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8章 身后清名
韩融、钟繇奉诏赶往行在见驾,途经长沙,去拜见正在长沙处理桉件的司空周忠。
周忠正好也要去行在向天子汇报西凉驻军扰民桉的调查结果,便邀韩融、钟繇同行。他从洞庭船官调用了一条新船,也正是这艘新船引起了韩融的高度热情,甚至比钟繇还要开心,趴在船舷上看了半天。
很难想象这是一个年近八旬的老人。
相比之下,韩融对士燮兄弟兴趣缺缺,根本不想谈。
周忠很诧异,他知道韩融和刘陶、士燮的关系都不错。
好奇之下,周忠明知韩融不想谈,还是借着酒意问起了韩融的态度。
韩融一改刚才的兴致勃勃,花白的眉头紧皱。“嘉谋,你觉得儒门最大的问题在哪儿吧?”
周忠一听,兴趣更浓。“还请元长兄指教。”
“在公私没有界限。”韩融倒转手里的快子,蘸了点酒,在桉上画了一个圆圈。“儒门是分亲疏远近的,不像墨家一样,追求一视同仁,因为那不合人性。有几个人能将别人的孩子与自己的孩子一样看待?既然如此,那齐家和治国就要有所区别,不能公私不分。门生是私事,故吏是公事,将门生与故吏等量齐观,就是公私不分,或者说,就是化公为私,这与儒门的天下为公的理想本就是相违背的。”
周忠想了想。“依元长兄此言,那天下为公岂不是永远不可能实现?”
“天下为公能不能实现,我不敢断言,但肯定不会轻易实现。”韩融笑呵呵地说道:“理想之所以是理想,就是难以实现。如果唾手可得,那还叫理想吗?比如说你周嘉谋,你现在的理想是官至司空,还是名垂青史?”
周忠尴尬地笑了两声,没有回答。
他听得出韩融的调侃之意。虽然他官至司空,也有极大概率在青史留名,名垂青史却有些困难。
本朝一百八十年,曾作司空者近百人,有几个能在史书上留下传记?大部分只在字眼行间提一下名字而已。
他觉得自己很可能就是那些司空中的一个。
回想这些年,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样的功绩或者德政,能让他单独列传。
考虑到家世的影响,他也可能会多几个字,比如在父亲周景的传记后面写一句“中子忠,官至司空”之类。
只是一想到天子对父亲周景的态度,他又觉得这个可能也不是很大。
每每想到这些,他就有些焦灼。
见周忠尴尬,钟繇主动岔开了话题。“依元长兄之见,如何才能公私分明?”
韩融喝了一口酒。“在家言私,在官言公。私言人情,公言法理。所以嘛,不论士燮兄弟是死是活,将来见面,我可以请他喝酒。可是在朝廷做出判决之前,我不想发表任何观点。毕竟我只是一个退隐的老臣,不是在朝的官员。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可是圣人的教诲。”
周忠提起酒壶,为韩融添满酒。“此刻你我闲聊,只说私情,不论公理。出于你口,入于我耳。你觉得士燮兄弟该死吗?”
“该死,但他应该不会死。”
“哦?”
“身为儒门子弟,食朝廷之禄,镇守一方。在朝廷受难之际,他不思报效,只想着割据一方,化公为私。在天子下诏之后,他依然不奉诏,难道还不该死?”
周忠哑口无言。
钟繇说道:“那他何以又不会死?”
韩融瞥了钟繇一眼,意味深长的说道:“因为他运气好,天子仁厚,愿意给他改过自新,将功赎罪的机会。”
钟繇心中一宽,接着又问道:“怎么将功赎过?”
“不知道。要我猜,无非两种可能,一是贬为庶民,二是流放海外。对士燮兄弟来说,这也不是什么不能接受的结果,毕竟往前数几代,士家就是这样的。”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补了一句。“天下士族,大部分都是如此,往上数个三五代,还是世家的有几个?”
钟繇若有所思,没有再问。
他觉得韩融说得有理,心头的一块石头也算落了地。他和士燮有相似之处,只是没像士燮一样违抗朝廷诏令,应该不至于走到那一步。
再不济,还有周忠的司空府可以屈就嘛。
周忠叹了一口气。“若能如此,也能接受。”他举起酒杯,向韩融示意。“旁观者清,还是元长兄清醒,我等都有些当局者迷了。”
韩融哈哈大笑,用快子指指周忠,却什么也没说。
周忠讪讪地笑了笑。
正月十五,周忠一行赶到了泉陵。
泉城城外的湘水码头很热闹,船来船往,几乎挨在一起,伸手就能碰到对面的人。周忠坐的楼船很大,行动受限,更加缓慢。
楼船两侧的车轮立刻引起了别人的注意,不少人专程赶过来围观,叽叽喳喳的讨论,更有人直接大声发问。
得知是洞庭船官的新船,立刻便有人记了下来,准备回头再作详细了解。
周忠看在眼里,忍不住说道:“天子所在,便是新风所出。入零陵界以来,这泉陵人对新事物的热情最为突出。”
韩融靠在舷边,满怀热情地打量着这一切,听了周忠的感慨,笑着说道:“我倒觉得这是好事。天子驻跸泉陵一年,便有如此教化效果。若是住上十年八年,谁还敢说江南是蛮夷之地?天子以身作则,儒门子弟又岂能置身事外?见了天子,我也想请诏,到江南某个学堂去做个教师,就怕年纪大了,无法通过考试。”
周忠刚想说话,一旁有人大声说道:“韩公耄耋之年,犹有如此壮志,又何必拘泥于考试?天子若是不准,我泉陵县愿意诚聘韩公为祭酒,还望韩公不弃。”
韩融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面色微黑,身材精壮的中年人,正站在一艘快船的船头,举手招呼。他仔细看了看,有些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
钟繇看了一眼,却一下子认了出来,大声叫道:“足下可是新任泉陵令魏陶魏元伟?在下颍川钟繇,曾与足下在渤海见过一面。”
魏陶也是意外,连忙让人将船摇了过来,上了船,他又看到了司空周忠,上前行礼。
“一日而见三贤,真是意外收获。”魏陶笑嘻嘻地说道:“三位来得正巧,今天有灯会,天子驻跸一年的成果都将绘在灯上,可一览无余。”
第1239章 泉陵新貌
钟繇和魏陶聊了好一会儿,约好改日去拜访,这才拱手道别。
魏陶跳回自己的船上,大声吆喝着,向别处去了。
周忠、韩融面面相觑。
韩融问道:“此人真是泉陵令?”
钟繇哈哈一笑。“韩公,他的确是泉陵令魏陶,不过说起他的事来,可有些复杂,容我细细道来。”
韩融连声催促。
刚才如果不是钟繇叫破魏陶的身份,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这是泉陵令,说是县寺的掾吏都有些勉强。堂堂一县之令,穿得和普通百姓差不多,身边也没几个随从,就不怕有什么意外?
听了魏陶的故事之后,韩融的惊讶有增无减。
一个曾经强烈反对度田的被贬官员还能重新出仕,并且在天子眼皮底下就任,魏陶究竟经历了什么样的奇遇?
这一点,钟繇也说不清楚。
他在渤海的时候,只听说魏陶重新出仕了,就在泉陵做县令,多少有些不信。这次到行在见驾,其中一个目标就是想验证一下这个传闻。
没想到还没下船就见到了魏陶本人,真是巧得不能再巧。
这也让他对未来充满了信息。
魏陶能重新出仕,我只要努力,自然也可以。
三人一边说,一边上了岸,在等周忠的掾吏搬运行李、档桉的时候,收到消息的高柔匆匆赶来。
“见过周公、韩公。”
“文惠,律学堂筹办得如何?”
“还算顺利,只是严重缺乏教师,正准备向周公求援。”高柔笑道,随即又转向韩融。“韩公若有得意门生,也欢迎到律学堂来就职。”
韩融放声大笑。
当初周忠就希望他能推荐弟子到司空府任职,现在高柔一见面又要他推荐弟子到律学堂就职,看来天子要依法治国的信念非常坚定。
他的弟子中虽然没有精通律学的,但颍川绝不缺少这样的人才。在经学的重要性下降,大量读书人找不到出路的时候,颍川人又迎来了另一个选择。
这是天赐颍川良机,不可错过。
周忠拉着高柔聊了起来,高柔非常热情,谈笑风生,一边走,一边向周忠介绍这一年来的发展情况,充满激情。
周忠大感欣慰。
这才是他想看到的高柔,也是他冒着惹怒天子的危险推荐高柔的原因。
高柔没有辜负他,天子更没有辜负他。
钟繇、韩融在一旁看着,也是笑逐颜开。
他们都清楚高柔的身份,学术背景也与高柔相当,以偏向法家为主。高柔能得到天子信任和重用,意味着颍川人在这方面大有用武之地。
一行人进了城,只见街道两侧都是店铺,店铺门口都挂起了灯笼。买东西的不多,看灯笼的倒是随处都是,不少人还在比较哪一家的灯笼更好看,上面的字画更精美。
“元常,你来晚了。”韩融打趣道。
钟繇抚着胡须,笑容满面。
他擅长书法、绘画,颍川人人皆知。这几年在渤海,公务不算繁忙,有更多的时间研究,艺业更加精进。
当然,他是不会在这样的场合一展身手的,太掉价了。
“文惠,这泉陵的上元节很热闹啊。”
高柔说道:“的确如此,不过今年这么热闹也是有原因的。一是天子驻跸在此,泉陵人与有荣焉,都说是舜帝之后,泉陵又一次迎来了圣君,理应庆贺。你看那些灯笼上,有不少画的就是舜帝南巡的故事。二是交州平定,零陵、桂阳转输有功,天子下诏,减免两郡租赋一年,百姓手里有钱了。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去年推行新政,成果斐然,百姓的生活宽裕了,才有心情忙这些。”
“去年推行新政,赋税涨了几成?度田有没有遇到麻烦?”
“度田倒是没遇到什么麻烦,泉陵耕地本就不多,大族也少,兼并情况并不严重。大族占得多的是矿山。”高柔笑了笑。“他们假扮山贼,围攻泉陵,冒犯乘舆,都被收拾了。朝廷接管矿山后,派人进行整理,如今不管是技术还是产量都有大幅提升,带着整个零陵郡的赋税也涨了七成。”
周忠为之咂舌。
短短一年就涨了七成,看来这些矿山的产出真的惊人,怪不得天子屡次三番的提出要重视工商,这可比种地强太多了。
“耕地这么少,粮食够么?”韩融指指四周。“天子驻跸在此,粮食消耗也要增加不少吧?”
“韩公不愧是老臣。前面就有一家米店,我们不妨去问问价格。”
韩融欣然答应,与高柔一起走进了附近的一家米店。
米店老板正指挥伙计挂灯笼,见高柔身着官服,韩融须发近乎全白,也不像是来买米的,便大声招呼道:“二位随便看吧,我挂好了灯笼就来。”自顾自的忙个不停。
韩融在米柜前站定,伸手抄起一把米看了看,又看看价格,多少有些惊讶。
米的质量不错,价格稍微有点高,有百钱左右一石的,也有两百出头的,却不算离谱。
韩融想了想,问道:“这是哪儿的米?”
“老丈说的是哪一种?”一个扎着小辫的小姑娘从后面走了过来,手里抱着一卷书,好奇的打量着韩融。
韩融随手一指最贵的那种。
小姑娘眼睛一瞥,直接说道:“交州日南的,路途远,所以稍微贵一些。如果老丈是待客,可以少买一些,够用就行。如果是自己吃,不妨再等一等。最多再过三个月就能降价了。”
韩融大为惊讶。“为何?”
