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小鹰原(上)
“云雷天堑,金汤地险,名藩自古皋兰。营屯绣错,山形米聚,喉襟百二秦关。鏖战血犹殷,见阵云冷落,时有雕盘。静塞楼头晓月,依旧玉弓弯。
看看定远西还,有元戎阃命,上将斋坛。区脱昼空,兜零夕举,甘泉又报平安。吹笛虎牙闲。且宴陪珠履,歌按云鬟。招取英灵毅魄,长绕贺兰山。”
——邓千江
石抹明安看着高俊的脸,然后就是狠狠地一鞭子。
“蠢材!还不快穿戴整理,慢了一步,军法从事!”
高俊强忍着疼痛,低头称是,转身面对乌古论老僧:“蒲辇,我的盔甲还在你那。”
老僧呆住了,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是怎么一回事儿,下意识地指着仓库:“剩下的铠甲都在那里。”随即他才反应过来,这是高俊的小把戏,顿时整个脸都变成了猪肝色。
但是老僧没有时间发怒了,石抹明安夹紧马腹,察看前面的情况,纥石烈端自然紧随其后,在他一连串的催促下,乌古论老僧气哼哼的带着亲信离开,进行备战。
老僧一走,邰乐也不敢嚣张,那位金直刀十人长温敦杰带走潘正,而高俊等人跑进仓库,挑选铠甲。
郭延嗣作为擐甲贴军,直接去领取了盔甲,高俊挤开仓库的库子,开始发愁作战的事情。
“何先生是书手,可以不用列阵,留守营铺,郭三郎自有一阵,我来当高郎君的贴军好了。”孙庭熟练地包起一副片甲,把头盔往高俊手里一塞,就去找武器。
“使不得!孙队正使不得!”高俊还真没想到一位队正愿意当自己的贴军,心下很惶恐。
“郎君不要瞎客气了,你是正规的贴军,我是边将的队正,差不了多少,军情紧急,别费时间了。”孙庭说着递给高俊长枪和盾牌,几个人连忙奔了出来,队伍已经出发了。
此刻,营地辕门打开,十二对大鼓齐鸣,一队一队的金军鱼贯而出。
最先出发的是游奕们,共计三十余人。这些骑手穿着白色女真长袍,里面衬着片甲,骑的是精选的好马,他们一出发就自觉地呈扇形分开,在整个区域搜索敌人。
一名年轻的骑手紧随其后,他举着一面不大的红旗用力挥舞着。随后,十几名骑手手持各色旗帜出现,再后面是一队步兵,大约二百人。他们穿着片甲,带着金朝特色的片甲缀缝头盔,背上背着做工精巧的弩箭。这些弩兵个个身高体壮,除了弩之外,还佩戴手刀,这就是金朝中都三支武装之一的威捷军,由兵部每年考核,选拔挑选身高六尺、能开三石强弩、考核连射六箭全部上靶的军士千人组成,是金军的精锐。
这队步兵的指挥官是一名钤辖,他骑着黑色的骏马,跟在士兵身后。
随即,又是一名骑手奔出,他同样挥舞着一面红旗,身后,数十名骑士庄严地围着一面巨大的白色纛旗,这是整个东营主帅纥石烈鹤寿的帅旗。
帅旗后是五方旗、八卦旗和十二面黑旗,黑色的旗帜下就是金军左翼都统纥石烈鹤寿,他身披重甲,骑着一匹纯白色的骏马,身后是十二名牙将、十二名傔从、二十四名急脚子。这些人拥在纥石烈鹤寿左右。
鼓车和角车随即驶了出来,驭手们轻巧地赶着车,紧紧跟在纥石烈鹤寿的队伍后面。
后面是四面金军最独特的五色旗,这些旗帜呈竖立的长方形,上面是红、青、白、玄四色方块,而在中间贴了黄色的圆圈,这就是金军最具有特色的军旗,也是猛安谋克的特有旗帜。
四名亲管猛安并排策马而出,身后都有几名骑兵、傔从跟随。
其后,数百名骑兵跃出辕门,这就是左右拐子马。这些骑手是精选的马术好手,冲击、近战、骑射都不在话下,作为精锐力量,左右包抄以彻底解决战斗。
这些拐子马都是从四个猛安里面选出来的,在各自的骑兵管领的号令下,迅速围在了整个队伍两侧。他们打着北方民族特色的三角形旗帜,呼喝着冲向前去。
随后就是大量的步兵,这些步兵带着片甲头盔,身穿片甲,足蹬战靴,大部分用着鸦项枪和女真小刃枪,少部分只有直刀。大多数还背着一面木盾,在几面黑色旗帜的引领下前进。
最后面的是募来的贴军,就如郭延嗣、僧虔之类,他们的服装五花八门,装备也不统一,散散落落的跟在最后面。
大部分谋克官们都在步兵阵里,纥石烈端也是如此。这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骑着马,身后跟着的是儿子师起和十几号从己人力,石抹明安也就在旁边。
“将军是行省的亲随,怎么一直跟在本官身边?”纥石烈端心里是很不愿意的,临阵之前,最可怕的莫过于有个上级的使者在自己旁边。
“明府贵为上品,亲临战阵,太让晚辈佩服,只想观摩一下。”石抹明安不咸不淡的回了一句,纥石烈端也无言以对,只能拉一下缰绳,快走两步。
高俊刚开始有点兴奋,那是摆脱了乌古论老僧这个阴险小人的兴奋,但是随即,他才意识到,自己要上战场了。
马上,数千人要展开搏杀,而且蒙军强,金军弱,在刀枪、箭矢、铁蹄之下,他能够活下来吗?
想到这个,高俊的心脏像是被人用手狠狠地攥住了,出了一身冷汗。
“别慌。”孙庭是多年的老行伍,跟在高俊身后,仅仅看到他的步态就知道他是什么心思,他轻轻拍拍高俊的肩,让他好好稳定情绪。
孙庭在身后这么鼓励一下,高俊还真的踏实了不少,孙庭是久经战阵的老兵,应该能应付自己周全。深呼吸了几下,高俊开始默诵靖安民教给自己的长枪要诀,他手里是一杆漂亮的鸦项枪,保养状态也算差强人意,至少强出木矛一大截。
金军出阵时就已经披上了盔甲,因为蒙军离的很近,前锋觇骑已经到了大青山脚下。大队人马在其后,离金营不过十五里。
眼下的蒙军军阵里面是一股荞麦的香气,也古很喜欢这样的气味,当年他的父亲、铁木真的二弟哈撒尔,在阿海投奔铁木真的时候吃过荞麦,据说十分美味。
领军的百户撒察别乞倒是不喜欢,这位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身高在蒙古人当中算是比较高的。他的父亲在十三翼之战中为铁木真效力战死,那时撒察别乞才十一岁,就不得不继承父亲的衣钵,为大汗做小厮、扈从,再到怯薛,终于到了铁木真称汗,感念他们父子的功劳,让他做了一个百户,带领数十名蒙古骑兵。
“流淌着黄金家族血脉的也古王子,您的到来让军队士气振奋。”撒察别乞兜马到了也古面前,对这位年纪轻轻的王子行礼。
“撒察别乞诺颜,您不用如此谦虚,我只是个刚刚离窝的马驹,而您善战的美名,我的父亲、叔叔乃至大汗都交口称赞。”也古立刻对撒察别乞回礼,这让撒察别乞放心了不少。
“诺颜,者勒蔑千户命令你继续前进,试探一下养猪的女真人军队前锋在哪里,挑选一个合适的战场——或者猎场,我将尊奉千户的命令,与你共同行动。”
“谨遵睿智公正的者勒蔑千户的命令,王子,请和我们一起前进,马上就能度过这片田地了,女真人是群可怜的家伙,他们不会放马放羊,喜欢蹲在地里以狗尾巴草为食。”
蒙古骑兵开动了起来,在荞麦地里掀起阵阵烟雾。
第十四章 小鹰原(下)
“也古王子,前面这片小小的平原,女真人称呼为小鹰原,远处那座山叫做大青山,这里很适合我们行动。而且,女真人的军队快要到了。”撒察别乞指着地形给也古看。
“我们的觇骑已经到了那座山脚,山里没有伏兵,养猪的女真人像猪一样蠢。”
也古点点头,依他不算太多的军事经验,这片土地倒也挺适合作战。就在这时,一名前锋觇骑纵马从前方远处飞驰而来,翻身下马,向撒察别乞汇报情况。
“流淌着黄金家族血脉的也古王子,尊敬的撒察别乞主子,数十名契丹人的旗手,穿着铁质的铠甲,拿着直刀、硬弓和箭囊,每个箭囊里有二十四枝羽箭,骑着三岁的骏马,向我们这里搜索。”他用手指着远处的大青山。“一匹黄羊从这里跑到那座山的功夫,他们就要出现了。”
“他们后面是契丹国金光闪闪的将军,带着数百名骑兵,都穿全身的铁甲,也在向这里靠近,一只旱獭从这里跑到那座山的功夫,他们就要出现了。”
“四个人一排,队伍像一杆仓草那样长的契丹国步兵,用铁遮住了头顶和胸腹,拿着桦木杆做成的长枪,跟在契丹将军后面,一只绵羊从这里跑到那座山的功夫,他们就要出现了。”
撒察别乞点点头,“干得好,我的奴才,回到队伍里去。”
这位骑手的情报很准,虽然和很多蒙古人一样,分不清女真、契丹、汉的关系,但是也古和撒察别乞绝对不会误解,果不其然,几名女真骑兵出现在地平线上。
“者勒蔑千户的军队就快到了,不能让女真人的眼睛看到我们军队的数量,杀了这几个人!阿——拉——”撒察别乞还没反应过来,也古已经拔出了长刀,呼啸着冲了过去。撒察别乞惊出了一身冷汗。“你们两个,快跟着也古王子,协助长生天保护他!”
女真骑兵拨马就跑,但是也古的马更快,很快就靠近了一名女真骑兵,那人眼看逃不过,干脆也抽出长刀,兜马便战。
也古的刀术不错,轻轻晃过了对手,砍在他的胸上,但是那层薄薄的铁皮甲胄扛住了这一刀,虽然被劈开一道口子,但是那名骑手没有受致命伤,眼看打不过,就又要策马逃走。但是另外两名蒙古骑兵已经赶到,用长刀给了他两下子,减缓了他的速度。
“他是我的!”也古连忙追赶上去,对着后脖子就是一刀,那名女真骑兵惨叫一声,从马上跌了下去。
“唏律律!”也古的战马扬起两蹄,狠狠踏在那人的后背上,已经倒在地上的骑手猛地一仰头,喷出一口鲜血,彻底不动了。
也古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感觉心里非常痛快,指着一名骑兵:“你,把他的脑袋割下来。”
那名骑兵跳下马去,掀开尸体的头盔,动手割了起来,很快,一个带有两个长长辫子的人头送到了也古马前,尽管非常别扭,也古还是强忍着把那个东西挂在马头上,三人转身回阵。
一回头,也古才发现,蒙古军主力已经跟了上来。
“看看!”一个穿着铠甲的中年男人叫着:“这个亲自上阵,斩下敌人头颅的是谁啊?”他长着一张国字脸,眼角已经有细细的皱纹,虽然这么喊着,脸却已经板起来了。
“者勒蔑爸爸,是我,是也古。”也古激动地策马近前,用这种方式对者勒蔑打招呼。
“也古王子,你是大汗的侄子,哈撒尔王爷之子,为什么要亲自肉搏?”
“没被狼追过,不是真猎人。”也古取下了人头,交给了自己的那可儿。表情还是十分的真诚爽朗。
者勒蔑虽然还想板着脸,但是周围的蒙古军将已经哈哈大笑起来,到最后,者勒蔑脸上也浮出一点笑意。
“好啦,也古王子,以后不要如此莽撞了,刚才撒察别乞已经说明了敌情,你做的很对。现在,我军已经全面展开,就像是使开架势的摔跤手,就等着敌人一团钻进怀里好了。”
正说着,远处,纥石烈鹤寿的白色帅纛已经远远出现在大青山后。
纥石烈鹤寿带着一千行省兵、二百威捷军、五千山东猛安谋克,对阵者勒蔑自己的千户、一个汪古千户和一部分投靠的乣军,共计四千五百人。
金军很快发现黑鞑军已经先于他们展开,敌军的骑射手已经开始不断尝试靠近之后骑射骚扰。金军的威捷军们试图在正面进行射击,但是蒙军发动了两次佯装进攻,不敢暴露在骑兵冲刺路径下的弩手只能后退。
金军主帅经过短暂的商议之后,一名公使指挥旗鼓手挥舞旗帜,一名急脚子奔向左翼的拐子马的军阵,眼下这群拐子马还在马下休息。
很快,这群拐子马们抓紧缰绳翻身上马,长官命令骑手高高举起三角旗,做好了准备。
远处的黑鞑骑射手再次靠近放箭,但是在这种距离上,蒙古复合弓对甲胄具装的杀伤力很有限,金军几乎根本没有反应。
突然,金军的三角旗猛地抖开了,近百名金军骑兵对黑鞑右翼的骑射手发动了冲锋。金军的大鼓轰然响了起来!
