“是,大姑娘。”芸香不敢多话,赶紧招呼着其他人离开了。
她们的脚步声一消失,左未晞腿一软就跪坐在了一棵大树下。
“大姑娘——”荀朗焦急地呼喊了一声,却又强行收回了想要扶她一把的手。
“荀朗,你还是走吧,继续留在左家,你一辈子都不会有前途的。”左未晞背对着他靠在大树上,声音有些发闷。
荀朗凝视着她的后脑勺道:“我不需要前途。”
左未晞的肩膀却突然颤抖起来,厉声道:“我让你走!你又不是左家的下人,总跟在我身边算怎么回事儿?”
荀朗的眸子暗了暗:“大姑娘——”
“别叫我大姑娘,小的时候你是怎么叫我的?”
荀朗的嘴唇动了动,那声“小晞”却始终没能叫出来。
而左未晞却早已经泣不成声。
“我是个不祥的人,克父、克母,甚至连家中的下人都克,你们都离我远些……呜呜……我该怎么办……周夙……”
豆蔻年华的女孩子,说出来的话却让人不忍闻之。
荀朗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被她哭碎了。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恨自己。
除了一身武功,他什么都不会,就连府中的俗务也是一窍不通。
可即便他什么都通又如何?
小晞遇到难事,想起来的永远都是周夙,永远都不会是他荀朗。
第三十四章 凉薄性
左未晞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眼泪是世上最无用的东西。
因为纵使像她娘当年那样几乎把眼睛都哭瞎,父亲也不可能再回来,面临的各种麻烦也不会凭空消失。
所以这些年来不管遇到什么事,心里再难过,她也很少流眼泪。
像今日这样的嚎啕大哭更是少之又少。
荀朗心里揪得生疼,能做的却只有像这些年来的每一次那样,站在她身后默默陪伴。
他知道小晞并不是轻易会被击垮的人,她只是憋得太难受了,像这样狠狠地哭一场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儿。
事实证明荀朗的确非常了解左未晞,很快她便止住了哭泣,用力扶着大树站了起来。
简单用帕子擦过脸后,她哑着嗓子道:“荀朗,咱们回吧,太晚了伯母会担心的。”
“嗯。”荀朗应了一声,依旧是等左未晞先迈出脚步后他才跟了上去。
两人大概走了四五十步远,就听见身后传来了沈淑秀那熟悉而聒噪的声音。
“晞表姐等等我——”
左未晞讥讽一笑,自己方才说的还不够清楚么?
这人的脸皮得是有多厚!
她真是一点都不想看见沈淑秀那副假惺惺的面孔,非但没有停下,反而加快脚步向前走去。
沈淑秀也顾不上维持什么贵女仪态了,提着裙摆一路小跑追了上来。
“你这是要同我绝交么!”她堵住了左未晞的去路,气喘吁吁地说道。
左未晞冷眼看着她:“我不记得自己同你有过什么交情,请让开。”
沈淑秀道:“方才那些话不过是司徒阮氏她们母女的一面之词,难道你宁可相信她们也不相信我?”
左未晞怒极反笑:“相信你?”
沈淑秀狡辩道:“司徒阮氏用十粒金瓜子强买了你的田庄,这种行为本就和土匪没有什么区别。你认定是我在骗你,可我究竟骗了你什么?我又落下了什么好处?
更何况你本来就打算卖田庄的,卖给谁不是卖?”
左未晞第一次彻底看清楚了这个同自己一起长大的女孩子。
十二岁都不满的年纪,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
沈家一直自诩门第清贵,原来就是这么个“清贵”法儿!
家学渊源,这份无耻也只有他们家的人才学得会!
她冷笑道:“你就当我是个不识好歹的傻瓜好了,用两座田庄去换司徒三夫人的十粒金瓜子,本姑娘乐意!本姑娘高兴!你管得着么?”
沈淑秀咬牙道:“你真是……”
左未晞厉声喝道:“沈淑秀,别逼着我把你们母女俩那点见不得人的小伎俩说出来!从今往后咱们桥归桥路归路,我左未晞只当从来都不认识你们沈家人,滚开!”
※※※※
一个时辰后,沈淑秀的马车停在了沈府侧门处。
吃了一肚子气的她歪在马车中的小榻上,迟迟不肯下车。
事情已经再无转圜,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去面对家中长辈。
父母亲那边还好说,大不了就是受几句埋怨。
祖父……
想起她那外表慈蔼温和,实则生性凉薄至极的祖父,沈淑秀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一旦事情的来龙去脉被祖父知晓,她这辈子再也别想有什么好前程。
“五姑娘,咱们该下车了……”见她迟迟不动作,她的丫鬟小声提醒道。
沈淑秀没好气地瞪了那丫鬟一眼,也不要人伺候,胡乱整理了衣裙后掀开车帘子便跳了下去。
和京中其他府邸一样,沈府这段日子也非常冷清。
倒不是因为传闻中燕军攻城的原因,而是沈老夫人的老母亲八十大寿,她一个月前便带着女眷和孙辈们去了江南给老母亲拜寿。
本来沈淑秀和她母亲也是必须去的,但为了算计左未晞手里的田庄,母女俩便寻借口留了下来。
为此沈老夫人对她们母女还生出了非常大的不满。
没想到之后又传出了燕军攻城的流言,留在京里的她们险些吓破胆。
现在看来简直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亏大发了!
沈淑秀进府之后便直接去了她母亲沈二夫人柳氏的院子。
柳氏今日午饭后就一直都在焦急地等待女儿那边的消息,脖子都伸长了半寸。
听丫鬟说五姑娘回来了,她亲自迎出了正房。
一见沈淑秀她就迫不及待地拽住了女儿的胳膊,非常急切道:“秀儿,事情可还顺利?”
沈淑秀只觉得自己的心都凉透了。
这就是她的母亲,她的家人。
她忍不住就想起了今日在阮家田庄里见到的那一幕。
司徒阮氏那个草包泼妇,偏偏面对女儿的时候又那般温柔体贴。
司徒家的小哑巴……
明明她同自己是一样的年纪,明明自己什么都比她强。
可惜人强强不过命,人家小哑巴命就是比自己好。
有那么好的母亲,那么强势的外祖父……
柳氏见她有些木呆呆的,手上加了些力道:“秀儿!母亲在问你话!”
沈淑秀挣开柳氏的手,冷声道:“回屋里说。”
柳氏吩咐丫鬟婆子们在屋外候着,一把将沈淑秀拽进了正房。
刚一关上房门,柳氏又是迫不及待地问道:“你跟着小晞去了阮家田庄,见到那司徒阮氏了?”
沈淑秀依旧不搭理她,重重地往椅子上一坐,顺手端起温热的茶水灌了一大口。
直到柳氏快炸毛了,她才慢悠悠道:“你让父亲打死我吧。”
“秀儿!”柳氏几乎是用吼了。
这死丫头有什么事儿不会好好说,阴阳怪气的简直就是要气死她!
沈淑秀整个人都靠在椅背上,凝视着柳氏的眼睛道:“母亲,我下个月才满十二岁呢。”
“你什么意思?”柳氏眉头皱了起来。
沈淑秀道:“意思就是我年纪还小阅历有限,今日把戏演砸了。”
“怎么砸的?”柳氏追问。
沈淑秀把今日发生的事情捡那些能说的说了一遍。
至于她已经同左未晞彻底闹翻的事情,暂时还是不提为妙。
好一会儿柳氏才眯着眼睛道:“你是说那两座田庄从今往后真就归那司徒阮氏了?”
沈淑秀耸耸肩:“左未晞出高价她都不愿意卖。”
柳氏抚了抚额头:“那……咱们该怎么办……”
她正头痛,就听见屋外传来了沈淑秀父亲问话的声音:“你们五姑娘回来了?”
第三十五章 欲相交
柳氏嫁入沈家近二十年也没能生出个儿子,所能倚仗的只有两个女儿。
大女儿去年参选入宫,她在府里的地位虽然有所上升,但需要操心和担忧的事情却比从前多了许多。
因此柳氏对沈淑秀这个小女儿也比从前更加倚重,甚至把好些隐秘的事情都交给她去做。
加上沈淑秀模样生得好人又聪明,平日里很得沈府的长辈喜欢,也算是替她长了不少脸面。
所以小女儿偶尔像今日这般耍一耍小性子,柳氏也很少同她计较。
但在沈二老爷面前,沈淑秀还是不敢太过放肆的。
听见父亲说话的声音,她赶紧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迅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
沈二老爷推门而入,母女二人便一起迎上前去。
简单行过礼后,一家人重新落座。
沈二老爷始终是在官场中混了近二十年的男子,心里虽然也着急,表面看起来却比柳氏稳重得多。
端起茶水抿了一口后他才问道:“秀儿,事情进展如何?”
沈淑秀嗫嚅道:“不太顺利。”
沈二老爷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抖,声音也冷了几分:“我之前不是嘱咐过你一定要见机行事,田庄可以徐徐图之,切忌把自家折进去么!”
沈淑秀委屈极了。
要真是可以徐徐图之,自己今日就不该随着左未晞去找那司徒阮氏,让她们自己去折腾不就好了?
说白了还不是舍不下那田庄!
母亲为了利益可以不要脸面,父亲却是脸面利益一样都不肯舍掉,让她一个小姑娘家能怎么办?
柳氏忙开口道:“老爷,你别吓着秀儿。”
沈二老爷微哼了一声:“与我仔细分说。”
沈淑秀道:“阮家同左周两家从前就有些过节儿,我本来想着只要能挑唆她们闹将起来,就能让司徒阮氏把恶名全揽了去……没想到……”
说到这里她忿忿地看着柳氏:“母亲一直同我说那司徒阮氏是个什么都不通的草包,所以我才大意了。”
这话柳氏不爱听了,她嗤笑道:“司徒阮氏本来就是个草包,满京城的人都知道的事情,怎么又成我的错儿了。”
沈二老爷瞪了柳氏一眼:“你少插嘴!”