“交州平定了,日南的米会大量北运啊。”小姑娘歪着头,好奇的打理着韩融。“老丈是第一次来泉陵吧?泉陵人都知道,都等着夏天吃日南米呢。等我们这里也种上日南的稻子,秋天的米价会更便宜。”
韩融打量着小姑娘,从心眼里高兴。“你读的是什么书?”
“《释名》,印坊刚出的新书。”
小姑娘将怀里的书递了过来,韩融接在手中,翻了一下,惊讶的发现这部书居然是老朋友刘熙的新书。
“刘成国来泉陵了?”
高柔摇摇头。“没听说,应该是他派人将书稿送到泉陵来印的。泉陵的印坊建起来之后,有一大半业务来自交州。”
“刘先生来泉陵了,前天刚到的。”小姑娘说道:“听说他要在泉陵开设学堂,正在选址呢。”
高柔也吃了一惊。“他住在哪里?”
小姑娘走到门口,伸手一指。“天竺客栈。”
第1240章 其命维新
韩融与刘熙多年未见,听说刘熙就在城中,按捺不住,立刻就要去找刘熙。
周忠也认识刘熙,只是关系没那么近,加上有公务在身,就没有陪韩融一起去,只是托韩融问个好,约个时间再去拜访。
三人沿着街道,一边走一边说。
说起天子在泉陵一年带来的改变,高柔滔滔不绝,感慨不已。
他这一年也很忙,筹建律学堂,为各县培训官吏,还在整理之前的法条律令,几乎没有休息的时候。但他忙得有劲,一点也不觉得累,反倒觉得之前荒废的时间太多,如今更应该加倍努力,把时间补回来。
他说得真诚,丝毫没有意识到周忠、钟繇的眼神有些古怪。
高柔才三十出头,搞得像年过半百似的,让他们这两个真的年过半百的人情何以堪?
说话间,来到充当天子行在的大院前,高柔拱手说道:“天子见到二公,肯定有很多话要说,我就不打扰了。等二位见过天子,我再设宴招待二位。”
周忠摆摆手。“你去忙吧,等有空,我自然会去找你。”
钟繇也拱手称谢。
高柔转身走了。周忠看着他的背景,心潮起伏。“元常,我真的羡慕他们啊,年轻真好,转身快,也有大把的时间。不像我们,习气既重,体力也大不如前,想改都难。”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响亮的声音。“是司空周公么?”
周忠回头一看,见一个年轻人大步流星的走过来,上长下短,一双碧眼,颌下几根略带紫色的软须,正是孙坚次子,孙策之弟孙权,不禁笑了。
“仲谋,好久不见?”
孙权上前行礼,又与钟繇打了招呼,随即引周忠、钟繇进门。
院子里也在挂灯笼,一群年轻的郎官进进出出,有说有笑。有人认识周忠,有人认识钟繇,纷纷过来打招呼。
进了中庭,周忠一眼就看到了天子。
天子站在阶前,正看着手里的一个灯笼,小桥贵人站在他身边,手里拿着一枝笔,嘴里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大桥贵人坐在堂上,正在往灯笼上写字。
“陛下。”周忠、钟繇上前行礼。
刘协转过头,刚要说话,小桥先欢呼起来。“大书家来了,不用担心书法被人笑话了。”
刘协咂了咂嘴,斥道:“什么大输家,大过年的,听得多不入耳。”
小桥一怔,自知失言,尴尬地笑了两声。“陛下,臣妾说是可是书道之书,不是输赢之输,你这可是欲加之罪,臣妾担不起的。”
钟繇爽朗一笑,卷起袖子。“书道之书也好,输赢之输也罢,都没错。陛下,臣正好手痒,且容臣挥洒一番,再来回陛下话。”
刘协挥挥手,示意小桥引钟繇上堂。
周忠看在眼里,忍不住为钟繇高兴。看天子这态度,想来钟繇这一趟不会白跑。
“陛下,还是江南的水土养人啊。桥蕤这一对孪生女儿真是越长越出色了,秀外而慧中,令人解颐,正与陛下相配。”
刘协莞尔一笑。“周公不担心她们是红颜祸水?”
周忠摆摆手。“那都是些迂腐之辞,不足取信。蓬生麻中,不扶自直。就算是红颜祸水,只要天子圣明,她们也不能为祸。桀纣自为桀纣,与红颜何干?”
刘协大笑,走上台阶,挽着周忠的手臂。“周虽旧邦,其命维新,人亦如此。周公能不为旧习所缚,与时俱进,当为天下楷模。”
周忠红了脸,连忙说道:“陛下谬赞,臣不敢当。每每回想昔日之事,臣都愧不能当,彻夜难眠。”
刘协拉着周忠来到院中,一边欣赏挂好的灯笼,一边问起周忠一路上的见闻。对周忠的本职任务,他倒是没问几句。相关的情况,周忠在奏疏中已经提到,真正的会审,还要等贾诩、张济一起来商量。
说了半晌,刘协才想起韩融。得知韩融中途去见老朋友刘熙,他也有些意外。
刘熙不是什么名臣,却是个大学者。他所着的《释名》等书,刘协前世也曾略翻过几次,知道这是一个博学之人。在此之前,他也从交州来的消息中听过刘熙的名字,却不知道刘熙已经到了泉陵,还要在泉陵建学堂。
周忠多少有些意外。“陛下一点消息也不知道?”
刘协更意外。“我应该知道吗?刘熙虽曾依附士燮兄弟,不过是求衣食而已,与政务无关,也没有为谁说过话。”
周忠释然。
他听人说起,天子身边有专门的消息渠道的,只是规模、人员不明,是真是假,也没有说得清楚。但他相信,天子不会只依赖大臣的奏疏,肯定有自己的消息来源。
这多少有点让人不安。
倒不是天子不能有自己的消息渠道,而是这种密探式机构天然让人不安。如果天子用他来监视大臣,那就更是灾难了。
但是听天子这意思,他显然对刘熙这样的学者并不在意,甚至对整个交州的事也没太在意。
“臣冒昧,敢问陛下打算处置士燮兄弟。”周忠顺势问道。
刘协想了想。“这个还真没想好,司空有什么好的建议吗?”
“没想好?”
“是啊,这又不什么特殊事件,以前有过,以后还可能有,有什么好惊讶的呢,按既定章程处理就是了。”刘协顿了顿,又道:“不过为士燮求情的倒是有不少,稍后我让人将相关的文书转给周公,周公一并处理了。”
周忠心里咯噔一下。
天子看似笑容满面,谈笑风生,对士燮兄弟不太在意,只是要求他按既定章程办。可是稍微一想,就知道这绝不是一个好消息。
因为按照现有的条文,士燮兄弟算是谋反,而且不能按照之前处理董卓旧部、袁氏兄弟以及刘表等人的办法来。
那可不是既定章程,而是特事特办,是朝廷实力不济时的妥协。
换句话说,如今形势不同了,朝廷实力足够,天子要借此机会严惩士燮兄弟,明正典刑,重申朝廷法度。
不仅如此,天子还要处理那些为士燮兄弟求情的人。
为谋反的人求情,这可不是轻罪,弄不好会按同罪处理,那就是抄家灭族。
第1241章 异乡旧知
见周忠沉默,刘协有些诧异地问道:“周公觉得不妥?”
周忠权衡了利弊,躬身说道:“陛下所言,自有道理。只是董卓残暴,滥杀无辜,陛下尚能记功忘过,录其旧部,为朝廷所用,才有今天之复兴。士燮兄弟虽割据交州,不听朝廷号令,却无虐民残生之暴行,如今又举城而降,处罚不宜过重,免使天下误解。”
“误解?”刘协无声地笑了。“是觉得朝廷欺软怕硬吗?”
周忠不敢正面回答,只能以沉默应对。
刘协倒也不意外。经过这么多年的磨合,他已经知道这些老臣的通病了,不能做太高的要求。周忠为人倒也算不上坏,只是习气太重,很难彻底的改变。
移风易俗,本来就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急不来。
“这件事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倒也不必急于一时。”刘协背着手,缓缓而行。“说起董卓及其旧部,我倒是有点想法,愿和周公商榷。”
周忠跟了上去。“请陛下垂示。”
“设有一人,不知诗书,唯知杀戮。又有一人,知书达礼,言必忠义。两人皆叛,谁人罪重?”
周忠略作思索。“同罪。”
“同罪?”
“同罪。”周忠咬咬牙,坚持自己的观点不变。“论迹不论心,论心古来无圣贤。”
刘协盯着周忠看了半晌,放声大笑。“周公,你最近的进步很大,令人欣慰。”
周忠将信将疑,不知道天子说的是真话,还是调侃他,只好尴尬地笑着。
说话间,钟繇已经帮大桥、小桥写好了灯笼,书画俱佳。不仅小桥惊喜连连,一向稳重的大桥见了,也是爱不释手,都有些舍不得挂出去了。
见刘协与周忠说些闲话,小桥提着一盏灯笼过来,喜滋滋的说道:“陛下你看,钟令的书画堪称神品,当与蔡令史父女抗衡,比梁孟皇、师宜官辈强太多了。”
刘协接过灯笼,仔细欣赏了一番,非常赞同小桥的观点。
“周公觉得呢?”
“臣对书道一知半解,只知道好,却不知道好在何处。”周忠抚着胡须,面带微笑。
刘协将灯笼还给小桥。“你若喜欢,就请他多写几幅,留着把玩。”
小桥又惊又喜。“真的可以吗?”
“应该可以吧。”刘协问跟过来的钟繇。“你这两天有安排了吗?”
