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5章 曀曀其阴（三）
“太好了！”
璎珞试着召唤土灵，黄色的光芒如期而至，她几乎是喜极而泣。
“哇，终于又能用法术了……”
“我也是刚刚才发现的。”
姬琴微笑地看着她。
这回要找学长就简单多了！
召唤出了冰霜，她冻住了所有的树枝，这才闭上了眼睛，细细地寻找着赵子玉的气息。
在这！
她拉着姬琴的手，一个遁地便找到了一片藤蔓缠绕中隐隐可见的一个紫色身影。
“学长！”
只见赵子玉脸色苍白，显然是如他们预料的一般失去了神智，姬琴连忙挥剑斩落周围的藤蔓，两人一起把他从树枝中扒了出来。
“咳咳！”
在姬琴的清心咒之下，赵子玉终于勉强睁开了眼睛，看清楚了眼前二人，也看到了满屋子的桃枝。
“抱歉……”
他立刻就意识到了发生了什么，微微地皱起了眉头，无奈道：“对不起，我无意的……”
“我知道，我知道。”
璎珞忙问道：“学长，你的伤怎样了，是不是因为你的伤，你才会晕过去的？”
“他是中毒，若是不及时医治，毒气一旦散入肺腑，只怕再要救治，就难了。”
姬琴扶起了赵子玉，简直是内疚得无以复加。
“都是我害了你……”
若是早知道他一时的好强会有这样的结果，他说什么也不会去和狐泠如较劲，要躲开她那一鞭子还不容易吗？
如今虽然灵力已然恢复，只是水系的法术最多只能清心凝神，却不能解毒。
“没关系，我们现在赶紧带学长去妃夷姐姐那里，反正我们能用法术了，那些狐狸精老虎精的，哪里能拦得住我们？”
“师父已经知道了我的伤，无需再隐瞒。”
赵子玉慢慢地说道。
“你们若是能带我出去，师父自然会给我疗伤。”
“好。”
姬琴半点都没犹豫便一把扶起了他。
只是，三人一起往外走的时候却正好遇到了扶着邬先生的谢道之。
璎珞惊喜地喊了一声：“邬先生。”
“他没事吧？”
她看向谢道之，却听见两人身后传来一声娇叱。
“站住！”
“璎珞妹妹，你们这是要往哪里去？”
阿箴和狐族公主走了过来，后面跟着长老狐太音。
“我就知道你们两个不是好人，之前就和这个什么紫玉大人眉来眼去，关系好得不得了，还和那个什么慧灵大人姐妹相称，你们在做什么？要把我们公主的俘虏送给鬼王吗？”
公主的俘虏？
赵子玉吗？
璎珞回头看了一眼他苍白的脸色，忙道：“学长受伤了啊，阿箴，之前你不是也见过他吗？就是他从地牢中把你救出来的呀。”
“哼！”
阿箴气呼呼地喊道：“我哪里需要他救！”
“璎珞妹妹，此番我们既然要和鬼王殿下为敌，就不能将他放走，即便要放，也要让他们交出六通烛才行。”
“若不然，鬼王殿下岂不是毫无顾忌，我们等同于自断手足。”
公主细声细气地说道，璎珞愣愣地看着她，弱弱地说道：“可是，可是他中毒了，我们怎能眼睁睁地看着他……”
她不想说那个死字，狐太音却正色道：“方才那些桃枝你也看到了，如今这已然非关个人的得失，此人非常重要，绝非仅仅只是鬼王的手下而已。”
“方才听你所言，蕴养鬼木乃是他亲力亲为，这才是鬼王不敢肆意妄为的真正原因，不然，以他的秉性，怎么可能会顾惜一个小卒的性命。”
道理是似乎有点道理，但是……
“学长再不疗伤就来不及了，公主殿下，这一次我真的不能听您的吩咐。”
她微微皱眉道。
公主微微摇头，狐太音眉宇间虽微微有了一丝无奈，然而，还是走上前来，摇头道：“若你们执意要放走他，那我只能对你们不客气了。”
“你们现在放下他，我和公主可任你们离去，看在过去的情分上，虽无法共事，但也不至于与你们为敌。”
事情就到了这个地步了吗？
璎珞不敢相信，方才还是同舟共济的狐太音，瞬间就变成了站在了她对面的敌人？
她忍不住看向谢道之，他难道也是这么想的？
拿六通烛固然重要，学长的命就不重要了吗？
“别，别管我……”
赵子玉虽然闭着眼睛，却清清楚楚地听见了一切。
她能犹豫，已然是对他最大的肯定，反正原本他也存了必死之志，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他从来都不认为生死有多重要。
“别为了我……”
胸中一阵激荡，他强自压抑的毒气一下子抑制不住，一口鲜血吐了出来，眼前一黑，竟是又晕了过去。
“哼，你们还真是交情深厚。”
阿箴也掏出了玉针，冷笑道：“与这些鬼门的邪魔外道沆瀣一气，若是被凡间那些道貌岸然的牛鼻子们知道了，只怕也一样不会放过你们。”
即便是为了母亲的名誉，她也不应该为了鬼门的人和狐族大打出手。
这道理她都懂，但是要她在这里按下赵子玉的生死不管，那她还算是个人吗？
璎珞红了眼圈，看向了谢道之。
他也要和她们一起来逼迫她吗？
“太音长老，这一切都和璎珞无关，是晚辈执意要救赵子玉，而这也并非是因为我们交情深厚。”
姬琴站在了她身前，手中冰冷的剑身散发出了阴冷的剑气。
“哈？你这倒是挺有趣的，还没开打先撇清关系讨饶吗？”
阿箴笑道。
狐太音眼中也闪过了一丝轻蔑。
这混血的小子打算和自己过招？不能吧。
人贵有自知之明啊。
“非也，晚辈只是为了说明真相，虽然不过和这位紫玉大人萍水相逢，然而他却待晚辈十分真诚，不仅三番两次为我解围，更是拼着被毒气反噬的风险为晚辈疗伤。”
“此时他身上的伤，正是为晚辈疗伤之后没有及时救治才会恶化的，若是此时姬琴丢下他独自求生，那即便是活着，同行尸走肉又有何异？”
“太音长老，公主殿下，晚辈无意与你们为敌，只是若你们执意要阻止我们，那……”
他亮出了剑诀，肃然道：“那晚辈唯有无礼了。”
“哼！”
狐太音冷哼了一声，不屑道：“自不量力！”
第1006章 曀曀其阴（四）
“姬琴……”
璎珞闻言放下了赵子玉，让他安安稳稳地靠在了墙边，她站起身来，并肩站在了姬琴身边，正色道：“此事根本就是因我而起，你根本不必为我承担这些。”
“胡说。”
姬琴笑道：“赵子玉受伤是因为给我驱除狐泠如的金蟾毒，和你有什么关系，我知道你关心我，但是这是我一个人的事，与你无关。”
“你们两个一起上好了，我无所谓。”
狐太音懒洋洋地说道。
这两个小娃娃，加起来都没她修为高，她都无需使出全力就能将两人打伤，只是她隐隐感觉到了自己的内心其实并不真正想伤了他们，若是能不伤筋动骨就制服他们，或者劝化他们，也许她心里会更舒服一点。
“阿音，永远不要轻视你的敌人。”
狐族公主淡淡地提醒她。
“是，公主殿下。”
狐太音顿时认真了起来，的确，这两个人修为都不高，但是她对于他们使的是什么法宝，打斗的时候什么路数一点都不知情，若是轻敌，被这两个小娃娃给打败，那可就太贻笑大方了。
“太音长老，我们无意与您为敌……”
璎珞眼中仍是一片迟疑，她顿了顿，突然喊道：“等一下，我们根本不用一定要带走学长。”
“狐泠如本就是狐族的，若是她的金蟾毒在狐族无人能解，想来她也不至于出逃投奔鬼王，姬琴哥哥之前都跟我说过了，既然她是被狐族下令处死后才逃出青丘的，那她的法术你们一定能克制。”
“如果太音长老能为学长解毒，那我们也就不用着急带他离开了，原本我们就是只是为了让鬼王给他解毒……”
她殷切地说道，阿箴却是冷哼了一声，一脸不屑。
还没开打就求饶，这般没出息，若是她，为了心爱的人就算被人打死也无所谓，她却瞻前顾后，凡人果然就是怕死。
狐太音下意识地回头看了公主一眼，却见她一脸冰冷。
她心中一凛，忙道：“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我们狐族虽向来与人为善，但这些鬼门之人哪个手上不是沾满了鲜血，更何况他还是鬼门的长老，若是传出去，我们青丘如何给世人一个交代？”
呃……
璎珞顿时怔住了。
她想过也许狐族能救学长，或者是不能救，这些都是没办法的事情，但是她不曾想居然这也能被狐太音上纲上线扯上这些大道理，听上去无比正确，可是她心里为什么就这么不舒服呢。
又看了一眼一脸淡漠的谢道之，她微微皱眉。
“我看你们还是弃甲投降算了，再乖乖把诛仙剑交出来，我还没见过上古神剑呢，难得有机会开开眼，若是被你们的血污了神剑的灵气，岂不是暴殄天物？”
阿箴满不在乎地说道，目光却落在了姬琴手中的神剑上。
她那气人的语气，璎珞就算是个泥菩萨也不能不动气，诛仙剑是朱朱守护的神剑，即便是为了朱朱，她也绝对不可能把这柄剑交给任何人。
“那，我们只有得罪了。”
她低下头来，淡淡地说道。
谢道之的嘴角微微弯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之色。
经历了这么多，她的确是和从前不一样了，也许真的是他错了，从一开始他就不应该把她保护得太好，以至于她什么都依赖自己。
电光火石之间，姬琴举剑正面对上了狐太音，而璎珞不过是身形一晃，便消失了踪迹。
这是……
狐太音一个分神，姬琴已然一剑刺来，她微微一晒，只是稍稍一个侧身，便躲过了这削冰断雪的一剑，冰冷的剑气从她身边擦过，她却半分紧张都没有。
“和我斗法，你的修为还远远不够。”
她冷哼道。
若是她真的下死手，这小子怎么可能是她的对手，如今他不过是仗着剑好，才勉强能和她过招罢了。
阿箴正看得起劲，却突然感觉到了脑后生风。
不会吧！
她刚反应过来，眼前已然是黄色的光芒闪动，方才消失了的那个凡人女子已然站在了她身后，也不知道用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法术，她竟是一动都动不了了。
