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8章 风闻言事
轲比能站在帐门口,看着曹昂、荀恽渐渐远处,眉头微蹙。
他看得出来,那个叫曹昂的少年并不怎么相信他的话。
“大帅。”柯最走了过来。
“那个曹昂是什么人?”轲比能扬了扬下巴。
柯最看了一眼。“听说是兖州牧曹操的长子,到天子身边做人质的。”
“曹操?”轲比能皱了皱,随即又摇摇头。“没听过。下次有机会,你问问阎柔,看他知不知道此人。不过这个曹昂不简单,为人很谨慎,不太好骗。”
柯最收回目光,有些担心地看着轲比能。“大帅,汉家天子身边的人都不怎么好骗,可是最不好骗的人就是汉家天子。你若是存了故意欺骗的心思,只怕会有麻烦。”
轲比能转头看着柯最,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又将想说的话咽了回去。他转身回帐,命人重新上了奶茶,喝了一大口。
“大帅习惯了?”柯最跟了进来。
“习惯了。”轲比能又喝了一口,眼神有些复杂。“不仅习惯了,还有些离不开,一天不喝就觉得嘴里不舒服。草原上没有茶,这以后可怎么办?”
“互市啊。”柯最在轲比能对面坐下,给自己倒了一大杯奶茶。“大帅,如今的这位汉家天子与以前的任何一位皇帝都不一样,甚至和那些汉人官员也不一样。他愿意开放互市,而不是将互市看作一项恩惠。只要我们真实心诚的做生意,他不会拒绝的。”
“你仔细说说,我也好有个准备。”
“好。”柯最盘腿坐下,用手指在地上点了一点。“这就是天子所在。”然后又划了几个同心圆。“这是凉州,这是山西,这是山东……”
“等等。”轲比能打断了柯最。“你这不仅仅是凉州吧?好像连我们所在的草原都包括进去了。”
柯最咧着嘴笑了,只是笑得有些苦涩。“大帅果然是大帅,一眼就看出来了。没错,在汉家天子眼中,我们所在的草原只怕已经是凉州的一部分。”
轲比能瞪大了眼睛,眼神中露出一丝恐惧。
他怀疑柯最是不是表达不清,或者没搞清这句话背后的含义。
照柯最所说,草原是凉州的一部分,是大汉的疆域,那狼骑出现在浚稽山附近就不是偶然,而是汉家天子早就谋划好的事,将来会成为常态。
那汉家天子让我迁到这里又是什么意思?他是要逼我称臣吗?
“你等等,当初汉家天子要我西迁时,究竟是怎么说的?你再给我说一遍,一句话也不能漏过。”
皇后大帐很热闹。
刘协与伏寿同案而坐,左侧坐着赵云、伏雅、荀恽,右侧坐着荀文倩、何姗、胡休、马云禄。魏夫人抱着皇长子刘泰,坐在荀文倩身后,不时的逗弄着刘泰。
吕小环也在,却不肯好好坐着,凑到魏夫人身边,偷偷地摸刘泰的小脸,乐此不疲。
得知荀恽与伏雅一起被拜为侍中,荀文倩心情很好,眉宇间很平和,看不出半点失落。谷
火锅开始沸腾,刘协举起筷子,招呼道:“诸君开吃吧,不要辜负了这新鲜的羊肉。”
“谢陛下。”众人齐齐拱手,随即拿起筷子,夹起面前切得薄薄的羊肉,送入火锅之中,涮了几下便提起来,蘸些酱料,送入口中。
刘协夹了一筷子给伏寿。“尝尝这休屠泽的羊肉,保证不比奢延泽的白羊差。”
伏寿受宠若惊,连忙起身,却被刘协按住了。“家宴,不必多礼。”
马云禄有些不安,偷偷看了刘协一眼,又看了看对面的赵云,见赵云若无其事,这才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埋头吃肉。
刘协又举起酒杯,说道:“子龙,云禄,这次去迎皇后,辛苦你们了。来,我们喝一杯。”
赵云、马云禄放下筷子,双手端起酒杯。“谢陛下赐酒。”
“这一路走过去,观感如何?”
赵云喝了酒,不紧不慢地说道:“臣等途经武威、汉阳两郡,在陇关与皇后的车队相逢。一路走来,郡县安定,百姓各有生业,皆诵朝廷之恩。闻说皇后经行,不少人起来奉献,皆被皇后婉拒。”
马云禄补充道:“尤其是汉阳郡,比武威的情况好太多。提起太守杨修,百姓交口称赞,都说陛下英明,为他们挑了一个贤太守。”
“就没有说坏话的?”刘协笑道。
马云禄说道:“坏话自然是有的,不过他们也说不上太守有什么具体的劣绩,只能说些不咸不淡的废话而已。诸如穷兵黩武,不礼贤士之类,然而今年汉阳并无边警,秋防的兵力也只有三千人,和穷兵黩武完全搭不上钩。那些所谓的贤士,也不过是徒有虚名之辈而已。”
“可有陇西的消息?”
“有的,据说山里下了大雪,不少羌人难以维生,便下山诣郡,想到郡中纳籍占田。陇西太守李参担心土地不够,接纳不了那么多人,便鼓动羌人去汉阳。汉阳全盘接纳,安置了数千户,而且没有引起任何骚动。也不知道这杨太守是怎么做到的。臣等行程匆忙,也没来得及打听。”
刘协很满意。这件事他已经听到了一些风声,汉阳的上计吏已经到了休屠泽,却迟迟没有请求见驾,听说是上计簿要有所更改,可能和羌人入郡占田有关。
户口增加,是太守的政绩之一,杨修当然要尽可能的把成绩写上。
马腾长年在汉阳活动,早就将汉阳当作了自己的地盘。马云禄这次奉诏去迎接皇后,对汉阳的情况尤其上心,讲了不少所见所闻。
随后,荀恽讲起了关中的见闻。
关中最近很热闹,主要是两件事:一是凉州百姓迁入,一是度田。两件事在某种程度上又可以合而为一,都是为了土地。
继大司农张义进驻关中,在关中屯田之后,司徒赵温又奉诏进驻关中,主持度田。朝廷的决心可见一斑,也因此在关中引起了不少的轰动。
关中的土地很多,但上好的良田却永远是稀缺的,矛盾主要就围绕着这些良田展开。
“听说大司农丞程壹为了一块三百多顷的良田,和当地大族起了冲突,惹出不小风波,被大司农免了职。”荀恽说道:“他一怒之下,当街拦住了赵司徒,状告大司农渎职。”
“有这事?”刘协很惊讶,他是一点风声都没收到。
“陛下不知道也正常,这样的事,通常都不会上报的。这程壹也不是个安份守己的人,他原本是廷尉正,不知怎么的,转到大司农去了,如今又反过来状告大司农,实在有些混账。这种人有个专门的名号,叫乱群之吏。”
第489章 缓缓图之
刘协眉梢微扬,抬起手,刚准备说话,念头一动,又改了主动,顺手夹起一块羊肉,在火锅里涮了涮,又蘸了酱料,送入口中,慢慢地嚼着。
荀恽是荀彧的长子,一直带在身边培养。他的意见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看作荀彧的意见。
荀彧是这么看程壹?
刘协不认识程壹,但他知道这样的人在官场上不多见。为了一些不是自己的土地,拦司徒的车,状告自己的上官,说得好听,这是理想主义者,说得不好听,这是幼稚病。
从这个角度来说,荀恽说他是乱群之吏也不为过。
但,如果这样的人就是乱群之吏,那不乱群的人对度田又是什么态度,这度田还能推行得下去吗?
之前在关中负责屯田的大司农张义是什么态度,如今在关中负责度田的司徒赵温又是什么态度?程壹的事一字不报,想来是被他们联手摁了下去,结果也可以想象得到了。
关中这一年究竟在搞什么?
一瞬间,刘协想了很多,心情莫名的烦躁,不得不借吃肉来调整情绪。
荀文倩与刘协相处日久,也和刘协有过多次交流,最清楚刘协的施政理念,一听荀恽这句话,意识到这不符合刘协的想法。她偷偷看了一眼刘协,看到刘协平静的脸色下略显凌厉的眼神,不禁暗自叹息。
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听着。
荀恽说完,伏雅很客气地附和了几句,便闭上了嘴巴,仿佛是个局外人。
刘协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这或许正是他期望的结果。如果伏雅像荀恽那么积极,他反倒有些担心。
“长倩,说说河东的事吧。”刘协说道:“河东这两年恢复得如何?”
说起河东,荀恽兴致更浓。
他没有提荀恽的治绩,这些自有公文汇报。他提起了刘巴有屯田兵中招募掾吏的事。
经过两年的教化,屯田兵中出现了大量粗通文墨,能够处理公文的人。这些人大多出自平民,与河东大族没什么瓜葛,反倒有些旧怨。因为有数万屯田兵为后盾,这些人本身又有作战经验,办起事来也颇有行伍之风,一言不合就拔刀动武。
他们做了掾吏后,那些冷眼旁观的大族再也无法保持镇静,不得不主动向荀彧、刘巴示好。
“这些人如此行事,不会为祸乡里吗?”荀文倩忍不住问道。
“不会,刘子初手段高明,事先公布了几条规矩,第一条就是不准欺压百姓。如果触犯,轻则杖责,重则免职。反正可用之人很多,换起来很简单。最初上任的一批人不知轻重,被换掉大半之后,后来者就收敛多了。”
荀恽喝了一口酒,又道:“屯田兵更换了军械后,有一些武器流散到民间,百姓几乎家家有刀有弓。除了闲暇时习武之外,但有盗贼上门,示警铜锣一响,邻居便会赶来增援。只要能守住一个时辰,最近的屯田兵就能赶到。就算有人想鱼肉百姓,既难得手,也很难瞒过别人的眼睛。弄不好,反倒可能丢了官职。”
“荀尹对此是什么态度?”刘协问道。
“原本有些异议,但刘子初有把握,便让他试行了。开始有些乱,如今已经习以为常。”荀恽忽然一笑。“只是刘子初才高,可以乱中取胜,其他县能否效仿,眼下还不敢说。我来之前,臣父说,打算借着年终的机会,挑几个县推广。”
刘协笑笑,没有表态。
河东的事,他本来就决定全权委托荀彧,不想过多干涉。
但关中的事,他不能不问。谷
或许可以将刘巴调任关中,大展拳脚。只是如何操作,却需要斟酌。
首当其冲的,是要搞清楚荀恽所言有多少是事实,有多少是道听途说。
家宴结束,刘协回到御帐,派人将贾诩请了来。
关中有很多西凉人,度田的目的之一也是为了能让西凉人能够在关中定居。出了这么大的事,西凉人居然忍气吞声,一言不发,多少有些令人不解。
贾诩听完,神情淡然地笑了一声。“臣略有耳闻。”
“你略有耳闻?”刘协不解地看着贾诩。
“嗯,臣还给谢广、夏育带了话,让他们不要干涉地方政务,安心做好自己份内的事。”
刘协明白了。怪不得西凉人没动静,原来是被贾诩这尊大佛镇住了,不敢乱来。
见刘协神情疑惑,贾诩笑笑,又解释道:“陛下,关中广阔,抛荒的地很多,几万屯田兵还不至于和本地大族发生冲突。李傕、郭汜在关中时过于放纵将士,这才兵败身灭。殷鉴未远,岂能让谢广、夏育重蹈覆辙。至于程壹其人,用心或许是好的,但手段过于激烈,受点挫折也是好事。”
“依先生之见,当如何处置关中之事?”
“臣以为,陛下不防等一等。”
“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关中百姓主动迁往河东、汉阳的时候。”
刘协恍然,琢磨了片刻,点头表示同意。
张义也好,赵温也罢,这些老臣都是指望不上的,荀彧、杨修才是希望所在。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让他们各自按照自己的理念施政,最后用事实说话吧。
“程壹现在何处?”