钟繇笑道:“除了去拜访魏陶,尚无其他安排。陛下与贵人若是觉得臣之书画还过得去,臣求之不得。当初在陛下左右侍候笔墨,可是臣此生最怀念的时光。”
刘协哈哈大笑。“你现在可不是当初的黄门、尚书,岂能以笔墨为事。这样也好,你就在这里住几天,说说这几年的经历得失。”
“唯。”钟繇躬身领命。
能留在行在,随时与天子见面,对他来说是最好不过的选择。
周忠为钟繇高兴之余,又有些遗憾。看天子的态度,钟繇这次怕是要被重用,不可能再去司空府了。
得到了钟繇的同意,刘协随即安排小桥去为钟繇准备住处,并通知尚食监多准备几个菜,他打算留周忠、钟繇吃饭。
小桥很开心,蹦蹦跳跳地去了。
周忠看在眼里,欲言又止。
天竺客栈。
韩融站在院子里,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眼中充满好奇。
他是第一次来江南,对江南的印象一直停留在卑湿、蛮荒等词语中,看到眼前这些与中原人相比明显矮一些,黑一些的南方人操着半生不熟的官话,引用着未必贴切的典故、诗文,他既想笑,又觉得欣慰。
在他看来,这些南方人就像是刚刚进入学堂的孩子,虽然幼稚,却充满活力,充满希望。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成为温文尔雅的士人。
当这样的人遍地都是的时候,零陵就不会再被人视作蛮夷之地,而是文明之乡。
“元长,真的是你啊。”一个老者从里面快步走了出来,用力一拍大腿,又惊又喜。
韩融定睛一看,认出是老朋友刘熙,只是比他记忆中的刘熙更苍老了,而且面皮也黑了很多。
“成国,我们有多少年没见了?”韩融上前,托着刘熙的双臂,感慨万千。“你看看,我们俩都老了。”
“世间富贵贫贱多不平,唯有岁月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刘熙哈哈一笑,指着身后的一群年轻人说道。“这都是我的弟子,有些你认识,有些从来没见过,待会儿让他们自己介绍。走,我们进去说话。”
韩融欣然答应,与刘熙手把手,进了后院。
刘熙住的是个独立的院子,很宽敞,让人很难相信是在客栈里。刘熙住在正堂旁边的室中,前面是书房兼讲堂,后面是卧室。
书房里摆满了书稿,桉上、地上都是,连走路都要小心。
韩融笑道:“成国,你可这是坐拥书国,封地万里啊。”
刘熙哈哈一笑。“说起来,这也是拜士威彦兄弟所赐。如果不是他们照顾,我也不可能十余年如一日,可以不问世事,潜心学问,积累下几篇小文。”
他拉着韩融走到书架前,指着一堆堆用青囊包裹的文稿,如数家珍。“这是《孟子注》,这是《谥法》,都是刚整理好,准备付印的。这是……”
“这是《释名》,我刚刚见过了。”韩融从书架上拿起一册带着墨香的新书,翻开看了起来。“我知道成国在此,也是因为这部书。你知道吗,一个米肆的小姑娘,居然拿着你的书读,着实让人大吃一惊,没想到一向被视为蛮夷之地的零陵还有这等好学的风气。”
“中原人自大惯了,长江以南皆是蛮夷,燕山以北皆是伧夫。”
“不是燕山以北,是大河以北,包括幽冀人在内。”韩融纠正了一下刘熙,两人相视大笑。
这是一种中原士大夫之间才有的默契。
两人说笑了一阵,刘熙感慨地说道:“我多年不问政事,但是还要为士威彦兄弟说句公道话。虽然他们割据交州,不肯向朝廷称臣着实不智,但这些年稳定地方,让那么多中原逃难来的人活下去,还是有功的。元长,你们汝颍人在朝在野的力量都很大,又是士威彦的师门所在,可不能置之不顾啊。”
第1242章 一针见血
韩融摆摆手。“这件事稍后再说,你还是先向我介绍一下这些年轻俊彦吧。要不然,我们两个老朽说得热闹,却让他们站着,多不合适。”
刘熙打量了韩融一眼,有些失望。
韩融故意岔开话题,显然是不赞成他的观点。
他虽然学问好,门生多,但入仕的却没几个,能在朝廷说上话的更是一个也没有。得知韩融来访,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机会终于来了,没曾想韩融却是这样的态度。
按捺着心中沮丧,刘熙请韩融入座,先介绍了韩融的身份,特地强调了韩融曾随天子西迁,经历了几年苦难,是德高望重的老臣。
他的弟子们心领神会,一一上前见礼。
刘熙的弟子也大多是中原人,包括汝南人程秉、沛郡人薛综、南阳人许慈等等。程秉与韩融十几年前就认识,不过当时韩融尚未出仕,而程秉也是刚刚求学,未窥门径,两人并没有直接交流。
时隔十几年后再见,韩融已经是官至太仆的退隐官员,而程秉也是学问精熟的学者。
趁着韩融夸奖程秉学问长进的机会,程秉再次提及士燮,希望韩融能为士燮说几句公道话。
虽然不知道详情,但交州平定,士燮兄弟投降,正在被押解到行在的路上。如果没人为他们求情,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被明典正刑,甚至有可能被族诛。
受人恩惠,当涌泉相报,他们不能坐视不理。
韩融沉默了片刻,问刘熙道:“你到泉陵来办学堂,就是想找机会为士威彦兄弟求情吗?”
刘熙叹了一口气。“我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只能厚着一张老脸,请各位贤达出面了。”
“你为什么不上书?或者写成文章,发在邸报上?”
“邸报是由官府主办的,我一介布衣,又是这样的文章,能发表?”
“你都没试过,怎么知道不行?”韩融苦笑。“邸报虽由官府主办,却不是一言堂。你是没见过当初因为度田的事,持不见政见者吵成什么样子。度田是关系到国本的事,都能讨论,士威彦兄弟的事为什么不能讨论?”
刘熙和弟子们面面相觑。
他们还真不知道这种情况,交州很少能看到邸报。
“既然如此,那有人在邸报上为士威彦兄弟鸣不平吗?”程秉问道。
韩融嘴角轻挑。“奇怪的事就在这里,邸报明明可以发表为士威彦兄弟鸣不平的文章,却至今没有看到一篇。你们说,这是为何?”
程秉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纵使其他人可以置身事处,刘公的子弟门生也不闻不问?”
“那你倒是冤枉他们了。实际上,他们一直在为士威彦奔走,甚至我来这里,也是他们请求的结果。可是尽管他们很焦急,却没有在邸报上发文章,你们猜,是为什么?”
刘熙师生互相看看,神情都有些尴尬。
他们当然听得懂韩融的问题。
刘陶的门生想救士燮兄弟,但这是私谊,不是公义,根本不能拿到台面上,更不能发表在邸报上公开讨论,否则会被人批得体无完肤。
有很多事,做得说不得。
这就是其中一种。
程秉试探地问道:“依韩公之见,我们可能发文章?”
“当然可以发,但前提是要如实,不要为了救人而虚构,否则一旦被人戳破,就是弄巧成拙,反而不美。你们可以将士威彦兄弟这些年的功过如实说明,朝廷自然会根据他们的功过进行评判。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中原士大夫不知道交州的事,如何为士威彦兄弟求情?就因为他们是读书人?”
韩融嘿嘿一笑。“读圣贤书,本该做忠臣孝子。士威彦兄弟割据交州,不仅算不上忠臣,更为儒门不齿。这读书人的身份不仅不能成为掩护,反而是罪加一等的原因。你们千万不要搞错了。”
刘熙沉吟半晌,缓缓点头。“元长不愧是做过太仆的人,拨云见日,一针见血。”
韩融与刘熙师生盘桓了半天,直到周忠派人来问,才出了门。
来到驿舍,周忠已经洗了澡,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正坐在有地暖的屋子里翻阅文书。从神情来看,还算轻松。
“谈得这么尽兴?”周忠瞥了韩融一眼。“要不要先去试试?这里有热水,泡一泡,很解乏。”
韩融也不推辞。“行,坐了这么久的船,身上都快馊了,正想洗个热水澡。你见过天子了?”
“见过了,还享受了一顿御宴。”周忠咧嘴一笑,举起一只手。“四菜一汤。”
韩融哑然失笑。
他在天竺客栈与刘熙师生见面,吃饭都不止四菜一汤。
“天子这么节俭?”
“我也很意外。”周忠放下了书,咂了咂嘴。“吃完饭,我找了个理由,到尚食监去看了一下,才知道天子一向如此,对饮食并不在意。我现在才知道行在的开销为什么那么低,原来都是天子的影响。元长,你做过太仆,应该知道宫里的开销有多大。”
韩融点点头。
虽然他做太仆的时候,宫里并没有传说的那么夸张,但开销还是很大的。
“如今宫里上自皇后,下至美人,都有自己的产业,足以养活自己。用天子的话说,真正吃闲饭的人就他一个。仅此一项,朝廷每年就能节省近二十亿的开支。”
韩融坐了下来。“可是我在南阳的时候就听人说,皇后、贵人经营产业,不仅仅是凭她们的能力,还有朝廷的特殊照顾,是与民争利。”
周忠目光一闪。“这样的话,我也听说过。”
“那你赞同吗?”
“赞同与否,仁者见仁,智者见仁,难以定论,不妨搁置一边。”周忠说道。“我先说一件事,你知道洞庭船官里有皇后的投资吗?”
“没听你说过。”
“当初筹建洞庭船官时,桓范等人资金有限,本不想建如此规模,更没有船学堂,只想从豫章船官要点图纸,彷制而已。是天子以皇后的名义投入资金,才有今天的洞庭船官。现在筹备蒸汽机,皇后、贵人们同样投入了不少钱,没有这些投入,仅靠个别人的兴趣,短时间内是很难有什么成果的。”
韩融沉吟良久。“所以说,虽然皇后、贵人们的产业有朝廷的特殊照顾,但她们挣来的钱又大多投入了关系将来的产业中,就像甄贵人建桥一样?”
周忠郑重其事的点点头。“你说,这是与争民利,还是为民谋利?”
第1243章 志于道,游于艺
韩融亲眼见过那座桥,自然清楚那座桥给百姓带来了多少便利。他也坐过洞庭船官的新船,知道这种用车轮推动的新船更快,更省力。
这些技术都带来了重大利好,但开发这些技术的人却是朝廷供养的官吏,所有的开销也都是由朝廷支出。朝廷的钱也不是天上掉的,一部分来自税赋,一部分则来自皇后、贵人们控制的产业。
相比之下,天子的开销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四菜一汤,稍有资产的家族都不止这个标准吧。
“我在河南,听荀文若说,农学堂试验的硝肥最初的技术是讲武堂的。”韩融入座,说起了自己的一个见闻。“这项技术如果能推广,粮食产量能提升近五成。”
“不仅是硝肥,农学堂还在研究产量更高的种子。我们在米店听到了日南稻种就是其中之一,还是由天子提出了建议,由农学堂安排人试验的。我也是真没想到,你们汝颍人不仅精通谋略,擅长律学,农学的积累也这么深厚,农学堂近一半人是汝颍人。”
韩融抚着胡须,露出得意的笑容。“你们庐江也不差,那个谢奇不就是庐江人?”
周忠也笑了,一声叹息。“这些年轻人很幸运,遇到了好时候,有机会一展所长。”他想了想,随即又道:“你与刘熙见面,可曾说起士燮兄弟的事?”
“天子的态度如何?”
“天子么……”周忠咂了咂嘴,有些不安。
虽然天子说他进步喜人,但他听得出,天子对他的处理意见并不满意,还是有意严惩士燮兄弟,不肯特赦。
他急着见韩融,正是想和韩融谈谈这件事。
他知道韩融的态度,不希望韩融成为论战的对手。
韩融听完,也有些意外。
天子不仅要严惩士燮,似乎还要严惩为士燮求情的官员,这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料。
“这么说,会有一场论战?”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如此。很显然,天子有意借此机会整顿一下士风,敲打一下中原士林。”
周忠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韩融一眼。
韩融倒是很从容。“说来也巧,我也有此意,所以建议刘熙写文章,公开讨论。”
周忠惊讶不已。“你也建议公开讨论?”
“理不辩不明嘛。公开讨论,总比私下里议论好些。孝昭时,盐铁会议,数月不决,《盐铁论》看似贤良文学大胜,其实政策并没有多少改变。细想起来,无非是笔墨春秋罢了,没人知道当时究竟说了些什么。邸报则不然,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谁也别想抵赖,更别想指黑为白。”
周忠沉吟了好一会儿。“你预计,最后是个什么结果?”
“士燮兄弟的生死不好说,但儒门这言高行卑的恶习肯定是要改一改了。”
周忠看了韩融一眼,又好气又好笑,伸手一指浴室的方向。“去洗洗吧,又酸又臭,令人作呕。”
韩融大笑,起身而去。
周忠坐了半晌,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这些汝颍人,还真是灵活啊。”
“陛下,这是今天刚出的邸报。”大桥走了进来,将一份还散发着墨香的邸报摆在刘协的面前。“上面有北海刘熙的文章。”
“是么?”刘协放下了手中的朱砂笔,接过了邸报。
刘熙来到泉陵,要在泉陵建私人学堂的事,他早就听说了,也翻看过刘熙的《释名》,但刘熙在邸报上发文章却是第一次。大桥这么急着拿过来,这文章肯定有名堂。
刘熙的文章在第二版,文章份量很重,大概有一千多字,相当于一篇传纪了。
标题很中立,《交州十年记》,像是一篇个人散记。
但提到交州二字,在这个时间点,就不可能无缘无故。
刘协将文章读了一遍。内容倒也不复杂,无非是刘熙这些年的个人经历,但字里行间透出的意思却非常明显,为士燮兄弟表功而已。
与战乱迭起的中原相比,交州这十年还算太平,因此士燮兄弟有功。
逻辑就这么个逻辑,似乎也说得通。
不出意外的话,有同感的人不会少。除了那些流落交州,得到士燮兄弟照顾的中原士子,所有背井离乡的中原人,以及接济过背井离乡者的人也会有共鸣。
这样的人,南方有,北方也有,以南方居多。
刘熙不愧是学者,很清楚如何打动人,也清楚舆论的主体是谁。
“文笔不错,可惜道理不通。”刘协放下邸报,澹澹地点评了一句。“你留意一下有哪些人响应,又是什么样的观点。”
“唯。”大桥将邸报收了起来,又问了一句。“陛下说道理不通,是说他以偏概全么?”