战马奔腾,金军拐子马全体都带着女真额叶盔,这种头盔牢牢保护住了直到胸前的整个头颅,只露出一双眼睛,身上的全装甲也是从肩到脚;战马也披上了具装,被厚实的马甲保护着。整个骑兵军阵就像一整块铁锭,还伸出了上百道泛着寒光的枪尖。
这块铁锭毫无悬念的砸开了蒙古军的弓骑手们,这群弓骑手迅速散开,并且试图回身拉弓,但是这种箭既无准头又无杀伤,铁锭碎成三四块,继续驱逐敌人分散开的骑射手。
“黑鞑打仗就是这样子,没什么花样。”纥石烈端不屑的对石抹明安说,后者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都统,敌人的骑射手散了,咱们展开左翼吧。”一名亲管猛安向纥石烈鹤寿提出建议。
纥石烈鹤寿年龄和者勒蔑差不多,都是四十多岁。两人都是军功出身,者勒蔑是跟随铁木真南征北战时,因为睿智、公正、铁面无私而闻名,而纥石烈鹤寿则是在泰和六年与南宋作战时,率领五十人夜袭敌营而声名鹊起。眼下,他鄙夷的看着“一触即溃”的黑鞑,下令步兵迅速展开筑垒。
很快,令旗再度摇摆起来,步兵开始挪动,孙庭带着高俊,大约一千人左右的正军贴军向左侧展开延伸,贴军们站在前面,开始筑垒。
随着金朝猛安谋克制度的崩溃,金军的战术也迅速的“宋军化”,临阵筑垒也成了常用的战术,很快,防马壕出现了雏形,拒马已经摆好,蒙军已经难以正面冲击金军左翼。
者勒蔑静静看着金军行动,仿佛是在看什么表演。
“撒察别乞,骑射手放过几轮箭了?”
“六轮,我的者勒蔑大人。”
“六轮……”者勒蔑点点头。“他们已经累了,让他们不用再放箭了,继续牵扯敌人的骑兵,让咱们的骑兵做好准备。”
低沉的牛角号响起,蒙军的骑射手们停止了放箭,开始专心逃命,不断地分开。而金军的体力大大消耗了,战马的速度慢了不少。
“者勒蔑爸爸,为什么不果断发起冲击?他们的骑兵很疲惫了。”也古不解的问道。
者勒蔑对待这位王子并不像撒察别乞那样恭敬,而是一种长辈的慈爱。
“我的也古王子,看好了,女真人的骑兵虽然疲惫,但是还基本完整,我们必须继续拖着他,骚扰他,独狼吃儿马,最重要的是耐心。”
第十五章 左翼垒(上)
“北山那个远,草原那个宽;我跑那个累,被追那个难。眼下命还在,幸亏有防范;要想得活路,还得玩命窜。”
——19世纪蒙古诗人兼法律工作者桑达格所作滑稽诗《狼被围猎的感言》
“对于女真军队来说,左右两翼的骑兵是他的双手,中军是他的胸膛,而那些步兵是腹部。一个好将军,必须学会协调整个肢体连贯的动作,那个女真将军做的还不错,不仅仅是拳头乱挥,还让他的步兵们及时的扎垒,瞧,他们一步步靠近了。”
也古认真的听着者勒蔑的讲解,那群铁甲拐子马开始收拢队伍,不再追击。而在后方,金军一面用威捷军的劲弩射住阵脚,另一面,贴军们移动拒马,已经开始逐步靠近蒙军。
“先相夹谷公清臣曾言,本朝用兵,惟正奇两军。眼下正兵已经布置好营垒,该准备奇军了,去挑选四百名正军,暂时修整准备待用。”纥石烈鹤寿下达命令。
高俊眼下则是大开眼界,这可是第一次见到在两军对阵的战场上修筑工事,贴军们吆喝着,飞速的挖出壕沟,树立拒马,站在拒马后面,高俊安心了不少。
就在这时,蒙军的骑兵们迅速的重新整队,对金军左翼拐子马再次发动了攻击!
这一次,蒙古骑兵们像波浪一样推向那块铁锭,而没有加起速度的金军则难以迅速反击,所幸这群骑兵依旧没有击碎铁锭的能力,射完一轮箭之后就撤回本阵。
但是随即,另外数百名骑兵从蒙军本阵里面奔驰出来,呼啸的箭雨再度洒向金军的拐子马。
连续三拨蒙军骑兵来过,虽然他们的弓箭没有对金军造成任何实际性的损伤,但是拐子马们已经烦不胜烦,人马困顿。
与此同时,金军步兵们还在加强防御,建立沟濠,弩手们会对试图靠近的敌军骑兵射击,但是用处同样不大。
蒙军的骑兵完成袭击之后,就返回本阵休息,四千多名骑兵,大部分依旧处于体力充沛的状态。
战场上的态势逐渐变得微妙起来,金军的左翼拐子马在蒙军的骚扰下渐渐疲惫,而右翼拐子马也不得不翻身上马,应对另一群蒙军的袭扰。金军步兵本阵气喘吁吁地筑垒,几乎耗尽了体力,尽管蒙军不大可能击破这些长垒,但是几乎没有金军士兵有走出这道长垒接敌作战的勇气。
纥石烈鹤寿的脸色渐渐凝固,下令全军步兵放弃刚刚修筑的长垒阵地,缓缓前进,逼退蒙军。随即,又下令拐子马们尽力驱散骑射手。
步兵再度骚动起来,各位谋克官们派出亲随站定阵脚,建起旗帜,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终于勉强构建了一个方阵,但是士兵们叫嚷着不愿走出刚刚建好的长垒,他们抱紧自己的弓弩和长枪,紧紧盯着远处耀武扬威的黑鞑骑兵,双脚不愿意挪动半步。
“要是那十几万匹战马还在手里,怎么会有这种事情?”纥石烈端愤恨地抱怨,而旁边的石抹明安却一言不发,只是淡定的看着金军的表现。
“出阵!快出阵!”乌古论老僧喝骂着,挨个士兵往前面推,但是推上去两个退回来一个,焦躁的老僧突然瞅见了高俊,捏着长枪,盯着黑鞑骑兵的态势。
“高俊!狗崽子!你给我上最前面!”老僧一把揪住高俊的袖子,把他往前拖。但是高俊狠狠甩开老僧的手,斜眼瞅着暴跳如雷的老僧。
“姓高的!你等回去的时候!”老僧倒也没有立刻为难高俊,说到底,眼下这也只会让自己出丑,只能低声骂着,转身吆喝各个十人长组织起军队。
高俊懒得理会老僧糟糕的鼓动,他正在紧盯着蒙军的举动,和其他人只能懵懵懂懂的感受战场的态势不一样,他已经感觉到了金军的疲软。
就在金军的步兵迟疑混乱的时刻,蒙军黑蓝色的军阵当中,悠长的牛角号再次响了起来,又一队蒙古骑兵发动了冲击,这次的骑兵大约有两百多人,依旧举着马弓,高呼着“阿拉”的战号,组成一道横向的、长长的战线,波浪一样向拐子马们冲过来。
眼下,左翼拐子马们已经在驱散骑弓手时散乱了队形,但是他们并不在乎这些,反正蒙古骑兵的弓箭不痛不痒,他们可以从容地集结队形反向冲击蒙军。
可是,金军中军的望楼上,正在观察的虞侯却惊慌起来,对着下面的金军中军声嘶力竭地狂喊起来。
晚了,已经晚了,蒙军骑兵轻松地向两边散开,他们后面是上百名身穿硬甲的蒙古枪骑兵!
“啊?”纥石烈端瞪大了双眼,不敢置信。
“这不可能,黑鞑人怎么会有这么多铠甲!”
“没什么不可能的。”石抹明安依旧是一脸云淡风轻,只不过多了一点幸灾乐祸。“这些铠甲怕是和那十几万匹战马一起送给铁木真的。”
纥石烈端没有回话,不是不想反驳,而是已经被彻底震惊。他的胡须颤抖起来,毕竟,在左翼拐子马的近百名骑兵里面,也有押剌谋克的十几人。
左翼的拐子马们显然被这些蒙古骑兵震惊了,这些蒙兀人穿着并不齐整的盔甲,有的没有头盔,有的没有披膊,战马基本上没有具装,但是人人手里都有一根长长的马枪,而分散的金军骑兵完全不可能应付这个。反应快的骑手拨马便逃,反应慢的举枪相应,这些人一人要面对四五根骑枪齐举,绝大部分当即血洒疆场。
“啊——”大部分金军发出了惊恐的叫声,拐子马原本的骄傲和强悍完全丧失了,只能在蒙军的枪尖下尽力逃命。但是刚才消耗大量马力的金军完全不可能逃过蒙军的铁骑。这些骁勇的草原勇士放弃了马甲和大量防具,仅仅保留了具有攻击力的枪尖,目的就是就是追赶金军并消灭之。
“铛!”枪尖刺入一匹金军战马的马甲,尽管金军在逃跑,蒙军在前进,两者处于同一方向,但是蒙军战马的速度要快得多,凭借马力,长枪轻而易举地破开马甲,战马悲鸣一声,向前扑倒,那个全身战甲的金军骑兵被颠飞出来,但是还没落地,就有另外两根长枪刺入,破开战甲,那人惨叫一声,沉沉的落在地上。
“快,快叫右翼的拐子马前进,驱散那些黑鞑!”纥石烈鹤寿无法再维持淡定,也惊慌失措的叫了起来。
来不及了,大家这时候才发现,蒙兀人的骑射手有意无意的拉开了左右两翼拐子马的距离,右翼的拐子马们同样散了架,不能立刻集结,对蒙兀人的枪骑兵发动反击。
和震惊的金军相比,高俊本人的情绪还算好,刚才金军拐子马被拉开的时候,他就意识到蒙古人的想法了。而且,相比于后世波兰翼骑兵的骑墙冲锋相比,蒙古骑兵的冲锋明显杂乱很多,只不过大部分金朝骑兵更加笨拙而已。
但是绝大部分金军不是这么想的,军阵瞬间沸腾起来,猛安谋克都是聚居的世兵,大部分骑兵和军阵内的步兵都认识,很多还是邻里朋友,步兵们大声喊了起来,提醒骑兵们加以小心,赶紧回来。
但是毕竟晚了,最后一名左翼拐子马被蒙军骑兵追了上来,此时,蒙军的冲锋秩序也已经散乱,几名蒙兀人分别从左右靠近了他,用手中的直刀砍伤了他的战马,那人跌下马去,被从后面冲上来的蒙军骑兵一枪戳透。
第十六章 左翼垒(下)
“放箭!”威捷军钤辖看到都统的命令,大吼起来!
“嗖嗖!”三石劲弩的弩箭力道十足,瞬间就射倒了七八匹战马,也射伤了几名蒙军骑兵,这群骑兵抖抖旗子,迅速撤离了。只留下一地金军骑兵、战马的尸首,以及几个垂死伤兵在哀嚎。
就在短短一刻钟的时间,金军就丧失了一半的骑兵力量。
右翼骑兵终于整理好了队伍,但是蒙军骑兵已经轻松回阵,他们大笑起来,嘲笑女真人的怯懦无能。
纥石烈鹤寿脸色铁青,这次战斗等于已经输掉了一半。
整个战场当中,最为淡定的是者勒蔑,他眯起眼睛,看着自己的杰作,感觉非常惬意。
牛角号再次吹响,蒙军开始骚扰右翼拐子马。尽管还是毫无准头的弓箭,但是金军开始惶恐的后退,几乎要退到中军跟前。
也就在这时,金军的鼓点也敲动起来,乌古论老僧大声下令“筑垒!”
“还要继续?”高俊心里嘀咕着,但是贴军们已经上前继续行动了,他们继续加宽壕沟,甚至铺设类似女墙的工事,这四个山东猛安都曾经参加过泰和六年与南宋的战争,大部分都有不错的军事技巧,至少还能看懂旗鼓命令。
孙庭倒是没有上去筑垒,而是挤在高俊旁边,低声对他说:“不要怕,黑鞑的骑兵不可能突破拒马和沟濠。”
高俊点点头,心知尽管是在平原上挖掘的工事,也不是骑兵可以轻易突破的。
蒙古人继续骚扰右翼骑兵,个别胆子大的甚至已经接近了右翼步兵的射程范围内,要知道,右翼步兵还没有筑垒,相比于左翼,他们实在是很脆弱的。
“梆梆梆!”伍长们敲起了木柝,催促贴军们延伸工事,将壕沟挖到右翼的范围内去。
“正军也来筑垒!”谋克官们喊了起来,大部分战兵都加入了劳作的队伍,战壕掘进确实是加快了。
但就在这时,蒙军的旗帜突然抖开,两百多名蒙军跃马扬鞭,径直向左翼的阵地冲了过来!
“快!快准备好!”乌古论老僧最先发觉敌人的企图,扯开喉咙喊了起来,虽然左翼已经筑垒,安置了拒马挖掘了沟濠,但是再好的阵地也需要士兵防守不是?十人长、蒲辇们急忙敲鼓,正军们慌慌张张的爬出沟濠,应对蒙军。
敌人的骑兵风驰电掣,正军们吓破了胆,扔掉锄头和锹,连手带脚的奔回自己原来的阵地,寻找自己的长枪,弓手们紧张的抽不出箭来。
蒙军的前锋转眼间就到了拒马前,轻轻勒住了马,哄笑起来,齐齐拨马回头,返回本阵,此时金军的阵地已经被自己搞的支离破碎,原有的编制荡然无存。
高俊的心脏砰砰狂跳,现在他对战争的理解更加深刻了,刚才蒙古人的骑兵再往前一步,他就可能直接昏倒在地。
但是,孙庭就站在高俊旁边,这大大缓解了高俊的紧张,他再次颤抖着调整呼吸,但是明显没有上次那么从容。孙庭其实也很紧张,这次甚至没来安慰高俊。
黑鞑的力量远远超出了金军的想象。
石抹明安看着金军的举动,甚至觉得有点无聊,但是纥石烈端极为激动,这个小老头脸憋得通红,神经质的颤抖起来,嘴唇哆哆嗦嗦,说不出一句利索的话。
“这,这……先帝,兴陵,我……”
师起担忧的扶住父亲,担心他过于激动。
也古也很激动,他大声对者勒蔑高呼:“者勒蔑爸爸!我没想到可以不费一兵一卒,杀掉这么多的女真人!”
者勒蔑只是宽和的笑一笑,他在蒙古军里就以公正、无私和谦逊闻名。
“者勒蔑爸爸,现在用一样的的办法,解决掉另一支骑兵吗?”
听到这句话,者勒蔑在马上微微探起身,观察这支金军的表现。
“不用了,骑兵直接冲击!”
“啊?”刚才还跃跃欲试的也古楞了一下。“不用反复扰乱他们吗?”