“不清楚,但应该没事,免职而已。陛下若是想见他,可以派人去问问。”
刘协想了想。“还是先搞清楚他的情况再说,不宜仓促征召,免得那些老臣又有想法。”
贾诩笑了。“那还是由臣出面吧。如果能用,臣倒是希望他能出任姑臧令。臣听说,此人虽不通官场礼仪,屯田却是个好手。”
刘协同意了,随即又说道:“先生,你的学员肆业以后,先派一些人去关中吧。那些老臣怎么折腾,朕可以暂时不管,军队不能乱。而且,刘巴的施政表明,从屯田兵中挑选掾吏是个不错的办法。人才多了,挑选的余地大了,也许能挣脱门生故吏的束缚。”
“唯。”贾诩想了想,又道:“既然皇后已经到了行在,少傅留在河东也没什么必要了,不如请他到关中开设讲堂,教屯田兵读书。臣估计,三五年时间,便有足够的人才可用。”
刘协眼神微闪,看向贾诩。
贾诩含笑面对,从容不迫。
四目相对,刘协的眼角露出一丝笑意,微微颌首。
“可。”
第490章 放手去做
一连数日,刘协都没有召见轲比能,只是让荀恽不时来看看轲比能,了解他有什么需要。
一来二去,荀恽就和轲比能混熟了,颇有忘年交之感。
荀恽从轲比能口中听到了不少草原上的生活,轲比能也从荀恽这里了解到了不少中原的情况,双方都惊讶于对方的生活,与自己的想象有着很大的差距。
荀恽渐渐有些明白天子在等什么,也明白了轲比能心里究竟怕什么。
狼骑。
狼骑以鲜卑人的生活方式进入草原,游荡四方,却有着鲜卑人无法企及的装备和训练。他们比鲜卑人更强,是鲜卑人无法战胜的对手,也是鲜卑人的噩梦。
鲜卑人或许可以集中兵力,歼灭一两队狼骑,但这伤不了汉军根本。汉军可以派出更多的狼骑进入草原,让鲜卑人自顾不暇,持续放血,最后慢慢衰亡。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首创,霍去病的战法便是先例,狼骑不过是又向前走了一步而已,用更好的装备和训练来加强战斗力,扩大战损比。
但这一步,却足以让鲜卑人寝食不安。
双方有着悬殊的户口数量,鲜卑人根本无法和汉人拼消耗,更何况是一名狼骑可以换取数十甚至上百鲜卑人的时候。
了解了轲比能内心的恐惧,荀恽的态度不知不觉的就变了。
“大帅不必担心,天子对你可没有赶尽杀绝的计划。”一次闲聊间隙,荀恽笑眯眯地说道:“天子赐姓,便是明证。据我所知,这可是前所未有的恩宠。匈奴人依附我大汉那么多年,都没有得到赐姓。”
“是啊,只是我学识不足,不明白天子赐姓的深意。侍中若能为我解释,当感激不尽。”
荀恽也不推辞,以指划地,写了一个柯字。“柯者,斧柄也。天子赐你姓柯,是希望你能成我大汉的利斧。除邪镇恶,保边疆太平。大帅对斧柄应该不陌生吧?”
轲比能心有所悟,吁了一口气,点点头。他身在草原,当然清楚斧柄。“斧柄要握在主人的手里。为了让主人握得舒服,还要对斧柄进行一定的修整,去掉毛刺。”
“不仅如此。”荀恽说着,又在地上画了一个斧头的模样。“斧又与钺并用,既是兵器,又是刑具,还能作为王权的象征。因此,柯不仅要坚固实用,还要饰以金银珠玉。”
轲比能眼睛一亮,心生欢喜。
汉家天子不仅不杀我,还要给我好处?这可是好事。
“当然,比起那些外在的装饰,最珍贵的反而是内在的浸润。”荀恽在斧柄处点了点。“你用过斧头,一定知道握持处与别处不同,得到了汗水的浸润后,宛如金玉。”
“这……又代表什么?”轲比能有些迷惑。
“教化。”荀恽在裤子上擦了擦手指。“君子如玉,以德润身。你与天子多亲近,不仅能得到财物,还能被天子的德行所润,由小人而君子,由蛮夷而华夏。”
轲比能的嘴角抽了抽,沉默了半晌才道:“那如何才能成为君子呢?”
“读书。读圣人之书,知忠孝节义。”
轲比能轻轻点头。“侍中……能教我读书吗?”
荀恽笑着摇摇手。“我学问粗浅,岂敢为大帅师?大帅若有心向学,不防向天子请旨,他一定会为大帅安排一个真正的学者。”
轲比能又道:“那侍中能否为我进言?”
“当然可以。”
得知轲比能想读书,刘协很是意外。仔细询问了荀恽之后,才知道其中原委。
他对荀恽的看法有所改观。
或许荀恽不够老成,但他的心态是积极的。
“一事不烦二主,就由你教他读书吧。”
“臣学业未成,岂敢误人?”荀恽连忙推辞。
“又不是做博士,有何不能?”刘协勉励道。“长倩,你随令尊数年,见识是有的,只是欠缺些经验。与轲比能交往,教轲比能读书,这是难得的证道机会。若是你做得好,将来不仅可以教化轲比能,还可以教化他的部落,那可是几万人,功德无量。”
荀恽既惶恐,又心动。
教化几万人,这可是他从来没想过的事。
但,这又的确是一件大功德,一般人未必有机会遇到。如果能成功,将来必能青史留名。
“那……臣就勉力一试?”
“当然要试。”刘协哈哈一笑。“朕看好你。不要怕犯错,只有不做事的人,才不会犯错。”
荀恽心花怒放,连忙拱手答应。
若非天子信任,绝不会对他说出这样的话来。
出了御帐,荀恽想了想,按捺不住心中喜悦,赶到荀文倩的帐中求见。
荀文倩独坐帐中,正在读书。皇后伏寿到了行在,魏夫人身为大长秋丞,自然要去皇后面前侍候。就连皇长子也被带到了皇后帐中抚养,只是哺乳的时候送过来,她反倒清闲下来。
见荀恽来见,荀文倩一点也不意外。上次接风宴之后,她就想找荀恽说话,提醒他几句,只是不想做得太急,让人有想法。
见面之外,见荀恽一脸喜色,荀文倩就忍不住刺了一句。
“阿兄,在天子身边做事,当沉稳些,不可过于浅薄,让人看轻了。”
荀恽大觉尴尬,却不好意思反驳。
“坐吧。”荀文倩命人设坐,问起荀恽来意。
荀恽原本很高兴,被荀文倩刺了一句后,倒不敢表现得太过份,故作淡然地说了。荀文倩听完,有些意外。上次见天子脸色不郁,她还以为天子对荀恽观感不佳,会将荀恽闲置一段时间呢。
如今看来,倒是她想得浅薄了。天子刻意压制她对皇后之位的野望,正是为了大用她的父兄。
“既是天子信任,你就好好做事,不要辜负了天子。你要以杨德祖、黄子美为榜样,多多磨炼自己。不要以为自己有什么过人之处,便自以为是。”
“喏。”荀恽讪笑着,连连点头。
到行在数日,他已经听人说起过杨修、黄猗的事。一个是四世三公的弘农杨氏子弟,一个是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女婿,这两个人的出身都比他强,却能刻苦磨炼自己,的确值得人钦佩。
“与胡虏交往,不通武艺可不行。”荀文倩又道:“你与曹子修一道,拜王剑师为师,学习剑道吧。虽说筋骨已成,你成不了大剑师,强身健体还是足够的。”
第491章 蛮夷向学
荀恽来见妹妹,原本是为了报喜,结果被荀文倩批评了一顿。他有心反驳,却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毕竟荀文倩也是为他好。
别的不说,荀文倩如果不出面,他想拜王越为师都没机会。
王越现在可不是当初那个普通的虎贲郎,而是天子的剑术师傅。
“两年不见,你的见识大涨,令人欣慰。”
荀文倩也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强势了,没照顾到荀恽做兄长的面子。她白了荀恽一眼,又道:“蓬生麻中,不扶而直。就像来了凉州,心地自宽一般,跟着天子,你也会眼界大开。”
她随即又叹了一口气。“我原本以为略知天子气度,现在看来,却还是远远不够。果然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我本以为,你初来乍到,会被闲置一段时间,没想到……”
荀恽打量着荀文倩,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了一丝遗憾。他突然想到了王异和袁权。如果荀文倩不是姓荀,她也许成不了马云禄,却可以成为王异或者袁权。
为了父亲心中的王道,她不得不成为天子宫里的女人,即使生了皇长子,也无法成为皇后。就连他这么快就得到天子任用,也是她的隐忍换来的。
“文倩,委屈你了。”
荀文倩收回心神,垂下眼皮。“都是荀氏子孙,各尽其力罢了,有什么委屈可言。你多加努力,不要将大好才华空付便是。”
荀恽点头,起身告辞。
荀文倩坐着没动,出了一会儿神,忽然起身,让侍女从后帐翻出一盒野参,披上大氅,来到蔡琰的帐门口。
两个郎官站在门前,见荀文倩走来,上前行礼。
“令史在么?”
“在的。”郎官连忙入帐通报。
一转眼的功夫,蔡琰亲自迎了出来,眼神诧异。“贵人,你这是……”
“我来看看你。”荀文倩随蔡琰进了帐,看了一眼堆得到处都是的书,将野参递给蔡琰,笑道:“令史还收弟子吗?一时找不到干肉,用这盒野参做束脩行不行?”
蔡琰不解地看着荀文倩。“这如何使得?”
“怎么,担心我太笨,污了令史的英名?”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蔡琰连忙解释。“贵人若是想找什么书,吩咐一声便是了,又何必如此郑重,我承受不起啊。”
荀文倩挽着蔡琰的手,忍俊不禁,笑了声来。“开个玩笑而已,你不必在意。这参留在我那里也没用,听说你最近辛苦,可以泡茶喝,补补身子。”
“无功受禄,不敢当。”蔡琰连连推辞。
“敢当的,敢当的。”荀文倩眨眨眼睛。“我闲来无事,想学些东西,却又不知道学什么最好。令史见多识广,帮我拿个主意,指点一下门径。”
蔡琰仔细打量了荀文倩一番,觉得她不像是玩笑,倒也松了口气。说到学问的事,她没什么忌讳,但她不想介入后宫的事。
“贵人是向外拓,还是想内求?”
“何为外拓,何为内求?”
“外拓事功,为入世之学,比如治道、兵法,又或者经济。内求修身,为出世之学,比如老子中的道论,庄子的思辨之学。”
蔡琰引着荀文倩,在成堆的书籍中走了两圈,一一说明。
经过一段时间的收罗,她这帐里至少有上千卷书,既有宫里的藏书,也有最近收集来的西域之学。
“这么多?”荀文倩看花了眼。
“学问虽多,其道为一,不外乎内圣外王。只不过人有贵贱、贤愚不同,真正能走到那一步的几百年一遇,绝大多数人也就是修身齐家而已。”
荀文倩歪着头想了想。“内圣外王不是我敢想的,齐家似乎也不用我考虑。我就修身吧,有什么修身之术,最好能驻容的?”说着,自己先忍不住笑了起来。
蔡琰也笑了,眉梢轻扬。“那就修吐纳之术吧,据说能养生驻容。贵人练过五禽戏,配合吐纳,内外兼修,想来驻容是没什么问题的。哦,对了,五斗米道的道人正在赶来行在的路上,等他们到了之外后,贵人可以问问他们的道法。张鲁之母卢夫人可是驻容有术的高人。”
荀文倩怦然心动。
她也听说过,张鲁的母亲卢夫人养生有道,虽年过半百,犹有少容。对她来说,过多的介入政治有害无益,不如修习道法,以示清心寡欲,还能养生驻容。
“他们大概什么时候能到?”
蔡琰掐着手指算了算。“根据行程,也就在这几天吧。”
轲比能捧着茶碗,若有所思。“侍中,圣人所传之道,是周公所制之礼,那周公之前有没有制度,又是什么样的?”