“是本末倒置。”
大桥微微侧头,想了想,不禁嫣然。“陛下一语中的,比臣妾想的更透彻,更准确。我听过类似的观点。”
重新拿起笔的刘协一愣。“是么?谁啊?”
“故太仆韩公。他说儒门最大的问题就是公私界限不清,经常以私代公,颠倒了主次。”
“你听说谁的?”
韩融来行在几天了,但一直没有请见,天天在泉陵城内城外跑,比年轻人还有精力。刘协也没有急着召见他,等他充分了解了泉陵的情况之后再说。
按理说,大桥和韩融碰面的机会并不多。
“钟繇。他和韩公一路同行,多次听韩公这样的观点。”
刘协点了点头,没有再说韩融的事。
他召韩融来行在,是在接到了杨彪、唐夫人的书信之后,对韩融的态度大致有点了解。韩融有这样的想法,他并不意外。
“钟繇这两天一直在写文章?”
“嗯,他为我们抄了一通《乐府诗集》,还配了图,极是精美,可为传家之宝。”大桥的脸上泛起了红晕,眼中露出无法抵制的喜悦。“还要谢过陛下。若非陛下,我们可没有这样的机会,见识真正大书家的书道丹青。”
刘协嘿嘿一笑。“志于道,游于艺。钟繇书道大进,看来最近很闲啊。”
“陛下,登过高山,见过大道的人,才能游于艺,否则只是凋虫小技尔。”大桥有些不服。“依臣妾看来,钟繇的书道大进,不仅仅是有时间磨炼技艺,更是眼界的开拓。”
刘协瞥了大桥一眼,无声地笑了起来。
能让一向谨慎的大桥如此说话,看来钟繇的书画是真入了她的眼,以至于她要为钟繇说话。
该见钟繇了。
第1244章 改弦更张
“书道丹青之妙,在乎心手合一。心能悟之,手能至之,自然精妙。心不能悟,徒有笔法技巧,自然流于炫技,满纸烟云,实则全无章法……”
钟繇坐在刘协面前,侃侃而谈,纵论当世书家、画家。
被他批判的人中有不少是当初鸿都门学的人,他也直言不讳,批评那些人只知道卖弄技艺,其实并没有领略书法丹青真正的美。
鸿都门学是孝灵帝所创,后来被人称作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皇家艺术学院,堪与后来宋徽宗的宣和画院媲美。都是艺术家皇帝,都是亡国之君,连带丰艺术也成了亡国之音。
这其中的是非一言两语很难说得清楚,但钟繇的观点自有共道理。
既然是皇家机构,难免会有功利心,很难全身心的投入。
真正能在艺术上有成就的人,大多是功利心比较澹的人。要么是富贵闲人,不用为生活琐事操心。要么是隐士,耕种自食,不须为五斗米折腰。
但钟繇的观点也有偏颇的成份。
说到底,艺术也是要以技术为基础的,否则只会成为自欺欺人的抽象派。后世所谓文人画,大多就是走了这样的邪路,也只能搞些花花草草的小品,没有真正的传世大作。
好在刘协没兴趣和钟繇争论这些事,蒙先帝的血脉传承,他的书法丹青也不差,只是比起钟繇来,还是落后一个身位。
他的心思也不在这方面,没有和钟繇比高下的想法。
他看重的是钟繇从书道中悟出的施政理念。
汉代的读书人大多也有经世济民的信仰,钟繇也不例外。他年轻的时候为郡县吏,中年以后举孝廉为郎,后来就被委任为上党太守。
可是实事求是的说,钟繇的施政经验有限,并不足以担任上党太守的重任。
这一点,他当时没有意识到,钟繇本人也没意识到。他还是按照之前的习惯,太守卧治,将大部分具体的事务交给掾吏去办。
一开始,这还看不出问题。等到各郡开始推行度田,钟繇就跟不上思路,最后走向了对立面,为此不惜放弃上党太守的高位,甘愿就任渤海郡阳信令。
应该说,钟繇这么做并非出于私利,而是坚持心中的信仰。
然后,他被现实教育了。
再伟大的信仰,最后还是敌不过残酷的现实。就算是崇尚道德的士大夫也是要穿衣吃饭的,更要命的是,他们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能够自食其力的少之又少,所谓的悠闲是以佃户的辛苦劳作为基础的。
当佃户们要去度田的临郡落户,不愿再侍候他们的时候,他们的德政就摔得粉碎,一地鸡毛。
经历了这一场惨败,钟繇才算是真正清醒,意识到空谈道德的危害,愿意踏实做事。
他愿意改正,刘协求之不得,也愿意给他一个机会。
“其他人呢?”刘协也不遮掩,开门见山。“他们也愿意面对现实?”
钟繇有些尴尬,却还是选择了承认。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错过了可能又要耽误几年。别人还好说,他已经五十出头,耽误不起。
“当然。”
“我没意见。”刘协先给了钟繇一颗定心丸。“但是郡县官员的调整是由司徒府主持的,我不会直接干预。以目前的情况来看,中原郡县刚刚进行过一次调整,大部分人的任期未满,调整的可能性不大。你们愿意去边郡吗?”
不等钟繇回答,刘协又道:“边郡机会更多。如果交州刚刚平定,太守、县令几乎都要换一遍。”
钟繇虽然有些惋惜,却也没有推辞。“能得陛下宽恕,臣等感激不尽。”
“其实也不是不能留在渤海。只要推行度田,渤海很快会和其他郡一样。况且渤海靠海,将来海上贸易也会成为重要财源,经济不会太差。”
“陛下所言甚是,只是渤海士人太多了,无法人尽其才,况且也不是所有人都适合为治民。”
刘协笑了。“不是渤海人才太多,是汝颍人才太多。”
钟繇笑笑,没有反驳。
目前在渤海的士人中,的确有很大一部分是汝颍人,急着找出路的也是他们。
准确的说,他们并非没有出路,汝颍人在朝的很多,安排他们出仕并不难,唯一的障碍就是天子。荀或、荀攸都不想引起天子的反感,所以才不敢轻易接受他们。
“可是我却觉得,人才从来不怕多。只要应用得当,人才是最大的财富。近的有农学堂的孟建、石韬,远的有西域都护府的荀恽……”
刘协不紧不慢,如数家珍地说起了汝颍人才。
不管他是否接受,汝颍人都是这个时代无法忽视的人才团体,他不可能无视他们,也不可能真正的压制他们,只能尽力引导他们。
事实上,这个引导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难。
汝颍地区——尤其是颍川——因为地狭人众,天然就有主动求变的基因。
用后世的术语,颍川是天然卷的摇篮。
战国时代,法家先从韩国兴起,就是这种趋势的体现。
所以刘协稍微一引导,汝颍人就跟着调整了方向,在军事、外交、农学、工学等各行各业全面开花,并且结出了累累硕果。
现在,刘协要将钟繇等人引向交州,引向海外。
孙策之前已经透露出相关的意向,希望将来出征海外的时候,还能由张昭为相。没有一个施政治民的国相坐镇后方,他在前线的作战也不可能顺利。
经过渤海德政试验的锤打,张昭更成熟了,应该比当初治理吴郡时更胜利。
刘协同意孙策的请求,并且更进一步,希望将与张昭一起试行德政的人推向海外。
钟繇是个聪明人,很快就听懂了刘协的意思,也明白这是大势所趋,并非刘协刻意针对汝颍人。
“愿如陛下所愿。”
“具体到你本人,朕倒是有个想法。”
“请陛下明示。”
“司空周公对你非常赏识,希望你能转为监察职,到交州任刺史。律学堂新建,高柔忙得很,况且他施政经验也不如你丰富。如果你愿意加入律学堂,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具体怎么选,由你自己决定。”
钟繇略作思索。“臣选律学堂。”
“不想做官了?”刘协笑道:“周公还希望你能接任司空呢。”
钟繇笑笑。“臣年过半百,怕是来不及做司空,不如花点心思,为朝廷培养几个将来可以做司空的年轻才俊。再者,臣漂泊半生,老来得子,也希望能多花点时间陪伴家人,教育子弟。”
第1245章 一朝顿悟
刘协哑然失笑,却也能理解钟繇的心情。
纵使封万户侯,如果没有人继承,终究是场空。
即使有医学进步,在这个时代,长途跋涉、水土不服对人的威胁还是无法忽视。钟繇年过半百,好容易有了儿子,当然还是以保儿子为先。
况且儿子不是生了就行,还要教。养而不教,不如不生。
这一点,刘协知道,钟繇当然更清楚。
钟毓已经四五岁,很快就要启蒙,长期不在身边肯定是不行的。
入职律学堂,至少还能离天子近一些,将来儿子考散骑之类的也方便,说不定还能和太子做玩伴。
两人一拍即合,这事就算定了。
钟繇愿意入职律学堂,就不用司徒府负责了,可以直接申请,甚至人都不用回渤海,立刻入职。
解决了自己的前程问题,钟繇放松了许多。告退之后,先去找了高柔,通知即将入职之事,随后又去找周忠。
周忠忙了几天,难得有空,正准备去拜访刘熙,看到钟繇来,便邀钟繇同行。
两人并肩则行,再次穿过那条热闹的街道。
上元节已经过去,百姓的生活渐渐恢复了正常,但大街两侧的店铺门口还有不少灯笼,上面写着各种吉祥语,绘着各种美好的生活图景。
“听说两位桥f人很喜欢你的书道丹青?”周忠慢悠悠的说道。
“那只是意外。”钟繇淡淡地说道:“天子在书道丹青上的造诣远胜于我,只是他不在意罢了。”
“是么?”
“有些事,到了一定的境界,一通百通。”钟繇笑道:“我就像一个爬山的人,费了千辛万苦,走了很多弯路,终于爬到了山顶,却发现天子早就在那里看风景了。”
周忠转头看看钟繇,沉默片刻。“你这句话,让我想起一人,他还在爬山。”
“谁?”
“荀悦。”
钟繇恍然,又不禁好奇。“周公也知道他的行踪?”
“他去过南阳,与我见过两面,情况很不好。”周忠咂咂嘴。“怎么说呢,就像疯了一样,不仅将之前读的书都丢了,辛苦写成的文章也烧了。说是之前都是坐井观天,如今见了大海,才知道自己的浅薄。要游历天下,回炉重炼。”
钟繇吃了一惊。
荀悦比他还大三岁,现在推倒一切,回炉重炼,还来得及吗?
再者,半生心血付之一炬,这得多大的决心?
“他在哪里?”
“不知道。”见钟繇担心,周忠又道:“你也不用担心,他虽然有点疯,身体却好得很,天天爬山,感觉倒是强壮了不少。”
“那就好。”钟繇松了一口气,又补充道:“怪不得荀文若只字不提。”
周忠忍不住笑了两声。“元常,你相信一朝顿悟吗?”
钟繇想了想。“不信。”
“那你说,怎么解释天子在华阴之战前后的表现?你我都是伴驾之人,天子的表现可是一直都看在眼里的。”
“周公的意思是说,天子经历了那几年的苦难,突然顿悟了?”
“西方圣人能睹明星而悟道,我东方天子为什么不可以?”
