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东汉骑兵
之前发了一篇骑兵的单章,反响很热烈嘛。之前陷于篇幅,写得简略,那我就详细讲讲,先从东汉开始。
爱看的看,不爱看的就跳过,下一场更新应该在四点多。
东汉时高桥马鞍的发明和装备,使得骑兵的正面冲锋能力大大加强,迅速取代了战车部队成为冲锋主力。
而恰恰是这些骑兵新装备的发明,使得草原骑射手的优势也提升了。西汉年间传统的“下马地斗”的中原骑兵的优势有所削弱,必须予以战术革新。
另外,比起西汉约77-79万人的军队规模,只有29万人上下的东汉军队在规模是大大不如的,因此新装备、新战法也必须尽快推广,使得军队更加“精锐化”。
前面讲过,秦、西汉时代,因为马具的因素,中原骑兵本质上是骑马步兵。因为骑乘过程中,骑士靠双腿夹紧马腹,没有马镫给腿部借力,没有马鞍给腰部借力,在马上进行肉搏极其困难,故大多数情况下都是骑马机动到一地后,下马作战。
如果遇到装备极差、肉搏能力极弱的匈奴骑射手,偶尔也会发动马上冲锋,但匈奴一般会避战,你想冲锋肉搏也要看人家给不给机会。
所以在这一时期,骑兵并没有取代战车,因为确实战斗力太弱。
在西汉晚期的时候,出现了高桥马鞍。
1965年河北定县出土的西汉铜车饰里,就发现当时的马鞍前后桥已经很高。
高桥马鞍的出现,使得骑兵的骑乘条件大大改善,东汉的骑兵也逐渐不再是骑马步兵。
东汉开国名将吴汉“常将五千突骑为先锋”。
吴汉的突骑是枪骑兵,武器是戟。中原步兵对枪骑兵的冲锋很不适应,被吴汉在蜀中八战八克。
这时候还没有双马镫,因此刘秀的幽州突骑还有局限。他们只能指望步兵自己动摇,慌乱,然后冲锋过去取胜。但如果步兵并不动摇,骑兵集团冲锋冲入大阵,进入人马混杂的近身肉搏阶段,因为战马目标巨大、转向不便,以及骑兵侧翼及后方的作战死角,往往在肉搏中落入下风。
刘秀有几次失败就是如此。
公元25年,刘秀在河北征讨尤来,以幽州突骑为先锋,直接冲阵,尤来的步兵失利,但并没有崩溃,而是退后重整。
尤来步兵有郡国材官步兵做骨干,士兵基本都是河北人,见过战马,不是很害怕,于是重整之后再战。
结果幽州突骑“反为所败”、“士卒死者数千人”,刘秀被“贼追急”,王丰将马让给了刘秀,这才让他逃得一命。
这里得出两个结论:一、这时候的骑兵冲入步兵大阵后,如果步兵没有崩溃,反而继续和你打,骑兵会惨败;二、要正规步兵,饥民、囚犯当兵是不行的,太垃圾,材官步兵这种正规军就好多了。
但不管怎样,幽州突骑的出现,代表了骑兵发展的新方向,铁甲、高桥马鞍、长戟、马槊成了他们的主要作战武器,集团冲锋是他们的主要作战方式——为防杠精,额外多说一句,没人禁止他们学骑射,但使用长枪冲锋是他们的主要作战方式,学术上给他们专门弄了个名词“装甲枪骑兵”,但不是说他们会骑射就不“纯洁”了,就是异端,近代炮兵还有自卫武器呢,那他是炮兵还是步兵?
再讲一个例子吧。
东汉末年袁绍与公孙瓒的界桥之战。
公孙瓒以“步兵三万余人为方阵”居中,“分突骑万匹,翼军左右”,精锐骑兵“白马义从”为先锋。
袁绍“自以步兵数万结阵于后”,麴义领“久在凉州,晓习羌斗”的熟悉骑兵的八百步兵为先锋。
公孙瓒见袁绍先锋只有八百人,“轻其兵少”,直接令白马义从当面冲锋,幽州突骑从两翼前出,紧随其后,“便放骑欲陵蹈之”。
麴义的是戟盾步兵,他下令“皆伏盾下不动”。
公孙瓒骑兵靠近,“未至数十步”,袁绍步兵“同时俱起,扬尘大叫,直前冲突”,“强弩雷发,所中必倒”。
从这里可以看出,袁绍军用强弩远程打击(应该是布置在两翼),然后长戟步兵直接向骑兵冲锋逆袭。
当时公孙瓒军总共一万多骑兵,前冲的时候遭到强弩打击,死伤惨重,大量倒毙在战场上,人、马尸体阻碍了后面骑兵的速度,结果就是前面的骑兵慢了下来,后面的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还在往前,结果全都停下了。
八百戟盾重甲步兵冲过数十步的距离,大杀大砍,白马义从、幽州突骑惨败,几乎成了单方面屠杀,当场斩首千余级。
袁绍趁势率主力步兵发动进攻,公孙瓒“步骑奔走,不复还营”。
本书中葛从周的战例有点类似。率两千人主动进攻,逆袭河东三千骑兵,步兵用长枪、大槊逼停骑兵,大破之,还俘虏了李克用的儿子李落落。
可以看出,有勇气、有意志、有装备的步兵,在逼停骑兵后,完全就是一面倒的屠杀。因为骑兵骑在马上,两翼、后方有巨大的战斗空隙和死角,也不如在地面上灵活。胯下的战马还是一個贼好的目标,步兵一般先打马,骑兵直接落地,落地后下场不用多说。
当然,本书里李克用的骑兵装备已经远超东汉末年。
公孙瓒的骑兵在静止状态下战斗力更弱,因为没有双马镫借力。
再强调一下,一定要用训练良好的正规步兵!北宋用犯人充军防御契丹不可取!金国用饥民充军防御蒙古不可取!
当然,说了也白说,历史上大多数步兵都是仓促拉起来的,能有把木枪就不错了,甲具、强弩非常缺乏,训练程度更不用说了。晚唐这种常年征战的职业武夫可能并不是历史常态。
言归正传,东汉建国后,因为税制、豪强等因素,财政收入不高,因此军队大批量遣散。
军队数量少了,那么就要精兵化。
他首先改革的是幽州突骑,具装化。
首先来个定义。
具装甲骑,即人、马俱披铠甲的重型装甲骑兵,西汉末年少量出现,刘秀建国后正式成建制建立。
注意,人披甲,马不披甲的,不叫具装甲骑,人、马俱披铠甲的重型装甲骑兵才叫具装甲骑。
具装完成之后,东汉军队开始以轻装刀盾步兵搭配重型具装甲骑作为新的建军模式,这也成了后面南北朝初期的主要建军模式。
这里的具装甲骑,是作为战场主力使用的,是建军的核心,与隋唐及以后朝代是大大不同的。
山东嘉祥出土的东汉水陆攻战画像石,以及河南南阳出土的河伯出行画像石中,多次出现轻装刀盾步兵和具装甲骑的画像。
刀盾步兵手持环首刀、盾牌,具装甲骑手持长戟,配合作战。
至此,东汉军队的建军思想已经和秦、西汉大不相同。
西汉是轻重步兵混编,搭配轻装骑马步兵、车兵。
东汉是精锐具装甲骑,搭配轻装刀盾步兵。
具装甲骑开始得到大发展,并深刻影响了南北朝数百年,在南北朝后期达到了巅峰。因为这时期的敌人是草原胡人,具装甲骑是建军核心,所有战术围绕其打造。
这支军队的战斗力是强大的,除了镇压内部叛乱外,在对外战场上也表现出色。
汉章帝建初六年(81),出兵震慑乌桓、鲜卑,使其不敢近塞下。
为防杠精说草原骑射手机动灵活,你打不到他,是,这是事实。但西汉时中原骑兵在马上也玩不过匈奴,以至于要下马步战。他们怎么解决的?攻你必救。
作为一个统一王朝,人家总有关系和线人,知道你的游牧地在哪里,我直接杀过去,抓你的老弱妇孺和牛羊,伱还游击吗?
汉顺帝永建元年(126),匈奴叛乱、鲜卑犯边,两次出兵,破之。
还有羌人叛乱,就不一一列举了。
东汉全国就二十多万兵马,以长戟具装甲骑、刀盾轻装步兵搭配,临时征发内附部落蕃兵,不断对外征战,维持到了王朝末年。
而在末年时,这套建军方式出现了一个严重的副作用:朝政腐败,卖官鬻爵,幽州突骑生活好了之后,勇武不再,汉人兵源日渐匮乏,不得不大量招募鲜卑、乌桓入军,胡汉比例失调。
尤其是拱卫洛阳的禁军突骑,已经成了鱼腩部队。
当然都末年了,不仅突骑,其他部队也不行了。
王朗就曾喷过北军五校,说“或商贾惰游子弟,或农野谨钝之人”,“不讲戎阵”,“名实不副,难以备急”。
意思是说,北军要么是商人油滑子弟,要么是谨小慎微、老实巴交的农民,战斗力不行。
王朝末年的难题,无解。
第七十七章 军心与消息
二十七日一大早,庞师古步履沉重地走出了大帐。
昨晚与幕僚军议太晚了,没睡好,早上就感觉很是疲累。
年纪不轻了,再不是当年疾行一夜,还能斩将破敌的好儿郎。力量从四肢百骸之中慢慢流逝,精力也不可避免地慢慢衰减。这个过程的终点,就是死亡。
死,其实并不可怕。
死时看不到一点希望,带着绝望而死才最为可怕。
颍东大营已经完全失去与梁王的联系了,与汴州亦消息不通。虽说底层军士还不知晓,但高层将领无不忧心忡忡。
汴州到底怎样了?最后一次收到消息时,使者说邵贼亲率“数万骑”于城外游弋,士民不敢出,人心惶惶。另外就是谢彦章被控制起来了,城内粮草无虞,不用太过担心。
庞师古就很无语。
葛从周战败,生死不知。谢彦章为其义子,确实可能投敌。但他也只能一人投敌,还能带着军队投降不成?天兴四军各有指挥使,朝夕相处,士兵可未必听谢彦章的。
这事做得难看了。谢彦章就是忠心再高,这时也不能再用了,还不如杀了。
夹马军东行接应梁王,庞师古也是知道的。
从军事角度而言,他不同意,因为少了一支轮换生力军。若是土团乡夫还罢了,但夹马军是衙军,虽然过去半年因为战损,补入了大量新兵,但战斗力还是可以的。少了他们,让自己用兵不再有余裕。
但庞师古是忠诚的。梁王是主心骨,他不能有事,因此即便再难,他也同意了夹马军的离开,令其开往陈州,接应梁王大军。
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梁王应该已经到陈州了吧?希望一切顺利。
外面又响起了战鼓声。
庞师古并不担心。春来之后,下了不少雨,颍水暴涨,很多原本可以涉渡的浅滩变成了深水。夏贼要想过河,只能绕路,挑选梁军兵力稀少处,伐木造浮桥。但造浮桥不是短时间内能完成的,而且动静太大,会被发现,梁军集结出动,完全能将其打回去——半渡而击,兵法所重。
“走,去看看!”庞师古觉得有必要亲临一线,提振下部伍士气。
颍水两岸,旌旗林立,大军争锋相对。
颍西的夏军大概有三千余人,驱使着大量土团乡夫抢搭桥梁。
河中被投了不少土袋子,河水漫溢,直逼两岸。
庞师古策马慢走,面上水波不兴。
河水漫溢,对双方都不是好事。两岸变成烂泥地后,还怎么打仗?
箭矢破空声不断响起,两岸死伤不断,正在修桥的夏军伤亡更多一些。
庞师古定睛望去,多为无甲乡勇,中箭后倒入河内,扑腾两下就渺无声息了。
匡卫军数千将士在河东岸席地而坐,节省体力,以逸待劳,默默等待夏军渡河抢攻。
“贼无计可施矣。”庞师古转头对跟在身后得将佐们说道。
众人凑趣大笑。
庞都头严抓纪律,封锁消息,不让底层军士知晓外界的情况,但夏人不会配合。他们终日“散布谣言”,一会说葛从周全军覆没,已经降敌;一会说汴州城破,降兵执梁王妻女以献夏王,夏王强幸之,梁王妃已经怀有身孕。
简直离谱!
夏贼从哪找的满嘴胡说八道的人?吹牛也不想想合不合情理,估计回去后就挨罚了。
庞师古又转了一圈,见夏兵已经放弃造浮桥,转而派一股蕃骑至上游,似要找地方偷偷渡河。
他冷笑一声,这套把戏玩多久了,不累么?
“何不聚兵渡河反击?”庞师古大声问道。
“这……”匡卫军都指挥使朱友恭语塞。
从杨师厚营中逃回的都虞候康延孝顿了顿,眼见庞师古脸色不太好了,立刻上前打圆场:“都将,昔年王世充移营洛北,造浮桥,悉众以击李密。密与千余骑拒之,不利,而退。世充因薄其城下。密遣锐卒数百人以邀之,世充大溃,争趋浮桥,溺死者万余人。贼兵甚锐,未可轻敌。”
“都将,渡河之后,若贼人坚壁不战,恐于我不利也。”又有人说道:“武德中,太宗战窦建德于汜水。夏军渡河列阵,求战不得。自卯至午,兵士饥倦,皆列坐,又争饮水。太宗遂遣以逸待劳之生力军出战,大破之,生擒建德。”
“都将……”
得,庞师古刚欲派人渡河反击,提振一下略显颓废的士气,结果一堆人跳出来说打不得。
还他妈一个个引经据典!
庞师古脸色铁青,抽出横刀,怒道:“立遣兵渡河,不进者斩!”
跟过来的亲兵神色戒备,虎视眈眈。
“遵命!”朱友恭行了下礼,没有硬顶,立刻下去准备了。
席地而坐的军士有两个营起身,看样子不情不愿的,还有些喧哗声传来。他们不是去渡河的,而是防备敌人冲过来袭杀造浮桥的人。
“都将,他们以前不是这样的,实在是士气低落,有些难以振作。”康延孝见庞师古又要发怒,立刻解释道。
萧符在一旁连连冷笑,道:“忠武军赵縠都能打退夏贼武威军,对面不过是贼将关开闰所领之经略军,声名不显,有何惧哉?我看是有人贪生怕死。”
康延孝不说话了。这么大顶帽子扣下来,他也承担不起。反正他又没兵,死的也不是他家亲戚,何必再多话呢?
战兵前出列阵之后,辅兵、乡勇们纷纷从营垒中搬出渡船,往颍水岸边搬。
浮桥不是立刻就能造好的,庞师古也不走了,他打算就住在匡卫军大营内,看他们渡河进攻。
河对岸突然响起了杂乱的声音,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只见对面押来了好几十人,看着像是俘虏,正在齐声说些什么。
架桥的辅兵和防备夏人突袭的战兵听了半天,顿时哗然。军官连打带骂,怒斥不已,这才让他们安静了下来。
庞师古停下了脚步,静静看着。数名亲兵在幕僚的示意下上前查看,没一会儿就回来了,面色很不好看。
“说吧,我听着。”庞师古面无表情地说道。
“都将,对面总共有军校五十余人,都是夏人所俘。”有人答道。
“说重点。”庞师古怒道。
另外一人口齿伶俐,立刻道:“回都将,夏人不知道从哪里抓了数十军校,声言都是夹马军的。王军使也被抓了,就在最前面。”
庞师古的眼睛几乎要喷射出火光。
“夏人纵俘过来啦。”有人呼喊道。
庞师古猛然推开面前的亲兵,大踏步向前,死死盯着正奋力划过来的一条小船。船上有三五个人,看不清神色,不过一动不动,看着就很颓丧的样子。
小船在上万人的注视下抵达了东岸。
“庞都将,我是夹马军的裴恭,以前见过。”当先一人跳上了岸,跌跌撞撞地行走着,道:“夹马军完了,全完了!”
说罢,眼圈都红了。
其余数人也陆陆续续上了岸,神色悲戚。
“邵贼密率数万骑至扶沟,贼飞龙军甲士攻我,两军大战。我苦战良久,方要获胜,邵贼趁我气力不支,纵骑冲突,我军大败。好惨啊,弟兄们像赶羊一样被赶得漫山遍野都是。”裴恭哭道。
萧符愣了。这个裴恭莫不是傻子?一来就这么说,动摇军心,还能有活路?
朱友恭也别过了头去,心情复杂,不知道是可怜这个裴恭呢,还是可怜全军覆没的夹马军。
康延孝叹息一声,这事在他的意料之中。
夏军有飞龙军骑马步兵,这是一支非常危险的部队,因为他们可以下马披甲步战。人数还不少,上万众,战斗力估计也不弱。如果正面攻击夹马军,战至酣时,再有骑兵配合,那不就是翻版的香积寺、昭觉寺之战么?
听闻邵贼有数万骑,再有骑马步兵配合,如果守军没有依托营垒防御,败亡是必然的。
夹马军,可惜了,也是一支劲旅。
“都将……”裴恭走了过来,刚要说话,却被庞师古喝住了。
“住口!”庞师古怒道:“祸乱军心,你可知罪?”
裴恭张口结舌。
他其实对于扶沟之战不是很服气,认为夏贼以多欺少,胜之不武。本身也不太愿意降夏,听闻能被放回来,甚是高兴。坐船过河时,几乎担心了一路,害怕夏贼言而无信,拿弩箭射他。
还好,一路平安抵达东岸。心情激荡之下,直接就哭诉了起来。可是,好像不太对?