一面又对沈淑秀道:“你是不是说了什么话被人拿住了错处?”
说起这个沈淑秀懊恼极了,揪着衣角道:“我就是无意中提了崔吉……然后就被司徒家的小哑巴……”
“糊涂!大意!”沈二老爷完全没有在意女儿说的什么司徒家的小哑巴,伸手在桌子上重重拍了一巴掌。
沈淑秀辩解道:“谁让崔吉自己不争气的?田庄的地契和盖了印章的契书明明都到手了,他不赶紧送来给我们,偏要去贪小便宜!”
沈二老爷拧着眉道:“什么便宜?”
柳氏心虚地冲女儿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她千万别把自己给卖了。
可惜沈淑秀此时并没有看她,把崔吉压价买田地,结果遇见了司徒阮氏的事情全都说了出来。
沈二老爷脑子灵光得很,一听就知道这件事情的幕后主使是谁。
他冷眼看着妻子:“柳家虽然不是豪富,岳父岳母也未曾让你吃过半日苦,怎的眼皮子竟这般浅?这也罢了,居然还敢瞒着我!”
还说人家司徒阮氏是草包,他觉自家这婆娘才是真草包!
柳氏气得几乎倒仰。
这厮居然好意思说自己眼皮子浅!
要不是沈家根基不深,他又没有本事升官发财,自己又何至于去做那等下作的事情?
眼看着父母亲又要争吵起来,沈淑秀快烦死了,提高声音道:“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义,要紧的是咱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沈二老爷压了压火气道:“如果左未晞今日真能把地契要回来,那咱们还有八九分的把握,可瞧现下的情形……这事情多半是黄了。”
柳氏也顾不上同他计较了,忙道:“那怎么成,芳儿那边还等着回话呢。”
沈二老爷按了按眉心:“夫人,顾不上想那些了,你以为阮家是这么好惹的?咱们还是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应对。”
沈淑秀抿了抿嘴道:“父亲,这事儿要不要告知祖父?”
要按她之前的想法,这些事情恨不能一辈子都别让祖父知道。
可事情牵扯到阮家,那就不是他们二房能够应付得了的,最好还是听一听祖父的意见。
沈二老爷道:“你祖父在陛下身边随侍,咱们连他如今在哪儿都不知晓,还是等他回京再说吧。倒是你大姐那边,你们尽快托人给她传个信,就说田庄的事情不成了,让她暂时先沉住气,好生侍奉皇后娘娘要紧。”
※※※※
阮家田庄。
仔细“审问”过凤凰儿之后,阮棉棉整个人都不好了。
她躺在床上面朝里,一点也不想搭理把自己耍得团团转的“女儿”。
这小姑娘果然是皇室出品,一手坑娘玩得实在太溜了点。
凤凰儿坐在床边摇晃着她的胳膊:“棉棉姐——”
“少在我面前撒娇,老娘今天不吃这一套!”
“我真不是故意瞒着你的……如果你之前就知道左未晞是元后的族人,今日的事情还能是这个样子么?”
阮棉棉撅着嘴不说话了。
有些道理她不是不懂,只是不愿意承认自己骨子里还是怂的,很怕死的。
之前只听说左家是安定侯府,周家是勇义侯府,地位同她现在的老爹阮大将军大概也就在伯仲之间。
欺负孤儿寡母的事情她肯定是不会做的,只是觉得一旦发生争执,人家如果真欺上门来自己也不必低头。
但左未晞加上一个元后娘家人的身份就完全不同了。
虽然“元后”是早就没了的人,保不齐人家皇帝就愿意替元配妻子的娘家人撑腰呢?
而且小凤凰要不要别把人心看得这么透彻,无所遁形的感觉真是糟透了!
凤凰儿握着阮棉棉的手道:“我知道自己身上有许多毛病,比如说遇事喜欢一个人决断,不习惯同别人商量。今后我一定会改正,希望你能理解我,能给我一些时间。”
话说到这个份上阮棉棉还能说什么?
她长出一口气道:“小凤凰,我脑子没有你那么好使,今后有什么事情还是提前知会我一声,我怕自己承受不了。”
凤凰儿点点头:“我尽量。”
阮棉棉:“……”
凤凰儿笑了笑:“其实今日你收拾沈淑秀的时候我之所以没有说话,主要还是想试一试左未晞。”
这话阮棉棉听得懂,她挑眉道:“你是想试一试她是不是个值得相交的人?”
第三十六章 不识谱
凤凰儿成为“司徒箜”已经好几日了。
虽然遇到的事情各种各样,她的脑子却一直很清醒。
阮棉棉和她之所以混到现在还没有被人拆穿身份,并不是因为她们有多聪明,而是得了老天爷的眷顾。
熟悉阮氏母女的人都不在,能遇见的人全都是不怎么熟的。
但她每次从旁人嘴里套话还是慎之又慎,就怕露出马脚。
刘大一家,段云春一家,甚至是那些连成国公府大门往哪边开的小丫鬟,凤凰儿真是把能打听的事情都问了一遍。
即便如此,她对接下来的生活依旧没有太大的把握。
成国公府的那些“亲人”依旧只是家谱上的名字,哪怕面对面遇上都不认识。
还有其他府邸的贵妇贵女,她们迟早都要接触。
所以左未晞的出现显得非常及时且弥足珍贵。
起初她真的只是看中了左未晞的身份和境况。
安定侯府大姑娘、元后的娘家人,大宋京城的勋贵高官内眷一定是认识的。
但她又是刚为母亲守完孝的孤女,近几年同那些内眷来往很少,所以也不会特别熟稔。
由左未晞引领她和棉棉姐进入贵妇贵女的圈子,实在是再合适不过。
当然她也不会让左未晞吃亏,两座田庄算是拜帖,解决佃户们的购粮契约这件事算是示好。
至于相识之后关系要不要更进一步,凤凰儿真是没有多想。
建立在利益之上的情谊,只能称为交情而不是友情。
但今日的左未晞却给了凤凰儿一个不大不小的惊喜。
人品端方,头脑清醒,行事干脆利落,所欠缺的不过是生活阅历。
这样的女孩子在侯门贵女中着实不多见,同上一世的她有很多相似之处。
凤凰儿活了两辈子,第一次生出了想要交个朋友的念头。
把自己的想法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后,她巴巴儿地看着阮棉棉。
乖巧可爱的模样像极了一个征询母亲意见的小姑娘。
阮棉棉动作夸张地用手搓了搓胳膊:“小凤凰,我再给你提个意见,今后没有外人在场的情况下你千万别装乖乖女,姐年纪大了,真是有些……”
她话还没有说完,就听段云春媳妇在外面回话:“六姑娘,安定侯府大姑娘的住处打听到了。”
见阮棉棉躺在床上并没有要起来的意思,凤凰儿笑着走了出去。
同棉棉姐相处短短几日,她觉得自己比过去的十五年笑的次数都多。
这样活着真有滋味。
她刚踏出房门段云春媳妇就忙回道:“六姑娘,最近两个月勇义侯夫人身上有些不爽快,左大姑娘便陪着她住在素心庵那边的别苑中,您这是打算去拜会她?”
凤凰儿故作为难道:“素心庵离这儿远么?”
娇养的贵女没有听说过一个小小的庵堂并不奇怪,段云春媳妇道:“素心庵在城南,从咱们庄子里去乘马车大概就是一个时辰。”
其实凤凰儿就是问一问,不管那别苑有多远这一趟她都是要去的。
她笑道:“我的确是打算去拜会左大姑娘,可否烦劳你陪我去一趟?”
段云春家的看了看天色:“六姑娘,日头都偏西了,要不明儿一早我陪您去?”
倒不是她偷懒,实在是这个时辰去别人家有些唐突了。
凤凰儿道:“我有要紧的事情要找左大姑娘,妈妈让人去给我准备马车,我去换身衣裳。”
段妈妈不好再劝,道:“那行,我这便去安排。”
凤凰儿回到屋子里,重新坐回床边笑眯眯地看着阮棉棉:“棉棉姐,地契给我。”
阮棉棉从枕头下把地契摸出来递给她,没好气道:“小凤凰,我发现你们这些贵人都有一个共同点。”
“什么?”
“败家子啊!只会花不会挣,照你这个速度,那一屋子的黄金也经不住花几天!”
凤凰儿咯咯笑道:“棉棉姐,你最想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阮棉棉略微想了想:“不瞒你说啊,要是把那一屋子的黄金全都搬到这田庄里来,我觉得我的人生就圆满了。”
凤凰儿笑得更大声了。
阮棉棉一本正经道:“我可不是开玩笑的。你想啊,有吃有喝有黄金有田地有人伺候,又没有人在耳边叽叽歪歪,闲着没事还能喝喝小酒弹弹箜篌,日子过得不要太美哦!”
凤凰儿也敛住笑容,像是在作保证一样:“相信我,咱们一定能过上那样的好日子。”
“小姑娘又玩深沉!”阮棉棉伸手在她脸上拧了一把:“我信你。”
凤凰儿走到妆台前抿了抿鬓发,又换了一身素色的衣裙。
阮棉棉见她打扮得素净,知道是因为左未晞的缘故,不免又感慨了一回。
左未晞、沈淑秀、凤凰儿,她们明明都还很小,一个个怎么就……
凤凰儿收拾好,又一次走回床边道:“棉棉姐,我可能会晚一点才回来,之前你要的乐谱我已经写好了,等我回来你弹给我听。”
阮棉棉翻了翻眼皮:“我看你整天忙得很,什么时候写的?”
凤凰儿道:“练字的时候顺便就写了,反正都是练,内容无所谓嘛。”
阮棉棉噗哧笑道:“一见到你我的脑子就不好使,去吧,早些回来。”
“知道了。”凤凰儿应了一声,迈着轻盈的步子走了出去。
小憩了一阵后阮棉棉躺不住了。
她下了床走到桌旁,果然见一摞纸堆放在一角,上面密密麻麻写了许多字。
拿起最上面的一张,她瞬间就觉得有些眼晕。
这……
莫非就是传说中的唐代燕乐半字谱?
