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血染边关路(下)
高俊大吼起来,他没办法立刻窜出两步开外,挡住那枪尖。
青袖也发出一声悲鸣,小冷还茫然不知自己的命运,伏在何志也胸前。
就在这时,何志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翻过身来,把趴在自己身上的小冷压到身下,但他无法阻挡这个年轻强盗的枪尖!此刻,那木枪尖不可阻挡地刺向他,何志也闭上眼睛,暗暗握紧了拳头,一切都结束了。
“慢!”枪尖刺中了何志也的左臂,仅仅刺进了两分就停下了,剧痛让何志也睁开眼睛,却看见那个年轻强盗住了手,疑惑的向后张望,其他几个强盗也是如此,动作都慢了下来。
那是一个强壮的大汉,手里拿着木柝“梆梆”地敲着。“咱们头儿有令,只拿温迪罕僧虔一个,不伤及他人!”
整个战场一下子平静了下来,强盗们恭敬地重整队伍。一位大汉策马从树林里踱出,此人看上去三十岁上下,脸上全是刀疤,穿着轻便的皮甲,里面套着宽大的绣花窄袖交领袍,脚蹬黑靴,胯下是一匹高大的黑马。身后跟着十几个弓手,他们拈弓搭箭,瞅准了僧虔、郭延嗣和牛车!
僧虔的脸色万分灰暗,沙哑的说:“白六,穿山虎白六,最后我还是栽在你手里了。”
那名大汉难掩得意之色。“温迪罕郎君,我数到三,要么你放下武器,我只绑你一个回去,剖腹挖心,祭奠我死去的弟兄;要么你不放下武器,我就下令放箭,让你和你们全都死在这!”
“一!”
“二!”
温迪罕僧虔的脸上露出了复杂的表情,他轻轻把长刀和盾牌扔到地上。
“还有!”
一把匕首从靴子里抽出,扔到地上。
“别考验我的耐心,还有!”
一段细铁索、一把小锥子也从身上被掏出来,扔到了地上。
“很好,僧虔,你是个讲义气的人,恰巧我也是,所以你不用指望活下去了,现在走过来,旁边那个弓手,你和牛车上的人可以走了。车上那个大头巾,别叫唤了,老爷我生来干的是打家劫舍的勾当,平生最好杀人,回去告诉你家上官,剪径杀人,虏获朝廷骑士的,是河北涿州的好汉,穿山虎白六!”
大汉满意的捋着自己的胡须。强盗们喜笑颜开,将僧虔拖倒捆起来,收拾尸体消失在树林里,只剩下还没有缓过神的五个人。
整次遇袭前后不过一刻钟。
“郭郎君,给我们松绑,我们的人快不行了!”高俊最先反应过来,现在最要紧的是解救伤员,郭延嗣也回过神,跑回来解开了何志也的绳子,几个人慌忙查看伤势。
小冷伤势严重,那支箭射中了后肩胛,失血很多,已经近乎要昏厥;车下的女孩子共有四个,也有两人负伤,车上被射倒的两位被完颜宣拉过来挡在身前,都中了三五箭,眼看不得活了;青袖后背有一块擦伤,身上有几块淤肿,并无大碍。
高俊和何志也幸运的毫发无损。
完颜宣自己只是屁股中了一箭,但是手被青袖挠伤了,此外就是哀嚎喊坏了嗓子,青袖小步跑回车上,小心翼翼地把完颜宣扶起来,郭延嗣跑来处理伤口,拔下箭枝。。
“老爷莫慌,奴家在此。”青袖帮着完颜宣擦拭血迹,比自己受了伤还着急一样。
“滚!小贱人。”完颜宣一巴掌扇到青袖脸上。
“老爷辛辛苦苦买到的绝色婢子,全特么泡了汤!”完颜宣的心情确实非常不好,这次他离开宣德,就是为了给行省右翼都统纥石烈鹤寿渔色。好不容易前往中都,买了些女婢奴隶,不想这一次竟然全数损失在这里。自从金世宗下诏禁止逼良为奴以来,奴隶贩子只能从南宋拐卖、从西夏、蒙古购买、抢掠人口为奴,金朝贵族的奴隶、驱口的数量都日益减少,价格也连着翻番,这七八个漂亮女奴足足花了二十两银子,得喝多少兵血才能补回来啊!
更何况,他也没打算全交给鹤寿,还有几个是要自己私藏的,一想到这个,完颜宣的火气更是压不住。
“老爷……”青袖也不生气,她用衣袖轻轻拂过脸蛋,又恢复了那种娇柔的声音。“老爷贵为令史,前途无量,居然也为几个小贱婢动气吗?”
高俊和何志也正蹲在地上处理小冷的伤势,并没有注意牛车上的戏码,完颜宣走到高俊背后,踢了他一脚。
“泼贼,还不服罪?”
“我何罪之有?”高俊一看到完颜宣,怒火就忍不住,他转身站了起来,足足比完颜宣高出一个头多,完颜宣不由得倒退了两步,声音也有点发抖。
“泼贼,你敢藐视本官?本官要先治你一个不敬之罪!”完颜宣的声音略微发抖。“你们这两个泼贼,还有那个小贱婢,当,当真可恶。那个谁,赶紧把他们三个绑了,送我去妫川县发落!”
郭延嗣当然知道自己就是“那个谁”,但是就像没听见一样,帮着抖成一团的其他几个女子处理伤口。何志也也是云淡风轻的继续为小冷擦拭血迹,刚刚喂了小冷一点水,她已经清醒了不少,正在用畏惧的目光看着完颜宣。
“反了,真是反了!本官在此遇袭,你等全都难辞其咎!”他阴恻恻的笑了,油光满面的脸皮皱的像是个花卷。“等本官回到妫川,你等都需听我发落。你们两个泼贼速速伏罪,还能饶恕;那个谁,你且去将那个贱婢挖心剖腹!”
听到这话,小冷不由得打了个哆嗦,何志也轻轻地把住她的手腕,让她安心。
“那个谁,你是想抗命吗!”完颜宣大声呵斥郭延嗣,而郭延嗣也不敢装傻了,要是这位爷真的迁怒于自己,那不是他能受得住的。他颤颤巍巍的站起来,小心的给完颜宣行了个礼,转过身来,做架势要擒拿高俊。
高俊心里暗暗叫苦,手心也在冒汗,郭延嗣拿着副弓箭,腰间插着锋利的短刀,而自己赤手空拳。最要命的是,从刚才的战斗来看,郭延嗣不但百步穿杨,近战肉搏也是把好手,而己方的三个人恐怕都是连只鸡都没杀过,一旦真的刀头见血,必然会一败涂地。
但是此刻高俊告诉自己要自信,装出气势来,眼下自己是押剌谋克的阿里喜,郭延嗣也必然以为自己是有点身手的,只要气场足够强大,就能够压垮郭延嗣。
更何况,怎么能让完颜宣这种东西恣意妄为!
“老爷,老爷你别这样。”青袖慌慌张张的又扑过来,跪倒在完颜宣脚前,牵着完颜宣的衣裾,急切的低声恳求着,声音也不复刚才的娇媚。另外一个穿着黄色粗布罗裙的女子也跑过来跪下,哀求完颜宣饶她姐妹一命。
“速速格杀此三人!快!”完颜宣失去了耐心,大声咆哮着。突然,他感觉青袖松开了他的衣裾,完颜宣有点疑惑的低下头,正好对上青袖的脸,那不是一张娇媚、妖冶,或者急切、恳求的脸,而是平淡如水,当初叶老师看到的高俊就是这样子。
“噗嗤!”一柄簪子深深地捅进了完颜宣的腹中,青袖拼命地搅动着簪子,乌色的鲜血喷薄出来。
完颜宣的脸上肌肉抽搐、扭曲,眼皮直跳,他万万没想到一直温顺的青袖居然有这样的一面,他颤抖着拔出腰间佩戴的小刀,狠狠插进青袖的胸膛,青袖却没有停止,双手继续奋力的搅动着。
青袖狠狠地盯着完颜宣,鲜血从她的嘴里缓缓流出,她带着大仇得报的欣喜表情,喷着血沫,含混的低声说道
“你……你们这些,肮脏的男人……”
“你……”完颜宣痛的浑身痉挛,他拔出小刀,又要刺进去,这时,两双有力的手死死钳住了他的胳膊——是郭延嗣和高俊,他被像条死狗一样扔了出去。
“青袖!”“姐姐!”何志也和小冷扶住了青袖。
“呸!”一口带血的唾沫喷到何志也的脸上。“滚开,别碰我!”
“一刀中肺,已经没救了。”郭延嗣远远看了一眼,就知道青袖命不久矣。
“姐姐……”小冷脸上挂满了泪珠,那个黄衣女子也在低声啜泣着。
“小,小冷。”青袖缓缓抬起右手,小冷立刻紧紧抓住。“我知道,你一直嫌弃我,对,我脏,我臭,但是你,你不一样,你是干净的,所,所以我喜欢你。”
“不,不是这样。”小冷哭得撕心裂肺。
“你,你不能像我这样了,小冷,”青袖的手突然抓紧了。
“你要答应我三件事。”
第九章 暗流如潮涌(上)
“我倡女张凤奴也,许州破被俘至此。彼军不日去矣,诸君努力为国坚守,无为所欺也。”
——金末女子张凤奴被蒙军俘获,在蒙军攻打开封时,突
然冲出来向守城军队喊出这句话,随后投护城河而死
“第,第一件事,不要再叫我青袖。”她的目光仿佛穿过天空。“我,我叫林韵娘,扬州人,十四年前,被人拐骗到北方,做,做……”韵娘哽住了声。
“小冷,带走我,我这枚戒指,以后有机会,去扬州,扬州泰兴韩庄……给母亲……”
小冷啜泣着接下了戒指,点点头。“我记得了。”
“第二件事,就是不,不要去纥石烈都统家,姐姐,姐姐知道那种日子,你别去,不要当奴婢。”
“我,我记得了。”
“好。”韵娘满意的笑了,她艰难的呼吸着,伤口开始冒出一个个血泡沫,高俊微微偏过头,不忍心看下去。
“小冷,姐姐这辈子,这辈子太恶心……”韵娘又流出了滚滚眼泪。“这些,这些恶心的男人,我要你答应我,一,一辈子守贞!”
“!”高俊惊讶地转回头,韵娘此刻目光灼灼,呼吸也变得均匀了,她紧紧攥住小冷的手腕,透露出急切的样子。
“答,答应姐姐,不碰男人!”
“好,好,我答应你。”小冷认真地点点头,用力握住韵娘逐渐冰冷的手。
“记,记住,要自强……”韵娘又垮了下去,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小冷,帮姐姐,给我个痛快吧!姐姐,姐姐好难受。”韵娘的声音变得微弱而尖利,郭延嗣走上去,小声对小冷说了点什么,她惊慌的看着郭延嗣,不住的摇头,高俊和何志也都用力闭上了眼睛。
“呃……”一声轻轻的呼痛后,是“咕噜咕噜”的气泡声,随后,像是一声叹息的声音,高俊感觉一点温热溅到了自己的脚面上。
女孩子们嘤嘤哭泣着,把青袖和其他两具女孩子的尸首搬上牛车,稍作收拾。完颜宣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断的气,没有人愿意过来打理他,何志也走到高俊旁边。
“先别逃跑了,把韵娘下葬吧。”
高俊点点头。
郭延嗣自顾自的检查了一下车马,牛车被羽箭射的千疮百孔,拉车的牛也有出气没进气,温迪罕僧虔的战马身中两箭后向前扑腾了一百米也倒毙路旁,眼下只能等着来往的车队来帮忙了。郭延嗣心烦意乱,走去查看那匹死去的坐骑。他心烦意乱,做好了两个逃兵趁机提出离开的准备,反正行省令史死了、温迪罕僧虔被抓,他已经是难辞其咎,虱子多了不痒,他也不介意再多一个放走逃兵的罪名。
但是高俊和何志也平静地走到他面前,跟他说绝不会在韵娘下葬前逃跑。
郭延嗣一开始有些疑惑,但随即钦佩地抱拳施礼。
“两位真是义人也!”
当天下午,一行人搭乘过往的车队回到了小坦舌堡。
“你最好能解释这件事儿!”一双乌靴在寨使厅踱来踱去,不时停下来训斥站在堂下的弓手。
郭延嗣把腰弯的像只煮熟了的大虾,脸上汗津津的,唐括合达依旧在堂上咆哮。
“郭延嗣啊郭延嗣,你也是泰和年间的老把式了,什么情况这你不知道?如今令史死在咱们这,你怎么抵罪!”唐括合达吐沫星子都喷到了郭延嗣脸上。“我看你是个懂事的老兵,派你去办这趟差事,出城才一个时辰不到,你就给我惹出这种祸来!”
“寨使,七里地刘铺头那边传话,说是有两个递铺的铺兵都被杀了,器械也叫人夺了去,这是悍匪所为啊。”挞马给唐括合达上了茶,金朝位于北方,而茶叶产自四川、福建,尤其以建州茶叶为盛,每年金朝向南宋买茶上千銙,耗费数以百万,故而屡屡下禁茶令,严格控制茶叶的消耗,唐括合达区区寨使,按理并无饮茶的权利,但既然镇守中都到前线的军粮要路,贪墨一点茶叶倒也不是很难。
不过眼下唐括合达没心情喝茶,现在的情况不由得他不急,行省令史是何等人物?在张翰郎中、纥石烈鹤寿都统,乃至独吉平章面前都能说话的人物,还是前左丞相完颜宗浩的族侄;而温迪罕僧虔是他的好兄弟、中都路西南巡检使手下的人、天子脚下的治安官,哪个人丢了都是天塌下来的大事!
这样的人物在自己的辖区里失踪了,最轻也是一个治安不严,在吏部得一个判第下等,从此迁转无望,终老于一个寨使的职位。
绝对不能如实上报,想办法把事情圆过去!
唐括合达慢慢踱步两圈,突然意识到:僧虔押送俘虏前来小坦舌堡并不符合常理,应该直接送到妫川县,所以僧虔在自己辖区具体怎么出的事,那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想到了这一层,唐括合达转身又对着郭延嗣又是一阵痛骂,骂的火候差不多了,便语重心长的对他说
“这次出事,说到底也不能全责备于你,看在你往日侍奉勤谨的份上,姑且把你脖子上那一刀寄下,你可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郭延嗣不是傻子,听明白了寨使的意思,连忙跪下。
“寨使有何吩咐?”
“现在人多眼杂,今晚动手,将那几个逃兵、婢女全部处死!”
“啊?”
唐括合达没有解释,令史是万万不能得罪,也是根本得罪不起的,就算是死了,也不能把黑锅背在他身上。眼下他打算将所有罪责都推到僧虔身上,哼,直接说僧虔勾结匪类,谋害大臣好了,好歹能降低一下这件事的损失,反正估计僧虔也活不了太久了。
郭延嗣显然经过了激烈的心里斗争,无奈的垂下脑袋。“属下领命。”
唐括合达心里很满意,脸上却不动声色,转念又想:白六胆大包天,眼下朝廷的注意力全在北方边防,每天从这里过的军事物资何以千计万计,在这个节骨眼上在大道上设下埋伏,劫杀朝廷命官,怕不是穷途末路、狗急跳墙了吧?眼下还得派出一拨军士好好搜一搜这个白六的藏身之处,顺道查验一下僧虔是否身死,做个保险,这样一来也是大功一件,功过相抵,再活动一下,谁也不能因为个死去的无能令史而迁怒于他。
当然,重点是不能泄露消息,让郭延嗣去杀这些逃兵侍女,让谁去杀郭延嗣呢?
心里正想着,挞马突然又上厅奏报:“寨使,外面有一个中都武卫军的军士求见。”
中都武卫军?唐括合达大惑不解,莫不是这帮人已经听到了风声?过来质询我了?不能啊,这是一大早才发生的事,他们怎么知道的?再说了中都路西南巡检使的人被抓,上面有大兴府的推官和中都路的兵马钤辖,无论如何也不能是个武卫军来找我啊。心里纳罕着,便挥挥手。“叫他进来。”
片刻,一个穿着赭黄色夏袍的矮个子男人走了进来,他个头不高,形貌峥嵘,一双光眼,动作虎虎生风,看上去倒是非常干练。他见到唐括合达,不慌不忙的抱拳作揖。“寨使,中都武卫军军士蒲察阿虎见过寨使。”
郭延嗣不由得暗暗叫苦,这家伙竟然就是昨晚他拦下来的三个武卫军军士之一,还是脾气最爆的左边那个!自己昨晚真是造了孽啊。
但是眼下这个蒲察阿虎没有注意到自己,而是和唐括合达交谈起来。唐括合达虽然贵为寨使,地位远远高于中都武卫军的一般军士,但对方是天子卫率,也不是可以轻易开罪之人。
“你来我边堡所为何事?”