“你！你偷袭！”
不讲武德啊！刚才明明一副柔弱的样子，这会儿出手倒是一点都不含糊！要不是她没留神，才不会被这娇滴滴的小娘们给放倒呢！
她气坏了，却一点办法都没有，任凭自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璎珞连忙接住了她，好好地靠在了墙边。
“公主殿下，我们本无需这般兵刃相向。”
她看向公主，弱弱地说道，眼中有着一丝祈求。
若是公主能松口，她自然不愿意再打下去了。
虽然说是偷袭，但是她至少没有偷袭公主，这也算是为了给彼此留有余地。
“呵呵……”
公主看了一眼不动声色的谢道之，却轻笑了起来。
“你们该不会以为，没有了阿箴，我和太音长老就不是你们的对手了吧？”
“阿音，此时不是心慈手软的时候！”
她高声喊道。
狐太音回头看了一眼公主的窘境，眼神立刻就变了。
“是！”
她也发现了异样，这里原本是不能用法术的，但那小女孩用了遁地的那一瞬间，她就意识到了自己手中的火灵已然恢复了流转。
狐太音额上粉色的法印亮起来的那一瞬间，姬琴立刻后退了一步，似乎十分忌惮。
“呵呵，现在想跑，已然迟了。”
璎珞紧张地看去，却见无数个火球从狐太音手中飞了出来，虽然谢道之也是火系，只是她从未见过这样犀利的法术，难不成，狐太音比谢道之还厉害？
昏暗的宫殿都被这火焰给照亮了，姬琴凝神站在了原地，却不再躲闪。
“等死吗？”
狐太音笑道。
“等一下！”
璎珞忙喊道。
“太音长老，我们根本没必要再打下去了。”
“禁制已然破了，你们的目的是六通烛，我们却只是想要救人而已！”
“快住手！”
她急道。
狐太音犹豫了一瞬，然而那火雨已然飞了出去，如同阿止的千瓣莲一般，根本就已然回不来了。
她不忍地转开了眼神，毕竟是幼兮心爱的人，她这么做，会不会伤了幼兮的心？
第1007章 曀曀其阴（五）
“你错了。”
就在此时，狐族公主终于亮出了手上的一个光芒四溢的圆球，转动着那流光溢彩的光芒，她冷冷道：“如果此人真的与那桃树神魂寄生，那我们在鬼门灵木之下也避不开这一战。”
璎珞怔怔地看着她，心中却是百转千回。
她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若是真的要杀了学长才能破坏那棵巨树，她又要如何抉择？
不敢想，也不愿去想，她一直试图回避这个问题，希望事情不会终于走到哪一步。
只是，公主居然这样快就想明白了一切吗？
她就这么肯定，自己一定会阻止她吗？
不……也许她并不确定，不过是未雨绸缪。
虽然不敢相信，但是她隐隐感觉到了一件事。
在公主的眼中，似乎什么事情都不重要，唯有拿回六通烛这一件事情才是最重要的，甚至她冒险来桃都山，本就是为了这宝物而已。
即便要伤害多少人也好，即便旁人要为她付出生命也罢，她的目标都一样坚定，根本不会动摇。
“就算你们拿到了六通烛，真的会把它交给水族吗？”
鬼使神差般地，她居然把心中这个疑问给问了出来。
公主的神色微动，很快便笑道：“那是自然。”
她怎么就那么不信呢？
璎珞看向姬琴，在发现了狐太音是属火之后，她的心中就安定了不少，果然姬琴祭出了冰盾，将所有的火球都反弹了开去。
“你耍我！”
狐太音冷哼一声，欺身而上，这小子明明属水却半点都不露底，引得她先出手，这才好整以暇地挡住她的法术，实在是太可恶了！
既然已经被她看穿了自己能够克制她的法术，姬琴也不再藏拙，冰冷的剑身上，两条水龙呼啸而出，闪动着蓝色的光芒，诛仙剑属金，而他属水，金生水，这本就是相生相辅的最佳搭配，若不然，他也许不一定敢和狐太音正面对上。
松枝属木，水生木，原本那也是他炼化的最合适自己的武器，可是和无坚不摧的诛仙剑比起来，毕竟还是略逊一筹。
狐太音心中更是急躁，阿箴中了那个小女孩的暗算，如今公主唯有她能保护，她必须尽快解决眼前这个东躲西藏的小子。
“公主，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学长真的快不行了，他刚才都吐血了，您也看见了。”
“学长曾三番五次维护我，于我有大恩，我是绝对不可能对他坐视不理的。”
璎珞可怜巴巴地乞求道，只差没给她跪下了。
“一人之性命，与万万人之性命，孰轻孰重？”
流光溢彩的金珠飞舞在了空中，狐族公主冷哼道：“我可不像你们这些无耻的凡人，偷袭这种事，我不屑为之。”
“亮出你的法宝来，我们光明正大地对决，若是你能赢我，才有资格和我谈条件。”
“我们根本没必要……”
“啊！”
她一句话没说完，那金珠便迅捷无比地飞了过来，竟是一下子就割断了她身上道服的长袖。
“若非必要，我也不愿伤你。”
公主闭上了眼睛，冷冷道：“出手吧，我让你一招。”
“你的对手是我。”
谢道之淡淡地说道，一把把她拉到了身后。
“不用你……”
她赌气道。
刚才假装没看见，看着姬琴被打也不帮忙，他想什么呢？她都快被吓死了，还以为他真打算和那些狐狸一起为难她。
想想也知道不可能！
哼！
心里那隐隐的惶然一下子踏踏实实地落在了地上，若说方才是害怕，现在她就是生气，很生气！
他分明就是故意的，眼睁睁地看着她被人欺负，他才犹犹豫豫地出手！一点都不像他！
“不用你管！”
她在他背后喊道，像只张牙舞爪的小猫咪。
谢道之冷冷道：“你那点三脚猫的工夫就省省吧，看好邬先生，实在闲着没事可以给他输点真气，他很快就会醒。”
“哼哼，你似乎认为邬先生会站在你们这一边。”
“不是认为，是肯定，非常肯定。”
谢道之淡然道，眉间粉色的法印一下子便明亮了起来，五种颜色的火焰飞舞在了空中。
“哼，五火七禽扇。”
“你们几个人都决意要和正道为敌了吗？”
“就为了一个鬼门的长老？”
公主冷哼道。
她可一点都不想和谢道之打，她亲眼见过他的火焰是有多霸道，她的金珠只怕一下子就会被烧化了。
若是狐太音，也许还能和他一较高下。
方才她一直不出手，就是想要看清楚谢道之的态度，狐狸从来都不是傻瓜，她早就发现了那使水的男子和他之间的微妙关系，抢了他的爱人，说不定他心中嫉恨，就此不管那女子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只是，凡人的男子偏偏个个都那么傻。
“呵呵，真没想到如今凡间的男子是一个比一个痴情了，这女子和你有什么关系？太音长老方才也说了，他们二人是夫妻相称，从没见过有人能把绿油油的帽子戴得那么高兴的。”
璎珞抿起了嘴，却一句话都无法反驳。
“更别提地上那个鬼门长老了，方才她这般亲热地喊他’学长’，您的心中一点感觉都没有吗？她为了那人这般拼命，他们能是什么关系？”
谢道之淡淡一笑，摇了摇头道：“狐族有狐族的规矩，人类有人类的方圆，本就是井水不犯河水，我们也并非要与你们为敌。”
“只是不论每个人立场如何，但凡是有半分道义之心的人，都绝对不可能放弃自己的朋友，这与背景无关，更与利害无关。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们狐狸在凡间也十分懂得报恩，为何您身为狐族公主却不能理解我们人类的恩义呢？”
“学长，学长！”
璎珞的声音带着哭腔，谢道之微微一回头，却见赵子玉的心口，一株藤蔓慢慢地爬了出来，如同一只小小的手臂一般，慢慢地往外探索着，似乎在查看周围的情况。
“方才困住我们的就是这藤蔓，若不是因为想要找到学长，我们根本不会进那个剑冢，也不会遇到太音长老。”
“太音长老，若不是我收服了诛仙剑的剑灵，如今我们说不定还被困在阵中，若不是我和姬琴也进了剑阵，说不定你还在里面一个人孤零零地自艾自怨。”
“我们只是想救我们的朋友而已！”
第1008章 虺虺其雷（一）
“哼！”
公主冷笑。
“你们都看见了，阿音说的一点都没错，这妖道已然和鬼木神魂寄生成为了一体，原来我还以为他至少能控制那鬼木，如今看来，他根本也无法克制鬼木的生长。”
“以魂魄来蕴养比自己强大的生灵，怎么可能不受反噬？”
“璎珞妹妹，你别再天真了，即便我们不杀了他，他也不再是他自己了，鬼木不断地吸取六通烛的灵力，早晚能完全地控制住他的神魂，到时候他不过也是一个傀儡而已。”
“还不如现在就让我杀了他。”
金色的珠子迅捷无比地飞了过来，却是冲着璎珞而去，她吓了一跳，连忙后退，张开了土灵凝聚而成的护盾，远远地躲开了去。
只是那珠子不过是虚晃一枪，堪堪在谢道之的火焰之前转了个弯，却是飞向墙边的赵子玉。
方才说好了不偷袭的，公主怎么……
璎珞又惊又急，忙喊道：“姬琴！”
狐太音已然逼得姬琴连连后退，两人缠斗之间，他看见了远远飞来的那个金珠，正冲着赵子玉而去。
顾不上自己的安危，他飞身而起，一剑刺出。
“铿！”得一声，那金珠竟是在万中无一的间隙中打在了诛仙剑身之上，姬琴只觉得手上一麻，竟然一下子握不住那剑柄，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此时谢道之的火焰也追了过来，那颗金球顿时就被吞没在了火焰之中，掉落了下来，失去了灵力的加持。
没有诛仙剑，狐太音就不再有任何顾忌，但是此时若是蹲下身来拿剑，浑身的破绽实在太多……