荀恽不紧不慢地说道:“周公之前为夏制、殷制,只是典籍遗失,现在已经无从得知。不过周礼也并非向壁虚造,而是从夏殷之制损益而来。所以圣人才说,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
“那夏制、殷制大概是什么样?”轲比能眼神闪烁。“是不是和我们草原上差不多?”
荀恽顿时变了脸色。“夏制、殷制虽不可知,亦是三代之内,为圣人之制,怎么可能和草原上一样?大帅,为学当敬,不可妄议。要不然的话,我可不敢再教你了。”说着,长身欲起。
轲比能连忙伸手按住荀恽,赔笑道:“侍中息怒,我蛮夷也,不懂就问,并无其他的意思。”
荀恽有点不高兴。“大帅既知是蛮夷,便当虚心向学。有疑问固然是好事,却也不能不心存敬畏。圣人尚有三畏,大帅又岂能肆行无忌?”
“圣人有哪三畏?”
“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荀恽晃了晃手里的书。“这就是圣人之言。”
轲比能眨眨眼睛。“可是我听说,你们汉人的经籍分今文、古文,都说自己是圣人之言,却大有不同。侍中所教的是今文还是古文?”
“你还知道今文、古文?”
轲比能笑了。“不瞒侍中,我族中也曾收留过一些汉人的,据说还有一些是真正的儒生。”
“他们都和你讲了些什么?”
“我当时忙于征战,也没时间读书。不过,我问了他们一个最为关心的问题,只可惜,他们给我的答案并不能让我满意。”
“什么问题?”
“究竟是禅让好,还是父子相传好?尧舜禹是禅让,禹却传位于子,他这么做对不对?”
荀恽顿时语塞。
第492章 儒与道
儒家学说最大的痛点之一就是他们推崇三代的王道,却不得不面对现实中的帝制。一心想重现禅让的圣贤治国,最后却被王莽篡汉的禅让大戏狠狠地打了脸。
面对轲比能的疑问,荀恽也无法回答。
见荀恽窘迫,轲比能自知失言,连忙解释道:“侍中见谅,我不是非议圣贤,只是想从圣人典籍中寻求解决之道。”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而且很急。”
“哦?为何如此之急?”荀恽勉强恢复了镇静。
“草原上原本是强者为尊,有点类似于你们汉人所说的禅让。后来慢慢的就变成了兄弟相传,现在又变成父子相传。只是有人觉得父子相传好,有人觉得兄弟相传好,还有更多的人希望延续之前的办法,谁的实力强,谁就做草原之王。想法不一,自然就有冲突。”
他叹了一口气。“说句冒昧之言,若非如此,纵使天子英明,荀将军善战,恐怕也无法令我鲜卑俯首。想当年檀石槐大王在时,鲜卑东西万里,数十万骑,战无不胜。即使是檀石槐大王逝世,若能顺利传位槐纵,而不是兄弟相争,也不会……”
轲比能突然醒悟过来,连忙闭上了嘴巴。
荀恽却听得好奇。“槐纵是谁?兄弟相争又是怎么回事?”
轲比能犹豫了片刻,一声长叹。
“槐纵是檀石槐的长子,很小就随着檀石槐大王征战,与檀石槐大王麾下的大将关系极好,原本是最理想的继承人。但鲜卑当时还没有父子相传的制度,有一些人觉得他们也有机会争夺大王之位,但他们又不敢正面与槐纵为敌,就撺掇和连争位。”
荀恽听得津津有味。他对鲜卑了解极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事。不过他对这样的故事并不陌生,中原朝廷有很多类似的例子。
废长立幼,往往是内乱的根源。
“和连用兵不如槐纵,却擅长阴谋,最后逼死了槐纵,却也让鲜卑从此不和,各部互相争斗,伤亡惨重。”轲比能摇摇头,眼中尽是无奈。“英雄皆横死,剩下的都是小人。若是槐纵不死,何至于此?”
“所以你们现在也想学我大汉父子相传么?”
轲比能皱着眉头,沉默了片刻。“依侍中之见,父子相传是不是就能解决这个问题?说起来,和连虽不是长子,却也是檀石槐大王的亲生儿子。”
荀恽眼珠一转,明白了轲比能的为难之处。
如果推崇父子相传,那轲比能就永远不得能上位,因为他不是檀石槐的子孙。
如果不推崇父子相传,轲比能就算成了鲜卑大王,也无法保证子孙受益,因为他的子孙未必也和他一样强。
不得不说,这的确是个难题。
实际上,大汉的帝位传承也这样的困境,反而是儒家推崇的禅让更合理。
唯一遗憾的事,因王莽之事,禅让制度已经成了禁忌,远不如天命、气运这样的理论来得温和。所以天下大乱,很多人都在说大汉的火德将终,纷纷以土德自居,却没有多少人提禅让。
荀恽觉得这个问题很复杂,不好回答。
他只能对轲比能说,我才疏学浅,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你这个问题。容我回去想了想,再请教一些人,以后再给你答复。
轲比能有些失望,却也能理解。毕竟荀恽也只是一个刚刚弱冠的少年。
十二月中,张鲁的使者赶到了行在。
刘协命荀恽去迎接,先安顿他们住下,了解一些基本情况,以便应对。
除了刘协的意思之外,荀恽也接受了荀文倩的委任,想了解一些养生驻容的道法,所以特别用心,态度非常热情。
张鲁的使者人数不少,总共有十来人,以道士王稚为首。
王稚名声不显,但身份极高。他是第一代天师张陵的嫡传弟子,比张鲁还有高一辈。他年过七旬,但从小修行,所以气色极好,看起来也就是五十出头的模样。
得知荀恽是荀彧之子,荀贵人之兄,王稚非常热情。和荀恽说了一些秘不传人的道法后,他表示他们才是天师道真传,张角是偏门,搞黄巾那一套就是为了贪图人间富贵,根本不知道道法真谛。
听听他们三兄弟的称号,天公将军,地公将军,人公将军,这是修道之人可以自称的名号吗?
张鲁就不同。他不为人间富贵,也没有世俗的野心,只是保境安民而已。
荀恽对王稚印象不错,聊了一阵后,让他们安心等候,随即向刘协汇报。
刘协听完荀恽的介绍,顺口问了一句:“长倩,你觉得应该如何对待天师道?如何对待张鲁?”
荀恽不敢怠慢,斟字酌句的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从使者的数量和王稚的身份来看,张鲁的确没有割据一方的想法。汉中一郡,户口有限,又夹在关中和巴蜀之中,也没有割据的实力。再加上张鲁与刘璋的恩怨,他和刘璋结盟的可能性也不存在。
向朝廷称臣,几乎是张鲁唯一的选择。
当然,要让张鲁立刻放弃汉中,似乎也不太可能。不管他嘴上说得如何淡泊,他毕竟还是人,没像他的祖父张陵、父亲张衡那样白日飞升。
暂时将张鲁留在汉中,或许是一个不错的选择。等上几年,有了互信的基础,再找个机会将张鲁调任,由朝廷直接控制汉中,也不是什么难事。
刘协点点头,又道:“对天师道,又该如何处置?”
“天师道不是太平道,与世无争,似乎不必刻意处理吧。”
刘协笑了笑。“那天师道人凭着道法入仕,可以吗?”
荀恽顿时变了脸色,连连摇头。“天师道是出世之道,既然修道,那就应该清心寡欲,安心修道,又何必入仕为官?陛下,这万万不可。”
刘协忍俊不禁。“王稚献了能够养生驻容的道法,你也不推荐他出仕?君子推崇礼尚往来,你这么做,可不合乎君子之道。”
荀恽窘迫不已,不知如何应以,半晌才道:“陛下,求道问法是私事,推荐贤才是公事。臣虽愚钝,却不敢以私乱公。王稚授臣道法,臣以金银相谢便是了,推荐他入仕,既坏了朝廷制度,又乱了其修道之心,岂不是可惜。”
刘协没吭声,不管荀恽这些话是不是真心话,有这样的认识总是好的。
但,放任天师道归于山林,却不符合他的既定方针。
比起积弊丛生,已经难以自圆其说的儒学,新生的道教还很粗糙,不借此机会将道教纳入正轨,岂不可惜。
“让王稚来,朕想听他讲讲道法。”
第493章 高开低走
王稚再一次整理了一下衣冠,朗声报进。
“请进。”帐中传出一个清亮的声音。声音不大,从容不迫,却自有威严。
王稚心中一动,不禁喜上眉梢。
这个声音很年轻,却与他之前几个的荀恽等人不同,很可能是天子本人。如果是真的,那说明天子对天师道的重视非同小可,这一次千里迢迢的赶来行在,或许会有一个完美的结果。
帐门掀开,热气涌出,王稚被朔风吹得僵硬的脸为之一热。他缓步进帐,帐门在他身后落下,热气包围了他,眼前明亮,几个人围着火塘坐着,手里捧着杯子,正看着他。
“王道长,请坐。”坐中正中的刘协招呼道。
王稚不敢怠慢,连忙在刘协指定的位置就坐,正准备行跪拜大礼,刘协伸手托住了他。“道长是世外之人,不必行俗世之礼。”
“臣岂敢。”王稚受宠若惊,犹豫着还要再拜。
“今天只论道,不论政。”刘协笑着指指一旁的贾诩、蔡琰。“所以这位是凉州上士贾君,而不是贾侍中。这位是陈留蔡君,而不是兰台令史。这位荀君,你是熟悉的,就不用我介绍了。至于我,也不是天子,而是诚心问道的后生小子,还请道长不吝赐教。”
王稚一一见礼,连称不敢。
入座之后,刘协亲自给王稚倒了一杯茶,寒喧了几句,这才切入正题。
“天师道这天师二字,如何讲?”
“天师者,以天为师。”王稚放下茶杯,稽手答道:“汉安元年,老子降世,授正一之法,命家师修习,传于百姓。老子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蔡琰问道:“既是道法自然,为何以天为师,不以自然为师?”
“自然无所不在,人所难见,难以为师。能见者,天地人尔。以天为师,便是师法自然。”
“那为何不法地?”蔡琰又道:“天道玄远,地道亲近,以地为师此不更方便。”
“取法其上,得乎其中。取法其中,得乎其下。若是为方便故,弃天道而就地道,不免有遗珠之失。是以视野之内,以天为师,胜于以地为师。”
刘协听了一阵,打断了话题。这种论道过于虚幻,没什么实际意义,也论不出个所以然来。如果只是清谈,大可随意,但他的目的可不是消磨时间。
“听说天师、系师都是得道飞升?”
“是的。”
“他们是肉身飞升,还是魂魄飞升?”
王稚愣了一下,不解地看着刘协。
刘协微微一笑。“他们在巴蜀的坟茔是衣冠冢,还是有不腐肉身的棺木?”
王稚顿时紧张起来。
刘协说只是论道,他却不敢真把刘协当作问道的少年。
一直以来,他们对信徒都说是张陵、张衡父子是得道飞升,从来没有人问得这么细。而且眼前的少年不是普通人,他是天子,说谎可是欺君之罪。谷
如果说是衣冠冢,万一刘协要去挖坟验证怎么办?说肉身不腐也不行。虽说用了不少香料,但四十多年过去了,非烂不可。
“不清楚?”刘协扬扬眉,又道:“我还听说,系师夫人是被刘璋杀害的,是真是假?”
王稚额头沁出一层冷汗,连忙说道:“的确如此。系师夫人道法未能大成,是以被奸人所害。”
“她修的是什么道?”
“吐纳导引,辟谷养生。”王稚心虚地低下了头。
卢夫人当然通晓吐纳导引、辟谷养生,但她最擅长的并不是这些,而是房中术和符咒驱鬼。可是这些不宜在天子面前提及,只能避重就轻。
天师道的经典不仅有《老子想尔注》,还有《黄书》。《黄书》是标准的房中书,《老子想尔注》也是以房中术来解释老子的思想,只是更偏向于理论构建。
《老子》一书尚阴尚柔,里面本来就有大量的女性隐喻。有汉一代,将《老子》和房中术揉和在一起的门派很多,天师道不过是影响比较大的门派而已。
但王稚从荀恽处了解到,天子对房中术没什么兴趣。他虽贵为天子,身边却没几个女人,有时候连续几个月不与女人接触。即使是生活安定之后,他也不是那种对男女之事非常上心的人。
对这样的天子讲房中术是好是坏,王稚没把握。
没把握的事,就不能轻易尝试。第一次见面,还是说点靠谱的事。
荀恽说了,天子不轻易相信别人,尤其是那些听起来很玄,但无法验证的事。
“吐纳导引,辟谷养生,大约需要修习多少年,才能有明显的效果?”