“追查案犯,请寨使襄助。”
“哦?何等凶犯,竟然要武卫军不辞辛苦来我西北路招讨司管理的界壕抓人?”唐括合达语气里有些奚落的意思,按照金代制度,全国分为六个主要军区,南方的三个统军司:山东路统军司、河南路统军司、陕西路统军司和北方三个招讨司:东北路招讨司、西北路招讨司、西南路招讨司,像小坦舌堡这样的边堡属于长城防御系统,而金代长城——界壕便分别由北方三个招讨司管辖,小坦舌堡位于西京路,隶属于丰州的西北路招讨司。
而武卫军,全称中都武卫军,是金朝首都中都,也就是今天的北京市宣武区的主要防守力量,是金中都三支武装(侍卫亲军、拱卫直威捷军、武卫军)中人数最多的一支,足足有上万人之多,负责维持中都治安,抓捕盗贼,受武卫军都指使司和左右警巡院的指挥,并不轻易跨界办案。故而派个武卫军来西京路的小坦舌堡要人,可不常见。
“案犯乃是我中都路的僚属,身犯死罪,逃往西京路,此贼骁悍至极,可能亡命黑鞑,背叛中国,请寨使协助捉获此贼,全功回朝。”
“这人姓甚名谁?身在何处啊?”唐括合达啜了一小口茶,心想这样子不像是我们小坦舌堡的人呐?
“此人名叫温迪罕僧虔,是中都路西南巡检使属下的骑士。”
第十章 暗流如潮涌(下)
唐括合达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僧虔是中都要犯?要犯?要犯?这是什么情况?要说僧虔的为人,唐括合达心里还是清楚的,绝对忠心国家,虽然脾气有些粗暴,但不可能犯杀身重罪,这里面有蹊跷。
“这个温迪罕僧虔犯了何等罪行?何以见得在我小坦舌堡?”
“趁着职务之便,偷贩私盐,数量巨大,按律当斩。此贼尚且不知罪行暴露,昨日抓到几个逃兵,押解这几个人就近交差了。”
“逃兵送到各县递解发落,并不在我小坦舌堡。”
“我等已经查了妫川、矾山二县,都不在,想必是昨晚未能赶往妫川,在此地过夜,我本来想在昨晚来贵处查验,不想贵处不知为何好大脾气,不让在下进边堡。”
郭延嗣一个哆嗦,唐括合达用一种极为残酷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转身和蒲察阿虎打哈哈。
“我边堡乃是军资要处,深夜自然不便开启,若你要搜,现在便搜,我自会和粘合元帅说明。”
蒲察阿虎咂咂嘴,知道自己的话太过分,粘合元帅就是西北路招讨使粘合合达,唐括寨使这意思很明显了,他连忙抱拳赔罪,表示绝无冒犯之意,唐括合达顺水推舟,“礼送”蒲察阿虎出门,还表示一旦有所情况定会向其说明,蒲察阿虎唯唯诺诺的出了门,听见身后寨使厅内唐括合达的怒吼:
“郭延嗣!你这狗杀才!!”
阿虎耸耸肩,转回马棚去牵马,却看见马棚旁边坐着几个男女,不由得有点好奇,策马上去,对着一个高个子男子的后背给了一马鞭。
“你们几个干什么呢?”
高俊克制住了冲动,低头回答
“准备葬礼。”
“你们也会准备葬礼吗?我还以为驱口们只会偷懒呢。”蒲察阿虎哈哈一笑,拍马转身,灵巧的从边堡嘈杂的人群当中穿过,引起阵阵惊呼和怒骂,绝尘而去。
要说有什么好消息的话,那就是边堡的人差不多把高俊他们都忘了,郭延嗣刚刚回到小坦舌堡就被暴跳如雷的唐括合达拎了过去。高俊他们被带到马棚边上,帮忙安顿了受伤的小冷。虽然手脚获得了自由,胃里的饥火却烧得更加难耐。
两个人无奈的在僧虔的铺盖里面找了半天,但是没有什么能入口的东西,高俊有点怀念杂粮饼子了,可惜那些灰黄色的、咬一口掉渣的、粗粝的划嗓子的珍馐美味是僧虔随身携带的,眼下估计和主人一起上了西天。两个人坐在马棚外面的干草铺上,轮流的唉声叹气。
“要吃点东西吗。”那个黄衣女子——现在高俊知道她叫陆娘——提着个小袋子来了,坐在高俊旁边。“完颜老……老贼的东西都被拿走了,车上只剩下这点面粉了。”
高俊摇摇头,找了块竹板,用剩下的凉水调了一点面粉,做出了一小坨面糊,开始考虑怎么弄熟它,想了半天也没结果,两个人嚼着一点面糊,味道真恶心,尤其是有些口渴,导致面糊里那种黏腻的感觉变得糟糕百倍。高俊忍不住有些干呕。
“放松。”何志也一向随遇而安,生面糊糊都能吃出酱牛肉的味道,他拍拍高俊的后背,进马棚端出来一碗水。
“你是从哪里弄来的?”高俊立刻往后缩了一下,警惕地审视水的成色。
“喝吧你。”何志也自己先喝了点水,抻了抻腰。
高俊默默地抿了一口。
“不过是要找一点吃的,要不然等到可以逃跑的时候也没有力气了。”何志也眼睛微微眯起来,猛然间,一个主意涌上心头。
片刻之后,高俊、何志也两个人站在了货场边上,眼下正是最热的下午时分,骂骂咧咧的脚力、兵士们都放了羊,停下手上的活计,三三两两的喝水、聊天,仅有几个还在货场上的也是做做样子而已。
“何志也,你真要这么做吗?这件事一旦做了,能否有效果难以预料。”
“这是为了填饱肚子嘛,我也很慌啊。”
“好吧,拼了,我豁出去了!”高俊挽起了袖子,用力的大喊
“夜好深了纸窗里怎么亮着~~~”
本来调不是很高的歌,被高俊上手就唱高了八度,唱了一半不得不停下来重新起调,周围传来了低低的笑声,车夫们纷纷聚了过来,守卫的士兵也都指指点点,嬉笑起来。看到这情况,高俊的信心顿时有了不少,继续放飞自我。
“花田里犯了错~说好~破晓前忘掉~~~”
何志也尽可能的配合高俊唱着伴奏,但是高俊不是抢拍就是拖拍,一首《花田错》唱了个稀烂,但是车夫、脚力们全都哈哈大笑,纷纷围坐在两人周围,有几个人挤眉弄眼的喊了声好,高俊感觉这几天自己的脸皮有了不少提高,对台下的嬉笑已经可以尽可能视而不见,跟着又唱了起来。
“华阴老腔啊~~要一声吼~~~”
人群里的笑声更大了,依稀还听到下面交头接耳。
“诶?这两个人唱什么呢?不像是诸宫调,也没听过这曲儿。”
“可能是他们那流行的曲儿吧,听着倒怪有意思的的。”
金代音乐非常具有“攻击性”,传播很广,既有汉人音乐,也有女真音乐,中华传统音乐分为雅乐和俗乐,雅乐归太常,俗乐归教坊,靖康之变后,女真人掠取了北宋教坊,故而民间音乐大盛,甚至教坊经常顶替太常演奏雅乐,戏剧的先祖《诸宫调》已经出现并且日趋发展,元曲的雏形也在此期间形成。
而女真自有的音乐也很流行,早在北宋宣和年间,宋金联合攻辽,来开封的女真使者就把女真音乐带入开封,颇受欢迎。南宋时期,从北方逃回来的“归正人”将女真音乐带到临安。女真音乐《海东青扑天鹅》一直到明代都是宫廷音乐,可以说是女真人仅有能拿得出手的文化产品了。
高俊唱完《华阴老腔一声吼》差点直接吐了血,但是脚力车夫们只是捧腹大笑,一个个前仰后合,丝毫没有打赏一下的意思。高俊终于沉不住气了,有些手足无措的寻思补台的办法。这时,听到了一声清亮的歌声。
“鸿——雁——”
高俊诧异的看了何志也一眼,但是后者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歌声之中,和呼斯楞的原声极为相似,清越的歌声绵延悠长,各处值守的军士们也都望过来,胆子大的已经不顾站岗凑近来听歌。一曲唱完,周遭轰然叫好,车夫们嗷嗷叫着,而很多戍卒沉默下来,暗自抹起了眼泪。
几个身穿官袍的攒典也靠近看了起来,车夫们赶紧站起来让了位置,谄媚的笑着,早有人取来马扎和胡凳,攒典们不客气的坐在了前排,斜眼瞥着何志也。
何志也又唱了一遍《鸿雁》,开始唱《历史的天空》,毛阿敏的女声版的沧桑感在何志也这里放大了十倍,几个攒典互相窃窃私语,频频点头,一曲终了,攒典们微微颔首,大家又叫起好来,台上台下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你们这是干什么呢?”陆娘纳罕的走了过来,立刻被兴奋的何志也拉过去,尽管女方抗拒再三,但是何志也攻势如火,高俊前后夹击,还用了点强迫的手段,陆娘半推半就,还有点欲拒还迎,最后还是从了,在旁边帮忙打起拍子。
“你看那是什么灯~”
“家乡的茶园开满花~”
“海风吹过渤海湾~”
三个人又唱又跳,还讲了一段德云社,眼看着火候差不多了,陆娘连忙去讨彩头,被“何志也他爹王老爷子”逗得肚子疼的攒典们直接撒了一把小平钱,车夫们也拿来了点东西:蘑菇、鸡蛋、干肉,眼看够四个人吃两天的东西都有了,天气也渐渐转凉,攒典们催促车夫脚力们继续干活,军士们回去站岗,高俊他们三个人说说笑笑回到了马棚。
眼下有现成的吃的,还有些面粉、稻米、鸡蛋、蘑菇、菜蔬,穿越一整天以来最丰盛的一餐到了。何志也扶着,陆娘为小冷喂了点水,高俊开始做灰焖蛋,把鸡蛋埋在火下十五分钟就可以吃了,虽然味道一般,但是毕竟是热热的鸡蛋,眼下大家都不挑剔了。毕竟刚才卖力的唱了一中午,休息下来,那种饥火烧肠的感觉立马回来了。
高俊从兵士那里借来了锅和架子,动手垒了一个灶,火苗腾地跃起,紧接着,高俊和何志也切碎了菜蔬,都是菘菜(大白菜),又把蘑菇掰碎,顾不得清洗就丢进锅里,又抱来一捆柴草烧汤,紧接着下盐,两人奢侈的用盐让陆娘惊讶不已,高俊把最后两个鸡蛋也都打了蛋花进去。很快,一股香气扑面而来,高俊听人讲过,对于饥肠辘辘的人来说,只要能满足粮食、油脂、盐的就是天下第一美食,如今看来此言不虚。几个人开始用期待的眼神看着火焰。
就在这时,郭延嗣一手拎着酒壶,另一手拎着个纸包,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
第十一章 寨使大起舞(上)
“奴诬主人以罪,求为良耳,何足怪哉。”
——韩昉的奴仆诬告韩昉以求放免为良,案件查清后,韩昉原谅了仆人
“喝!喝酒!”
郭延嗣走进马棚盘腿坐下来,把酒壶用力的一墩,自顾自的打开纸包,里面是香喷喷的酱肉,延嗣沉着脸,把酱肉分成几份,一份份的摆在大家面前。不等大家说话,举起酒壶咕咚咕咚灌了一大口,然后把酒壶递给了高俊。
这是要喝断头酒?高俊和何志也互相对视了一眼,高俊重重地放下酒壶,丝毫没有要喝的意思。
“好,不喝,吃肉。”郭延嗣点点头,把一片酱肉塞进嘴里。
“酱肉不便宜吧?”高俊仔细观察着郭延嗣的表情,但是郭延嗣不答话,大嚼酱肉之后,又伸手来捉酒壶。
“慢着,郭郎君,糊涂酒可不能喝。”高俊摁住了郭延嗣的手。“郎君这次来,定然是有言相告吧,怎么反而吞吞吐吐的呢?”
郭延嗣没有理会高俊,强行拿过了酒壶,又喝了一口,这才抹抹嘴。
“酒还分什么糊涂不糊涂的?高俊,何志也,还有你们这些小娘子家的,怎么不喝酒呢?延嗣没别的爱好,就是不知道还有什么比酒更好。当年在光山,我们十六个弓手,足足喝了三斤酒,一天就打下了光州。”延嗣把酒递给了何志也。
“高俊,你别强人所难,郭郎君怎么会对咱们不坦诚相待,咱们可都是交过命的了。”何志也接过酒壶,对着嘴喝了一口,酸涩的味道真不怎么样。
“我行三,叫我郭三就行。”郭延嗣给何志也递了一片酱肉。“何郎君,我记得你是书手,读过圣贤书的,你说,这圣贤都是怎么过活的?”
“圣贤自然也要吃饭穿衣,不然是要饿死的。”何志也知道快有门儿了,他摇头晃脑的接着说:“孔圣也要收一条干肉的学费,也要做官,他做了鲁国的大司寇,俸粟六万。郭三郎,你一个月能支多少柴米?”
“钱两贯,米四斗。”郭延嗣耷拉着脑袋,明显喝的着急了,头脑发晕。
“三郎觉得我们值多少柴米?”高俊接了话,严峻的看着郭延嗣。
“你什么意思?”郭延嗣脸涨红了。“你,你不就是个逃兵吗,就他妈会逃跑,当年老子在光州,十六个弓手,死剩我一个,照样打得南家抱头鼠窜,南朝的毕再遇,厉害吧,攻打六合,死人堆成了堆,老子什么时候当过逃兵?”
“不用说这个!”高俊神情严肃的直起身子。“我们几人是什么样的人,郭三郎心里自有决断,反正我们几个的性命全在三郎舌头上,三郎可以自行区处。”
郭延嗣吃了一惊,舌头都有点大了,急忙摆手。“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啊。”
“别为难三郎了,三郎心里的苦衷太多,换做是你,怎么舍得了这些?”何志也一面劝慰着,一面对着还在锅灶边忙活的陆娘猛打眼色,心领神会的陆娘也急急向郭延嗣跪倒。“但求郎君可怜奴等性命则个!”
“这……”郭延嗣手足无措,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别说了。”眼看火候差不多了,何志也摆摆手,让郭延嗣缓一缓,这一招在他和高俊调查自杀案的时候早就屡试不爽了。高俊装作愤愤不平的样子重新坐好,又是半刻沉默,何志也突然对郭延嗣施了大礼。
“何郎君,你这是?”
“三郎此番前来的用意,我们已经猜到了。”何志也沉痛地说。“我们几人相信郭三郎的品行道德,也不强求郭三郎,郭三郎不说,自然有郭三郎的道理。我等也就是还想问一句:他们为何要这么做?求三郎一定回答!”
郭延嗣深吸了一口气,又灌了一口酒,嚯地站起来,走到马棚外面。何志也用眼神制止了陆娘继续哀求,只是盘着腿坐在马棚里等。
此时,寨使厅里,唐括合达更加烦闷了,挞马恭敬地侍立在旁边,看着合达不安的把玩着茶杯——茶水早就喝了个精光。
“不应该啊。”唐括合达用力的把茶杯拍到桌子上,站起来绕着寨使厅一圈圈踱步。
“寨使,刚才那个武卫军来,您为何不将温迪罕僧虔来过边堡的事儿告诉他?这样正好把一切归罪于他。”女真军队的挞马多是长官的亲戚子弟,唐括合达的挞马乌林答山儿就是他的外甥,虽然年纪只有十五岁,但是已经多次参与决策。
“你懂什么!”唐括合达呵斥道,“温迪罕僧虔是冤枉的!”
“那也……”乌林答山儿不回话了,他觉得寨使一面要栽赃僧虔,一面高呼僧虔是冤枉的实在是过于离奇。
唐括合达停下来,感慨的对挞马说:“你还年轻,不懂得官场规矩,记住,在大金朝廷,有一件事,绝对是能不沾染就不沾染,那就是盐政。”
“自从泰和年间黄河大水,山东、南京、大名各路冲得一片白地,国家储备耗尽,只能靠食盐支撑,各盐司可是把盐价翻了足足一倍,这里面利润丰厚,水也深得很!”
“温迪罕僧虔我了解,绝不是贩运私盐之辈,此番必然被人陷害,但是,谁敢用盐政的问题陷害人?必然是手眼通天啊!那你说,一位相公为何对温迪罕僧虔如此关注?是在杀鸡儆猴,威胁僧虔背后的人。”
“今天我交代出僧虔容易,僧虔背后的人会放过我吗?别看僧虔被通缉了,要是我真的交代僧虔,那人还是不会给我好果子吃,而那位相公会保护我吗?凡是和盐政搭边儿的人物,都不是寻常人,我得罪不起,只能装傻!”
乌林答山儿听得目瞪口呆,这世间还有这样的弯弯绕。
“僧虔是清白的,那说明他背后的相公更硬,阿虎扳倒僧虔,说明他后面的相公更硬,他俩斗个不停,纥石烈鹤寿又要向我追问完颜宣的事儿。”唐括合达仰天长叹。“温迪罕僧虔、蒲察阿虎、纥石烈鹤寿,我唐括合达是在三个鸡蛋上跳舞,踩破哪个,都不成。”
片刻后,他的眉头舒解了。
“眼下只能装傻充愣以求自保。去,找几个亲信能干的人,今夜亥时,跟着郭延嗣去马棚,将那几个男女都杀了,活要干的利索,一个活口都不能留!”