姬琴不过是犹豫了一下是捡剑还是召唤松枝，狐太音已然身形微动，落在了他的身前，一柄非金非木的玉剑指住了他的喉咙。
“别轻举妄动。”
狐太音冷哼道。
幸亏公主打落了他的剑，要不然，自己这柄玉剑还真是经不起诛仙剑一劈，坏了事小，只是连她都制不住这小子的话，也太没面子了。
她微微舒了一口气，居高临下地说道：“以你的修为，能有这等身手已是不易，我也不想要你的性命，你们这就走吧。”
“我们不会丢下学长的。”
璎珞冲了过来，推开了她的剑，急急地问道：“姬琴，你没事吧，刚才我见那珠子打到了你。”
狐族公主宁愿被人诟病偷袭也要下死手的必杀一击，即便是打在了诛仙剑上，那灵力的冲击也绝不能小觑。
姬琴方才没觉得什么，不过是手麻而已。
此时胸中一片翻江倒海，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是受伤了，扰动的灵力翻涌，后退了一步，他微微皱眉道：“我没事。”
这两个人！
狐太音无语。
她就这么随随便便地跑过来，随随便便把自己的剑一推，就不理会自己了？她就不怕自己随时来一剑，把他俩刺个对穿吗？
迟疑地看向公主，却见她微微皱眉，欲言又止。
是了，她怎能心慈手软。
“对不起，我一着急就忘了你也会有危险，你能和狐太音斗得平分秋色已然是不易，都是因为我……”
姬琴忍不住失笑。
“我真的没事。”
“剑身挡住了大部分的冲击，我不过是间接被波及罢了。”
他动了动自己的手腕，表示自己半点伤都没有。
“那就好……”
她扶着他的手腕有几分小心翼翼，倒像是恨不得给他吹吹不疼不疼的好。
“你们……”
狐太音还没开口，却见一片巨大的藤蔓一下子飞在了空中，竟是一下子就抓住了璎珞的身体，把她往后拖去。
“啊！”
璎珞吓了一跳，愣神之下竟是没有想到要怎么办才好，姬琴的反应极快，几乎是瞬间就捡起了地上的神剑，一剑斩断了那藤蔓。
“你没事吧！”
他扒开了那藤蔓，却见璎珞的手上腰上全都是一条一条的伤口，顿时血流如注，若是再慢个半拍，只怕她就会被拦腰斩断，和方才那个房间中的那些尸块一样了。
“这是何等邪物！”
公主惊道。
“事到如今，你们还要维护这妖物吗？”
“他还能称之为人吗？”
方才太害怕没觉得，此时她疼得龇牙咧嘴，虽然有愈合术，只是伤口实在太多，难免有遗漏，而地上的血液又让那藤蔓更加激动，虽然敬畏神剑的剑气，然而张牙舞爪的藤蔓却是跃跃欲试，它有那么多的触手，一柄剑能砍得过来吗？
“谢道之！”
“三昧真火为何称其为三昧，你难道不明白吗？”
公主厉声喝道。
谢道之闻言倏然一惊。
空无我。
无相。
无所作。
“世人皆有私欲，这才难得本性为空，常境无相，常智无缘，而如今你不仅因一己之执念而有违其理，又执着于生死之念，不顾大义，你怎么配的上用这三昧真火？”
“此等邪物就在你的眼前，三昧真火应该烧向何处，你心中难道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吗？”
他的眼神不过是一瞬间的迷茫，继而再看向她时，心中已是一片澄澈。
“三昧真火烧尽的是邪恶，而非误入歧途的人。”
“即便正如您所说的，那桃树已然和赵子玉神魂交缠，再也分不开，也不能把他们就此归为邪恶。”
“桃都山乃是上古神山，神树也是上古神木，既然存在，就有其存在的原因，即便您口口声声称其为鬼木，然而草木何辜，赵子玉也未必无可救药，身为我辈修道之士，所求的并非将所有的黑暗一切毁灭，净化和救赎才是真正的道心所向。”
“他们可未必想要你的救赎。”
公主冷笑道。
是她傻了，大道理怎么能去和谢道之说，要忽悠，也该忽悠那个没脑子的凡人女子。
只是她身边的这两个男人，一个比狐狸更狡猾，一个不动如山，简直是无懈可击。
“学长！”
璎珞看着那藤蔓又几乎要将赵子玉的身体给吞没，连忙看向姬琴：“清心咒怎么没用？”
“他只怕暂时醒不过来。”
“若是毒气侵入肺腑，他定然要闭锁灵识才能不让那邪气侵蚀，只是这样一来，那些藤蔓我们就根本制不住了。”
是啊，长这么快，砍都来不及啊！
第1009章 虺虺其雷（二）
说实话，若不是是梦中见过那桃树结果子，她根本就认不出所谓的神木是一棵桃树，如果不是除夕那晚听玃如还是谁说起过桃都山的传说，她都想不到这就是所谓的鬼门神木。
至于狐太音说的这些藤蔓就是桃枝，她情感上不愿意相信，客观上也确实认不出来。
但是，学长的确亲口告诉过她，是他用自己的灵力蕴养了那桃核，若说狐族公主说的完全是胡扯，似乎也不尽然。
只是，学长明明一直在帮阴惠君，也从来都知道他们的目的就是摧毁那桃树，如果他的魂魄真的和那桃树是一体的，他难道不知道那桃树若是枯萎了，他也许会死？
虽然自认为已经不像从前那般懵懂，只是这问题实在是太复杂，太矛盾，她不过从哪个角度来想都找不到一定正确的那个点。
看着公主恨其不争的眼神，她微微低下了头，眼见那藤蔓顿时便从一株株小小的幼苗长成了方才那边见过的那种手臂粗的巨大藤蔓，甚至自己都被它给弄伤了，她也竟然还在犹豫。
如果不阻止这藤蔓，只怕还会死更多的人。
如果不消灭神木，难免生灵涂炭。
如果不取回六通烛，还会有更多无辜的魂魄被做成傀儡。
公主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只是……她看着地板，脚尖互相踩来踩去，不愿面对，不愿正视，她就是不愿意那么做。
是她傻吧，从前会去西域就是因为赵子玉把她拐上了飞机，才有了后来想都想不到的那么多事情，若是没有去西域，她就不会遇到狐族公主，也拿不到那卷轴，就不会去昆仑虚，不会死那么多人，之后她也不会间接害了昕离子，不会遇到庚辰，更不会去什么武当山，去什么蓬莱岛，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若不是学长，也许她现在还在学校好好地上课，和她梦中所期盼的那样。
只是一切的一切现在回过头来再想，她能记住的，几乎已然没有了任何关于赵子玉的冰冷回忆，所有她能想到的，都是当初穷奇入世时，学长和谢道之一起护送她上下学的温暖画面，他教她做题的无奈和绝望，她微微弯了弯嘴角，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可是，只要她没有忘记，那就是重要的事。
即便是后来，所有的一切全都撕破，在那个后来她才知道叫做落苍山的地方，她最绝望的时候，学长都从未为难过她，而是一直都尽力保护着她。
他也许不会为了她而和鬼王正面对上，但是在他能力所及之处，他从来都是向着她的。
微微地闭上了眼睛，她想起了平湖的那一次遇到小寓时的惊喜，现在想来，那次重逢未必不是鬼王刻意谋划的，表面上让姜由来捣乱，实则是利用了学长对她的善意而将她也推入这一片旋涡之中，唯有将凡间搅得一团乱，他才能趁机得利。
只是，不知为何，她深信学长定然对鬼王的谋划不知情，他只是纯粹想要帮她而已。
若不然，他绝对不会不提醒她姜由身上的乱心尘。
如果知道一件事情是错误的，但是却必须去做，会是怎样的心情呢？
那些藤蔓越长越高大，越来越茂密，所有人都下意识地远远地退开了去，这和刚才他们发现赵子玉的情形十分相似，只怕刚才，学长也是一时体力不支晕了过去，这些藤蔓就肆无忌惮地疯长了。
“阿音，快杀了他。”
公主喊道。
她已经失了自己的法宝，那是她千辛万苦才找来的玉莲子，当年曾是王母瑶池中的法华妙莲所育，虽不及永凝月火那般灵气充沛，也是难得的天材地宝，她炼化了上千年才初初得了个雏形，谁知道，刚一出手就被谢道之的火焰简简单单地烧化了。
火克金，五行相生相克，的确是没有道理可讲，她原也没有想要和谢道之争个高下的意思，只是想杀了赵子玉，一了百了，谁知道……
只是此时她没有了最厉害的这个法宝，若再要斗法就只能以内丹相搏，实在是太危险了。
“是，公主殿下。”
狐太音不欲再去理会姬琴，只是那两个傻子偏偏就非要拦着她，若她再这般畏首畏尾，难免要被公主责难。
只是现在好不容易不知道什么原因阵法失效了，她们分明就应该先去神木那边才对啊，六通烛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要不然就别管这个只剩半条命的痨病鬼了？
方才若是出其不意一击而中也就罢了，如今眼见这几人对那痨病鬼十分维护，绝非一下子急切就能把那男子了结的，他们几人倒是不着急，只是她和公主却不能再拖下去了。
狐太音犹豫地看向公主，却见她眼中那种势在必得的光芒，似乎是定然要杀了这位紫玉长老才行。
公主如今毕竟和从前不一样了。
她刚想开口劝她，却想起了之前在鬼王的鸿门宴上，公主殿下胸有成竹的老成之态，如今公主心中桩桩件件都有了成算，谋定后动，特别是在和鬼王交锋时，公主的能力已然是她都不能企及的高度了，她身为臣子，唯有听命的份，哪里有资格规劝公主殿下呢？
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姬琴，她暗暗叹息。
一直到现在，她都没有告诉公主那男子的真实身份，一方面也许是当面说不出口，另一方面，她似乎有几分不愿意开口，甚至，在她心中，她都没有完全拿定主意。