“有一日修行,便有一日效果。但是要看出明显的区别,还是需要时间的,正如圣君治世,三十年可致太平一般。为人修道,也要三十年才能见效。”
“就比如道长?”刘协说道:“道长修道不止三十年了吧?”
王稚尴尬地说道:“臣童蒙习修,至今有六十余年。只是资质太差,进展太慢,愧对师尊教导。”
“你们除了吐纳导引,辟谷养生,还有其他的道法吗?”贾诩不紧不慢地说道:“像我这样,怕是活不到三十年了,修道是不是太晚了,有没有外力可用?”
“可以合药服饵,虽不能长生,却可以延年益寿。”王稚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一只小盒,双手递到刘协面前。刘协打开盒子,里面放着几丸药,散发着淡淡的药香。
“这药能治什么病?”
“精力不振,身体困乏,神思不宁,多梦难寢,都有效果。”
“除了这样的药,你们可有其他针对具体病症的药?”刘协盖上盒子。“巴蜀多山林,虎豹毒虫多,百姓多病,你们总有类似的药物吧。”
“有的,内用外用的都有。”说到这些,王稚总算有了底气。
在巴蜀传道几十年,他们除了施食,就是靠医术为百姓治病来吸引人入道,只不过他们的医术中不仅包括医药,还有大量的符咒之类的巫术。符咒之类不敢随便说,医药还是有一定把握的。
“你们都用什么样的药?”一个声音在帐外响起,随即帐门掀开,华佗带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拱拱手。“陛下,臣来迟了,没错过什么吧。”
“没错过,你来得正好,闻闻这药,看看都是什么制成的。”刘协将手中的盒子递给华佗,又向王稚介绍道:“这位便是山东名医,太医丞华佗华元化。”
第494章 道可道
王稚暗自庆幸。亏得没有仗着胆子说大话,要不然就麻烦了。
天子看似随和,不以君臣之礼相见,只是坐而论道。可他不仅安排了蔡琰这种通晓《老子》的学者,还安排了精通医术的华佗,摆明了是大考。
糊弄他不仅难,而且危险。
华佗闻了闻,基本认同了王稚的说法。这里面的几味药都有安神的效果,至于效果是不是有王稚说得那么好,那就不好说了。
就着这个话题,华佗与王稚讨论起了医药。
华佗的优势并不是药学,而是针灸和外科。只不过比起王稚来,他并不擅长的药学依然不可小觑,王稚真正能拿得出手的只是巴蜀特有的一些药材而已。
这一点,刘协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大部分中药材都在山里,而且是在黄河以南的山里。汉中南面是巴山,北面是秦岭,东面就是神农架,都是盛产药材的地方,又与号称药库的南阳盆地毗邻,可谓得天独厚。
只不过王稚等人远远未能发挥出这些药材宝库的潜力,他们还处于经验积累的起步阶段,而且个人天赋也算不上出色。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天师道的影响不出巴蜀,如果不是太平道闹得人人自危,天师道未必能成为道教正统。
这可能也正好符合了老子的思想,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猥琐发育才是正道。
华佗与王稚讨论了一阵医术之后,对刘协说,他们的医术有可取之处,如果能派一些人从军,应该会有帮助。说完,华佗就匆匆告辞,他很忙,没时间听王稚论道。
王稚松了一口气,却也更加小心,不敢信口开河。
但刘协兴趣不减,又问起了炼丹合散。
道教修行一直有两个重要的组成部分:一是以吐纳导引为主的内丹术,一是以炉鼎炼丹为主的外丹术。两种方法并行不悖,但分主次不同。最开始的时候,外丹术为主,内丹术为辅。后来外丹术吃死了不少人,尤其是几个皇帝,慢慢衰落,内丹术才占了上风。
汉魏晋正是外丹术最兴盛的时候,所谓的魏晋风度和嗑药有很大关系。
但刘协对外丹术的兴趣却不是嗑药,而是他知道这是原始化学的萌芽。现代工业的出现离不开化学工业的发展。如果能将炼丹术改造成为有体系的化学科学,就有可能带来生产力的跨越式发展。
王稚通晓炼丹术,甚至可以说是高手,但是在刘协这种经过十六年基础教育,又有几年实践经验的人来说,他那些天花乱坠的理论漏洞百出,根本经不起考问。
刘协的脸色渐渐冷淡,王稚额头的冷汗也越来越多,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可惜余生也晚,不能见天师、系师风采。”刘协用一句充满遗憾的话结束了与王稚的会面,婉转的表达了对王稚以及天师道的失望。
王稚战战兢兢,不敢反驳,躬身退出。
荀恽很尴尬。他之前将王稚夸得像朵花似的,结果到了天子面前,王稚漏洞百出,风范全无,让他之前的话都有欺君的嫌疑。谷
“臣……”荀恽面色通红,期期艾艾地不知说什么才好。
“罢了。”刘协摆摆手。“王稚的道法虽说不够高明,态度却还是诚恳的,至少没有刻意欺瞒。回头你跟他商量一下,看他愿不愿意留在行在。”
“唯。”荀恽犹豫了一下,又问道:“陛下留他,是为安抚张鲁吗?”
“也不尽然。他们的丹法还是有些可取之处的,只是过于粗疏了些而已。或是他愿意留下,我准备组织一起人研究丹法,就像太医署研究医术一样,或许能更进一步。”
荀恽喜出望外,连声答应。
“陛下对丹法感兴趣?”贾诩微微皱眉。
“我对万物衍化之道都感兴趣。”刘协抬起头,点了点太阳穴。“我觉得真正的点金之术不在他处,而在这里。就比如将铁由恶金炼成精钢,是不是和丹法有些相似之处?”
贾诩眉梢轻扬,抚着胡须笑了。
他明白了刘协的意思。安抚张鲁是次要的,将天师道的发展纳入大汉复兴的洪流才是关键。
“若是这么说,那天师道众的用武之地倒是更大了些。”蔡琰眼睛一亮。“臣以为,或许可许将那几篇西域诸贤论物理之道的文章转给他们,以共研讨。”
“什么物理之道?”刘协顺口问道:“原子不可分割论,还是四元素说?”
蔡琰忍不住笑了。“陛下也看了?”
“看了。”
“你觉得与五行说孰优孰劣?”
刘协认真思考了一阵。“一种学说是否优劣,一要看这种学说是否自洽,漏洞百出,不能自圆其说的学说肯定不能算好。二要看这种学说能否指导现实。如果一种学说听起来无比美好,却始终无法实现,这个学说就算再能自洽,也不能作为定论,只是一种猜想……”
荀恽忽然灵光一现,忍不住脱口而出。“敢问陛下,何谓指导现实?”
刘协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荀恽真正的意思,不禁笑道:“就比如说,王稚说吐纳导引、辟谷养生能让人延年益寿,你依照他的办法去做了,三十年后的确比同龄人更年轻,就说明他的理论可能有效。”
“可是同样的道法,天师、系师可以白日飞升,他却只能延年益寿,不能白日飞升,那又怎么说?”
“你问到了点子上。”刘协指指荀恽,露出一抹欣赏的笑意。“一个人的成败难免有偏差,可以增加人数来减少误差。如果一百个人按照他的说法去做,三十年后,若是有人能白日飞升,哪怕只有一个,也能说明他的说法可行。毕竟生老病死是常理,若非修行有成,白日飞升根本不会出现。”
刘协喝了一口水,又道:“可若是这一百人中一个白日飞升的也没有,就算不能断定他的说法有问题,至少也可以说明他的说法有相当的局限性,不能轻信,更不能因为是先师所传,便奉为至理名言,不容置疑。”
第491章 理想与现实
一直以来,刘协都避免直接向某人灌输超出这个时代的知识,而是引导他们自己去思考。
知识只是结果,推衍出知识的思维模式才是真正的精华。不打破固有的思维模式,就算给他们一整套百科全书,那也只是一时有效,用不了多久,就会退回到原有的道路上去。
儒墨道法诸家之中,儒家是最具有自我革新能力的学派,但他们却有一个无法突破的天花板,那就是对先贤的崇拜。哪怕他们事实上已经突破了先贤的学说,表面上还要保持对先贤的遵从。
在生命力足够旺盛的时候,这种看似矛盾的行为可以并行不悖,一面表示遵从先贤的教导,一面进行事实上的调整。儒学由汉代经学演化为玄学,一旦发现走偏了,便有人提倡复古,重新寻找出路。
可是当生命力衰退时,先贤就成了无法承受的压力,一代又一代的精英只能在越来越小的圈子里打转,不敢越雷池一步。儒学也就成了思想上的枷锁,无法再引导社会进步。
汉末的经学衰落是儒学第一次重大危机。这时候的儒学还有足够的生命力,如果能够借此机会打破天花板,就有机会看到另一重天。
如果能做到这一点,他得到的将不仅仅是一个复兴的王朝,而是一个强盛的文明。
前途之广大,令人神往。
荀恽不敢说话。蔡琰垂着眼皮,贾诩抚着胡须,有些出神。
他们都是聪明人,听得懂刘协的言外之意,但谁也不敢轻易接话。
质疑圣贤,可不是什么人都敢做的。这要是传出去,弄不好会被人弹劾他们是佞臣,面对天子的无知之言不敢劝阻,只知一味奉迎,甚至有意误导天子。
刘协倒也不意外。
他们没有当场反驳,他已经很欣慰了。
贾诩突然问了一句。“陛下,你相信人可以白日飞升吗?”
刘协转头看着他,沉默了片刻。“似乎没有什么过硬的证据说肯定不可能。”他顿了顿,又道:“当然,这不代表说天师道的道法无法验证真伪,只要派人去巴蜀开坟验尸,自然知道张陵、张衡的白日飞升是真是假。”
贾诩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陛下要这么做吗?”
“没必要。”刘协笑笑。“因为我本来就不相信。王稚神色不安,显然是心虚,我只是不想戳破他而已。天师道在巴蜀一带颇有根基,眼下还要维持他们的体面,将来再慢慢矫正便是。”
贾诩含笑点头。
刘协又道:“白日飞升过于遥远,可存而不论,有兴趣的人可以慢慢研究,让平均寿命提高几年却是切实可行的。长倩,交给你一个任务。”
“请陛下吩咐。”
“你与王稚商量一下,看看他能否将驻容之术公布出来。你也看到了,凉州天寒地冻,风霜凛冽,不论男女都皮肤粗糙。若果真有办法能让人保持容貌,我想会有很多人愿意感激他的。就算是花些钱,也是舍得的。令史,你说对吧?”
蔡琰掩嘴而笑。“真有这等妙术,臣愿意再去揽几笔生意,就算是谀墓也可以的。”
“噗——”贾诩没忍住,将一口茶喷了出来。他掏出手帕,擦了一下胡须。“陛下,新年将至,今年不会还不发俸禄吧?”
刘协神情尴尬,故意沉下了脸。“不是说好了么,今天只论道,不谈公事。”
这一次,连蔡琰都没忍住,笑出声来。“原来陛下早有准备,有言在先。”
荀恽一脸懵逼。“陛下,去年……没发俸禄吗?”
刘协扬扬手,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
轲比能大惊失色。“朝廷连续两年没发俸禄?”
“不是俸禄,是新年的赏赐。”荀恽连忙纠正。“按惯例,新年时,朝廷会向大臣发放赏赐,以示恩宠。如今朝廷艰难,所以一直没发。”
“那……那还有赈济吗?”