挞马当即允喏一声,即刻前去准备了。
“这样子事情就好办多了,反正僧虔十有八九已死,掀不起风浪来。嗯,还是得活动一下,拿出来家底儿在中都买几个奴婢,送给纥石烈都统,若是能借机搭上这条线,说不定治境不严、盗匪猖獗的事儿也能一笔勾销。”唐括合达心里暗想着,又给自己倒了杯茶。
“啊?因为这个,要灭口?”高俊惊讶的问郭延嗣。
“你们不知道?”郭延嗣突然感觉自己被套路了。
“你的意思是说,唐括合达为了掩盖治境不严的罪责,要把我等全部灭口?”何志也急切的问。
到了这种地步,郭延嗣也没有遮掩的道理,就把今天下午的事全都说了一遍,也没忘记提蒲察阿虎的事情。说完之后,马棚里一片沉默,已经有胆小的女子偷偷哭泣。
“眼下的生路只有蒲察阿虎!”高俊突然朗声说道:“要想办法让蒲察阿虎知道,我们在小坦舌堡,温迪罕僧虔押送的逃兵,和完颜宣一起出发的女子们都在小坦舌堡!”
“谁去?”陆娘嘴唇都在颤抖。
“我们几个都不可能出去了。”何志也摇摇头,唐括合达害怕人多眼杂,不敢白天动手,估计眼下外松内紧,正在盯着着咱们呢,现在出去个人,不但无济于事,也把郭三郎拖下水了。
一番话说出,倒是让郭延嗣酒醒了一半,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之后,也不禁发起抖来。
“三郎已经被拖下水了。”高俊站起来。“眼下只能想想办法,让一个人混出城。”
“我们有一个优势:唐括合达不知道我们已经通晓他要谋害我们,还可以以有心算无心,只要能找出一个人去妫川,剩下的人有信心坚持到亥时以后。”
“我去。”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却是小冷。
“这里面只有我最小,可以藏在那个马围里。”小冷指了一下那个喂马用的幔布。“把我藏进去,让郭郎君带出马棚,偷偷放我出来,我自然有办法去妫川。”
“不行,你太小了,还受了伤!”高俊回绝得非常干脆。
“别废话了,没时间想别的办法了。小冷,记住,让蒲察阿虎来这里救我们,告诉他,僧虔押送的人在小坦舌堡!”郭延嗣率先赞成,取下了马棚的幔布。
小冷理解了郭延嗣的意思,这时外面关闭堡门的口令响了起来,几个人七手八脚往马围里面铺满了干草,垫上了木板,瘦小的小冷躺进去居然真的看不出来。高俊感慨的抓着幔布的边缘,关切的看着因为伤势,脸色还很苍白的小冷。
“拜托你了。”
货场人声嘈杂,在关闭城门前才赶来的车队挤成一团,哨兵们为了维持秩序喊的声嘶力竭,谁也没注意郭延嗣从马棚取出的马围,到了柴草房,小冷灵巧的钻了出来,绕着围墙跑到了城门边,钻上一辆柴车,郭延嗣站在车旁边,跟卫兵打着哈哈,目送小冷离开边堡。
第十二章 寨使大起舞(下)
天几乎立刻就黑了,天上阴云密布,道路虽然平坦,但几乎看不清,金朝历法是阳历,月相不准,已经是二十三日了,月亮还有大半个,小冷一个人在道路上飞奔着,不敢停下,道路两边是点点的磷火和狼群的长嗥,在可怕的风声里,就连虫鸣似乎都包含了某种危险,快要跑到早上中箭的地方了,小冷终于忍受不了了,她畏缩地站在道路中间,犹豫不决。
就在这时,月亮钻出了乌云,道路一片清亮,不远的前方,一个黑衣女人款款走来。
“小冷,你害怕吗?”那个女人很漂亮,秀发披肩,穿着一袭白衣。
“你是谁?”小冷在发抖,女子没有答话,而是打开了一个小小的瓶子,弯腰凑到小冷唇边。“喝吧,对你有好处。”
那是一种甜甜的、带着烈酒和香草气味的液体,只是略微喝了一点,小冷就觉得身上舒服多了。
白衣女人抚摸着小冷后背的伤口,柔软的手掌所触及之处都变得暖暖的。
“小冷,不要担心,周围没有豺狼,也没有鬼魅妖孽,蒲察阿虎他们不在妫川,他们在赶往缙山县的路上。顺着这条道跑,越过一片种着荞麦的小山坡,路经两个村庄,跨过一条小溪,你会在一个小时——我的意思是说半个时辰之内见到他们。快去吧,你的同伴需要你。”
小冷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听她的话,但是她只是迟疑了一下,就顺着黑衣女人所指向的岔道跑过去,很快消失在了黑暗中。白衣女人突然变得非常虚弱的样子,只能努力的休息一会儿。
此时的小坦舌堡里,高俊几个人还在忙碌。
“全都做,面粉做成容易保存的饼,稻米和干肉留着,鸡蛋全都煮熟,不能保存的蘑菇菜蔬这顿就都吃了。别让那些人怀疑,我去铡草,装作咱们还不知情。”高俊发号施令,几个人忙碌起来。陆娘取出点烧开的热水,加了糖和盐喂另外两个受伤的女子喝了,可以看出她们的气色着实好了不少,呼吸也匀实了。
高俊走到马棚外抱茅草,用余光瞥见了货场边上,唐括合达的挞马正十分做作的偷偷观察自己,他也不顾,把烧完的积灰倒在马棚边上,动手开始铡草。何志也也跟了出来,走到他旁边,把铡好的草码实跺好。
“你其实根本就不是这么打算的吧?”何志也用力的堆紧茅草,他父亲是老派知识分子,家风严格,哪怕是装作铡草,也决不能糊弄了事。
“你什么意思?”高俊根本不看何志也。
“你明明知道,到明天早上之前,小冷根本跑不到妫川,而她又是最小的,你先是反对,后是赞成,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何志也又码好了一堆,拍拍手,又去帮忙抱茅草。
“原来你都知道。”高俊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确实,我只是想让小冷逃出去而已,她才十三岁,没必要和我们一起冒险。志也,你,你生气了?”
“我气,我气你不信任我。”何志也帮着高俊清理了铡刀的槽,这架铡刀是用生铁做的,十分笨重,刀刃也和没有差不多了。
“志也,是我害怕你反对,但是,”高俊的语气变得急切起来。“但是我想不到,想不到怎么脱身,现在唐括合达的人正在盯着咱们,只等亥时就来动手,咱们怎么办?”
“咱们只能尽可能的拖延时间了。唐括合达为什么要杀咱们?是要捂盖子,所以不会轻易让咱们死在众目睽睽之下,所以咱们只要一直在全边堡的车夫、戍卒、脚力面前,就能拖延不少时间。”
高俊抬头看了看暮色深沉的天空。“可是咱们有什么办法呢?按照现在的作息,大家都快去睡觉了。”两个人对视一眼,猛然间,那个主意又涌上心头。
小冷感觉自己的速度越来越快,双脚似乎就要脱离地面,她穿过一望无际的平川沃野,茂密参天的古老松林,带着荞麦气息的双脚踏过了两个小小的村庄,轻轻越过蜿蜒的溪流,小道一下子变得宽敞了,三个穿着赭黄色袍子的骑手,带着弓箭,马上挂着横刀,正说说笑笑的迎面而来。小冷一下子感觉失去了所有力气,双脚像是踩在棉花上,直接瘫坐在地。
“蒲察阿虎,蒲察阿虎在这儿吗?”
一名小个子骑手“吁——”的一声勒住马头,惊讶的望着呼喊他名字的少女,随后三名骑手打马过来,那个小个子打量小冷的脸。
“姑,姑娘,你是在叫在下吗?”
“您是中都武卫军的蒲察阿虎吗?”
蒲察阿虎更惊讶了,小冷挪到蒲察阿虎跟前,抓住了缰绳。“我们是被完颜宣、温迪罕僧虔押送的人,僧虔前夜确实在小坦舌堡留宿,昨天早上在小坦舌堡出来不远处被歹人劫走,眼下小坦舌堡寨使唐括合达想要杀我等灭口,我好不容易才逃出生天,您快去小坦舌堡,您快去啊!”
蒲察阿虎面色凝重,转身对术甲通施礼。
“戎门,咱们去小坦舌堡,把知情人救出来,好好挤兑一下唐括合达这个老东西。”
“不必。”术甲通微微一笑。“阿虎,你才来武卫军不久,不懂得这里面的规矩,唐括合达干的没错。眼下既然已经知道温迪罕僧虔的下落,那就不必招惹唐括合达了,且回妫川县,知会一下德兴府录事司、妫川、缙山、永兴各县的县尉、巡检,点齐弓手土兵,进山剿灭歹人,捉拿温迪罕僧虔。咱们几个奉参政相公的意思前来办案,这些人还是要卖个面子的。”
“万万不可啊,眼看我的几个同伴就要被杀了!”小冷急切的牵住蒲察阿虎的衣角,大有你不答应我不放手的意思。
蒲察阿虎为难地看了看小冷,打定主意,又对术甲通欠身施礼。
“戎门,昨天我被那唐括老儿抢白,不找回这个场子实在难出心中恶气,请戎门允许我前往小坦舌堡,羞唐括合达那厮一顿,这几个逃兵或许还有用处,都带来也无妨。”
术甲通面露一点“我都懂”的笑容。“行,我答应你,奥屯白撒,咱们俩回妫川。”两名骑手策马而去。
蒲察阿虎结结巴巴的请小冷上马,小冷纠结了片刻,低声问阿虎。
“郎君,跟男人在一匹马上会失贞吗?”
此刻,小坦舌堡的寨使厅里,唐括合达怒眼圆睁,直接拍碎了茶杯。“那几个泼贼在干什么!”
挞马仓惶的低着头,低声辩白着:“刚刚天黑,也不知怎地,几个留在边堡的攒典、公使都说马棚那里有戏看,脚力车夫们也不休息了,眼下马棚那里聚集了三五百人,就连戍卒们也都参与其中。”
“哼,花样还不少。”唐括合达捏紧了拳头。“我就不信他们还能连轴唱三天,等人一散场,就动手。”
“寨使,咱们杀人是为了……为了掩人耳目,眼下这帮人都抛头露面了,咱们再杀人,还有用吗?”
“你还是什么都不懂!”唐括合达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你以为他们不抛头露面,上头想查查不出来?捂盖子的精髓是什么,是明明所有人都知道你说的是瞎话,但是没人会揭穿你。”
“山儿,记住,在咱们大金,怎么做都可能错,找靠山永远不会错,无论你犯了什么错,只要有了靠山,就能逢凶化吉。但是靠山的交情是越用越少的,要想把交情用在刀刃上,平时就要学会不要用小事去打扰。”
此时,马棚,高俊在返场第三次之后,终于呕吐了。一开始效果不错,在长期疲乏、紧张、饥饿的劳动之后,脚力和车夫们在马棚表现出类似于回光返照般的热情,无论是多差的歌都能让他们激动的叫好,攒典和兵头们不得不一次次维持秩序。
戌时……亥时……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高俊的嗓子已经唱不动了,何志也也江郎才尽,人群开始三三两两的耳语,不时就有一些人离开。
马棚上的纱灯发出鬼魅一样的暗光,疲惫不堪的女子们机械的跳着意义不明的舞蹈,攒典们大都走了,还有十几个人聚集在一起,不知是何原因,还在看着演出。高俊终于忍受不了,趴在地上大口的呕吐着,呛出两行眼泪,流过尘土染黑的脸。
在昏黄的灯光里,高俊泪眼朦胧看见人群外围,四五个士兵正在缓缓靠近。
人群终于散了,除了值夜的岗哨,只有四五个不怀好意的人渐渐围住了马棚,唐括合达从阴暗中缓缓出现,挞马乌林答山儿跟在身后,郭延嗣也背着弓箭出现了。低着头,不敢看马棚里的人。
何志也搀扶起高俊,,高俊抹抹嘴,强行让自己看上去硬气些,因为最后的时刻终于到了……
第十三章 三县合讨贼(上)
“女婿戍边十年不归,苦于久役,今又送衣装与之。”
——南宋使臣楼钥记载金朝大名府路胙城的一位老人痛陈签军之法害民
“唐括寨使,事到如今,全城都知道我等活着,你现在杀人灭口,有什么意义?”高俊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稳,但是还是有些发颤。
“他们知道,但他们不会说,这是我们的规则。”唐括合达此刻看上去不再那么虚弱了。“你是叫高俊对吧?别怪我,毕竟稳定压倒一切,我也要为边堡着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一旦出了事,我们二百多人都有责任,就麻烦你体谅一下我们的处境吧。”
就在这时,边堡的墙上响起了空弦拉弓的声音,伴随着一声诘问“什么人!”
“怎么回事?”唐括合达讶异地转头望去,看准这个机会,高俊“哇呀!”一声冲了上去,凭借着远超本时代人的体格踹倒了一个转头望城墙的兵士,夺去了他的长枪。
“嘿!”高俊猛力向前一刺,逼退了另一个想冲上来的家伙,这把长枪用起来手感不错,高俊又鼓起了信心,强行压抑住原本难受的感觉,把注意力凝聚在前方,何志也也抄起马棚的木棍,和高俊背对背站着。
“快,围住他们,攻击那个只有木棍的,快!你们手里拿的是稻草吗?冲啊!郭延嗣,放箭!放箭!”
兵士们捏着长枪,很快就把高俊二人逼退到马棚的门口,女孩子们在马棚里惊恐的叫出声来。郭延嗣连弓都没握稳,搭了好几次,也没能搭上箭,拉满了弓,看着高俊,赶紧闭上眼睛,抬高半寸,一箭射中了马棚的门梁。
“郭延嗣,你怎么搞的?”唐括合达急的双手颤抖,就在这时,城墙上的弓手朝天射出一箭,再次喝问:“什么人!”
士兵们长枪齐刺,高俊和何志也终于垮了,倒拖着武器逃进马棚,兵士们紧接着冲进来,其中一个高举长枪,狠狠刺中了一个女孩子的大腿,她惨叫一声,鲜血喷溅到兵士的衣服上,兵士也愣了一下,丢掉长枪慌忙退后一步。
“可恶!”高俊大怒,转身猛刺一枪,戳中了一个兵士的手,何志也也回身挥舞起木棒,狭小的马棚里长枪施展不开,何志也勇猛的冲到兵士跟前,来了一个横扫千军,兵士们吃痛,纷纷扔掉长枪,转身逃了出来。
原来也是帮没见过血的生瓜蛋子!高俊心里面的紧张大大缓解,又跟着猛刺两步,枪尖逼的兵士们节节后退。
就在这时,城墙下面终于响起了回答。“中都武卫军蒲察阿虎,前来追访温迪罕僧虔同行之人,速速开门!”
“没用!脓包!不准开门!山儿,把枪给我!”唐括合达脸色涨红,接过挞马递来的长枪,这柄枪不同于士兵的木枪,是黄梨木、镔铁头,枪尖一抖,耍出一个漂亮的枪花,唐括合达大踏步向马棚奔来。
高俊顿感不妙,僧虔的本事他是见过的,这位能让僧虔心服口服认作大哥,武艺绝对不差。
就在这时,合达感觉左手边一道黑影掠过,一只有力的大手猛地握住自己的左肩轻轻一拉,合达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往前趔趄了两步,那人将合达往近身一拉,膝盖用力地顶在唐括合达的肚子上。
“郭延嗣!你!”乌林答山儿又惊又怒,唐括合达被顶的七荤八素,丢了长枪,郭延嗣扔掉弓箭,拔出佩刀,架在唐括合达脖子上。
“马上开启堡门,放人进来!”
“郭延嗣狗奴,你敢!”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好打算,开门!”
厚重的木门慢慢被放下,早就等得不耐烦的蒲察阿虎大喝一声,纵马飞驰进来,沉浸在梦乡当中的戍卒、车夫脚力纷纷惊醒,不解的看着洞开的堡门。
唐括合达看着这一切,禁不住眼泪横流。
第二日,妫川县衙客厅里,术甲通端坐中央,各县的县尉、巡检分列左右。
“诸位都是有出身的朝廷栋梁,本来轮不到在下主座,不过此次乃是奉兵部牌子行事,也就顾不得许多了。”术甲通先是跟诸位客气了一下,下面自然是恭维之声。
“此次叨扰各位,实在是情非得已,我中都有一要犯,藏匿于悍匪‘穿山虎’白六之处,据我了解,此贼已来到咱们德兴府地界,故而在下不才,请各县出动兵马,由我指挥,剿灭贼人。在下必然奏报省部,为诸位请功。”
“出动兵马剿灭贼人原本是我等分内之事,但是各县如今无人可出。”德兴府录事司录事判官姚喜率先发言。“自从今年年初,独吉平章行省宣德,括粟、征发、签军接踵而至,物资源源不断送往前线,丁壮全部签军,如今各县郭内无钱、野外无粮、家内无丁,连本人的小吏、弓手也签走了一半多。”一席话说的在座各位频频点头。
所谓括粟,就是无偿征集粮食;征发,指的是直接征用各类物资,尤其是马、牛;签军则是强制征兵,金军每次作战,战区都要搞这么三件事。
“我等虽然还有点人力,但是不能外派。”德兴府都军司都指挥使自然不能亲自到来,派了手下一位军典,此人叫陈法献,也起立对术甲通欠身行礼。“自从行省建立,各府、州军兵都由行省调配,被严加约束。本府的射粮军、牢城军这几日都在操练、整顿以备缓急,没有行省的命令,决不可离开城郭。”
射粮军,是指各地自行招募的志愿募军,只作为治安、驿路、工程、官员护卫劳动力使用,而牢城军则是正在“改造”的罪犯,只作为修筑工程的苦役使用,可是眼下这两路军种也调动不了了。
“那各地还有多少人手?”术甲通提问。
“德兴府签军最多,眼下只有弓手四十一人。”
“州都巡检,三十九名土兵。”
“我们妫川还剩弓手十二人。”
“我们缙山还剩弓手十五人。”
“德兴县,弓手十八人。”
“沽河巡检,土兵十四人。”
术甲通的眉毛挑了起来,即使从现有的人马里取走一半军力,也只有不到七十人,根据了解,白六眼下带着六七十号弟兄,一对一,术甲通还是知道自己的斤两的。想到这里,他清清嗓子,还是从容不迫的问:
“难道各地没有保甲、义兵吗。”
“术甲郎君,保甲乃是各地乡贤自行组建的人手,只负责保卫乡梓,如今签军紧急,也被征调了不少。再者,州县直接征调保甲,去打尚未进犯的盗贼,这没有先例啊。”妫川县县尉女奚烈子任低声回禀。
“如今军情紧急,自然有征调之权。”术甲通不容置疑。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些耐不住性子的干脆窃窃私语起来。
“诸君,咱们德兴府地处中都和宣德之间,中都是天子近畿,宣德是行省所在,若是贼人从咱们手里溜走,惊扰贵人,我如何向省部解释?为今之计,只有勉力讨贼。”
人群又是一阵响动,最后还是录事判官姚喜挑头。
“果然如此,我等愿意一试。”
人群散后,一直在侧面围廊的蒲察阿虎怒气冲冲的走了进来。
“戎门,这些地方的亲民、厘务官真是一帮贪滥猥琐之徒,贼人近在眼前了,连人马都不愿意派。”
“这才是正常不过的,阿虎,你以后在武卫军还会经常看到。”术甲通悠然喝了口水。“那些人怎么样了?”