原以为那个渣男是攀龙附凤的小人，所以才会哄着幼兮把孩子生下来，好彻底绑住她，如今这现实却是啪啪打脸，居然还有人看不上幼兮。
只是，她还是没有拿定主意，若是公主吩咐她杀了姬琴，她要怎么办？
想起之前公主的种种果决，她微微皱眉，转开了目光。
公主的决定一定是绝对正确的，这个正确倒未必是说对所有人而言，至少，自己身为狐族的长老，一定是要站在公主这一边的。
第1010章 虺虺其雷（三）
打斗间，那藤蔓却是越长越高，几乎都要把整个大殿都包裹其中，众人几乎是被逼到了门口，狐族公主冷哼，责难地看了一眼谢道之。
“只要三昧真火一出，这些妖化的树枝都会被烧毁，更是会让神木的灵力化解不少，万物相生相克，你既然有这个能力，就有这个责任！”
眼见时机稍纵即，藤蔓中连赵子玉的人影都已然消失不见，更别说怎么去杀他了，这三个明明是凡人，却偏偏要保护这个鬼门的妖人，她越想越气，愤怒地喊道。
“这都是你本该承担的责任！”
“那些藤蔓并没有伤害赵子玉。”
谢道之摇头道。
“那说明那些藤蔓并非像你说的那样已然妖化，现在是他神志不清，所以那些树叶会对周围的人无差别攻击，待他恢复过来，自然就能控制住局面。”
“你……！”
公主气得咬牙切齿，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公主，我们要不要先把那些凡人救出来，他们都在拂香殿疗伤，离这里也不远，既然我们决定要去神木，那那些人若是留在这里，说不定会被那妖木给吃了。”
狐太音看向公主，却见她脸色十分不好，她愣了一下，心中一时间大骂自己笨蛋。
若是不提这事儿也就罢了，如今公主自己不提，她却偏要提起，倒显得她十分慈悲似的，反衬得公主自己有几分冷漠。
相公都教育过她好几次了，说话之前脑子里先过一遍对方可能的反应，然后再开口，她倒好，总觉得家里那位软弱可欺，却从未从他的圆滑中学到半分。
不过这也不能怪她啊，谁让大长老也是个直率的性子呢，倒是相公，面面俱到八面玲珑，这么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凡事都有轻重缓急，想来那些人若知道了我们眼下的处境，也不会责备我们没有及时去救他们的。”
“唯有除了鬼木，才能得真正的安宁。”
公主肃然道，一脸正气。
“没有关系，我们分头行事吧，你们去神木，我们去拂香殿救人，你们不用担心，我们一定会把他们都救出来的。”
“你知道怎么走？”
狐太音指了指左边道：“这边过去第三个门，门口有牌子的。”
“好了阿音，我们走。”
“等等，公主。”
璎珞连忙不好意思地扶起了刚才被石化的阿箴，笑道：“真是对不起，我这就给她解开石化术。”
“锵！”得一声，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谢道之和姬琴二人几乎是同时飞身过来，一个举剑，一个徒手，刚好在她给阿箴施法的瞬间，一个打落了阿箴手中的玉针，一个反扣住了她的肩膀制住了她，这完美配合简直是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啊？”
璎珞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原来刚才阿箴一恢复自由就用玉针刺她，幸而姬琴替她挡开那一击。
“你放开我！”
阿箴红了脸，嗔怪地喊道。
这好像，还是她第一次看见阿箴撒娇。
我的天。
璎珞似笑非笑地看向谢道之，后者连忙放开了她胳膊，解释道：“这女子身法极快，我怕她伤害你，这才……”
“我才不要你管！”
阿箴气呼呼地红了脸，捡起玉针，瞪了璎珞一言，若不是姬琴执剑站在她身边，她只怕还要再给她来一下，这会儿眼见偷袭都没得手，她又气又急，转身就走。
我可没管你啊……
谢道之无奈地弯了弯嘴角，看向她似笑非笑的脸，却见她眼中的促狭。
是了，他和她非亲非故，何以要解释这些？
“你们不帮我们去神木抢六通烛吗？”
阿箴走了几步，回头问道。
公主闻言微微皱眉。
“不了，我们还要去救人。”
璎珞见姬琴和谢道之都不说话，只能勉为其难答道。
“我又没问你。”
阿箴白了她一眼，头也不回地去了。
“不知道孟鸟和乌啦啦去哪儿了，只怕我们还得尽快找到她们。”
璎珞看着扶起邬先生的谢道之，正色道。
“我们得先去找陆夫人，方才她看不惯那两只狐狸，还留在幽冥殿呢。”
谢道之淡淡地说道。
“顾夫人果然性情中人。”
璎珞点了点头，和姬琴走在了一起。
谁都没有再说话，三人一路沉默着往幽冥殿走去，路上只能听见邬先生呼呼大睡的声音。
这气氛实在是有点诡异，从来都舌灿莲花的姬琴都沉默着不说话，璎珞十分无奈，还以为他们两个关系好点了呢，怎么一没有危险，又变成这样了。
“刚才真是谢谢你，姬琴哥哥。”
她没想到自己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会这么响，酝酿了半天的台词听起来可真是干巴巴的，半点都没有诚意。
“诛仙剑本就是你收服的，我刚好想把它还给你。”
“不用不用，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连忙摆手道：“至少等我们离开了这里你再还我好了，我又不会使剑，万一伤到自己人怎么办。”
姬琴轻笑了一下，璎珞舒出了一口气，这冰冷胶着的气氛总算是缓和了一些，她叹道：“那些狐狸总算是走了，从前我不觉得，如今看来，并非狐族的每一个人都和狐族长老一样善良啊。”
“为什么这么说？”
姬琴微笑道。
“从前狐狸们为了帮我们打退蜪犬死伤惨重，那一次就是狐族长老带人来救我们的，而且当时因为被蜪犬诅咒了，公主殿下身受重伤，可长老根本没有怪我们，还送了我们一个卷轴。”
“哦？都是为了帮你们吗？想来你们和青丘一定交情深厚吧。”
“呃……当时我们只是和公主殿下有一面之缘。”
他了然地微微一笑，璎珞愣了一下，似乎有点明白他的意思了。
“而且蜪犬来的时候她还丢下你一个人逃命了。”
谢道之面无表情地补充道。
“可是当时狐族长老不是说，是因为公主殿下的关系，所以才来帮我们的吗？”
她细细地回忆了一下，终于是感觉到了那么一点不对劲的地方。
“蜪犬和狐狸本就是世仇，只怕公主殿下会出现在那里也不会是偶然，我们不过是适逢其会罢了。”
谢道之淡淡地说道。
“啊？你早就知道了？以前你怎么不说？”
璎珞跺脚道。
“若没有今天，只怕谢家哥哥说了你也不会信。”
姬琴亦含笑看着她道。
不是，她惊到了。
天可塌地可陷，姬琴居然又叫谢道之“谢家哥哥”了？
他们两个到底是经历了什么？
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两个这么有默契了？
她深深地感觉到自己方才努力活跃气氛有点多余……
第1011章 虺虺其雷（四）
说也奇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心中那种沉甸甸的感觉似乎已经消失了，惶然无助又弱小无依的她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然而整个世界在她眼中已然是不一样的颜色。
她觉得应该要感谢朱朱。
诚然他是为了得到他想要得到的东西，但是这一场幻梦和乱心尘的那个迷障其实都给了她同一个答案，一个她早就清清楚楚地知道，却又不断地怀疑自己的答案。
从前的自己是那么可笑，她只觉得站在了现在这个地方，再回首看向从前，她曾经做错的，辜负的，痛恨的，悲悯的，都已经不再如同一座座大山一般压着她，所有的一切她都能看淡，能原谅了，这并非是她改变了，也并非是任何其他人改变了，发生过的事情已经发生，只是……
她想起了自己对朱朱说的那句话，只要真心诚意地去原谅，那就没有什么是放不下的。
说别人容易，而直到这一刻，她心中的重负才真正一重一重地放了下来，不过，唯有一个人，她欠他的还没有真正还清，而他欠她的，她已经释然了。
紫色的光芒和红色的光芒一起在她心口亮了起来，姬琴见状愣了一下，问道：“璎珞，你从哪里拿到这块’珀’的？”
“什么破的？哪里破了？”
她诧异地转头看向他，从怀中拿出了那块朱朱送给她的紫色宝石。
“你是说这个吗？这是朱朱送我的，我还以为那是他幻化出来的玩具……”
她连忙递了过去，诧异道：“这是什么？你认得？”
“这好像是幽珀。”
姬琴皱眉，仔细地观察了一下便确认了这一点，只是为何这枚幽珀会和番天印共鸣，他心念电转便猜到了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可能，只是，他看向她的眼睛，却见她一脸茫然，显然什么都没意识到。
“冥冥之中，命运早已安排好了一切。”
他还给了她，叹息道。
“你要收好了，这对你很重要。”
他简单地说道。
谢道之的目光也落在了那紫色的光芒之上，然而他只是微微弯了弯嘴角，就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姬琴苦笑了一下。
诚然谢道之是不用介怀，不管是死去的人也好，活着的人也好，他都无需去争。