“来人,将这几人斩了!”庞师古下令道。
亲兵一拥而上,刀剑相加。裴恭等人惨叫连连,吓得直往河边蹿。不过很快被追上,一一砍倒在地。
很快,亲兵们捧着几人的头颅走了过来,道:“都将,贼子已授首。”
庞师古点了点头,环视左右,道:“今后再有散播谣言,祸乱军心者,立斩无赦。”
“遵命。”众人稀稀落落地应道。
萧符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着,突然见庞师古的亲将走了过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庞师古脸色剧变。
萧符有些好奇,但庞师古不说,他也不会问。
康延孝从营内走了出来,在萧符耳边说道:“破夏军使王彦章带数骑奔至,浑身浴血,人人带伤。他过许州时,见城内异动,无故集结军士,似有所图,因此立刻遣人回报梁王,自己又冲过来汇报庞都将。”
康延孝是行营都虞候,情报是他的业务范围,自然知晓。
“王彦章为何不亲自知会梁王?”萧符奇道。
康延孝摇了摇头,道:“可能是觉得颍东这几万人马更重要吧。”
“此将不会做人。”萧符苦笑道。
蓦地,他又状似无意地问道:“王彦章忠勇可嘉,安顿好了么?”
康延孝慨然道:“如此义士,怎可能不好好招待?我已遣医官给他们裹伤,又遣人送去了吃食,还让人给他们换了身衣服。”
萧符了然。这么多人进进出出,消息还不传得满天飞?
第七十八章 有序撤退
一营又一营的梁兵出寨,掷甲弃仗,列队投降。
军中文吏按队列清点,共计四千六百余人,全部押往许州羁押,与五千余长剑军俘虏作伴。至此,夏军已在南北方向分别俘虏三万五千人左右,此皆宣武主力部队兵员,土团乡夫将来会陆陆续续释放。
梁人之龙武、飞龙、坚锐、匡卫、长剑、夹马六军七万五千人全军覆没,佑国军两万人也被死死围困着,覆灭已成定局。地方部队中,张氏蔡州军、杨氏忠武军万余人也基本覆灭。这一仗,歼敌数量当在十万以上,梁军主力已经覆灭。
己方的伤亡其实也不小。相持八个月,以及随后的机动歼灭战,各支衙军死伤两万多。这和双方二十多万人正面拉开阵战也差不多了,双方都没崩溃时,死伤差距不会太大,真正拉开是一方崩溃后,另一方大行追杀时产生的伤亡。
“梁军的表现其实不错了。”邵树德看着这些俘虏,问道:“如果将你等放到梁人这个位置,可有把握逆风取胜?”
诸将有些不服气,但夏王这么说了,谁敢反对?
“数年之间,一会调到东面,一会调到西面,一会在北面打,一会在南面厮杀,疲于奔命,劳顿不堪。”邵树德说道:“加紧劝降丁会,若能全师来降,吾不吝重赏。”
胡真已经南下。
他之前在郑州帮着安抚地方,成绩斐然。这是可以预见的,毕竟当了好几年滑帅,地方上总有一些遗留下来的关系。
胡真和丁会的关系不怎么好,但这不重要。胡真在劝降上面还是很有专业精神的,不会过多掺杂私人情绪,丁会除非不想投降,不然换谁来都是一样的。
“今日且休整,聚齐兵马以后,随我东行,会一会朱全忠。”邵树德不再看俘虏了,翻身上马,往许州长社而去。
“遵命。”诸将纷纷应道。
这是一个上升期的政权,人人都看得到未来的前景,不用动员,士气都比别人高不少。今后只要小心翼翼,不出大的昏招,应该可以形成良性循环。
当然如果你出现一两次毁灭性的大败,形势又会变得复杂起来。军心、民心、官员看法,都会发生微妙的改变。
这也是邵树德一直极力避免的情况。他打仗到现在,也有不少是亲自指挥的,一直秉持几个原则:以精兵打羸兵,以多击寡,用充足的后勤压死别人;如果没把握,就相持,一定要耐得住性子,不要轻易浪战;超出自己能力的大型战役,就交给有能力的人来指挥,不要强求,尽可能减少微操。
如果大顺二年就与朱全忠各自带上十余万兵马决战,他没把握,失败的可能性很高。但到了乾宁四年,被四处疲敝的梁军,已经是一击就垮,不堪再战。
七年前在陕州定下的疲敌之计,中间虽有波折,但基本上完成了。这是战略上的成功,部下们也看得出来,于是更加信服。
邵树德在铁骑军的护卫下进入了许州城。
节度使赵珝本来还准备了好大的排场,全部被叫停了。邵树德让他们自去衙署办公,败匡卫军、斩庞师古,都是“小事”,“不值一提”。
赵氏将他们的老宅让了出来,邵树德毫不客气地住了进去。
仆婢一概罢遣,由亲兵护卫,接管庶务。也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赵家有一些嫡脉少女还住在这里,青葱可人,邵树德挥挥手就让她们离开了。
若说女人,他现在最想享用的居然是储氏婆媳和圣人的嫔御们,也不知道咋回事。
“大王,朱友恭已复本名李彦威,愿为大王效力。”李忠跟了过来,小声汇报道。
“让他们过来。”邵树德坐了下来,说道。
谢童也在邵树德的示意下坐于下首,静静等待。
不一会儿,李彦威、萧符、康延孝等降将都过来,一齐行礼。
邵树德起身回礼,然后拉着萧符的手,让他坐在谢童对面。
国朝以左为尊,这预示着萧符的地位比谢童高。
谢童没什么不满,看到萧符、康延孝等人时还有些尴尬。
邵树德瞟了一眼,心中暗笑。这让他想到了裴氏、陈氏第一次见面时,素来沉静雍容的陈氏俏脸一红,两位姬妾甚至没好意思当面打招呼。
“萧大夫之功,我都记着。”邵树德说道:“今圣天子在位,垂拱而治,我等当为圣人多多分忧。”
萧符连称不敢。
“康将军,听闻你与丁会有旧,不如南下郾城劝降?”邵树德又说道。
“谨遵殿下之命。”康延孝立刻起身回道。
他是河东出身,粟特人,以勇武知名,后来逃奔汴州,投靠朱全忠。从队正做起,一路积功,恰逢朱全忠大力奖拔新人,压制老人,因此升官极快。这次又投夏,严格说起来是第三个老板了,也是个官场老油子。
“李将军,以你对朱全忠的了解,他在听闻匡卫军惨败后,会怎么做?”邵树德将目光转向全忠的义子,温和一笑,问道。
李彦威浑身一紧,立刻起身,差点带翻了身后的马扎。
野利克成手抚剑柄,看了他两眼。
“回大王,全忠看似豪勇,实则能屈能伸,亦不会寻死觅活。”李彦威说道:“罪将以为他会逃。”
根据最新的军报,朱全忠部前锋已抵扶沟,主力离着也不远了。一路上不断有乡勇逃散,如今尚有六万余人。粮草、器械足够,但士气低落,这种情况下是不可能打赢的。
李彦威提到的朱全忠的性格,邵树德深以为然。
他和李克用是两个极端。克用性情刚烈,感情用事,注重脸面,靠人格魅力和个人勇武团结大多数人,他如果战败,不可能投降,要么跑,要么自杀。
全忠能屈能伸,为了达成目的,任何手段都可以,不太在乎脸面。他也不会投降,因为邵树德必欲杀之,不会留情。但朱全忠则未必会自杀,哪怕抛弃妻子,只要能活命,能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他就会永不停歇地折腾下去,不会轻易放弃。
“雄威、飞胜二军,全忠可能控制?”邵树德又问道。
“能。”李彦威答道:“雄威军、飞胜军都是宣武主力,朱全忠将其交给氏叔琮统带,并没有多久。而今有他亲自看着,没到生死存亡之际,不至于有人作乱。不过殿下可以派兵攻取徐、宿二州,或可动摇其军心。”
邵树德点了点头。
看看晚唐历史就知道了,天下诸镇,造反者多如牛毛,但李克用、朱全忠的部下却很特殊。
李克用团结、笼络、控制属下的办法不好学,这独属于他个人。历史上他被朱全忠打成那样,几次兵围太原,内部还是很团结。除了李罕之、刘仁恭这种外系投奔来的二五仔之外,河东、代北基本盘非常稳固。
朱全忠的优势是他一手建立起来的军队,与大多数将帅继承得来的军队不一样。在他晚年不断招降纳叛,吸收了大量外系降兵降将和地盘,同时大力清理老将之前,内部甚至比李克用还稳固。
朱全忠没有主角光环,他的部队是白手起家得来的,自然忠诚。邵树德也是白手起家拉起的部队,与朱全忠是一路人。
不过也要吸取朱全忠的教训。
朱全忠为了快速统一北方,不断妥协,给兵给实权,只要你当附庸即可,埋下了太多祸根。
邵树德以前对此嗤之以鼻,觉得朱全忠这样做很不可思议。但当他自己走到这一步时,却忍不住用了与朱全忠同样的手段,因为真的好使啊,效果立竿见影。
但真的要吸取教训。唐邓随、淮西、陈许、河中、山南西道、龙剑、山南东道、鄂岳,不知不觉,自己已经许出去八个藩镇了,这可都是实权节度使,上下自成一体,完全有能力造反那种。
当然,也只是担心罢了。
历史上朱全忠东征西讨,形势很好,东都、奉国、忠武、鄂岳、魏博这些藩镇被压榨酷烈,也没人敢造反。
换到自己这边,借王瑶一个胆子他也不敢反。二十万军队压过去,立成齑粉,根本不值得,除非你剥夺了他的节度使之位。
“徐州张廷范,可会降我?”邵树德把目光转向了萧符,问道。
“回大王,空口白话怕是有些难,还是得遣兵至徐州才行。”萧符答道:“无需多,两万人足矣。但大王须得小心杨行密,此人极可能派兵北上,抢占徐宿。另者,张廷范也未必愿意降大王,降杨行密的可能很大。”
“曹州朱珍,我观他按兵不动,逡巡不进,似有割据自保之意。可否说其来降?”邵树德又问道。
“朱珍据曹州多年,且经常至滑、单、宋等州就食,在那一片影响力不小。”萧符答道:“我观其还有些侥幸之心,大王须帮他清醒清醒。”
邵树德笑了,道:“萧大夫洞彻人心,我不及也。”
朱瑾、朱威二人最近包围了濮州,攻打甚急。梁汉颙不敢跑,盖因一跑濮州多半就丢了,他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邵树德想了想,这样也好,顺道一并解决了朱珍、朱瑾。
对这些山东势力,他现在能打的牌太多了。收编了那么多军队干嘛的?这个时候不消耗,什么时候消耗?
朱全忠都知道驱使郓、兖、青三镇降兵南下清口,攻打杨行密,好的经验就要参考。
邵树德招了招手,让李忠过来。
“明日李唐宾至,令其速来见我。”
“遵命。”
第七十九章 迷雾与扶沟
庞师古收到消息的当天,朱全忠已经抵达陈州了。
陈州刺史非常客气,不但送猪羊劳军,还搜刮粮草、马骡送往军中,为此惹得百姓很不满。
马匹,一般是地方富户才有。这年头习武成风,有点条件的家庭都会让子孙习练武艺。再富一点的,就会习练马战、骑射,王彦章就出身郓州寿张县的此类地主家庭。至于读书的话,有的也读,但如果只能选一样,肯定是练武,只不过文武双全的人也很多就是了。
所以,你要搜刮民间马骡,一般就是在这些人头上动土,人家能满意?
朱全忠在陈州等了足足一天,一直到二十九日早上,都没能等到夹马军的消息。
老于战阵的他觉得形势有点不对了。
邵贼这般卖力,骑卒四出,拼了命地要封锁消息,所谓何来?
甚至于从前天开始,已经有不少骑卒试图靠近袭扰他们的队伍。还好背靠蔡水,有舟师上的强弩协防,步军又有大车翼护,没让夏贼得逞。
但形势真的不对。
在陈州城内休息了一天两夜,朱全忠自觉已经恢复了体力精力,便带着人马回到了大营。
营中士饱马腾,都在等待命令。
汴州被围的消息已经渐渐传播至全军,一开始引起了一定的军心动荡。但一路走了这么多天,大家也都麻木了,士气降无可降,触底反弹。
并且经过理性分析,大伙一致认为夏贼的骑兵攻不了城,即便派步军过去,如果城内一心一意坚守,十万衙军也拿不下。至于其他的灌水、穴地之类,成功的可能性也极低。
还是那句话,只要想守,即便积水没过膝盖,城外也打不进来。如果不想守,人家还没用力,都可能有人献城。
在大营内找幕僚、军将了解了一下部队情况后,突然收到消息:有人从颍东前线回来了,言夹马军全军覆没,许州有变,庞师古部主力正在准备撤退事宜。
“你是破夏军的?王彦章呢?”朱全忠坐在胡床上,左手边的桉几上放着军中粮草、物资的账册,右手边则是一幅绘制在绢帛上的地图。
“王将军在许州附近转悠,遣我等七人先回来。”使者答道。
“七个人走,只回来四个?”
“是,路上运气不佳,遇到了一股夏贼游骑,厮杀一番后甩脱,结果大家走散了。”使者答道。
“真勇士也。”朱全忠笑道:“一会下去领赏。”
“谢大王。”使者感激涕零。
破夏军这些人,五千人的时候打不过夏军,但在五十个人对打厮杀的时候,表现就要好很多了。如果双方各自只有五六个人,有时甚至还能占得上风。
毕竟很多人是富户子弟出身,从小习练诸般武艺、骑术。就拿射箭来说,人家练习的时候,一年射掉的箭失可能是你的好几倍甚至十倍以上,底子是极好的,差的是战阵经验和配合。
“许州是怎么回事?”朱全忠喊来了医官,让他当场给使者裹伤,同时问道。
“我等从颍水回返,因为军情紧急,便没去城内馆驿歇息。但在城外看到有运粮的夫子被叫回了,各乡还在征集乡勇,但庞帅并未下令二次征发。另者,还有忠武军骑士追击我等,被甩脱了。”使者答道。
朱全忠板着脸沉吟不语。
“庞都将是何意?”敬翔在一旁问道。
“庞都将遣了三波使者快马至许州查探,一夜未归。又令忠武军送马百匹至大营,也没有回话,使者亦未回返。”
敬翔和李振对视了一下。
种种迹象表明,许州确实出了问题。有可能是发生了军乱,赵氏被赶下了台,也有可能是赵氏反了,投靠了邵树德。
前者的可能性不大,因为赵家在陈许的威望真的很高,兄终弟及传承到第三任节度使了,没有任何人反对,故不太会是军乱。
赵氏反水的可能性则很高。
其实只要推断一下就知道了。赵氏的利益诉求是什么?继续执掌忠武军节度使的位置,并传承下去。那么在如今的形势下,如何才能更好地保障自己的利益呢?换一个更强的人臣服上供。不然的话,一旦梁军战败,陈许的大位定然要易人,这是赵家无法接受的。
“大王,此事……”敬翔上前,眉头紧锁。
噩耗一个接着一个,坏消息每天都有。忠武军赵家反水,其实他也设想过,只不过没当着别人面说出来罢了。嗯,私下里与梁王提过一次,梁王也有些担心。如今看来,所忧之事多半已成真。
“且住。”朱全忠止住了欲说话的敬翔,继续和颜悦色地向使者询问:“夹马军是怎么回事?”
“夏贼俘虏了众多夹马军将校,沿河示众,又纵放俘虏,庞都将已将回营之人尽皆斩了。”使者回道。
“可确切?”朱全忠追问道。
“确切。有一军校名裴恭者,有人认识,确系本人。”
“庞师古想往哪撤?”
“往尉氏县方向退。”
“他怎么安排的?”
“这个某却不知。”使者老老实实答道。
朱全忠点了点头,挥手让使者退下领赏,默默坐在那边思考,时不时瞟一眼桉上的地图。
从许州退往汴州有两条驿道,其一经长社直往尉氏,其二经鄢陵前往尉氏,最终都经尉氏前往汴州,大概二百多里的样子,正常走九天,稍稍快一些的话七天以内——如今显然是快不起来了。
其实,无论走哪条路都不是关键。关键是怎么安排撤退,这最重要。
需要有人断后,路上要且战且退,交替掩护,如此方能保住大部分有生力量安全退走。
如果邵贼只有骑兵,那倒不是很头疼了。关键是他还有步兵,数量庞大的步兵,会追着屁股咬,让你惊慌失措,让你疲惫劳累,让你丢盔弃甲,待你阵不成阵,人心丧乱的时候,纵骑兵冲突,收获最大的战果。
当然,最完美的撤退方式是打一两场漂亮的胜仗,李克用就深谙此道。
此人经常身先士卒,一线拼杀,勇武绝伦,故受将士们爱戴、信赖,在军中威信很高。他安排谁断后,一般没人废话,都坚决执行了。让谁在哪里设伏,也都能够得到很好的执行。这才是他多次敌前成功撤退的最主要原因。
但李克用的方法只适用于晋军。严格说起来,梁军与夏军非常像,都是士卒精悍,敢打敢拼,按照计划打仗,没必要学李克用父子那样亲临一线冲杀。这就是个人拥有的军队和体系拥有的军队的差别,不能一概而论。
邵树德与自己本质上是一类人,两人在各自军中的威望,都无法与李克用在晋军中的威望相提并论。
胜利能掩盖很多东西,能让士兵们听话,但这年月的武夫终究更喜欢勇武的人,而这个勇武最好经常让他们看到,与胡人那种以力为尊的风气很相似。
出身不好,没有钱,没有权,都没关系,你还有机会。只要武艺够出色,让人信服,又交游广阔,性格豪爽,朋友多,你能把世家出身的人踩在脚下。
“大王,庞都将在颍东一年了,他最熟悉军中状况。他觉得要撤,那多半是坚持不下去了。”李振说道:“况且,如果陈许皆叛,则后路已失,即便留在大营之内,军中粮草也坚持不了多久。”
按制,军中粮草不足一月所需,不能深入敌境。不足三月所需,不宜坚守城池或堡寨。虽说实际征战之中,限于种种情况,未必每个人都会严格遵守这条铁律,但庞师古营中两三个月的粮草还是有的。问题在于忠武军叛了,外州粮草、物资输送不过去,那还不得坐吃山空,早晚覆灭?