“问完问题,我就安排送进妫川馆驿了,戎门,唐括老儿的事儿怎么办?”
“老弟,莫要赶尽杀绝,你还是太年轻,太单纯,有时候处理问题太幼稚。”术甲通放下茶碗。“这事儿其实是咱们过火了,只要唐括合达不来找咱们的麻烦就好。你先去准备一下剿贼的事儿,盯紧物资人员的调配,我怕这些县尉、巡检还要偷奸耍滑。”
“戎门,在下想先去馆驿一趟,还有些事儿没问完。”
“哦?”术甲通微微抬眼,看得蒲察阿虎心里发毛。
“那,那个,不光是问问题,我还想让那两个士兵一并参与讨贼,毕竟人手不够……”蒲察阿虎说的自己都不相信。
“呵呵呵。”术甲通露出一幅“早就看透你了”的表情,挥挥手。“你且去吧。”
“唉!”蒲察阿虎兴奋地鞠了一个夸张的躬,转身就走。
与此同时,德兴府德兴县鸡鸣山上,十几个健壮的汉子正在艰难的从山背登山,一个看样子是个小头目的人牵着一段绳子,绳子另一端牢牢绑住了另一个人的双臂,那人跌得撞撞的跟在这些人后面,步伐凌乱,神志恍惚。
翻过山来,又走了几里山路,茂密的树林间竟然有个小小的山谷,谷壁极为陡峭,缓缓下来,里面居然藏着几栋木头搭建的房子。
“僧虔,想不到吧,我要在鸡鸣山处死你。”白六低沉的笑了。“这里是灯下黑,谁也想不到,白六敢在府城附近的山谷里修建这么一个据点。僧虔,你是第一个知道这个据点的公门走狗。”
僧虔抬头看着白六,他的脸上是被殴打后留下的伤痕和淤青,他就这么看了白六一会儿,垂下头去没有说话。
“僧虔,我很可怜你。”白六不为僧虔的傲慢所激怒。
“等你死的时候,我会告诉你一个秘密。”
第十四章 三县合讨贼(下)
在馆驿休息了整整一天,二十五日一早,高俊一行人好好梳洗了一番,参加韵娘三人的葬仪。
所谓的葬仪,其实是在妫川县义寮进行的火葬,这是专门为无主、无力安葬的人准备的场所,由本县的公廨、富户、寺庙共同出资维持。
“女尸一具,讳林韵娘,年二十,无力安葬……”刘马三详细记下了韵娘的情况。“诸位,如果果真无力安葬,那就把尸体搬到㬠尸台上去吧。”
“㬠尸台?”
所谓㬠尸台,是用木头搭建的高台,放在郊外,一般的无主尸体撒上石灰后直接放在台上,避免蛇鼠噬咬,任其自然腐烂。
听到刘马三的解释,高俊急忙问:“那有没有好一点的安葬方式?”
“那就要花点钱了,义寮里面也有不少骨灰坛、薄皮棺材,火化后放在本县法岩寺也不错,也可以在郊外找地方埋了。”刘马三侃侃而谈,还带高俊看了一下棺材和坛子。
“好吧,我们出钱,火葬后安放法岩寺之中。”高俊二人和小冷、陆娘商量了一下,做出了决定。
“嗯——三人合葬,骨灰坛半贯、烧埋半贯,都要足陌。法岩寺诸僧还请诸位自行打点。”刘马三报了价。
“这么贵?”高俊心里一揪,望向何志也,何志也也苦笑着摇摇头,两个人穿越过来就是逃兵,哪里有钱啊。
“奴等还有些身家。”陆娘等人大约凑出来半贯钱,也只够买个骨灰坛的,高俊捏着一枚崭新的“明昌通宝”,顿时明白了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是什么概念。
“小冷等人在这里?”门口传来一个健朗的声音,原来是蒲察阿虎,他今天没穿中都武卫军的赭黄服色,而是青色圆领袍,鹿皮靴,没戴幞头,这一身传统汉服,加上脑袋后面的两根辫子,让高俊从心底生出“沐猴而冠”四个字来。
“这是怎么了?”蒲察阿虎看着面色不郁的几人,有些奇怪。“高俊,你这厮做什么花样?”
“义寮里面,说话注意些。”高俊对这个曾经打过自己一鞭子的女真公子哥儿可没什么好感,干脆不回答。
“你!”蒲察阿虎瞄了一眼小冷的神情,就要对高俊发火。
“郎君,我等是在为小冷的义姐办葬仪。”陆娘急忙躬身下拜。
“小冷的义姐?”蒲察阿虎小小的吃了一惊,即刻转身安慰小冷。
“不想姑娘遭遇这样的事,某贸然打搅,十分惭愧。”蒲察阿虎先是道歉,然后又挺直腰杆,故意清了清嗓子。
“这义寮主事是谁啊?”
“是在下。”刘马三凑了上去,心想这位爷看上去应该拿得出钱。
“这位姑娘的义姐,装殓所需多少?”
“骨灰坛半贯、烧埋半贯。”
“寒酸了。要我看,虽说早年去世富薄,经不起盛殓厚葬,但也不能太将就,你且去打三个好些的棺材,请人写个牌子,请几个吹鼓手,还要烧埋的纸钱、香烛。喏,这个。”蒲察阿虎从腰间掏出一块白花花的东西,扔到刘马三手里,刘马三定睛一看,嘴张的老大。原来蒲察阿虎扔出来的是一块二两的银铤“泰和重宝”。
“这,郎君,咱这里是义寮,您这,这当不起啊。”
“就当是你的跑腿钱了!”阿虎挥挥手,示意刘马三赶紧去办。
丧事办得很顺利,法岩寺的维那得知对方是中都武卫军的人之后态度万分殷勤,派了两个具结僧人,领两个小沙弥来念经超度,牌位也放进了寺中,蒲察阿虎谢绝了主持的邀请,看着韵娘入殓。
韵娘三人被被合葬在郊外的一座小山坡下,坟包小小的,没有任何标记,只有旁边一株小小的梅花。一群人在墓前默默无言。
回来时已经夕阳西下,蒲察阿虎故意和小冷、陆娘等人走在前面,高俊和何志也落在后面。深夜,馆驿里梦境正沉,高俊披着件单衣,坐在馆驿院子的台阶上。13世纪的夜空无比清爽,院子里一片清辉。
“吱——”门轻轻地被推开了,何志也从屋内走了出来,径直坐到高俊边上。
“你心里难受吧?”何志也问。
“志也,你以前说,愿意为了别人的利益动一下的人很少见,我想韵娘就是这么一个人。”
“可是她却,却不这么认为,自轻自贱,觉得自己……”何志也感觉眼眶发热,连忙偏过头去,不想让高俊看到。
“志也,无论她自己怎么想,我们会记得她。”
“高俊,你记得过来吗?天下像韵娘这样的女人不知有多少,被完颜宣这种狗贼欺压的百姓又有多少?自从唐末乱世,天下板荡,辽占据燕云,金占据中原,过些年蒙古又要席卷华夏,到那时流离失所,无辜惨死的百姓又有多少?”何志也的声音高了起来。“高俊,你记不完。”
高俊没有立刻答话,他遥望着天上的群星,每一颗都是浓重夜空的一点凿痕,孤孤零零,几颗微弱光芒的星星连成了一条线,那是一条跳跃着、波动着、变化着的线,无数条线凝聚成了光芒璀璨的星河,一直绵延到视力所不能及的远方。
高俊深呼吸了一口,这阴冷的空气摩擦着,让他心头冒出了火,他站起来,走到院子中间,站在星河之下。
何志也跟了上来,他似乎明白了高俊的决心。
“我们改变他,我们改变这个世道!”
两个青年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第二日,高俊二人也知道住在馆驿不合适,主动要求去见那位术甲通十人长,立刻在县公廨得到接待。
令二人没想到的是,术甲通看上去不像是个军官,倒是很温和儒雅,他三十多岁,面色白皙,穿着赭黄袍子,乌靴,腰间有精致的小刀和香囊,戴着软脚幞头,稍微留了点胡子,看上去很像是读书人。
没有像蒲察阿虎那样显摆自己的威风,甚至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高俊和何志也是逃兵一样,他仔细地询问了那天在到妫川的道路上发生的一切,尤其是袭击者的人数、武器、战术等等。另外,还尤其询问了僧虔与白六的对话。
“挖心剖腹?那未必会马上动手啊,是要挑个日子的。”术甲通沉吟着。
片刻之后,他又恢复了常态,随便又问了些东西,之后,他才半正式的问了一句“两位愿意先帮我剿灭这股贼人吗?”
高俊清楚自己没有拒绝的资格,他学着这个时代的人施礼。
“某等愿往。”
校场上烟尘冲天,妫川和大部分金代县城一样,有一条南北向的主干道,县公廨在中间,左右两边分别是县学和校场,很有点文武相济的意思。高俊二人回答完问题,直接就被县里的公使送到校场来,之后就扔在这里不管了。看着正在整顿的弓手、保甲,两个人在场边感到浑身不自在。
沉下心来,高俊开始关注场上的形势,马匹早就被行省征发一空,故而校场上的近百人里只有步兵,其中一部分穿着黑色的单夹袄,是由县里开支养活的弓手、土兵,另外的都是穿着普通农民的短衫,个个面色黧黑,想必也都是种田的把式,两伙人都是闹哄哄,按照各自来的地方分成三五个大大小小的人群,围在一起谈笑怒骂,一点没有操练的意思。
但就在这群人当中,高俊明显的注意到一队人马与众不同,他们虽然也是装容不齐,武器各异,但是好歹大致站成了一个有点抽象的方阵,而且和其他队伍的喧哗相比,这群人安静多了,虽然也有些嬉笑,但基本上是在听一个暗红色短衣的头领训话。
高俊忍不住凑上前去,这群人大约有三十号人,拿的武器七七八八,大多是木枪,将将近五尺长木杆的两头削尖烤硬,就做成了一把木枪,此外就是弓箭,都是木弓、竹箭,大约有七八张,在这些粗陋的武器当中,倒是有几把长枪看上去非常精致,明显是军队货,不是村头铁匠的手艺。这类长枪分为两种,高俊凑的更近了,想要看清。
“郎君喜欢长枪?”一个声音在耳后响起,高俊赶忙回头。那是一个身材极为魁梧的大汉,按着腰刀、拄着长枪,他的声音不高,平稳有力,中气十足,一说话,周围立马安静下来。
高俊心知这便是这支人马的首领了,躬身回复:“在下其实不懂长枪。”
“哈,你看,这是长枪刃的枪,各地的巡检、土兵、德顺军喜欢使用,南家也喜欢这种大刃长枪,有许多种类,咱们这种叫鸦项枪;而这种短枪刃的,大多是猛安谋克子弟们用的。枪刃较大,杀伤就强,但是小刃枪使枪头变得轻巧许多,便于及时拔出。”那大汉给高俊指点起来,枪手们哈哈大笑起来,还有几位把手里的长枪比划了一下。
高俊听得心里颇为佩服。再次行礼。“在下高俊,山东移马河猛安押剌谋克人士,请教阁下大名。”
“某叫靖安民,就是咱德兴府人,德兴县的。”
第十五章 轻锐检山林(上)
我若成人不自在,我若自在不成人。
——元杂剧《便宜行事虎头牌》
“高兄弟怎么到了咱们河北地界了?”
“呃,行省用兵,我们猛安被调来打仗。”
“原来如此,失敬失敬。”
靖安民是个没什么心机的豪爽汉子,和高俊这就攀谈起来,那个一直在操练人马的暗红色短衣头领走近来,高俊也行了礼,此人叫马豹,和靖安民都是德兴府德兴县的小地主,靖安民祖上三代力农,才得了如今好大一份家产,可安民不愿意继续做乡间小财主,也不大会读书,干脆聚揽庄客、操练武艺,做了乡里的“里正”,掌握了乡里的争讼、税收大权,可以说是一方豪强。
“安民哥哥在中都以西二十三县,也是响当当的人物,河北地方的人物,公推苗道润第一,安民哥哥就是第二。”
“哈哈哈,谬赞谬赞了,我这兄弟马豹也是条好汉,是我们村的主首。”
“里正?主首?”高俊模糊的能猜到意思,这大概是你们乡里的小官吧。
“哦,高兄弟是山东人,你们那里不叫里正主首,叫管正、社长,我以前听山东的客商说起过。”
金代的乡村制度承袭唐、辽、宋,极为驳杂,不同地区的管理机构、层级相去甚远,有乡-村制、管-社制、乡-村-社制、还有猛安谋克的寨-堡等等,此外还有模仿北宋的保甲制度。而随之设立的乡村官佐有里正、知乡事、主首、村纠、伍长、社长……如此这般不一而足。
“老哥就是喜欢结交地方豪杰,你们山东的李福李全兄弟、杨安儿、刘二祖,都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子,只恨不能相见。兄弟在山东,可曾见过这几位兄弟?”
“尚未。”高俊恍惚间以为自己误入了《水浒传》剧场。
“可惜,太可惜了。兄弟看来不是个喜欢使弄枪棒的人。”靖安民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感情,他叹息的摇了摇头,看上去非常看好高俊的武术前景。
“靖公觉得小弟可否练武?”高俊心想有可能的话还是要学一身保命的功夫。
“叫我安民哥哥就成,高兄弟你身形魁健,鹰视鹿行,走路的时候下盘很稳,确实不错,但是小时候没打过底子,也没打熬过筋骨,想当练家子是难了,但是学学咱们的河北大枪,以后走江湖是独行客,入行伍是敢战军!”靖安民上下审视了高俊一遍,就得出了结论,马豹也表示赞同。
高俊心想我底盘稳是在学院足球队身体对抗训练出来的,但听说能练长枪术还是非常开心的,一叠声答应了,靖安民取来两把长枪,给高俊示范。
“咱们河北自先唐就出敢战军,能为国家出力,长枪就是在行伍间最趁手的兵器。说起来,长枪无非是刺、劈、挑、防几招,高兄弟,看好了!”
高俊只觉得眼前一闪,靖安民的枪尖已经到了鼻子底下,锐利的尖角在眼皮下面泛着银光,好快!
“这刺枪,讲究的是身形合一,右腿蹬、腰部发力、双手猛推,三者要结合起来,来,唉,腰上没劲儿,好,再来!”
“劈枪要大胆,来,全力攻我,别留余力。”
“防枪最考验心性,必须照着规矩,把动作练精熟了,临战阵才能游刃有余,根据对方的动作随时变招。”
靖安民的人马自然也操练起来,几十个人齐声发吼,刀枪齐鸣,也是颇有声势,校场外围观的人都赞叹起来。但是这点场面对高俊来说不算什么,依旧目不转睛的练着几个基本动作,靖安民看在眼里,满意的摸摸髭须。
“若我看人的眼光没错,此人必定出生于富贵人家,自小没受过委屈,所以精神饱满,虎虎又生气,只是不知道,此子以后能走多远呢?”
高俊在这里练枪,何志也跑去和几个车夫聊起来了,各县带来的剿贼物资,都在校场这边交付,妫川县的吏案孔目正来来回回忙个不停。
“你识字?”