“璎珞！”
“你从哪里拿到的幽珀？”
顾尘远远地便冲了出来，几乎是歇斯底里地抓住了那块幽珀，满脸忧急地看着她。
“陆夫人……”
她看着她急切的目光，终于明白了几分。
原来幽珀就是陆夫人要找的东西，那也就是说……
她惊喜地看向姬琴，后者微笑着点了点头。
“璎珞，你快告诉我，要怎么才能把这幽珀取出来？”
顾尘抱住了她的肩膀摇晃着，泪水满面，几乎没给她跪下来了。
“对不起……”
璎珞扶住了她，歉然道：“真对不起，顾夫人，我真的不知道这些宝石里面有阿止哥哥的魂魄，当时我甚至不知道这是用来做什么的。”
“没关系，你快告诉我你是怎么拿到的。”
顾尘抹着眼泪问道。
璎珞点点头，把之前在剑阵中经历的一切都细细地说了一遍，姬琴在边上不停地给她补充，总算是把来龙去脉给说清楚了。
只不过，两人十分默契地没有把狐太音的那一段给说出来。
毕竟，和这幽珀没什么关系嘛。
谢道之一边听着，一边点头道：“难怪禁制不起作用了，原来这法阵的阵枢就是四神剑之一的诛仙剑，可怜那位鬼王殿下精心计算之下绝对不可能被攻陷的诛仙剑阵就这么被你给破了，也算是命运使然。”
“如若你们用武力硬闯阵，是绝对不可能在剑阵之中战胜剑灵的，在剑阵之中，他是不死不灭的，就连我都没想到居然还能这么劝化剑灵。”
“方才狐太音在说剑阵被破的时候我就觉得十分奇怪，诛仙剑可是上古神剑，若是那剑阵能随随便便被破，鬼王也不会把它放在阵枢。”
“我不是故意的……我当时只是想让它放我们出去……”
璎珞弱弱地说道。
她才没有那么厉害，更没有那么高瞻远瞩。
不过，阴差阳错之间，她居然能在茫茫的宝石中随随便便就找到了元华寄魂之处，心中的那种感觉，她觉得已然不单单是喜悦，而是一种平静，这一切都是那么地顺理成章，她无心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那样地恰到好处，若不是看着顾夫人的神色她歉疚万分，她都快要高兴地跳起来了。
“对不起，顾夫人，如果我早知道那是放魂魄的载物，我一定会多拿几颗出来，当时我只想着赶紧引开他的注意力，根本就没注意这宝石根本不是幻化出来的。”
她道歉，若是能给她一次重来的机会，她一定会能抱多少宝石抱多少，反正朱朱也不会真的杀了她。
顾尘呆呆地靠在了墙上，捂着脸哭道：“居然是这样……居然……我真傻，我光知道在这陪着阿止，却根本没有努力去想别的办法，就连尝试都没有。”
“都是我的错……”
她泣道。
“陆夫人，既然知道了这里藏了那么多的珀，我们也不算没有收获。”
谢道之眉间的粉色法印亮了起来，金色的火球在他手中转动，顾尘惊叫了一声，忙道：“别！”
“为什么？”
“若是把这墙烧了，岂不是就能把珀全都取出来了吗？”
“阴惠君当时也是这么说的。”
他看向姬琴，后者犹豫了一下，点头道：“的确，不过，若是阴惠君根本就是在算计我们呢？”
谢道之扬眉，倒也一时没有说话。
“我认为不太可能，学长也说过，阴惠君最在意的就是元华的魂魄，她既然知道我们会去宫殿内，那她一定会猜到我们能找到这里，便是其他人她都不在乎，她也绝对不会不管元华的安危的。”
璎珞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可是……”
顾尘心中百转千回，根本无法决定。
“我们得抓紧时间，那些藤蔓只怕很快就会遍布整个宫殿，到时候我们别说救人了，能不能跑出去都是问题。”
姬琴忙道。
“你们走吧，我不会走的。”
顾尘低下了头，眉宇间一片决绝。
第1012章 虺虺其雷（五）
陆夫人转过身来，靠在了墙上，那一面墙上，顿时闪耀出了金色的光芒。
璎珞第一次看到这么绚烂的灵珀，惊道：“这，这些也是珀吗？为什么是金色的？”
“只有纯净的灵魂才有这无暇的记忆，这种珀叫做灵珀。”
“啊？”
珀还分三六九等？
璎珞拿起了怀中紫色的宝石，张了张嘴，识趣地又闭了起来。
毕竟，光是她在布娃娃里看见元华杀过的人就不止十几二十个了，他的魂魄，怎么可能是“纯净”的？
啊！
明白了，阿止哥哥的魂魄一定是金色的。
所以顾夫人才这里徘徊不愿离去。
想要劝她，可是璎珞想起了之前在神木那里她绝望的眼神，一句“您这样阿止哥哥会伤心的”似乎是卡在了喉咙里，根本说不出来。
轻飘飘的一句话，不过是旁观者的事不关己的寒暄罢了，根本抚慰不了痛失爱子的母亲，她纵然无法帮她，也不能这样来刺她的心。
心中一片清澈的时候根本体会不到她的痛苦，不过将心比心地去想，如果自己最重要的人的魂魄就在这里，就在这堵可恶的墙壁之中，那她会不会也徘徊在此不愿离去呢？
即便只是想想那个可能性，她都觉得心中一痛，眼圈不自觉地就红了。
悄悄地看了他一眼，却见他面无表情，和平日一样，嘴上一句话都没有，心中已然过了千百种可能，他一定会找到最完美的解决方法，让所有人都能安然无恙吧。
“你们快走吧，忙你们的去，不用在这陪我浪费时间了。”
陆夫人催促道。
“好。”
谢道之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
啊？
璎珞忙拉住了他，问道：“你做什么？怎么能把顾夫人一个人留在这里？”
“一个人的心中若是没有决断，既不敢破釜沉舟找一个答案，也不能洒脱地放手回到自己的人生，那这个抉择，我们帮不了她，也无法替她决定。”
“那也不能就不管顾夫人了啊。”
她忙拉住姬琴，皱眉道：“姬琴，你快想想办法吧，若是我是其中的一块珀，你一定有办法的！”
“我呸！”
姬琴连忙伸手按她的嘴，只是她说得太快他拉都来不及。
“呸呸呸！你快呸掉，瞎说什么不吉利的话。”
“呸呸！好了好了，你快说你有没有办法。”
“办法自然是有，不过如果是我来做选择，我一定会选择烧了这面墙。”
“为什么？”
“你想啊，无非三种可能，墙坏了，顺利拿出珀，皆大欢喜，亦或是墙没坏，珀也拿不出来，那也就和现状一样，最差的一种可能就是珀被烧坏了，那无非就是回归天道，重入轮回，我大不了也重入轮回陪你，或者等你轮回之后再来帮你恢复灵识，总比现在一筹莫展的样子要好。”
“好了好了，你不用说了。”
璎珞连忙摆手。
说白了，这两人都想着一把火烧了再说，男人，一点都不感性。
若让她来选择，她一定不敢冒这个风险，若是她最重要的人因为她的草率而再无生还的可能，甚至若是魂魄不全无法立刻重入轮回，那又要怎么办？
弑神者危当年被天帝处罚，魂飞魄散，用了好几千年才将魂魄聚拢，可见这聚拢魂魄是有多么艰难。
“我倒是也赞同姬琴的意见，若我最爱的人被鬼王囚禁在了这一片石壁中，那我宁可她重入轮回，也不愿见她生生世世地在此受折磨。”
谢道之淡淡地说道。
“你们不明白，你不明白……我不能，我不能接受任何失败的可能，我宁愿……”
顾尘趴在墙上，泣不成声。
“你们走吧，这都是我一个人的事，没理由让你们为了我而一起被困在这里。”
“陆夫人，您知道这会对广韵真人造成多大的伤害吗？”
“他当年的疏忽已然让他多年来无比自责，我能想象，像他这样自律的一个人，会怎样苛责自己，无法原谅自己，而您的任性，将会让他这一生都无法释怀，他又有何辜？”
谢道之正色道。
“蓉蓉又做错了什么？您要她爹爹如何向她解释您这么做的原因？蓉蓉虽单纯，却一点都不笨。”
姬琴亦劝道。
顾尘抬起了泪眼婆娑的脸，却见两人没有半分不屑和责难，而她向来都疼爱的姬琴眼中隐隐有着水色，她不敢问，只是她心中如同明镜一般。
“自暴自弃很容易，坚持自己的执着抱着希望活下去才是真正的勇气。”
姬琴看着她的眼睛，微笑着说道。
似乎并不只是在说她，更是在说他自己。
璎珞一脸茫然，眨巴了几下大眼睛，却也知道这会儿不是满足她好奇心的时候，只是，为什么这会儿姬琴和谢道之都什么都明白了，她却还是没听懂呢？
她知道顾夫人对阿止哥哥的执着显然超过了对蓉蓉的爱，只是即便如此，她也不能完全理解他们所说的那些话，究竟她是缺了那一块信息没跟上呢？
果然谢道之从前教她的没错，如果有什么事情是她想不明白的，一定是少了非常重要的信息。
只是，她怎么都想不明白这信息究竟是什么。
现在也不是问这问那的时候啊。
“你们说的，都没错，其实在我心里，我什么都明白，只是，你们都不能明白我的感受，我只是，过不了那道坎。”
“其实我早就该死了，很早很早以前，我就不应该为了他而活下来，从那时候起，活着的这个我已经不再是我，虽然还是我的样子，还是这个名字，每个人都会叫我云渺真人，但是，我自己明白，我早已不是我了。”
“这个世界对我来说是一场虚无，根本就是不存在的，广韵也好，蓉蓉也好，不过是一场梦境中的人，并没有真实存在过，全都和真正的我无关，不过是那个虚无的我身边的幻象罢了。”
“现在的我，也并不是下定决心要去死，而是，我早已死了，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又如何还能再死一次呢？”
“您在说什么啊，我都听不懂……”
虽然顾夫人说的是自己，可是璎珞却似乎听见了自己的心，那些在心中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的感觉，和顾夫人是何等地相似，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抱住了她，泪流满面。