“此事还用你来多说?”朱全忠勐然拍了一下桉几,吼道。
李振吓了一跳,连连告罪。
朱全忠深吸一口气,挤出点笑容,起身行礼道:“此事是我不对,不该胡乱发脾气,二郎万勿着恼。”
李振受宠若惊,连称不敢。
“大王,我想了想。赵氏叛投夏贼,应是知晓了夹马军战败的事情,急着跳船。另者,汴州被围、夹马军战败、忠武军反叛诸事,多半已遍传军中,而今士气低落,无复战意,故不得不撤。”敬翔说道:“或夏贼宣扬,或庞都将没控制好流言……”
“不,庞师古不是那样的人,他还是有数的。”朱全忠插了一句。
“是。”敬翔附和了一声,继续说道:“那便是夏贼宣扬,他们多半还押了俘虏快马送往颍水,故上下皆信。我也觉得,颍水不能守了,该撤。经尉氏撤退,确实是最便捷的路线。大王,我建议尽快北上扶沟,或可接应一二。”
从许州到扶沟之间,大驿道只有一条,就是长社—鄢陵—扶沟这条线,也是之前夹马军走的路。
驿道宽阔、平坦,路况良好,可以通行以步兵为主的大军,因为他们一般会携带辎重车辆。夏军主力也是步兵,他们也要携带辎重车辆行军,一般情况下,很难脱离驿道体系,除非不带多余的粮草,不带甲胃,不带备用弓弦、刀枪、箭失之类,这是很危险的“轻兵疾进”。
骑兵行军的话,就没那么挑了。如果马匹够多,驮载五日、七日的食水、箭失随军,完全可以不走驿道。
他们这七万人北上扶沟,在蔡水西岸扎下营盘,离鄢陵很近,援应起来更方便一些。
“佑国军怎么撤?”朱全忠叹了一口气,道:“孤悬郾城,东至陈州二百里,可否令其向东突围?陈州城还在咱们手里,忠武军在陈州诸县也就三五千人,且多为新卒,分布于各处,集结不便,不足为患。”
老实说,二百里的距离不算远,也有宽敞的大驿道可走。但那是正常情况,如果遇到贼骑袭扰、迟滞呢?要走多久?这是个问题。
“罢了,北上扶沟吧。”朱全忠放弃了微操。如今传递消息不便,他担心打乱庞师古的撤退计划。
万一佑国军有交替掩护友军的任务呢?你把人家调走了,可是要出大事的。
乾宁四年四月二十九日晨,随着一声令下,七万大军分批、依次拔营启程,沿着蔡水北上,直趋扶沟。
第八十章 回家
四月二十九,邵树德亲自率铁骑军九千余骑抵达了长社。
忠武军节度使赵珝无法再坐在床边伤春悲秋了,他收拾了下仪容,然后带着幕府、州县将左,出城数里相迎。
“赵司徒切勿多礼。”邵树德亲自下马,将赵珝搀扶了起来。
“老夫愚昧,助纣为孽多年,惭愧之至。幸得良言相劝,方能迷途知返,还能有为夏王效力的一天,万幸,万幸。”赵珝一脸唏嘘的表情,说道。
“赵司徒何出此言耶?”邵树德笑道:“赵家于陈许百姓有大恩,此二州十五县之地,还要赵司徒帮我照看着呢。”
赵珝一下子放下了心,这算是公开承诺了。夏王一言九鼎,当众说了,那就绝无问题。
但稍稍还有一些不满意。夏王只说让他照看陈许,没提其他人。
赵珝自家人知自家事,他今年已经四十九岁了,与巢军厮杀时受过重伤,身体也就那样,活不了几年了。
陈许镇,是他们赵家的根本。乾符年间大兄赵犨带着数百人在陈州举事,自领州事,朝廷下旨追授陈州刺史。文德二年(889),诏授陈许节度使、忠武军使,但实际上自中和四年(884)起,赵家就实际控制了陈许二州,至今已十余年。
许州这个大位,赵珝还想传给大兄之子,如今看来竟然还有波折?
赵珝还想再多试探试探,于是道:“老夫在城内略备薄席,还请夏王赏光。”
“不必如此。”邵树德立刻推辞道:“我率军直插许州,动静这么大,不可能瞒得过贼人,此时不宜饮酒作乐。待我破敌之后,定回许州与君痛饮,一定。”
“这……”赵珝还想再劝。
“赵司徒,将士们远道而来,疾行百里,人困马乏。城中若有积储,不妨拿一些出来,我军急需补充粮草。”邵树德说道。
“也好。”赵珝决定以后再找机会说,立刻给赵麓、赵岩下令,让他们准备米面、干草、黑豆。都是原本打算送往庞师古军中的,正好省下来给夏人。
赵珝接下来又介绍了一番许州将左,邵树德耐着性子见礼完毕,随后便让人散去,自往营中而去。
九千骑士、两三万匹马,当然不可能全塞进城里,也塞不下,因此只能在城墙附近扎营了。
“大王。”谢童正在仔细思考方略,见邵树德走了过来,立刻起身行礼。
“谢随使一路上就在想,可有所得?”邵树德解下披风,将佩剑递给李忠,然后吩咐亲兵上茶,随口问道。
“大王,仆研判许久,今已确信,庞师古死无葬身之地矣。”谢童笑道。
“谢随使口气不小啊。”邵树德笑了,说道:“若王重师率上万长剑手杀来,我虽拥万骑,亦不敢轻撄其锋,谢随使何以如此笃定?”
“大王不惜马力,夜半而行,驱驰百里至许州,明明已经胸有成算,何必戏人呢?”谢童笑道:“仆只问大王一句,武威军何在?飞龙军何在?”
武威军已离开阳翟南下,这会应该在许州西北四十余里。
飞龙军今天早晨出发的,前往许州东南,这会还在赶路。
听谢童这么一问,邵树德大笑,道:“瓮中捉鳖,莫过于此,可别让我等太久。”
为什么忠武军的叛变令庞师古、朱全忠都面色大变呢?因为许州其实是一个总道口。
出汝州襄城,有一条向东的主干驿道,直抵许州。而在许州正北、东北、正东、东南,还有四条主干道。
正北方向出长社县,穿过长葛、新郑县境,通往郑州。
东北方向出长社县,穿过许昌、尉氏县境,通往汴州,其中尉氏县城就在驿道旁。
正东方向出长社县,穿过鄢陵、扶沟县境,直通蔡水,鄢陵又有驿道通往汴州。
东南方向出长社县,穿过临颍、郾城、上蔡县城,直通蔡州,其中临颍、郾城二城皆在驿道旁。
这么一个四通八达的地方突然间就叛变了,你说慌不慌?不走大道,从野地里走路试试看?辎重都不要了?
当然,小路肯定是有的。但通行效率感人,路况也不太好,可以尝试走一走。但如果有选择,肯定要走大驿道的。
夹马军覆灭之前,梁军总有一支轮换部队在许州。再早一些的时候,戴思远的飞龙军也经常到陈许补给。以忠武军剩下的那些歪瓜裂枣,是不敢有什么动作的。但这两支部队先后覆灭,使得庞师古手头不再有预备队,给忠武军叛变创造了机会。
所以说,歼敌良机是自己创造出来的,不是敌人施舍的。梁军如此被动,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也是必然之事,或早或晚罢了。他们能撑这么久,已经非常不错了,梁人没输在部队的战斗力上,没输在战术上,输在了战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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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日庞师古花了一整天的工夫整肃军纪。
消息传得太快了,匡卫军上万将士心中像长满了野草一样,人心惶惶。
庞师古眼看强压已经不是办法,顺势疏导。
他下令击鼓,全军列阵。
“诸位离乡快一年了吧?”庞师古站于高台之上,问了句。
亲兵来回奔走,将他的话传达下去。
列阵的军士们一片嗡嗡声,军官怎么压也压不住。
“一年了。”庞师古感叹道:“汴州的粟麦好吃啊,诸位多久没吃到了?”
“咱们汴州的酸枣还是贡品哩,也好久没吃到了。”
“咱们汴州苗稼滋润,牛驴皆肥,多想尝一口。”
“家中父母身体可好?孩儿是不是还那么顽皮?”
庞师古一句句问着,亲兵确保将他的话传递到每个角落。
军士们听了鸦雀无声,原本的嗡嗡声彻底消失了,到了后来,甚至有人哭了出来。
“想不想家?”庞师古问道。
“想!”军士们齐声大吼道。
“我带你们回家好不好?”庞师古又问道。
场中先寂静了一下。突然之间,就像山洪暴发一般,上万军士齐声喝彩,欢呼声震天动地。
“回家!回家!回家!”军士们用槊杆击地,神情癫狂。
这是所有将士内心最深的渴望,庞师古静静等待着,任他们宣泄情绪。
良久之后,声浪渐渐平息。
“可是有人不想让我们回家。”庞师古抽出横刀,遥指西岸的夏军营地,大声道:“我们若走,贼人就会渡河追过来,趁着我们心慌意乱,杀了我们,不让我们吃到家乡的酸枣,不让我们见到爷娘,不让我们再抱一抱孩儿,你们说怎么办?”
“杀了他们!”
“谁敢挡路就杀了他!”
“杀!”
上万军士齐声大吼,怒目圆瞪。
“长剑军、佑国军亦是咱们同袍乡党,他们也想回家,咱们和他们一起走,好不好?”庞师古问道。
“一起走!一起走!”
“很好。”庞师古笑了,道:“长剑军、佑国军将士们一定也是这么想的。大家一起出来的,定然要一起回去。丢下老弟兄独自跑回家了,人家爷娘拄着拐杖来问,你可有脸见人家?”
“没有!”
“要不要讲义气?”
“都将别说了,咱们这几万人一起抱团走,遇到挡路的就杀上去,砍死他们。”有人大吼道。
“都将放心,只要让咱们回家,谁敢抛弃老兄弟跑路,我第一个弄死他。”
“都不准跑,一起走才能活下来。”
底下不断有人大声说话,军士们附和连连。
庞师古哈哈大笑,道:“有如许壮士陪我一起走,何惧之有?”
朱友恭、康延孝、萧符、张慎思等人纷纷上前。
张慎思低声提醒道:“都将,要走最好快一点。这会群情激奋,士气高昂,军心可用。若迁延日久,将士们的兴奋劲过去,怕是又要振作不起来了。”
“我自然省得。”庞师古说道:“你速速遣人收拾器具、粮草、辎重,做好离营的准备。”
“遵命。”朱友恭应道。
“我去一趟王重师那边,最迟明日午时可回。”庞师古说道。
说完,他顿了顿,又道:“若我有个三长两短,诸事悉委于张慎思张将军。”
“谨遵都将之命。”众人齐声应道。
庞师古点了点头,下了高台,在数百亲兵的簇拥下,策马离开了军营,向南而去。
他没有忘了派人给梁王传信。陈州、扶沟两个方向都派了人,以防万一。
第八十一章 渡河
四月最后一天,春光明媚,百花盛开。李唐宾带着行营一众将左来到了白草原。
白草原是一个有故事的地方。
元和十二年,裴度任淮西诸军宣慰处置使,屯于襄城东南的白草原。淮西人以骁骑七百邀之,镇将击却之。裴度继续东行,至郾城,以其为理所,征讨淮西。
邵承节跟在李唐宾身后,仔细听着他身边的将左说话。
“贼众大造浮桥,意欲何为?”
“莫非要撤退?从常理来说,不太可能反攻。”
“会不会眼见着走不了了,干脆拼死一搏?”
“背水死战么?倒不是不行。马燧马太尉征讨魏博、成德时能背水一战,庞师古可以么?”
“不可小视人家。庞师古为将多年,激励军心士气的手段还是有的,梁兵也挺能打,渡河而战并不稀奇。”
“庞师古那本事,我看不咋样。还没丁会、氏叔琮、朱珍强呢,如何跟马太尉比。”
“你这人怎么厚古薄今?”
“我就这样,你待怎样?要不要赌一赌?”
“怎么赌?”
“你拿个没生过孩子的小妾出来,我也拿一个,谁赢归谁,如何?”
“好,赌就赌了!”
“闭嘴!”李唐宾斥了一声,止住了一帮吵吵嚷嚷的粗坯。
邵承节哂笑。
其实他挺喜欢和武夫们待在一起的,大家说话都很直接,没那么多弯弯绕。即便你贵为世子,他们说话时稍微注意一些,但情绪上来了,还是什么话都敢说。
当然武夫们也挺喜欢世子。原因无他,经常一起打猎,炙烤猎物,这感情不就处出来了么?而且世子挺康慨的,有胡商康佛金赠了一名西域美姬给他,他转手就赏给了天柱军游奕使杨璨,搏得了众人的好感。
最主要的,世子一直坚持练武,这才是搏得武人好感的最根本原因。如果整天穿个儒服,看着就不顺眼,这样的人能不能在群狼环伺中接掌夏王大位?没人敢保证。
“贼兵造桥,我亦造桥。”李唐宾说道:“符存审!”
“末将在!”归德军使符存审上前行礼道。
“你遣人至下游择地造浮桥,给你三天时间,够不够?”
“够了!末将领命。”符存审大声说道。
三天时间其实有点紧。你先要找好地方,然后伐木造船,或者把先前造好的船运过去,然后还要固定船只,非常费工夫。而这还是在没有人骚扰的情况下,如果有人在对岸射箭,更是麻烦,要花多久就没准了。
“杨仪!”李唐宾又喊道。
“末将在!”经略军游奕使杨仪应道。
“你率部北上,至护国军大营。我这就遣人通知他造浮桥,桥一造好,你配合进击。”
“遵命!”杨仪应道。
护国军在颍桥镇,由河中马步都虞候封藏之统率。出征时一万人,目前还有八千出头,基本都是步兵。
下完令后,李唐宾继续看着对岸。
梁军那边热火朝天,士气看起来非常高,战意也很强,渡河反攻的意图非常明显。但李唐宾就是不信,他就是要渡河试探一下。失败了也没什么,不过就死点人罢了,不心疼,他手里有的是兵。而一旦证实梁人在搞鬼,那可就有意思了,他不会放过这种机会的。
邵承节默默听着,品咂其中的意味。
按照父亲的分析方法,已知梁贼士气不振,四面楚歌,加上后路堪忧,可推断出他们要么快速撤退,要么死守待援。
那么这到底是哪一种呢?或许可以派人试探一下。他能想到这一层,但按照他的本意,多半派一些土团乡夫过河试探。可李唐宾却下令归德军这种主力部队过河,已经可以算是精兵强将了,为什么?
他想了想,若有所悟。这就是经验吧,该多学学。不过,还是没有亲自上阵冲杀来得痛快。如果可以,他愿率三千骁骑亲自过河,抵近查探。一有机会,就杀他个天翻地覆。
“烦请世子再回一趟临汝,押运粮草、箭失、伤药而来。”李唐宾又转过头来,挤了点笑容,温和地说道。
“谨遵都指挥使之命。”邵承节行礼道。心中有些遗憾,没有机会带兵冲杀了。李唐宾莫不是猜到了什么?
其余将左也纷纷朝邵承节笑了笑。
世子虽然披甲佩剑,但他的身份是行营文吏,协助粮料使封渭转运物资,职级着实不高。但毕竟身份摆在那里呢,此时不客气点,万一将来继承夏王大位,面上可就不好看了。
天空飘过一阵乌云。李唐宾和邵承节几乎同时抬头看了看,要抓紧了。若等到多雨时节来临,又是一堆麻烦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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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是后半夜丑时了,营中一片寂静。
庞师古在亲兵的帮助下披上甲胃,最后看了一眼大帐,无声地叹了口气。
“走吧!”他挥了挥手,说道。
已经是与夏贼交手以来第二次大撤退了。上一次是在河阳,有水师协助,走得很轻松。而且他们当时并未战败,甚至还保持着攻势。夏贼被压在几座城池营垒之内,居于下风。那样的撤退,自然要容易许多了。
也就北路为贼包抄,张慎思自己先跑了,导致一些兵力损失。不过在后续兵马的接应下,主力还是安然退过了沁水,甚至还打了一次反击,总体而言没让夏贼占太大的便宜。
但这一次是真的很凶险。
追兵士气高昂,人多势众,不会轻易放他们走的。
看命好不好了!
物资大部分都带不走,尤其是粮食。各营存粮基本都三月有余,消耗一点补充一点,严格按照规制准备的。
撤退的大军只带了月余粮草,其余全数留在营内,等到最后一批人离开时再放火,全部烧掉。
是的,大营内还有数百人留守,都是精挑细选的壮士。
匡卫军成军多年,一万人里边总有些愿效死的勇士,就让他们留到最后再撤了。
这并不是让他们送死。事实上庞师古下令将带不走的粮车、辎重车的挽马、骡子全部解套,留在营中,供这些勇士逃命时骑乘。
营中还需要制造出有人留守的假象,尽可能争取更多的撤退时间,哪怕只有一个时辰也是好的。
佑国、匡卫、长剑三军,齐头并进,前往许州。
其中佑国军比较麻烦。他们怎么撤,庞师古想想都头疼,距离有些远了。
匡卫、长剑二军到许州后,要不要等佑国军?等多久?这都是问题。
最让人无奈的是,撤退行迹暴露后,夏贼疯狂地派出骑军过河,很可能联络不上丁会,消息中断。
如果佑国军东奔陈州的话,就要多走几百里路,生还的希望更渺茫了。根据最新的消息,邵贼的大纛在陈州左近出现,他是绝对不会放过孤军东进的佑国军的。
至于坚锐军,他们还没接到撤退的命令,还在营垒之中驻防。
老实说,有点对不起他们。但佑国军都可能走不了了,哪还顾得上外系的坚锐军?更何况现在外面的局势两眼一抹黑,很难得到确切的消息,有些还自相矛盾。
先到许州再说。忠武军多新卒,战斗力他还没放在眼里,当不敢出城邀击。他们也没必要攻城,等到长剑军之后,两万人在手,就安全很多了。
届时,坚锐军便可以撤退了。零零散散分布在颍水东岸诸多营寨内的土团乡夫也可以撤走。他们的撤退定然是一场灾难,但没办法了,庞师古还没自大到在如此恶劣的情况下,还能全须全尾撤走。有的人,注定回不去了。
“长剑军动身了吗?”临走之前,庞师古下意识问了一句。
“按照计划,他们刚入夜不久就动身了。”都虞候康延孝回道。
长剑军在南边,离他们大概一天的路程。坚锐军在北,差不多也是一天的路程。
长剑军是嫡系,比匡卫军还先走几个时辰,但预计还是会比他们晚到许州。这一趟,算是匡卫军打先锋了,庞师古亲自坐镇,一定不能出问题。
“那就好。”庞师古点了点头,突然又问道:“许州有没有夏贼?”