“天子正在想办法筹措。”荀恽很诚恳地说道:“朝廷答应你们的事,一定会尽力做到。你若不信,可以去问问凉州百姓,尤其是那些刚刚入籍的羌人,看看朝廷答应他们的粮食可曾短缺。”
轲比能很严肃地打量了荀恽两眼,勉强相信了。他之所以愿意称臣,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遇了雪灾,需要天子提供粮食赈济,要不然明年春天吃完了冻肉,必然会有大批的人饿死。
“天子真是不容易啊。”轲比能心情很复杂。大汉天子已经困窘到这个地步了,还将鲜卑人打得落花流水。等他们恢复了实力,鲜卑人还有称霸草原的机会吗?
“这两年已经好多了,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荀恽信心满满。“再往前几年,可是连饭都吃不上呢。现在只是没有新年赏赐,饭还是能吃饱的。再有个三五年,所有的问题都能解决。”
轲比能打量着荀恽,没说话。
不知道为什么,他虽然觉得荀恽说的话不太实际,却愿意相信荀恽。
原因很简单,荀恽眼中有光,自信的光。
曾几何时,他也和荀恽一样,相信一切困难都可以克服。
“天子什么时候能见我?”
“快了。”荀恽说道:“大帅再安心等两天,等你熟悉了礼仪,天子就可以接见你了。初次见面,你不想失礼吧?”
轲比能看着荀恽,嘴角挑起一抹浅笑。
他心里清楚,汉家天子迟迟不见他,绝不是因为什么礼仪问题,而是在看他的诚意。除此之外,还有可能是在等狼骑归营,看狼骑的战绩决定如何接待他。
如果狼骑大胜而归,证明汉人即使在草原上也有明显的优势,那他就别指望汉家天子能给他什么好脸色了。如果狼骑损失很大,甚至惨败,汉家天子对草原的野心受挫,情况又有所不同。
轲比能也在等这个结果。
“最近有狼骑的消息吗?”轲比能故作轻松的问道。
“大帅最近可曾收到什么消息?”荀恽反问道。
“没有。”
“我们也没有。”荀恽眉心微蹙。“狼骑失踪了,有好几天没消息来了。”
轲比能一惊。“最后出现的位置在哪儿?”
荀恽想了一会儿,说出一个很别扭的地名。“私渠北鞮海。”
轲比能的脸颊一阵抽搐,搓了搓手指。“这怕是遇上西部鲜卑的主力了。”
第492章 就怕你不来
“西部鲜卑?”刘协一惊,起身走到地图前,找到私渠北鞮海的位置,觉得不太可能。
私渠北鞮海离西部鲜卑的牧场还有很远的距离,少说也有上千里。
难道是地图不准?这倒是有可能的。
荀恽走了过来,低声说道:“陛下,扶罗韩也是西部鲜卑的一部,他又是檀石槐子孙,所以占据着最好的牧场,没人敢和他争夺。扶罗韩被杀,这片牧场就空了出来,其他的鲜卑人自然会觊觎,迁过来也是有可能的。将近两年时间,再远也能收到消息了。”
刘协转头看看荀恽,眼神闪烁。
荀恽所言有理,吕布等人遇到狼骑的可能性很大。
但他考虑的却不是吕布的生死——相隔千里,救是来不及救的,而且此次远征要考验的就是狼骑的生存能力,救援原本就不是必有的选项——他考虑是刚刚稳定一点的西凉会不会因此又起波澜。
“请贾侍中来。”
荀恽转身要去,却被刘协拽住了。刘协示意裴俊去请贾诩,对荀恽说道:“不要慌,天塌不下来。”
荀恽苦笑。“陛下,千金之子,尚且坐不垂堂。陛下万乘之躯,岂可不以万全计?”
“从董卓入京,将朕推上这个位置以后,朕就没有万全可言了。”刘协不紧不慢地说道:“身处险境,才能时刻警醒,不敢有丝毫松。”
荀恽欲言又止。
他听了轲比能的分析,得知狼骑可能遇上西部鲜卑之后,就赶来向刘协汇报,不是担心狼骑存亡,而是担心行在的安全。天子、皇后以及妹妹荀贵人,以及天子唯一的皇子都在这里,如果遇到西部鲜卑的主力,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看天子镇定自若,他倒不好显得太紧张了。
还是等贾诩来,听听贾诩的意见再说。
过了一会儿,贾诩进来了,慢条斯理的行了礼,又打量了荀恽一眼,笑道:“陛下,轲比能有什么过分的要求吗?”
刘协摇摇头。“轲比能说,狼骑可能遇上了西部鲜卑的主力。”他转身在地图上指了指。“如果真是如此,西部鲜卑很可能会长驱直入。或由居延入张掖,或由休屠入武威,侵扰凉州。”
“那不是更好?”贾诩脱口而出。
荀恽一惊,眼睛瞪得溜圆。
贾诩双手拢在袖中。“镇西大将军和护羌校尉就在附近,可以召他们参战,顺使看看他们这一年多的训练成果。学员们学习了这么久,也该安排一次实战,检验他们的学习成果了。”
刘协无声而笑,不经意的扫了荀恽一眼。
荀恽无言以对。他这时才反应过来,天子根本不担心鲜卑人会来,他一直在等鲜卑人来。
镇西大将军韩遂、护羌校尉马超的人马就在附近,随时可以作战。
唯一的问题可能就是兵力不足。即使算上秋防调用的郡兵,韩遂、马超的兵力总共也不超过三万人,加上行在的数千禁军,面对可能超过十万的西部鲜卑骑兵,能否战而胜之,着实是个疑问。
“拟诏,准备作战。”刘协淡淡地说道。
“唯。”裴俊立刻准备笔墨。
“陛下,皇后、皇长子怎么办?”荀恽问道。
刘协和贾诩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笑了。贾诩说道:“皇长子生而有幸,不满百日,便有幸随陛下亲征,将来必成一代名将。”
荀恽翻了个白眼,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让轲比能先回去吧。”刘协摆摆手,对荀恽说道:“西部鲜卑若来,他的部落首当其冲。若无人指挥,损失必然惨重。让他先回去,带着部落撤离,避一避。”
荀恽愣了片刻。“陛下,万一他和那些鲜卑人合兵呢?他们可都是鲜卑人。”
“那倒有点麻烦。”刘协叹了一口气。“再想找这么一个合适的人可不容易。”
“是啊。”贾诩附和道:“鲜卑人中,也就他有点见地了。”
荀恽看看天子,又看看贾诩,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匆匆出帐,来见轲比能。进帐之前,他整理了一下衣服,又深吸了几口寒冷刺骨的空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又搓了搓被冻僵的脸,露出一丝笑容,缓步入帐。
“天子怎么说?”轲比能起身相迎。
“天子说,若真如大帅所说,你的部落可能会有危险。你先回去,率领部落撤离,避其锋锐。”
轲比能一愣,随即说道:“那天子呢?”
“天子自有安排,你不用担心。”
轲比能想了想,点头答应。在他看来,汉人天子大概率是准备撤离休屠泽,却不好意思说,只能故作神秘。他也管不了那么多,大敌当前,还是先保住自己的部落再说。
至于见驾,还是以后再说吧。
冰天雪地之中,一队骑兵正在撤离。
头顶的蓝天之上,有一只鹰在盘旋。
远处的地平线上,隐约可见鲜卑人的战旗。
“子美,你们先撤,我再冲一阵。”吕布抬头看鹰,大声喝道,勒住赤兔,拨转马头。
“君侯小心,切勿恋战。”黄猗大声说道。
“放心吧,能追上赤兔的战马还没出生。”吕布大笑道:“若是真遇上了,我抢回来,送你当坐骑。”
黄猗也不多说,带着八十多名骑士先撤。连日接战,几乎所有人都负了伤,备用战马也损失了不少,战斗力和行军速度明显下降。他要带着这些骑士先撤,抓紧时间恢复体力,准备再战。吕布断后,为他们争取时间。
这是早就习惯的战术,毋须多言,一声令下,大家就遵照执行。
吕布转头看了一眼曹性。“还拉得开弓吗?”
曹性甩了甩酸痛的胳膊,满不在乎的说道:“还行,再杀几个,凑满三百。”
魏续吃了一惊,眼珠子差点掉出来。“你已经快到三百了?”
曹性咧嘴一笑。“要不是箭不多了,想杀几个值钱的,早就过三百了。”他扬扬下巴。“君侯已经超过三百了,再冲一次应该能满四百。”
魏续咂咂嘴,懊恼地一拍大腿。“射艺好真是占便宜啊,我砍人砍得胳膊都快断了,还没满一百呢。你们轻轻松松就三四百,不公平,不公平。”
“谁让你平时不好好练习射艺,就知道近战。”吕布得意地大笑。
正说着,前面传来了马蹄声,一批鲜卑人正在接近。
吕布轻踢马腹,开始加速。“随我来,看看有没有值钱的脑袋,砍几个回去当夜壶。”
第493章 心理阴影
看到吕布率领十余骑迎面杀来,鲜卑小帅段松连忙下令亲卫骑向自己靠拢,同时在两翼展开掩护。
与这些打着狼旗的汉人骑兵交战多次,他已经熟悉了这些汉人的战术。正面冲来的骑兵只是吸引他注意力的诱饵,真正的杀招埋伏在两翼,随时准备抄他的后路。
虽然这里的地势平坦,看不出有埋伏的可能,他还是不敢大意。
他的好兄弟沃离就是因为大意,疏于防备,被藏在雪中的汉人一箭射杀,全军崩溃,被汉人杀得一败涂地。
号角声一响,装备最好的亲卫骑立刻向段松靠近,同时举起手中的骑盾,护住要害,以免被对方射杀。这些汉骑虽然人数不多,却有不少神射手,尤其是统兵的吕布,几乎百发百中。
面对汉人的铁制箭头,没有精甲的他们只能靠骑盾保命。
“射!”段松一声大喝,几名射手拉开了手中的弓,对冲入百步以内的汉军骑士进行射击。
与此同时,吕布、曹性也拉开了手中的硬弓进行还击。
箭矢交驰,并不密集,却杀伤力却一点也不弱。几名射手成了重点关照的对象,先后被射中,失去了战斗力。
双方迅速接触。
吕布放下弓,双手挺矛,正面冲向段松。
段松的两名亲卫上前迎战,一个举刀,一个挺矛,一左一右。
吕布面无表情,手中长矛抖动,矛尖抖出一个小小的圆圈,先与鲜卑骑士的长矛接触。两矛相交,鲜卑骑士只觉得手臂一麻,手中的长矛不听使唤,偏离了中线,眼睁睁地看着吕布的长矛迎面刺来。
“噗嗤”一声,脖颈被矛头洞穿,鲜卑骑士落马。
吕布甚至没看他一眼,长矛横扫,拍中另一名鲜卑骑士高举的手臂上。
“啪”的一声脆响,鲜卑骑士的手臂折断,手中的战刀落地。他抱着断臂,惨叫出声。
一个又一个汉军骑士从他面前掠过,却没人向他发起攻击。不多时,他的面前就空了。他转头一看,才发现身后的队伍已经七零八落,熟悉的面孔又少了好几个。
汉军骑士已经杀入阵中,势不可挡。
段松脸色煞白。他没有受伤,只是与吕布相隔数步,擦肩而过。可是他亲眼目睹了吕布连杀他三名亲卫,干净利落,连一个多余的动作都没有,不禁吓出一身冷汗。
他也是久经沙场的人,一眼看出这十几名汉军骑士个个都是真正的勇士,不仅装备好,而且杀人如麻。在他们的眼里,他的部下根本不是对手,只是一群待宰的羔羊。
草原上虽然不缺勇士,但这么多勇士集结在一起却不多见。在他的印象中,只有当年檀石槐大王的金翎卫有这样的实力。
那是百万鲜卑人中挑出的三千精骑,由骁勇的槐纵率领。
段松没有这样的实力,他的优势只是人多。但他却不敢将部下集中起来,一心围困吕布。如果太密集了,会成为汉军骑士手中弓弩的最好目标。
这些汉军骑士人数虽然不多,箭却射得又准又快,射程还远,能在鲜卑人的射程之快进行快速打击,然后趁乱近身肉搏。
他们有鲜卑人没有马具,可以在马背上坐得更稳,冲击时也不担心会被撞下马。谷
段松连声下令吹号,指挥部下转向,同时睁大了眼睛扫视两翼,生怕汉军骑士突然出现。
他刚刚完成转身,吕布等人又杀了回来,再一次洞穿了他的阵势,扬长而去。
段松看着地上的血污,看着那些受了重伤却未死,倒在地上哀嚎的部下,脸色铁青,却不敢立刻下令追击。
这些汉军骑士只是诱饵,真正的陷阱也许就在前面,等着他跳进去。
他下令清点人数,救治伤者,同时派人向身后的大帅报告。
一场小规模的冲突,他又损失了三十多人,还被对方牵走了几匹战马。
吕布追上了黄猗。
黄猗利用这难得的时间部署了阻击阵地,还准备了一些吃食。看到吕布等人回来,他目光一扫,见一个不缺,心里松了一口气。
“受伤没有?”黄猗送上一壶酒。
“中了两箭,皮肉伤。”吕布接过酒壶,喝了一大口,扯开甲胄和战袍,往伤口上喷了一口,随即又将战袍掩上。“鲜卑人被打怕了,见着就躲。”
“怕是后面还有更多的人。”黄猗抬头,看了一眼正在盘旋的鹰。“能有这样的鹰为向导,不会是普通人。不过,他们未必是为我们而来,很可能是想占据扶罗韩留下的牧场。”
“他们也配?”吕布冷笑道:“这片牧场从此就是大汉的牧场,谁也别想争。要来这里放牧可以,先称臣,再看我们愿不愿意收他们当狗。”
黄猗没吭声,充满血丝的眼睛中闪烁着光芒。过了一会儿,他收回目光。“温侯,我们继续向东吧,不能向南。张掖没有准备,来不及调兵,会被鲜卑人毁了。”
“鲜卑人会跟着我们走吗?”