还是宋代俗字谱?
亦或是到了明清时期通用的工尺谱?
作为一个学习民乐十多年的人,工尺谱阮棉棉其实是见过的。
虽不及五线谱和简谱那样熟悉,但勉强也能阅读。
只是她能看懂的是那种近代常见的工尺谱,一般用合、四、一、上、尺、工、凡、六、五、乙等字样表示音高,同凤凰儿写的这些有非常大的区别。
不过这也不奇怪,工尺谱本就是由更古老的记谱法逐渐发展而成的。
由于流传的时期、地区、乐种不同,因而所用音字、字体、宫音位置、唱名法等各有差异。
只是……
她阮棉棉穿越了一回,居然变成了一个不识谱的人!
第三十七章 相见欢
马车很快便驶出了田庄。
但上了官道后却遇见了许多返京的车马和行人,不得不减缓了行驶的速度。
尤其是那些拖家带口的平民百姓,孩子哭女人吵,让本来打算小歇一阵的凤凰儿彻底没有了睡意。
段云春媳妇道:“老百姓们出门就是这样,六姑娘嫌烦了吧?”
凤凰儿掀开车帘一角往外看了看,轻笑道:“怎会。”
吵闹的声音的确嘈杂,但于她而言却又格外鲜活,是从前皇宫里的冷寂所无法比拟的。
如果不是怕吓到别人,她甚至都想下车亲自去感受一番这样的热闹。
段云春媳妇只以为她说客套话,叹道:“京城还算是好的,二十年来也就是这一回,边境上那些百姓才是苦呢。”
凤凰儿放下车帘,像是自言自语一般道:“生逢乱世还能如何,无非都是为了活着。”
段云春媳妇见她情绪似是有些低落,只好止住这个话题,另寻了些乡间趣事说与她听。
一个多时辰后,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段大娘子,素心庵到了。”车夫在外喊道。
段云春媳妇搀扶着凤凰儿下了车。
素心庵是一座规模不大的尼姑庵,并不像那些香火鼎盛的大去处,周围显得格外清静。
而段云春媳妇之前提过的“别苑”却有些出乎凤凰儿的预料。
她本以为侯府别苑应该是主人精心修建的园子,没想到却是这么一所朴素的小宅子。
不仅小而朴素,所处位置也有些别扭,门口竟仄逼得连一辆马车都停不下。
凤凰儿轻声吩咐:“妈妈去叫门吧。”
按规矩贵女之间互访应该先递拜帖,但她的字实在是羞于见人,阮棉棉的也好不到哪儿去,索性就不弄那一套了。
段云春媳妇简单整理了一下衣裳,迈步朝别苑大门走去。
听闻司徒六姑娘来访,正在看账本的左未晞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自从母亲去世后,她的生活就基本处于与世隔绝的状态。
平日里除了沈淑秀时常来探望她,从前那些闺中好友都甚少来往了。
而司徒家的姑娘们只能算是点头之交,尤其是这位六姑娘,左未晞甚至连她的闺名是什么都不知晓。
不得已她又问了芸香一遍:“你说谁来了?”
“就是今日在阮家田庄见过的那位司徒六姑娘。”想了想又道:“大姑娘,您说她是不是为了田庄的事情来的?”
左未晞合上账本道:“不要胡乱猜测了,把她请到东厢房。”
其实她的想法同芸香是一样的,她同阮氏母女之间从前并无交集,除了这个原因还能是什么。
芸香不敢继续追问,福了福身退了出去。
左未晞让小丫鬟伺候着换了一身见客的衣裳,这才走出了房间。
她走进东厢房没多久,芸香和凤凰儿也到了。
一番行礼厮见后,两人携手坐了下来。
左未晞见凤凰儿只是独身一人,知道她定是有事要同自己私底下说,便给芸香使了个眼色。
芸香给两人上了热茶,带着小丫鬟们退了出去。
凤凰儿暗暗感慨,等眼前这些麻烦事情捋顺之后,自己还得花些力气好生培养几个得用的人手。
红儿小丫头这几日虽然进步了些,终究还是年纪太小关键时候不顶事。
“司徒六姑娘,请用茶。”左未晞不清楚她的来意,只能借由喝茶算是起了个话头。
凤凰儿笑道:“左大姑娘一定很好奇我今日的来意吧?”
左未晞性格本就直爽,见她不绕弯子倒觉得挺对脾气,也笑道:“这些年我甚少外出,竟连妹妹的闺名也不知晓,这般姑娘来姑娘去的着实别扭得很。”
凤凰儿暗喜,既如此“司徒箜”其他的事情左未晞就更不可能知道,自己也就不需要那般小心翼翼了。
她忙道:“我单名一个‘箜’字。”
左未晞想了想:“是箜篌的‘箜’?我记得你们家四姑娘的闺名是司徒筱。”
凤凰儿点点头:“左姐姐猜得不错,正是这个‘箜’字。”
左未晞道:“那你今日……”
“田庄”两个字如今已经成了她的心病,实在是有些说不出口。
凤凰儿从袖中取出地契,双手递到了左未晞面前:“左姐姐,这是两座田庄的地契。”
“这……”左未晞大为惊讶,司徒箜这是什么意思?
虽然对这位司徒六姑娘很有好感,也猜到了对方是为了田庄的事情来的。
但她想的是阮氏母女大概是改变了主意,愿意让自己把田庄买回来。
可瞧对方这架势,竟像是白送!
这可能么?
刚在沈家那边栽了个大跟斗,她颇有些一朝被蛇咬的意思。
但要说司徒箜这一趟是来算计她的,左未晞还是不太相信。
毕竟以阮家的势力和成国公府百年世家的名望,自己这个孤女手里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值得他们算计。
凤凰儿把地契放在案几上:“左姐姐,这田庄本就是左周两家的,家母让我把地契送还给你。”
左未晞咬了咬唇瓣:“可……之前司徒三夫人并不打算出手,为何现在又愿意……”
凤凰儿道:“左姐姐总不会认为家母还惦记同左周两家之间的那些事儿吧?”
左未晞摇头道:“那些不过是旁人的臆测罢了,阮大将军和家父以及周伯父是在同一个战场上厮杀过的,武将之间的情谊岂是那些人能够理解的。
其实不瞒司徒妹妹,家父生前欣赏的人不多,阮大将军正好是其中之一。”
凤凰儿又把地契往前推了推:“既如此左姐姐又何须这般纠结,把地契收下吧。”
左未晞抬眼看着她:“司徒妹妹,这不仅仅是地契的问题,其中还牵扯着我同那些佃户们签订的契约,少说也是几千两银子。我要是当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过就把地契收下,我还是人么?”
凤凰儿有些头痛。
说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给人送东西,没曾想竟然还送不出去。
莫非是自己态度不够诚恳?还是哪句话说得不合适?
她想了想又道:“其实家母也是见不得那崔管事欺压百姓才插手此事的,并不是真的想要买这两座庄子。至于那契约你也不用想那么多,虽然家母为此的确是花费了不少银钱,但我们也正好需要一大批粮食,所以也是凑巧了。”
第三十八章 左半城
左未晞对阮家人的行事做派早有耳闻。
司徒三夫人路见不平教训崔管事她相信,可需要一大批粮食就有些玩笑了。
因为地势的缘故,阮家的田庄比左周两家的略小,但每年产出的粮食数量也非常可观。
而且今年京城附近粮食丰产,价格低廉的粮食随处可见,就算她们真的需要大批的粮食,也根本不需要什么“凑巧”。
她苦笑道:“司徒妹妹,我知道你是好意,可佃户们手中的粮食不是几十几百石,你们又如何消受得起。”
凤凰儿心知自己今日不透露一点“实情”,很难说服眼前这个执拗的女孩子。
她往左未晞身边略凑了凑道:“不瞒姐姐,粮食是为我外祖父筹措的。”
“你的意思是……”左未晞瞬间了然。
筹措军粮本是户部的职责,但大宋立国时日尚短,局势也一直不稳,户部其实很难保证按时按量给军队供给粮草。
难怪大宋百姓称阮大将军为“常胜将军”,除却他过人的实力外,家族给予他的支持也是很重要的原因。
凤凰儿点点头:“事涉军机不便公然大肆收购粮食,所以姐姐这两座田庄的粮食其实是解了家母的燃眉之急。”
左未晞不愿意去想这些话几分真几分假,她的态度终于有所松动,伸手拿起了桌案上的地契:“司徒妹妹……”
“左姐姐请直言。”凤凰儿温声道。
左未晞叹了口气道:“今日我在令堂面前说请她随意开价,其实我手头连一千两银子都凑不齐,实在是惭愧得很。”
她愿意主动提起这些不甚光彩的事情,就是开始把凤凰儿当自己人的意思了。
凤凰儿自然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她用最柔和的嗓音道:“左姐姐,这世上谁都会遇见难事儿,你不要太过为难自己。”
左未晞浅笑道:“这话说得很对,但你也一定很好奇,我这样的人怎会沦落到卖田地的境地。”
凤凰儿坦言:“是有些想不明白。”
左未晞并没有直接提及自己卖地的缘由,而是道:“妹妹可曾听说过渭州左家?”