钟繇无言以对。
周忠叹了一口气。“元长,你虽然不肯来司空府,我却还是为你高兴。能追随天子左右,你将来的成就未必不如三公。三公只是一时尊贵,将来能不能在青史留名尚未可知。若能在学术上有一番成就,那可是光照千秋的事。周武王有乱臣十人,遂克殷纣。天子中兴大汉,将来还要将华夏衣冠推广到四夷,身边也少不了一些俊杰名臣。唉,我老了,跟不上了,
你还有机会。”
钟繇沉默不语,眼中却露出炙热的光来。
名垂青史,可是读书人的最高理想之一。
――
来到天竺客栈,刘熙却不在,说是去看选好的学堂地址了。
周忠问明了位置,转身出了客栈,仰头看了一会儿客栈门口挂着灯笼,突然笑了一声,说道:“我悟了。”
钟繇不解地看着他。
周忠伸手指了指。钟繇抬头一看,只见头顶的灯笼上画着一幅画,一个人盘腿坐在树下,正是浮屠道里的悟道故事。
“周公悟到了什么?”
周忠收回目光,笑嘻嘻地说道:“我悟到了天子为什么严禁浮屠道传播。”
“为什么?”
“因为这是亡国之道。”周忠伸手指了指。“身为一国太子,不为国,不为民,却跑去荒郊野岭悟道。就算这道是正道,那也不是人间之道。天竺这么多年还是小国林立,和这种风气必然有关。”
他想了想,又道:“清谈误国啊,唯有实干,才能民富国强,才有太平盛世。”
钟繇看看周忠,又抬头看看那灯笼,一时不知是该信周忠,还是一笑了之。
这怎么像是借天竺之酒,浇大汉之块垒?
不过,这几句话听起来又似乎有些道理。天子的确是严禁传播浮屠道的,曹昂任甘陵相,严格招待天子命令,甚至被人传言逼死了甘陵王。
两人说了一阵闲话,沿着大街往回走。
看着大道两侧来来往往的人群,钟繇突然心中一动。“周公,我也悟了。”
周忠哈哈一笑。“你又悟到了什么?”
钟繇伸手一指。“你看,这些百姓过得都很辛苦,西方的圣人告诉他们,你们要看破,这些苦难都是假的。只要你积德行善,信奉浮屠,来世就不用受苦了。可要是真信了浮屠,有没有来生不知道,子孙肯定是没有了,哪来的强盛。”
周忠一愣,忍不住放声大笑。
他伸手指指钟繇。“你啊,真损。”笑了一阵,他又说道:“不过细说起来,这可能也是天子严禁浮屠的原因之一。不婚不娶,不敬父母,不生儿育女,可不就是亡国之道。别的事,我也许和天子意见不一,这件事,我是坚决支持天子的。将来出师天竺,我也坚决赞成。”
“出师天竺?”钟繇一惊。“谁说的?”
“迟早的事。”周忠挥挥手,随即又压低了声音。“你知道士孙瑞将王凌、皇甫坚寿留在了益州南部么?”
钟繇更是不解。“王凌是并州人,皇甫坚寿是凉州人,他们都是骑将,留在益州南部……”他突然反应过来,眼睛瞪得溜圆。“这是欲与天子会师于葱岭以西吗?”
周忠咧着嘴笑了。“那些武夫啊,已经将天竺视为我大汉新的边疆了。”
第1246章 百无一用
钟繇瞥瞥周忠,笑了一声。“周公,你说的那些武夫中,也包括你的儿子和从子吧?”
周忠笑而不语。
儿子怎么样,他不敢说。但从子周瑜,他还是抱有很大希望的。
只是有点对不住孔融。
不过从孔融送回来的书信来看,除了冷一点,孔融在漠北过得还是很滋润的,至少不用担心有人找他麻烦。在那近乎蛮荒的地方,博学的孔融就像是圣人一般,受到所有人的崇拜。
这和周瑜的安排有关。
如果没有源源不断的汉人商队运去蛮夷们急需的中原货物,如果照料孔融不能得到优惠,如果学习儒家经典不是进入中原的捷径,孔融的日子绝对没这么舒服。
说到底,孔融背后站着整个大汉,他享受的还是大汉强盛带来的福祉。
周忠和钟繇一路闲聊,说完了孔融,又说起了刘备和袁熙。
刘备最近忙着招才纳贤,不少青徐人渡海去了中山国。建学堂,建作坊,搞得有声有色。至于开疆拓土的事,刘备几乎全部交给了袁熙,大有将倭国让给袁熙的意思。
这样的消息自然会传到天子耳中,但天子没有做出反对的意思,应该默许了。
事实证明,刘备的能力有限,控制三韩已然不易,有生之年可能无法东征倭国。
对这个结果,钟繇是满意的。
这至少说明天子对世家并没有赶尽杀绝之意,只要他们不在国内生事,而是去海外开拓,天子甚至愿意助他们一臂之力。
有消息说,豫章船官有可能向袁熙提供新型战舰,只是受制于产能,要先为孙策提供足够的战舰之后,然后才能考虑袁熙。
钟繇怀疑,这是讲武堂从中作梗。
那些江东人精明得很。
天子出资组建洞庭船官,也有增加产能的意思。
说着说着,便说到了孙策,以及番禺。
“番禺不是也有船官么?”钟繇说道。
“有啊,侯官也有,规模还不小,只是没有合格的匠师。”周忠解释说,“本来打算从豫章船官抽调一些人,但洞庭船官新建,同样需要优秀的匠师。明明附近就有机会,谁愿意去那么偏远的地方。等船学堂的学员毕业了,情况也许会好些。”
“匠师这么抢手?”
“超出你的想象。长沙、武陵的学堂连带着都多了不少生员。不少百姓的孩子进学堂读一年书,学一些基础的算学,认得几字,以后就转到船学堂,学习造船。三年之后出师,就能挣一份不薄的薪水,养家糊口不成问题。若是聪明些,或者家境好些,就在学堂读三年,然后再去船学堂,将来挣得更多。”
周忠越说越来劲,挥舞着双臂,唾沫横飞。
“前面可是周司空?”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打断了周忠的解说。
周忠、钟繇转头一看,见一个三十上下的儒生快步赶了过来,气喘吁吁。
“你是?”
“在下沛国薛综,字敬文,师从北海刘师成国,刚随刘师查看学堂新址回来。听说司空来访,刘师特命我来看看,没想到还真追上了。”
周忠听了,随即甩甩袖子,和钟繇一起往回走。
“学堂准备建在哪儿?”
薛综咂了咂嘴,露现一丝难色。“今天去看的地方在湘水边,位置倒是不错,有山有水,只是周边有不少作坊,吵闹得很。”
“那就换一个地方嘛。”
“不行啊,想入学的学生大多住在那里,离得远了,他们就不肯进学堂了。”
周忠与钟繇互相看了看。钟繇随即反应过来。“那些学生都是工匠子弟,
读书只是为了识字能算,将来好进作坊做工?”
“差不多吧,反正有志于经学研究的没几个。刘师本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却一直没有合适的位置。”
周忠没吭声。
他有点猜到刘熙为什么这么急着见他了,十有八九还是希望借助朝廷的力量。
刘熙也是做过官的人,他们会怎么想,周忠一清二楚。
见周忠不说话,钟繇和薛综聊了起来,几句话就说到了刘熙的那篇文章。
薛综有些紧张。“钟令也看到了那篇文章?”
“登在邸报上,自然能看到。”钟繇笑道:“不出半个月,就算是远在海外,都能看到刘公的这篇大作。至于有多少人回应,就不好说了。”
薛综想了想。“钟令会回应么?”
“我?”钟繇连连摇头。“我没去过交州,对交州的风土人情没什么感觉。”
“钟令不觉得中原大乱之际,交州能有一方乐土,是很难得的事吗?”
“是很难得,但我儒门不是道门,天下大乱之际,不应该避世求安,更应该主动求治。”钟繇语气淡淡,却非常坚决。“远避交州,看着中原生灵涂炭,我乐不起来。再者,学问如果不能经世济民,就算研究得再深,又有何用?”
薛综的脸顿时涨得通红。
周忠咳嗽了一声。“元常,不必苛责贤者。孔门七十二贤,也不是所有人都应该积极入世。再说了,夫子满腹学问,不用于时,转而编春秋,校六经,同样德泽后人嘛。”
钟繇嘿嘿一笑。“周公所言甚是,是我偏颇了。”
薛综一言不发。
三人回到天竺客栈,来到刘熙住的院子。周忠四下打量了一眼,便无声地笑了,与钟繇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眼神。
刘熙师生避祸交州多年,不事生产,如今还能有这么多钱,租这么一个单独的院子,想来是受了士燮兄弟不少资助。他们为士燮开脱,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刘熙跑了半天,精神疲惫,看到周忠、钟繇并肩走进来,又听薛综说了大概,羡慕之情溢于言表。
“嘉谋兄这般年纪,还有如此体力,着实不易。”
“成国兄耽于学问,四体不勤,也是正常。”周忠开了个玩笑。
刘熙苦笑着摇头。“嘉谋兄,你就不要取笑我了。我可不是天降大任的人,筋骨再劳,也成不了栋梁,只能做一介书蠹,教些蒙童,尽绵薄之力。”
周忠入座。“教书育人也是好事嘛,大汉百废待业,最缺的就是读书识字的人。成国兄桃李满天下,将来必能名列先贤祠。”
“不敢想,不敢想。”刘熙连连摇手。“我现在只想建一个学堂,收些束,自食其力。”
“我刚听敬文说,有很多工匠子弟愿意入学,你还担心束?”
刘熙叹了一口气,沉默片刻。“不是我不愿教,实在是……我余日无多,放下不研习多年的学问,教授蒙童,为稻梁谋。”
第1247章 新旧之间
周忠听懂了刘熙的意思。
普通百姓的子弟期望不高,也就是识字、会算而已,对研究学问没兴趣,所以也不可能提供太多的学费。刘熙如果想凭教授谋生,就必须大量招生。
可是这样一来,他又没时间去研究学问了。
说到底,他这种方式本就有一个前提:依附,由别人提供食宿以及相应物资。
之前是士燮兄弟,现在士燮兄弟没了,他们需要新的依附对象。
考虑到中原推行度田,世家被剥夺了多余的土地,生产的粮食也只能自给,有意愿供养学者的人屈指可数,刘熙就算返乡,也未必能找到合适的资助者。
坐吃山空,就是刘熙目前的写照。
周忠心生同情。
刘熙作为一个成名多年的学者,若不是走投无路,是不会如此求人的。况且他也觉得,天子推行新政、振兴实学固然利国利民,但是经学也不能丢,还是需要刘熙这样的学者存在。如果所有人都去研究实学,却将经学荒废了,儒门也就没有了立足之地。
“我想想办法。”
“感激不尽。”刘熙起身,郑重其事地向周忠拜了一拜。
解决了生存危机,刘熙终于放松了些,与周忠、钟繇谈天说地,讨论经学,又问了不少中原的情况。
对中原的恢复、发展,刘熙师生乐见其成的同时,又有些不遗憾。在他们看来,天子用心良苦,手段却未免暴虐。尤其是对一些传承悠久的家族来说,这种传承的打断实在太可惜了,对人心教化不利。
周忠、钟繇笑而不语。
他们见过太多这样的人,甚至他们自己本来也持类似的观点。不能说他们坏,但是说他们迂,大致不会错。
刘熙刚从交州回来,思想还停留在过去,不能急于求成。
看到刘熙,他们就像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同样,他们相信刘熙也会像自己一样,逐渐接受这个现实,认可新政。
拜访完刘熙,周忠与钟繇出了门,不约而同的摇了摇头。
“元常,你去见过魏陶了吗?”