“是,是,可是毛笔字写的一般……”
“不用毛笔,拿着这块炭,早来你这么一位我也不用忙成这样。”
何志也就这么拿着炭笔,给来往的车上做记号,发计算车次的数筹,忙的不亦乐乎。
快中午的时候,蒲察阿虎来了,让高俊二人参加剿贼是他提议的,那么食宿任务自然要他安排,原本他打算让两个人当当脚力,随便在哪个保甲的营地里加个伙,没想到两个人自己先干的有声有色,蒲察阿虎心里觉得很不受用,确认完两个人的食宿都已经解决之后,摇摇头,没好气儿的兀自走了。
高俊和何志也可不管这些,两个人现在一个在靖安民的队伍里起伙吃小米粥,另一个吃上了县公廨的办公餐,虽然两个人对寡淡的味道还有点不适应,但是目前的情况已经让二人比较满足。
连续忙碌了两日,妫川、缙山各县的弓手、都巡检、讥察使的人马已经搜遍了德兴府的大小山川,却丝毫没有白六的踪迹。人情开始骚动起来,保甲义兵都要自备粮秣,而县里提供场地、薪炭也十分紧张,眼下正值行省又一轮征发,各县怨声载道,声音已经传到了德兴府判官温迪罕达的耳朵里。
“术甲通此人办事太不讲情理!区区一个九品武卫军十人长,仗着兵部办案的威风,来德兴府吆五喝六,让我等备薪柴、出兵资、耗粮秣,结果到现在还不告诉我等要抓的‘中都要犯’是什么人,功劳全是他的,力尽是我们出,此番我等定要在御史那里弹劾此人。”
术甲通有点放在火上烤的滋味了,他已经下令增加搜索的义兵、保甲的数量,如果不能找到白六,德兴府各方面闹起来,肯定要从他手里接过此案。那样的话,抓到白六,确认温迪罕僧虔是否被杀就更加遥遥无期了。
“戎门,要不然此案就交给德兴府吧,咱们将本案的情况和他们说清楚,等候他们自行搜索,咱们先回中都复命。”蒲察阿虎给了建议。
“不行!本案只能是咱们三人办!”术甲通用力的一拍桌子,把蒲察阿虎等人吓了一跳。
“戎门,这?”
“此案太特殊了,不便于让地方知晓。”术甲通有点颤抖。“蒲察阿虎,你向唐括合达透露僧虔的事儿我已经知道了,也亏得唐括合达是个懂事的,没有借此大做文章,这次不追究你了,你以后做事必须经我同意,这等事不准再犯!”
“是。”蒲察阿虎咋咋舌,心里还是有些不服。
此刻,被术甲通“朝思暮想”的白六正在山谷间的向阳坡面上坐着,说是向阳坡,也只能看见一线阳光,这是鸡鸣山深处的一处最隐秘的缝隙,山上是古树参天,不仔细查看的话,根本不会知道这里有处山谷。
白六已经几天没有出现在阳光下了,此刻他不断地绕着圈子,心里非常焦躁。
“大哥,您还是为僧虔的事担心?”一个二十多岁、书生打扮的人轻轻走了过来,站在白六面前。
“猛虎捆在卧房之内,我怎么能安心?”
“大哥,不然就早早杀了他吧,这种女真公门走狗,不杀留着干什么?”
“老七,你不了解我们的恩怨。”白六摇摇头,目露凶光,恶狠狠地说到:“想这么容易死,门儿都没有!”
山风忽起,古树哭号。
“这风来的古怪。”距离白六他们数里之外,高俊正在嘟囔着,此刻,他和何志也挥舞着柴刀,在山林中开辟探索的道路。
保甲们没有固定的编制,当让他们侦查山林的命令传来后,各位头领们并没有将手下的人分成若干组,按照不同区域范围各自搜索一圈,而是点名了几个“惯山路,识途径”的兄弟进山里走一圈而已。
不同的人认识不同的山间小路,因而叫去进山的人越多,有可能侦查到的范围就越大,但是大部分实际上是在重复前人走过的路。高俊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靖安民,却被拒绝了。
“兄弟们会以为我给他们难堪。”靖安民淡淡的说。
高俊也没办法,看着人手不够,也主动要求上山搜查,靖安民当然乐得如此,高俊拉上还在忙碌的何志也,取了柴刀、短刀和两根木矛,钻入了鸡鸣山中。
“云从龙风从虎,这山上说不准有老虎呢。”何志也气喘吁吁,他可不像高俊,最近一段时间锻炼了足够的体格,这段山路跟在高俊后面已经有点受不了了。
“别紧张,咱们随便走一段路,就早点扎营歇息。”高俊其实心里也有些忐忑,作为21世纪的城市青年,他还真没能完全意识到山林是个什么概念,大大低估了困难。
什么星星辨别方位水流辨别上下啊,这里面抬头看不见天空的。
两个人不敢偏离方位,每经过一个岔路就标一个记号,只敢顺着山路一路走下去,只是这路只是进山的时候明显,越往里走,这条小路就被山颠簸的越不清晰,终于,高俊脚下尽是一些松软的绿茵草地,再看不到路的踪迹了。
第十六章 轻锐检山林(下)
“就在这生火吧。”高俊捡起一根树枝,这是一根还很新鲜的松树树枝,燃烧并不容易,两个人花了好长时间才捡起一堆,高俊学着僧虔当初在小坦舌堡的样子,用苔藓生火,慢慢的,一小簇火焰照亮了阴暗的林间空地。
“趁这个机会逃跑挺不错的。”何志也用这小小的火焰烤着一块面饼,这是他们上山前备好的食物,和当初僧虔的杂粮饼子属于同系列产品。
高俊没有说话,他盯着火焰正出神。
“高俊?高俊!”何志也把面饼反过来继续烤,刚刚烤过的一面被火焰均匀的熏黑,看上去好似铁饼。何志也却并不介意,还执意的烤着另一面。“咱们俩以后怎么样,你该有筹划了吧?”
“是,有了。”高俊直接伸手从何志也手里拽了一块饼子,塞到嘴里,那烧烤的炙热让他倒吸一口凉气。“哈——咱们还是要去北方,去前线。”
“你疯了?”何志也一挑眉毛,检查饼子烤制的均匀程度。“我这几天白给你补课了?上北方,难不成你要硬抗铁木真?”
“没疯,咱们要在这个时代立足,最好马上建立社会关系,尤其是以往的社会关系。”高俊掏出自己的饼子,递给何志也。
“以往的社会关系?”
“对,咱们俩现在理论上还是移马河猛安押剌谋克的军兵,说明咱们俩在这个谋克生活过,建立和他们的联系,咱们就有了立足点,至于铁木真的问题,我的计划是,前往北方前线之后,尽快了解咱们俩的根底情况,随后想办法离开。”
“太冒险了。”何志也烤好了自己剩下的半块,开始烤高俊那半块。“怎么离开?再当逃兵是要杀头的,依我看,咱们俩尽快逃跑,趁着几个月后的混乱时期到南宋去,在那里寻找改变世道的办法。”
“我不这么看,第一,风险与机遇并存,去北方前线虽然有危险,但是能最快的在这个世界找到一个立足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东一家西一家的飘荡;第二,金朝还有许多可利用的资源,几个月后的大乱其实是咱们崭露头角的好机会,而南宋社会比较稳定,不容易迅速积累力量;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想改变这天下的世道,就务必阻止铁木真的征服,可是南宋与蒙古交战都是窝阔台时期了,那时的蒙古吞并了金朝和花剌子模,已经发育成熟,更加难以阻挡。”高俊说着,脸上微微浮起自信的微笑,伸手去拿何志也烤好的另外半块饼子。
“别动!”何志也拍了一下高俊“禄山之爪”的手背,烤好了高俊递来的饼子后,他解开腰间的一个小袋子,开始往饼上撒盐。
“那到了北方边境之后怎么办呢?”
“找到咱们的那什么,押剌谋克,在那里立足之后,想办法回到山东的押剌谋克老家去。”高俊急切的接过撒盐的饼子,用手托着,生怕有一粒盐从饼上掉下来,就这么歪着脑袋,从侧面开始啃。
“回山东?”何志也轻巧的托起饼子,大口咬下去,食盐那新鲜、纯粹的味道让口腔愉悦起来,连续几日淡食的两人对着饼子大快朵颐。
“山东。山东地区明年开始就要爆发大规模的红袄军起义,金朝的统治基础会渐渐崩塌,在那里发展是最合适的。”
“别忘了,山东打仗也多。参加红袄军要和李霆、郭仲元、蒙古纲这些人作战;参加金军要和李福李全、彭义斌这些人打;而参加蒙军,注定和以上所有人为敌;南宋的话,事实上无法参与,最多只能参加亲宋的那些红袄军。”何志也已经吃掉了高俊递来的饼子,开始加热第二块。
“我是不会和金军沆瀣一气的。”高俊好不容易啃完了另外半块饼,开始眼巴巴的看着何志也烤着的那块。“自然也不会参加蒙古人的阵营,但是我对红袄军的情况很是担忧,从1214年起义到1216年被基本镇压,红袄军分化太快,李全、时青这样的败类太多。”
“那你究竟是什么打算?”
“我们难道就不能打出自己的旗帜吗?金朝、南宋、蒙古、红袄军,还有什么西夏大理,你说,哪个如今不是在堕落比赛中狂奔猛进?我们为什么不能逆流而上呢?”
“自己的旗帜?”何志也手一抖,差点把饼摁在火上。
“对,自己的,这是我在想的问题。”
“那你要打什么旗帜呢?南宋的旗帜是克复中原,金朝的旗帜是中外一统,红袄军的旗帜是反金复宋,你的旗帜是什么?总不会是拜上帝教吧。”
高俊被何志也的调侃逗笑了,但他随即收敛了笑容。“我还没有完全想好这个问题,但是别忘了,咱们在韵娘下葬时所想所说的。”
吃罢,两个人又捡了些树枝,商量守夜的顺序,两个人都没有现代计时工具,在树林里也不好判断时间,干脆决定:高俊守夜,何志也睡觉,等到高俊困乏的时候,就推醒何志也替他守夜,高俊立马就地躺了下去,在经历两次被摇醒之后,高俊第三次睁开眼睛,看到点点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天已经亮了。
高俊二人商议了一下,决定再往前探路试试看,大约走了一个时辰,视野终于略清晰了起来,极目远望,四周的山峰依旧耸立,但没有比脚下的土地高的,两个人七嘴八舌讨论了一堆地标后终于确认,自己已经站到了鸡鸣山主峰上。
高俊心里越来越疑惑,鸡鸣山并不是很大,两天就能翻山而过,如果真的有六七十号人在这藏匿的话,一府三县这么多人搜查了三天还找不到完全没道理。
“我看白六早就跑远了。”高俊踢着脚下的石头,他的鞋已经快要用坏了,只能趿拉着走。
“那你说,他会带着温迪罕僧虔一路回涿州老家呢,还是就地处死,等着咱们去发现尸体呢?”
“说不准。”高俊核对了一下方向,对着正北的一道山梁说:“咱们去那里看看吧。”两人继续柴刀开路,一步步向前挪动。
邻近中午的时候,终于缓缓到达了山梁的末端,那也是一道山峰,并不比主峰矮小多少,而且树木要茂密的多。真的是抬头不见天日。
“要是我,就藏身在这种地方。”何志也眯起眼睛,仔细扫视地上的草木,自然没有任何发现。
“这里离已经开辟的山路离得很远了。”高俊搓着手,七月份的山林里竟然还有些冷,这里只有无尽的树,地上有些苔藓,灌木和花草早就不见踪迹。
两个人收起了柴刀,继续向前走,在这种密林里,每隔上几十米就得做个标记。
“你看,那是什么?”高俊突然一指,何志也定睛一看,是一块岩石,上面的苔藓好像被人为刮去了不少。
“这肯定有问题。”两个人凑近了观察,果不其然,岩石后面是个向下的斜坡,高俊吃惊地抬眼望去,那个斜坡向下、扩大,在密林之中缓缓裂开,原来是树木使了一个障眼法,在他们旁边十几米处,一直隐藏着一道山谷啊!
“什么人!”正当高俊惊讶的时候,一声厉问从山谷里传出来,一个强盗打扮的人,腰间挂着弓箭,手里拿着短矛,正在费力的爬上来!
“糟了!”高俊一慌,向后错了一步,右脚的鞋子终于不争气的断了。
“怎么回事儿?”又有几个强盗跑了出来,有的拿着短刀,有的背着弓箭。
“志也,马上回去,搬救兵。”高俊的脸一下子就白了,他架起手中的矛,催促着何志也。
“一块来!”何志也也举起长矛,矛尖疯狂的颤抖。
“白痴,咱俩都在这儿就完了!快走,我能应付,死不了。”
何志也看着高俊,突然扔下木矛,转身飞奔,一面跑一面把柴刀也扔掉了。
“深呼吸,深呼吸。”高俊努力调整心态,这是他第二次用长兵器实战,木矛自然不比小坦舌堡守军的长枪,但是也凑合能用。
“嘿!”第一个强盗刚刚爬上来,高俊用矛一晃,他急忙用手遮掩,一下子又摔下去。
脚踩在泥土里并没有那么难受,高俊宽了下心,心想要为何志也继续争取时间,拿着木矛连续逼退强盗,但是也不敢真捅,要是真的见了血,强盗眼红来了个“推出斩之”,那可一点生机都没有了,高俊虽然让何志也逃生,自己也没有马上成仁的打算。
强盗们很快摸清了高俊的三板斧,缓缓的围了个圈子,高俊立马扔掉短矛。“我有要事告诉白六。”
“狗屁要事,捆去见大哥。”有个小头目一样的人看见高俊扔掉武器,上去就是一个大耳光,打得高俊眼冒金星,扑倒在地。
“你们两个,去追逃跑的那小子。”
高俊侧脸趴在泥土里,看着那道山梁,何志也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
第十七章 僧虔溯往事(上)
“国家经费,惟赖盐课”
——金章宗时期,国家财政总收入2000万贯左右,其中食盐专卖收入1077万贯
“呼~呼~”何志也像是风一样奔跑着,很快就越过了山梁,身后强盗的声音已经听不到了,但还是不敢停下,来的时候已经开辟了道路,所以跑回去轻松不少,原本一天半的路程,仅仅半天,下午的天空还没出现晚霞的时候,就跑到了德兴府所在的永兴县。
永兴县的公使曲规接见了大汗淋漓、气喘吁吁的何志也,听完他上气不接下气的报告之后不由得大喜过望。
“终于抓到这伙贼人了!功劳得是咱们永兴县的,你,速速点齐咱们县的保甲、义兵;你,敲锣召弓手;你,快马去妫川,都赶紧办,我去禀告县尉。”
何志也才不关心功劳归谁,赶紧对曲规作揖行礼,说我等不求功赏,只望早日出兵云云。曲规心里正开心,自然满口答应,安排何志也住进了永兴馆驿。
“那个,你一直叫小冷吗?”
“是。”
“姓什么?”
“不知道。”
“那,家在哪里?”
“不知道。”
“那你父母呢?”
“奴婢不知。”
第二天,一个晴朗的早晨,蒲察阿虎坐在馆驿院子的竹椅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小冷尬聊,可是他苦恼的感觉小冷很害怕自己,对自己的问题也没什么回应的兴趣。
“难不成问的不对?我在家里可没有对奴婢这么耐心的问过问题。”蒲察阿虎的心里很郁闷。
小冷灵巧的扫完了院子,又搬来个木盆,开始洗衣服,眼下众人等人都在馆驿里帮忙干些活,以偿一日两餐。她在院子清扫,陆娘出去买针线,郭延嗣则在后院帮忙劈柴。
蒲察阿虎觉得无聊,突然好像想明白了,一拍椅子。
“驿人!速来!”
“来了来了。”驿人正在后厨烧饭,丢下锅勺就跑了过来。金朝的馆驿和边铺是一个系统,所谓驿人,也是一种铺兵,由射粮军充当,哪敢得罪中都来的人。
“驿人,这几位是我安排住进来的,怎么还要他们自己洒扫洗漱?”
“这……”驿人一时语塞,总不能说馆驿里的人手钱粮早就被抽调光了吧。眼下哪里供得起这么多人,再说这也是人家自己要求的啊。
“喏,拿着,以后做些好饭菜来!”一块银锭拍在竹椅上。
土豪正在撒币时,驿馆的门“嘭”地一声被撞开了,陆娘惊慌失措、披头散发的跑进来。
“高,高俊被白六抓到了。”
“什么?”一众人等大吃一惊,郭延嗣拎着斧子从后院跑了过来,看到狼狈不堪的陆娘,心里顿时一沉。
郭延嗣取出弓箭,大家奔出馆驿,往校场方向去,迎头看见了术甲通带着一众人等赶了过来,靖安民也在其中。
“戎门,没想到灯下黑,白六竟然藏在鸡鸣山!”蒲察阿虎看见术甲通,急忙嚷到。
“不错,鸡鸣山以北都是行省的军兵,此人真是胆大包天,竟敢藏匿于此。”术甲通愤然答道,此事确实出乎意料,而且让他隐隐觉得不对劲儿。
“要知会行省左右司吗?”
“不必,我做主牵头,让各县弓手、土兵出人剿灭贼人即可,各位给县里打个招呼。”术甲通招唤跟在身后的妫川县尉。“右厅(县尉的尊称)将此事禀告明府(县令的尊称)即可,不需打扰省、府诸公。”
“戎门,这?”
“阿虎,你要知道咱们是在行省的眼皮底下,所以动静越小越好,你赶紧去点集人马,咱们立马出城,争取在下午之前抵达鸡鸣山。”
“郎君。”郭延嗣突然站了出来。“我曾在南征军里当过弓手,能骑战马,我想做先锋觇骑,即刻打马去鸡鸣山。”
“好,好。”术甲通心不在焉的嘴上答应着,快步走了过去。
在永兴、妫川各县忙碌的时候,高俊接受了贼人们的正式讯问。
情况比高俊想象的还要好不少,没有出现老虎凳辣椒水,审问他的不是白六,一个二十多岁白面书生样子的人,听别人叫他“程先生”,想必也是白六一伙人的头目。
“你叫什么名字?”