凤凰儿眉梢微动。
渭州左家曾经是大燕最出名的商户之一,她当然是听说过的。
但也只是听说过而已。
毕竟她的身份和身体都太过特殊,能接触到的人十分有限,商户就更不可能了。
而且她要做的只有报仇这一件事,不相干的人和事很少顾得上关心。
可既然左未晞这样问,那就说明大宋元后左氏一族正是出自渭州左家。
凤凰儿知道以“司徒箜”的年纪和身份,多半不可能听说过这些事情。
她浅笑道:“不曾听说,姐姐说与我听吧。”
左未晞抿了一口茶才道:“渭州左家曾是大燕最出名的商户之一,手中甚至还掌握着通往西域的商路。
家族生意最鼎盛的时候,被人戏言为‘左半城’,意思就是渭州城一半都是左家的。
这种说法虽然有些夸大其词,但左家豪富是不争的事实。”
凤凰儿仔细回想了一下从前发生过的事情。
她的皇祖父大燕宝应帝是个残暴昏君。
宗室、勋贵、官员、商户、百姓,被他残害甚至灭门的数不胜数。
但她能肯定他的确没有对渭州左家下过手。
也就是说她死的时候左家依旧是渭州“左半城”。
大燕商户的地位虽然不高,但如同左家这样的巨贾,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动摇根基的。
能让他们背井离乡甚至与大燕对立的缘由只有一个,那就是得罪了大燕的皇帝。
想到这里凤凰儿暗暗嗤笑,慕容皇室果然是气数尽了么,弄死了一个老昏君,接下来的皇帝依旧是昏君。
其实左未晞并不是要炫耀左家曾经无比辉煌的过去,只是怕有些事情凤凰儿听不懂,所以在讲述自己受骗过程之前给介绍一下背景。
见凤凰儿不插话她继续道:“元后是左家老家主唯一的女儿。她嫁与圣上后,左家子弟以及家中仆从近三千人便放弃了渭州左家的一切追随她左右。
二十年前大宋立国,左家是开国第一功臣,真可谓烈火烹油盛极一时。”
这段话虽不算长,但透露出的信息实在太多,凤凰儿觉得自己今日这一趟来得实在是太值得了。
左家当年岂止是放弃了“左半城”的名头,分明是拿出了全副身家支持赵家造大燕的反。
左家财力雄厚,赵家颇有才干,两下里一拍即合,几十年的时间还真让他们缔造出了一个同大燕相抗衡的大宋。
元后是左家老家主的独女,说明她同当今圣上不仅是夫妻,更是合作伙伴。
烈火烹油盛极一时之后呢?
元后薨逝,安定侯阵亡,一连串的打击下,左家渐渐衰败了。
然,这些都不应该是左未晞变卖田地的理由。
但凡大宋皇帝还是个人,他就应该照顾好元后的族人,保证他们衣食无忧。
左未晞拉着凤凰儿的手道:“说了这么多还没有说到正题,你一定都听得烦了。”
凤凰儿摇摇头。
左未晞黯然道:“其实家父只是元后的远房侄儿,他少年时便在圣上身边做侍卫,后来……他殉国的时候我刚满五岁……”
“左姐姐……”凤凰儿觉得自己有些不忍听了。
左未晞拍了拍她的手:“事情都过去八年了,没有什么接受不了的。其实左家殉国的又何止家父一人,当年追随元后的三千左家子弟和仆从,几乎只剩下了一群孤儿寡母。
家母出身书香门第,性情其实是有些软弱的,但她始终牢记家父的嘱托,一直尽全力照顾他们。”
凤凰儿算是明白了左未晞缺钱的原因。
安定侯夫人性情软弱是其次,书香门第的出身决定了她定然不善经营,想要照顾那些孤儿寡母便只能动用侯府的财产。
而一个没有了顶梁柱的侯府,即便依旧领着侯爵的俸禄,又能有多少现银?又能坚持多长时间?
更别提她三年前又撒手人寰,刚满十岁的左未晞这些年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她反握住左未晞的手道:“左姐姐,你可真是个……”
左未晞轻笑道:“我很傻对吧,李老伯,就是我家的大管家,他从前就经常说我是个傻丫头,一个十岁出头的女孩子能顾好自己就不错了,却还要去瞎逞能。”
凤凰儿道:“不,我是想说你真不愧是安定侯的女儿,对得起左家先祖‘左半城’的名头!”
第三十九章 千斤重
凤凰儿并不是故意吹捧。
不管是为官还是行商,眼界和气度才是一个人或者一个家族能走多远的决定因素。
目前的左未晞尚不具备重现“左半城”昔日辉煌的能力,但她的格局却不是寻常的贵女所能比拟的。
当然,要想成为一名合格的家主,卓越的能力同样不可或缺。
而一出世就是侯门贵女,又长于出身书香门第的母亲之手,且年纪尚幼的左未晞,在能力方面就显得非常不足了。
果然一听这话,左未晞就显得特别沮丧:“可惜我空挂了个左家人的名头,连账本都是最近才学会看,四时耕种买卖经纪更是一窍不通,否则也不至于中了别人的圈套。”
凤凰儿道:“姐姐指的是沈家?”
左未晞冷笑:“家母同沈淑秀的母亲是自幼的交情,我一直把她们母女当作自己的嫡亲姨母和表妹相待。
谁知她们竟是一早就开始算计,就连家母当年一手提拔的崔管事都是她们的人。
也是我那个时候太着急赚钱了,结果被她们一环扣一环的陷阱给陷了进去……”
凤凰儿心下暗忖,官宦人家最在乎脸面,也最懂得权衡利弊,除非得到的利益大大超过丢掉脸面造成的损失,否则他们绝不会轻易出手。
京城里达官贵人非常多,周边的好田地向来抢手,但田地的收益始终有限,再好的田地又如何能与官声家声相提并论。
而且左家纵然已经衰败,毕竟还是元后一族,沈家就不怕左未晞去大宋皇帝那里告状么?
沈淑秀母女二人这般行事的目的,或者说能得到的利益究竟是什么?
她微蹙着眉头道:“左姐姐,这两座田庄是否有什么独特之处?”
左未晞道:“东郊这一片土地肥沃,灌溉也非常方便,在京城附近算是数一数二的好地。”
凤凰儿摇头道:“沈家不是寻常的乡绅,岂会因为一块好田地就冒风险做出那等下作的事情,其中一定另有别情。”
“这……”因为同沈家撕破脸这件事情来得太突然,左未晞还没有来得及细想,一时间脑子有些乱。
她沉吟了片刻才道:“田庄里倒是有一眼温泉,在京城附近算是非常难得的,听家母说从前元后还称赞过。只是这些年家中接二连三出事,谁也没有心思去弄那个……但她们也不至于就为了这个吧。”
凤凰儿的眸子突然亮了。
左未晞这一长串的话她在意的只有两个字——元后。
有些时候某一个物件儿之所以稀罕,并不是它本身的价值有多高,而是某一位大人物在它身上打下的烙印。
而喜欢同元后争抢的人会是谁,答案呼之欲出。
“左姐姐,沈家最近是不是攀上什么贵人了?”
其实凤凰儿是因为不知晓沈家是什么背景,为了不让对方起疑只能这样问。
左未晞果然没有生疑,遂把沈大姑娘得了皇后娘娘青眼,从才人直接晋位为贵人的事情说了一遍。
凤凰儿嘴角微勾,果然又是宫里的女人们折腾出来的事情。
只是事涉后宫争斗,她又暂时不明白司徒家和阮家的立场,有些话就不好说得太直接了。
她斟酌了一番词句后才道:“左姐姐,从才人直接晋位为贵人虽然已经是天大的恩宠,但沈家人定然不会满足。”
论及头脑聪明左未晞未必及不上凤凰儿,但比起斗心眼她就差得太远了。
琢磨了好一阵后她才醒悟过来:“你的意思……看上这田庄的人是韩皇后?”
凤凰儿真心觉得自己活得不易,又套出了一条重要的信息——当今皇后姓韩。
而那边左未晞却再次迷糊了:“英国公府是出了名的富贵,她要我一个田庄做甚?”
凤凰儿暗暗咂了咂嘴巴,好嘛,英国公府,出了名的富贵,又增加了两条。
她心知左未晞成长环境相对单纯,有些事情最好还是讲得更直接一点。
“左姐姐,韩皇后执掌凤印,娘家又是出了名的富贵,但她始终只是继后,对身为元配的左皇后肯定……”
左未晞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
凤凰儿打断她的话道:“她当然不会放下身段来同你抢夺田庄,只需要稍微表示出一点点兴趣,有的是沈家这样的马前卒。
就算你真去告御状,整件事情都是沈家人做的,同韩家有什么关系?
她甚至还能因此对圣心做一番试探,何乐而不为?”
左未晞抿着嘴说不出话了。
再简单的事情一牵扯到后宫就会变得复杂无比。
司徒妹妹说话很有分寸,并没有往储位的争夺上扯,可后宫女人的争斗什么时候不是因为那把椅子?
她勉强扯出一丝笑容:“幸好这件事被令堂搅和了,司徒妹妹,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们。”
凤凰儿知道这件事情暂时只能说到这个程度了。
自己同左未晞虽然有些相见恨晚的意思,但毕竟相处的时间太短,尚且达不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地步。
她微微笑道:“姐姐不用客气,其实我还有些话想同你说。”
左未晞忙道:“妹妹请讲。”
凤凰儿正色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左家从前的生意虽然已经没有了,但底子还在。左家三千子弟和仆从的后代对经商一途定不会陌生,用好了未必不能重现左家昔日的光景。”
又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时辰不早了,家母还在等我的消息,改日再来叨扰姐姐。”
左未晞眼圈有些发红,紧紧拉着她的手道:“本来应该留妹妹用饭的,只是周家伯母茹素未免委屈了妹妹,我便不挽留了。”
两人也不多客套,携手走出了东厢房。
一直把凤凰儿送到马车跟前,左未晞才松开手道:“妹妹,我们是一起的。”
凤凰儿笑了笑,搭着段妈妈的手上了马车。
马车离开了,左未晞却依旧站在宅子门口迟迟不肯离去。
“大姑娘,回吧。”不知什么时候,荀朗已经如平日一样出现在了她身后。
“你觉得司徒箜这人怎么样?”荀朗的武功有多好左未晞心里有数,知道方才她们两人的谈话一定瞒不住他。
荀朗沉声道:“人怎么样我不清楚,但她方才那几句话重若千斤,再这么下去你会垮掉的。”
左未晞转头看着他:“这些年我总觉得偏安一隅挺好,然树欲静而风不止,我不能再这般被动了。”
荀朗挑眉:“你打算怎么做?”