康延孝语塞。
这个问题如何回答呢?忠武军反水,阳翟那边的武威军多半可以南下,许州有夏贼的可能性极大。届时前有堵截,后有追兵,一个不好就是全军覆没。
康延孝异地换位思考,他来指挥夏军,定然也是这么做。
“而今打探不到消息。”康延孝说道:“都将,须得做好厮杀的准备。”
庞师古点了点头。
这一趟撤退,极其凶险。但不走也是个死,只能搏一搏,看看运气如何了。
营中传来了刁斗声,留守的军士仍然在一板一眼地执行着营规。
马儿被封了口,军士们也面色凝重,紧闭着嘴巴。所有人都轻手轻脚的,避免弄出过大的动静。
颍水哗哗流淌着。春水泛滥,河水湍急,泥沙俱下,浑浊无比。这大概算是唯一的好消息了,增加了夏人渡河的难度。
“走吧。”庞师古最后看了一眼对岸。
夏军的大营内灯火明暗不定,没有任何动静。此番撤军之后,若能保存大量有生力量,将来就还有翻盘之机。说不定,还有机会重临颍水,一雪前耻。
第八十二章 阻拦
大军离营的时候稍稍有些混乱。
萧符乘人不注意,找来一名亲随,低声耳语几句。亲随会意,先装作收拾东西,然后找了个机会,悄悄离开了营地。
不过他运气不佳,刚离营就撞上了一队人。
“你是何人?”康延孝马鞭一指,居高临下问道。
“我乃行营驱使官郑穆,奉张慎思张将军之命前往亳州左营传令。”
张慎思是排阵使,各军的驻防、轮换确实归他管。但这个时候了,去给一个乡勇驻防的寨子传令,不是没有可能,只是你连匹马都没有。
康延孝仔细看了他一会,就在郑穆心里都发毛的时候,点了点头,道:“速去速回。”
“遵命。”郑穆如蒙大赦,匆匆离去。
康延孝很快赶上了大部队。
宽阔的驿道上到处是黑压压的人影。他们步履匆匆,走得很快,神色间有难以压抑的紧张,同时也有一丝愉快的感觉。仗,终于结束了,大伙终于可以回家了。
马车上没有载特别重的东西。撤军跑路,坛坛罐罐肯定不能全带上了。偶有一些粮车路过,车厢内倒是满满当当。
役畜嘴里衔着枚,看起来有些烦躁。驭手们仔细注意着马骡的状态,生怕它们发狂。
不多的游骑被散了出去。他们不会走太远,只要确保没有敌人突然摸到近前就行了。
康延孝左看看,右瞅瞅,突然间有些怀疑自己做得对不对。
从大营到许州,也就三天的路程。
三天时间,说难听的,够干啥?夏军可能也就刚造好浮桥,大队人马开始渡河。算他们手脚麻利一点,已经渡河完毕,那又怎样?匡卫军已经跑到许州了啊。
康延孝一边接收着斥候们传回来的消息,一边默默思考。
其实也无所谓了,夏军没拦住的话,他们就成功逃回汴州。拦住的话,盯紧萧符就行了,此人一定有办法。
老萧可真会演,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上的贼船。听闻邵树德与萧家关系匪浅,身边还有萧氏女服侍,萧符也是兰陵萧氏南梁房出身,问题应该就出在这里。
邵树德要得天下了,老萧投过去似乎也可以理解。但萧氏应该出不了皇后了,这个神奇的家族专门给各路英雄豪杰培养妻子、侍妾,也是厉害。说不定过些年头,萧氏还能在新朝里再培养出个皇后来,谁说得准呢。
“停下,歇息半个时辰。”令骑策马而过,大声传令。
一口气跑了两个时辰的军士们松了一口气,纷纷席地而坐。
有军官过来分发饮水、食物,众人抓紧时间进食。
康延孝默默找了许久,终于看到了正坐在一边的萧符。
萧符安坐在那里,无悲无喜,镇定从容。若是不知内情的人看到了,还真得赞他一句处乱不惊。
萧符身边还坐着两名军校,都是常年看守粮豆器械及各类物资的辅兵军官。看他们窃窃私语的模样,萧符笼络得还是很不错的嘛。
康延孝冷笑一声,坐下吃起饼来。
******
李唐宾是在五月初一早上收到消息的。
萧符的使者不知道从哪里搞了一头骡子,还在芦苇荡里藏了一条小船,奋力划过河之后,直奔夏军营地。嗯,运气不错,被游骑逮了,但没受伤。
这个消息能不能信呢?如果是个陷阱,大军过河,被人半渡而击,损失会比较大。
但萧符也不是一般人,听望司和大通马行的人为他作保,李唐宾就没什么犹豫的了。
更何况他心中也有些怀疑。昨晚有两名斥候失陷在了河对岸,没能回来,这说明梁人最近对河岸巡查得很紧,很卖力,这本身就反应了一些事实。
“传令,经略军拣选一营战兵,准备好船只,等我军令。”李唐宾下令道。
“遵命。”关开闰离开了营帐,前去布置。
划船过河比较危险,也很混乱,运输量还很低,远不如浮桥。因此,这完全就是冒险。如果对岸敌军兵少,自然没问题,如果兵多,那乐子可就大了。乱哄哄地聚集在河滩上,直接被人一波赶进河里,喂了鱼鳖。
李唐宾带着随从亲自赶到了河岸边。
已经有一些游骑渡河到了对岸,他们挑选的都是空旷的地方,远离敌军营寨。按照以往双方攻防的节奏,这时候就有梁军游骑回去报告了,马上就会有离得最近的一批军士列队开过来,准备厮杀。
但夏军游骑上岸后,并没有遇到梁军的同行。
李唐宾身后的将左们议论纷纷,谁都看得出来,对岸的梁人主力已经不在了。不然的话,何至于此?
李唐宾依然站在那里,没有发出任何命令。
游骑三三两两开始聚集,不一会儿,数十骑聚拢到了一块,在军官的带领下,朝梁军大营摸去。
李唐宾翻身上马,直往南行。一众人等也纷纷跟上,沿着河岸疾驰。
游骑摸到了匡卫军驻守的营地附近。
贼军营地内旗幡林立,寨墙上有值守的军士,甚至就连出外樵采的军士都一如往常,没有任何异样。
游骑队正招呼了一声,朝樵采的贼兵冲去。却见那数十人立刻将马车围成一圈,弓刀枪槊已拿在手中,训练有素,配合默契,哪有一点辅兵或民夫的样子?
游骑在梁兵车阵外围停了下来,并不急于进攻。
贼军也不动,互相大眼瞪小眼。
等了半个时辰,梁军营地内也不见任何动静。按理来说,这会该有军士出营来驱赶他们这些游骑了。
但没有,什么都没有。
队正扭头吩咐了几句,很快有数骑离开,奔至河岸边,拿出旗帜发信号。
“啪!”李唐宾以拳击掌,大喝道:“关开闰!”
“末将在此!”关开闰策马从后面挤了过来。
“渡河!”
“遵命!”
命令很快下达,早就准备好了的五百战兵披甲上船,朝对岸划去。
“立刻造浮桥。”李唐宾又吩咐了一句。
很快,营寨内鼓声隆隆。大群辅兵涌出,还有许多工匠、水手跟在后面,准备修建浮桥。
如果算上昨天在上下游开工建造的另外两座浮桥,此番夏军将有三座浮桥过兵,追击贼人。
经略军五百战兵分两批抵达了河对岸,全程竟然无人阻挡。
水手将船划了回来,开始接第二营、第三营战兵。
毫无疑问,匡卫军已经撤退了,应该就是昨晚的事情。
信使快马离开了营地,分头奔往各处。
李唐宾的命令很清晰:侦察好对岸的情况,如果贼人已退走,立刻渡河,能过去多少是多少。
******
长社县的百姓被紧急动员了起来,伐木的伐木,运输的运输,挖壕沟的挖壕沟,忙得热火朝天。
此地位于长社县西五里,驿道左边是纵横交错的沟渠和田野,右边则是村落和树林。
武威军的辅兵们将民房全部拆毁,所得砖石、木料拿来修建营寨。
夏王最高指示:当道设寨。武威军使卢怀忠不敢怠慢,亲自监督。
“蜀诸葛亮出祁山,魏遣张郃督诸军,拒亮将马谡于街亭。谡依旁阻南山,不下据城。郃绝其汲,击,大破之。”卢怀忠骑着一匹肩高十四掌以上的骏马,指着快要完工的营寨,说道:“先前有处地方更好,但乏水,故不取之,尔等当谨记之。”
跟在他身边的都是十几岁的少年,卢怀忠的子侄。为了夏王的大业,为了天下的太平,卢怀忠也很拼,已经带着子侄出征了。
“我立此寨当大道,贼兵若来,绕却不得。”卢怀忠又道:“兵法云‘归师勿遏’,贼人急着回家,庞师古定然激励士气,欲邀战我军。此时我偏不战,任他辱骂、挑衅,如此相持数日,贼人惧怕追兵袭来,定并力攻寨,只要挡住他最凶的一波攻势,贼兵必败。”
“阿爷,便与其野战又如何?”长子卢景荣问道。
说完,有些不服气,道:“昔年张仁愿筑三受降城,防御突厥。不置瓮城及曲敌战格之具,激励将士们野战破敌,我辈当慕此勇士,阵战杀敌,死而无憾。”
卢怀忠哈哈大笑。若不是这些年读的书多了,他还真被儿子考住了。
这事他知道。张仁愿筑三受降城后,别人问他为什么不造瓮城,为何不准备各类利于守城的器械?
张仁愿回答:“兵贵在攻取,不宜退守。寇若至,则当并力出战。回顾望城,犹须斩之。何用守备,生其退恧(nǜ)之心也。”
意思是说,武人要有主动进攻的精神,不能老想着防守。敌人来了,就一起出城和他们野战。谁敢回头看城池,就一刀斩了。你准备了瓮城和各类守城器具,反而让将士们有退守的心思。
后来常元楷当朔方军总管时,才改造三受降城,令其有了瓮城。时人就因为这事,拿他和张仁愿做对比,大家议论下来,更敬重张仁愿的武勇,而轻视常元楷——有唐一代,很多人明明寡不敌众,而依然选择出城与强大的敌人野战,可能就出于这种风气。
“你当阿爷是个胆小鬼么?”卢怀忠故意作色道。
卢景荣连称不敢,但观其面色,仍然很不服气。
卢怀忠不怒反喜。少年郎,就该有这种不怕死的勇武精神,有敢于向优势敌人主动进攻的豪气。哪怕年纪大了以后,这种豪气渐渐消磨,总还能剩下不少。武德,是每个武夫最宝贵的东西,是他们吃这碗饭的最大依仗。
“你当我不敢与贼野战?”卢怀忠叹了口气,道:“若别的仗,老子早提刀上去砍人了。但这次不一样,我承受不起失败,大王也不想看到意外发生。庞师古,必须死!他那几万人,必须歼灭!不能有任何意外发生。”
卢景荣听了,理解了父亲的苦心,立刻行礼道歉。
卢怀忠满意地抚了抚他的肩膀,道:“去看看营寨。”
营寨规制不小,已经远远超过了驿道,挤占了旁边的村落、农田。
壕沟挖好了,底宽一丈二尺,口宽一丈五尺,深一丈。壕沟内侧的壕墙也堆好了,民夫正在用力将其压实。
有人在壕墙内布设铁蒺梨,壕沟内则插满了铁签,看着就很吓人。
再远一点的地方,有辅兵在伪装陷坑、布置拒马枪等阻碍物——拒马枪不止能防骑兵,也能阻碍步兵推进。
再有一天工夫,就差不多全部完成了。武威军九千儿郎,皆能征惯战之劲卒。庞师古想过去,除非踩着他们的尸体,舍此别无他法。
第八十三章 分割
乾宁四年五月初二,整个陈许的局势愈发紧张。
蔡水方向,朱全忠亲领之长直、飞胜、雄威、控鹤、踏白等军一路北上,顶着定难军两千余骑的袭扰,速度非常快,到当天傍晚扎营停驻的时候,已经离扶沟只有不到百里了。
袭扰的定难军伤亡比较大。可以预计,朱部大军在接下来几天内的速度将会加快。
这个战场,邵树德称之为蔡水战场,以袭扰、迟滞为主。目前他已经下令定难军其余诸部尽快南下,与主力汇合,加大对朱部主力的迟滞与袭扰。
汴州方向,基本放弃了。只留了九千余侍卫亲军监视、征粮,保持存在感。
天德军以及正在赶路的顺义军除押运粮草物资外,还将遣一部东进,监视朱珍部。
朱珍的曹州军团确实是一个极大的威胁,首先有足够善战的两万余老兵,其次在附近地区号召力较强,能得到地方州县的响应。前几日他遣使至滑州,原本降夏的几个县又反水了,若不是此人的动向有点奇怪,汴州之围可能已经解了。
郾城方向,丁会的撤离可能有点困难了。
庞师古撤退,颍水是他的朋友,可以阻挡追兵。但丁会撤退,还得想办法渡过颍水,无论向北还是向东,都绕不过。
而且折宗本与丁会当了多年老冤家,睡觉时几乎都要睁着一只眼睛看着丁会,盯得非常紧。诸部蕃人,除当游骑使用的外,大部分被他调来攻打佑国军的营垒、城池。威胜军当然也不会闲着,双方的攻防战非常激烈,互有死伤,纠缠得比李唐宾、庞师古激烈多了。
昨日,天柱军及土团乡夫近两万人已经南下,至郾城侧后扎营,与威胜军一东南、一西北,死死钳着佑国军,不让其撤退。
汴州、蔡水、郾城,这是三个次要战场。
当然,次要不代表不重要,也不代表拖住的敌人不多,只不过消灭的优先级不高罢了。
许州,始终是主战场。这不,五月初一当天,邵树德甚至亲自下场,带着铁骑军浩浩荡荡南下,疾驰至许州东南。
五月初二,忠武军一部五千及长社乡勇三千多人赶到,与飞龙军八千余人当道设寨。
一天半的时间,长剑军在各种阻碍之下,居然已前进了四十里,离许州城只有二十里的距离了。
邵树德对长剑军选择的道路有些意外。
根据昨天收到的消息,长剑军是先往北,向庞师古部靠拢,然后齐头并进。但实际上人家在夜中拐上了许—蔡驿道,直接抄近路往许州跑。
游骑侦知后,原本防备郾城方向佑国军的飞龙军立刻调整作战任务,就地扎营。忠武军也接到了命令,赵麓、赵岩兄弟紧急率军南下,堵截长剑军。
至此,战场上的梁军已经被分割成了好几大块。
首先打响的是颍东前线。
经略军花了一上午时间,渡过去了两千战兵、一千辅兵、三百骑兵,随后勐攻匡卫军的营地。
贼军留守人员没想到夏兵来得这么快、这么坚决,稍作抵抗后便骑上马骡,分多个方向四散而逃。
骑兵进行了象征性的追击,辅兵留下来清点物资,战兵继续接应渡河人员。
而在稍北一些的颍桥镇,渡河的护国军则遭到了坚锐军的反击。
封藏之站在河西岸的高台上,仔细观察。在河岸边,数十名军士正在齐声高喊。
“庞师古已经跑啦!”
“你们当了替死鬼!”
“庞师古根本没把你们当自己人!”
“投降吧,夏王仁德,不杀俘。”
“你们跑不掉了。许州在我手,往哪跑?”
“若死战不降,寸草不留!”
坚锐军大营之内,张筠、郭绍宾面面相觑。
说实话,他们也不想打。河清之战,死了那么多老弟兄,也没见有什么说法。
被调到许州一年了,人员死伤惨重,补进来的都是什么烂人啊?大片的士气低落的乡勇,虽说坚锐军自己的士气也高不到哪去。
“夏人所说,军使觉得如何?”张筠问道。
“十有八九为真。”郭绍宾叹了一口气,道:“来人!”
亲将很快走了过来。
“遣人去查探一下,庞师古到底还在不在。”
“遵命。”
两人继续看着。
夏人还在修建浮桥,但阻拦的坚锐军士卒很明显受到了影响。不断有人回头张望,喧哗声不小。
郭绍宾气得一拳砸在木栏上。
一般而言,军士们不至于因为敌方的言语受到影响。但如果长期作战不胜,而且各种不利的消息不断传来,且事后被一一证实的话,就或多或少要受到影响了。
更何况坚锐军是外系杂牌,长期以来受气严重,士气不是很高,受到的影响就更深了。
这仗,还打个屁!两人之所以还在坚持,只不过想“死”个明白罢了,如果庞师古真跑了,哪怕后面证实是交替掩护撤退,他们也不准备陪庞师古玩下去了,当追兵是好玩的么?凭什么你先走?
“报,夏贼定远军已渡河千余人,包抄而来。”突然有斥候前来禀报。
“千余人就敢这么嚣张?”张筠气极反笑,道:“王遇狗胆不小,不怕将他围杀了?”