“也古王子,反复袭扰是为了让他们的双手疲软,让他们的心思混乱,而眼下,这些女真人已经被吓坏了,这个目标已经达到了。所以说,无需再用骑射手骚扰他们,让孩子们勇敢的冲上去就好了。”
说罢,者勒蔑拔出自己的长刀。“蒙古人的子孙们!长生天会借助你们的双手惩罚我们的仇敌,它会让你们发挥出十倍的气力,向敌人抛洒我们仇恨的怒火吧,阿——拉——”
蒙军旗帜摇动,数百名蒙军骑兵架起长枪,向金军的右翼骑兵发动了冲击!
“完了!全完了!”纥石烈鹤寿心里一紧,招呼骑兵逃回本阵。
金军在前面跑,蒙军在后面追,金军步兵不敢挡在骑兵面前,按照这个趋势,蒙古人将会跟着金军骑兵跑回金军军阵内部,如果真的这样,金军将会彻底崩溃。
蒙军也看出了这一有利情况,整个蒙军的阵线开始向前移动。
金军骚动起来,部分士兵看出了现在的形势,扔掉武器转身逃走。
纥石烈鹤寿嚎叫着,让骑兵转身迎敌,让步兵堵住可能进入军阵的路,但是绝望逃亡的骑兵根本不听他的,也没有嫌命长的步兵跑来封堵。
“好吧,如果你们不听本将的号令,那就让本将死在这里好了。”纥石烈鹤寿毕竟也是曾经带着五十人趁夜踹营的人,他取来自己的长枪。“我就在这里,哪也不去,让威捷军放箭吧,中军堵住敌人!”
就在这时,一个人从高俊背后挤了过去,急匆匆的跑到纥石烈端面前,正是那个金直刀的温敦杰。
“明府,借我匹马。”他牵住纥石烈端的缰绳,焦急的说。
纥石烈端还处在又惊又怒的心情里无法自拔,根本没听见温敦杰的话,倒是旁边的石抹明安发问了:
“你要马逃跑吗?”
“不,是迎敌。”
石抹明安“哈”了一声,翻身下马。
“骑这匹吧,记得还给我。”
温敦杰跨上战马,扬起马鞭,对着蒙军的枪骑兵冲了过去。
高俊万分惊讶的看着温敦杰的举动,就在这时,潘正也惊慌的挤了过来。
“高郎君,温敦郎君这是要干什么?”
高俊摇摇头,这时,后面的擐甲贴军也发出一阵惊呼,一个白衣骑士飞身出阵,也向蒙军猛冲过去,尽管隔得挺远,但是高俊一眼就认出这是温迪罕僧虔!
蒙军一部分被金朝中军截住,但是大部队绕过纥石烈鹤寿的中军,进入金军的军阵之中,步兵们喊叫起来,扔掉手中的武器逃跑。
“温敦杰来也!”那个金刀十人长拔出长刀,在阳光下极为耀眼,他轻轻跃马躲过一名蒙军的长枪枪尖,一刀砍掉了他的人头,简直就像砍菘菜一样容易。那个蒙军骑士身子一歪,倒了下去,就在这片刻,僧虔也赶了上来,一把抽出他握在手里的长枪。
蒙军眼下的阵型也不见了,骑兵们肆意在金军步兵里面穿梭搏杀着,温敦杰又放翻了一名蒙军骑兵,僧虔紧随其后,蒙军的注意力开始向他俩集中。
高俊很快就不能把注意力放在温敦杰身上了,因为三名蒙军骑手已经向这个方向冲了过来,石抹明安迅速退到了谋克的队伍里,但是纥石烈端还没有足够的反应,直愣愣的杵在那里,根本不知道侧面有三个杀神靠近了。
“保护行省使者。”乌古论老僧喊着,带着几名正军护在石抹明安面前,但是大部分正军丢下长枪转身就跑。
那三个蒙古人越来越近了。
第十七章 中军帐(上)
“世之怀才抱艺之士,欲立功名于后世,取富贵于当年者,不由文武两科而进,未由也已。”
——聂柔中论述金代加官的渠道,文武二途,文以进士为优,武以军功为优
高俊感到口干舌燥,眼睛死死盯住那三个骑手。
这三个人并排而来,最左边的看上去身材最为矮小,他挺着长枪,披着一件铁质全装甲,很有质感的披挂一直保护到脚背上;中间的人高大一些,面色黧黑,没带头盔,也持长枪;最右面那位穿着铁质扎甲,正在挥舞战刀。
这三个人飞速的接近着,纥石烈端终于缓过神而来,看清了这三个人正在前进,顿时又陷入了巨大的恐惧之中,四肢僵直,动弹不得。
“父亲!父亲!”师起在马上焦急地拽着纥石烈端的袖子,可惜毫无作用,哆哆嗦嗦的纥石烈端连缰绳都拉不住。
眼看着越来越近的三个蒙兀骑兵,高俊突然激灵了一下,眼下自己仅仅是个冒充正军的贴军,即便逃得性命,回到谋克里也就是个驱口,终老于田舍之间而已。
要实现匡扶天下、重整河山的愿望,就必须崭露头角!
想到这里,他捏紧长枪,向后面高呼:“不想死的,和我一起迎敌!”说罢,他平举鸦项枪,大步向前迈进。
“高郎君,你这是?”孙庭和潘正几乎同时喊了出来,但是高俊张不开口,刚刚迈出一步,他的腿就止不住的打哆嗦,就像踩在棉花上一样摇摇晃晃,怕不是没走到敌人面前自己就要先倒下。高俊只能强行逼迫自己站成样子,面对敌人,他把目标选在了最右边那个没有马枪的人上。
看到高俊冲了上去,孙庭咬咬牙,捡起了另一个正军丢下的长枪,迅速赶上去,和高俊并肩面对那名挥舞战刀的蒙兀骑兵。
孙庭站在自己旁边,高俊顿时再度鼓起了勇气,他甚至有点迷信的认为,跟着孙庭这样的老鸟是不会死的。
上战场的一刻起,高俊就不住的害怕,俗话说落水的人抓到一根稻草就是命,高俊眼下实在是太需要一个人给自己鼓鼓劲儿了。
“何志也在这儿也好啊,算了,他可别上战场。”高俊有点胡思乱想着,枪尖不太稳了。
“稳住!”孙庭低声,但又明确无误的说:“两对一,他的战马没有马甲,还有机会。”
高俊听后,定了定神,扭头对潘正大喊:“拿起长枪,跟上来!”
潘正咬咬牙,喊出十几个和自己亲近的名字,叫他们一块上来,然而,只有四个贴军和自己一起冲上前去。
蒙兀人越来越近了,纥石烈端却还是抖得不能控马,急的像在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的师起咬咬牙,松开父亲的衣袖,调转马头直接跑路。这一回头,就看见了迎上来的高俊几个人,一瞬间师起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还真有疯子找死不成?
高俊管不了纥石烈师起的反应,他尽可能控制住自己的枪尖,默记着靖安民的教诲。
“嗤!”纥石烈端被刺中了。
在最后一刻,巨量的肾上腺素让纥石烈端动起来了,可惜有点迟,虽然要害躲了过去,但是中间那名蒙兀骑兵的长枪还是刺入了纥石烈端的小腿,穿透之并刺入了战马体内,并且凭借强大的马力割开了战马的腹腔,拉出来一道巨大的伤口。
“啊,啊,啊——”纥石烈端惨叫一声,从马上掀了下去,不过也因为他分散了火力,高俊等人避免了多面对一个枪尖。
高俊眼前的这名蒙军骑兵根本没把面前的两支破枪放在眼里,根据他的经验,面对穿着精良铠甲的骑兵,步兵只有溃逃的份儿,至少今年四月份以来,在与金军的几次战斗中,对方就是这般表现。
但是眼前的这几个人显然并非如此,高俊站到对手面前的时候,心情反而放松了不少,他提起长枪,站在最外侧,看着对方骑手依旧在冲锋。
这名蒙兀骑兵没有准确的估计对手的态度,想当然的继续猛冲。站在他正对面的是孙庭,他在西北有过二十名蕃汉弓箭手对阵近一百西蕃部落骑手的经历,深知马性,抓住机会,他往前跃进一步,用手中的长枪在马面上晃了一下。
“唏律律!”战马受到惊吓,猛地停下,两足直立腾空,那名骑手紧紧抱住马鞍,所幸没有被摔下来,就在这时,他痛苦的大叫一声,高俊抓住机会,一枪戳中了那名骑手的腿弯。
这名骑手大口抽着冷气,疯狂的挥舞战刀,挑开了高俊的第二枪,但是孙庭跟上去,从正面刺中了骑手的胸甲,虽然骑手穿了扎甲,还是惨叫一声从马上跌落,看来这样一枪相当痛苦。孙庭毫不犹疑的扑上去,拔出短刀,在盔甲的缝隙里补上了一刀。
高俊感到眼眶涨的厉害,太阳穴一跳一跳的,来不及修整,立刻转过方向,另外两名骑兵,一名刺伤了纥石烈端,另一人则挑伤了跟在潘正后面的一个贴军,两个人突破了高俊这一层薄薄的防线,继续向前追击,他们更感兴趣的是那些穿着铠甲的金军正军。
纥石烈师起想要逃走,但是到处乱窜的金军逃兵遮挡了他的步伐,越是害怕越忍不住回头看,后面的蒙军越追越近,师起惊慌不已,甚至不能言语,张着嘴,瞪着眼,“啊,呃”的乱叫起来。
“噗!”一名蒙军的长枪轻松地刺进师起毫无保护的身躯,把那具尸体像块破布一样从马上挑下来。
纥石烈端没有看到他儿子的惨状,还躺在地上哀叫着,高俊赶紧上来查看,看样子纥石烈端是死不了了,这个时候给他一个好印象还是很有好处的。
孙庭、潘正一面看着四面有没有蒙兀骑兵靠近,一面倒退着走到纥石烈端跟前,几个人急忙帮忙把纥石烈端抬起来,处理伤口。他的小腿肚几乎被撕烂了,看上去极为悲惨。
者勒蔑淡定的看着金军的闹剧,平静的说了句:“收兵。”
“您这是什么意思?”也古大惑不解。
“狡猾的狼不会一次性把羊杀光的,这样粗心的牧人还会继续忘记关闭羊圈。”者勒蔑指着远处的金军本阵。“更何况,女真国的大部分部队还保持着阵线,搅乱他一千名步兵还不足以让他们彻底崩溃。”
说罢,者勒蔑叹了口气,语重心长的对也古说:“也古王子,女真人的人口是我们的五十倍,军队是我们的十倍,所以我们必须珍惜自己的每一支军队。”
牛角号再次响起来,在金军眼里都一样的牛角号,有着复杂不同的意义,蒙军骑兵们听到后纷纷回撤。
蒙军以十七人阵亡的微小代价,杀金军四百余人,左右两翼拐子马全军覆没。
纥石烈鹤寿像是被抽了魂,大吼着收拢溃兵,叫士兵们继续加固长垒,用长枪扎出更多的拒马,布置工事。
看着这一情况,者勒蔑摇摇头。“咱们可以回去先休息了,留下几十个人,让女真人头疼去吧。”
看着蒙军缓缓后撤,纥石烈鹤寿却依旧下令:“所有人!继续戒备,加宽沟濠,不要被黑鞑欺骗了,派人回营报信!”