“你去给宫里的人传个话,今后韩皇后那边多注意些,还照从前父亲在时的规矩,有事及时传信。”
第四十章 细安排
车帘子刚一放下,凤凰儿就敛住笑意,锁紧着眉头靠在了车壁上。
左未晞方才那句话实在是耐人寻味。
什么叫“我们是一起的”?
如果指的是她们之间从此是朋友,方才在东厢房中为什么不说?
而且她们算不算朋友,彼此心里都有数,单拿出来说就显得假了。
既然不是指友情,那这样一句几乎带着语病的话,要想表达的意思定然十分隐晦。
凤凰儿对大宋朝堂的形势一无所知,甚至连皇帝有几个儿子,多大年纪都不清楚。
具体的细节,譬如皇子们的生母是谁,谁更受宠,谁背后的势力最大等等就更不知道了。
但左未晞分明是在说阮家和左家的立场是一致的。
至于司徒家,撇开他们是否具备那样的实力不提,他们能够在大燕屹立不倒自然是有原因的,那就是从来不掺和皇室立储的事情。
而且左未晞也一定清楚“叛臣”是从来靠不住的,所以司徒家基本可以忽略。
左家支持的自然是元后所出的皇子,那就说明她如今的外祖父阮大将军也是元后一派。
除了觉得有些麻烦之外,凤凰儿并不害怕被卷入这样的事情中。
毕竟她和棉棉姐只是女子,距离权利中心太过遥远,实在没有必要自作多情。
只是她如今掌握的信息太少,一路摸索前行的滋味真是不好受。
然而再不好受,她依旧还得继续摸索。
段云春媳妇见她面色不虞,有些奇怪道:“六姑娘,是方才在左姑娘那里听到什么了?”
她分明见两位姑娘一副挺谈得来的样子,贵女们的想法她们这些普通妇人真是搞不懂!
凤凰儿本来没有打算继续从她这里打探消息,毕竟事关朝堂,寻常的仆妇又能懂得多少。
但既然对方主动凑上来,她索性就问上几句。
同什么人说什么话,凤凰儿深谙问话的技巧。
她哑着嗓子道:“段妈妈,左姐姐这么好的人,为什么命却这么苦呢?”
果然段云春媳妇听不了这个,把凤凰儿揽进怀里:“是啊,这世上不公平的事情多了。好歹左家大姑娘出身不错,太子殿下也有一半左家的血统,将来总不会亏了她。”
凤凰儿“嗯”了一声,轻轻闭上了眼睛。
看来这位元后所出的太子似乎不怎么得宠。
元后的薨逝以及安定侯的殉国对左家的打击不可谓不大,但绝不是左家迅速衰败的根本原因。
当上太子并不见得就是皇帝属意的储君。
但凡皇帝多在意太子一点,或者说他心里真的有元后,他就不该眼睁睁看着太子背后的势力垮掉。
那么,这个大约已经被皇帝厌弃的太子,又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懦弱还是隐忍?
不过……
凤凰儿转念一想,觉得事情真相也未必就是这样。
万一大宋皇帝是不想让外戚做大,所以替太子把道路扫清呢?
她只觉得自己的脑仁有些生疼。
如果太子真的不受宠,那就说明阮大将军站错了队。
那么,这次买田庄的事情八成还会有后续。
从左未晞方才的话中能听得出来,韩皇后很得宠,英国公府也是很有权势的。
韩家绝不会为了这么点事情就同阮大将军撕破脸,可万一他们利用这件事做点文章,试图把阮家拉过去呢?
阮大将军一家俱不在京里,他们可以不去理会韩家做的文章,她和棉棉姐就不好说了。
换做自己是韩家人也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她必须提前想好应对之策。
段云春媳妇以为她睡着了,一路上都没有再出声。
直到马车回到田庄门口她才把凤凰儿摇醒:“六姑娘,到家了。”
凤凰儿掀开车帘看了看,天已经擦黑,想来佃户们已经收工,段庄头也一定回去用饭休息了。
她放下车帘子道:“我有点事儿想和段庄头商量,妈妈带我去你家里一趟吧。”
“啊?”段云春媳妇有些吃惊,六姑娘能有什么事情同自家男人商量?
但她很快就想起了段云春前几日说过的话。
——六姑娘不简单,将来一定会有大出息的。
她是那种以夫为天的女人,自是不会怀疑丈夫说过的话,忙不迭应道:“成,奴婢扶六姑娘下车吧。”
两人下车后直接去了段云春家里。
累了一整日的段云春刚在小丫鬟的服侍下用完饭,见自家婆娘身后居然跟着六姑娘,顾不上吃惊,赶紧站起身迎过来行礼。
凤凰儿虚扶了他一把:“段庄头不必多礼,我有些急事想请教,打扰你休息了。”
“六姑娘请坐。”段云春一面说一面就给他老婆使了个眼色。
段云春媳妇心领神会地带着丫鬟们退了出去。
凤凰儿止住段云春想要倒茶的动作,开门见山道:“段庄头,给外祖父的军粮送出去了吗?”
段云春神情微顿,不过还是赶紧回道:“大将军要得急,前日晚间就送出去了。”
凤凰儿又道:“那数量上可能满足外祖父的需求?”
段云春道:“怎么可能,咱们田庄仓库里才有多大点儿粮食,顶多够大军对付七八日的,其实就是应急而已。”
凤凰儿抿了抿嘴道:“段庄头,那我今日得烦你劳累一趟了。”
“怎么说?”段云春有些摸不着头脑。
凤凰儿遂把自己的打算详细说了一遍。
段云春不敢相信她的话:“六姑娘的意思是把刚打下的新粮全都一并送去?”
凤凰儿道:“我也是没有办法,你觉得多长时间能够启运?”
段云春见她虽是一副柔柔弱弱的模样,说出的话却并不是商量,而是直接就下了命令。
果然是大将军嫡出的外孙女!
他的心脏突突了两下,忙道:“新粮已经收割了一多半,虽然还需要晾晒,但事急从权,小人这便去组织人手,尽量赶在明日凌晨之前启运。”
凤凰儿道:“另外,给每一名佃户赏一两银子,并替我和娘给他们道声辛苦。”
“是,那小人这就去了。”段云春不敢耽搁,拱了拱手就退了出去。
凤凰儿只觉得身心俱疲,也不想再去唤段云春媳妇,自己一个人悠悠走回了她和阮棉棉的屋子。
然而,屋子里的情况却大大出乎她的预料。
趴在桌子上的阮棉棉一见到她就带着哭腔奔了过来。
“小凤凰——”
第四十一章 存与活
凤凰儿有些哭笑不得。
虽然之前阮棉棉也说过让她别撒娇的话,但撒娇这种行为于她而言是全然陌生的。
上一世的她没有可以撒娇的对象,身边的侍女们也是个个循规蹈矩,哪里敢有半分逾矩的行为。
像棉棉姐这个年纪的女子她虽然接触得不多,但她们都早已经为人妻为人母,无论如何也不该再有这样的做派。
她温声道:“你怎么了?”
阮棉棉拉着凤凰儿的小手一直来到桌旁,指着铺了一桌子的纸张,忿忿道:“这些是什么意思?”
凤凰儿好笑道:“是不是我的字不好,所以乐谱你看不太清楚?”
阮棉棉嘟着嘴道:“乐谱的事情待会儿再说,我说的是这些——”
她拿起一张同样写满字的纸抖了抖。
凤凰儿这几日练字不是白练的。
除了《秋风》的乐谱,她还写了司徒家所有人的姓名及各房的人物关系。
这份名单阮棉棉觉得非常实用,起码让她在同司徒家的人见面之前能够有所准备。
看过之后她还暗暗称赞了凤凰儿一番。
这小姑娘心思细腻而且过目不忘,简直让她不服不行。
可再继续看下去她就有些受不了了。
这东西完全就是古代贵族女子的行为准则嘛!
内容涵盖了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
什么场合做什么打扮,对各色人等如何称呼,甚至仔细到连走路该迈多大的步幅,见什么人该行什么礼都写得清清楚楚。
她知道自己距离一个合格的古代贵妇的标准差得还很远,可知道是一回事,被“女儿”这样教育真是有些心塞。
这也就罢了,反正她也的确是什么都不懂。
更可怕的还在后面。
几十页纸上详细地写了一件事——买卖房屋土地的流程。
不就是那一晚自己不懂什么红契白契随便问了一句么?
至于搞这么认真,像是要把自己培养成房地产经纪人一样!
她阮棉棉从小最怕的就是这些条条框框的东西,随便看几眼感觉头都要炸了!
凤凰儿看了看她手上的纸,“先问亲邻”四个字映入眼帘。
她坦言:“棉棉姐,这些其实是写给我们两个人看的。”
阮棉棉才不相信她的话,都能默写了还看什么?
凤凰儿把她拉到一旁坐下,耐心解释道:“我前几日问过段庄头了,大宋立国虽然已经二十载,律法却一直沿用大燕的,所以我把曾经听过的关于土地买卖的流程写出来看一看。”
阮棉棉并不是真的笨,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你弄这些是预备同左周两家打官司用的?”
凤凰儿道:“一开始的确是这样打算的,毕竟那时我也拿不准左周两家的人是什么样子的,万一真要对簿公堂,总得有所准备。”
阮棉棉道:“那现在呢?”
“现在啊……”凤凰儿掰了掰手指,真是有些不忍心告诉她实情。
自己又一次自作主张把棉棉姐的粮食和钱弄丢了一大笔,她肯定又要肉痛了。
还有,万一韩家真的起了那样的心思,棉棉姐说不定很快就会被韩皇后召见,那就不是对簿公堂那么简单了。
“快说呀。”阮棉棉催促道。
凤凰儿知道不能隐瞒,便把今日同左未晞见面说的话,以及她自己揣测出的事情说了一遍。
“什么?!”阮棉棉坐不住了。
自己不就是过了一把女土匪的瘾,竟然惹出这么多的麻烦事!
亏钱也就罢了,居然还牵扯到皇室争斗!
她艰难地咽了咽口水:“韩皇后召见我的可能性有多大?”