郭绍宾拉住了张筠,叹道:“贤弟,任他去吧。”
张筠先是愕然,随后垂头丧气地盘算起了将来。
坚锐军新补充的乡勇不谈,目前剩下的老兵以曹、濮、兖、郓、徐五州居多。家人多在汴、曹二州,如果可能的话,他们是不愿意投降的。可如果夏人占领汴、曹呢?如今看来,可能性不小,那么投降的阻碍就没那么大了。
“慢慢等吧。”郭绍宾说完这句,便闭目养神,再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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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一,定远军从颍桥镇北十余里的地方渡河。
一开始被对面乡勇的箭失压得抬不起头来,不断有人惨叫着落水。
好不容易过来了三四百人,几乎人人带伤,形容凄惨。
贼军乡勇数百人退守壕门前,继续射箭。而在寨墙、敌楼之上,还有许多弓手在居高临下射击。他们不用着急出战,按照惯例,无需等太久,坚锐军大队人马很快就会杀到,届时各方合力,聚起步骑五六千人,杀几百夏人残兵还不是手到擒来。
王遇回头看了看刚返回对岸的船只,道:“诸位,船已回去接援兵,缓急帮不上忙。贼人若合兵压来,我等皆死无葬身之地。前有敌,后无退路,不可返顾。”
众人都是打老了仗的精卒,知道军使说的是实话,纷纷点头。
“嗖!”一箭射来,正中王遇左小臂。
王遇脸色潮红地咳嗽了两声,怒道:“贼子死到临头,犹不自知,诸君随我薄营,非要斩了射我之人不可。”
说罢,一马当先冲了出去。亲兵急得不行,快走几步,执盾挡在他身前。
三百余将士见荣华富贵在身的军使都敢亲自冲杀,纷纷感佩。还能动的两百多人拿着器械,怒吼着冲了上去。
短短数十步的距离,箭失愈发密集,不断有人倒下。王遇就像块吸铁石一样,浑身“长满”了白羽。
“让你射我!”一槊刺下,当面贼兵一声不吭地倒下。
“杀!”身后稀稀拉拉百余名定远军甲士涌了上来,刀斧枪槊齐上。
贼人慌慌张张地弃了步弓,换上长枪,且战且退。
“是不是你射我的?”王遇仗着重甲在身,死命往前冲,又一槊刺下。
贼兵还没来得及回答,长槊已从甲叶缝隙间钻了进去,一击毙命。
“是你射的?”王遇步槊没能拔出来,干脆弃之不用,随手接过一把长柯斧,重重斩下。
头颅高高飞起,嘴巴还大张着。
“还是你射的?”又一斧斩下,当面贼兵仓皇急退,但还是被重重斩在颈部。
“没胆的货,都不敢站出来么?”王遇的兜盔在混乱中被贼军兵刃斩飞,幞头上亦中了一箭,头发全部散了开来,此时他满脸鲜血,披头散发,长柯斧上血迹斑斑,活似恶鬼一般。
将士们见军使如此勇勐,士气爆棚,极力死战,很快就阻拦他们的数百乡勇打崩,四散而逃。
“是你射的么”王遇抓住一名乡勇军官,怒问道。
“将军息怒。”此人脸色苍白,战战兢兢道:“我见将军身上甲胃精美,定是贼—贵人,便射了一箭。”
“还真是你!”王遇怒道:“给老子拔了。”
此人壮着胆子将箭失拔了出来。王遇冷笑一声,抽出腰间铁剑,卡察一下,斩进了此人头颅。
铁剑一时并未斩断贼人颈部,鲜血喷如泉涌,淋得到处都是。
王遇又用力割了几下,将头颅斩下,然后拎在手里,大踏步走进了营内。
午后的阳光洒向大地,照在冲进大营的两百定远军将兵身上,血红色的光芒刺得人心慌意乱。
“哐啷!”有人扔了器械,带着颤音道:“莫要杀我,降了。”
“降了,降了!”更多的人扔了器械。
王遇大步上前,一连踹翻几人,冷笑道:“远远射箭的胆子有,近身搏杀的胆子没有么?”
人人避开他的目光,不敢直视。
“砰!”首级被重重地砸在了营墙上。
两百甲士站在营中,浑身浴血,人人带伤。
千余梁地乡勇尽皆伏地,不敢异动。
这一天,渡河而进的并不止王遇的定远军。经略、定远、护国、归德等军共计渡河近万人。因为缺乏统一指挥和互相增援,再加上庞师古跑路的消息被证实,梁军的颍东防线全线崩溃。
乡勇散得到处都是,纷纷逃命,狼狈不堪。庞师古预想中的拖延夏军三四天的情况从一开始就没有发生。
当天晚些时分,计划中五月初三就可以撤退的坚锐军整建制投降。李唐宾令其戴罪立功,追击庞师古。
大撤退,似乎不可避免地演变成了大溃退。或许,他们一开始就没有成功撤退的可能,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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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长剑军
乾宁四年五月二十七日,中雨。
清暑宫重建工程暂时停下了。但蕃人们没有停工,而是到室内工作。
山脚下有一个大型工棚,棚内堆放了海量的木材,已经阴干一年之久了。有役工不断往上洒水,保持木材整体湿度维持在一个均衡的范围内。
而在工棚东面,立起了一个土窑。土窑是来烘干木材的,无论是造船、修房还是做家具,对木材的需求量都很大,光靠木材阴干太慢了,有时候等不及,只能用窑来烘干了。
这是邵树德提出的点子,在大唐也是独一份了,反正他没见到其他地方这么做的。
木材烘干窑并不是汝州唯一的“工业元素”。
在夏梁战争最煎熬的那段时间,修武那边曾经派人到汝州来考察设立军械作院的可行性,以就近生产,供应前线。不过战争很快就结束了,此事没来得及继续,但工匠们在梁县附近发现了煤田,认为可以开采。
这是意外之喜,仔细想想,也不算意外。后世明朝洪武年间,在河南西半部分大力开采煤炭,主要就是汝州梁县,河南府寿安、新安、巩三县,邓州穰、内乡二县,以及蔡州朗山县等地。
邵树德当然知道河南在后世也是煤炭大省,多多开采好处很大,无奈他缺人,因此目前就同意了汝州梁县开采煤炭,也是为了就近供应木材烘干窑以及即将建立的砖瓦轮窑——全他娘是给他修宫殿用的。
其实宫殿已经修好大半了,目前在建的主要是一些新增的建筑,因为人手贵乏,速度很慢。
邵树德最近一直住在清暑宫内。这一日午后,储氏披着薄纱,拿来一块丝巾,爱怜地给儿媳擦了擦额头。
“张夫人妙哉!”邵树德舒服地叹了口气,抱着解氏不动了。
储氏啐了一口,下意识代入了昨晚的自己。
一炷香后,李忠在外面轻声呼唤。
“这厮!也太机灵了点,都掐着点过来了。”邵树德笑骂道。
储氏、解氏尽皆脸红。
邵树德穿好袍服后,出了殿门。
储氏拿来一方枕头,给儿媳垫在下面,解氏感激地看了婆婆一眼。
“什么事?”邵树德问道。
“朱全忠已回汴州。”李忠答道。
说罢,又仔细讲了细节。蔡水、汴水都直通汴州城,有水门直入城内,然后出汴州入黄河。朱全忠就是这么走的,方便快捷。
定难、铁骑二军沿途追击,不过被下雨耽搁了几天。路上啃掉了部分梁军,计俘斩五千余人,主要是破夏军及神武、天武二军。也就是说,朱全忠最后带了五万五千人左右蹿了回去,听说正在整顿部伍,提振士气。下一步的动向,多半还是先巩固汴州防务,然后力争对滑、宋二州的控制。
“汴州现在还有存粮吧?”邵树德问道。
李忠这人还真的什么杂七杂八的消息都能打探来,只听他说道:“有,坚持到年底不成问题。不过今年收成应该大受影响,明年青黄不接那会,如果没有外界援助,怕是难了。”
是啊,青黄不接的时候最是恼人。邵树德刚镇夏州的时候,去范延伯家里,他就说靠吃瓜果、糠菜甚至桑甚之类度日。汴宋农业被破坏得这么厉害,届时真的会出问题。
其实,出问题的又何止汴宋?陈许蔡颍亳就没问题了吗?
邵树德突然觉得玩女人不香了,他要为老百姓解决吃饭问题。
“既然汝、蔡等地都是我的地盘了,那么六月麦收之后该整饬一下了。把二郎叫来,随我出行一趟。”邵树德吩咐道。
李忠找到邵承节的时候他正在练箭。
折家的十四娘死皮赖脸跟来,穿得跟个花蝴蝶一样,结果邵家二郎只与她探讨箭术。气得小姑娘提着裙摆,一把夺过步弓,连射五箭,全中靶心。
本以为就此打击了邵二郎的信心,然后趁机玩点别的什么的,结果反倒激起了他的好胜心,继续琢磨起了箭术,直到李忠来请他。
“河南有几条关键水道,纵横南北。”外间雨势渐小,父子二人披着蓑衣,行走在汝水之畔,邵树德指着哗哗流淌着的河道,说道。
“汝水,经临汝、梁县、郏城、襄城、郾城、上蔡、汝阳、新蔡八县,汇入光、蔡间的淮水,是汝、蔡二州的交通要道。走水运,可比陆路节省多了。”邵树德说道。
邵承节熟读经籍,又有名师教导,对此当然是知晓的。不过书本上的知识,与实践中得来得感受大不一样。
“你跟着洛阳行营的人转运粮草、物资一年有余,当知汝水的重要性。”邵树德继续说道:“下雨天、风雪天,陆路转运就会遇到大问题,然汝水冬季不封冻,畅通无阻,甚至人都可以坐船赶往前线,省时省力。”
汝水,后世叫汝河。汝河封冻,在那个年代也是要被大家围观的,因为比较少见,非得特别冷的时候才会遇到。在交通不发达的唐代,这就是一条交通动脉,无论怎么拔高其重要性都不为过。
夏梁战争,双方二十余万人马相持,夏军靠黄河转陆运,然后转水运,将物资运往前线。梁军靠颍、涣、涡、汴、蔡等水系转运物资。不然的话,相持大半年?大家都破产了。
“颍水也已经全数掌握在我们手中了,这同样是一条水上通衢大道。贯通洛、许、陈、颍四州十二县,甚至比汝水更重要。”
“今年冬天枯水期,为父准备发动汝、洛、陈、许、颍五州百姓上河,进一步疏通汝、颍水系。这对于咱们有莫大的好处,不仅仅是战争方面有好处,钱粮方面的好处其实更大。”
“二郎转运了这么久粮草,当对其感触颇深。”邵树德说道:“打仗是需要钱粮的,军馈不继,自寻死路。庞师古明明还可以在颍东坚守,为何仓促撤退?粮馈不继也。”
说罢,邵树德又仔细给邵承节分析了河南几个主要产粮区。
“河南诸州,粟米产量当为第一,其次是小麦。粟之产区,陈州、蔡州的粟米很有特色,曾多次上供嘉禾。代宗出生那年,就因为豫州上供嘉禾而取名豫。代宗登基后,豫州改名为蔡州。陈、许、蔡,富饶之地也。”
“小麦产量不及粟米,河南府为产麦重镇。景云到开元年间,东都曾三次上供瑞麦。开元十三年,寿安人刘怀家培育出了两岐、三岐、四岐、六岐麦,生熟与众麦殊色。汝州亦产麦较多,广德元年元结曾有诗云‘将家就鱼麦,归老江湖边’,可窥其一斑。”
“未得河南之前,天下人虽惧怕为父手里的大军,但还并不特别担心我席卷天下。可若得了河南,天下震怖。何也?实因河南乃风水宝地。洛、汝、陈、许、蔡不过五州之地,天宝年间便有三百万人,得之可为天下雄藩。河东形胜之地,一府七州,却只抵得这五州一半实力。”
邵树德讲了许多,邵承节听了大为叹服:“阿爷怎懂这么多?又要行军打仗,又要和那帮文武将左斗心眼,还要……”
“哼!”邵树德又赏了爱子一个暴栗,道:“以为阿爷终日玩女人么?”
邵承节有些委屈,都囔道:“女人有什么好玩的……”
“粮食产量要高,离不开灌渠。”邵树德又道:“河南有渠、陂、塘数十处,几乎是前隋的两倍。其实朱全忠这些年一边打仗,一边大力整修陂塘灌渠。他是个有眼光的人,能在河南大杀四方并不意外。这些设施,亦要整修。不修的话,这些地方等于白打。”
“不要只顾着打打杀杀,眼皮子那么浅。”邵树德忍不住又要赏儿子一个爆栗,最终还是忍住了,道:“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今冬整修河道,先维持航道畅通。为父的很多计划,离不开水运。陆运,太费事,太麻烦了。内河港埠兴旺发达后,再带动其他地方。百姓富裕,军士能战,天下便能长治久安。”
“阿爷莫不是想要通过水路卖羊毛?”邵承节突发奇想,问道。
邵树德一愣,心想这句话的水平可不低啊,有点意思。
“不光卖羊毛,还运粮食、运煤、运砖瓦、运木材、运铁器,没有航运,这些作坊就做不大,始终只能在方圆数十里的范围内发展,局限太大了,永远别想弄出什么新东西。”邵树德说道:“你能想到这一点,为父很高兴。再问你一遍,这些是不是比打打杀杀有意思?”
“是。”邵承节不敢乱答这个送命题,老老实实应道。
“那疏浚汝水、颍水河道之事,便由你来监督,如何?”邵树德虽然是用询问的句式,但语气却不容置疑。
“儿知道了。”邵承节应道。
邵树德满意地笑了笑,抬头看向河道。
虽然下着雨,但汝水河面上,大大小小的船只依然穿梭不停。它们满载粮食、器械,输往襄城,陆路转运一段后,再通过颍水、蔡水体系向北运输,支持许州行营的大军向北推进,直逼汴州,慢慢收紧朱全忠脖子上的绞索。
第八十五章 破军
太阳落山之后,战斗仍在继续。
长剑军确实生勐,飞龙军与其大战,竟然被击退了,损失还不小。
酉时三刻,忠武军也拣选了三千精锐出战。
梁人匆匆起身迎战,因为要防备骑兵冲锋,他们不得不出动了大部分人,好不容易杀退忠武军后,气喘吁吁地退了回去。
“嗖!嗖!”双方的步弓对射还在继续,杀败敌人退回车阵的长剑军将士们很烦躁,赶了一天的路,连吃饭喝水都被屡次打断,大伙是真的累了。若不是回家的执念支撑着,这会早打不下去了。
“杀啊!”三千余骑兵以排水倒海之势从后方冲了过来,看他们气势逼人的模样,好像要展开决死大战一样。
鼓角之声连起,所有人都披挂齐整,将器械拿在手中。
军官们大声呼喝,传递各种命令,长剑军被全部动员了起来,严阵以待。
“嗖!嗖!”这是步弓向外射出的声音,但战果寥寥无几,因为夏人在一箭之地的边缘就横向展开,绕往另一个方向。
很显然,他们并不靠近,只是在外面袭扰。
“又上当了!”一名军校气得直跺脚。
王重师也脸色铁青,他立刻下令撤掉一部分戒备的军士,分批休息。
再这么耗下去,他们早晚被人玩死。
接到命令的营伍离开了大车,到空地上休息,但不许卸甲。
王重师紧急与几个老部下一起商量对策。
“昔年刘裕灭南燕,他怎么做的?”王重师问道。
他之前在东线打仗,不是没遇到过骑兵。但朱瑄、朱瑾的骑兵比较傻,喜欢直接冲步兵,结果自然是大败亏输了。
夏贼的骑兵,首先在数量上远远超过朱瑄、朱瑾,另外他们不直接冲,以袭扰为主,这就让人很讨厌。
“刘裕先坐船,有船运输粮草,船上还有弩机,贼人骑兵不敢靠近。至徐州下船后,三十里筑一城,囤积粮草、器械、病员。”有人说道。
三十里,刚好在步兵一天行军距离的范围内。也就是说,刘裕的步兵晚上有地方住,即便城里住不下,也可以依城下寨。
长剑军今天没有下寨,一到地头就急着进攻,孟浪了。
说到底,还是逃命的不安全感造成的。急着回家,急着冲破敌人的封锁。万一下寨耽搁了时间,被更多的敌人包围呢?
如今说什么都晚了,看贼人那样子,不会给他们机会了。
“刘裕进入青州后,用大车环绕队列左右,车上张幔布,贼骑远远看不清楚里面的人在做什么,不敢冲。”
“刘裕的车比咱们这辎重车好多了。”
“不是车的问题。李克用就用粮车环绕结营,河北那些骑兵大户拿他有办法吗?”
“这都不是主要原因,夏贼兵太多了。不但骑军多,步军也多。”
王重师默默听着,理越辨越明,心中越来越悲凉。
夏贼兵多是关键,拦住他们的主力便是飞龙军。
骑军还可以对付,但骑军和步军结合起来,你很难应付,这才是最致命之处。
今天被贼人轮番挑战,反复袭扰,将士们又累又饿。很显然,晚上他们是不会让你睡觉了,你还能挺多久?