仅仅是几里的距离,纥石烈鹤寿已经不敢让这群吓破了胆的士兵撤回去了。
所有的军兵无需监督,都投入了筑垒的活动,到天黑之前,已经修了整整一圈沟濠,挖坏了一大堆工具,士兵们全都疲累不已。
然而,到了晚上,大家才发现没有带柴禾,点不起火来,黑暗中不时爆发出巨大的喧哗。
仅仅中军点起了火把,军官们骑着战马四处弹压,在经过一个难忘的夜晚之后,第二天早上,在陕西军的掩护之下,高俊和其他几千名残军撤回了大营。
第十八章 中军帐(下)
金军的营地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氛,山东军的猛安谋克们开始加固他们的营地了。
高俊回来的时候,倚在门口等了半天的何志也几乎是扑上去的,仔仔细细把孙庭、潘正几个人都检查了个遍。所幸只有潘正的一个朋友冯达被蒙军的枪尖划伤了,伤势不重,但是为了预防破伤风,由高俊、潘正摁着,何志也把他的伤口再次清洗了一遍。
孙庭当即告辞回营,而其他人在营地里终于踏踏实实睡了一觉,纥石烈端就派遣那个曾经给高俊通风报信的小厮李小七儿传话,叫高俊过去一趟。
高俊回来时,抱着一匹河北绢,开心地告诉大家,他已经成为真正的正军了。
大家欢天喜地的准备给高俊庆祝一下,和整个大营的紧张气氛不一样,夜里,高俊、何志也、郭延嗣、潘正、受伤的冯达、还有另外几个贴军都跑来祝贺,同一个十人队的两三个正军也拿了酒来,表示庆祝。
一群人正在推杯换盏之际,帐篷被人挑开门帘,那个金直刀的十人长温敦杰走了进来,而温迪罕僧虔居然跟在后面。
温敦杰不像以往那样面无表情,而是带着有些亲和力的笑容。帐篷里已经坐不下了,他干脆坐到门口,往营帐中间扔了个小纸包。
“是驴肉,高俊,以后你就是我的麾下了。”
“僧虔,你们认识?”高俊完全是你说你的,我说我的。何志也在后面恨不得给他一个嘴巴,赶紧陪笑着收起来驴肉。
“认识。”僧虔的表情看上去非常纠结,这段时间他更加憔悴了,脸上已经出现了皱纹,要知道,他才三十岁。
“我和僧虔是在南边一起打过仗的好兄弟,那天他来募军,我一眼就认了出来。”温敦杰伸出手来,管潘正要酒,看到自己的正军在这,潘正也不好意思坐着,赶紧起身拿酒。倒是温敦杰打着手势,要他好好坐着。
“僧虔兄弟说了你们的事,高俊,有你的,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本事。说实话,以前我都没注意你。”温敦杰喝了一口酒,抹了抹嘴,高俊没有看出来,倒是何志也敏锐的觉得他抹嘴是刻意做出的动作,为了让自己看上去粗野合群一点。
“十人长这次来,有何见教呢?”高俊心里感觉不妙。
“哈,只是希望明天,你和我一块去中军的军帐,你不想看看纥石烈都统吗?”温敦杰递回了酒。“我和僧虔斩杀了七个黑鞑,立了功,明天要去大帐请功了。”
“哦?”高俊心里想这最多让移马河猛安见见面,怎么都捅到纥石烈鹤寿那里去了。
“僧虔兄弟把你的话都和我说了,高俊,你的想法太危险了。”
高俊惊讶的看着僧虔,他的目光里是质问,自己对僧虔说的话,扣一个大逆不道的帽子实在是太容易了,而僧虔居然把这样的话告诉温敦杰,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放心,高俊,我温敦杰不会做那种行径。但是,我要告诉你错了!我们中国即便不说海清河晏,但也不是奸佞当朝,明天请功的机会,我就会向纥石烈都统鸣冤,届时,真相大白,僧虔兄弟自然可以官复原职。”温敦杰站了起来,僧虔也随即站起。
“高郎君,恕僧虔无礼,但僧虔必然会保住高郎君,不至于让郎君受祸。”
高俊定定的看着僧虔,最后摇了摇头,答应了温敦杰。
“很好,明日一早,我自会来找你,到时候,咱们俩就可以拭目以待了。好了,潘正,没事,你继续喝酒吧。”温敦杰离开帐幕,僧虔不安的看了高俊一眼,最后也跟着走了。
帐幕里一下子冷了起来,大部分人虽然不知道僧虔有什么冤屈,但也感受到了刚才剑拔弩张的气氛,众人就在这种各怀心事的状态下草草结束了庆祝,各自回帐幕。
高俊、何志也、郭延嗣三个人都是黑着脸,他们知道今晚将是个辗转反侧之夜。
第二日,温敦杰果然早早地找来高俊,五个人一同出发,前往纥石烈鹤寿的牙帐。
纥石烈鹤寿回营的两个晚上都没能睡个好觉,此刻他撑在几案前,提笔看着各营的奏报,眼睛里都是血丝。中都那边传来消息,因为独吉思忠不战而退,放弃桓、昌、抚三州,皇帝已经是颇为不满,近期就有可能罢免独吉思忠的职务,改由完颜承裕领行省。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东营有什么败仗,那鹤寿就是百死莫赎了。
鹤寿用力的揉着自己的额头,本来委托行省令史完颜宣帮他在中都买几个女婢来消遣一下,万没想到完颜宣因而送了性命。想到这个他更加头痛了,完颜宣是先相完颜宗浩的族侄,要是追究起来,发现他是为自己带女婢的路上死的,自己少不了也要被宗浩家里记一笔。
他用力的放下手里的笔,心想着还是过去的日子好。他忍不住怀念起二十年前,他自请于蔡州防御,率领五十名死士趁夜袭击宋军营地的事情,哪会想到现在诸般事务掣肘,一刻也不得清闲。
正当鹤寿还在慢慢品味痛苦烦躁的时候,一名贴身的傔从来报:“都统,温敦郎君求见。”
“哦?让他进来。”
温敦杰大步走进了牙帐,对纥石烈鹤寿行了个很标准的“撒速”女真礼。
“侄儿,你这是什么意思啊?”纥石烈鹤寿有点奇怪。
按照金制,公共场合,身穿朝服,当行朝礼(也就是汉礼),而在私下场合则一律使用女真礼。甲胄在身,当行军礼,而温敦杰却是撒速参拜,这个举动怕是有点意思。
“叔叔,侄儿有一事相求。”温敦杰再次施礼。
…
牙帐外,还在焦急的等待着的高俊等人看到一名傔从跑了出来,到高军中人面前问道:“你们谁是温迪罕僧虔?”
“在下便是。”僧虔激动地挤了出来。
“都统召你,你随我进去吧。”
“哎!”僧虔夸张的点头答应,双手都在颤抖,跟着傔从进入了牙帐。
纥石烈鹤寿还在等待,只见帐幕打开,一名身穿白色盘领袍的高个汉子走了进来,看到自己后,立刻跪了下来,用力的叩首。
“你是何人?”鹤寿倒还吃了一惊。
僧虔以额附地,涕泪交加,连话都说不清楚
“属……属下僧虔……”
“所为何事?”鹤寿都忍不住动了点恻隐之心。
僧虔的头狠狠顶在地上,双手插进了泥土里,浑身颤抖,痛哭不止。
“为,为伸冤……臣冤……”
在外面等待的高俊有点不耐烦了,这两个人进去怎么说也快半个时辰了吧,是伸冤还是不伸也该给句痛快话了。
在高俊心里,感觉还是很矛盾的。一方面,他和僧虔相处不错,还一起出生入死过,说得上是兄弟,希望他能洗清冤屈;但是另一方面,高俊又知道一旦僧虔伸冤得果,就会离开自己和何志也,考虑到以后的事业,高俊还是舍不得这个人才的。
就这样猜了没一会儿,温敦杰和僧虔走了出来,三个人赶紧围上去,询问此事的结果。
“都统答应查清此事了。”温敦杰正色对高俊说:“高郎君如今也是正军了,是堂堂正正的国家军人,希望高郎君慎言慎行,多想想报效国家。”
高俊没有说话,五个人可以说是不欢而散,郭延嗣悄声对高俊说:“僧虔太薄情了点。”
此时,在中军的牙帐里,那名傔从再次入帐禀告:“都统,有中都的使者求见。”
第十九章 纵马岭(上)
“郎君坐马臂雕弧,手捻一双金仆姑。毕竟太平何处用,只堪妆点早行图。”
——史旭痛责金人之腐化
正当鹤寿接见那位神秘的中都使者的时候,石抹明安正在乌古论老僧的营帐里接受对方的馈赠。
“老僧,纥石烈端有三个儿子,哦,现在是两个了。就算你这么运作一番,当上亲管谋克,可是谋克勃极烈还是人家的子孙啊,到头来,你不还是人家的下属?”
老僧站在他训斥邰乐的时候,邰乐站着的位置,带着谦卑的笑容:“总比不升官好得多,还请将军成全。”
石抹明安不可置否的微微笑着,仔细看着乌古论老僧的脸,仿佛在看什么有趣的东西。
“只要将军在行省面前稍加美言,我有把握取代纥石烈端亲管押剌谋克,届时定为将军鞍前马后效力!”
石抹明安突然笑了出了声,他摆摆手,指着帐篷:“你听听外面是什么声音?”
此刻,帐篷外面喊声盈天,上千金军正在努力加固大营的防御,那日败退以来,不断有蒙古人的觇骑试图靠近,整个营地一日三惊。
“眼下这场仗要是输了,那可就玉石俱焚了,都到了这种时候,你也没忘了挖墙脚?”
“将军,蒙兀人未必能攻破大营,但是我却真有机会当上亲管谋克,现在这种情况,天地万物,我都不放在眼里,我只看着将军您的金口,和谋克的腰牌。”乌古论老僧也是直言不讳。
“那……”石抹明安露出玩味的表情。“也要看蒲辇的诚意。”
乌古论老僧听出来,这是要自己加大价码,可是他的钱确实也不多了。
“属下……”乌古论老僧不知当如何应对。石抹明安又笑了,离开几案,轻轻拍了拍老僧的肩膀,然后拍了拍巴掌,一个红脸膛的契丹侍卫走了进来。
“这是我的傔从移剌阿辛,他会指导你如何做的,你可要机敏一些。”说罢,石抹明安笑了一声,走出了营帐。
“真够贪的。”老僧心里怒骂着石抹明安,但还要礼送人家出门,回来还要招呼移剌阿辛:“辛苦小郎君了。”
“岂敢岂敢。”阿辛嘴里面说着,态度却也是不卑不亢。
…
高俊望着大青山上的焰火,心里感到一阵阵担忧。
今晚入夜之前,大青山望楼突然起火,当天上值的四个正军一个都没回来,很明显,蒙军的触角已经延伸到了大青山。
现如今高俊已经没心思开课了,毫无疑问,数千名蒙古军已经靠近了这一地区,形势可谓岌岌可危。
今夜,高俊值夜,何志也自然也跟了来,两个人坐在木栅上,担忧的看着大青山尚未熄灭的火焰。
“高俊,上了战场才知道不是那么容易逃出来啊。”何志也很是担心。
“是啊,当初我说的三条担心,果然应验了。”高俊全身甲胄,干脆坐在木栅下面,远远望着山上,他甚至可以想象,对面有多少双眼睛看着这里。
谁也不知道,蒙古人的意图是什么。
“今天分番更戍军的阿速立马派人到这边打听你的消息,那边的柴禾已经用光了。”
听到这个消息,高俊的心里更加惴惴,眼下蒙军已经多路游骑封锁东营,虽然不能攻破金军的营垒,但是不能出去樵采的金军,眼下各种物资都在飞速的消耗。
“他是柴禾不够用了吗?”
“显然是,天气越来越冷了,需要更多的柴木。”
突然,高俊电光一闪。“不知道东头村怎么样了?”
何志也也微微一怔。“怕是……”
两个人不再说话,看着远处的火光。
第二天乌古论老僧更加卖力的指挥所有人抢筑营垒,纥石烈端下令所有正军分四班,贴军分三班,加起来一天要干六个时辰;到了乌古论老僧这里,那就是正军一天三班,贴军两班,一天要干八个时辰。
“快!快!”十人长们宣布了他们的命令:正军分为两班轮流干活,贴军全部上阵,一天干十个时辰!尽管营地里什么都缺,但是鞭子还是有的,这些十人长在家乡都是军事地主,对周扒皮的种种技巧了如指掌,很快,士兵们埋怨起来,尤其是他们发现温敦杰的十人队干的不那么多之后,更加愤怒起来。
“我知道明府的命令,正军四班,贴军三班。”温敦杰还是那副一切了如指掌的表情:“别想叫我们多干。”
包括高俊在内,十人队有十人长一人,正军八人,贴军十人,再加上凑热闹的何志也,自从蒙军登上大青山以来,伐木工作就暂停了,高俊受到纥石烈端召见的时候,没忘记把何志也要到身边,而沉浸在丧子之痛中的纥石烈端自然答应了。
“我会一直在这里监督你们的,好好干,别偷懒。”
乌古论老僧气急败坏的跑到温敦杰旁边:“你疯了吗?胆敢违抗军令。完不成任务,我拿你是问!”
温敦杰依旧是气定神闲:“勃极烈说了,正军四班,贴军三班,你层层加码,虐用军力,又该当何罪?”
“就是,你该当何罪?”高俊眼下好歹也是纥石烈端的救命恩人,底气足了不少,虽说营垒是要挖的,但是这么不顾惜劳力、单纯追求进度的挖法肯定不行。
“黑鞑就在外面,还不用力,难不成是等到他们进攻时,你步行持大枪对抗吗?”
“那也不是这般挖法,一天十个时辰,天早早就黑了,怎么可能做得到?”
“那就点起火把挖。”
“已经不能打柴,每日取暖做炊的就已经不够用了,你还要点火把?”
“摸黑挖,就不能克服一下困难?”
“天黑挖沟濠,自己要伤到多少自己人?”
“就不能动动脑筋吗?反正我不要理由,我只要尔等的进度!”
“这样猛挖,不知道要损坏多少工具,万一再要出战,没有锹、锄了怎么办?”
“管那么多干什么,你现在给我早早地挖出沟濠来,才能交差。”
“哦——”温敦杰露出了讥讽的表情。“蒲辇不关心仗能不能打赢,只关心自己能不能交差是吗?”
“你!”乌古论老僧欲言又止,气的脸色由青转红,又由红转白。眼看着老僧不能回答了,其他队的军卒也喧哗起来,要求减少工时。
正在这时,突然大营门口那里叫了起来:“快看,有百姓来了!”
众人心里一惊,远远望去,一群衣衫破烂、骨瘦如柴的人,互相搀扶着,从大青山上下来了。
“肃静!不要喧哗!”谋克官们喊了起来:“百姓们,官军还要筑垒,你们都回去吧!”
但是这些百姓不为所动,摇晃着靠近军营,等到能看见军卒明晃晃的刀尖的时候,就一个个跪地大哭。
“放我们进去吧!老爷们!发发慈悲吧!”
“黑鞑已经洗了好几个村子了,杀了上百口子人啊。”
“没活路了,离开这儿就是死——”
士兵们再次骚动起来,有些性急的军兵就要搬开拒马,准备把这些人接进来。
“不行!不能放人!”乌古论老僧高喊,制止了军兵的举动。
“这些人形迹可疑,可能是黑鞑的奸细,不能随意放入军营。”
“那就取出一点粮食,赈济打发了也好。”
“不行,营内粮食尚且不够,怎么能再往外匀出来呢。”
另外几名谋克、蒲辇也迟疑起来,窃窃私语。
“我中国王师,难道还不能护卫黎庶,竟然把他们往虎口里推吗?”温敦杰颇为不满,不过倒也没觉得乌古论老僧做的太出格。
只有高俊和何志也,深深地被这些人震惊了。
第二十章 纵马岭(下)
“诸位,你们都是来自什么村子的?”
谋克、蒲辇们商量了一下,还是决定给一点粮食,两包二十斤的杂粮饼子,对于近百名灾民真是不怎么够用,高俊干脆自告奋勇,带着粮食出去赈济,何志也自然跟上,两个人尽管心里非常担心灾民有什么过激反应,但还是努力的表现出胸有成竹的样子,一边分饼,一边还问着问题。
“我们都是原本桓州的百姓,逃难至此,不想又被黑鞑祸害了。”一名中年汉子飞速的吞下了自己的饼,回答官军的问话。
“桓州百姓?前些日子你们都在东头村、西头村?”