凤凰儿道:“七八分吧。”
阮棉棉捂着脸:“这地方有后悔药卖么?”
如果能后悔的话,别说那姓崔的恶人只是压价买地,就算是欺男霸女她也保证绝不多看一眼。
凤凰儿把她的手拉下来,温言劝道:“棉棉姐,如果韩家真打算拉拢阮家,迟早都会有这一遭,躲是躲不过去的。咱们好生计较一番,决计不会让韩家人得逞。”
阮棉棉道:“怎么个计较法?”
凤凰儿冲桌上那些纸张努了努嘴:“喏,就从这些开始。”
皇后召见自然要讲礼仪,棉棉姐正好把规矩学起来。
另外,沈淑秀并不知道自家已经把田庄地契还给了左未晞,韩皇后一定会拿这件事做由头。
所以关于土地买卖的事情棉棉姐也必须做到心中有数。
阮棉棉哀嚎:“小凤凰,我好歹也是个成年人,还是个独立生活了好多年的成年人,居然还要你教我怎么生存,我真不想活了——”
凤凰儿道:“棉棉姐,我只不过对这里的环境比你熟悉罢了,其实你懂的东西比我多得多。”
“别安慰我,我知道自己有多大点能耐。”阮棉棉情绪依旧沮丧。
凤凰儿笑道:“姑且算我在教你生存好了,可你不也一直在教我怎么生活吗?
没有你,我永远不会知道在田野里奔跑是什么感觉,不会知道抢来的烧麦穗竟会那么香,不会知道躺在床上聊天直到鸡叫,一觉却能睡到晚饭时分是什么滋味。”
阮棉棉有些动容:“小凤凰……”
凤凰儿凝着她的眼睛:“棉棉姐,在田庄这几日是我做梦都没敢想过的好日子。为了这样的好日子能够长长久久,咱们必须挺过这一关。
只有先生存下来,咱们才能按自己的想法活着。”
阮棉棉瘪了瘪嘴,指着那“先问亲邻”道:“我一看这个就头晕,你给我讲讲吧。”
凤凰儿浅笑道:“依大燕的律法,在房屋土地的买卖中,无论典、卖都必须符合‘先问亲邻’、‘输钱印契’、‘过割赋税’、‘原主离业’等要件。”
阮棉棉道:“你先给我说说‘先问亲邻’是怎么个问法。”
凤凰儿道:“亲指的是房屋或者田地主人的血亲,凡典卖物业,必须先问房亲,不买则次问四邻。其邻以东、南为上,西、北次之。
上邻不买,递问次邻,只有四邻皆不买,才允许问旁人。”
阮棉棉忍着头晕道:“意思也就是说,左周两家的田庄,其实我是有优先购买权的。”
凤凰儿点点头:“是,因为他们两家已经没有了直系血亲,你是唯一的邻居。”
阮棉棉又道:“我听你说典卖,典的意思就是当,左未晞既然舍不得卖田庄,当初为什么不选择典当?”
第四十二章 辣米油
见阮棉棉不仅愿意听自己讲这些枯燥乏味的东西,甚至还能主动提问,凤凰儿很高兴。
她越发耐心解释道:“左未晞因为银钱周转不灵才听信了崔管事的建议去做粮食生意,所以才有了同佃户们签订的收购契约。
签订契约的时候春耕刚结束不久,加之她又不通农事,哪里会看得出今年粮食的长势如何,便按照去年的粮价签了五百文一石。
没曾想今年的粮食大丰收,把价格压低到这般地步。之前答应高价收购粮食的商人又以燕军攻城为借口跑了,她无奈之下才选择把左家的田庄拿出来典当。”
阮棉棉道:“那后来怎么……还有那周家的田庄,我看左未晞最紧张的是这个才对。”
凤凰儿见她颇有些刨根问底的意思,只好道:“典卖物业不是随便找一张纸写几个字就行的,必须用官府雕版印造的契纸。”
阮棉棉点头:“这个我懂,在我们那里也是一样的。”
“那我就不细说了,左未晞毕竟是侯门贵女,加之才刚除服不好抛头露面,所以就托她们府里的大管家去办理典当田庄的事宜。
没想到那大管家上了年纪不留神把脑袋给摔了,事情才落到了那姓崔的管事头上。”
阮棉棉讥讽道:“明摆着那大管家摔跤这件事就是姓崔的恶人干的!”
凤凰儿点点头:“那姓崔的便趁乱把典当的契约改成了绝卖,甚至还把周家的田庄地契也一并顺走了。”
“真特么毒啊!早知道我那天下手应该再狠十倍!”阮棉棉一口牙咬得咯咯作响。
凤凰儿忍俊不禁,棉棉姐刚才还后悔多管闲事,现下又后悔下手太轻,果然是个真性情的女子。
阮棉棉又骂了几句才道:“其实最该死的是那姓沈的一家,为了抱韩皇后的大腿,竟做出这么龌龊的事情。”
凤凰儿道:“为了利益那些人什么事儿做不出来?现在她们说不定已经把事情捅到韩皇后那里去了,还不知道会往咱们身上安多重的罪名。”
阮棉棉却一扫之前的颓然,一拍桌子道:“小凤凰,这一趟我还去定了,不把姓沈的一家弄掉一层皮我就不姓阮!”
凤凰儿的情绪也被她带动起来:“是该给她们个教训,而且咱们还不能白跑这一趟,得往回捞些好处。”
“什么好处?”阮棉棉觉得自己的脑子又跟不上趟了。
凤凰儿笑着站起身:“棉棉姐,天都已经黑透了,咱们还没有用晚饭呢,你昨儿刚说我只有好好吃饭才能长得像你一般高,我去唤红儿端饭过来。”
她一边说着就往屋外走。
“站住!你又敷衍我!”阮棉棉哪里肯依。
凤凰儿说话间已经走到了门口,扭头笑道:“咱们能够得到多大的好处,全都要看棉棉姐你到时的表现如何,我可不敢妄加揣测。”
“红儿,端饭。”她朝外面大声喊了一句。
阮棉棉撇撇嘴,这算是近墨者黑?瞧小凤凰这大嗓门,哪里还看得出半分从前的斯文秀气。
“哎,来啦——”红儿小丫头早有准备,立刻就带着几名丫鬟提着食盒过来了。
很快各种吃食便摆了一小桌。
依旧是地道的农家菜,却比昨日多了一道鱼汤。
红儿这几日也历练出来了,很快就给两人各盛了一小碗鱼汤。
“三夫人,这是佃户家的孩子们今日一早在河里钓的,专门送来给您和六姑娘尝尝鲜。”
凤凰儿从小就喜欢吃鱼,今日又特别饿,端起热气腾腾的鱼汤就喝了一小口。
阮棉棉对这鱼汤却不怎么感冒。
倒不是鱼汤本身有什么问题。
毕竟这里基本没有污染,鱼又是河里现钓的,厨娘的厨艺也过得去。
而是她吃了几天大宋的饭菜,嘴里有些淡了。
没有大米勉强可以忍,没有辣椒却是忍无可忍。
她虽然不是以吃辣闻名的那几个省的人,但也是从小就喜欢吃辣。
长大之后更是越吃越厉害,几乎到了无辣不欢的地步。
可惜自从穿到这里,她愣是没有在菜中尝到半点辣味。
当然,基本的常识她还是有的,辣椒是明朝末年才传入中国的,这个时候肯定没戏。
这几天每到吃饭的时候,她就要默念一遍,这里食材无公害,少吃辣椒不上火。
天知道她忍得有多辛苦!
刚才听见红儿说鱼,她立刻就想起了从前最爱吃的酸菜鱼、水煮鱼、剁椒鱼头、鱼火锅……
甚至还想起了许许多多不是鱼的辣菜。
瞬间觉得眼前这一小碗鱼汤简直……她甚至都闻出了其实并不存在的腥味。
见她一副不想喝的样子,红儿又开始紧张了。
“三夫人,您怎的不喝呀?”
凤凰儿也有些奇怪,鱼汤明明很好喝,比她从前在大燕皇宫里喝的都不差,棉棉姐这是怎么了?
阮棉棉苦着脸道:“我想吃辣。”
至于那个“椒”字还是免了,毕竟红儿她们还在,不好多说。
大燕的规矩,御膳房从来不做味道刺激的菜品,所以凤凰儿完全不明白“辣”是什么。
倒是几个小丫鬟一听就明白了。
其中一个嘴快,忙回道:“二姑奶奶是不是想吃‘辣米油’?”
这下轮到阮棉棉懵了。
辣、米、油?
这是什么东东?
难道是类似小米辣一样的东西做的那什么——油?
如果是真的她阮棉棉真要去烧几炷高香,她这辈子的嘴和胃都有救了!
红儿也争着道:“我娘的老家是潭州的,每年都要采好些食茱萸,她做的辣米油最地道了!”
阮棉棉总算是明白了,果然自己太天真,辣米油和小米辣没有任何关系。
她对那个“食茱萸”已经基本不抱什么希望了,但还是忍不住嘱咐红儿:“明日让你爹回去给我带些来,我最近胃口有些不好,想吃辣。”
红儿忙应道:“是,三夫人。”
大约是被那“辣米油”刺激了,阮棉棉这顿饭吃得索然无味,胡乱啃了几口馒头就罢了。
吃过饭小丫鬟们把碗碟收走了,红儿却凑到凤凰儿耳边叽叽咕咕说了几句。
凤凰儿惊喜道:“真的,快带我去瞧瞧。”
阮棉棉歪在椅子上,懒洋洋道:“什么事情?”
凤凰儿笑道:“佃户家老母鸡孵的小鸡中午出壳了。”
阮棉棉噗哧笑道:“难怪这么激动,去吧,小鸡最可爱了!”
凤凰儿朝书桌那边使了个眼色:“我很快就回来。”
阮棉棉的腮帮子鼓了起来。
这算哪门子的女儿?!
自己去玩还不忘给老妈布置功课,反了天了!