“至少会有一部分跟着我们,这样就算有人去居延,兵力也会少得多。”
“好,就这么办。”吕布握紧拳头,用力一挥。“过了浚稽山再说。”他想了想,又道:“派几个伤势较重,不能再战的先走,回居延泽、休屠泽报信,让朝廷有个准备。”
黄猗点头答应,指了几个骑士,让他们先赶回居延泽、休屠泽报信。他们伤势较重,战斗力大减,却还能骑马。这些在草原上打拼的汉子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局面,只要不死,他们都会尽全力活下去。养几个月伤,又能活蹦乱跳。
“经过轲比能的牧场时,不要与轲比能的部下接触,向他们要一些干粮,换一下马就走。”黄猗拿出准备好的两片木简。“如果遇到汉军斥候,将这个交给他们,他们会安置你们。”
“喏。”骑士们应了,分作两队,一队向南,一队向东。
“天子会来接应我们吗?”吕布又喝了一口酒。
“不知道,但我相信天子不会撤。”黄猗看着东方,不紧不慢地说道:“就算鲜卑人全部追到休屠泽,天子也不会后退一步。”
“为什么?”吕布不解。
“置之于死地而后生,本就是大汉中兴的唯一机会。”
第494章 老狼与狐狸
宴荔游仰着头,看着战旗上的黑色狼头,心情很不好。
狼本是他野狼部落的保护神,如今却突然冒出一群人,也打着狼旗,横冲直撞,烧杀劫略,无恶不作,搞得人心惶惶。各部落的大帅、小帅都以为是他派出去的,纷纷向他问罪,搞得他一头雾水。
费了好多心思,他才搞清楚那些人是谁。
但这并没有让他的心情好一点,反而更糟了。
草原上各部落之间打来打去,已经够乱了,汉人还来插一脚?
扶罗韩战死在五原,那是他活该,谁让他入塞了呢。步度根在弹汗山被汉人击败,也情有可原。他没有檀石槐大王的本事,却想学檀石槐大王,在汉人的眼皮子底下立王庭,自讨苦吃。
可是汉人跑到浚稽山来打猎,这就过分了。
就算扶罗韩被汉人击杀,这里还是鲜卑人的牧牧,不是汉人可以来的地方,更不能打着狼旗,坏我的名声。
宴荔游下令击杀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汉人,但是大半个月过去了,他不仅没抓到这些汉人,还损失了两三千人,搞得颜面扫地,自己都觉得无脸见人。
“又看什么呢?”妻子阿琳曼从帐逢里走了出来,瞪了宴荔游一眼。“抓到那些汉人了?”
“还没有。”宴荔游叹了一口气。
阿琳曼是檀石槐的女儿,槐纵、和连的妹妹。他之所以首先率部东迁,就是听了她的主意。在扶罗韩、步度根先后被汉人击败后,她找到了和连的儿子骞曼,想杀回弹汗山,继承檀石槐的血脉。
“谁追得最紧?”
“灵狐部落的段松。”
“那只小狐狸能靠得住吗?”阿琳曼眼睛瞪得更圆。“这种事,你要自己去,不然肯定会被那只小狐狸骗了。”
宴荔游皱着眉,没说话。他也有点怀疑灵狐部落的消息。对方只有百骑,如何能击杀灵狐部落两三千人?再说了,灵狐部落总共才多少人,真要伤亡两三千,只怕早就跳脚了。
“听说领头的是吕布。”
阿琳曼迟疑了一下,随即又道:“吕布也是人,不是神。能以一敌十,还能以一敌百?”
“他们……”
“别再找借口了。你就是年纪大了,不中用了。”
宴荔游的脸顿时涨得通红,狠狠地瞪着阿琳曼。阿琳曼毫不示弱,同样恶狠狠地瞪着阿琳曼。
宴荔游比阿琳曼大二十岁,当初娶阿琳曼是想与和连结盟,将和连推上鲜卑大王之位后,他可以分到好的牧场。没想到和连当了大王,却在入侵汉地的时候,被几个猎户射死了。他也跟着倒了霉,被迫向西迁移。
夫妻俩为此没吵架,但宴荔游却强硬不起来。一来年纪大了,身体不行,无法满足阿琳曼,底气不足。二来拥护阿琳曼的人不少,其中就包括他的儿子宴弛。
宴驰是前妻生的,不是阿琳曼的儿子。按照草原上的习俗,如果他死了,宴驰继位,可以娶阿琳曼为妻。或许他们早就勾搭上了,就等着他死。
宴荔游挥了挥手,示意阿琳曼进帐去。阿琳曼转头一看,见灵狐部落的段松带着两个亲卫正在走来,也不想和宴荔游正面冲突,便缩了回去。
段松走到宴荔游面前,抚胸施礼。
“抓到吕布了吗?”
段松惭愧地摇摇头。“没有,他太狡猾了,我们几次设陷阱,都没能抓住他。”谷
“他再狡猾,还能比你这只灵狐狡猾?”
“我真是……”段松咂了咂嘴。“大帅,我真是尽力了。”
宴荔游眼神阴沉。“既然你已经尽力了,我也不勉强你。不过按照草原上的规矩,将来分战利品的时候,你也只能排在后面。”
段松无可奈何的点点头。虽然不情愿,但他无话可说。草原上就是这个规矩,他没能抓住吕布,就只能怪自己无能,吃不上肉。
早知如此,他就不跟着宴荔游东迁了,留在西部也挺好的。
“抓到俘虏没有?”
“没有,那些人配合很默契,动作也快,每次我们都是还没来得及反应,他们就撤了。”
“打不过汉人也就罢了,追都追不上?”
段松无地自容。他也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但这就是事实。
那群汉人比鲜卑人还鲜卑人。他们有的,那些人都有。他们没有的,那些人还有。
比如锋利的战刀、长矛和铁制箭头,以及坚固轻便的甲胄。他之所以自高奋勇地去追捕吕布,就是想夺他们的武器、装备。别的不说,一百套汉甲就是一笔难得的财富,有钱也未必能买到。
很可惜,他现在除了收获了几千枚箭头,什么也没捞着。
“行了,这件事你别管了,我自己处理。”宴荔游摆摆手,示意段松可以滚蛋了。他原本很欣赏段松,虽然实力不是最强的,但人很聪明。现在看来,是他看走眼了。段松只是狡猾,不是聪明。
段松嚅了嚅嘴。“有件事,我想应该告诉大帅。”
“什么事?”宴荔游有点不耐烦。
“汉人皇帝可能在休屠泽。”段松说道:“我抓到了几个轲比能的族人,他们说汉人的皇帝就在休屠泽,轲比能到那里朝拜汉人皇帝去了。”
宴荔游的眉毛挑了起来,半晌才点点头。“好的,我知道了。”
段松又行了个礼,转身走了。
宴荔游又站了一会,看着段松到营地之外,上了马,奔向远处,这才钻进了帐篷。
“那只小狐狸说什么?汉人皇帝在休屠泽?”阿琳曼迫不及待的说道。
“是的。”
“抓住他,为扶罗韩报仇。”
宴荔游瞅了阿琳曼一眼,没好气的说道:“你说得轻巧。你以为汉人皇帝是一个人吗?吕布都有一百精骑,汉人皇帝身边不知道会有多少这样的精骑。我要是冒冒失失的冲过去,怕不是和扶罗韩一样,被人杀得灭族。”
“你……”阿琳曼啐了一口。“你就是个废物,年纪越大,胆子越小,就和那不中用的东西一样,硬不起来。”
“啪!”宴荔游抬手就是一个大耳光,怒吼道:“你胆子大,你去找年轻的,硬得起来的,和你一起去杀汉人皇帝,为扶罗韩报仇吧。”
阿琳曼没有任何准备,被打懵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恼羞成怒。“这可是你说的,我现在就去找,你可别后悔。”一边说一边往外冲。
“后悔我是你生的。”宴荔游狠狠啐了一口,随即露出老奸巨猾的笑容。
第495章 困境
轲比能昼夜兼程,赶回部落。
急得上火的柯最一看到他,险些哭了,抱着他的靴子,接连亲了几下。
“大帅,你可算回来了。”
“形势如何?”轲比能顾不上寒喧,甩下熊皮大氅,奔上一旁的牛皮地图,导致找到私渠北鞮海的位置。“可有狼骑的消息?”
“狼骑的信使昨天刚从部落经过,他们遇到了野狼部落,双方纠缠了好几天了。狼骑的箭矢、食物和药物几乎耗尽,无力再战,正在撤退,往我们这个方向来了。”
轲比能嗯了一声,倒是不意外。
吕布再善战,狼骑再精锐,毕竟只有百骑,遇到实力不弱,有近万骑的野狼部落,撤退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除了野狼部落,还有谁?”
“可能还有灵狐部落,他们看到有狐狸的战旗了。”
“狐狸?”轲比能想了想,有些意外。“段松怎么和宴荔游混到一起了?还有谁?”
“一些小部落,旗号乱七八糟的,汉人也说不清楚。”
轲比能心中不安。如果仅仅是野狼部落,他还是可以应付的。可若是野狼部落还与其他部落有联盟,那就有点麻烦了。
“吕布离这儿还有多远?”
“快了,今天不到,明天也能到。”
“你觉得汉家天子能战胜宴荔游吗?”
柯最想了想,有些为难。汉人的骑兵很精锐,这是人所共知的事情。但汉人的骑兵数量太少了,休屠泽只有五千骑左右,甚至更少。遇到总兵力超过万骑的野狼部落,只怕凶多吉少。
“如果宴荔游主动进攻,未必能胜。”
轲比能笑了,挥手道:“撤!”
“撤?”柯最不解地看着轲比能。“往哪儿撤?”
“休屠泽。”轲比能眯起了眼睛。
他在赶回来的路上就想好了。西部鲜卑的主力来侵,他无力迎战,只能撤往休屠泽。如果汉家天子决定撤往凉州腹地,他就顺势跟着入塞定居,至少也可以占据休屠泽。如果汉家天子决定迎战,他就以助阵的名义就近观察,亲眼看看汉人的实力,再做决定。
“那狼骑来了,谁接应他们?”