“可不是嘛,黑鞑这几日洗劫了华东、兴十五、关外好几个村子,听说在华东庄,黑鞑一口气杀了几十号人,孩子都摔死了。”这个男子看上去精神状态还好,对着两个军士讲了起来。
两人心里猛地一抽,想起了那天那些活泼的村妇们,和那个生机勃勃的村子。
“你们有谁知道云丫头怎么样吗?”何志也急切地问。
这些饥民面面相觑,都说不知道。
高俊心里突然冒出一个他自己都不能说服自己的可怕想法,大声追问:
“现在黑鞑人都在哪里?”
“昨,昨天就不见了。”那个男子迟疑的说。
高俊捏紧了腰间的直刀,下定了决心。“志也,咱们去看看云丫头在哪里。”
何志也一瞬间仿佛根本没听懂高俊说了什么,他疑惑的看着高俊。
“走,咱们走。”高俊说这几个字就花了很大的力气,浑身都在颤抖,已经有点语无伦次。
何志也愣愣地看着高俊,突然再次笑了。
“高俊,我就知道你是这个想法,咱们干了!”
高俊把已经空了的包袱皮甩在肩上,虎虎生风的走了回来,好似找谁寻仇,乌古论老僧吓得忍不住摁住刀柄。
“蒲辇、戎门,在下想要越过大青山,侦查一下情况,带回几个灾民。”高俊俯身请命,何志也亦是如此。
“嗯?”乌古论老僧眼睛一斜,就要诘问几句。但是温敦杰立刻挤上前去。
“那几个人是你的家人?”
“……不是。”
“朋友?”
“算不上吧。”
“难不成欠你的钱?”
“我只是在那里买过酒。”
温敦杰看着高俊,然后突然绽起笑容,狠命的摇了摇高俊的胳膊。
“我就喜欢这种胆气!不过,这算是私事,我不能派人帮你,你早去早回,回来后还要接着干活。”
高俊的脸涨得通红,用力地点点头。
“我看你也不是个平庸之辈,不想却说出那种话,我还是不解啊。”温敦杰拍拍自己的刀鞘。“你怎么就觉得我们会输,僧虔的冤屈不能洗清呢?咱们打个赌,我要是说的不对,这把金刀就是你的了。”
“你们……”乌古论老僧想插话,但是根本插不上嘴。
高俊和何志也背起行装,里面是两顿饭的粮食。各自带着一杆长枪、一把直刀,温敦杰做主,为高俊借来了一具轻弩和十二支弩箭。
两个人没有带盔甲,一来影响速度,再者,需要盔甲的场合,两人恐怕就是必死无疑了。
“郎君,这黑鞑会不会打来啊?”临别前,那个汉子紧紧拉着高俊的双手,满是乞求。
“没事的,没事的,大家往南走就好。”何志也主动解围,尽可能的安抚大家,两个人心里对之后的事情都心知肚明。
看着消失在山间的二人,温敦杰也忍不住摇头叹气。
“这两个人,少见啊。”
此刻,在纥石烈鹤寿的牙帐,纥石烈鹤寿正在和行省来使石抹明安攀谈。
“这么做,完颜行省那里不会有意见吗?”
“都统放心,只不过是十几个人而已,行省哪里关心的过来。”
…
虽然走过好几次,高俊这次却尤其觉得山路特别难爬,到了伐木场,两个人都是一愣。
原本颇为壮观,凝结了两个人无数心血的伐木场已经被蒙兀骑兵彻底摧毁了,工具洗劫一空,存放的未加工、半加工的木方也不见了,当初和郭延嗣、孙庭聚餐的木棚如今已经是一片废墟,到处都是马蹄践踏的痕迹。凝聚了两个人无数心血的伐木场,在野蛮而又强健的力量下不堪一击。
等到了东头村,两个人才明白,伐木场都是小儿科。
整个东头村所有的木质建筑物都被放火烧毁了,土墙被拉倒,地上到处是血迹。
而云丫头栖身的中间那栋废墟同样被烧了,木头被熏得焦黑,那个裂缝倒是还在,高俊立刻钻了进去。
“咳!咳!”里面是巨大的烟熏味,那股硫磺气息让高俊眼泪直流,伸手一抓,竟然抓到一个小泥人,高俊适应了一下,才发现废墟里有好几个捏出来的小泥人,形态各异,栩栩如生。
“有人吗?”高俊说着,最里面的废墟动了一下,高俊赶紧爬过去,掀开了遮挡的木片。
那是一个小姑娘,看上去只有七八岁,瘦的不像样,但还是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正在怯生生的看着高俊。
高俊松了一口气,他想起来,孙庭提起过,云丫头是兄妹三人,这应该是最小的妹妹。
“你叫什么?”高俊慢慢的靠近她,生怕吓到她。
“敏丫头。”
“你是云丫头的妹妹?”
“是”
“她在哪儿?”
“纵马岭。”
“这是什么地方?”
“在那边。”小姑娘用手指了一下,是大青山以东的方向。
“怎么在那里?”高俊有点奇怪。
“她说这里待不了了,就去那里了,在那里找果子吃。”
“那你怎么还在这里?”
“姐姐说,我就在这里睡着,睡久了,就会有人来救我的。”
高俊的心里顿时冒出了无数的火,他温柔的抱住小姑娘。
“别怕,我叫高俊,我就是来救你的,咱们走。”
高俊弯着腰,缓缓地把敏丫头举出,何志也在上面小心翼翼的接过来,但是敏丫头用小小的手扒住高俊
“叔叔,我能把这些东西带走吗。”她指着屋里的那些泥人。
“当然可以。”高俊笑了,他的脸被灰熏得一道黑一道灰的,笑起来有点滑稽。他仔细地把这些泥人收拾好,放进了包裹。
片刻之后,两个人背着吃完饼子,已经酣睡的敏丫头,继续向东走,前往纵马岭。
“高俊,你也很讨厌云丫头吧。”何志也有了在鸡鸣山的经验,走这样的山路顺畅多了,两个人尽管还要轮流被一个孩子,速度却也不慢。
“是,她太无情了。”高俊咬着牙,拄着长枪。
“那你为什么还要救她呢?”何志也摇摇头。“我说不明白,我也想救她,说不出理由的想。”
“我猜,”又爬上一道山梁,纵马岭已经铺开在眼前。高俊望着这道山岭,叹了口气。“我猜是这种求生欲,让我们感到敬畏吧。”
者勒蔑得到铁木真的命令,将他的部队转移西进,和主力会合,准备和金军主力交战。金军总数超过十五万,而蒙军不到八万,所以铁木真打算集中所有力量,率先击破完颜承裕的中军和胆量。
在这道命令下,者勒蔑先是把指挥的两个千户往东行进,带到了肥美的草原上休整一天,随后准备向西行进,与可汗回合。
现在正是出发的时候,也古爬上了马背,准备启程时,他的那可儿突然往远处一指
“王子,你看,三个女真人。”
也古的视力很好,看清了两个女真男人,拄着长枪,其中一个背着个小女孩,在纵马岭上好像搜寻着什么。
“王子,抓过来么?”
“不了。”也古一挥马鞭。“马上就要启程了,不耽误时间了。”
说罢,也古抖开缰绳,汇入了出发的蒙军洪流之中。
第二十一章 死囚牢(上)
“南渡二十年,所在之民,破田宅,鬻妻子,竭肝脑以养军。今兵至不能逆战,止以自护,京城纵存,何以为国,天下其谓我何?朕思之熟矣,存与亡有天命,惟不负吾民可也。”
——1232年,蒙军假道于襄、樊,突入饶峰关,省院主张以逸待劳,并不主动出击,金哀宗如是批复,于是陕西金军尽出迎敌,进而有了三峰山惨败
“云丫头,你在搞什么?”差不多快到傍晚的时候,高俊终于找到了那个红衣服的云丫头,此刻她蹲在一块巨石下面,汁水淋漓地吃着不知名的野果。
“你在这儿干什么?”高俊粗声粗气地吼了一声,一把攥住了她的胳膊,把她拽了起来。云丫头立刻吓得大喊起来,尤其是看到何志也的时候,她几乎是要崩溃掉。但是现在高俊对她可没太多的好脾气,直接掏出绳子捆起来。(温敦杰果然考虑的周全!)
“小心点,别弄死了。”何志也面无表情的看着高俊“施虐”,一面安慰吓得不轻的敏丫头。
“你们要干什么!”敏丫头也哭了起来,估计是觉得这两个人是拍花子之类的家伙,饶是何志也善于和人打交道,也被她吵闹的心烦意乱。两个人说到底还是觉得自己不能对小孩子太过分,面对两个乱踢乱蹬、哭闹不止的小女孩,一时间手足无措。
“志也,嗯,如果,我的意思是说,要不然,你再扮演一下上次那个角色?”高俊尽可能审慎的遣词用句。
“幼小年纪受到这种类型的惊吓,是会造成终身的心理问题的。”
“这会儿的人没那么夸张吧,哪来的心理问题。”
“高俊,我要提醒你,我们认为农村、古代、边远地区没有心理问题是一厢情愿的错觉,是因为在贫穷环境下,心理健康被忽视……”
“现在不是上课的时候!”高俊指着远处的平原。“看见蒙古人了吗?他们正在集结,不知道要去哪里,咱们得赶紧带着两个孩子回去。”
何志也露出了一副无奈的表情,但是转瞬间就变作轻薄的神色,高俊背过脸去,听何志也用极度不堪入目的言辞震慑两个小女孩。
片刻之后,疲惫不堪的高俊拴着云丫头、心事重重的何志也背着敏丫头上路了。
本来何志也还想问一下两个人哥哥的下落,但是这两个人都说不知道,恐怕是砍柴的时候已经被蒙古人杀了或者捉了。高俊和何志也急匆匆,天黑的时候再度翻越大青山,走到原来伐木场所在的位置的时候,两个人终于累的再也走不动了,坐下来稍作歇息。
伐木场距离大营更近,抬头都能看见大营的点点火光,两个人坐在这里,顿时放松了不少。
“还是要早点赶路,山上说不定有蒙古人的觇骑。”高俊说着,就已经有些摇摇晃晃的了。
就在这时,云丫头突然凑到何志也旁边,低声说:“我要撒尿。”
“呃……”虽然说穿越前偶尔也客串一把绅士,但是守着十一二的小姑娘野外上厕所是绝对不可以做的事。何志也很生尴尬。
“我提醒你啊,我们俩是为你好,你跟我们走,能到官军的队伍里去吃粮,不然的话,会被黑鞑人杀掉的。”恐吓了云丫头一番之后,何志也还是牵着她到了树丛里。
“郎君,我帮你们把敏丫头弄了,你们能放我走吧?”
“什么?”何志也没有理解这里面的含义,要是能瞬间理解的话,他一定会吓呆的。
“何郎君不是想要我们俩吗,敏丫头最听我的话,我帮你们好好弄她,郎君放我走,行不行?”也许是还不知道何志也的态度,又追了一句“肯定舒服。”
何志也觉得眼前一阵阵的发黑,向后踉跄了两步,他害怕了,害怕这个小女孩。
何志也在后世见过很多熊孩子,多么调皮的都有,但是大部分孩子的恶源于无知——不懂得美好、不懂得珍惜,不知道眼前的一切可贵,这是一种没有目的的、混沌的恶。而云丫头是个有自己心思的人,她的恶有明确的目的,权衡自己的砝码,为了目的毫不顾惜他人。
也许是还抱着一丝侥幸的想法,何志也虚弱的问:“你,你知道弄是什么意思吗?”
“就是,就是,反正你们随便整她,有我吩咐,她不会喊疼,不会反抗,弄死都可以。”云丫头的话也有一点颤抖,但是意思还是非常明确的。
“过来!”何志也狠狠拽着绳子,脚步发软的跑回高俊休息的地方,把已经左摇右晃的高俊惊醒了。
“有蒙古人?”
“你牵着云丫头,快走!”何志也失魂落魄,把绳头交给高俊,自己抱上敏丫头就跑。莫名其妙的高俊牵过云丫头跟在后面,云丫头很是抗拒,不得已,高俊也抱起云丫头,两个人一道烟跑回大营。
快到辕门,发现十几号人正在拒马里面争执,突然有人喊:“高郎君何先生回来了!”