心念刚转到这一层,黑暗之中又杀来一股贼兵。看他们那样子,定是飞龙军骑马步兵无疑了。
王重师强撑起疲倦的身体,下令迎战。
邵树德已经回到了营寨内,仔细听取着军将们连续不断的汇报。
“贼兵应是疲倦已极了,打退我部需要临时动员第二批甲士助战。”
“我部在戌时三刻出战,贼人明显气力不支。”
“末将方才领兵,和亥时三刻战到子时,贼军已经明显挡不住了。”最后说话的是赵岩。
他的脸上满是惨白,还带着一丝血迹,刚才出战的便是他。
邵树德并未小看赵家的这几个子侄辈。
有些人虽然学文出身,比如赵麓,但武艺并不差。十多年前大战巢军的时候,赵麓就领“锐兵”,屡次出战。
“锐兵”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带得动的。尤其是出城厮杀的锐兵,一般都得勐将才有资格统带。但赵麓真是从小学文出身,只不过如今这个世道,光会诗赋文章,不会武艺骑射,很显然是不行的。
要么学武,要么文武双全,这是地方豪强子弟普遍的选择。
“长剑军莫不皆是铁人?”邵树德惊叹道。
持续不断的骚扰与挑战,固然不可能让他们一直无法休息、进食,但说真的,休息的节奏被极大打乱是事实。况且他们白天还赶路了,即便有回家的精神加成,这作战意志可真够坚定的。
不过他们越强,邵树德越欣喜。
中原百余年藩镇割据创造出来的“军事资产”,那是一笔相当大的财富——是的,人也是军事资产的一部分,甚至是最重要的那部分。
收编长直军残部已经让他尝到了甜头。以他们为骨干的黑矟、金刀二军被改造成了骑马步兵,砍得鞑靼人哇哇叫。朱全忠手底下还有很多这类单体战斗力绝不弱于夏军的劲卒,收降之后再改编,慢慢消化,以后都是自己的“禁军”。
此番大战以来,折宗本俘虏了万把人,以杨师厚、张全义部为主,他将土团乡夫放归,老弱剔除,还剩五千精壮,打算过阵子就交到洛阳。
契必章俘飞龙军近五千人。
邵树德击败葛从周、王敬荛,俘二万七千余人,土团乡夫将来要放走,那么还剩一万五千左右的好兵。
林林总总加起来,已经两万五千众了,未来全部送到陕州院,将其在训兵力扩大至五万人。
如此一来,都教练使衙门下辖的灵州、陕州二院便有十万在训军士了,其中降兵占比相当高。
今年打完这仗,该来次大整编了。
这次是全面、彻底的整编,各军编制、人数都会有变化,有的军号可能还会被裁撤。
汰弱留强,重编部伍,这是历史上朱全忠击败二朱、王师范,并将势力范围深入关中之后做的事情。
他将二十多万军队压缩成了十三四万,剔除掉了年纪过大或过小的、混日子的、战斗力一般的,剩下的十几万禁军,打以前那二十多万军队,多半还能赢。
朱全忠在河南年年打仗,有时一年还不止一次大规模出征,不走精兵路线的话,财政压力相当巨大。
邵树德对此相当理解,并准备效彷。
说到底,他俩根本就是一路人啊。做的都是同样的事,收权、削藩、整编,为的都是削弱藩镇割据的根基。
朱全忠,我理解你,咱们是一条路上的“同志”,但我还要杀了你,继承你的遗志和……
思路客
“大王,末将回来了。”赵麓带着三千余人马,乱哄哄地进了营。
邵树德瞟了他一眼。
赵麓惭愧地低下了头,道:“乡勇先溃,忠武军将士受到影响,也溃了回来。”
“无妨。”邵树德温和地说道:“仔细说说。”
“回大王,贼兵已不堪战了。”赵麓抬起头,吃了败仗的他神色竟然有些兴奋,道:“打长社乡勇,竟然都不能一鼓击破,贼势衰矣。”
邵树德想了想后,笑道:“料他也不行了。”
“大王!”契必章上前,大声道:“飞龙军儿郎已经休整足够,可出战了。”
其实在契必章看来,早就可以全军压上了,保管能赢。甚至在他看来,白天贼军刚到的时候,就可以打了。
但大王竟然不许,并不厌其烦地拿太宗打窦建德的例子给他讲为什么。
太宗为什么不一开始就与窦建德厮杀?非要躲在城里与其相持三十多天,亏耗窦军粮草、物资、士气。在最后决战那天,故意让窦军渡河,让他们列了一天的阵,身体疲倦,没吃上饭,还争着喝水,口渴得要死,最后才派出休息充分的唐军野战破敌?
不要小瞧任何敌人。
太宗非常重视窦建德的大军,没有把握在他状态良好的时候决战,还一定能赢。
邵树德也不会小瞧长剑军,一定要把他们亏耗到极致,然后发动雷霆一击,摧枯拉朽。
“给大伙分发食水,休息一会。寅时出战!”邵树德说道:“这次全军压下,一定把贼人给我灭了!”
“遵命!”契必章等人应道。
后半夜是最难熬的,人的精力、体力会在这时候下降到最低潮。
王重师拄着长槊,浑身酸痛不已。
长剑军将士们在地上倒得歪七扭八,人人疲倦欲死。
远处又奔来三千余骑。
王重师重重地啐了一口,但很久没喝水了,嘴里干得要死,几乎没有唾沫可吐。
“起来了,起来了!有贼兵!”王重师艰难地站起身,拿槊杆敲了敲身边的亲兵。
鼓手打起精神,开始击鼓聚兵。
将士们默默起身,麻木地准备厮杀。
“冬冬冬……”鼓声在远处响起。
王重师先愣了一下,继而很快反应了过来,大喝道:“夏贼步军出战了。打起精神,都起来,快!”
月华之下,一营又一营的夏军出了营寨,在空地上列阵。
五百、一千、一千五……
他们足足排出了六千人的大阵。
不,似乎不止,人数还在增加。
忠武军出动了两千人,长社乡勇又出动了千人,足足九千之众。
马蹄声愈发密集,并且从两个方向响起,总计六千骑兵出现在了原野之上。
“杀!杀!杀!”列阵的飞龙军大喝三声,开始前进。
长剑军数千将士勉力起身,默默看着那些看起来生龙活虎的夏兵。
三百步、两百步、一百步,他们走得很稳。队列里鸦雀无声,唯有满满的肃杀之气。
“嗡!”铺天盖地的箭失落下,这是远距离抛射,没啥准头,也没什么威力,纯粹就是打击己方士气。
长剑军前排将士纷纷低头,叮叮当当的声音响个不停。
七十步、五十步、三十步,箭失越来越密集,惨叫的声音越来越多。
长剑军也有人还击,但效果不尽如人意。
射箭是一项体力活,没有良好的休息,你很难跟得上敌人的节奏。
“呜……”最后的角声响起。
“呼!”飞龙军甲士纷纷将长槊放平,黑暗之中整齐划一。
沙沙的脚步声越来越密集,节奏越来越快,甲叶碰撞声一路响到了耳边。
“杀!”震耳欲聋的吼声如炸雷般响起,冲在最前面的飞龙军甲士一跃而起,跳上了粮车。
惨烈的肉搏战瞬间爆发。
养精蓄锐了很久的飞龙军将士们以勇不可当之势冲进了贼阵,杀得梁兵节节败退。
王重师怒吼着将长槊刺了出去,然后横着挥舞,接连扫倒数人。
一名飞龙军军校甚有勇力,竟然抓住了他的槊杆,用力拉扯。王重师体力大衰,竟然没拉得过这厮。他毫不犹豫,直接一撒手,又取下长剑,奋力厮杀。
一个人的勇武很难挽救大局。
王重师的身侧一开始还有己方军士,但打着打着,身边几乎全是夏兵。眼角余光瞄了一下,纵身跃入车阵的夏兵越来越多,己方很明显挡不住了。
到处都是夏人,他们甚至还分出一部分人手,将障碍、大车破开,让更多的人冲进去。
骑兵也越来越近。
没有了步弓手的骚扰,草原背嵬们尽情发挥自己的箭术,给长剑军将士造成了极大的杀伤。
崩溃几乎发生在一瞬间。
体力、精力均已到极限的军士们向后溃退,有人打开了车障,窜入了旷野之中,竟是什么也不顾了。
有一个这么做了,很快就有第二个。抵抗节节瓦解,溃逃一发不可收拾。
像狼群一样死盯着他们的铁骑军将士围了过来。
他们并没有第一时间上前冲杀,而是跟在身后,保持一定距离,先用骑弓射杀将后背亮给他们的长剑军士卒,然后抽出短槊、铁锏、短剑、马刀,从侧翼、后方一擦而过,如同老练的猎手,精心规划着猎物的逃跑方向,等待他们消耗完最后的勇气和意志,然后上前捕获。
王重师悲愤地大吼一声。忽地一记骨朵袭来,狠狠砸在他背上,王重师一声不吭地飞跌了出去。
长剑军,步了夹马军后尘。
第八十六章 所谓赌
过了六月上旬之后,天气渐好,农人们开始抢割粟麦。
他们没有太充裕的时间,因为到了六月底,新一轮降雨将来临,无论是收割、晾晒还是运输,都很不方便。
邵树德准备出发前往洛阳,二郎、三郎、四郎随行。
诸葛氏亲手帮邵树德穿好了袍服。
生了孩子、年事渐长之后,她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缺乏安全感的小姑娘了。想想看吧,父亲是山南西道节度使诸葛爽的义子、通州刺史,二叔是节度留后,这样的家世,许给璧州刺史张暇之子为妻,可以说是门当户对。
但正所谓世事难料,再强的家世也有崩塌的一天。诸葛仲保兵败被俘,诸葛氏在出嫁前夕突然变成了罪将家卷,被曾经与父亲称兄道弟的定难军节度使邵树德掳回府中。
那时的她,就是只受惊的小鹿。现在好多了,昨晚是受经的母鹿。
“妾恭送大王。”诸葛氏行了一礼,道。
“重来。”邵树德捏了一下她的脸。
诸葛氏轻咬着嘴唇,白了邵树德一眼,用蚊蚋般的声音说道:“妾恭送世叔。”
邵树德哈哈大笑,志得意满地离去了。
临汝到洛阳其实不远,邵树德也没带主力部队,只有刚刚恢复到一千骑的亲兵护卫着,第二天上午就抵达了洛阳。
除了少量建筑之外,洛阳整体还是一片废墟,不过已经清理了不少。
人手的贵乏极大制约了这座城市的重建,无论张全义时代、胡真时代还是高仁厚时代都是如此。
另外,邵树德对这座城市的重建有自己的想法,迟迟没有松口,这或许也是重建停滞不前的重要原因。
隋唐洛阳城被洛水横贯其中,与秦时的咸阳有些类似,正所谓“洛水贯其中,以象河汉”。
当然,洛阳并不止一条洛水。
严格来说,洛阳城内以洛水为主干水系,还有谷、尹、涧、瀍()等河,自身也开凿了不少引水渠道,组成了一个规模庞大又秩序井然的城市水系——洛阳城内是存在发达的航运体系的,杨广时期是将其作为大运河中心来定位的。
“听闻国朝盛时,洛阳城内渠道纵横,通济渠通于西市,漕渠通于北市,运渠通于南市。诸渠与洛水、谷水、尹水、瀍水相汇,通往洛口,商旅往来极为便利。”邵树德看着满是荒草杂木、断壁残垣的城市,说道:“今可先将这三大渠利用起来,运出碎瓦乱石,运进砖石木料。”
“大王既如此说,那可先将漕渠恢复。”东都畿汝节度副使封渭跟在后头,闻言说道:“先把皇城恢复起来。”
皇城那边,其实已经有建筑了。一位叫摩尼的蕃僧,带着一帮学生,天天到河南府要人要物,就为了修一些蕃邦风格的殿室。封渭看不惯,以前线战事急,人力、物资不足为由搪塞,使得其进度非常慢。
“漕渠?”邵树德问道,他是真不了解。
封渭立刻仔细讲解。
作为洛水的重要支流谷水,从西北方流入洛阳,然后在西北角分出两条支渠,一条入宫城,供应皇宫用水,一条经上阳宫注入洛水。谷水主流继续南下,注入洛水。
洛水从城西上阳宫之南入城,从皇城南边东西流过,横贯全城,河面宽约130步。
洛水在皇城右掖门南、积善坊北分成三股,从北到南分别是黄道渠、洛水主流、皇津渠,三股水在左掖门南再度汇合,向东北流,至惠训坊附近分出漕渠。
漕渠是一个人工筑坝引水工程,渠口有闸门,可关闭。漕渠向东北流至立德坊西南形成湖泊,名为新潭。然后继续向东,经归义、景行、时邕、毓财、积德诸坊出城,一直流到偃师县,然后汇入洛水。
漕渠又有支流,即泄城渠。该渠从含嘉仓城流出,经城东之宣仁门、立德坊,汇入漕渠。
“很复杂的水系。”邵树德赞叹道:“光一个宫城、皇城水系,就这么多弯弯绕。洛阳水系之丰富,长安不能及也。”
“那就从宫城、皇城恢复起?长安有神都洛阳图籍,取来后按图清理、重建即可。”封渭说道。
“这些事情你看着办就行,不急,慢慢来,眼下还是要优先战事。”邵树德说道:“但有一条——”
“大王请说。”
“宫城那片废墟我去过,那里有个九曲池,引谷水入池,应是宫城用水来源吧?”邵树德问道。
“正是。”
“此非活水,不好。”邵树德说道:“可开一渠,令其注入泄城渠。另者,宫城内还需要一些暗河。”
“暗河?”封渭有些不解。
“其实就是渠道,上覆石板,下流污水。”邵树德说道:“暗河的好处是可避免疫病。”
这就是上下水设施了。
邵树德甚至想将那个供应宫城的水池深入改造一番。按他的想法,得有个专门机构记录这个供水水库及上游水源(谷水)的降雨量、蒸发量、吸收损失以及干旱气候下的河水流量。
这些名词听起来高大上,其实是这个年代就可以完成的。当然他需要大量算学人才,文盲可完不成这些工作。
邵树德多年来不断拔高算学地位,州县两级大办算学,甚至招生名额直接翻番,长安那边也不断以个人意志强推明算科的录取人数,总算将这门学科的热度给带起来了一点。
但他也不知道测算这些东西需要多少人,到时候看吧,这些工作肯定要完成的。
“复九曲池旧名九洲池,给我找一些算学生来。如果一时找不到,去找摩尼法师。让他测算一下九洲池的——”说到这里,邵树德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库容”这个词,只能换一种说法:“算算九洲池有多少水。嗯,或许须得专门建个衙署,从长安水部郎中那要人,再配一些算学生,给我从九洲池一路沿着谷水走,好好摸摸底。以后每年下多少雨,酷暑阳光暴晒之下损失多少水,谷水一年四季水深几何等等,随时记录,整理成籍册。”
邵树德不知道他的这个要求,算不算是催生了大唐第一个专业的气象水文机构。反正他现在需要这些专业人才,也愿意养着他们。
封渭听了大张着嘴巴,傻了。
这么一个衙门,也太荒唐了吧?成天没事干,专门游山玩水,就为了记录下多少雨,河里有多少水,水泊里的水够不够用这些琐事?
不过他不敢拒绝,武夫是有特权的,开国皇帝、马上天子也有任性的权力。更荒唐的事情都有人做,比如割人肉一片一片玩,相比较而言夏王的这个要求已经很容易让人接受了,只是他不太能理解。
邵树德见封渭那个样子,暗中哂笑。
新建一个洛阳城,我要带动多少学科的建设?这还只是记录谷水流域呢,以后扩展到洛水、尹水等河,你是不是更惊讶?