第1013章 莫往莫来（一）
“我知道，你明白了……”
顾尘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脑袋，柔声道：“其实我已经应该知足了，在踏上这座黑色岛屿的那瞬间，我就已然决定再也不离开这里了，还能和阿止在一起相处那么久，已经是我做梦都想象不到的幸福了。”
“我能理解你们的想法，我真的理解，也许你们会觉得我这不过是一时的悲痛，一旦过去了，再回首来看，这一切都不过是过去的一段小插曲罢了。”
“但是我自己明白，并不是的。”
“其实在最初那几年，我的确是十分悲痛，每天以泪洗面。”
“但是最近，我已经感觉不到那种悲伤了，更多的是无力感和疲惫感，每一天对我来说都是煎熬，每天我都几乎是吃药才能入睡，这种疲惫并不是因为外在的任何因素，而是因为我自己的原因。”
“多少年了……”
“之前是为了思思，后来是为了蓉蓉，明明我早就不想再继续这一切，但是偏偏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我还在煎熬中没有方向没有目的地过着每一天。”
“您为什么不和广韵真人说呢，他一定会好好陪着您的，不管工作有多忙，对他来说，您肯定是最重要的呀！”
她哭着抬头看向顾夫人的眼睛，顾尘微微笑了一下，淡淡地说道：“其实我一点都没有不快乐，相反，和广韵在一起我很快乐，我能笑也爱笑，只是我刚才说过了，那个我并不是真正的我，真正的我已经死了，在笑过之后，我只会更加地疲惫。”
“如果不是广韵，不是思思，不是蓉蓉，我早就已经坚持不下去了，我没有恨任何人，我倒希望我能恨一个人，那样仇恨的力量也能支持着我往下走，只是我没有。”
“在火焰密境我就已经有了死在阿止身边的决心，只是后来姬嘉玉用了那个什么阵法，破坏了我的计划，天可怜见，居然被我遇到了阿止。”
“现在我自然明白他不过是个傀儡，但是我又何尝不是呢？”
“在我最后的这段日子里，我能见到他，已经是上天对我最大的恩赐，我这一生，上天都没眷顾过我，如今我也不想感激它。”
“有时候，并不是每个人都适合活着。”
她最后说道。
长长的走廊似乎永远走不完。
璎珞不停地抹着眼泪。
“好了，别哭了……”
姬琴柔声劝道，谢道之忍不住扫了她一眼。
这小鼻子哭得，红得像个蜡人，又是鼻涕又是眼泪的，简直是肝肠寸断。
“我真的明白她的心情，你不明白，姬琴，总会有那么一个瞬间，一下子，整个世界都不一样了，从前我说不出那种感觉，但是顾夫人说的，就是我曾经有过的那种感觉……”
我明白的……
姬琴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
阴元华死的时候吗？
谢道之无声地苦笑了一声，转开了目光。
“对不起，我不是怪你……”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姬琴与她的耳语他不屑去偷听，只是那两人从前有多别扭，现在就有多合拍，甚至就连姬琴对他，都不再有从前那种强烈的敌意。
闭了闭眼睛，他不敢再继续往下想。
“学长一定要好好的，他都没来得及跟兰儿姐姐表白呢。”
璎珞抹着眼泪说道。
“怪不得那小侍女我看着那么眼熟，原来赵子玉喜欢谢道兰。”
姬琴恍然大悟道。
“你在逗我，你肯定早就看出来了。”
她破涕为笑。
“真没有，我当时看到那个小侍女只想到了谢家哥哥，我还想呢，这什么情况，差点把我吓到了。”
“……”
她再也掌不住笑了出来，都怪姬琴，脑海里不可抑制地描绘出了谢道之和赵子玉深情相拥的小画面。
谢道之无声地叹息了一声。
毕竟姬琴，哄女孩子这个技能，他这辈子也比不上了。
“你放心吧，赵子玉会没事的。”
“为什么？”
她皱眉道。
都受了那么重的伤，甚至连意识都迷糊了，若是不能尽快找到他医治的话，他又怎么好的起来。
“神木如果真的和他神魂共生，他就一定不会有事。”
姬琴含蓄地说道。
“啊……？”
璎珞睁大了眼睛，奇道：“你的意思是……？”
不会吧……
“赵子玉真的是个很善良的人，从前你说我也许不会信，但是他宁愿自己病着也不愿意驭使神木之力，宁愿自己受苦也不愿意伤害其他人……别说是鬼门中了，就是这世上的凡人中，能无私纯善到这个地步的并不多。”
“原来那些藤蔓吞噬血肉，都是为了积聚能量给他解毒？”
“非常有可能。”
“不过目前只是我的猜测。”
他说到这里，下意识地看了谢道之一眼，只见他扶着邬先生闷头走在了前面，似乎没听见他们在说什么。
他这是怎么了？
这个疑惑不过是一闪而过，姬琴见她心情本已好多了，似乎又有几分想要哭出来的意思，忙道：“这下可好了，我们材料全都集齐了，待你借来聚魂灯，聚拢了你前男友的魂魄，我这未婚夫的地位岂不是岌岌可危了？”
“你就会胡说。”
她嗔道。
“这是我欠元华的，和情爱无关。”
连她自己都没想到，现在说起这个名字她居然会那样坦然。
“我还没找你说幼兮的事呢，要不然我们聊聊？”
她似笑非笑道。
“某些人忙着讨狐狸玩，根本就没记起来吃醋。”
“不对……”
她突然正色看向他。
“怎么？”
她一脸严肃把他都吓到了。
“你的娃万一不是狐狸怎么办，如果没有尾巴怎么办？”
什么？
姬琴的孩子？
他们是在开玩笑吗？
谢道之皱眉，竖起来的耳朵又放了下来。
不听不听，和尚念经。
“你还真就只惦记着抱狐狸玩啊。”
姬琴失笑。
“你不知道，囡囡小时候可好玩了，要不然我也不会把它捡回家，只可惜后来就越长越胖，越吃越多，害得我都快养不起它了。”
“所以呢？”
“所以啊，狐狸还是小宝宝的时候好玩啊，等长大了我们就还给青丘，你意下如何？”
“……”
姬琴无语。
“狐太音多半不会同意。”
最后她自己失望地叹道。
第1014章 莫往莫来（二）
“我来吧。”
姬琴见谢道之的脚步有几分迟滞，走上前去说道。
毕竟邬先生一个大活人死沉死沉的，又完全失去了意识，说是扶着他走，基本上谢道之就是在扛着他。
“不，不是……”
谢道之停住了脚步，转身回来那一刻，璎珞看见了他皱起的眉毛和紧紧抿着的嘴。
“他好像有一点不对劲。”
他说道。
“刚才我以为他不过是灵力枯竭，所以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不过方才我感觉到了他似乎越来越轻……”
“什么意思？”
璎珞忙问道。
“从前的人们认为魂魄也是有重量的，所以尸体会比原来的人重量轻一点。”
姬琴看着邬先生枯槁的神色迟疑道。
“你是说，他的魂魄不在他身上了？”
“这可能就是刚才那个幽冥殿的法阵的关系。”
“难怪鬼王有那么多的珀，原来他设计的这个法阵并非单纯为了关住活人，只要魂魄没有离开肉身之前被抓进这个法阵，他就能强迫魂魄凝结成珀。”
谢道之闻言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那现在怎么办？”
“邬先生已经活不了吗？”
璎珞惊呆。
“我不知道……”
谢道之一边为他输入灵力一边摇头道。
“他毕竟有两千年的修为在身，不过刚才陷入阵中的时间太长，究竟受到了那法阵多少影响谁都不能确定。”
“最差的情况是……”
姬琴皱眉，为难地看了谢道之一眼。
他点了点头，也是满脸忧色。
“是什么？”
璎珞忙问道。
“如果只是一部分的魂魄被摄取，那他可能不会死，也不会醒来。”
“凡间常说的失魂症就是这种情况。”
“那要怎么办？”
“没有办法……要不然就是杀了他让他重入轮回，但是谁都不知道那法阵究竟有没有凝结出他的珀，最差情况就是他一部分魂魄被抽离，在鬼王的法阵中，剩余的魂魄在他身上，这样他死不了也醒不了，我们若是杀了他，他也未必能重入轮回。”
那么复杂的吗？
璎珞下意识地看向谢道之，却见他也是一筹莫展。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
“先把那些凡人找到，然后你带他们一起遁地离开这里。”
姬琴正色道，谢道之微微凝眉，疑惑地看着他。
“留在这里实在是太危险了，只要远离了桃都山，找到了广韵真人或者族长，他们一定能想到解决的办法来，我叔父修明真人也对魂魄和傀儡非常了解，总之，总比我们在这里束手无策的好。”
“没问题。”
璎珞总算能为大家做些什么，连忙拍胸脯保证道：“我一定把他们安全送到，送到平湖吧，我只认识那里。”
“都行。”
姬琴点头道。
“那你呢？”
谢道之扬眉道。
姬琴方才那细细嘱咐的样子可不是打算和他们一起离开的，即便他再不愿意去在意，也无法忽视姬琴语气中的决然。
“我……”
姬琴微微低下了头。
这世上没人是心中一无所求的。
而此刻，他看着她惊疑不定又有几分惶然的目光，心中不知该是喜悦还是失落。
若他把这一份眷恋看作是爱意，那又未尝不可呢？
千百年来盲婚哑嫁都只是寻常罢了，即便是两个全然陌生的人，一辈子下来也最终白首到老，相濡以沫，更何况她心中已然有了他的位置。
只是手中冰冷的剑似乎是在提醒着他，唯有保持着清醒和冷静，才能做出正确的判断，每个人看见的都不过是自己想要看到的一切罢了，若他将一时的错觉当做救命稻草般地抓紧，最终溺于水中无法挣脱的只是他自己而已。