“高俊。”
“哪里人?”
“山东移马河猛安押剌谋克人士。”
“哼,猛安谋克,我是问你哪州哪县的!”
“呃,不知道。”
“汉人还是女真人?”
“当然是汉人。”
“是汉人怎么进的猛安谋克?”
“我……”(我怎么知道啊)
“不说?”一个小喽啰用刀柄狠狠凿在高俊的肩膀上。高俊猛抽一口冷气,趴倒在地,用力扭动着,试图缓解肩膀持续而强烈的痛楚。
“身为汉人,遗忘祖宗,为索虏效力,真是禽兽不如!”
“这……”高俊想辩解一下,但突然发现自己好像确实一直在为女真人效力,顿时无言以对,不知怎么回答。
“九泉之下,你有何颜面去见大宋十二代先帝,见你的列祖列宗,真是败类一个,赖狗一条,河北义军,定不饶尔!”
“义军?”高俊一怔。
“也对,你们这群汉奸叫我们‘贼寇’,是好汉你就当场叫来听听!”
高俊什么都没听见,他的脑袋一片混乱,只能听见“义军”、“义军”两个字,感觉天旋地转,没来由一阵恶心,晕倒在地。
当高俊醒来的时候,四周一片漆黑。感觉自己趴在泥土里,空气里传来淡淡的臭味,高俊咽了下唾沫,翻身坐了起来。
“醒了?”黑暗中传来一个声音,是僧虔!
“你也在这里?”高俊惊讶的问。
“当然,我还想问你怎么来的呢。”
“这是哪里?”
“地牢。”
“地牢?”高俊想站起来,头却碰到了一个木头栅栏,他用手不断摸索着,这是一个圆形的平底大坑,直径约莫有三米,高度一米,顶上装着木栅,还挂着一把铁锁。高俊终于想起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温迪罕郎君,白六这一伙人是什么人?”
“什么人?贼人。白六的老子白野驴是耿京之流的余孽,流窜太行山区三十多年了,前几年刚刚断气儿,让他儿子接了班,继续危害国家。哎?你?”
高俊把着木栅,对上面狂喊起来。
“白六!快转移!现在有三个县的保甲要围剿你!快跑!白六!白六!——!”
高俊声嘶力竭地大喊,虽然他对南宋朝廷不感冒,但是在中原陆沉将近百年之际,竟然还有义军,高俊对这些铁骨铮铮的汉子只有敬佩的份儿。
“你干什么!”僧虔起身想拉开高俊,但高俊不管不顾的大喊着,僧虔一发狠,直接把高俊抱摔在地。高俊想和僧虔厮打,但他发觉僧虔在黑暗中似乎视力比他好。
“感情你小子也是个叛种,想和贼人勾结。”
“早知道是义军就早勾结了。”高俊打不过僧虔,无论怎么拼命挣扎,都被僧虔牢牢制服着。
“什么南宋,早就向我们中国进贡了,你家赵扩要向我们道家叫伯伯。”僧虔还搞起理论说服来,只可惜高俊也是受过九年级义务教育加上论坛史圈洗礼的,加上何志也最近的补课,面对这等还不如完颜腾飞水平的言论完全可以应付。
“中国有投降之君,无有投降之民!你们女真人入侵中原,无恶不作,我们自当奋起反抗,直到将你们驱赶出去!”
“徽钦无道,我文烈皇帝吊民伐罪,效仿商汤、武王,革鼎立新,奄有区夏,此乃天命所归……”僧虔突然冒出一堆文绉绉的话来。
“什么情况,你个管治安的骑士怎么还会这些词儿?”高俊挣扎不动了。
“我们国家骑士,随时要向百姓宣讲道理,这些自然懂得,我们大金立国中原以来,布德政,行仁义,宣教化,废除王安石恶法……”温迪罕僧虔滔滔不绝的讲起来。
“恶法?”
“对,王安石是前宋的大奸臣,贪污腐败,还和神宗的皇后勾搭成奸,惑乱宫廷……”
“你等会儿,什么玩意儿?神宗的皇后?奸?”
“不知道了吧。”僧虔一高兴,松开高俊,唾沫横飞的讲了起来,有剧情有转折,关键情节还有丰富的描写,妥妥的“人民群众喜闻乐见”。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高俊欲哭无泪。“王荆公真是死不瞑目啊,金朝的笔杆子还真卖力。”
正当高俊崩溃之际,离他们不远的一座小房子里,白六正在忿怒之中。
白天那个出声惊扰了高俊二人的年轻强盗,眼下正赤裸上身跪在白六面前,他身材瘦小,皮肤干枯,脸上还有高俊用木矛划伤的痕迹,看上去羸弱不堪。此刻他抖得像筛糠,还不敢说话,把头紧紧地伏在地上,任凭冷汗直流。而白六就在他面前踱着圈子,桌子旁放着一把尖刀。
本来白六还想把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多玩一会儿,但是被称为“老七”、“程先生”的那个人匆匆闯了进来。
“大哥,赵兄弟也是无心之失,先别责怪他了,我这里还有重要消息。”
白六示意年轻强盗可以走了,这才问道:“老七,什么情况?”
“大哥,那个高俊在地牢里面大喊,说什么三个县的保甲要一起上山。”
“三个县?没想到咱们还能引来这么多神仙。”
“咱们在鸡鸣山里呆的太久了,大哥,现在时节不比往日,金贼的独吉千家奴在宣德州建了行省,西京路这里大兵云集,不宜久留。”
白六好像在心里思考着什么,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大哥,事不宜迟,咱们早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了。依我看,杀了温迪罕僧虔这条恶狗,高俊姑且先留着,咱们趁着金贼尚未集结,插缝回涿州好了。”
白六看着桌子上的油灯,缓缓的说:“叫大家打点好行装,选两三个脚力健的兄弟,向北探探路。”
“向北???”
第十八章 僧虔溯往事(下)
高俊和僧虔已经不能辨别白天和黑夜,正当白六一伙人准备离开,正在打点行装之际,两个人还在地牢里面浑然不觉。
“你和白六都有什么过节?”
“那可多了,问阎王爷吧。”
“你杀了他们多少人?”
“这几年,嗯,四五十号吧,亲手杀的。”
“四五十号?”
“对,他的结义兄弟就被我杀了六个。”
“嚯~”高俊冷哼一声。“那你这回可是玩完了。”
“我为国家法度而死,死而无憾。”僧虔回答的斩钉截铁。
“那可是有点悬了,你死后,你的国家不会纪念你的。”
“你什么意思?”
“你现在是朝廷钦犯了。”
“你胡说什么?”僧虔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揪住高俊的衣领,厉声发问。
高俊把他知道的术甲通一行人怎么沿途捉拿温迪罕僧虔的事儿一点一点说出来,僧虔的战栗也是一阵一阵,这间屋子太黑,不然高俊应该可以看到僧虔瞳孔缩小,脸色发白,冷汗直流,处在情绪爆发的前期。
“你说的……是真的?”
“是……”高俊有点后悔了,不该这么刺激僧虔,尤其是他还和自己关在一起。
“我不信,嘿嘿,我就是不信。”僧虔突然傻笑起来。“这事儿是你编出来的,你和白六是一伙儿的,想让我投降,对不对?我可不信。”
“你,你什么情况?”高俊吓得不轻,僧虔这是疯了?
“我就知道你是白六的人,你的话我不信。”僧虔傻笑一阵儿,又猛地揪住高俊,逼他再讲一点细节,然后就又是傻笑,又哭又闹,嘴里反复喊着“我不信!嘿嘿,我不信!你们,你们都在骗我!”
“这莫不是真傻了?”高俊想按住僧虔,但是心里衡量了一下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在角落里尽可能蜷缩成一个窝,防止僧虔注意到自己。
“哦!我是贩私盐的!我是贩私盐的!”僧虔突然换了个套路,他尽可能站起来,双手把着头顶的木栅。“白六!你过来和我打一架啊!你别诬陷我!白六!白六!”
这情况让人很慌张啊!高俊想稳住僧虔,但是手边没什么凑手的话。
“白六!你混蛋!你出来!白六!!!”
僧虔还在尖声叫骂着,但是白六他们好像把两个人已经遗忘了一样,任凭僧虔百般叫骂,甚至是祈求,都没有一个人出现。
终于,僧虔似乎说累了,他四仰八叉的躺在这地牢中间,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胸膛剧烈的起伏着,似乎身体也会爆炸一样。
看着僧虔没什么攻击性了,高俊重新坐了起来,刚才僧虔反应之剧烈、质朴,很难想象是演出来的,再者,僧虔此刻也没有对高俊演戏的必要,这么来看,莫不是僧虔被冤枉了?
“僧虔,你最近和私盐有接触吗?”高俊想了半天,觉得从这个角度切入应该比较保险。
此话一出,僧虔像是弹簧一样弹了起来,直勾勾的看着高俊。
“有!和白六有关!”
“哦?”高俊来了兴趣,觉得此事绝对不简单。
“半个月前,我接到一个线人来报,涿州一带有人售卖铜镜……”
高俊点点头,金朝地处北方,极为缺乏铜矿,所以铜为官榷物资,由各路转运司核定重量后售卖,不准民间自行转卖。
“我赶到涿州,查找到贩售铜镜的窝点万宁县大房山中,清查之下,我才发现,这窝点里,竟然有一大套食盐!”
“两大套?是多少?”
“食盐以三百斤为一袋,二十五袋为一大套,我查获的私盐,高达一万五千多斤,全部是宝坻盐司走私出来的官盐。”
“一万五千斤!值多少钱啊!”高俊也不禁咋舌,这么多盐,可以说是特大案件了。
“这正是奇怪的事,我提审完运盐的车夫脚力后,我才发现,这些盐竟然是从中都路往西京、河东、南京发卖的。中都路官盐售价每斤四十二文,西京路官盐售价二十一文左右,河东北路、河东南路官盐售价大概是是二十六文左右,私盐的价格略低一些,这些人为何不在中都路售卖私盐,却要花费车马,运到外地?”
“那这和白六有什么关系?”
“古语所谓太行八陉,私盐从中都运到河东,需要翻越太行山,据我侦查得知,这些私盐正是在白六活动的涿州一带翻山,运输到河东的。”
“是这样?所以你又开始追查白六?”
“不错,我想此事必定是这货贼寇所为,故而追查之,最近一段时间,发觉他们突然离开涿州老家,开始向北移动,趋向西京路,我心里非常疑惑,一直尾随追击,在青白口一带发现你和何志也两个。”
高俊没有回答,他开始努力的把这一切联系起来,如果真的像僧虔所说的话,这一切就很怪异了。
此时,高俊头顶的地面上,白六正在行动,一大早,当陆娘刚刚把高俊被抓的消息带给大家的时候,白六的手下们已经迅速的收拾齐备本来就不多的行装,五六个弟兄被当做斥候,往北侦查道路,白六准备离开藏身的山谷了。
“程先生”程审年依旧不解的追问白六:
“大哥,咱们为何往北?北面行省兵马极多,就算兄弟们身手矫健,一旦被发现也定无生还之理,如此冒险之事,可决不能轻易实行啊。”
白六笑笑,宽慰的拍拍程审年的肩膀,没有多解释,转身叫来当初给高俊一巴掌的那个头目。
“九弟,你去给那个人送信,叫他来接应我们。”
那个小头目答应一声,提起朴刀转身便走,也往北边去了。
“哎?莫不是大哥你早就布置好了?”程审年大惑不解。
白六依旧笑笑,什么也没说,转身视察手下准备情况去了,留下程审年一个人嘟嘟囔囔。
当天下午,白六的人马已经收拾齐备,斥候们陆续返回,目前山里没什么官兵保甲,德兴县里面备战搞得乱成一团,不足为虑。
快到傍晚的时候,白六的人马列队整齐,九弟骑着一匹马赶了回来,附在白六耳边说了些什么,白六大喜过望,安排手下吃罢晚饭就连夜出发,程审年看在眼里,心里面疑窦丛生。
而程审年担心的时候,大概也想不到,正有两双眼睛盯着自己。
“他们这是要走吗?”两百米之外一块岩石后,何志也悄声问郭延嗣。
得知高俊被抓以后,郭延嗣征得术甲通同意,策马狂奔近百里路,赶到了永兴县,见到了急得团团转的何志也。
“情况怎么样?”
“德兴县现在凑不出人手来,上不了山。”确实就像白六的斥候们汇报的一样,德兴县的工作极为混乱,已经是鸡飞狗跳。
德兴县是德兴府的倚郭县,金、元的倚郭县和明清的附郭县不一样,明清的附郭县实际上治理府城,县衙在府城之内,例如广州府的番禺、南海两县,分别治理着偌大的广州城,而金元时代,府州城郭之内的民政是由府州的录事司、司候司所领,倚郭县负责的是城墙以外的地方。录事司、司候司也可以说是中国的市区雏形。
金朝初年,女真入侵使得中原大地烽火连天,百姓或是反抗入侵、或是躲避赋税,纷纷逃离家园,啸聚山林,成为金朝统治者眼里的“贼寇”。为此,金朝搞起了“治安强化运动”,在首都和五京设立警巡院;在各府和节镇设立录事司,在防御使州和刺史州设立司候司等治安机构,剿抚并用,招纳流民。
随着时间的推移,录事司、司候司开始由单纯的治安官转为行政官,大定年间,左警巡使完颜承裕“通括户籍”,开始管理赋税户口,承安四年改革茶叶专卖制度时也要求“各司县鬻之”……从海陵时代起,司县合称已是常态,泰和八年的圣旨直言“上自省部之重,下逮司县之间”,官方半承认司是行政单位,是管理城郭内人民的。
故而所谓的永兴县,只是依附德兴府,替德兴府治理郊区和城乡结合部的机构,相对较小,收入不多,保甲和义兵自然也少,唯一一路强兵——靖安民部现在还在妫川,县里又不愿意向德兴府城求助,所以尽管敲锣打鼓了半天,德兴县也只点集了五十来人,远远不够上山剿贼的实力。就是这五十来人,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好多人谣传山贼要来打德兴府,一时间人心惶惶,就连德兴府推官都派人来询问此事。
郭延嗣当即拍板,咱们俩先上山侦查一番,等术甲通大部队到来之时便有了行动的依据,已经因为备战不力,困得焦头烂额的永兴县尉自然无所不允,郭延嗣背起弓箭,拎了一把朴刀,何志也还是短刀加木矛,两个人再奔山上去。
这次上山就顺利多了,两个人轻松的靠近了山谷附近,郭延嗣经何志也的指点,清楚了山谷的位置之后,绕开原来发现山谷的位置,反复侦查,确定没有暗哨之后,发现了其他进入山谷的路径,逐渐靠近了那几栋木房子,看见了正在列队准备的白六一伙人。
第十九章 间隙生同床(上)
“初欲上言,尝与修撰王庭筠、御史周昂、省令史潘豹、郑赞道、高坦等私议。”
——金朝后期文坛盟主赵秉文上书进谏章宗“亲君子,远小人”章宗派内侍问君子、小人为谁,赵秉文回答君子是故相完颜守贞;小人是参政胥持国;金章宗接着问何以知此二人为君子小人,赵秉文害怕了,表示是听士大夫议论如此,章宗将秉文收监审问,秉文立刻供出了自己的文坛好友王庭筠、周昂、潘豹、郑赞道、高坦等名字,最后造成王庭筠、周昂贬官,国朝文派重大打击的局面
“白六是要跑?”何志也小声问。
“我看是要离开,都在收拾打点。”郭延嗣仔细看着。
“他们要往哪走?”
“肯定是往南来,趁着三县的剿贼队伍还没组织完全,找个缝隙逃出去。”
“不能往北走吗?”
“北面可是宣德州,现在是行省所在,军马众多,他们不要命了?”
“可我看他们的斥候怎么都是往北派的啊?”
“虚张声势吧,这伙人怪狡猾的。”郭延嗣沉下了声音,因为歹人们开始处理痕迹,几个人正在检查四周。
白六破天荒的允许手下做热食,这让连续几天都在用干粮充饥的人们雀跃不已,很快,一阵阵炊烟飘起,程审年越看越觉得心惊肉跳。
“大哥,这么做饭是会暴露行踪的。”
“吃完饭就走,无须担心。”
“吃完饭?”程审年惊呼:“那天快黑了啊。”
“就是等天黑。”白六的脸上是阴晴莫测的诡笑。
“大哥,咱们有六七十人,鸡鸣山这里也算不上特别熟悉,骤然夜间走山路,不知有多少人要受伤掉队呢。”
“打起火把。”
程审年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惊异的看着白六,仿佛不认识这个多年的大哥一样。“你,你说什么?”