“还没有。”
“那你去吧,顺便问问这件事。我去见见杜畿。”周忠眉心微蹙。“零陵虽说不是什么大郡,也不至于供不起刘熙师生。怕是有人矫枉过正,误解了天子的意思。就算是长安太学,也一样有经学堂的。零陵要想成为衣冠之地,少不了刘熙这样的学者。”
钟繇想了想,答应了。
两人分头行动。
钟繇很快就找到了魏陶。魏陶刚从外面回来,看到钟繇,非常热情。
钟繇也知道他为什么热情,第一时间说明了自己的情况,免得魏陶抱有不切实际的希望。魏陶听了,倒是一点也不意外。
“天子知人善任,这是意料之中的事。”
钟繇顺势开了个玩笑。“你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
魏陶笑着反击道:“不知者不怪。我又不是你,早就是天子近臣,熟悉天子。”
钟繇听了,一声轻叹。他现在想想也觉得后悔,白白错过了一个大好机会,浪费了几年时光。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浪费几年也没什么。可是对他来说,这个影响太大了。
否则他现在很可能就是九卿之一了。
“说件正事。”钟繇岔开了话题,说起了刘熙的事。
魏陶也听说过刘熙的事。“现在的确这样的问题,所有人都只想着振兴工商,重视实学,视经学为无用之学,有识之士为之扼腕。刘熙如果愿意留在泉陵,自然是好事。就算泉陵县供不起,零陵郡也供得起。之所以没有敢出面,可能有些误会。”
“误会他是为士燮而来?建学堂只是借口?”
“是的。泉陵人被上次窦辅的事情搞怕了,生怕再来一次,所以没人敢轻易与刘熙接触,更别说资助他建学堂啊。万一士燮的事了,他就要离开泉陵,这学堂岂不是白建了?泉陵偏僻,想找到真正的学者不易,这学堂很可能就空着了。”
魏陶说完,又提了一嘴。“这样的事,以前就有过。中原士大夫自视甚高,很难从内心里尊重零陵人,更不愿意在此扎根。再加上最近士燮的事,更难让人相信中原士大夫的诚意。”
“士燮的事?”
“士燮的老师不就是你们颍川人?士燮走投无路,你们颍川人置之不理,连为他求情的人没有,只有刘熙在邸报上写了一篇隔靴搔痒的《交州十年记》。”
钟繇苦笑。“不是颍川人不肯出面,是被天子扣下了。”
“是这样?”
事涉天子,钟繇不敢多说,简略地说了一下情况。倒是在河南遇到刘杨的事,他说得比较详细,以证明颍川人并没有忘记士燮,一直在为士燮奔走。
“你本人怎么看?”魏陶直指要害。“你现在也是天子近臣了,可有为士燮说情的想法?”
钟繇瞥了魏陶一眼,笑骂道:“你们这些冀州人,就想着看我们汝颍人的笑话。”
魏陶哈哈大笑。
钟繇沉吟了片刻。“就我本人而言,我不会为士燮说情。”
“为何?因为你没受到士燮恩惠?”
“当然有这方面因素。但就算是受了他的恩惠,我也不会说情。在这一点上,我支持韩公的态度。怎么处理他,是朝廷的事。处理完之后,我可以有恩报恩。但公与私之间要分清楚,不能以私情妨碍公法。”
魏陶笑笑。“难怪你要入律学堂,一听就知道这是法家会说的话。”
钟繇有些无奈,想解释,却无从解释。
不过他也不意外。既然想加入律学堂,就要有被人误会为法家的心理准备。
事实上,他自己也有类似的观点。
“法家也好,儒家也罢,眼下也说不清楚,也没必要分得太清楚,不如先搁置争论,先行实践。用天子的话说,凡是有利于民生,有利于国家的,都可以用,不必纠结是法家还是儒家。同样,凡是不利于民生,不利于国家的,该放弃的就要放弃,不必拘泥于名,而忘了实。”
魏陶举起杯。“我赞同,儒门这名不符实的习气的确要改一改了。比起真小人,伪君子更可恶。知法犯法,当罪加一等。”
第1248章 自作自受
在县寺吃了一顿简单的晚餐,钟繇告别魏陶,回到周忠的住处。
韩融也回来了,正和周忠说话。见钟繇进来,便抬手招呼。
钟繇入座,见韩融笑容满面,谈兴正浓,忍不住说道:“韩公这几天究竟看到了什么,如此开怀?”
韩融挤挤眼睛。“等到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明白我此刻的心情了。不,应该说,你会更开心,那种死而无憾的开心。”
“是么?”钟繇大为惊讶。“说来听听,让我先见识见识。”
周忠撇撇嘴。“他解开了天子给杨修的那道考题。当然,这只是他自己以为,是不是天子想要的答案,没人知道。”
“他这是嫉妒。”韩融哈哈一笑。“你见到魏陶了?”
“见到了,他愿意为刘熙提供使得,前提是刘熙愿意长期留在泉陵。周公,杜畿怎么说?”
“没见到,他巡县去了。”
“这么早?”钟繇做过太守,知道太守巡视各县通常都是春耕时节。
“江南春耕早,要提前准备。再者,今年事情也多,又是减免税赋,又是试验日南稻种,千头万绪,不亲眼看一下,他不放心。”周忠嘿嘿笑了两声。“天子就在身边,出了差错,不仅他的前程会受影响,推荐他的司徒也没面子。”
“那刘熙的事,你也没说?”
“人都没见到,怎么说?”
韩融说道:“要我说,你们就是多事。”
钟繇大惑不解。“还请韩公指点。”
韩融甩甩袖子,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刘熙到泉陵来,本就是为了士燮。但他既没有那样的勇气,也不愿意承担后果,只想托人说情,不肯自己出面。至于在泉陵开设学堂,也只是嘴上说说,讨个好名声而已。他想开的学堂,可不是教百姓子弟读书识字的学堂,而是以经学、训诂为主的精舍。”
钟繇和周忠交换了一个眼神,会心一笑。
“倒不是说经学、训诂不用研究,但这种言行不一的毛病是最大的忌讳。泉陵百姓听说他来,原本都报着极大的希望,为他提供了好几个选择,最后才发现,他们的热情都不是刘熙想要的。”
韩融放下茶杯,幽幽一声叹息。“刘熙想要的还是像士燮那样权贵,不仅能让他衣食无忧,还能对他感恩戴德,将来发达了,也别忘了门生应有的礼节,终身侍候。”
钟繇低下了眼皮,用袖子掩着嘴,轻轻咳嗽了两声。
周忠的脸颊抽了抽,神情有些尴尬。
韩融对刘熙的评价有点像是在说他的父亲周景,虽然他知道韩融应该没这个意思。
只能说,刘熙这种想法很有代表性。
“那样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经学不再是入仕的捷径了,他还沉迷于过去,不愿醒来,窘迫岂不是必然?”韩融摇摇头,有些惋惜。“你们可能不知道,孙策曾想招揽他,礼节周到,却被他拒绝了。”
“有这回事?”周忠和钟繇异口同声的说道。
“我就知道他不会说。”韩融哼了一声:“他现在可能悔得肠子都青了。孙策可是许诺说,将来在海外立国,愿意请他出任太学祭酒,教授经学。孙策本人还愿执子弟礼,终生侍奉。”
“这么好的条件,他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看不上孙策,觉得孙策就是个武夫呗。他不敢直接去求天子,就是听说孙策的弟弟孙权在天子身边为散骑,担心这件事传到天子耳中,有所误会。”
韩融一边说一边摇头,脸色很不好。
钟繇这才明白,为什么韩融一下船就急急忙忙去见刘熙,后来却再也不管刘熙的事。
他是早点知道这些,也不愿意帮刘熙。
这种迂腐书生,到哪儿都不招人待见。
“不提他了,还是说说韩公悟到的答案吧。”钟繇主动换了话题,笑道:“今天去天竺客栈,我与周公效西方圣人故事,各有一悟,愿与韩公共欣赏。”
“好,说来听听。”韩融兴致大增,大声说道。
二月中,士孙瑞率领北军到达泉陵。
被俘的士燮兄弟及家人也在队伍中。士孙瑞还算给他面子,一路上都没有让他进槛车,直到进了泉陵界,才把槛车推了出来。
除去衣冠,换上囚犯穿的褚衣,年近七十的士燮悲从中来,情不自禁的落了泪。
他不知道自己踏进槛车之后,还能不能活着出来。
这一路上,他不断收到消息,知道刘熙在邸报上发表文章,为他表功,但反应平平,几乎没有人响应。他期望中的赦免诏书更是一直没有到,而且大概率是不会到了。
趁着袁徽来探望的时候,士燮第一次主动开口,希望袁徽能出面斡旋。他可以死,但是不能背着谋逆的罪名去死,也不希望家人受到牵连。
士家避王莽之祸,从鲁国迁到苍梧,经六世辛苦,才有了今天,不能一举覆灭。
袁徽很同情他,硬着头皮,找到了士孙瑞,想先行赶到行在,面见天子呈情。
士孙瑞打量了他半晌,放下了手里的邸报。“你有把握吗?”
袁徽摇摇头。“尽力而为罢了。”
“既然没有把握,又何必去做。”士孙瑞曲起手指,轻轻叩了两下案上的邸报。“有这时间,你不如花点心思,做点有用的事。”
袁徽有些焦灼。“故主命在旦夕,微实在没有心情想其他的事。”
士孙瑞笑笑,用手指将邸报推了过来。“你放心,士燮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袁徽将信将疑,将邸报拿了起来,入眼的是一篇文章,标题是《以仁立法论》。他一开始没在意,直到看到文章的作者,才突然心中一动。
作者是蔡琰。
陈留蔡氏和陈国袁氏是世交,蔡琰的祖母就是袁徽的从姑祖母,两人算是远房的表亲。
“蔡令史复出了?”
士孙瑞皱了皱眉。“你能不能改改你那毛病,别总想着以私人关系来疏通公事?天子最反感的就是这种事,你们走的门路越多,士燮死得越快。”
袁徽大为尴尬。“那士孙公的意思是?”
“当初袁绍妻刘氏从海外逃归,天子曾提出有法必依,如今又建律学堂,重法之意甚明,担心天子重法轻儒的声音越来越大。蔡令史一向是天子文胆,此时此刻,写出这篇《以仁立法论》就算不是受天子指示,也有代表天子,向天下人表明心意。你好好看看这篇文章,或许能找到为士燮减罪的办法。”
第1249章 轻重权衡
袁徽带着邸报,赶往律学堂。
律学堂就在泉陵城中,非常好找,袁徽刚开口问,路人就伸手一指远处。“沿着这条路走到头,有三个院子,门楼最高的是郡学堂,其次就是律学堂。”
袁徽随口多问了一句。“剩下那个是什么?”
路人看了他一眼,慢悠悠地说了两个字,眼中露出一丝有点古怪的笑容。
“县寺。”
袁徽道了谢,走出十余步,才意识到不对,想回头再问,那人却已经挑着胆子走远了。扁担在他肩上吱呀作响,配合着土语唱的歌谣,很快就不见了。
袁徽沿着路,走到尽头,果然看到三个院子。
他很自然地看向了门楼最低的院子——县寺,却见县寺前站了一群人,也不知道在说此什么。他围了过去,只见门前的公示牌上贴着几张纸,一个中年县吏站在一旁,正耐心的解释着。
袁徽听了一会,听出点大概意思。好像是围观的人对县寺收的赋税有疑问,县里专门出了告示解释,这个县吏在为不识字的百姓宣读。
袁徽对他解释的内容不太感兴趣,却对县吏的态度很是诧异。
他有过在县里短暂为吏的经历,可没见过哪个县吏这么客气的,尤其是中年人。年轻人初为吏,还有善待百姓的心思。人到中年,耐心早就磨没了,三句话不到,不骂人就算是客气的。
“夏卿?”身后有人叫了一声,带着惊喜。
袁徽回头一看,愣了片刻,有些不太敢认。“高文惠?”
高柔哈哈一笑,将袁徽拽出人群。“你怎么在这儿?北军到了?”