“赵子玉虽然暂时克制住了毒性，只怕那公主却不会死心，定然还是会想方设法要取他性命，我不能走，他既然救了我，我必得护他周全。”
他含笑道。
“我原本也没打算丢下学长，定然是要带着他一起回去的。”
璎珞忙道。
“方才他不是说，那毒唯有妃夷和鬼王能解吗？”
姬琴愣了一下，问道。
“在桃都山也许只有他们能解，但若是带着学长回到了我们的地盘，卫姐姐手中哪有解不了的毒？”
她甜甜地笑了，颇有几分与有荣焉。
看着她松了一口气的样子，甜甜的小酒窝娇俏可爱，他深深叹息，一如在遗玉馆中最幸福的那些夜晚一般，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居然能有这样的自制力，而这一切，都只是为了她浅浅的一个笑容而已，为了她，他甚至是心甘情愿，半分勉强都没有。
“那，你们得抓紧时间，要找到那些凡人，还要控制住赵子玉并非易事。”
他最后还是说道。
“不用担心我，我自有脱身之法。”
他轻笑道，眼中一片清澈。
“那你，你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走呢？”
璎珞左左右右地看着他的眼睛，试图找出不对劲的地方来，方才谢道之的话音，听起来不像是什么好事。
他自然是比她聪明的。
既然自认是笨蛋，那最聪明的做法难道不是听聪明人怎么说吗？
只是这会儿姬琴微微含笑，看起来神色如常。
“你也知道狐太音的性子，一昧只会听从那个公主的吩咐，若是我不看顾着点，只怕心中难安。”
“呃？对哦……”
道理是这个道理，毕竟狐太音是幼兮的亲娘，既然咱们对不起了人家小姑娘，至少也不能让她连娘都没了，话是这么说没错，姬琴也确实不是不负责的人，但是……
她犹豫道：“她们可是要去拿六通烛的，可没有那么简单，鬼王一定会想尽办法阻止她们，到时候若是真有危险了……”
“你觉得那位公主殿下在六通烛面前，会顾惜旁人的性命吗？”
“你说的，也对……”
她弱弱地说道，眉宇间尚有几分放心不下。
“你放心，我也不是帮她们去动手抢石头，只是若狐太音有危险，亦或是……”
亦或是被那个所谓的公主当做了无用的弃子的话……
“总之，就算是为了狐太音，我也不会拼上自己的性命，从来我都是量力而行，巧言令色脚底抹油难道不是我的强项吗？”
“哈？”
虽然心中很是不安，她还是忍不住笑了一声。
“从没见过有人这么夸自己的。”
她嗔怪道。
第1015章 莫往莫来（三）
“我没想到，你会为了我回来。”
“不只是为了您，我只是……我只是……我，我……不想再去抓住那些不属于我的东西。”
“何至于此……情之一字，也许不过是一场幻象而已，何必如此执着……”
“您说这话似乎……似乎并没有什么立场呢。”
“……”
“真好笑，方才姬琴转身的时候，我为什么会有一种再也见不到他了的感觉？”
璎珞只觉得眼睛酸酸热热的，揉了揉眼睛，似乎并没有泪水，但是心里却有一种无比难受的感觉。
“他拿着诛仙剑足以自保。”
谢道之淡淡地说道。
他可舍不得死呢，只不过，再见他的时候，也许……
许多时候，他总觉得自己能看透人心，但是姬琴的心思，他从来都没有真正猜透过。
即便是他想到了那种可能，也未必就一定是他的选择。
“就是，姬琴从来都不会让自己被逼到无路可走的地步，不管遇到任何危险，他都一定会有办法的。”
她点头道。
虽然听上去像是自我安慰，但是这么说了之后她的心情似乎也好了一些，她说的也并非夸张，而真是她的肺腑之言嘛。
“很多事情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
“啊？”
她转身看着他，他轻咳了一声，忙道：“拂香殿应该就是这里了。”
“拂香篱落……”
她怔怔地念道。
“这几个字还挺有意境的，比’静听松风’什么的好多了。”
不过，才一踏入门槛，两人就听见了里面传来惊叫声。
“救命啊啊啊啊！”
两个小侍女慌不择路地跑了出来，见到他们二人也没有停留，几乎是如被鬼撵着一般。
“等一下，你们别出去，外面也很危险。”
璎珞连忙拦她们，却见一群莺莺燕燕的狐狸们也跑了出来，她连忙拦住了那些狐狸，问道：“姐姐们，你们去哪儿？”
“当然是找公主殿下啦，那些凡人太可怕了！”
什么？
“公主不在宫中……”
她才说了一句，那些狐狸闻言更是一股脑地往外跑。
“公主居然丢下我们走了？”
“这不可能，公主向来最是心善，就连这些臭烘烘的凡人她也吩咐了我们来救治，我们可是她的族人，她怎么可能不管我们？”
“我们快去找公主吧，不是我们不管那些凡人，是他们，他们……太可怕了！”
“是，这鬼国实在邪门，我们还是回青丘吧，就算大长老要责罚，我也再不来了！”
“诸位，岛上禁制已解开，若是你们会御风遁地的，大可自行离去，若法力不足修为不够的，可稍等我们一下，我们稍后会带你们一起离去。”
谢道之谦和地说道。
虽然他是长得很帅啦，但毕竟不是狐狸，众女互相看了几眼，一起道：“谢过您的好意，不过我们还是想先找到公主殿下。”
“也好。”
他点头道，众狐顾不得礼仪，一窝蜂地往外跑。
“难怪这宫里绕了半天都没见人，原来都在这里呢。”
“公主还真是很善良，收留了受伤的凡人，还给他们疗伤。”
璎珞眼中微有迷茫之色，歪起了脑袋说道。
“没有利益冲突的时候，谁都乐于扮演一个好人，这并不能说明一个人的为人，善恶之分从来都不是非黑即白的。”
“所以你也是不喜欢公主这样的人，对吧。”
“我自然不喜欢她。”
谢道之言简意赅地说道。
“也不知道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连狐狸都被吓跑了。”
璎珞不知怎么地就听出了一些旁的意思，耳根热热的感觉让她知道自己分明已然脸红了，连忙指向那微微虚掩的殿门，问道：“你去看看吧，我有点害怕。”
白衣胜雪，那分明是她梦中的模样，想起梦中她甜甜地叫他“夫君”，而他一本正经地说她“胡闹”的样子，她只觉得耳根更热了，就算是低下了头，也遮不住她羞涩的侧脸，只希望他别看她吧。
谢道之果然没看她，只是推开了那扇门，里面静悄悄的却没有灯火，幽暗的感觉却和剑阵中那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不同，隐隐可以看见里面有人，却又看不清楚。
这里应该是平日宫中来客的休憩之地，装饰十分华丽却没有居家的感觉，不像是鬼王的寝殿，周围一片冰冷的冷清之感，隐隐能闻见血腥味。
“你别进来。”
他淡淡地说道。
“你保护邬先生。”
怎么又给她安排上了？璎珞不满地嘟了嘟嘴，终究还是陪着一脸灰败的邬先生站在了门外，摸了摸他的额头，温度仍然很低，而谢道之之前给他输入的灵气如同石沉大海一般，根本就没能聚集起气海，即便是她，都能探到他的灵台中一片虚无。
邬先生该不会真的就这么挂了吧，她直觉觉得这是不可能的，这怎么可能呢，他平日从来就最会保护自己了，从来都没挂过彩受过伤，怎么可能一个小小的阵法就把他给收了？
就很诡异，就她完全都没有悲伤的感觉，只觉得这不过是一场误会罢了，待一切都恢复正常，邬先生就会恢复，和从前一样，又是嘴毒又是贪吃的，完全就和乌啦啦一个德行。
“啊啊啊啊……”
熟悉的喊声让她吓了一跳。
转头看去，却见谢道之的火焰中，清清楚楚地照亮了那个一边“啊啊啊啊啊……”一边扑过来的人的脸，那是……
她想不起他的名字，但是她能肯定，那一定是驭灵馆的同学。
只是这时候，他的脸上那种令她心悸的神情，像极了驭灵馆过去那一次被火烧的时候那些追着人咬的傀儡。
就在她愣愣地发呆时，黑暗中窜出了一个影子，一下子扑向了她。
“啊啊啊啊！”
这回不是那傀儡了，分明是她在惊叫。
璎珞心中一片混乱，那双浑浊的眼睛没有焦点，冰冷的手抓住了她的胳膊，半分都没有犹豫就往她胳膊上咬去。
她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这里已经可以施法了，她不管是用火焰还是石化也好，都轻轻松松能克制住它，只是那一瞬间，她就是慌了神，竟然如同待宰的羔羊一般，傻愣愣地不知道该怎么办。
第1016章 莫往莫来（四）
“姬琴不在这里，你就六神无主了吗？”
无情的火焰一下子吞噬了那怨灵一般的行尸走肉，他的声音却比那火焰更无情。
并不是他故意要这么说，谢道之自己都愣了一下，那样刻薄的话语居然是他说出来的吗？
璎珞怔怔地看着他，两人几乎是同时想起了驭灵馆的甘棠树下，他曾脱口而出那句话。
他下意识地想要道歉，只是她的反应却比他更快。
“呵呵，是啊，那是自然。”
她回过神来，立刻笑道。
“那可是我的夫君，我怎么能不思念他。”
来啊，互相伤害啊。
她才不怕。
果然谢道之抿着嘴，一句话都没说，那表情，可不像是高兴。
“他可是连我爹爹都很欣赏的哦，等我见到我爹爹，只怕他就会催着我们成婚了，不过你知道的嘛，反正我们成不成婚也没什么区别，反正我都已经……”
她那得意洋洋的样子简直可笑，谢道之快步走了过来，璎珞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转身想跑，却被他一下子揽住了纤纤细腰，熟悉的佛前香猝不及防地靠近了她，坚实的双臂紧紧地把她抱在了怀中，她第一次发现他的力气居然那么大。