“太好了!”一群人欢呼着跑了出来,最前面的是郭延嗣。
“我们还吵着要出来接你们呢,没想到你们回来了。”郭延嗣激动地有点语无伦次。
高俊感慨的抱住大家。
“好了,你们往南走,别再回去了。”何志也低声安慰云丫头和敏丫头,两个人怔怔的看着何志也,好一会儿,突然一言不发扭头跑了出去。
“何志也,你到底怎么了?”高俊到现在还是不明所以。
何志也心脏还是在剧烈的跳动,把云丫头的话一五一十的和高俊说了。
高俊也感到一阵恶寒,但是还是压制住了。
“志也,我们要把他们压垮,而不是他们把我们压垮。”等了好久,高俊才缓缓讲出来:“文明是我们的优势,而并非我们要害怕的理由。”
何志也听完楞了片刻,强笑一下:“高俊,你看的更加透彻了,也冷静了。”
“也许吧。”高俊心里想着,也许上了一次战场,人就不一样了。
正想着,李小七儿又蹦蹦跳跳的来了。
“高大郎!何先生!咱们的勃极烈找你们。”
“找我们?”高俊纳罕的问。
“可不是嘛,说不准又要有什么赏赐呢。”李小七儿说完就一溜烟儿跑了。
一头雾水的高俊和何志也赶紧收拾了一下,前往纥石烈端的牙帐。
纥石烈端的腿已经包扎过了,但还是疼的钻心,能否活下来,也得看他自己的造化。此刻,他无比虚弱的斜靠在卧榻上,两个小厮左右侍奉。
“见过明府。”高俊、何志也进了牙帐,齐齐参见,这时才发现,原来郭延嗣也在这里,他看到高俊二人,也是很惊讶。
“是高郎君、何先生吗?”纥石烈端的声音很虚弱。
“明府太客气了。”两个人赶紧鞠躬敬谢。
“嗯。”纥石烈端点点头,仿佛在思考什么,过了片刻,才挥了挥手。
“拿下。”
帘幕之外居然藏着七八个甲兵,七手八脚的把高俊、何志也、郭延嗣三个人按倒在地。
“明府!你!”高俊想要反抗,但是武器已经交给了门卫,双拳难敌四手,三个人不得不束手就擒。
“捆送到,送到纥石烈统军那里,敬谢中都使者。”纥石烈端的精神状态很差,这一会儿就很累了。
“明府,我等何罪之有?”高俊忍不住叫屈,心想定然是乌古论老僧下了什么迷魂汤。
“你说尔等何罪之有啊。”一个声音从帘外传来,高俊登时心里“咯噔”一声,望向何志也,对方也是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
术甲通还穿着那件中都武卫军的赭黄色长袍,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第二十二章 死囚牢(下)
这是一幢泛着酸味和尿骚气的帐篷,血迹斑斑的高俊三人被绑在三根木柱上。看守的正是邰乐三人。
这次术甲通是有备而来,只有他和蒲察阿虎两个人,打听到了温迪罕僧虔的行踪之后,就顺藤摸瓜,联络了纥石烈鹤寿都统,将高俊三人尽数擒获,打入死囚。
高俊三人不知不觉之时,就已进入术甲通瓮中。
狂躁的术甲通在擒获高俊之后,立刻对他拳打脚踢一顿,但这都是开胃菜,送到都统这里,刑具更是五花八门。术甲通并不想从高俊这里知道什么,只是对他宣泄自己原本失败的愤怒,他用沾了水的鞭子对着三个人各抽了二十鞭,每一下都是一个血印。
终于,奄奄一息的三人被送进了监押死囚的军帐,这是一栋木制的板房,远比其他营房牢固得多。
毕竟,无论对人抱有多么大的期望,在开垦一片土地的时候,首先要为监狱和刑台预留位置。
到了这里,高俊又遇上了在这种情况下最不想遇到的人——邰乐。
“小子,今天算是你犯着了!”邰乐狞笑着,解开腰带。
不过,等到这帮人玩够了,在营房外面看守的时候,血痕斑斑、身上湿漉漉的高俊微微抬起头,他意识到,他还没见到温迪罕僧虔。
毫无疑问,纥石烈鹤寿和术甲通已经串通好了,那么,温敦杰鼓动僧虔求人洗清冤屈也就是白费力气,甚至是自投罗网。既是如此,此刻他们二人又在哪里呢?
高俊并不了解,二人正在进军的路上。昨天,当高俊和何志也翻山越岭寻找云、敏姐妹的时候,温敦杰接到了紧急命令,让他带着十人队,前往大青山西北方向的飞狐坝一带侦察敌情。
温敦杰虽然万分不情愿,但也不敢违抗军令,吩咐潘正,带了队里所有人马,正在准备出发之际,又来了消息,让擐甲贴军温迪罕僧虔与他同行,这让他更是满腹狐疑。
疑心重重的温敦杰和僧虔出发的时候,万万想不到面对的会是什么。
那天晚上,石抹明安已经向纥石烈鹤寿说明了问题:
“完颜行省决定全军后撤至浍河堡一带,后日你们就出发,前往浍河堡,与大军会合!”
“但是我个人还请都统帮个忙,你们全军后撤时,要让移马河猛安押剌谋克留守营盘,最好把十人长温敦杰派出去执行个必死的任务。”
“啊哈哈,都统果然厉害,押剌谋克的乌古论老僧重金求我,故而我打算让纥石烈端去送死,让乌古论老僧担任亲管谋克。在下知道温敦杰出身显贵,但是若是战死,温敦家也无话可说,故而请将军成全。”
纥石烈鹤寿想到这些,忍不住微微发笑,一个小小的押剌谋克,竟然还是个卧虎藏龙的地方,先是那个贵戚亲族温敦杰,带着个叫温迪罕僧虔的中都巡检骑士来申冤,接着是石抹明安来求自己帮忙办事,帮押剌谋克的蒲辇挖勃极烈的墙角;现在,居然又有中都武卫军术甲通来这里捉拿“要犯”僧虔,好不热闹,正好,一石三鸟,全部解决。
等到大军撤退的时候,让押剌谋克留守营盘,接着,派出温敦杰去送死,顺便叫僧虔跟着;这样,僧虔的冤不用申了,石抹明安求自己办的事办完了,也帮术甲通灭了口,天衣无缝。
纥石烈都统在牙帐设下酒宴,款待了术甲通和蒲察阿虎,这让术甲通受宠若惊,但他心里也了解,一大部分面子是身后的蒲察阿虎的。
毕竟是军帐,纥石烈鹤寿也摆不出多少丝竹歌舞,术甲通举觞为纥石烈鹤寿祝寿,后者也笑吟吟的举杯相应。
“都统,在下心中还是不安,僧虔一日不到案,属下的差事就一日没有办完。”
“年轻人,要有定力。”鹤寿满饮美酒,心里其实另有一种打算,并不正面回答术甲通的问题,术甲通也只能陪笑着喝完。
“都统,属下不明,为何不将温迪罕僧虔交与属下,带回中都明正典刑……”
“术甲通,别以为你们的小算盘我不知道,僧虔恐怕是无法说出什么口供的,他冤啊。”
术甲通由于惊讶而一下子弹了起来。
“都统,这……”
“我什么都知道。”鹤寿悠悠放下酒杯。“但是此事你知我知,我派他出征去飞狐坝,正是撞进蒙古人的窝里,战死也算是好交代得了。”
术甲通一时语塞,无言以对,只好俯身行礼。“全凭都统安排。”
此时,东营各部十分嘈杂,各路军队已经准备出发,只等纥石烈鹤寿下令各部行进,前往浍河堡。
乌古论老僧同样对整件事不知情,正在收拾行李的时候,被叫到了移马河猛安的帐下,说是行军期间随猛安行动。
“整个猛安好几个蒲辇,怎么把我叫去了?”老僧大惑不解,石抹明安留下的那名侍卫移剌阿辛悄声告诉他:“这就是石抹将军的意思,你就随猛安行动就好,这个亲管谋克的位置迟早是你的。”
乌古论老僧心下大喜,赶紧随着猛安准备出发。
…
正当外面大呼小叫的时候,死囚牢的门再次被推开了,高俊缓缓抬眼,走进来的正是蒲察阿虎。
“告诉我,僧虔是不是冤枉的?”蒲察阿虎努力的装出义正辞严的样子。
高俊努力挣开被血糊住的眼睛,从鼻中冒出一股冷气:“你知道。”
蒲察阿虎没有再说话,而是不断的踱步,转了三五个圈子,猛地转身,走到高俊面前,拔刀解开了绳子。
“术甲通快来了,时间紧迫。”解开了高俊的,又去解何志也和僧虔。“外面看门的是邰乐三个人,我去引开他们,你们赶紧跑,眼下大军要后撤到浍河堡,人员来往乱的很。”
一听到浍河堡三个字,高俊来了精神:“大军撤到浍河堡?”
“没错,我们也要去行省复命。”解开了三个人的绳子,蒲察阿虎就要出去,但是却被高俊拦住了。
“蒲察郎君,你这次不但救了我们,也救了自己,嗯!”高俊朝蒲察阿虎背后使了个眼色。
蒲察阿虎还没明白是什么情况,后肩遭到重重一击,直接晕了过去。
“僧虔这招挺灵的嘛。”郭延嗣兴奋的搓搓手掌。
片刻之后,死囚牢里传来高俊的怒吼:“邰乐!你这个混账!”
邰乐三人怒气冲冲的踢开房门冲了进去,房门随即关上了,几声沉闷的响声之后,一个变瘦了的邰乐、胳膊短了的罗必达和长高的范德孟架着蒲察阿虎走了出来,小心翼翼的关上房门。
半个时辰过后,死囚牢里发出一声怒吼,邰乐感觉有人骑在自己身上狠扇了十几个巴掌,愤怒的一挥手把那人打了个跟头。
“杀才!那三个死囚呢?”术甲通爬起来,感觉地上全是尿骚气。
“什么死囚?”邰乐也清醒了不少,看着搭在自己身上的衣服,不禁愣住了。
术甲通冲了出来,跨马奔到纥石烈鹤寿的牙帐,却看见牙帐已经拆开,数十名傔从正在收拾用品。
“纥石烈都统呢?”
“队伍已经开拔,都统早就走了,你要干什么?”
术甲通拨转马头,看着无数的人、载荷着武器、拉着战马、架着车,汇聚成数到滚滚洪流,向西而去。一眼望去人山人海,看不到尽头。只觉得胸中有一团火正在翻腾,沿着腹胸一直到喉头,却憋闷的无法发泄。
啊——”他忍不住仰天怒吼。
第二十三章 飞狐坝(上)
“玉帐初鸣鼓,金鞍半偃弓。伤心看寒水,对面隔华风。山去何时断,云来本自通。不须惊异域,曾在版图中。”
——周昂叹野狐岭惨败
“哈,哈。”
十几个人在森林里面没命的狂奔,却个个静寂,除了脚步声和喘息之外,听不到任何声音。他们奔跑了好长一段路,又越过一座山头,才终于停了下来,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暂时歇息一下。
“郎君,这里面有诈!”潘正上气不接下气的和温敦杰说,刚才他们十几个人刚刚翻过一座山头,暂时看不到蒙古人觇骑的踪迹了。
温敦杰也跑的气喘吁吁,面色完全涨的透红,稍稍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气流,赶紧向所有人下达命令:
“脱掉剩下的盔甲,扔掉一切兵器,辎重干粮什么都不要了!”
“没有武器怎么迎敌?”僧虔同样非常疲惫,但还是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现在咱们要做的不是迎敌,而是尽快跑回去,把黑鞑集结在飞狐坝的消息禀告都统。”
所有的人忠实的执行了命令,一切沉重的东西都被噼里啪啦的扔到地上,倒是温敦杰本人,手持自己心爱的金直刀,有点儿下不定决心。
“郎君,不想扔就别扔了,多这么一个东西不重的。”潘正赶紧劝慰,众人纷纷称是,温敦杰这才把金直刀重新挂好。
18名士兵,包括正军和贴军,僧虔和潘正都赫然在列,站成一个横排,接受十人长的检阅。
“各位郎君,看样子消息确实不对,黑鞑大军就在这一带,咱们中的大多数人在劫难逃了,幸存的人要及时回去,把军情通告给都统。”
温敦杰用力的拉了一下每个人的手,以资鼓励。
一声令下,十八个人各自分散开十数丈远,继续向大营方向奔跑。
…
邰乐慌慌张张回到押剌谋克,却只看见乱哄哄的人流,押剌谋克的官兵们正在和都统的公使对峙。
“凭什么大家都走,只有我们谋克留守营盘?”
“黑鞑就在外面,大家都走了,我们怎么办?”
公使烦不胜烦,挥动马鞭,大声呼喊着。
“这是都统的军令!尔等留守营盘,最后出发,押送粮饷。”
一听说押送粮饷,不少军官的眼睛开始滴溜溜地转了起来,喊声顿时少了不少。
邰乐得了空子,赶紧拉住一名十人长,问他:“我舅舅乌古论蒲辇在哪?”
那名十人长摇摇头。“今早就不见踪影了。”
邰乐挠挠头,想不明白这是什么情况,那名公使见押剌谋克的军情不再汹汹,立马抽身跑了。也就不到半个时辰,山东军的营盘就只剩下押剌谋克了。
正在谋克的军兵们茫然无措的时候,高俊三人,架着还在昏迷中的蒲察阿虎,也看见了士兵组成的洪流正在迅速离去,营盘逐渐变得空空荡荡,大部分东西都已经被拆卸掉,只剩下些残垣断壁,冷炊灶灰。
“咱们是不是现在就走?”何志也环顾四周。“蒙古人马上就要来了吧?”
“不管僧虔了吗?”
“既然僧虔已经决定走另一条路,那么干什么就由他去吧,管好咱们自己。回去取咱们的东西,出去往东南方向走。”高俊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然而返回营地的时候,三个人才愕然发现,押剌谋克的军士居然一个都没有走,正在大眼瞪小眼的看着回来的高俊三人。
“这是什么情况?不是说全军撤退吗?”
“咱们谋克被留下来了,说是押送最后的粮饷辎重。”有一个正军回答着,不住的左右盼望,希望那些运送粮饷的马车赶紧来到。
“不可能!怎么可能让咱们一个普普通通的谋克押运粮饷?,明府在哪里?我要见明府!”高俊似乎明白了什么,就要往纥石烈端的牙帐里面闯,眼下这种情况,就连门口的傔从都放了羊。
“高俊!你还敢回来?”刚刚走到牙帐的旁边,邰乐不知道从哪里冲了出来,挥舞着拳头,就奔高俊而来。
高俊眼下没有时间跟邰乐打哈哈,向后轻轻两步躲过了邰乐的拳头,随即猛的一冲,一肘重重地击在邰乐的小腹上。
“呜啊!”邰乐一下子软了下去,左右两边的罗必达,范德孟见状,也张牙舞爪的冲了上来,高俊来不及对付他们,对着郭延嗣打了个手势,急匆匆的掀门进入牙帐,郭延嗣微微一笑,开合之间,将这两个人也掀倒在地。
纥石烈端的健康状况已经非常令人担忧,李小七儿端着茶盘正在旁边伺候着,此时的和石烈端半躺在卧榻上,表情显得非常痛苦。听见有人掀开帘子,勉强的睁开昏黄的双眼,看见是高俊,枯黄的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
“请快告诉我,纥石烈鹤寿下了什么命令?”高俊也不想多费口舌,根本没有解释自己是怎么出来的。
纥石烈端端的自尊心同样被病痛折磨的消失殆尽,他的喉头动了两下,非常艰难的吐出一句话来:“押剌谋克原地待命,等待都统的命令。”
高俊点点头,又问道:“温敦杰和温迪罕僧虔在哪里?”