袁徽没有回答,只是打量着高柔,眼中充满疑惑。
眼前的高柔戴着小冠,穿着窄袖的胡服,衣服下摆只到小腿,连脚上的靴子都遮不住。怀里抱着一堆书,袖口沾着黑迹和白灰,像极了那种识得几个字,教几个蒙童为生的本地人。
这一路走来,袁徽看过不少这样的人。
见袁徽上下打量自己,满脸疑惑,高柔哑然失笑,伸手一指旁边的律学堂。
“去坐坐?”
袁徽有点懵,跟着高柔走了过去。进了门,高柔走到一旁的一间小屋里,先将怀中的书放下,又张罗着倒水。正忙着,一个小僮从外面奔了进来,接过高柔手里的工具。
“主君怎么回来了?”
高柔说道:“你先准备一壶茶,再去买些点心,顺便去告诉司空一声,就说我遇到一个朋友,下午再去见他。”
愣了半天的袁徽一听,连忙说道:“你是要去见司空周嘉谋?”
“嗯。”
“既是公事,如何能耽误,不如我陪你一起去,边走边聊?”
高柔会心一笑。“为士燮来的?”
袁徽不好意思地笑笑。“受人滴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
高柔点点头。“话是不错,但你这么去的话,一点用也没有。”他伸手示意。“先坐吧,先听我说两句。”
袁徽无奈,只得入座。他转头看看四周,看到了一旁的卧具,这才意识到这里可能是高柔的住处。
“你就住这儿?”
“暂时的。”高柔淡淡地说道。“天子为我安排了一个住处,宽敞得很。我平时也没时间去,住在这里,有什么事也好及时处理。要沐浴了,才去一趟。你有住处了吗?”
“刚进城,还没找地方。”袁徽没说想去天竺客栈找刘熙的事。他知道刘熙在泉陵城不是很受欢迎,朝中几个官员都不太愿意搭理他,包括老朋友韩融在内。
“那就跟我走吧,晚上住到那边去,请尚食为你做两个家乡菜。”
“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这已经是行在惯例了。”高柔说着,高声吩咐了一句小僮,又道:“天子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能吃上几口家乡的美食,也是一种安慰。”
“想不到天子如此贴心。”
“那当然,天子虽然年轻,却比长者还知道关心人。”
“但是处置起人来也狠,动辄流放万里。”
高柔抬头看了袁徽一眼,忍俊不禁。“怨气不小啊。为了你的汝南同宗?”
陈国袁氏和汝南袁氏却是同宗,相互之间关系很密切,对高柔来说,这也不是什么秘密。
“这是天下共知的事。”袁徽不置可否。
高柔想了想。“你应该知道,以袁本初兄弟的所作所为,族诛都是轻的。天子只是判他们流放海外,已经算是法外开恩了。”
“既然如此,那……”
高柔抬起手,打断了袁徽。“正因为法外开恩,所以才有人心存侥幸。后来天子强调有法必依,也是为此。儒门重经权,还是以经为主,以权为辅。若是处处便宜行事,那还要经作甚?”
袁徽顿时语塞。
他听懂了高柔的意思。想为士燮求情的话,请免开尊口,权的时机已经过去了,这一次肯定是依法处理。
“文惠不愧是法家门徒。”袁徽怒极,语气有些冲。
高柔无声地笑笑。“天下人皆守法,唯天子不守法,那是法家之法。天下人皆守法,天子也不例外,还是法家之法吗?”
袁徽一愣,随即说道:“天子也守法?”
“天子如果不守法,士燮还能活到现在?一道诏书,他就首级落地了。”高柔语气淡淡地说道:“如果你觉得这样也不好,我真不知道你究竟想要什么了。”
袁徽将信将疑。
但他深知高柔为人,也不太相信高柔会说假话骗他。
茶开了,高柔提起茶壶,给袁徽倒了一杯滚烫的茶。“夏卿,儒门努力了几百年,争论了几百年,不过是天子待臣以礼,臣待天子以忠。所谓礼,也就是法。天子守法,就是守礼。这难道不是你们汲汲以求的结果?”
“可是……”袁徽欲言又止,不知从何说起。
“你想天子守礼,自己却不守礼,这可行吗?”高柔喝了一口中茶,放慢了语气。“儒门几百年的理想,比不上士燮兄弟的首级,比不上他对你们几个的私人恩惠?夏卿,孰轻孰重,你不会真的分不清吧?”
“我……”袁徽涨红了脸,无言以对。
高柔起身,从床头取过一份邸报,推到袁徽面前。“这上面有篇文章,是蔡令史所作,你不妨读一读。女子都有这样的见识,你我须眉,总不能落后吧。”
第1250章 欲速则不达
袁徽低头看了一眼。不出所料,正是载有那篇《以仁立法论》的那一期。
他从袖子里抽出邸报。“士孙公给我的,说是想救士燮,只能从此下手。”
高柔有些意外,眨眨眼睛。
他没想到士孙瑞还有救士燮的想法,一时倒不好评价。
反正在他看来,士燮是死定了,区别只是会不会诛三族的事。
只是当着袁徽的面,他也不方便直接点评前辈。
如果袁徽说的是真的,士孙瑞还想救士燮,等他见驾之后,可能还有一番风波。
联系到最后天子的动静,尤其是蔡琰这一篇突如其来的文章,高柔甚至怀疑天子一直在等这一刻,士燮兄弟的生死只是一个机会而已。
反正在他看来,士燮兄弟的结局早已注定,没有讨论的必要。
“你觉得以仁立法就能实现儒门的理想?”袁徽将邸报推了回去,端起了茶杯。喝了一口,他便觉得不对。“这是什么茶,为什么不苦,反倒有点甜?”
高柔也有点懵。“不懂,我就觉得这个口感好,喝习惯了。”
“习惯?”袁徽眼睛瞪得溜圆。“你知道糖有多贵?”
“贵吗?”高柔将小僮叫了过来,问他糖价。小僮忙着出门,也没多想,说道:“不是很贵,也就比盐贵一些,一百钱能用一个月呢。”
说完,他拱拱手,出门去了。
高柔嘿嘿一笑,说道:“我不问这些事,都是拙荆在管,回头问一下她就知道了。”
“你成亲了?”
“嗯。”
“谁家的女儿?”
高柔打量了袁徽两眼,笑了起来。“她是谁家的女儿很重要吗?我那阿舅是有名的三不管,连儿子的前程都不问,更别说我这女婿了。”他抬起手,打断了袁徽。“夏卿,别问了,我成亲很简单,就是互相看对眼了,没考虑家族的事。我遇到她的时候,还不知道会有今天,更不知道她是谁的女儿。”
袁徽认真的打量了高柔片刻,不以为然的哼了一声。“你不说,我也打听得出来。”
高柔摆摆手。“别说我了,你成亲了吗?”
“还没有,没合适的。”袁徽叹了一口气。“你也知道的,我这出身……不能将就的。在交州是逃难,不可能久居。要是娶一个交州女人回去,怕是连祖坟都进不了。”
高柔哈哈大笑,笑完之后,又说道:“夏卿啊,我是看出来了,你去交州这十来年是白去了,简直像个老朽。”
袁徽与高柔年龄相近,被高柔说是老朽,很是不服。“是么?中原变化这么大?”
“多说无益。你在泉陵待几天,就能感受到一二了。”
刘协与刘巴对面而坐,面前的案上摆着热气腾腾的酒菜。
“子初,尝尝,看看是不是这个味。”刘协热情地招呼道。
刘巴也不客气,拿起筷子,在几个盘子里各夹了一筷子,细细的品了。“是这个味道,只是做得更精致了。”他打量了一番,说道:“摆得好看,看得出来是用了心思,有丹青名家作画之意。”
刘协大笑。“最近文人墨客来得多,不仅讲究口味,还要好看,逼得尚食监不得不改进。朕跟着沾光,精致了许多。不过细想起来,还是当初在休屠泽烤羊最痛快。”
刘巴也笑了。“陛下,如今休屠泽的羊在关中也很受欢迎的,尤其是那些吃枸杞长大的盐滩羊,价格一涨再涨,连臣都吃不起了。让他们多养一些,他们却说要保护牧场水土,不能放牧太多,还说这是陛下说的,搞得臣也不敢多说。陛下,你真说过这样的话?”
“说过。”刘协倒也不否认。他其实一直关注着西北的发展,最怕当地为了经济,不顾生态,最后得不偿失。“沙漠的生态很脆弱,破坏起来容易,恢复起来却难。孝武皇帝当初开边的覆辙,我们可不能重蹈。”
“那我就放心了。”刘巴点点头。“并凉人视陛下为天,胡虏们也视陛下为他们的单于,动辄以陛下所言为依托,与当地官吏相争。官吏不辨真假,也不敢与他们过于计较。”
“这就是你们不对了。就算是朕说过的,难道就不能改?要实事求是……”
刘协还没说完,刘巴举起手。“陛下所言甚是,只是民智初开,不宜揠苗助长。别说是边郡官吏,就算是朝中公卿,能知善恶是非者又有几人?臣以为,至少十年以内,天子的威严还是不能冒犯的,要让他们有所敬畏,才不敢肆意妄为。”
刘协眉头微皱。“有人肆意妄为?”
刘巴笑笑。“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若是牵涉到个人私利,则更是无所不用其及。臣这次来见陛下,就是要向陛下面呈,恳请陛下留意。”
刘协收起了笑容。
他本以为刘巴是省亲,顺便来见他,没想到刘巴却是专程来汇报情况。
听这语气,似乎还很严重。
西北在经济上比重不大,却对安全至关重要,大意不得。花了那么多心思才稳定下来,可不能再出问题。
刘协正准备说话,孙权快步走来,见刘巴在席,愣了一下,以眼神请示刘协。
刘协会意,对刘巴说道:“你先吃,吃完慢慢说,朕今天有时间。”
刘巴点头答应,不再说话,埋头吃饭。
孙权走到刘协身后,俯身附耳说道:“陛下,臣看到了袁徽。”
“袁徽?”刘协想了一会儿,才想起袁徽是谁,随即眉头微皱。“他一个人?”
“和律学堂祭酒高柔在一起,还有几个汝颍人,点了一大桌子菜,还有酒……”
刘协瞥了孙权一眼,神情严厉。
他最反感身边的人公报私仇,故意挑拨。刘熙拒绝孙策邀请的事,他已经听说了,估计袁徽等人也没给孙策什么好脸色。孙氏兄弟都是急性子,孙权稍微好一些,但也好不到哪儿去。看到袁徽就来报告,要说他没有想法,显然不现实。
孙权正色道:“陛下,臣说的都是实情,绝无虚言。他们就在餐厅,看到的人很多。”
刘协哼了一声,说道:“你不要急着下结论,先了解一下情况,然后再报。”
“唯。”孙权躬身领命,转身走了。
刘巴看着孙权的背影。“他就是孙坚的次子孙权?”
“你也听说过?”
刘巴点点头。“都说他与其他兄弟不同,依臣看,差距不大,五十步与百步的区别而已。孙氏要想改变这武夫的作派,怕是要等下一代了。”
第1251章 班门弄斧
刘协笑着摇摇头。
刘巴有一句话说得对,思想的改变需要时间,欲速则不达。
别人如此,刘巴也不例外。
在他眼里,孙氏父子兄弟永远都无法摆脱武夫的烙印。
那其他人呢,尤其是那些西凉籍将领,能否摆脱残暴、好杀的标签,成为真正能与中原士大夫一起站在朝堂上的大臣?