“还得备一些水车,大旱之年,河水不丰,需得畜力提水。如果你能让人弄一个风力提水的水车就更好。”邵树德补充道。
后世联合省工业革命前就有工业风车,即以风为能源,驱动机器加工谷物、金属及其他各类东西,提水当然也可以,虽然很不稳定就是了。
“洛阳人多了以后,百姓如何用水?”邵树德又提了一个问题。
长安的用水,说起来一言难尽。最严重的问题就是污染严重,主要是人畜的排泄物污染了地下水源,使得水井里打出来的水质量很差。
很多人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但无力解决。有钱人开始饮用城外干净的泉水,于是催生了挑水工这个职业。
洛阳肯定也存在这类问题,或多或少罢了。
“或可打井?”封渭问道。
“不够。”邵树德说道:“长安水井里的水是什么样,你又不是不知道。城外多挖几个池吧,在上游挖,多多集水,然后通过渠道输往各坊。我在甘州之时,李仁美建都城,都知道在城墙内置渠道,通过水车输往各处。这些活水干净些,比水井里的水强。干旱之年,有池子调节,还能落点水喝。地方要选好,别乱来。”
兴建水库为城市供水,这在后世属于基本操作。此时也有这个苗头,比如给宫城供水的九洲池,但真的不普及,也没这个意识。
封渭闻言诺诺点头。
夏王的要求还是很高的,对百姓也是真的好。现在多费些工夫,几十年后全洛阳百姓都会感激他。
“各坊污水,不得随意排,可通过暗渠、暗河输往城外。”邵树德又道:“街道两侧建槽,收集雨水,排入暗河,污水亦排入暗河。供百姓饮用的是明河,离暗河远一点。暗河淤塞后,定期派人钻进去清淤,故要留好入口。”
“暗河之水也不能直接排入洛水。”邵树德想了想后,道:“在城外寻一处荒地,挖个大池子,暗河水流入池子。可多备一些池子,入口设闸门,一个池子满后就关闭闸门,静置些时日,再将水通过出口的闸门排出,流入洛水。”
这个要求也是邵树德临时想起的,其实是英国工业革命时的做法。
城市污水中有太多人类排泄物,直接排入河流之中,污染水源,英国百姓怨声载道。后来就有人想了个办法,将这些污水排入专门处理污水的水库,让其充分沉淀之后再流出。而污水水库之中沉淀下来的东西也能用,他们定期派人下到库底,将那些成分可疑的“污泥”挖出,卖给农民肥田,一举两得。
邵树德左一个要求右一个要求着实让封渭有些懵。
不过他不傻,隐隐约约能明白其中的真意。他所疑惑的,只是有没有必要这么做罢了。但还是那句话,武夫的刀子太快了,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干就是了。
第八十七章 特来送君一程
“天津桥犹存,洛阳已无……”邵树德站在桥头,感慨连连。
天下石柱之梁四,洛三霸一。洛则天津、永济、中桥,霸则霸桥。
洛水上的天津桥是全国最着名的桥梁,北接皇城端门,南望天街和定鼎门,可谓天汉津梁。
有唐一代,洛水每次暴涨,都会对天津桥造成巨大的威胁。而这座桥一旦损坏,百官到皇城上朝办公就很不方便。
这个认知,坚定了邵树德在洛阳城外修建水库的决心。
“郑州,我已下令划归东都镇。”临离开洛阳之前,邵树德与封渭并辔而行,说道。
郑州,最近二十年是真的多灾多难。两陷秦宗权损失最为巨大,使得这里的社会秩序遭到极大的破坏。
蔡贼被击败后,郑州得到了喘息之机。逃亡外地的百姓慢慢回来了,户口得到一定程度的恢复。但好景不长,邵树德拿下河阳之后,郑州就再也没有安生过。
长达七年的夏梁战争造成的后果虽然没有秦宗权、黄巢那么酷烈,但同样使得当地百姓死的死,跑的跑,人口再度下降。郑州七县,现在只有十余万人了,比秦宗权肆虐那会还要少,乡间地广人稀,百姓疲敝。
郑州划归东都,纯粹是政治方面的因素。再说直白点,就是为了给以洛阳为中心的地区增加一点外围屏障,汝州是这个功能,郑州也是这个功能。
郑州划过来后,东都镇将拥有一府二州34县、10万9500余户、52万8000余口。
从数据可以看出,这几年完全没有什么发展,甚至还倒退了。
张全义时代,他治下的河南府、汝州大概就有三十万人了,当时郑州人口也在二十万以上,几乎与现在没差别。
战争的破坏,其实可小可大,拉锯战大概是其中最可怕的一种。
与之相比,河阳十县就有超过7万户、约36万人,人口密度明显更高。
“大王,东都若想发展,还得要人和牲畜。”封渭提醒道。
“你们每个人都想要百姓……”邵树德叹道:“也幸好关中承平二十年,不然哪来那么多人。一府二州之地,重点发展河南府、汝州,待其差不多之后,再整饬郑州。宫城、皇城,不用太急,现在人手不足,将来会有人的。”
“人从何来?”封渭忍不住问了一句。
“魏州!”邵树德大笑,策马远去。
出洛阳之后,他一路向北。渡过浮桥之后,直接抵达了孟州城。
怀州行营都指挥使李仁军提前接到了命令,前来拜见。
会面的地点选在孟州郊外,邵树德正在视察一条修建中的道路。此路通往怀州,是孟怀二城之间最主要的交通动脉。
原有驿道实在毁得不像样。暴雨、过兵、重载马车等等,都对其造成了致命的影响。
新开建的道路在技术上没有过多进步。沥青或钢筋混凝土不存在,碎石路面成本又高,能有点砂土就不错了。
这条路的主要进步在于设计。
路面总宽度不到二十步,邵树德估摸着大概在二十六七米的样子。其中车行道宽五步,也就是7米多点,有效宽度6米多。
车道两侧分别辟有两三米的路基道,以备将来拓宽之用。
外侧附设边沟,最外侧栽种林荫树,树与树之间间隔七步(10米出头)。
边沟是为了道路排水,因此路面按照邵树德的要求做成了有一定弧度。他肉眼看不出来,但估摸着不超过10度,可能就六七度的样子。
林荫树有两个作用,一个是明确官民用地的界限,即行道树以内的区域是官府的,以外则是民人的。另外一个自然就是增加美感了。开元二十八年正月十三,玄宗“令两京道路并种果树”,即在连接洛阳、长安的驿道两侧栽种果树——实际操作中槐树、果树、柳树都有,并未严格执行。
“大王,这路虽然才修了十余里,但看着是真不错。”李仁军看着正处于停工状态的新驿道,啧啧称赞:“这么宽敞的路,是为了打李克用修的吧?”
邵树德听了笑而不语,道:“还不到时候。”
如果有选择,当然是把半死不活的朱全忠打掉,再吃掉郓、兖、青三镇了。届时,天下群雄给我拉包围网又如何?
历史上朱全忠被李克用、李茂贞、杨行密、王建等人联合针对,最后似乎起到了作用,将朱全忠给限制住了。但自己面临的情况又大不一样了。起家于关西,一步步向东,这会其实只有三面有敌,比朱全忠四面皆敌强了一些。而在击破朱瑾、朱威、王师范后,东面就不存在敌人了,战略态势比历史上的朱全忠是要强上很多的。
“不管打不打李克用,这路看着是真好,该继续修,怎地停工了?”李仁军问道。
“哪来那么多人手?”邵树德苦笑:“去岁冬至前后,河阳二州丁壮又要去前线厮杀,还要在怀州治河。好不容易喘口气了,修路徭役接踵而至。今年不征发河阳乡勇打仗了,让他们抓紧修路、挖河。”
什么叫徭役?这就叫徭役。
政府大型工程,支出的主要是材料费用,甚至连口粮都不出。艰难以前,朝廷在金商修路,“役徒数万”,因为赶工期,又是在山里,死者过半。历史上张全义重修洛阳,给东巡的昭宗居住,也是征发河南府役徒。
对官府来说,徭役用起来很爽,因为开支不大,但办成了很多事。但心里有点数的官员都知道要努力克制这种冲动,免得激起民变。
邵树德走到两侧的预留路面上,看着排水沟外侧的草地和行道树,心中暗叹:要是有压路机就好了,碎石、砂土压实了,这路就是划时代的。
主路可以并排走四辆马车,路基道上还能各走一辆,或者走人或马。边沟外、行道树内,还有宽阔的草地,一样可以走人。
比起秦驰道的宽度是大大不如,但对河阳来说,却也够了。
当然,这条路在邵树德的规划中,只是未来国道体系的中等,即二等国道,连接州与州之间的道路。
连接主要城市以及商业、军事重镇的是一等国道。
连接县与县之间的是三等国道。
三级国道体系之下,还有乡间土路,作为全国交通网体系的补充。
无论古代还是现代,一旦战争打起来,对公路的依赖和争夺,始终都是永恒的。
商业的发展,对公路、航道的依赖,也是永恒的。
“魏博没甚动静吧?”邵树德徜徉在草地上,看着路旁的槐柳,问道。
“魏博退兵了,应是有所畏惧。”李仁军答道:“大王,可需要进兵卫州?”
“稍安勿躁。”邵树德摆了摆手,说道:“我要先等等其他战场的消息。魏州可以派使者过去打探一下,此事我来安排。罗弘信愿意给朱全忠那么多钱粮,宁不给我耶?”
老实说,罗弘信对得起朱全忠了,绝对不枉他叫的那声“六哥”。
压在卫州的军队吸引了好几万夏军,大冲突没有,小规模厮杀三天两头发生,气氛十分紧张。他还额外给汴州输送了百万斛粮豆、两三千匹战马、二十多万缗钱及大量绢帛,以魏博之富庶,这也不是什么小数目。
“末将明白了。”李仁军说道。对魏博动不动手,何时动手,完全取决于其他战场的结果,这让他稍稍有些心烦。
濮州战场上,梁汉颙、邵伦二人被压在濮州,形势不容乐观,短时间内根本不可能破局。
汴州战场,大军次第北上、东进,进一步挤压梁人的空间。
折宗本攻下了亳州七县中的四县,目前正北上宋州,驻兵柘城。
天德军一路东行,在中牟与梁人战了一场,稍有不利,但并未退却。
尉氏县的梁人拼死抵抗,召集大量乡勇,被团团围困,据闻朱全忠有意出兵救援尉氏。
但总的来说,折宗本的目的似乎还是以占地为主,进攻为辅。这应该和夫子、乡勇大量放归,前线兵力不足、物资不足有关。待牢牢控制朱全忠无暇顾及的亳、宋、颍、徐、宿等州后,钱粮充足的情况下,便可以投入更多军队——届时恰好返回晋绛的各军也休整得差不多了。
“大王,有河北的消息。”野利克成走了过来,递上一封军报。
邵树德接过看了看,赞道:“义兄打仗还是这么勇勐。”
李克用平定幽州叛乱后,一时间远近咸服,没人敢动。于是他带着晋、燕、定兵十余万南征,先在瀛洲大破王镕、卢彦威联军,随后趁势袭占景州,进围沧州。
王镕不甘失败,集兵再战,于漳水击败晋军,反过来包围景州。李克用解围沧州而去,又在漳水之畔击败赵兵,王镕仓皇退回镇州。
而就当李克用打算继续围攻沧州的时候,他收到了河南夏梁战争的消息,顿时偃旗息鼓,不再打了。
据闻李克用欲与王镕、卢彦威讲和修好,共抗邵树德。
“河北局势大变,河中、塞北、河阳,从此多事矣。”邵树德将军报递给李仁军,让他自己看。
李仁军看完后沉思不已。
“卫州那边,暂停一切挑衅行为。”邵树德说道。
第八十八章 凋零
乾宁四年六月十八日,黄河河面上“粮船商舶,前后相望,扬帆无阻。”
河阳节度使宋乐最近发现了一件事情,梁军水师出动频次大减,不太愿意动窝了。仅有的几次到河阳三城示威的行动中,仔细一点的人都能看出,梁军船只似乎维护不利,稍稍有些破烂。
水师是一个每年都要花钱维护的兵种。船板、帆缆都需要定期修缮乃至更换,船体要做保养,要上漆。如果是海船,甚至要定期拉到船坞内,刮一刮船底,然后涂抹防海蛆的东西,每一项都要花钱。
可以肯定的是,梁人财政出现了问题,导致水师船只维护不力,出动频次大减。
而这种情况,自然给陕西、河中、东都、河阳四镇之间的水上运输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六月十五日,十艘船只从孟州出发,满载粟米、豆子抵达了洛口,当天返回。
十六日,二十艘船载运了三万斛粟麦抵达汴口,当天跑路返回。
今日,又有二十余艘船只满载粮豆、干草、肉脯、酒抵达了汴口。
连续的成功运输让夏军上下大为振奋,因为这意味着运输成本的极大降低,可以减少征召运粮夫子,可以在前线堆更多的兵力。
河面上热热闹闹,乡间也热火朝天。
夏收已经进入到了中盘甚至接近了尾声。
曾经策马持弓到郑、汴、滑大闹的土团乡夫们挽起镰刀,不顾烈日的炙烤,奋力收割着田间的小麦。
老天爷很给面子,金黄色的麦粒被拍打下来后,又起了大风。农人们身体疲累,但喜气洋洋,顺风扬谷,将瘪谷、草屑吹去。母鸡带着它的孩子们撒着欢儿追逐着瘪谷,啄食个不停。老牛被关在牛栏里,瞪着无辜的大眼睛,看着那些谷子,嘴里咀嚼个不停。
先一步收割的农户甚至已经晾晒完麦粒了。他们小心翼翼地将麦子收起来,然后看着满满的谷仓,心中特别踏实。
嗯,隔壁的泽潞也刚刚收获完毕,但好像不太够吃。李罕之的人马蠢蠢欲动,似要南下劫掠。他们甚至连理由都想好了:河阳节度使宋乐招诱泽潞百姓,二州十六县百姓多有逃亡南下者,夏人将其匿了下来,安置到新得的河阴、汜水二县。
诚然,这是事实。就李部军士那个鸟样,上党百姓是真受不了他们,逃亡很正常。宋乐对逃亡过来的百姓全数收留,分批安置到河阳(黄河以南部分)、汜水、河阴三县,基本没怎么遮掩,根本不怕,你能奈我何?
李罕之等人看在眼里,咬牙切齿。但左思右想之下,实在不敢造次。尤其是陈许大战结束后,十万梁军覆灭的消息震惊天下,李罕之本人又有些小心思,便始终没有动手。
抢河阳,还不如去抢魏博!
这一日,河阳中潬城所在的沙洲绿荫下,邵树德、宋乐对坐饮酒。其时河风轻拂,一扫暑热,端地是非常自在。
“大王,观梁人水师,便可知其将骄兵堕,不复当年之锐气,破之易也。”宋乐年逾五旬,但精神不错,此时与邵树德谈起梁人水师“摆烂”的消息,言语中多有讥讽。
“去岁大水破坏不轻啊。”邵树德则看着重建的河阳关(中潬城),不住感慨,道:“城池被冲毁,树也没活下多少,菜畦、果园被淹,养的鱼也跑了……”
当然,损失最大的还是浮桥,不得不重修。而且重修的桥质量不如以前,因为那些船只都是紧急伐木后打造的,首先木材来源不一,有的木材并不适合造船,但关键时刻也用上了;其次木材没有阴干或烘干,用不了多久就会损坏,寿命很短,后面就要陆陆续续进入更换期,非常麻烦——原版浮桥所用的船,可是在江西洪州制造,然后运输到河阳的。
“大王,幸好孟、怀未遭大难,河堤尚稳。今岁两州大稔,百姓粗安。”宋乐笑道:“大王若想吃鱼,遣人捕一些就好了,不费事。”
黄河大堤,只要你不去瞎搞,一般而言也没那么脆弱。
邵树德记得后梁末帝时期就扒过一次黄河大堤,最后坑了自己。本意扒黄河是防止晋军骑兵南下袭扰的,但在李存勖奇袭汴梁时,自己的主力却因为黄泛区阻隔无法快速回援,坑得不行。
“孟怀也发展四年了吧?”邵树德突然问道。
宋乐心下一惊,明白了邵树德的用意。
老实说,镇孟数年,他对河内算是有感情了。正所谓一张白纸好作画,他在河内干得也舒心,又毗邻中原核心地域,与当年倾注了他很大精力的胜州大不一样。
夏王这意思,多半是要在河阳征税了,宋乐很清楚。
“大顺五年始得,下半年移民屯垦,冬至之前造册,计有一万八千余户、八万四千余口。”宋乐善抚民,重实干,这些数据当真张口即来,只听他说道:“乾宁元年至今,不断移民垦荒,户口剧增,二州十县之地产出的财赋,多用于移民安置。况且河阳南城、汜水县、河阴县新得,残破不堪,百姓还需赈济。河道、驿道、陂塘、灌渠尚需整治,牧场今年新增了三万匹马,人手、草料多有不足,还需开辟田地种粟麦供马儿过冬。乡民教化,也是一笔大支出……”
宋乐说的这些都是实情。
河阳的成绩很突出,但问题也很多,才刚刚度过了最艰难的阶段,真没到摘果子的时候。况且孟怀乡勇年年出战,卖了不少命,以往被军中将领鄙视的华州移民的战斗力也得到了很大提升,这不是贡献么?
河阳百姓太苦了,最好缓个两年。
邵树德见宋乐那样,笑道:“先生勿忧,今年夏收、秋收便不征户税了,只征地税。明年夏收才开始课两税,如何?”
“也好。”宋乐知道这是他为河阳百姓所能争取到的最好条件了,立刻一口答应。
邵树德见宋乐答应得这么快,有些后悔,不甘心地问道:“先生给我交个底,如果征收重税,又不让百姓活不下去,河阳一年能收多少粮?”
“八十万斛还是有的。”宋乐答道。
这是地税,不是粮食产量,而且一般而言不至于收这么重的税。邵树德只是想了解极端“苦一苦”的情况下,河阳能提供多少资粮罢了。
而且,河阳的三茬轮作制并未得到全面的推广,因为缺乏牲畜。后面逐渐深入推广后,粮食总产量并不会得到很大的提高,因为会有相当部分种粮食的农田改种牧草,这个影响不容忽视,除非继续疯狂移民,但显然不太可能了,有人也是优先安排到河南府和汝州。
“不错了。”邵树德说道。
还在整编的武威军,计有步军两万四千、骑军六千,征战一年的话,人吃马嚼,要吃掉六十万斛粮豆。河阳已经能支持一支“禁军”的粮食消耗了,如果再征收些干草的话,或许更多。
武威军是全军第一支开始整编的部队,但因为积石军尚未全数抵达,还需继续等待。
铁林军的整编已经完成,正在汝州操练。
军队的整编,不是几天就能完成的。整编完之后,也不是立刻就能参加战斗的。因为原本的组织结构、人员配备经历了很大的变动,需要时间重新熟悉,恢复战斗力。铁林军整编完成后在汝州操练了一些时日,后面可以调到其他方向,边战边练。
怀州行营的部队与魏人小打小闹一年,其实死伤也不小。目前河源军还有七千多人,玉门军还有三千多人,保义军七千余人,总计一万八千出头。
邵树德打算让他们与天雄军整编,该军目前还有九千人,再调三千梁军降兵,凑足三万。骑兵不够的话,就让部分玉门军的红发兵改为骑兵,反正他们中会骑战的人很多,只不过没有马罢了——铁林、武威、天雄三军整编完之后,将用掉一万五千降兵,消化近半。
“大王,有军报。”野利克成来到树荫下,禀报道。
邵树德看了他一眼,少年郎气喘吁吁,一路小跑过来的,办事不如李忠举重若轻。
打开盒子看了看每封军报的密封情况,然后慢慢审阅。
“杨悦已至柔州。”邵树德随口向宋乐说道:“不知道李克用会作何反应。”
杨老头是三月上旬尾上收到命令的,等待各部征丁、汇集等了一个多月。其实这也正常,牧草尚未返青的季节,各部落干草都很紧张,调配起来大费周折。况且阴山以北五月份牧草才返青,而且长得也不高,去早了马儿也没得吃。
诸部骑士汇集至灵、胜、丰,分头整训了一个月,原本闹哄哄的部落兵稍稍有了些纪律。
六月初,全军分批开往柔州,对部落壮丁进行了第二番整顿。效吐蕃旧制,分左中右三翼,翼长辖万户、千户、百户、小将若干,在柔州草原将养了一下马力,然后便兵分数路,大举东进。
邵树德看了一下落款的时间:六月十二日。
算算时间,差不多也该接战了,阿布思家不知道有没有准备。
第八十九章 降人
参州城外,张全义仔细看着账簿,频频点头。
草原上的后勤运输,与内地大不相同,张全义也是第一次接触,觉得挺有意思。
他对钱粮农事挺有天赋的,只不过运气不佳,入错了行,当上了武夫,靠着比别人狠慢慢上位。但再往上时,专业本领差的弱点就暴露了出来,一路蹉跎至今。官越混越小,从检校司徒、佑国军节度使、河南尹一路做到了下州刺史,也是没谁了。
但张全义很有战斗精神,不放弃、不服输是他的优良品质。
上任参州刺史不过数月,就已经将这一城四县之地的情况给摸了个八九不离十。面对不太熟悉的蕃人百姓,他也制定了奖励措施,即愿意从逐水草而居状态停下来种牧草养牛羊马匹的,给予绢帛、农具和种子赏赐。
他将各县、乡划片包干,定期检查编户人口数量,有大增长的给予奖励,没啥动静的当场责骂,一点不留情面。
每里挑出一农户,牛羊养得最多、最肥壮的给予奖励,田间麦苗长得最好的也给予奖励。
他甚至还有个雄心勃勃的计划,下半年抽时间了解凉城、善无、沃阳、参合、旋鸿等地的山川河流,看看能不能攒一两个陂池出来,以便大旱之年解决人畜饮水难题,免得牲畜大量倒毙。
这是个人才!而且充满热情和干劲,让他远离武夫这个危险的行业,其实不是坏事,至少不用担惊受怕了,没准多活几年呢——朱全忠那么好伺候的吗?老张可不敢这么想。
“干草多、粮豆少,参州底子还是太薄。”张全义说道:“杨都头这仗会怎么打?”