“他们昨天就被派到飞狐坝探路去了,温敦杰的十人队全体都去了。”
“飞狐坝?”高俊似乎听人说起过这个地方。“这不是在西北方向吗?”
“正是。”
高俊大吃一惊,昨天他们在纵马岭上看到蒙古人向西北方向行进,正是往飞狐坝的方向去,如果果真如此的话,温敦杰和僧虔带领一个十人队,去飞狐坝,可以说是有去无回。
正当高俊惊疑不定的时候,门帘再度被掀开,一名傔从急匆匆的跑进来。
“明府,你快想想办法吧,大家都闹起来了,说是再看不着辎重粮饷的车队,就赶紧走吧。”
纥石烈端半歪着嘴,同样是非常艰难的一个个往外吐字:
“当年兴陵皇帝在的时候,军法森严,命令是不走就不走……”
“这……”傔从心急的不得了,纥石烈端没有离开牙帐,不了解真实的情况,军兵们已经沸反盈天,眼看就要溃散。
“别担心。”高俊打定了主意,拍了拍傔从的肩膀,示意他跟自己出去。
走出牙帐,高俊才发现,激动的军兵们已经围住了这里,急切的等待纥石烈端下命令,傔从要是照本宣科说不走的话,恐怕当场就要兵变。
“诸位郎君,明府已经下令我指挥谋克。”高俊在那个傔从惊讶的目光中大呼:“全体准备,收拾行李,即刻出发!”
士兵们欢呼起来,但是一位十人长用挑剔的目光看着高俊:“明府叫你指挥全军吗?怎么可能?”
“你要是不想走,可以不走。”高俊干脆利落的丢下一句话。
那名十人长立刻领悟了要领:其实大部分人都不相信纥石烈端会将指挥权交给高俊,但既然有人愿意当这个出头鸟,大家乐得服从命令,赶紧离开是非之地。
“十人长徒单邦做前锋,十人长王龙为殿后,选三个会骑马的兄弟现在出去探路,剩下的人半个时辰后到这里集合。”高俊豪气十足地下达了命令,军兵们立刻欢呼着去做准备。
从牙帐那里走出来,高俊连忙拉住何志也,郭延嗣两个人。
“郭三郎,你能骑马,赶紧选匹最好的马,前往飞狐坝那里,通知温敦杰他们赶紧回来,星夜兼程往宣德方向赶。”
郭延嗣点点头,一句话不多说,就去选马去了。
“高俊,你可终于有自己的第一支部队了。”何志也倒是恭喜了高俊一下。
“现在恐怕还来不及说这句话,蒙古人应该已经知道大营空了,不,他们肯定已经知道了。他们的骑兵正在往这里赶来,我们必须马上出发,上山!走小路,去宣德!”
第二十四章 飞狐坝(下)
相当一部分的正军和贴军迅速认可了高俊的指挥权,这些人大多受到过乌古论老僧、邰乐的欺侮,对于两度痛打邰乐的高俊印象相当好。了,再加上眼下纥石烈端重伤,老僧不知去向,高俊得以比较轻松的发号施令,半个时辰之后,队伍浩浩荡荡的开拔了。
队伍共计正军166人,贴军193人,擐甲贴军48人,另外还有八辆马车载着各种器具、帐篷、剩余的柴火粮食。高俊带着几个听过他上课的贴军走在最前面,何志也带着另外几个人在最后面,押送着情绪激动的纥石烈端,尚在昏迷当中的蒲察阿虎也被安置在了一辆马车上,垂头丧气的邰乐三人跟在后面,尽管平时横行霸道,眼下他们也知道必须跟着队伍走。
浩浩荡荡的人马,刚刚彻底走出大营,一名贴军拉了拉高俊的衣角,眼神往边上瞟了瞟,高俊看去,在远处的青山上,出现了一层浮动的迷雾,那是蒙古人的骑兵。
在押剌谋克离开大营的同时,蒙古人从远方靠进了大营。
高俊的心仿佛一下子浸入冰水中一样,尽管没有任何行军打仗,排兵布阵的经验,他也知道,把这样一支纪律涣散、精神萎糜的部队,高速带进山中行军是不大可能的。你现在这个速度,他也不敢保证,在进山之前,能不能把蒙古人甩在后面。
“不知道温敦杰他们怎么样了,你们可一定要小心呐。”
…
温敦杰感觉自己快要虚脱了,头脑昏昏沉沉,手脚发软,身体虚浮,皮肤的感觉好像都不存在了。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不远处的马蹄声。
他不在跑了,就地站直,抽出了自己手中的直刀,审视着那金色熠熠的光辉。他靠在一棵树旁边休息着,向左右远处眺望,看看同伴们都跑到了哪里。
马蹄声越来越近了,尽力辨别着声音来源的方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让自己僵直的身体离开所倚靠的树,他双手直刀,一步一步,慢慢靠近着。
“唏律律!”那匹骏马猛的丛林中跃了出来,轻轻松松的绕到了他身后,温敦杰真的没力气了,甚至来不及作出反应,将刀劈下。他扔掉手中的直刀,闭上眼睛,静静等待。
然而,预想中的那一击没有袭来,一个惊喜的声音从身后传了过来:
“温敦郎君,你们果然没事。”
温敦杰一下子跪倒在地上,感觉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其他人从四面纷纷跑了过来,18个人很快又重新聚集到了一起。郭延嗣跳下马,,扶起温敦杰。
“你们遇上黑鞑的大军了吗?”
“没错,消息有误,飞狐坝一带正是黑鞑的大军集结所在。”僧虔回答。
“僧虔,这不是消息有误,就是让你们俩去送死。”在经过上次那件事之后,郭延嗣再也不把僧虔称之为温迪罕郎君了,对他不客气起来。
“什么?”虚弱的温敦杰睁大了眼睛。
无言是不屑的解开上衣,胸前还有今天上午邰乐拷打的痕迹,他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对温敦杰和温迪罕僧虔一五一十的说了。
尽管疲惫的根本不可能有多么大的情绪波澜,僧虔还是瞬间崩溃了,他扑倒在地,双手死死揪着地上的衰草,呜咽着不知道说着什么。
温敦杰没有这么大的反应,他双眼无神的望着远方,好像死了一样。
“来不起了,咱们必须现在就走,现在大营已经空了,黑鞑马上就要涌过来了。”郭延嗣环视18名气喘吁吁的士兵,心里知道,现在必须马上出发。
选了一位年纪最小,身体最弱的正军骑在马上,郭延嗣招呼温敦杰:“温敦郎君,咱们该走了。”
“不走了。”温敦杰依旧靠在树下,累得连手都抬不起来。
“军士们都很疲惫了,这么下去,迟早也是被黑鞑发现的命。我留在这里,实在不行,还能给他们指一条错的道,你们都赶紧走。”温敦杰解下腰间的金直刀。“潘正,你把这把金直刀交给高郎君,告诉他我愿赌服输。郭郎君,请把你的刀给我。”
“温敦郎君,这,你……”潘正声音哽咽,滚滚热泪流了出来。
郭延嗣垂下头,有些于心不忍的样子,但最后他还是把自己的刀解了下来,双手交给温敦杰。
“诸位,”温敦杰有气无力的挤出了个笑容。“以往有什么对不住各位郎君的地方,万望各位海涵,麻烦各位告知高郎君,他真的猜中了,我真后悔没有听他的金玉良言,他如果有机会,就砍下纥石烈鹤寿的脑袋,为我报仇。”
僧虔哭的像个泪人,抱住温敦杰的靴子,捣蒜一样的磕头。“温敦兄!我僧虔,对不起你啊……”
“僧虔老弟……”温敦杰感觉自己的眼皮有点沉重,甚至就像快要睡着了一样,此刻他的内心无比平静。“高郎君说的都对,不要再想着冤案昭雪,洗刷冤屈了,不可能的,这样的想法把咱们都害了。”
“该走了。”郭延嗣也很伤心,但他知道现在再不走的话,黑鞑就要追上来了。
马蹄阵阵,包围了孤独地坐在树下的温敦杰,听不懂蒙古话,也不想知道对方在说什么,干脆缓缓闭上眼睛。他心里估算了一下,知道黑鞑追上僧虔他们的可能性不大了,甚至忍不住微笑起来。
“嘿!”他倒持直刀,用力的向自己的腹部捅去,一阵剧烈的疼痛之后,便是可怖的冰凉缓缓的侵袭全身。
“可惜啊……”温敦杰的意识渐渐涣散。“真不应该打赌,要是拿着我的金直刀自尽,那该多完美……”
…
高俊的队伍走到了山脚,随着最后几个人也没入林间,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远处的蒙古觇骑肯定看到了自己的队伍,但是相比于袭击这么一支200多人的女真军队,他们更感兴趣的是女真人大营里面留没留下一些合用的东西。
“高郎君,前面走不了车了。”一名正军来报。
“把所有的马车扔在这里,所有军兵平均分配辎重,咱们一定要走到宣德。”高俊想看远处何志也在干什么,400人的队伍说大不大,一眼也望不到尽头。
“高郎君,你看前面那是什么?”忽然有人叫了起来,高俊抬头望去,顿时汗毛倒竖,山坡之上,那居然是一个一米多长的、暗红色的“蠕虫”!
“放箭!放箭射死这个鬼东西!”一名十人长惊叫起来,有人就要弯弓搭箭。
“等一下!”从后面赶过来的何志也仔细看了一下,立即出声制止想要放箭的人,他奋力爬上岩壁,爬到山坡之上。仔细看着那只蠕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高俊见状,也赶紧爬了上去,等到看清那只蠕虫的时候,他的心脏就像被狠狠捶了一下,说不出来的难过与痛苦。
“敏,敏丫头?”
过了一会儿,敏丫头已经躺在了何志也的怀里,李小七儿勤快的拿来了湿毛巾,擦净了敏丫头的脸,众人不由得啧啧感叹,还是个漂亮丫头呢。
但是敏丫头现在还处于恐惧的状态,她应该还没吃东西,双腿都是伤口,有一大块是锋利的兵器划伤的,最可怕的是,她的右胳膊全断了,。
几个人轮番哄着,等到她情绪稳定了,高俊才发问。
“敏丫头,你姐姐在哪里?”
“在那……”敏丫头指着一个方向,高俊站在山坡上远眺,那是一片杨树林,叶子已经落尽,在枝条之间,可以看见树枝上挂着的一具小小的尸体。
第一章 桃花尽日随流水(上)
“南北之户总书于策者,一千三百一十九万六千二百有六,口五千八百八十三万四千七百一十有一。”
——忽必烈至元二十八年进行统计,全国共计5883万人,然而在蒙古崛起前,金朝泰和七年就有5353万人,南宋人口当在7000万以上。
如果说有什么人高俊此刻最想看到又最不想看到,莫过于这个神秘的白衣女人了。
她还是一如既往,带着哀愁静静地站在那里,似乎看不见高俊和何志也惊讶的目光。这是一个年轻的妇女,她有着一张秀美而哀怨的脸庞,在这张脸上,凝结着人类一切痛苦与冤屈。如果不是被她亲手送来这个时代,高俊和何志也的一切疑虑都会烟销云散,相信拥有这样一张面庞的人绝对不会作弄他们。
“你们这段时间的工作已经超乎了我的预料,感谢你们。”那个女人慢慢靠近他们,高俊心里没来由的一种恐惧和怯懦,不由自主的后退一步。
“不要羞愧,面对我,恐惧是必然的。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怨灵。”
“怨灵?”
“如果你看过一千个黑夜,流过一千滴眼泪,目睹一千次死亡,大概就明白怨灵是什么意思了。如果一场灾难造成了上千万人死亡,就会出现怨灵,我是由在战争中亡者的灵魂组成的。我在各个时空游荡,寻找能够解救我的人。”
“难道你说的这个人是我们吗?”
“没错,我们的灵魂得不到补偿,也无法消散,只能忍受着折磨,寻找能够解救我的人。我在空旷的时空里游荡,看到了你们,希望你们能够帮助救赎我。只要你们能够解除这场灾难,阻止死去那么多人,我就得救了。”
“这场灾难指的是……铁木真战争?”
怨灵闭上了眼睛。
“没错,就是这场战争。在这个时空里,灾难还没有发生,所以我一直不能出现。而现在,这场灾难已经开始了,野狐岭上已经倒下了七千具尸体,正因为如此,我才能够来见你们。”
“你为什么会选中我们呢?”
“这并不源于什么机缘特殊,甚至有一大部分的原因是巧合,我在无尽的时空中寻找,寻找那种急公好义,但是本身还面临危险的人。”
“你是说,在原来的时空,我们当时面临着危险?”
怨灵点点头:“你们不是在调查一个女生自杀的案子吗,如果没有穿越到这个时代的话,大概你们两个的尸体也被发现了。”
“什么人竟敢如此嚣张?”
“这和我们现在的事没有关系。”怨灵看着高俊:“你看重一个人的冤屈和痛苦,可是我这里有几千万人,他们每个人的冤屈都比那个女孩子大,每个人的痛苦都比那个女孩子深,压抑下的呻吟和诅咒折磨着我,我需要有人来帮助我。”
高俊和何志也暂时没有说话,如果做一个数字计算的话,拯救一千万人当然远远胜于为一个人平反昭雪,但是在感情上,他们俩实在是难以完全接受。
。如果你们愿意帮助我,我会让你们留在这个时空,如果现在你们拒绝的话,我可以送你们回去,绝对不会有任何的报复。”
“如果我们不能阻止这场灾难,那会怎么样?”何志也问到。
怨灵缓缓的抬起头,直视着何志也的眼睛:“那你们俩就会永远和我在一起,等待别人的拯救。”
“从现在开始,中华大地上各个国家任意一场战争所战死,冻饿而死的人的灵魂都会不断的加强我,知道你们再也不能将我救赎。现在该是你们作出决定的时刻了,如果你们选择帮助我,那么请你们努力下去,不要让这个国家满目疮痍尸横遍野,统一中华大地,在此期间死去的人少于1000万,就意味着胜利。
相反,如果你们决定回去的话,也请便,你们还可以回到那间有电扇、电水壶和毯子的宿舍;继续进修那些对你的未来很有裨益的课程;和你们的家人在一起;还会过着楼下就是网吧、零食店的生活;愿意的话可以搭乘火车,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每天看见来来往往的、画着精致妆容的漂亮女生;并且总有那么一天,会遇到一个让你心动的。这一切任由你们选择。”
高俊想要闭上眼睛,但他没有办法不看着面前的人,此刻他的内心非常纠结。
“如果我们做到了,还能回到那个时空吗?”