第四十三章 圣旨到
小鸡们的可爱之处远远超过凤凰儿的想象。
当晚看了近一个时辰不说,第二日一早她又带着红儿去了佃户家。
阮棉棉则几乎拿出了当年考大学的劲头,把小丫鬟们全都撵出屋,一个人关在屋子里把凤凰儿写在纸上的东西细细啃了几遍。
直到肚子饿得咕噜叫,她才捏了捏酸胀的脖颈,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有些发木的腰腿。
正准备开口唤人,就听见屋外传来了凤凰儿和红儿说笑的声音。
“姑娘,您干嘛喜欢那只灰不溜秋的呀,奴婢觉得黄的那一只毛茸茸的才好看。”
“又说傻话,小鸡哪只不是毛茸茸的?”
“反正奴婢就是觉得……”
阮棉棉打开门道:“有什么好争的,既然这么喜欢,索性把小鸡买回来自己养着玩,省得一天几趟的跑。”
凤凰儿笑道:“红儿也是这么劝我的,可我怕自己养不好,万一……那就太可怜了。”
阮棉棉见红儿躲在她后面作老实状,玩笑之心顿起:“怕什么,有红儿呢,让她替你养着。”
其实不单是凤凰儿,红儿这个在京城里长大的小丫头同样是第一次接触刚出壳的小鸡。
此时正新鲜着呢,阮棉棉的话正合她的心意,她大着胆子道:“奴婢一定能养好。”
阮棉棉弯起手指在她脑门上轻敲了一下:“小心牛皮吹破了,你以为养鸡那么容易,到时候光是打扫鸡粪就臭死你。
而且小鸡长得又快,不用几天长出翅膀就不好看了,你以为你家姑娘还会稀罕?还不赶紧去给我传饭。”
“是,三夫人。”小丫头撅着小嘴一溜烟儿跑了。
凤凰儿笑道:“棉棉姐这么喜欢欺负红儿?”
阮棉棉知道她在开玩笑,嘴角一弯道:“小凤凰,皇室中人不该像你这样心善的吧,心疼小丫鬟不说,竟还心疼小鸡?”
凤凰儿哑然。
自己心善?
一个亲手了结嫡亲祖父性命的女子还能被人说是心善?
不知棉棉姐听说这一切后会不会觉得自己太狠,会不会因此离自己远远的?
毕竟这个世上敢亲自动手报仇的人只是少数,女子更是寥寥无几,她还是不说的好。
她挽着阮棉棉的胳膊道:“我写的那些东西都记住了吧,待会儿咱们再练习一下宫廷礼仪。”
又岔开话题!
阮棉棉忿忿道:“‘阮氏’是个出了名的草包,想来韩皇后也早有耳闻,她总不至于和我斤斤计较吧?”
凤凰儿道:“棉棉姐,名声这种东西不能吃不能穿更不值钱,但谁也不会喜欢别人用不好的词形容自己。
你明明是个聪慧美丽性格直爽的女子,为什么要背上一个草包的名声?”
原来自己在小凤凰心目中这么美好!阮棉棉都有些陶醉了。
她耳根有些泛红道:“人家说的是‘阮氏’又不是说我,我……”
凤凰儿冷笑道:“就算是原先的阮氏,固然有这样那样的不足,也绝对不像她们形容的那么糟糕,最起码她是一个非常好的母亲,比很多标榜‘慈母’的女人都好很多。”
两人又是一阵感慨。
刚打算进屋,远远就见段云春媳妇带着一个女孩子朝她们这边走过来。
凤凰儿凝神一看,那女孩子竟是左未晞身边的大丫鬟芸香。
“棉棉姐,是左未晞的丫鬟芸香。”
阮棉棉昨日压根没顾得上看什么芸香,听她介绍完来人的身份便笑道:“投资这么快就有回报了。”
凤凰儿附和道:“两座田庄几千亩田地,就算扔进水里动静也小不了。”
阮棉棉越发笑得开心,古人其实并不迂腐,有共同利益的友谊其实更容易维系,也能更加长久。
说话间段云春媳妇和芸香已经来到她们跟前。
行过礼后芸香立刻说明了来意。
“司徒六姑娘,这是我家大姑娘给您的信。”她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凤凰儿。
凤凰儿道:“你先去用饭,我看过信后还要拜托你带回信给左姐姐。”
“是。”芸香随着段云春媳妇去了厢房。
左未晞的信写得简单明了。
——沈贵人已经把事情捅到了韩皇后跟前,估计韩皇后不日就会召见令堂。
另据可靠消息,圣上即将回京,据悉令祖父成国公也在随侍之列。
此两件事妹妹皆需想好应对之法。
姐姐如今身无长物,随信送上田庄自产的甜瓜两筐,望妹妹喜欢。
听说司徒恽马上就回来了,还是跟着大宋皇帝一起回来,凤凰儿的心情瞬间就有些不好。
莫非她之前的判断有误,其实司徒恽那小混蛋在大宋皇帝面前挺有面子?
让叛臣随侍,大宋皇帝的喜好还真是独特!
不过看到“甜瓜两筐”四个字,她心里的阴霾又散去不少。
其实司徒恽混得好对如今的她们而言只有好处。
大将军嫡女加上成国公嫡次媳的身份,就算是韩皇后也该多给棉棉姐几分面子。
凤凰儿连午饭也没顾上吃就给左未晞写好了回信。
之前还拍桌子的阮棉棉莫名地开始紧张,果然自己很快就要被一国之后请去皇宫“喝茶”了呀。
也不知道那姓韩的女人是个贤后还是个妖后。
哪怕是个披着贤后皮的妖后也好哇……
“小凤凰,到了皇宫你得经常提醒着我一点,我怕自己把事情搞砸了。”
凤凰儿笑道:“我未必能够随你一起去,所以棉棉姐要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
“什么!”阮棉棉更紧张了。
凤凰儿无奈道:“皇宫不是谁想去就能去的,如果韩皇后的懿旨中没有提及让你携女入宫,我就去不了。”
如果她能够代替的话,也就不需要棉棉姐这么辛苦了。
谁让棉棉姐才是姓阮的,才是韩皇后感兴趣的人呢?
阮棉棉瘪着嘴,赶紧又把功课拿起来复习。
临阵磨枪不快也光,临时的佛脚也得抱紧了。
然而,直到第二日韩皇后的懿旨也没个影儿。
就连凤凰儿都有些坐不住了。
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棉棉姐这一趟要是去不成了,好些事情又得重新部署。
不是没有办法应对,而是重活一世的她不想再用从前对付皇祖父的老办法。
解决问题的方法有千万种,如今的她已经品尝到生活的乐趣,就想快刀斩乱麻,不想再用生命去同别人耗。
就在两人焦灼之际,田庄里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大宋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吴公公。
他此行的目的便是宣读大宋皇帝口谕,宣司徒阮氏即刻入宫觐见。
第四十四章 美大叔
突如其来的皇帝口谕打了阮棉棉一个措手不及。
大宋皇帝是吃错药了么?
放着国家大事不去处理,放着满后宫的美人不去宠幸,回京第一件事居然是召见她阮棉棉!
而且,他果然不让自己带女儿!
凤凰儿不动声色地对段云春媳妇眨了眨眼睛。
“公公请随奴婢到偏房喝杯茶,容我家夫人更衣装扮。”段云春媳妇毕竟比红儿她们老到,笑着冲那吴公公行了个礼。
吴公公的态度出奇地和蔼,笑眯眯道:“陛下今日难得空闲,司徒三夫人不必太着急。”
说罢拱了拱手随着段云春媳妇去了偏房。
他的身影刚一消失,阮棉棉就把凤凰儿拉回了两人的屋子:“小凤凰,皇后怎么变皇帝了……左未晞信中不是说皇帝还没有回京……我……”
听她说话几乎有些语无伦次,凤凰儿握住她的手安抚道:“棉棉姐不要着急,反正这一趟都是进宫,区别……”
阮棉棉道:“区别大了去了!照你之前的分析韩皇后八成是想拉拢阮家,那她肯定不会太过于为难我,可……”
凤凰儿也打断她道:“皇帝就更没有必要为难你了,我反而觉得这一趟你能够见到皇帝更好。”
“好什么好!不过就是天底下最大的渣男而已!”阮棉棉白了她一眼,小姑娘看热闹不嫌事大。
“渣男”这个词凤凰儿已经不陌生了,对其含义也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棉棉姐说的渣男多半是指那种妻妾成群风流成性的男子。
后宫佳丽数不胜数,皇帝却还在不断往里添新人,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大渣男”。
她好笑道:“他又不是你的夫君,再渣也渣不到你头上,你又何必这般抵触?”
阮棉棉抿了抿嘴,是哦,皇帝又不是自己的老公,激动个屁啊!