“我亲自接应。”
轲比能随即做了安排。他让柯最带领各部先撤,他亲自接应狼骑,为他们提供食物、战马。不管最后的结果如何,他现在都不想和汉人翻脸。
汉家天子能从那么艰难的困境中恢复元气,可见种性强韧,绝不会轻易败亡。他可以拒绝称臣,却不能和汉人翻脸,成为汉人的敌人。
柯最觉得有理,立刻命人到各部传令,向休屠泽方向撤离。
牲畜大多冻死了,变成了冻肉,现在转移起来也算方便,速度也不慢。
——谷
吕布冲上山坡,看着空空如也的山谷,不由得骂了一句。
“没卵子的鲜卑人,跑得还真快。”
魏续甩了甩马鞭,也骂了两句,向后面的骑士打了个手势。
黄猗随即指挥将士下马,将马背上的物资进行调整,挑出两匹战马宰了,当作今天的晚餐。连续几日的苦战,物资耗尽,体力下降,伤亡终究还是出现了。几天的功夫就损失了二十多人,士气也有些低落。
期望中的补给没了,他们只能杀马。
借着清点的机会,黄猗又查了一遍人数,将失踪的骑士名字记下。
“长史,我们还有机会吃上你家夫人亲手做的羊羹吗?”一个受了重伤的骑士问道。
“想吃吗?”黄猗抬头看了一眼,用手摸了摸骑士的额头。
骑士的额头很烫。
“想吃,非常想吃,我还没吃过大户人家的羹呢。”骑士咧着嘴笑,干裂的嘴唇又开始流血。
“只要想,就一定能吃上。万一你不能活着回去,以后每年清明,我都给你备一碗羊羹。”
“嘿嘿嘿……”骑士笑了。
“傻笑什么。”曹性走了过来,将一把脏雪塞进骑士的胸口。“清醒点,别说胡话。羊羹的事以后再说,现在先想着怎么活下去。”
“我还能活吗?”骑士冻得直吸冷气,却笑得更加开心。
“能活,你小子比野狼还能活。都发烧三天了还没死,指定死不了。”曹性说着,又捡起一块冰,放在骑士的额头。“捧着,别烧坏了脑子。你小子本来就不聪明,再烧成傻子,那就麻烦了。”
“你才傻。”骑士嘀咕了一句,还是老老实实的捧着冰,接连哆嗦了两下,人却清醒了一些。
黄猗看在眼里,笑了一声,走向下一个骑士。
宋宪也受了伤,坐在一旁休息。见黄猗忙前忙后,嘴角露起一丝浅笑。等黄猗走过来,他招了招手。“长史,坐一会儿吧?”
“有事?”黄猗没坐,只是停住了脚步。
“苦不苦?”宋宪也自觉地站了起来。“你可不像我们,你出身那么好,就算不做官,也饿不死。跟着我们出塞拼命,值吗?”
黄猗抬起头,打量着宋宪,沉吟了片刻。“老宋,如果你死了,你希望你的墓碑上刻上什么?”
“我啊?”宋宪摸摸头。“如果我死了,我希望能刻上这次狼骑出征的战果。嘿嘿,我虽然不如温侯、曹性,前后也杀了七八十个鲜卑人呢。”
“我给你写两句话吧。纵横万里,斩首逾百,如何?”
宋宪眨眨眼睛,咧嘴大笑。“好是好,就是还差二十几个,我不知道能不能行。”
“你一定行的。”黄猗抬起头,看向远处,幽幽说道:“如果我战死了,我希望我的墓碑上有这样几句:区区书生,横行大漠。箭射胡虏,笔草军书。凯歌高奏,捷报频传。身虽膏野,英名长存。”
他转头看着宋宪。“将来大汉中兴,天子著史,必有狼骑之名,而我等名列其中。这难道不比江夏黄氏四个字更威风吗?江夏黄氏不缺文才出众的名士,像我这样有战功的却屈指可数。”
“说得对。”吕布踏马而来。“长史,就算是战至最后一人,你也不能死。你死了,谁将我们这些日子的战绩写下来,告诉天子,告诉后人?我吕布征战半生,有胜有负,但这一战却是我此生最得意的一战,一定要刻在我的墓碑上。”
第496章 虚晃一枪
狼骑成员大多是草原上的马贼,过着刀头舔血的日子,死亡是随时都会出现的事,他们早有心理准备,并不紧张。
但此次出征战果辉煌,却是他们最为得意的事。
做了一辈子马贼,就算是面对没有反抗能力的老弱,他们都没收获过如此丰盛的战果。前前后后,他们杀死了数十倍于己的敌人,最强的吕布、曹性等人甚至拥有三四百的杀伤数量。正面硬捍野狼部落不落下风,一路上摧毁的小部落更是数以十计。
不管能不能活着回去,这个战绩都能让他们笑对死亡,此生无憾。
点起篝火,烤上马肉,围着火堆,他们有说有笑。
黄猗的心情却有些沉重,默默地啃着肉,一言不发。
“怎么了?”吕布走了过来,坐在黄猗身边。“怕死了?”
黄猗往一旁让了让。“温侯,你说天子迎战野狼部落,需要多少人马?”
吕布想了想。“天子有甲骑,有虎贲、羽林,正面迎战的话,击败野狼部落不成问题。”
“但战果有限。”
“是的,双方实力相当,而且鲜卑人一旦发现形势不对,会立刻撤退,在草原上四散奔逃,很难像在塞内作战那样扩大战果。甲骑不能久战,羽林骑的数量有限,按照之前的经验,追个百十里也就差不多了。”
“所以,最好的办法是四面围住,予以歼灭。退一步说,也要形成优势兵力,有足够的轻骑追击。”
“是的。”吕布转头看看黄猗,眼神有些复杂。这些读书人真是聪明,学什么都快。这才几个月,原本什么也不懂的黄猗就比那些打了半辈子的马贼老成了。
“天子可用的兵力有镇西大将军韩遂、护羌校尉马超、度辽将军张杨。如果再远些,或许还可以召集弹汗山的三郡骑兵。但是这些都需要时间,至少要半个月。”
吕布眼神微闪。“长史,你的意思是说……”
“我们现在还不能回休屠泽。”黄猗啃了一口肉,慢慢地嚼着。“我们要牵着野狼部落的鼻子,在草原上再转两天。”
“可是我们没有粮食了,箭也快用光了。”
“没有粮食,我们就去抢敌人的粮食。没有箭,我们就去抢敌人的箭。”黄猗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们是狼骑,狼骑的第一任务就是在草原上生存下去,而不是依赖朝廷的支持。”
他转过头,看向吕布。“温侯,这才是狼骑的战斗方式。”
吕布咂了咂嘴,半天没说话。
他很想摸摸黄猗的脑门,看他是不是病了,在发烧。
都到这个时候了,还不肯回去?
但他没有急着反驳黄猗,而是仔细琢磨了一下。经过这两个多月的相处,他已经对黄猗有了一定的信任,并不将黄猗当作一个只会说大话的书生。
“怎么打?”
“你注意到没有,这两天追我们的不是小部落,而是打着野狼战旗的大队骑兵。”
吕布点点头。他早就注意到了这一点。与之前狐狸战旗、野猪战旗之类轮番出现相比,这两天追在身后的一直是野狼战旗,就像狼一样紧追不舍,轻易不肯放弃。
这些是真正的主力,战力明显强于那些小部落。
那些小部落呢?大概率是在侧击或者后翼。
吕布眼前一亮。“我们……避开主力,迂回侧击,打他们的身后?”
黄猗笑了。“不用那么费事,我们就在这里等着。”他指了指一旁的山坡。“鲜卑人经过此地时,必然会在山谷中扎营。我们休整两天,以逸待劳,放过主力,袭击后营。”
吕布眼梢挑起,随即放声大笑。
决定不撤,再与鲜卑人缠斗数日后,吕布随即召集所有的将士商议战法。
黄猗提出两条建议:
首先将伤重的战士送走,并将他们的决定报告给天子。这里离休屠泽还有上千里,离张掖的居延泽却比较近,只有三四百里,附近没有大的鲜卑部落,相对安全。一人双马,大概两天就能到。到了塞内,他们能得到更好的治疗,有很大的概率活下来。
其次,派人到四周召集马贼,补充兵力。以战利品作为报酬,立了功,再给一部分赏赐。
将士们都表示同意,随即将十几个重伤的骑士送走。
剩下的战马数量不足,步战的重要性明显提高,吕布亲自上山寻找有利的地形,准备袭击鲜卑人,抢夺战马和粮食,以战养战。
黄猗派人四处打探了一下,很快就发现了轲比能部南撤留下的痕迹。这些痕迹还很新鲜,指向也符合狼骑撤退的路线,正好可以充当掩护。
安排妥当后,吕布、黄猗率领剩下的五十余骑,躲了起来。
他们的行动很迅速,掩饰也很成功,就连轲比能都被他们骗过了,向休屠泽方向追了上百里,才意识到狼骑可能根本没撤。
但他却不知道狼骑在哪儿,狼骑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一天后,宴驰率领五千精骑赶到,查看了一番地形后,他们认定狼骑向休屠泽方向撤退了,随即继续追赶。
又过了一天,宴荔游赶到了浚稽山。他不像宴驰那么积极,穷追不舍。他在浚稽山附近扎营,查看周边地形。对他来说,追击狼骑,远远赶不上眼前的牧场重要。
他不远千里的东迁,为的就是这片牧场。
有山有水,离汉塞还近,是草原上最理想的牧场之一。之前被扶罗韩占着,他不敢抢。现在扶罗韩已经死了,轲比能只是小种鲜卑,实力有限,当了汉人的狗,才占了这片牧场。
现在,这片牧场该回到鲜卑人的手中了。
让一心想弑父自立的宴驰去和汉人拼命吧,他只想占据这片牧场,过几年安生日子。
看着曲折的河谷,宴荔游一声叹息,心满意足,命人在山谷中扎营。
但他想不到的事,就在他对面的山头上,吕布、黄猗披着白色的大氅,静静地伏在皑皑白雪之中,看着鲜卑人涌入山谷,立起一个又一个的帐篷。
“原来追老子的是小狼啊,怪不得那么猛。”吕布笑得合不拢嘴。“长史,还是你的脑子好使,要不然哪能发现这样的好事。这老狼直接送到嘴边来了。”
黄猗也很意外。他知道父子之间也会有权力争夺,也会有矛盾,却没想到鲜卑人会表现得这么直白。老狼还没死,小狼就跳出来夺权,一点也不掩饰,直接拉走了大半的精锐骑兵。
“蛮夷就是蛮夷。”黄猗啐了一口。“连攘外必先安内的道理都不懂,如何能长久。”
第497章 听说你找我?