“我也不知道。”怨灵看着高俊。
一片乌云遮住了月亮,夜色如此浓重,不远处的树林、营帐,都化作了这黑幕当中一片片深浅不一的暗影。这黑暗很远,远到高俊极力眺望,也看不到它的尽头;这黑暗很近,近到他眼前的东西,都再也看不清。
一切时间与空间里未知的秘密,都隐藏在这黑暗中,等待着这两个人的答复。
“我愿意。”高俊说。
“我答应你。”何志也说。
在这一片空旷的黑暗当中起了一股轻风,似乎扇旺了那唯一一簇希望的火苗,怨灵的双眼紧紧的盯住了两个人的脸。
“不会反悔了吗?”
“我们已经作出决定了。”
这个白衣女人表情没有明显的变化,依然是那副哀怨而悲愤的神态,她摇摇头,也慢慢后退,缓缓消失。
“每个月的月初,只有你们两个人在场的时候,我就会出现,告诉你们现在的伤亡。”
说完这句话之后,她就消失了,月光从乌云之间再次洒下清辉,两个人又能看清周围的一切了,但是,这些景色如今都已经有了特别的意义。
“我们看样子也算是在做一场了不起的事呢。”何志也率先从巨大的震撼当中恢复过来。“我倒是很好奇,你为什么答应呢?”
“因为我本来就想做这样的事。”高俊捏住腰间的金直刀。
第三天中午,拖拖拉拉的队伍抵达了宣德州城下。
第二章 桃花尽日随流水(下)
高俊记得法兰西帝国的士兵们夸耀过:“皇帝带着我们靠行军打胜仗。”也深知组织几百人的活动是多么不容易,在现代社会,这样的人也是企业们喜爱的人。但是他还是低估了这次行军的难度,具体而言,他指挥的不是工业化时代的中国青年,而是彻头彻尾的农业时代的小农和农奴们。
吩咐全体士兵均分辎重之后,高俊立马就发现情况不对:正军们都两手空空,贴军们却都背着沉重的行李,十人长、伍长们往往多带一两个贴军,自然是闲庭信步,优哉游哉,而另外一些正军没有贴军,或者是贴军逃跑、阵亡了,走路气冲冲的找到高俊,要求高俊为他们再调配一个。
“每个人的行李都不是很多,主要是这几天自己要吃的粮食,放到别人手里,你放心吗?”高俊反唇相讥,来的人大多数都没得动静,极少数不依不饶的,也被温敦杰十人队的军兵顶了回去。
高俊在逃命的时候也没有忘记这些人,派出快马叫他们回;温敦杰临死前又将自己心爱的金直刀交给高俊,再加上潘正这个高俊的铁杆儿,眼下这个十人队可以说是高俊的核心力量,对高俊处于高度拥戴的态度。
如果说高俊的领导地位基于温敦杰十人队的话,何志也的地位则基于全体贴军,前些日子,他游刃有余的领导伐木场的工作,安排布置的从容让贴军们记忆犹新,他们对何先生的本事相当佩服。
贴军们对于自己要承担额外行李的事,表现得非常顺从。反倒是高俊在第二天提出来,所有人不分正军贴军,一律平分行李,各带各的时候,他们显得非常惊恐。一群人一起起哄,逼着高俊同意贴军拿行李,正军依旧空着两只手。
这让高俊完全摸不着头脑,正军不愿意自不必说,怎么连贴军都反对?难不成是害怕正军心里面怨恨,回头虐待他们?
不过根据高俊最近的了解,加上何志也告诉他的情况,这群贴军不少出身是驱口,所谓的驱口和奴隶还并不完全一致,属于在经济上依附于主家的农奴户。根据金朝法律,也不能够无故殴打虐待,一旦打伤打残主家也会受到相应的惩罚。奴婢恐惧也就算了,驱口们怎么也如此害怕呢?
终于,还是潘正偷偷告诉了高俊这些贴军反对的原因:他们害怕高俊让他们上阵厮杀。
高俊真的被这个理由震惊了,至少他还没有迅速地领悟均分行李和上阵厮杀有什么关系。
“大家都觉得,你均分行李,不分正军贴军太不正常,肯定是有所图谋的,是想让大家遇到战况都上阵,贴军们怕死这个了,他们不敢打仗。”
“当兵不敢打仗?”
“贴军们哪有几个是愿意当兵的?还不都是点集点来的。”
“虽说如此,现在可是逃命啊,晚一点就可能被黑鞑的骑兵追上,就算如此也不愿意拼命?”
潘正叹了口气。“贴军不敢打仗,打仗都是正军的事儿,贴军摇摇旗子就行了。我不一样,这段时间我也想明白了,温敦郎君那样的人可遇不可求,多的都是乌古论老僧那样的混蛋,与其忍气吞声,不如拼得性命,换些功劳,实在不行,至少不能让人小瞧了咱们。”
高俊郑重的点了点头,,他心里实在为这些人感到悲哀。
金朝盘踞北方一百年了,看似一片融融,但是汉民的血性和骨气都在消退,更加愚懦。更不必说,之后还有蒙元的入侵,奴性在这一时期将会感染整个中华民族。
在这两次失败的抵抗当中,都是一个“劣胜优汰”的过程,很多有才华、有傲骨的人凄惨的死去了,就像程审年那样,但是一些卑劣之徒却位居高位,伪皇帝刘豫、决黄河的杜充、丧尽人伦的孔彦舟就是这等人的代表。
汉民族是优秀的,但是徽钦、完颜构之流却不能加以利用,以至于山河沦陷,遗民泪尽胡尘。遥想当年,太行、河间的抗金义军绵延纵横,完颜宗弼在河北诸郡不能签一军,但是某位不能人道的大帝杀岳飞、散精兵,拱手将中原相让。完颜宗弼得到喘息之机,从容的绞杀河北义军,巩固了北方。
从这一刻开始,赵宋的合法性在高俊眼里已经不复存在,这个卑劣的家族已经不配领导华夏。如今,必须组织起千百万的人民,重新树立起骄傲的旗帜,粉碎黑鞑的入侵,重塑这个民族的自信心。
而这一切的起点,就在于正在叫苦连天的行军队伍,必须锻炼他们的意志,增长他们的见识,重塑他们的道德。想到这里,这群人在高俊的眼中也没有那么可憎了。
何志也开始了每天的日常工作,对于这种事他得心应手,不过,最困难的就是安排纥石烈端和蒲察阿虎。
纥石烈端一直处于半昏迷状态,倒是他的从己人力们对高俊、何志也非常客气,说到底,这两个人干了大家想干不敢干的事,顺手也等于把罪名顶了,无论是纥石烈端的忠仆还是仅仅在人家手下当差的人都对二人颇为感激。这群人没有安排辎重,轮流照顾纥石烈端。
蒲察阿虎醒来之后破口大骂高俊、何志也不讲信誉、全无道德,劫持武卫军军士如何如何,还声称自己家世显赫,一定要让两个人吃不了兜着走。对于看惯了《中小学生自我保护知识手册》的两人来说,蒲察阿虎只是个还没经历过事态的毛头小子,不用担心他逃跑什么的,干脆安排郭延嗣看着照顾他。说句心里话,高俊对此人还是比较感激的。
邰乐三人则只在队伍后面尾随着,保持着“不接触、不对话、不融入”的态势,分配辎重没有他们的份儿,粮食自然也没有,倒是有位好心的伍长,指示手下留下了一包杂粮饼子,三个人将就着跟在后面。
第三章 不知何处吹芦管(上)
“我辈出征已十二年,不知家中存亡,且喜两国通和,遂有解甲之期。”
——靖康期间,宋钦宗前往金营达成城下之盟,返回时,金军护送的士兵非常兴奋
行军的第二天夜里,何志也就拿出了一份比较完备的情况统计表。
行军队伍有正军166人、贴军193人、擐甲贴军48人,此外就是蒲察阿虎。
正军里面,高俊一人、纥石烈端一人、二十人长七人、十人长十二人、伍长二十五人、普通的正军120人。其中女真人155人,汉人11人。
贴军193人,有15人是纥石烈端的从己人力,剩下的178人分别是其他正军的辅助,这些人里面汉人178人、契丹人12人、女真人3人。在这些人中,有155人是驱口出身,相对有一定的人身自由,另外38人是奴婢出身,全然没有自由。
目前没有贴军的正军9人,没有正军的贴军4人。
擐甲贴军里面汉人41人、契丹人4人、女真人2人,最神奇的是还有个汪古部的贴军,名字叫孛涅察尔,是三州逃难的居民,应了募军,成为一名擐甲贴军。高俊立马找来了这个人,个子很矮,头发微微有点自来卷,有点像东疆的花帽。
根据孛涅察尔自己的说法,他是白鞑汪古部人,汪古人属于唐代初期那个草原大帝国遗留的“突厥别种”,和契丹、黑鞑都有一点混血,金朝建立以来,汪古部最早投靠,一直在为金朝守卫界壕,他们地处金朝时期比较富庶的山北地区(阴山以北)北部,在大草原上的各个部落当中,属于日子过得比较好的那一伙儿。
孛涅察尔的父亲早死,跟着叔父做中原内地的皮货生意,也算是个有钱的青年。以前最大的梦想是攒一笔钱讨个老婆,到中原开一家马具铺子。
但是前年黑鞑入侵,汪古部投靠铁木真,打造的马具、铁器全部被黑鞑征用,中原的生意自然就没法做了,孛涅察尔不但现充的梦想破灭,还被点集征兵,干脆逃了出来,想跑到中原继续做生意。
结果自然可以预见,商人没当成,先当上了难民,一直在桓州一带盘桓,前不久蒙军攻破桓州,他跟着其他难民来到东营一带,为了换一口吃的,应募当了贴军。
“你会说什么语言?”
“突厥话、回鹘话、汉儿话、黑鞑话、女真话、契丹话、党项话,都,都会。”
“真的?”高俊的声音提高了一个八度,没想到这小子还真是个人才。但是他的反应显然把孛涅察尔吓到了,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赌咒发誓自己没有撒谎。
两个人都被他吓了一跳,高俊、何志也两人连忙安慰了一下这位翻译人才,让他回去了。
“别的不知道,契丹话和女真话是会的,谋克的军兵都能对话。”何志也帮他做了证。
高俊没说话,还在看着这份统计表,高俊还是不由自主的叹了一口气,女真人和汉人的比例虽然不是相当悬殊,但是掌握武装的正军基本上全部是女真人。本质上来讲,这依然是一支忠于金朝的武装,为了求得活路,暂时性的跟随高俊,并且期待高俊能把率军脱逃的罪名全部顶下来而已。
就算是贴军,对于高俊、何志也也不是百分之百的忠诚可靠,除去像潘正这样苦大仇深的人之外,剩下的人也只不过是觉得,在何志也手底下干活比较轻松而已。他们可不会因为这种原因去打仗、去造反、创立根据地,建立一个新王朝。
高俊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等到第三天行军的时候,队伍是越走越慢,越走越散,军官们挂着讥诮的冷笑,对高俊的命令不理不睬。毕竟离宣德州就剩十几里路了,他们已经基本摆脱了战场,自然也就不用对高俊太客气了。
高俊只能忍受一肚子气,尽可能的收拢队伍,无论如何,先把人带到宣德州再说。至少在那里,大家还能再过几天安生日子。
尽管野狐岭之战具体日期高俊并不知道,但毫无疑问,发生在9月初。等到浍河堡的金军主力溃散,宣德州也将岌岌可危,届时还要接着往南跑。
史学家们所经常提及的野狐岭大战,真正的主战场并不在野狐岭。蒙古军南征时,金军的两任主帅独吉思忠、完颜承裕都畏葸不敢应战,一退再退,抛弃三州,退守野狐岭,将大部分辎重、军马丢给了蒙古人。
蒙军逼近野狐岭,小胜金军之后,完颜承裕继续逃跑,他不敢向中都居庸关方向逃,担心当时的皇帝卫绍王完颜永济(完颜永济在政变中被杀,削去帝号,被称为卫绍王)治他的罪,于是撤退到往西京方向去的浍河堡。毕竟在这里,他还可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等待蒙古人自行撤退。
但是铁木真迅速击败了由西京留守纥石烈执中率领的7000军马,并且快速逼近了浍河堡,将盘踞在这里的金军主力一举击溃,完颜承裕从小道逃往宣德,且由此路经居庸关回到中都。随后,蒙古人接连攻下了宣德州、德兴府、居庸关,兵临中都。
根据小道消息,蒙军已经在野狐岭打败纥石烈执中,后者带着扈从逃离战场,跑到了蔚州。换句话说,浍河堡溃败也就是几天之内的事了。
但是高俊眼下头疼的不是这个,而是押剌谋克的大爷们,刚刚到了宣德州城下,队伍立刻哗变:当初为了及早离开大营,我们假装相信纥石烈端让你来指挥全军,跟着你累死累活的跑到了宣德州。既然已经到这里了,那么你就赶紧滚蛋吧,高俊你这个刚刚升为正军的奴才,难不成还真以为自己可以当亲管谋克了?
温敦杰十人队的军兵倒是比较希望高俊担任高位,毕竟他是从这个十人队出来的,如果真能当上亲管谋克或者蒲辇,大家都会有好处,至少也要担任本十人队的十人长。贴军们舍不得何志也,但是他们也没权利表达自己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