“我说打起火把。”白六的表情依旧很轻松,程审年的唠叨一点不使他厌烦,反而还很有趣的样子。
“你疯了!大哥,山北那么多军马,咱们明火执仗的走下去,岂不是,岂不是……”程审年的脸色骤变,用手指着白六,惶急之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哈哈哈哈!”白六仿佛看到了非常有趣的东西,不禁仰天大笑,还是拍拍程审年的肩膀,用力捏了捏。“老七,你得相信大哥,大哥是为兄弟们着想的。”
程审年的脸色渐渐恢复了不少,但是明显还是不太相信,离开白六这,急急忙忙对个小头目使了个眼色,两个人躲在木屋后窃窃私语,程审年交代了几句,那小头目急急点头,转身忙去。
晚饭吃罢,夜色将沉,白六下令点起火把,立刻向北进发,人群中轰然爆发,窃窃私语。
“想干什么?不听号令了吗?”被白六称作老九的小头目拔出腰刀,敲打刀鞘,凶神恶煞般地瞪着众人。几个小头目大声张罗着,人群慢慢动作起来,火把都是现成的,一支支点燃。很快,一支火龙蜿蜒游动,缓缓成型。
“怎么办?跟上去吗?”何志也有点着急。
“得想想,毕竟咱们既没看到高俊,也没看到僧虔。”郭延嗣看着十几米外就已经一片漆黑不能见的地面,担心晚上在这里行走的危险性。
“大队人马应该已经到了德兴县吧,今晚会不会上山?”何志也抬头看着月亮,推算着时间。
这时,大队人马确实已经到了永兴县,但是立马上山是不大可能了。
本来,各县的人马都在妫川训练,得知白六藏在鸡鸣山,术甲通立刻将这些人都带了出来,足足有三百人之多,因为事先没有订制去永兴的计划,一群人拿了吃喝的忘记拿武器,穿了鞋袜的把行李丢了,拖拖拉拉,牵牵绊绊的撞来,走丢了五六十人,方才在入夜前赶到德兴县。
而德兴县情况更糟,居然没有给术甲通一行人准备食宿,三百人赶到德兴县,才知道自己还要睡在晒谷场子,自己嚼干粮,登时闹了起来,骂骂咧咧要散伙的也不在少数。术甲通禁止不住,还是靖安民立马传信到自己庄上,火速杀翻了五只羊,搬来十瓮酒,众人才平息下去,当夜摆起来犒宴,热腾腾羊汤上桌,一众人喝的嘴唇流油。
术甲通坐在首席,但是却没几个人来敬酒,不时还有些人拿话编排他,他也不愿意回嘴。靖安民脸一横,举起大碗站起来。
“术甲郎君,小民安民,敬郎君寿!”靖安民一躬身,把一大碗村酪酒喝个精光。
“郎君别嫌小村的酒寡淡,郎君是道家的卫士,相公的亲随,来我们这穷乡僻壤办差,辛苦我等都知道,小民无以为敬,只有这点村酪酒,请郎君满饮。”
“靖公客气了。”术甲通当然知道靖安民这是给面子,站起来一饮而尽。这下子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
“对啊对啊,郎君是大兴府来的人,是天上人来人间哩!”几个年轻人嘻嘻哈哈,各自筛了酒,笑嘻嘻的来敬术甲通,术甲通来者不拒,这下子人们高兴起来。
“术甲郎君,道家是怎样人?”
“术甲郎君,听闻说中都的相公们都是文曲星下凡,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
“郎君,你在中都是不是天天吃山蘑沫子荞麦汤饼啊,啧啧,来这儿委屈郎君了。”
“唉呀,你可真是没见识,中都什么没有,谁吃荞麦汤饼啊……”
正当永兴县犒宴快结束了的时候,白六的人马已经重新列好队列,举起火把,准备出发。
白六吩咐老九:“去,把那个高俊一刀杀了,将僧虔捆起来带上。”
“大哥——”程审年是越来越搞不懂了。“我是真不明白,你为什么瞒着兄弟,一开始,我说即刻处死僧虔这条恶犬,你不答应,一定要关着;之后我说即刻返回涿州,你却在鸡鸣山呆了好几天;眼看要突围了,我说往南走,你却要向北找独吉千家奴的晦气;现在更怪了,僧虔你还要活着带走,高俊却被你处死了。不是兄弟我起疑心,大哥你说这些事情,怎么,怎么就……这一桩桩一件件,怎么原委都不和兄弟讲清楚呢?”
白六摆出副好整以暇的姿态,耐心的听完程审年的抱怨,这才缓缓的说:“说完了?”
“大哥,你可一定要给我些公道。”
“兄弟,拿你们读书人的话说,兹事体大,不能跟兄弟马上讲清楚,是我错了,事后,我一定和弟兄们好好解释。”
“你不说理由,高俊可不能杀,毕竟此人向咱们提供了三县合力围剿的情报,也算是良知未泯,一块绑了走吧。”
“也行,这点就让老七做主了。”白六满口答应。
老九带着几个伙计,到地牢提人的时候,心情大致和几百年后动物园喂狮子的人差不多,打开地牢的大门,光亮终于照进这间屋子,老九看到高俊和僧虔围坐地上,说着些什么。两个人惊讶的抬起头,终于见到光亮让他俩有点不适应。
“带走!”老九挥挥手,几个伙计用长矛对准了坑里,两个人小心翼翼的掀开地牢的木栅,跳进去要捆僧虔。
“嘿!”僧虔没有动作,只是突然大喝一声,两个人顿时吓得屁滚尿流,瘫坐在地。
“没用的东西!”老九大怒,也跳进坑里,踢了两个伙计一人一脚,亲自动手,把僧虔捆了起来。
“阎老九,这两个兄弟是没见过血,自然害怕,你让他俩给我戳个透明窟窿,以后就不会害怕了。杀过人的人身上有煞气,小鬼都得让道。”
“放心吧!”阎老九重重地把绳子勒紧。“这时候不远了。”
高俊顺从的被绑紧,开始思考自己属不属于“不远了”的那一伙。
一出来,高俊才发现外面火把照得通明,开路的十几号人已经出发了,老九牵着僧虔,另一个小喽啰牵着高俊,三十多号人作为中军,扎进了密密树林之中。
在黑暗当中,郭延嗣和何志也看见了被押出来的高俊和僧虔,咬咬牙,也从后面跟了上去。
树林里面的路很难走,火把无论如何也替代不了阳光,走了不到一个时辰,就有四五个人崴了脚,高俊也走得磕磕绊绊,只有僧虔居然步伐稳健,好像在思考什么。
“这个固执的家伙,我都有点可怜你了。”高俊心里暗想,刚才他和僧虔在地牢里面争论的面红耳赤,尽管嘴上不说,僧虔心里面已经有点相信私盐的问题是某些金朝官员勾结白六共同为之的了,那么是什么官员有这等能量,搞出数万斤官盐私售,还能构陷勘查本案的温迪罕僧虔呢?
“僧虔,怕是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吧?”
第二十章 间隙生同床(下)
“这是大哥的意思,你连大哥的话都不相信了吗?”阎老九质问程审年,还握住了刀柄,队伍登时骚动了起来,高俊偷偷瞄了眼僧虔,却发觉僧虔还在思考当中。
“怎么了?怎么停下了?”队伍前头,白六也走了过来,还是和气的样子,火把照得他脸上的刀疤像是一条黑色的蜈蚣趴在脸上。
“大哥,七哥他不走了。”阎老九慢慢挪动,向程审年身后靠近。高俊越看越觉得这气氛不对,偷偷也往程审年身边靠近了一点。
“老七啊,走到这里,我也就不瞒你了。”白六从正面缓缓靠近。“我前面有两百行省兵等着咱们,某位将军要把咱们编为官军。”
声音不大,但是就像是一个炸雷在耳边响起,程审年的大脑一下子空白一片,瘫坐在地。
就这个功夫,白六面对队伍朗声讲起来。
“兄弟们,你们都听到了,我给大家终于谋了个前程,现在宣德行省的一位大官已经派出了人马护送,准备招安咱们,兄弟们说,干不干。”
人群更加嘈杂了,大家都没有思想准备,一时间惊慌失措。
“干了!”一个小头目高呼。“干了大家都有官做!”
“咱能信官府吗?”有人迟疑起来。
“唉呀,你不懂,小官不能信,大官能信,朝廷的相公们都是被这些小官给蒙蔽了。”有人立马热心的辩解起来,人群叽叽喳喳了片刻,“我们干”“招安,早就想招安了”“恩府英明”之类的话就都喊了出来。
程审年的眼睛都要瞪出血来,他缓缓地抬起手,指着白六
“你,你要降金?”
“是招安。”白六满意的看着人群的反应,知道这事儿八九不离十了。
“你,你个数典忘祖的败类!”程审年挣扎着站了起来。“当年金贼祸乱,白叔父响应耿京、辛弃疾,以至于屠家灭门,五个孩子被金贼挑在枪尖上,在蔚州示众啊!你忘记了?咱们十兄弟结义,先后有七个被金贼所杀,你也忘记了?”
“没忘!所以我必须投降!”白六恶狠狠的看着程审年。“快一百年了!河北义军已经不存在了,撑不下去了。咱们父亲那一辈儿,每次下山,百姓们都是抢着招待,我等每次下山,都逃之不及!人家根本没把我们当义军!”
“还不是你们几个多行不义,自绝人望!”
“你看看咱们这几年干过什么义军的事儿,还不是掳掠、偷盗、贩私货!”
“你疯了吧,咱们什么时候掳掠过?”
“涿州的几路强盗,其实都是我安排人控制假扮的,掳掠的钱财没经你的手而已。”
要不是还被捆着,温迪罕僧虔都要笑出来了。
“你……”程审年牙齿都打颤,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你跟不跟着?”白六下了最后通牒。
“我绝不降金!”程审年大怒。突然间,在他身后的老九暴起,抽出长刀,就往程审年的脑袋上砍过去!
“小心!”高俊早就有心理准备,奋起一步,撞开老九,两人一起倒地,刀尖堪堪错过程审年的头颅,在后背上划开一道血口。
程审年也非手无缚鸡之力的贫弱书生,忍痛翻身,滚入队伍两旁的黑暗之中,掏出匕首,准备自卫。
白六变了脸色,赶紧吆喝着左右砍杀高俊,突然,僧虔“哈”的一声,居然解开了身上的绳索,劈手夺来一把刀,砍翻了两个人。
“快把他抓起来!”白六又惊又怒。
阎老九好容易爬起来,就像头老虎一样冲着温迪罕僧虔扑了过来,僧虔一偏躲过刀刃,左手往阎老九胸前一拍,阎老九就像是断了电一样直接跪倒在地,抽搐着呕出血来。
“你?”
僧虔左手轻轻一丢,那是一枚小钉子。
“原来你还有防身的。”
“是你还没长记性!”眼看着阎老九不得活了,僧虔又提刀砍倒个人,把还绑着的高俊提起来,往边上一推。“快跑。”
“啊啊啊啊啊!”高俊摇摇晃晃跑了两步,还是把握不了平衡,摔了个狗啃泥。
就在高俊扑倒的一瞬间,空气中传来尖锐的呼啸,三支利箭飞过,扎在正举刀要对付僧虔的小喽啰身上。
树林间只听见一声大喝“官军在此!杀散贼人!”
白六的人马骚动起来,利箭接连而至,僧虔可不在乎这个,在流矢间进退自如,白六的人马溃散了,仿佛是溃开大坝的洪水一样,瞬间分出无数小股,分散消失在黑暗中的森林之间。
僧虔追着砍倒一人,再一回身,身旁已经没有活着的人了,白六也不知何时消失了,除了地面上遗留的尸体、器械、火把,再别无一物。
树林里传来何志也的声音:“僧虔,是僧虔吗?”
郭延嗣和何志也从藏身的地方站起来,郭延嗣为了弓箭不被遮挡,潜伏的地方其实离队伍挺近,但是藏在暗处,白六他们根本找不着。几个人帮高俊解开绳索。几个人都是又惊又喜,把各自知道的情况都细细说了一遍。
在高俊几人激动不已的时候,僧虔闷着声把地上的尸体都搜检了一番。
“尸体九具,没有活口,内有头目阎禄,别号阎老九。”僧虔挺直身子。“涿州悍匪‘穿山虎’白六一伙,大小头领十人已经有八人伏诛,白六和程审年也闹翻了,眼下正好穷追猛打,将其擒获。”
高俊气的差点一巴掌打过去。“你脑子糊涂了吧?现在你是中都要犯,人家是招安义兵,他不来抓你就不错了。”
“不对!不对!”僧虔神经质一样叫了起来。“我是冤枉的,肯定是白六陷害我!抓了白六,就会真相大白,就会!就会!”
高俊和何志也忧虑的对望了一眼,看样子对国家忠诚的问题还是僧虔的一个软肋,一戳一蹦跶。
“算了算了。”郭延嗣自从妫川道一战之后,对僧虔还是比较服气的,他其实也不大相信僧虔会干出贩私盐的事情,尤其是这几日在妫川的时候,他总觉得表面和气的术甲通有一点诡异的感觉,这是弓手才有的辨别危险的第六感。“我是相信温迪罕郎君没有贩私盐的,但是眼下怎么证明呢?”
“要不先下山,找术甲通他们?”何志也还没理清头绪。
高俊也一直在思考,消化刚才的情况,他突然阻止了准备回去的几个人。
“决不能回去,术甲通就是来陷害温迪罕僧虔的!”
“你说什么?”僧虔斜着眼儿。“陷害我的是白六这等匪徒,朝廷明察秋毫,定然能洗清我的冤屈。”
这下高俊真的忍不住了,扬手就给了僧虔一耳光。“你放清醒点!能用盐政诬陷你的人就在朝廷!朝廷!朝廷!”高俊揪住僧虔的领子。“让中都的武卫军来捉你,还不能说明问题吗?现在你的私盐案不就在落白六那里吗?找到他,把情况问明白!”
僧虔惊讶的看着高俊,没有还手,也没有说话。高俊觉得他的身体不断往下沉,松开手,僧虔就那么躺在地上,双眼茫然的看着天空,不说话了。
“僧虔,我看你该听我们的,高俊说的很对,你的案子疑点很多,不要太固执。”何志也盘腿坐在僧虔旁边,开导这个心碎了一地的糙汉。“很多时候,人要学会放下,放下偏执,才能真正的认识事物,你看朝廷,和白六看朝廷,肯定是不一样的,但是朝廷就是那么个朝廷,你俩看的也是一个朝廷,朝廷没有不同,是你们的心不一样……”
“何先生,这话有点大……”郭延嗣本来想说这话大逆不道,但是被高俊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温迪罕僧虔,现在在你面前有两条路。”高俊站在温迪罕僧虔的面前,低头俯视他的脸。“一条是积极进取,寻找白六查清事实的路;一条是冥顽不化,妄想别人帮你主持公道的路,选哪条路,权利在你自己手上。”
“不知朝廷会希望哪条?”
高俊无奈的抬起头,对“无可救药”有了更深的理解。
“你还不明白吗,你现在不属于朝廷了,也不是那个‘赳赳武夫国之干庭’了,你现在是中都路逃犯、触盐榷禁的温迪罕僧虔。”何志也继续说,眼下要趁着僧虔困惑疲惫的时候施加洗脑攻势。
僧虔默默地看着天空,好像在想着什么,何志也拉开高俊,三个人躲到一边吃东西补充体力,让僧虔自己想想。
僧虔好像有点烦躁,苦恼的站起来,靠着一棵大树耷拉着脑袋,就这样过了小半个时辰,他终于转身走回高俊他们面前。
“白六是沿着个方向逃走的,他还是想去北方行省那里。”
天朦朦胧胧的放亮了,白六和七八个伙计在气喘吁吁的爬过一道山梁之后,终于看到了眼前的一大片平原,定睛望去,那里有一支军马正在靠近,人数大概在一百人左右。
“恩府,这就是你说的行省的大官派来的吗?”
白六点点头,他心里很是打鼓,毕竟那位府君点名要僧虔的活人,但是僧虔还是再一次从自己手里溜走了。
“恩府,只要下了这座山,也就半个时辰的功夫,咱们就到了。”一个伙计拎着单刀,指着下山的小路。
就在这时,树林里传出一阵窸窸窣窣,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人跳了出来,是程审年,他的上衣已经完全撕破了,可以说是衣不蔽体,还被他撕下一块想办法包扎了后背的伤口,裸露的躯干被荆棘树枝划得血痕淋淋,看上去非常可怕。
“老七,你这是要干什么?”
“效仿辛幼安故事!”
第二十一章 喋血鸡鸣山(上)
“峨峨大将节,凛凛死国名,英灵在天为列星”
——郝经评价节士郭虾蟆
这天早上,术甲通终于带着队伍浩浩荡荡的上了鸡鸣山,各路保甲义兵齐听指挥,合计共有三百三十多人,分别把守住了鸡鸣山南面的各个路口,严防白六等人突围。
术甲通亲自带着十几个熟悉山路的人在前头,当初接待何志也的德兴县公使曲规也在其中,一行人走了整整一个上午,到了当初高俊和何志也宿营的地方。
“还有多远?”