“那……我和皇帝应该不熟的,对吧?”她嘟囔道。
凤凰儿道:“反正段妈妈在大将军夫人身边伺候的那些年你没有见过皇帝。”
阮棉棉略想了想,段云春媳妇是二十一年前去的阮家,也就是说“阮氏”在七岁到十五岁这段时间并没有和皇帝见过面。
七岁之前年纪太小,即使见过也可以当作没见过。
至于嫁人之后见面的可能性就更小了,毕竟“阮氏”的衣橱中衣裳虽然不少却并无诰命服饰。
所以她嫁人后进宫的机会应该不会太多。
当然,关于诰命的事情也是小凤凰之前就和她分析过的。
凤凰儿见她情绪渐渐缓和下来,这才继续道:“妇人眼界不及男子开阔,心思却更加细腻,似咱们如今这般情况,见皇帝反而比单独见皇后好。
而且前来宣旨的是总管太监,足以看出对阮家的重视和恩宠。”
阮棉棉这次没有再反驳。
韩皇后是妇人,问话多半只会围绕内宅,而自己连司徒家内宅的情况都全然不知,一开口就容易露马脚。
而皇帝于她而言是外男,涉及话题无非就是阮大将军,届时她只需顺着他的意思说几句就行。
凤凰儿把之前就备好的衣裙从衣橱中取出来递给她:“棉棉姐,面圣时能顺着皇帝的意思逗他开心最好,拿不准他意思的时候宁可低头不语,切记不要出言顶撞。”
阮棉棉接过衣裙道:“放心吧,我不会乱说话的,而且皇帝再怎么说也还是个人,总不至于随随便便就翻脸。”
凤凰儿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正常的皇帝肯定不会,换成她皇祖父那样的残暴昏君,翻脸简直比翻书容易多了。
当然,这些话还是不要说出来吓唬棉棉姐了。
收拾妥当后凤凰儿把阮棉棉送到了偏房门口。
吴公公依旧带着满脸的笑容,和阮棉棉寒暄了几句后两人便一起出了田庄。
皇家的车马远比之前刘大从车马行租来的奢华舒适。
车厢里只有阮棉棉和段云春媳妇两个人,实在是宽敞得很。
只不过阮棉棉无心体验这份舒适,一路上都在默默回想这两日突击学会的各种知识。
她可不敢像小凤凰那么“贪心”,还敢去想什么好处。
只盼着这次面圣不要出什么大的纰漏,千万别把小命搭进去。
马车顺利抵达了皇宫门口。
“司徒三夫人,请下车吧。”吴公公那独特的嗓音再次响起。
阮棉棉收回思绪,搭着段云春媳妇的手下了车。
吴公公见她身边也没有个像样的大丫鬟,只把段云春媳妇当做管事妈妈,容她随着一起进了宫。
一行人走了半个多时辰,终于来到了韩皇后的寝宫——永安宫。
吴公公笑道:“圣上昨日回的宫,今儿一早听皇后娘娘提起夫人,这才着咱家去请夫人。夫人在此稍候片刻。”
“谢公公提点。”阮棉棉笑着同他客气了几句。
能做到总管太监的人绝不可能单纯,更不可能是个话痨。
他在自己面前态度这么好,又肯解释这么清楚,傻子也知道是什么原因。
看来便宜老爹这座靠山的确是够硬,她可以稍微缓口气了。
阮棉棉抬起头仔细观察了一番大宋朝的皇宫。
比之后世的紫禁城,这座皇宫的规模似乎略小,风格上也有很大的不同。
但她也就是个看热闹的门外汉而已,真要让她说出个子丑寅卯也不太可能。
“宣司徒阮氏觐见——”正想着,就听见永安宫内传出一连串喊声。
阮棉棉小腿一抖,难道自己这辈子就只能被人称作“司徒阮氏”了?奶奶的!
段云春媳妇能陪到这里已经是吴公公给面子,永安宫她是没有资格进去的。
她只能压低声音道:“二姑奶奶,奴婢在这里等您,您自个儿小心。”
“嗯。”阮棉棉应了一声,稳稳迈出了第一步。
永安宫占地极广,她觉得自己的腿都有些酸了才走到正殿门口。
这次又是吴公公亲自在门口等着她。
“圣上和娘娘都在呢,夫人快请。”
阮棉棉对他笑了笑,随在他身后走进了正殿中。
她对大宋皇帝的情况并不了解。
但他的年龄凤凰儿是仔细推断过的。
他同元后成婚时左家还是“左半城”,之后赵左两家联手打天下,少说也得十几二十年才能初步具备建国的资本。
如今大宋已经立国二十年,那么皇帝的年纪应该在五十岁左右。
可……
谁能告诉阮棉棉,端坐在椅子上那个冲着她笑的,看起来顶多四十岁的中年美大叔是谁?
第四十五章 泼猴儿
大宋皇帝竟然如此年轻俊美,让阮棉棉小小吃了一惊。
事实上,这位美大叔如果像现代男子那样把胡须剃干净,说他才三十多岁都不为过。
至于坐在一旁的韩皇后长什么模样阮棉棉不好再细看,赶紧垂下眼帘缓缓跪下,恭恭敬敬地给座椅上的帝后夫妇二人行礼。
如果不是小凤凰之前对她进行过专门的“培训”,她觉得自己单是对人下跪这一关都很难过得去。
其时正是大宋昌隆二十年,昌隆帝单名一个雍字。
凤凰儿之前的分析大方向是对的。
赵雍迎娶元后的时候左家依旧是风光无匹的大燕渭州“左半城”。
从赵左两家联姻开始到大宋立国正好花了十年的时间。
但他的年龄凤凰儿却猜错了。
并非他保养得有多好,而是他今年的确只有四十三岁,真的还是一名“大叔”。
这也怨不得凤凰儿,即便是在盛行早婚的大燕,也很少听说过男子十三岁便成婚的。
当然,幸好阮棉棉不清楚实情,否则她还能不能跪得这么稳当就很难说了。
十三岁的男孩子结婚,开什么国际玩笑!
见她举止优雅仪态端方,昌隆帝脸上的笑意更盛。
他朗声笑道:“成国公府果然名不虚传,这还是大猷家的泼猴儿?十几年的工夫变得朕都认不出来了!”
阮棉棉嘴角剧烈抽搐。
这位大叔美则美矣,性情是不是太过欢脱了点。
要知道皇帝可是金口玉言,万一这话传出去,自己岂不是成了御赐的“泼猴儿”?
她才不要和孙悟空抢外号!
坐在一旁的韩皇后也被逗笑了,假意嗔道:“圣上,司徒三夫人不是小孩子了。”
这声音极其清越,虽然有点撒娇的意味,却丝毫不显得媚俗,很是吸引人。
昌隆帝依旧没有叫起的意思,而是继续笑道:“梓童有所不知,当初朕带着一家人去大猷家中避难,这泼猴儿厉害了!”
韩皇后不敢扫了他的兴致,只好道:“您快说与臣妾听听。”
阮棉棉咧了咧嘴,“阮氏”当年究竟干了些什么“恶事”,让美大叔一直“记恨”到现在!
昌隆帝道:“当年这泼猴儿才得四岁,长得就跟个小牛犊子一样壮。
见朕带着一大帮子人去她家,便以为是去同她抢肉吃的,那小气劲儿啊……
太子比她大了一岁又是个男孩子,愣是被她把眼眶都打成乌青的,哭得那个可怜。
朕那时才十九岁,这泼猴儿一口一个大哥哥,就是不肯叫朕叔叔……”
阮棉棉才是真的快哭了。
“阮氏”要不要这么坑人!
四岁的时候就把未来的皇帝得罪了!
万一那太子是个小心眼,自己这辈子还能有好果子吃么!
等等,皇帝刚才说什么?
十九岁!
一个儿子已经五岁的男人才十九岁!
也就是说他十四岁就当爹了!
这……这这这……阮棉棉彻底凌乱了。
而那边昌隆帝还在继续:“往后好些年,但凡太子一惹祸朕就说要把阮家的泼猴儿赐给他做太子妃,他立马儿就老实了……”
后来韩皇后又说了什么阮棉棉完全都听不见了。
这一趟皇宫来的,完全是信息爆棚嘛!
还有,好险呐!
司徒曜虽然也很有可能是个渣男,但比起皇室出品的太子大渣男,他又算得了什么?
而且太子身份微妙,一个不小心自己还得陪葬,太不划算了!
“平身吧,万一被大将军知道你在朕这里吃了亏,朕的耳根子又不得清静了。”昌隆帝终于发话让阮棉棉起身。
“谢圣上。”阮棉棉利索地站了起来。
“赐座。”昌隆帝吩咐。
很快就有宫人把阮棉棉引到一旁,给她安排了座位。
昌隆帝总算不开玩笑了,但依旧笑容满面道:“司徒阮氏,近几年你很少出府,听闻是因为你的女儿身体欠安的缘故?”
阮棉棉有些奇怪,皇帝好容易不扯那些陈年旧事了,为何又突然提起小凤凰?
她忙回道:“回圣上,小女的身体是从前是有些偏弱,但如今已经大安了。”
昌隆帝道:“如此甚好,可怜天下父母心,也是难为你了……倒是你那儿子司徒篌不错,那样貌活脱脱就是一个小阮大猷,朕瞧着比你那些侄儿都强。
十二岁的年纪就敢跟着外祖父上战场,此次还立了不小的功劳,要不是怕留在朕身边耽搁了他同大将军学本事,这次朕还真就直接把他带回京来了。”
一席话让阮棉棉和韩皇后各自都吃惊不小。
韩皇后是越发看清楚了眼前这个同她年龄相仿的女人的价值。
不仅是现在,将来也大有可期。
看来自己还得在司徒阮氏身上再多下点工夫。
玦儿的前程……
阮棉棉则是有些懵了。
“阮氏”还有一个名叫司徒篌的儿子她早就听凤凰儿说过,但她一直没当回事。
没有经历过十月怀胎的女人,其实真的是很难体会那种母子之间血脉相连的情感。
包括小凤凰在内,她们相处得虽然很不错,但更像是朋友和姐妹,比起真正的母女还是有着不小的差距。
更别提那个完全还是个陌生人的“儿子”,要不是那天段李氏无意中说了一嘴,她连他和小凤凰是龙凤双生子都不清楚。
之前她以为是司徒家的人重男轻女,逃跑的时候只管司徒篌而不管她们母女,心里不仅是对司徒家的那些人,对司徒篌也有不小的怨念。
十二岁的大小伙子,为了逃命连自家老娘和姐姐都不顾,着实值不得她再去惦记。
没想到事情真相居然是这样……
十二岁上战场杀敌,熊孩子胆子要不要这么大!
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阮氏”母子三人不是全都……了么?
见昌隆帝还在等她答话,阮棉棉赶紧回道:“犬子能为陛下效力是他的福气。”
昌隆帝却话锋一转道:“那你呢,听闻前几日同人起了龃龉?”
终于来了!
阮棉棉赶紧打起了精神。
美大叔之前如沐春风的笑容和一连串的好话果然都只是糖衣炮弹。
虽然不清楚他是想为左家出头还是轻信了韩沈两家的谗言,亦或是单纯想试探阮家,自己都必须好好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