恐怕也难。
带着这样的成见,刘巴对西北形势的判断是否准确,让他很担心。
吃完晚饭,撤去碗筷,换上茶杯,刘巴说起了他了解的西北形势。
首先的问题是,随着西北形势的安定,很多人都有了轻敌的思想,包括燕然都护府在内,最关心的问题不是防范南下的胡人,而是如何才能随天子西征。
虽说最近南下的胡人不如前几年多,但边塞的形势并不因此轻松。胡虏不会轻易接受管束,他们之所以服从,是因为汉军有强大的兵力,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如果汉军从思想上放松了警惕,被胡虏偷袭是迟早的事。
其次是边郡的户口渐多,来不及向同内地转移,在不能大量开垦或者放牧的情况下,内地加大补给,这对运输造成了压力。
最后是随着内地的恢复,原本不算太明显的贫富差距逐渐显现,边郡的不平衡越来越严重。有更多边疆要求提高马匹、牛羊的价格,增加对边郡的补偿。
之前杨修的文章又被人翻了出来,当作依据,要求司徒府进行调整。
这事搞得司徒府很被动,尤其是留在长安的司徒长史祢衡,几乎天天被人堵门。
亏得祢衡的口才好,又放得开,不在乎面子,这才斗了个旗鼓相当。换一个脸皮薄一点的老臣,恐怕早就被他们磨得没脾气,答应他们的要求了。
“烈女怕缠汉。陛下,天天被人堵门,正常的公事都没法办了。”
刘巴以一声叹息结束,端起已经不太烫的茶杯,一饮而尽。
刘协听得很认真,但心情却很平静。
刘巴说的问题的确存在,但远远没有迫切到司徒府不能处理,需要他这个天子出面的地步。
换句话说,刘巴来见驾应该另有目的。
难道是为士燮?
刘协心里嘀咕,却没有说。他要等刘巴自己开口,而不是主动去问。
君臣之间的较量,有时候就是不流血的战场。
刘协提起茶壶,为刘巴续了水,笑眯眯地说道:“第一个问题好办,朕会给燕然都护下诏,让他们保持谨慎,不要轻敌。至于另外两个问题,司徒府应该能处理吧。”
他喝了一口茶,不紧不慢地说道:“这些都是迟早会遇到的问题,现在开始解决,总比问题严重了再解决好。治国嘛,就是这样,总会有问题出现,没有清闲的时候。”
刚刚端起茶杯的刘巴一怔,迟疑了片刻。“陛下不意外?”
“意外什么?”
“比如燕然都护府的将骄兵纵。”
“都是人嘛,占上风的时候难免放纵些。等遇到强敌,吃了苦头,自然会收敛。”刘协转动着手中的茶杯。“况且,你也不能因为他们说话声音大些就觉得将骄兵纵,还要看他们训练是否刻苦,备战是否充分。武人嘛,与读书人不太一样,你不适应也很正常。”
刘巴眼神微闪,迟疑了片刻。“陛下觉得臣是误判?”
“我可没这意思。”刘协笑笑。“你在军营里住过吗?与哪位将军比较聊得来?”
刘巴顿时语塞,随即红了脸,神情也有些讪讪,不复方才的张扬。
他没在军营里住过一天,也没和哪位将军有什么交情,但天子却是一直在军营里,深得诸将信任。
在天子面前说军事,他这是班门弄斧。论知人,他更是无法与天子相提并论。
“子初,要改变的可不仅是武夫。”刘协意味深长的说道。
“陛下……所言甚是。”刘巴放下茶杯,拱手施礼。“臣失言了。”
“尽管如此,你能亲自跑一趟西北,还是很难得的。”刘协摆摆手,缓了语气。“诸将急于西征,是我的责任。我不够谨慎,给了他们不好的影响。现在看来,十年之内能不能完成国内的建设,尚在两可之间。就算一切如愿,十年之后,带着新长成的一代人出征,恐怕也是有问题的。这些可都是种子,不能白白牺牲。”
“陛下……”刘巴更加窘迫。
天子说新长成的一代人是种子,是不是说现在的人都不行?
刘协愣了一下,随即哑然失笑。“你看,我又失言了。惭愧,惭愧,我可没有这个意思。嗯,至少不完全是这个意思。”
刘巴也摇摇手,苦笑道:“陛下无须解释,臣能理解。我们这些人习气太重,就算愿意改,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荀彧如此,臣亦不例外。大汉真正移风易俗,还要看下一代人。”
“但我并不希望你们全部改了。”
“陛下的意思是……”
“光武皇帝养士百年,才有今日士风。虽有偏颇,但总的来说,士人有所坚持,不轻易为外界所动,还是好的。如果人人趋利而行,视节义如草芥,绝非朝廷所愿,亦非我之所愿。”
刘协叹了一口气,想到了公知横行的时代,心中感慨。
他没有对刘巴说空话,他的确很赞赏这个时代的士风,哪怕那些人看起来有些执拗,有些顽固,甚至有些愚蠢。
当然,他欣赏的是真君子,而不是伪君子。
那些嘴上一套,心里又是一套的人,他是看不上眼的。
事实也证明,真君子看似执拗,实际上却不难改变,只要能证明给他们看。
那些食古不化,坚持错误的理念不改的人,往往不是坚持理念,而是不愿放弃利益。就像很多书生死抱着经学不放,未必是因为他们坚信经学,而是因为他们不肯放弃经学带来的特权和利益。
对那样的人,他甚至不肯多看一眼,更别说坐在一起喝茶、聊天了。
“关于往边塞转运物资的事,有没有比较好的方案?”刘协主动转换了话题,免得刘巴过于难堪。
“有的。”刘巴打起精神。“现在有两个方案,一个离谱,另一个更离谱。”
刘协一愣,忍不住笑了。“说来听听。”
“离谱的方案是修缮直道,并沿边进行拓展,直通草原。更离谱的事,有人建议在龙门上游的河上筑堰,以通舟楫。”
第1252章 弄巧成拙
刘协仔细想了想,觉得这两个方案都没有刘巴说的那么离谱。
修缮直道看似工程浩大,实质收益却也很明显。在承认国防安全必不可缺的前提下,直道对并州北部的意义无论怎么重视都不过份。
正因为当年秦始皇修了直道,中原王朝对五原、朔方的控制才成为现实,才能将匈奴人驱逐至阴山以北。
秦始皇的问题不是修直道,而是过于急迫,在短时间内同时上马大量工程,使百姓不堪其负,只能揭竿而起。
如果这些工程不是在十几年内同时上马,而是安排在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时间去有计划的实施,就不会有这样的问题了。
刘协与刘巴讨论,既然边疆有不少入塞的蛮夷无法安置,何不让他们去修路?以工代赈,总比白养着他们好。就算是已经入籍的百姓,农闲时安排去修路,也可以增加他们的收入,提高生活水平。
直道不仅可以用于军事,也可以用于商业嘛。现在中原与北疆的互市那么热闹,肯定需要方便快捷的道路,直道就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商业兴旺了,沿途的百姓也能受益。
要致富,先修路,什么时候都不会错。
至于在龙门上游筑堰,抬高水位,使一些原本干涸的河道重新通航,这个工程看起来很离谱,却也不是一点可能没有。
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不去想办法,就永远不可能。去想办法,就有机会解决。
真要能筑堰成功,不仅龙门向北的通航成为可能,对下游的水量调整也有好处。考虑到大河携带的泥沙大多来自龙门上游,如果真能筑堰,或许下游因泥沙淤积而导致的改道就会成为历史。
听完刘协的分析,刘巴很惊讶。“陛下,你这想法和袁敏说的几乎如出一辙。”
“就是那个善于治水的袁敏?”
“是的,在河上筑堰的方案就是他提出的,据说是游历了益州的都江堰得到的启示。”
刘协想了想。“既然如此,那就有必要认真的讨论一下了。必要的时候,可以找个合适的地点试一试,验证一下这个想法是否可行。”
刘巴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提出这两个方案,可不是想得到天子的支持,本身是带着调侃的成份的。
可是在天子眼里,这两个方案不仅不可笑,反而值得一试。
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弄巧成拙,还是歪打正着。
“对了,袁敏的兄长袁徽今天刚到行在。”刘协笑笑。“不过他不会治水。”
袁徽很郁闷。
高柔为他设宴,又请了几个兖豫籍的人来为他接风洗尘。酒很醇美,菜也很精致,让离乡多年的他感受到了家乡的味道,非常开心。
但开心的只是口腹,其他的都谈不上。
席间,他刚提起士燮,就被人怼了几句,说士燮既无乱世争雄之才,又无识时辨务之明,自以为远在交州,天子无力顾及,就想学赵佗割据一方,如今落得这个局面,实在是罪有应得,自作自受。
他读了那么多书,全白读了。别说不如刘表,连袁术都不如。
袁术还知道大势所趋,及时向朝廷称臣呢。
你想学赵佗就能学?也不想想赵佗那是什么形势,岭南初定,人心未附,秦朝二世而亡,大汉初立,无暇顾及南方,这一系列的条件结合在一起,才给了赵佗割据的机会。
如今岭南作为大汉的疆域四百年,中原王朝也不是暴秦,而是中兴的大汉,天子圣明,兵精将勇,怎么可能让你割据一方。
这种人,食古不化,罪有应得。
袁徽被怼得无言以对。
这些话虽然都是评论士燮的,却像一个个耳光,都打在袁徽的脸上。
士燮有那样的想法,离不开他们这些中原士人的支持。正是大量中原士人的依附,让士燮有了不切实际的想法,觉得自己可以在岭南建一个小中华。
席间,袁徽还听到一个消息,他的弟弟袁敏治水有功,可能要封侯了。
这让袁徽的心情更加复杂。
袁敏能封侯,他当然高兴。可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也意味着中原的形势与他想象的大相径庭。他不仅错了,而且错得很离谱。
袁敏从小就对经学不感兴趣,只有武艺和治水上下功夫。曾几何时,家中父老都觉得袁敏不会有什么大出息,家族的希望都在他袁徽的身上。
如今袁敏要封侯了,他却还在为能不能被赦免而奔波。
席后,袁徽随高柔回到住处。
高柔的妻子事先得到消息,已经让人为袁徽准备好了床铺。
袁徽第一眼,就觉得高柔的妻子不是中原人。她身材修长,眉眼也偏硬朗,口音中自有凛冽之气。
袁徽鼓起勇气,问道:“嫂夫人是关西人?”
“妾身是凉州武威人。”
“嫂夫人贵姓?”
高柔的妻子看了一眼高柔,笑笑。“妾身姓贾。”
袁徽一惊。“莫不是贾太尉之女?”
“是的,不过家父淡泊,不愿声张,还请袁君保密。”
袁徽惊愕不已,起身再拜,等贾夫人出去了,他才转头看向高柔。“文惠,你真是好手段,连这都瞒着?”
高柔不以为然。“不是我想瞒你,实在是不想多事。内人的兄弟婚娶都是普通百姓家的女儿,我算是小有门户的了。我成亲之后,没求过她父亲一件事,她父亲也没帮我说过一句话,甚至知道我是他女婿的人都没几个。”
“贾太尉真是想学张良么?”
“他想学张良也好,不想学张良也罢,与我无关。”高柔说道:“夏卿,别说我了,还是说你吧。依我之见,明天去见司空,你就不要为士燮说情了。新年推行十年,中原士林的态度已经与之前不同。于公于私,士燮都没有被赦免的理由。你越是用力,越是适得其反,让人觉得泥古不化,甚至是有意与朝廷做对。”
袁徽很不高兴。“你说的这个人,是天子么?”
高柔无奈地咂了咂嘴。“夏卿,你又何必掩耳盗铃呢。席间那么多乡党、故旧是什么态度,你还不清楚吗?你要学屈原,以为举世皆浊我独醒,也要看看具体情况。一味固执,不仅害了你自己,也会害了士燮。”
“士燮还能有更惨的结果?”
“你不多嘴,他就算自己不能活,族诛的可能性也不大。可是你若一意孤行,可就不好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