“远着呢,据那个书手何志也说,他们是爬上了前面的山头,折返到北边的山梁,在那里有处隐秘的山谷。”
术甲通的面色不佳,心里面已经是翻江倒海,看这种情况,白六不大可能还留在那个山谷里,抓不抓得到白六,术甲通心里是不在乎的,但是确认温迪罕僧虔的死活就非常必要了。
这座鸡鸣山虽说不大,检索起来也是艰难异常,一旦抓不到白六的人,不知道有关温迪罕僧虔的任何消息,难不成真要搜山?那就是翻江倒海的大事了,一个武卫军十人长是弹压不住的。
“蒲察阿虎,跟上来,咱们选十几个脚力强健的人先走。”
蒲察阿虎也是心事重重,听德兴县的人说郭延嗣和何志也上山侦查一夜未归,怕是旧习性发作,依然又成了逃兵,那么举荐何志也的自己会被人怎么看?听见术甲通的吩咐,迟疑了一下才应了一声,查看了一下弓箭和佩刀,就加快步伐跟了上去。
也是这个时间,高俊一行人继续向北追查,还遇到两个白六的残兵败将,两个人既没遇到白六,也没碰见程审年,关于招安的事儿,两人都说只有头目清楚,大部分人都是昨晚才刚刚知晓,至于白六所说的行省大官是谁,那更是不得而知了。
僧虔本来想捆住两个俘虏,回头送到山下,但是高俊直接命令留下武器放人,那两个听到后连忙跪下谢恩,撇下两把手刀就跑了,现在高俊俨然成了大家的核心,能够发号施令的人物。
毕竟,何志也和高俊互相信任,郭延嗣在小坦舌堡一系列事件之后也算是把身家寄托在高俊身上了,僧虔倒是比较傲气,但是眼下的事儿让他魂不守舍,根本提不出任何反驳。
四个人状况都不错,两个百战余生的老兵加两个21世纪青年,一行人天亮后不久就到了鸡鸣山北麓,远远地已经可以看到最后一片华北平原。
“那是麦田吗?”高俊眼神还可以,指着远处平原上的片片农田。
“是荞麦和稗子。”僧虔回答道。
“啊,哦,呵呵。”高俊意识到自己“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本质暴露了。
“高郎君怕是从未接触农事,莫不是一位贵人?”这是僧虔心里的想法。
一行人不在说话,接着呼哧呼哧的走着,突然,何志也招招手,示意山下有一支军马,几个人都靠近了看,果不其然,大约有一百多人,已经张开阵势,虽然看的不是十分清楚,但依旧可以看出有不少长枪、弓弩,还有十几位穿盔戴甲的武士严阵以待,四五面旗帜迎风飘扬,这支军队虽然人数不多,但是看上去的装备、体格、纪律都不是白六、唐括合达之流的部下可以比拟,这是金军!
高俊也顾不上赶路了,他和何志也伸着头,极力远望,想看得清楚一些。
“这便是我中国天兵。”温迪罕僧虔指着军旗。“大张黄旗、黑旗,是各地的猛安谋克军队。”
“不错,看上去是一个谋克吧,那个没穿铠甲,骑着枣红马的就是谋克,后面那几个是他的挞马,还有旗鼓手。”郭延嗣的视力远远好于另外三人,看的最清楚。“这些人是在干什么?”
高俊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对啊,这不就是白六昨晚所说的,等待他们一伙人的那位“行省大官”的军队吗?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得赶紧找到白六!
几个人重新赶路,也顾不得荆棘拦、青藤绊了,匆匆走了七八分钟,突然听到前面一声惨叫“啊!”
高俊和何志也反应慢一些,僧虔和郭延嗣立马伏倒在地,四个人匍匐前进,接近了声源,高俊不由得吃了一惊。
程审年和白六正在对峙着。
程审年的右手手腕血淋淋的,手掌已经被削去了。
程审年左手里只有一把匕首,还不甚锋利,而白六手里是一把直刀。
而在程审年身后,一个汉子抽出长刀,好像是要劈砍程审年,但他已经做不到了。
两根长矛从他后背捅进,从胸前穿出,殷红的血液涂满了枪头,滴答到土地上。
“老七,你什么时候觉得,你大哥变成瞎子了?这几日你和彭大春偷偷谋划,还以为我不知道。”白六手腕一动,刀刃反射出白晃晃的光,映到程审年的眼睛里。
“休要逼我!”
程审年的脸上是血,衣服上是血,眼睛里也是血,这种血吞没了他,让他发不出声音,喉咙蠕动,很艰难的吐出两个字。
“国贼。”
程审年向白六冲过去,但是白六并没有挥刀,侧身躲过程审年的匕首,右臂像是橡皮棍子一样弹到程审年的肚子上。
“嗷!”程审年痛的口不能言,后退几步,跪倒在地,已经不能站立。
“老七,你走吧。”白六叹了口气,转身想要离开。
说时迟那时快,一枝利箭从林间飞出,钉进白六身后的一个伙计胸里,那人连句话都没说就直接仆倒在地。
和利箭同时,温迪罕僧虔飞身冲出,左掖夹住捅杀彭大春的两杆长枪,右手持刀砍来,那两个长枪手本以为杀了彭大春就万事大吉,不曾想居然还要厮杀,错愕之间松开长枪踉跄后退,哪里还来的及!一个直接被砍倒,另一个右手划了个口子,负痛后退,僧虔大步赶来,一刀毙命。
“僧虔!你这条野狗!”白六怒吼,架起长刀劈来,僧虔并不应战,连续躲闪,忽而左手从身后擎出一条铁索,猛地打飞了白六的长刀。
恰在此时,高俊和何志也也从树林间跳了出来,用长矛逼住了另外三个小喽啰,那三人只有直刀,不敢和两根长矛对抗。
“白六,今天你终于山穷水尽了!”僧虔左手托着铁索,右手用直刀架在白六的脖子上,白六已经是冷汗直冒,一屁股坐倒在地,两股战战,口不能言。
“白六,今天我可以做主放你走。”看见白六倒地,那两个小喽啰也主动放下武器,何志也持长矛看着,高俊走到白六面前,用长矛抵住白六的胸口。“但是你务必老实回话。”
邻近中午的时候,术甲通和蒲察阿虎等人终于到达了当初白六藏身的山谷,但是山谷里现在只有空空如也的房舍,毫无一人踪迹。术甲通打开一栋木屋,看见了里面挖的地牢。
“糟糕!”术甲通狠命的吸吸鼻子,仿佛能闻到僧虔的气味。
“郎君!北边的地都被踏平了,树上还有火把的熏黑,他们是昨晚连夜明火执仗的往北去了!”一名保甲匆匆来报,此人是德兴县人,靖安民庄上的猎户,经常走山路,很快发现了白六的蛛丝马迹。
“追!追!”术甲通一愣,突然惊慌失措,还差点滑了个跟头,蒲察阿虎赶忙扶住,术甲通又惊又急,挥手让蒲察阿虎快追。
“戎门,您这是怎么了?”蒲察阿虎招呼着全员集中继续追击,一面照顾着情绪越来越失控的术甲通。
“我还没说明白吗?快追!一定要找到温迪罕僧虔!”
“这伙人既然往北逃,就是落在十万行省兵之中,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白痴!”术甲通一把抓住蒲察阿虎的衣领。“温迪罕僧虔必须落在咱们手里,除此之外哪里也不行,快追!”
术甲通开始颤抖,汗水大滴大滴的流下来。
蒲察阿虎在最初的惊愕之后,一个念头油然而生:
“父亲说的对,这个案子,真的水深。”
……
“所以说,我们四年前就开始帮助这个朝廷官员销售私盐,从宝坻、沧州盐司出来的海盐,少说也走私了二十万斤。”白六情绪慢慢平复,向高俊和何志也供述。
“大定年间,盐司每石增加了二十多斤的损耗,其实大部分都用作私盐了。”
“之所以不在中都路售盐,主要是中都路检查严密,而且中都路都转运司没有我们的人。而运到西京、河东之后,可以转手卖到草原上,获利百倍,此外还有从海路运往南家的盐,也是利润丰厚。”
“我等原本只负责私盐从河北到河东的路程,赚些小钱,去年,我们帮他们做了个案子,干的手法漂亮,这才被招拢,知道我们原来在为朝廷官员卖盐。”
“招安一事与私盐原本没什么关系,是我自己想找个出路而已。大概是两个月前,我和易州郎山寨巡检薛京搭上了关系,过了几日,有个使者来到我们的寨子,说是薛京的上级派来的,要和我们单独联络,让我们帮他做事,此人深不可测,连我们在帮着一位朝廷官员卖私盐的事情都知道。”
“他叫我们故意漏一批私盐给官府,然后把来查验私盐的官吏名字告诉他。不是冤家不聚头,来查私盐的就是你温迪罕僧虔。”
第二十二章 喋血鸡鸣山(下)
“所以说,我发现私盐,一开始就是一个圈套?”僧虔异常惊讶。
白六看着僧虔,浮起一丝苦笑。“不错,招安我的人就是让你查获私盐,借机打垮让我贩私盐的人,没想到对方手段更多,直接就要给你个贩盐的罪名关进大牢。所以那位招安我的大官就让我擒住你,把你带给他。至于他怎么利用你,那就是他的事了。”
“那个招安的人现在在宣德行省?”高俊追问。
“可能吧,我也不知道。”
“当初,你说要给我一个秘密,就是这个?”温迪罕僧虔呼吸粗重,好像连刀都握不住。
“不错,我特别想知道,一向为国尽忠的温迪罕僧虔郎君,得知自己被出卖被陷害,会怎么样?”白六眼睛闪烁着异样的光芒,看上去可怖无比。“僧虔,你以为你会在什么大人物那里洗清冤屈的吗?我贩私盐这么久,替招安人干了这些活,我连他们姓甚名谁都不知道。”白六阴森的笑了起来。
“白六!住嘴!你可以滚了!”高俊厉喝。
“让他说!”僧虔已经丢下了长刀,双手抱头,痛苦的坐在地上,双肩抽动着。郭延嗣连忙补上位置,用刀架住白六。
“呵呵,呵呵,估计他们也不知道咱们姓名,大人物有大事可忙,谁会去关心被杀的人呢?哈哈哈!”
高俊手一抖,差点没有握住长矛。
“那些大人物只需管账上有多少钱,能扳倒什么对手,至于这等小事,他们都懒得听取细节,只消吩咐手下,就会有手下出来招呼咱们这样的人,定这样的计划,把活都干了!哈哈哈哈哈!
僧虔!嘿嘿嘿,但是我比你高明,只要我接受招安,我就能做官了,做了官,我也能指使手下,我就从干活的第三等变成了听吩咐的二等人,你就不懂这个道理,我懂,嘿嘿嘿嘿,我把这个世道看得透透的,嘻嘻嘻。”白六状若疯癫,又哭又笑,想要站起来,被郭延嗣按了下去。他还是哭笑不止,又转过头直直的瞅着高俊。
“可惜啊,没能抓住你,如果没有这个年轻小郎君,我已经带着你下山了,我就是官儿了,可惜啊,你是中都要犯,我是官儿,嘿嘿。”
“我杀了你!”僧虔暴跳起来,就要捡起长刀,高俊连忙把他抱住。
“僧虔,冷静点,没用的!”
高俊一面拉扯着僧虔,一面转身对白六吼
“我答应你我们不杀你,快滚!滚!”
双手支撑着地,白六缓缓爬了起来,郭延嗣的刀始终架在他的脖子上。
“你就是高俊吧,当初我该杀了你的,可是我怕老七起疑,后悔啊。”白六还瞟着静静躺在地上的程审年,摇头叹息。在旁边的何志也不由得觉得这位是一心求死,居然始终在激怒僧虔和高俊。
但是高俊要理智的多,他死死钳住温迪罕僧虔的双臂,僧虔毕竟关得更久,刚才厮杀又花了不少力气,始终挣脱不得。何志也见状,给了自己看守的小喽啰一个眼色,那两人会意,手脚并用的逃开了。何志也也来制住僧虔,总算是把这头猛虎压服住了。
“那么,在下告辞。”白六拱拱手,何志也这才意识到,白六并非寻死,而是看准了高俊不会杀他,故意折磨僧虔而已,他愤恨的看着高俊,高俊也恍然大悟,眼睛里冒出火来。
就在这时,程审年颤悠悠伸出了完好的左手。
“郎君,郎君,求你们,让,让我杀了他。”
…
妫川馆驿,小冷正在洗衣服,陆娘心事重重的抱来一个盒子。
“小冷,我有事与你说。”
“怎么了?”小冷心里很担心鸡鸣山上的情况,担心被抓的高俊,担心何志也、郭延嗣,也有点担心蒲察阿虎,听到陆娘如此郑重其事的和自己说话,心里面顿时绞作一团。
“小冷,别紧张。”陆娘赶紧把盒子放在院子中间的石桌上,伸手来扶住小冷,让她坐到竹椅上。
“小冷,蒲察阿虎想要为咱们姐妹赎身。”陆娘坐到小冷对面,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匹绢布和一小块银铤。
“赎身?为什么?”小冷吃了一惊,转瞬间把这些天的事儿联系起来,似乎若有所思。
“陆娘,你说,蒲察阿虎是不是要将咱们买过去。”
陆娘轻轻抚摸着柔软的绢布,这不是金代流行的“河北绢”,而是南家来的川绢,花纹更加美丽,质地也更舒服。她拉起小冷的手。
“不,恐怕不是,如果是那样,何必早为姐妹们赎身?恐怕,蒲察郎君看上你了。”
陆娘感觉小冷的手紧紧一握,伴随着一声吃惊的“我?”
“是啊,小冷,你还年轻,没经历过,姐妹们其实已经看出来了。蒲察郎君是个年轻人,容易冲动,他看到你,觉得喜欢,就决定花钱赎出你的奴籍,放为良人,他可能是要纳了你。”陆娘轻轻抚摸着小冷的手,虽然每天干活,但是这手并不十分粗糙,皮肤柔软、洁白,而且有温热的感觉,这才是年轻人的手啊。“小冷,蒲察郎君还年轻,心性不定,主意变得也快,你可要抓紧时间考虑啊。”
小冷突然鼻子一酸,眼睛开始湿润了。
“如果他真的这么做,我又能怎么样?韵娘姐姐要我守贞,可是如果蒲察郎君真的把我纳为外室,我也不可能拒绝,还会连累姐妹们,我该怎么办……”
陆娘也感动了,她拉住小冷的双手,按在自己的膝盖上。
“小冷,我们不能拒绝,奴婢没有权利拒绝的;话说回来,作为女人,也没有权利拒绝,就算是诰命在身,也难逃七去之疾,这就是咱们的命。”
“我不明白,我真的不能完成誓言吗?”小冷终于哭了出来。“我觉得,觉得蒲察郎君是个好人,但是我不想……”
“小冷,咱们哪有资格评价蒲察郎君呢,咱们是奴婢,韵娘也是奴婢,奴婢发誓又有什么用呢?你喜不喜欢不要紧,只要蒲察郎君觉得是对你好,天下人觉得他对你好,那他就是对你很好,你的感觉,你的想法,不会有人在意的。更何况,这是很多苦命人,想要都要不得的命了。”
小冷泪眼婆娑的倒在陆娘怀里,陆娘感慨的摸着她的头发,有那么一瞬间,想到若干年前,那个村庄,那个胸膛,那个痛哭流涕的自己,陌生的记忆刮擦着心,一滴痛泪落到小冷的发间。
…
术甲通挥刀,狠狠刺入面前跪着的人的胸膛,那人张大着嘴,无比惊恐的看着术甲通,血从伤口中喷溅出来,在术甲通的衣服上染出一片殷斑。
“戎门,没想到白六居然要带着僧虔招安,这事情怪异。”蒲察阿虎一直在回想发生过的事,可是始终理不出个头绪。
术甲通其实心里在责怪自己,刚才太愤怒了,没有套出更多的问题就不受控制一样挥刀杀人。
术甲通不是没有杀过人,但是那是有条理、有目的的去杀,而像现在这样情绪失控的事情,过去几年并没有,他一直有条不紊的按照自己的节奏控制事务,以升官为目的,步步为营的进取,但现在来看,他还是嫩了点。
“戎门,你必须告诉我实情。”蒲察阿虎大声打断了术甲通的反思,他严肃的看着术甲通。
术甲通轻轻擦拭刀刃,他清楚蒲察阿虎其实没有杀过人。
“戎门!”阿虎的右手按住佩刀。“僧虔是不是冤枉的!”
术甲通看着蒲察阿虎,终于缓缓的说。
“我也不知道,你要是想走,就走吧。”
在他们后面,第三位武卫军军士奥屯白撒担忧的碰了碰阿虎的胳膊,但阿虎不耐烦的甩开了。他向术甲通弯腰施礼。
“不敢。”
…
高俊允许了,程审年和白六开始了最后的决斗,战斗没有任何悬念,一面是身经百战、身手非凡的白六,一面是已经失去了一只手,身负重伤的程审年,在一瞬间胜负决定,白六近身钳住程审年,把他摔倒地上。程审年的左臂直接被白六弄得脱臼,无力的横在地上。
“啪。”程审年的右臂断腕轻轻打在白六身上。
程审年口鼻都在流血,后背的伤口也在流血,左臂不能用,两腿被白六压住,他用尽全力,让右手手腕再一次打在白六身上,力道尚不及捶背。
高俊惊呆了,何志也嘴巴张成了圆形,僧虔低下头,不太忍心看下去。
一下、两下……程审年怒目圆睁,用断了的右手手腕轻轻碰着白六,连打都已经很难算得上。
五下、六下……
白六夺过匕首,踩住程审年的左脚,就要下刀挑脚筋。
“白六!”高俊怒喝一声,捏紧了长矛。
白六抬头看了高俊一眼,突然,他害怕了,他看见了愤怒的高俊、何志也,看到了拔刀出鞘的僧虔和郭延嗣,他突然就真的害怕了。
程审年又轻轻打了一下,白六像是被烫到一样弹了起来,他冷汗直流,双腿发软,倒退两步,失魂落魄的逃下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