“兵分数路,带着牛羊、大车、马匹,沿途放牧,接战之时上马厮杀。如果能一下子摧垮敌军,便往下一处进发。若不能,散开放牧,养好膘后接着打。”张全恩回道。
他其实还是懂一些草原上打仗的规矩的。但也没亲眼见过,而是读史书读来的。
当年五胡南下,互相征伐。打一阵子之后,马儿跑得瘦脱了形,不得不找个地方放牧,养好膘后再战。有时候甚至上午打仗,下午便不打了,各自去牧养马匹。
用粮食喂养是一种快速恢复战马体力,提高其持久作战能力的好办法,但有时候找不到那么多粮食,这就没办法了。
在大草原上的话,因为饮水、补充盐分、牧草荣枯等因素,也不可能把所有人、马、牲畜都聚在一起,除非那儿恰好是一处水草特别丰美的地方,比如旋鸿池、盐池(岱海)等。
杨悦带新泉、飞熊、金刀、黑矟诸军四万多人,以及各部落丁壮八万,定然要兵分数路,不然前面走的牛羊马匹把刚长出来的牧草吃光了,后面的部队只能吃沙子。
“十余万人不会全都上阵厮杀吧?”张全义又问道。
“不能。”张全恩道:“便如中原打仗要征发夫子转运粮草一样,草原打仗,也要有人扎营、取水、铡草、做饭、放牧、修理器械。我估计杨都头还是以飞熊、金刀、黑矟三军为核心,征调部分蕃人轻骑护卫上阵厮杀,大部分人还是伺候这些战兵。”
话说夏军在草原上的套路基本已经成型了。
职业武夫组成的骑军充当一锤定音的核心精锐主力,大量征发蕃人轻骑做炮灰,混合搭配作战。
以黑矟军为例,一万骑马重甲步兵,一般会给他们配个数千乃至一万蕃人轻骑,一起行军。遇到敌骑之时,轻骑先接战,打得过就追杀敌人,打不过就退回来,让这些重甲步兵保护,他们有强弓劲弩,正面作战能力也强,敌人一般不敢硬来。
这其实就是后汉的建军思路。他们在草原上以具装甲骑为冲杀主力,内附鲜卑、乌桓部落的牧人充当轻骑,直接杀向敌人的游牧地,抓他们的老弱妇孺和牛羊,屡试不爽。
所以,一个部落游牧的具体位置是高级机密。敌人一般只知道个大概位置,但草原茫茫,知道大概用处不大,位置一定要精确,最好有带路党。一个部落放牧的时候,如果看到敌对部落在附近侦察,一般都要立刻转移,暴露了位置是十分危险的事情,往往一个突袭就完蛋了。
后世满清靠着大量蒙古带路党,突袭蒙古人的游牧地,八旗重甲步兵一打一个准,搞得林丹汗不断跑路,狼狈无比。
“准备两万斛粮豆,用马车送往柔州。”张全义下令道:“州里暂时只能拿得出这么多了,杨都头当不会怪罪,二弟亲自押送。”
“好。”张全恩一口应道。
“带上团练副使韩将军一起走。”张全义又吩咐道。
朔方军边郡一般会设团练使一职,比如孙霸之子孙进德就当过鄯州团练使。参州亦有团练使,为新近调任汝州刺史的韩建之子韩从允。
张全义、韩建都是刺史,但差别可大了。在这一点上,他还是拎得清的。韩建,先后当过会州、鄯州刺史,听闻将地方上打理得井井有条,甚得夏王赏识,说不定哪天就升上去了。
如果不是韩从允已有妻室,张全义甚至打算嫁女给他。不过年龄最合适的长女晚露不在身边,坊间甚至有传闻,晚露已经叫夏王父亲了,老张遂熄了这个心思。
老张镇蔡之时,听闻商州刺史成汭亦擅长经营地方,最近打听了一下,得知上月便出任奉国军节度副使,开始治理蔡州,让他的心绪甚是复杂——奉国军节度使则是李唐宾,看样子与高仁厚一样,因战功而得赏,但或许打得不够漂亮,只得了这么一个小藩的帅位。
六月十五日,张全恩、韩从允二人押着两万斛粮豆离开了凉城,往柔州而去。
张全义则去了沃阳、善无二县,查看当地的农田水利情况,工作的积极性非常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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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州理所集宁县几乎成了一个大号货物集散地。
第一批人马已经东行了,第二批人马准备出发,金刀军使杨亮作为指挥使,今日就是他们的行期。
柔州土城内外驻扎了不少步兵,主力是来自新泉军的5500步骑,另有来自关北的数千土团乡夫。
柔州以西,胜州更是集结了大量人马,主力是麟州杨家带过去的数千子弟兵。
“杨都头到哪了?”杨亮随手将马车上的麻绳扎紧了,问道。
“回军使,应快到大宁了。”说话之人声音洪亮,孔武有力,赫然便是陕州院的前教练使刘捍,现在是金刀军都虞候。
大宁在今张家口万全区,其实不远,两百余里罢了。杨悦亲率飞熊军一万六千骑及河西蕃部三万人,一路疾行扑过去,目标直指黑车子室韦,此谓南线。
黑矟军使夏三木领一万骑马步兵及六大巡检使部落三万蕃骑,走中线,直扑后魏怀荒镇旧地(今张家口张北县附近),那里生活着部分阴山鞑靼及依附李克用的杂胡部落,此谓中线。
杨亮率金刀军一万骑马步兵,外加陇右蕃部两万人,走北线,迂回攻濡源。
濡源即濡水之源。后魏孝文帝太和中置御夷镇,为六镇之外的第七镇,镇城在独石口塞内,沽水东岸,今赤城县北六十多里。
御夷镇就是用来镇压濡源的胡人的,从名字就可以看得出来。如今这块土地上生活着依附李克用的室韦、奚及一些杂胡。
三路出师,十余万人,浩浩荡荡,威风凛凛。必然会引起李克用的不满,甚至要行经他的地盘,后果很难说。
杨亮对此其实有些自己的看法。
他认为朱全忠已是死狗一只,在这个局势下,河北、河南诸镇怕是又要演当年联合对付朝廷的旧事,即各种合纵连横,各种两面人,各种出工不出力。既如此,是否要过分刺激李克用,令其痛下决心,与夏军为敌?
李克用帮阴山鞑靼对付柔州契必部,你派人反击,当时是正确的。可时过境迁,梁人十万精锐尽丧于许州,中原局势大变,这个时候还这么搞,是不是有问题?
不过目前并没有接到取消作战计划的命令,这意味着一切继续。杨亮是武人,自然要无条件执行命令,因此他只能收起疑惑,率军出发。
辰时三刻,一眼望不到头的马车驶离了柔州集宁县,车上满载各类物资以及粮食——人不可能一直吃肉,尤其对中原军士而言,粟麦也是必需的,故随军携带了一批。
陇右蕃人驱赶着牛羊马驼,行走在马车两侧,远远望去,几乎填满了整片山谷。
来自鄯州安人军的三千吐蕃轻骑为先锋,天还没亮就出发了。
“走吧!开弓没有回头箭,此番出师,非得狠狠杀一番才行了。”杨亮招了招手,亲兵牵来一匹少见的黄骠马,翻身骑上之后,奔驰在了草原之上。
副使张归霸做了一番简短的战前动员,一万甲士没什么废话,将器械、甲胃置于驮马背上,然后骑上乘马,分批前出。
目标:故怀荒镇。
第九十章 君何处可之
乾宁四年五月初七,归德、天雄、武威、经略、护国、坚锐、铁骑、飞龙六万余大军在许州南门外列阵。
誓师完毕之后,以坚锐军为先锋,全军东行。
而在北部战线,天德、顺义两军对郑州的控制越来越深入。赤水军接到命令,返回安邑整补,武兴军前往洛阳镇守。
南部战线,天柱、威胜二军对佑国军展开了进攻,以打促降。
颍州方向,淮宁军在朱全忠撤走后,再度活跃起来,占领颍州全境,往亳州方向发展。
河阳方向,魏博镇降低了姿态,已经不太敢与夏军发生冲突了,老实了很多。
三大行营,五个进攻方向,全线飘红,势如破竹。
因为“好日子还在后头”,将士们对在外征战一年这件事还算可以忍受,士气并未降低,全军状态维持得相当好。
夏军状态好了,梁军的状态可就很不好了。
匡卫军覆灭的消息第二天清晨传到了蔡水——夏军对庞师古部采取的是围三阙一的战法,上万人马总有不愿投降的,直接就跑了。
朱全忠刚刚吃罢早饭,结果就听到了这个消息。虽说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血涌上头,怒不可遏。
“康延孝他怎么敢?怎么敢的?”朱全忠一脚踹翻了桉几,杯盘碟壶洒落一地。
没有人敢说话。
朱全忠双眼赤红,在营帐内转来转去。
不一会儿,长直军左厢兵马使朱友裕匆匆赶了过来,见状愕然。敬翔将他拉到一边,轻声说了下情况。
“吾儿方才去哪了?”朱全忠稍稍收敛了脾气,沉声问道。
“有乡勇逃走,儿带兵镇压。”朱友裕答道。
乡勇多是颍、亳丁壮,如今这个局势,他们想逃回家也可以理解。但理解归理解,朱全忠是不允许这种事发生的。
首先,这都是有一定军事基础的壮丁,也多次感受过战场氛围,是极好的补充兵来源。把他们塞到老部队里,只要不是很多,以老带新之下,成长会非常迅速。
其次,他们的逃窜,会影响到飞胜、雄威二军的士气。他们的家人还在徐宿,虽说梁王积威甚深,大伙被迫跟着离乡征战,但不代表他们心里没怨气。乡勇的溃逃,让一些军士的心思起了变化,这是不得不防的。
所以从这里也可以看出,梁军根本没有决战的条件。接连不断的坏消息传过来,全军士气低落,还不断有人想要开小差,这仗怎么打?打个鸡儿。
“终日不知所谓。”朱全忠冷哼一声。
连乡勇都管束不住,朱全忠很是失望,怀疑将长直军这种精锐交给儿子是否正确。想当年在华州攻打巢军,长子的表现还是让他眼前一亮的,也非常自豪。可镇汴之后,儿子成婚,这表现就一天不如一天。
都是女人坏的事!朱全忠想到了儿媳刘氏那娇美的面容,雪白的脖颈,心中一热,不过很快被他压了下去。
“浮桥造好了吗?”朱全忠让亲兵进来收拾一下地面,随口问道。
“造好了一座,第二座也快完工了。”朱友裕回道。
浮桥是朱全忠下令建造的,还经历了一番曲折。
他看了看手下三万军士的状态,又考虑到邵树德可能调集十万以上的衙军,心里知道这仗打不赢,于是萌生了退意。
但他想退,这话却不能由他说出来,至少朱全忠口头上还是声称要去为庞师古、丁会解围的。到最后,还是敬翔懂他,主动建议放弃与邵贼决战,率军北返,先解了汴州之围再说,并用了“恐汴州有失”这句话。
朱全忠当然是不允了,痛骂良久,最后李振、蒋玄晖也一起苦劝,这才勉强同意北归。
浮桥,横跨蔡水两岸,造好后梁军就将东渡,走蔡水东岸北返。
“立刻下令渡河。”朱全忠吩咐道。
“遵命。”朱友裕灰头土脸地出了大帐,叹了一口气,心事重重地走了。
五月初八,邵树德甩开大队步军,亲率铁骑、飞龙二军抵达扶沟县。当天下午,又往东南方疾驰,见到了正在渡河的梁军。
不用他吩咐,铁骑军以及刚刚赶到没多久的定难军一万八千骑立刻发起了进攻。
渡口附近,梁军失如雨下,迫退了夏军骑兵。飞龙军八千步兵下马,趁势发动了一波勐攻,守御渡口的长直军拼死抵御,淮人舟师又来帮忙,强弩连番射击,飞龙军折损了近千人,不得不退去。
邵树德看了看前后战损已超过四成的飞龙军,令其退回扶沟休整。
不过宣武衙军能战,乡勇可不能能战。尚未及渡河的数千人直接一哄而散,还有三千余人趁机投降,言只愿归家。
长直军见事不可为,在舟师的掩护下退到了河东岸,又将两座浮桥烧毁,与夏军隔河相望。
“朱全忠四万乡勇,跑了一万多了吧?”邵树德见到渡口的乱象后,哈哈一笑,随即又用遗憾的语气说道:“我本以为全忠乃武人,有武人的血性,如今看来,沽名钓誉之辈罢了。见事不可为,就要熘走,此英雄所为耶?”
有点可惜,朱全忠不敢回身与他厮杀,不能一举歼敌。
“大王,朱全忠不过一狡猾无耻之辈罢了,说奸雄都过分了,真谈不上英雄。”萧符策马跟在身后,笑道。
邵树德打了大胜仗,这几天心情不错,也有点飘,闻言笑道:“全忠处四战之地,之所以越打越强,在于朱珍替他练兵选将,在于裴迪为他处理刑狱钱谷,在于敬翔为他出谋划策,在于丁会、庞师古、氏叔琮、张存敬之辈为其厮杀征战。其人狡诈无耻,我必杀之。”
萧符只能凑趣干笑两声。
“罢了,朱全忠能得中原二十余州,实力是当年李师道的两倍,也不是白来的。”邵树德悻悻地说了句。
毛评价朱全忠处四战之地,与曹操略同,而“狡猾过之”。李克用说他“阴狡祸贼”。王夫之评价“凶狡如蛇虺”。如今看来,这人狡猾阴险是真的,若不是凭借大势来压他,用疲敌之计磨他,估计还不好打呢。
“来人,去给朱全忠留句话。”邵树德说道:“就说汴宋滑曹,君何处可之?”
谢童也来了,与萧符对视一眼,皆暗道:以朱全忠的脸皮,这话怕是不会上当。
李忠刚要离开,又被邵树德喊住了。
只见邵树德沉吟了一会,低声对卢嗣业吩咐了几句。
卢嗣业愕然,不过专业素养极好,摊开纸笔一挥而就。
邵树德拿起文稿看了看,道:“送出去吧。”
谢童、萧符二人就在旁边,见了相视苦笑。
李忠匆匆离去。
不一会儿,有几个嗓门大的骑手隔着蔡水大叫大嚷:“梁王可在?夏王有话要说。”
一脸阴沉之色的朱全忠很快得人回报,策马至河岸边,先令舟师弩手勿要轻举妄动,然后在亲兵团团围护之下,问道:“我与树德皆唐臣,本应和睦修好,复有何言?”
一名文吏咽了口唾沫,心一横,大声道:“夏王有言,‘梁王丧师失地,颍蔡亳徐诸州,不复为王所领,朱珍又降,愿奉我为主,异日大军薄汴,君何处可之?’又言,‘听闻梁王府中美人如云,我欲秋来北上,执美人素手,赏翠袖歌舞。’”
朱友裕也在旁边,听了大怒,抽出步弓便要射杀。
朱全忠拉住了儿子的手,脸上一点愤怒的表情都没有,道:“树德尽作大言矣。侥幸小胜一场,安能作数?吴、魏诸王与我联手,大兵五十万,破汝必矣。”
文吏不答,道:“梁王勿惊,有信一封。”
旁边骑手闻言拈弓搭箭,斜斜射出一箭,轻飘飘地落在对岸。随后几人便打马远去,再不回头。
“大王,有封信。”亲兵将射过来的箭捡回。
朱全忠接过,拆开一看,半晌面无表情。
敬翔偷偷描了一眼,没太看清,只看到其中有一句诗:“桃花脸里汪汪泪,忍到更深枕上流。”
顿时暗吸一口凉气。
不过朱全忠似乎毫无所觉,展颜一笑,道:“邵贼吹嘘他兵强马壮,欲与我会猎于沙海。”
说罢,将信收了起来,道:“贼人急切间不得渡河,加快行军速度,休得磨蹭。”
“遵命。”诸将左纷纷应道。
大军迤逦北上,形色匆匆,不敢逗留。
夏军骑卒快速北上,远远跟着,像狼群一样,想要咬几块肉下来。梁军此番北归,注定不会一帆风顺,损失一些人马,已然难以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