鲜卑人很放松,很兴奋,载歌载舞,杀牛宰羊。
有了这片牧场,他们的日子会很快好起来。
至于狼骑、休屠泽的汉人皇帝,对他们来说都太遥远。狼骑已经被少狼主宴驰赶走了,休屠泽的汉人皇帝也不会到这儿来,这里是鲜卑人的地盘。
但吕布、黄猗不这么觉得。
伏在山坡上,看鲜卑人吃肉喝酒的时候,他们就下定决心,待会儿送这些鲜卑奴回大鲜卑山,去见他们的祖先。
他们将五十人分作三队。
一队由吕布率领,由十名战斗力最强的骑士组成。乘马突营,以最快的速度穿透敌营,执行斩首战术,摧毁鲜卑人的指挥。
一队由宋宪率领,约三十人。以步行方式进入敌营,抢夺战马后,再进行战斗,尽可能的制造混乱,吸引鲜卑人的注意力,掩饰吕布等人突袭斩首。
最后一队由黄猗率领,充当预备队。接应吕布等人撤退,或者加入战局,给敌人致命一击。
出击之前,他们将所剩无几的粮食、马肉全吃了,以保证有体力苦战。
马肉冻得硬梆梆的,只能捂在胸口,用体温焐软了,再送到嘴里咀嚼。
出发之前,黄猗最后一次交待。“要快,不要贪恋眼前的小利,以最快的速度击溃鲜卑人,眼前这些全是我们的。混乱是最好的掩护,千万不能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
吕布心里明白,黄猗这是着重提醒他。
“长史放心,谁不听命令,就算鲜卑人不弄死他,我也要弄死他。”
黄猗点点头,深深地看了吕布一眼,又道:“以前的战绩都不值一提。这一战若能成功,狼骑才算真正的狼骑。我们将成为鲜卑人挥之不去的噩梦,听到我们的名字,他们就会控制不住的颤抖,像女人一样悲泣,像小儿一样嚎哭。”
“长史,你这话只能在这儿说。”一个骑士偷偷的笑道。“要是女营的骑士听见了,哭的就是你了。”
黄猗眉梢轻扬。“这些鲜卑人,岂能和我汉人相提并论?就算是女营骑士来了,也能杀得他们落花流水。你们今天要是打输了,可就真没脸见人了。”
“怎么可能?”骑士们梗着脖子,七嘴八舌的反驳。
“好了,别说那么多废话,是英雄还是狗熊,手底下见真章。”吕布挥手,翻身跳上赤兔马,率先奔了出去。
魏续等人紧紧跟上。
他们控制着战马,尽可能不发出声音。直到接近鲜卑人的营地,他们才开始加速,一声不吭地杀了进去。
天寒地冻,鲜卑人的警戒骑兵反应很慢。他们完全没想到会有敌人藏在附近,等他们看到吕布的时候,他们都吓傻了,连示警的号角都忘了吹。
吕布策马杀到,手中长矛一闪,便将一名鲜卑骑士挑落马下。
十名狼骑奔驰而过,很快将鲜卑骑兵杀死,留下空鞍的战马。
宋宪带着三十骑士大步赶到,迅速解下鲜卑人腰间的箭囊,背在自己身上,然后翻身上马,亮出狼骑,杀入鲜卑人的大营。
吕布按照事先约定的战法,不求杀伤,以最快的速度往前突,目标直指河谷中央最大的帐篷。
宋宪跟在后面,大吼大叫,四处放火,点燃一顶又一顶的帐篷。
鲜卑人从睡梦中惊醒,看到冲天的火光,连忙吹起报警的号角。急促的号角声依次响起,在河谷中回荡,却没有人注意到一片混乱中,十骑正全速向中军大帐靠近。
宴荔游被号角声惊醒,推开怀中的女人,来不及穿衣服,先抓起身边的战刀,拔刀出鞘,又大声命令亲卫集结,这才凝神倾听。
外面很乱,有号角声,有喊叫声,还有杂乱的脚步声。
但是,他感受到了潜伏的杀机。
有骑兵正在接近,数量不多,但速度极快。
从马蹄声的力量和接近的速度来看,这是一匹身材高大的马,步幅超过一般的战马。这样的战马不多见,即使是在盛产良马的西域,也是万里挑一的骏马。
能有如此战马的人,自然也不是普通人。不是实力强横的部落首领,就是声名远播的勇士。
但那样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又来袭击我的大营?
宴荔游百思不得其解,但他很快就亲眼看到了答案。
一匹火红色的战马冲入大帐,紧急停住,甩动的马尾抽在了宴荔游的脸上。
宴荔游一动不动,两只眼珠差点从眼眶里掉出来。他看着马背上那个得意的笑脸,艰难的吐出两个字:“吕……布?”
吕布咧嘴一笑。“正是在下。大帅,听说你找我?”
宴荔游没说话。
帐外传来连续不断的马蹄声,紧接着一声又一声的惨叫声,那是他的亲卫被奔驰而来的骑兵击杀。鲜卑人是马背上的民族,没有战马,就等于失去了双腿。面对全速奔驰的骑兵,他们都是待宰的羔羊,全无反抗之力。
一会儿功夫,惨叫声就停止了,马蹄声也渐渐远去,只有两三匹战马围着帐篷转圈。
帐篷晃了两晃,露出一个人形,随即又被鲜血浸红一片。
宴荔游扔下了战刀,双手抱头,跪在地上。
本该被宴驰追击得无处藏身的吕布突然出现在这里,究竟是意外,还是宴驰故意为之,这已经不重要了。当务之急是保住性命,没了性命,一切都是空谈。
远处,求援的号角声一阵紧似一阵,中军却寂静无声,始终没有回应。
鲜卑人慌了,搞不清究竟来了多少敌人,有人开始逃跑,远离混乱。
撤退的号角声一响,鲜卑人就像决堤的水,开始向谷口流动,渐渐汇成了一道无法阻挡的洪流。更多的鲜卑人被裹胁了进去,跟着逃跑,虽然他们连敌人的影子都没看到。
山坡上,黄猗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奇袭成功,吕布顺利的突入鲜卑人的中军,抓住了老狼,一击毙命。
“吹号,杀出去。”黄猗翻身上马,举起长矛,踢马加速。
两名号手举起粗大的牛角号,用力吹响了冲锋号。
“喏!”早就等得心急火燎的骑士们齐声大喝,纷纷跳上战马,簇拥着黄猗向下冲。
一时间,马蹄翻飞,心跳加速,热情如火。
第498章 就这?就这!
发现宴游荔还活着,黄猗多少有些意外。
他原本以为吕布会直接杀了宴游荔,以免意外。这种简单粗暴的手段是吕布惯用的,黄猗早就习以为常。
吕布说,不杀宴游荔,比杀了宴游荔好。宴游荔不死,他的亲卫营就不会发疯。宴游荔死了,其他人可能会只顾逃命,他的亲卫营却会报仇。他只有十骑,就算能脱身,损失也不会小。
不如留着宴游荔,用他来控制鲜卑人,争取一点时间,让在冰雪之中潜伏了两天两夜的将士能吃顿热乎饭,睡个好觉。
黄猗很满意,捡起一件大氅,披在一丝不挂,被冻了半天,依然神智清明的宴游荔身上。
“狼骑长史,大汉黄猗。”黄猗很客气地拱拱手。
宴游荔裹紧大氅,上下打量了黄猗半天,咧嘴笑笑。“我现在是你们的俘虏,你不用这么客气。”
“老实点。”魏续上前,抬手就是一个响亮的大耳光。“长史问你,你再说话。不问你,就乖乖地闭上臭嘴。”
宴游荔捂着脸,狠狠地瞪着魏续。魏续眼睛一瞪,上前又要打。黄猗伸手,将魏续拦在身后。
“大帅想活,还是想死?”黄猗不紧不慢地说道:“你不用故意激怒我,我们这一路走来,杀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虽不像你们鲜卑人不分老幼,滥杀无辜,却也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辈。”
宴游荔收回目光,看看黄猗,低下了头。“想活又如何?想死又如何?”
“想活,就投降,像轲比能一样,向我大汉称臣,为我属国。天子会指定一片牧场,让你们放牧。开放互市,你们可以用牲畜、皮货进行贸易。只要你们安分守己,按时纳赋,日子总能过得下去。”
宴游荔皱了皱眉。“还有呢?”
“依据你们的贡献大小、忠诚与否,受灾时,天子会决定是否救援。仅此而已。”黄猗淡淡地说道:“匈奴人那样的好事,你就别想了。你既然东来,想必也知道匈奴人又回到了草原。”
宴游荔眼中露出一丝惊讶,重新打量了黄猗两眼,咧嘴笑了。“就这?”
“就这。”黄猗嘴角微挑。“要不,你选择死?”
魏续“唰”地一下抽出了战刀,跃跃欲试。一颗鲜卑大帅的首级,可值不少钱。
宴游荔吓了一跳,眼珠转了转,又道:“我接受,愿为大汉属国。”
黄猗点点头,示意宴游荔去穿衣服,准备向他的部下发布命令,安抚混乱的大营。魏续有些遗憾,大声嘀咕道:“长史,这些鲜卑人靠不住的,不如杀了来得痛快。”
黄猗拍拍魏续的肩膀。“书云: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好生之德,洽于民心。”
“你说什么?”魏续一头雾水。“听不懂。”
“饶他一次,给他一个机会。他若是不要这个机会,再杀不迟。”
“你这么说,我就明白了。”魏续悻悻地还刀入鞘,又扯了扯黄猗的手臂。“那句话怎么说的,你再说一遍,我没记住。”
黄猗又重复了一遍,还解释了一下。魏续重复了两遍,记在心里。
宴游荔在一旁听着,有些无语。你们这些汉人像马贼一样到草原上杀人,还说什么给我们机会,简直是胡说八道。不过你们实力强,你们说了算,将来等我翻了身,我再跟你们讲讲鲜卑人的道理。
宴游荔穿好衣服,走出大帐,看着大帐四周被砍倒的十几个亲卫,再看看那些手持武器,围了一圈的亲卫,摆了摆手,命人吹号。
见宴游荔无恙,那些准备拼命的亲卫们这才松了一口气。
号角声响起,传遍山谷,骚乱的鲜卑人停住了逃跑的脚步,疑惑地看向中军。有人拿起号角,询问中军的情况。往复几次后,大家得知宴游荔还活着,这才渐渐恢复了平静,陆续赶回自己的营地。
即使如此,经此一乱,也有近半人逃离了山谷。
宴游荔安排人杀牛宰羊,为吕布等人提供食物。吕布也不客气,挑选了一百多匹好马,和十几匹骆驼,又收刮了了一批物资。饱餐一顿后,抢在日出之前离开了山谷,消失在旷野之中。
作为人质,宴游荔送吕布等人出营,离开山谷十余里。
分别之前,黄猗对宴游荔说,你不用急着做决定,我给你几天时间考虑。下次见面时是友是敌,你自己看着办。
看着黄猗那张平静的脸,听着黄猗从容不迫的话语,宴游荔却从内心感受到了深深的恐惧。
他有一种感觉,草原要变天了。
离开宴游荔的视线后,吕布随即下令转向,再次迂回到宴游荔的西侧。
从宴游荔闪烁其辞的话语中,他们估计这次东迁的不仅是野狼部落,还有红日、狂沙等实力不弱的部落。这些部落共同的特点是都与和连有关,都想重回条件更好的牧场。
所谓条件好,不仅仅是指水草丰茂,还包括离汉境更近。
再好的牧场,也不如能耕种的汉地。能随时入塞劫掠,才是生存下去的必要条件。
大汉已经乱了好几年,现在正是入塞的好机会。
听到这样的话,吕布又好气又好笑,开始赞同黄猗的分析。天子滞留休屠泽不走,就是要重创鲜卑人,打得他们从此不敢再生入塞之心,稳住边疆,然后才能安心平乱,重整朝纲。
天子这么做的底气不是关东的钱粮,而是并凉勇士。
事实证明,只要君臣一心,能够同甘共苦,即使没有关东的钱粮,大汉也能打得鲜卑人俯首称臣,根本不需要花费大量的钱粮安抚。
对付这些蛮夷,强横的武力才是根本。要比他更狠,比他更残忍,他才会意识到不杀他就是最大的仁慈,赏赐更是天大的恩惠。
狼骑就是天子亲手锻造的战刀,那些贼性不改,把汉人当作肥羊的人就是试刀的试刀之物。
向西不过百余里,吕布遇到了去卑。
去卑率领三千骑而来。
出塞之后,去卑带着部落在匈奴河、安侯河之间游弋,过得还算安定。扶罗韩被杀,这一大片牧场都空了,即使轲比能也迁了过来,也没什么影响。
一年多的时间,去卑收罗了不少扶罗韩的旧部,如今有五千多落。只是老弱多,青壮少,算不上强大。他原本不打算南下,即使今年遭了大雪。可是听说野狼部落东迁,到处攻击,他坐不住了,只得集结起仅有的青壮,赶到这里来打探消息。
遇到吕布,他很意外。当他知知吕布率领百骑,从狼居胥山而来,一路杀过去,又与野狼部落大战数合时,更是大惊失色。
他一直以为最近杀得人心惶惶的狼骑就是野狼部落的鲜卑精骑,完全没想到是汉骑。
他盯着那面绣有火红狼头的战旗,声音干涩。“原来你们才是狼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