世界几乎一下子变成了一片寂静，她只觉得自己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眼前唯有那一双冰冷的眸子。
他生气了。
她很肯定。
虽然她是故意气他的，但是她是真的没想到谢道之居然真的会生气。
就如同上次居然有幸见到了他的泪水一般，能让她见到他生气的样子，只怕这辈子也就这么一次了，她是多有能耐啊，又能把他惹哭，又能把他惹怒。
垂下了眼帘，她只觉得心中一片酸涩。
他的心中，从来都唯有她一人而已。
而她却做了那么多对不起他的事，她何德何能，她怎么配享受他的爱？
她徒劳地推他，只是那双无力的小手不过是在挠痒痒罢了。
谢道之紧紧地抱住了她，如同想要把她揉碎了揉进自己身体里一般，从来她都觉得他是温柔无比的，而这一刻，他却似乎不在意她是不是会疼。
而她，也根本感觉不到疼。
她不明白，为什么是现在，在火焰密境，在驭灵馆，无数次她希望他能这样抱住她，紧紧地怎么都不放开，只是他都只是默默地看着她，即便自己默默流泪，也从未唐突过她。
她都快忘了那种被他抱着的感觉了。
丝丝缕缕的长发垂落了下来，他俯下身来，急切却又不熟练地寻找着她的唇。
不过是分开了几个月而已，她只觉得再得他这般眷顾如同隔了千万年一般，即便是在洋娃娃里的那好几十年，她都不曾觉得有这样漫长。
“我不能……”
她轻轻地说道。
“我知道。”
他按住了她的小手，冰冷的唇吻上了她的嘴角，她一阵颤抖，闭上了眼睛。
可他只是抱住了她，紧紧地贴着她的脸，如同溺水的人终于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一般，贪婪地享受着她身上的气息。
那双有力的大手托住了她毛茸茸的小脑袋，强迫她依偎在了他怀中，她觉得自己的泪水已然滑落了下来，吸了吸鼻子，她伸手去擦自己的眼泪。
真的不是她的错觉，时间似乎已然停止在了这一刻，她能清清楚楚地听见他轻轻摩挲自己长发时那种悉悉索索的声音，天花板上的刻线雕花是金色的蝙蝠飞舞在一颗桃实的周围，她甚至能数清楚那蝙蝠身上雕刻得丝丝缕缕的绒毛。
不仅是时间，她的呼吸也停止了，心跳也许也停止了。
也许这是她的愿望，也许这是她的梦境，不管怎样，他又把她抱在怀里了，只是她的心情却和从前截然不同。
他曾说过什么让她心碎的话，已经一点都不重要了。
她怎么可能恨他，她怎么会恨他。
从一开始，她会心甘情愿地落入毂中，也全都只是因为担心他而已，她不够好，不够聪明，也不够坚定，她从来都一直在不停地犯错，她就是那么傻，可是不管她自己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从一开始到现在，对他的爱从来都没有改变过。
唯有明白了什么是不爱，才能明白什么是爱。
在布娃娃的那十几年里，她明白了自己根本就不曾爱过元华，那曾经是迷惑，也曾经是因为依赖，只是，那却并不是爱。
而姬琴……
她苦笑了一下。
从前的她是多么地可笑，恨他恨到了恨不得亲手杀了他，却装模作样地在他面前装腔作势，她是有多自以为是，才能这般低估姬琴的心术？
谢道之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她几乎是从梦中被惊醒。
“我们，我们不是还要去救人的吗？”
一片昏暗中，她抬起了眼睛，弱弱地问道。
“已经没有活人了。”
谢道之淡淡地说道，放开了她。
“那些傀儡和驭灵馆的……”
“对，当初驭灵馆的傀儡一定和鬼门脱不开关系。”
“你能感应到赵子玉在哪儿吗？我们得尽快带他离开这里。”
他语气平稳地说道，似乎刚才那突如其来的热情不过是幻象而已。
“姬琴是不是会有危险？”
“可能。”
“那你还让他去？”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
你也有，你的选择……
他只是太清楚你会如何选择。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脸，希望他能说更多，但是他却并不愿意再和她谈起姬琴，他有太多他无法企及的地方，如果说当年的阴元华是耍阴谋诡计才得到了她的心，姬琴却是从一开始就一直都用的阳谋，霸道却让人无法拒绝，如果当初不是他先走进了她的心里，只怕时至今日，他根本无法和姬琴一争高下。
“他决定回青丘？”
璎珞却显然没理解他的意思。
“为什么他要回青丘？”
他扬了扬眉，问道。
“因为……”
她几乎要脱口而出那句话，只是那一瞬间，她看见了他眼中一抹真真实实的急切和期待。
这还是淡然的谢道之吗？
她狡黠一笑，转了转眼珠道：“我不告诉你。”
好的不学。
谢道之冷哼了一声。
第1017章 莫往莫来（五）
这个夜晚太漫长了。
“这世上只有我能帮你，也只有我愿意帮你。”
“除非你还在犹豫……”
“我没有……”
“那就按照我说的去做。”
“……”
“等我死后，帮我把这个收起来，我不想它落入旁人之手……”
“诛仙剑没有剑鞘，也许这正是注定了的因果，我相信你，无需我多说，你也一定明白该怎么做……这并非是为了你，不过是适逢其会罢了。”
“我明白了。”
姬琴点了点头。
这一回，他无需用任何人的形貌来示人，即便知道幻化成赵子玉会方便许多，然而他还是没有这么做。
不过也没人敢找他的麻烦，那柄冰冷的长剑散发出了凌厉的剑气，修为浅的那些狼精虎怪们稍稍靠近，便会被那剑气所伤，更别说上前来找茬了。
宫殿之外，黑色的迷雾中四处都亮着火把，众精怪已然将宫殿团团围住，见他独自走出，居然也没人拦他。
地上有一些新鲜的断肢残臂，隐隐可听见痛苦的呻吟，血腥气加上火焰的焦灼之气，他不用问都能猜到那是谁的法术。
鬼王不在这里。
他往神木走去，十足的闲庭漫步，如同在自家后院散步一般闲适，周围却没有一人上前去质问他，似乎他本就属于这里一般。
“什么？”
“您居然任由他们占据了东海的航道，难怪这几年来那条航线上海难的比率提高了二十个点，这么重大的失职，您就一句抱歉就想推诿过去了吗？”
姚长气得都快跳起来。
在场诸人全都垂下了眼帘，要说这位大领导有多爱民如子谁都不信，不过是死了几船人罢了，只要火没烧到他屁股上，他才懒得管。
这般做作，不过是姚姬两家的私怨罢了。
“不过，说起来他也挺可怜的，好好的一个嫡女，都送上门去了，还是只能落得个为妾的下场。”
“可不是吗？只是若说给旁人，也没人敢要啊，谁敢得罪姬嘉玉？睡他睡过的女人？”
“原以为这两家终于决定化干戈为玉帛，谁知道却是姬嘉玉狠狠地摆了他一道，他也实在是太狠心了。”
“你们知道那个张氏仪宁什么来头吗？”
“不过是个破落户罢了。”
“那定然是倾国倾城了，不然怎么可能……”
窃窃私语的众人心照不宣地露出了暧昧的笑容来，看在了姚长眼中，虽不能确定他们在笑什么，不过疑人偷斧他立刻就把自己给对号入座，拍台子怒道：“如此惨事，你们几个笑什么？”
这官阶虽不如这位长史大人，但是能在这屋子里议事的，又有哪位是没后台的？而且，他也没点着名问，一时间，竟是一片沉默，众人不过微微一晒，居然连个应声的都没有。
姚长顿时就有点下不来台，不过这一屋子的人他也不是每个都认识，谁知道谁和谁是沾亲带故的，若是胡乱得罪了人，他也不好收场。
没奈何，他唯有继续责难姬嘉玉：“如今已有万余人丧生于此，而这条航线也因此偏离了数十里，这中间的耗费相信不用我给您细算，您对此可有什么解释吗？”
“若不是我让人去探听了个清楚，这会儿您也不知道那东海中凭空多了个岛屿吧，从前死了人都当是意外也没人发现这端倪，这会儿您责问我自是理直气壮，只是那岛屿都没在海图中标注出来，这恐怕并非我的责任。”
姚长顿时无言，被他这么一绕，怎么连带着他也有责任了，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啊。
不对，若是他这么说，现成就是一个“失察之责”，还好他脑子动得快。
“将此事提上日程，也不过是希望和大家一起商量一个解决之法而已，毕竟嘉玉势单力薄，遇事还需众位前辈元老扶持。”
这老狐狸，平时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要求人帮忙了就低三下四，谁吃他这一套啊！
姚长冷哼，刚要斥责他痴心妄想，就见方才笑的那堆人里站起一人来，平平无奇的脸上淡淡地挂着似笑非笑的神色，他想不起那人是谁，不过那人却开口道：“嘉玉真人素来都是未雨绸缪，只不过这事出突然，谁都没那料敌机先的本事，也未必就需要这般咄咄逼人。”
你！
他差点又要拍案而起，不过幸而和姬嘉玉多年交锋的经验告诉他，先看看姬嘉玉的反应再决定自己该怎么做。
果然姬嘉玉微微含笑，虚心受教，显然十分尊重那人的样子。
装谦逊装可怜装弱势，他来来去去就会这么一套！
姚长竖起了眉毛，到底还是把自己一肚子的怨气给咽了下去。
果然那人继续平平淡淡地说道：“要说东海之上，那也可算是敝族比较熟悉的地方，届时您若有差遣，我这边就让人准备十来条船配合您，也算是为那些无辜受难之人出一份力。”
十来条船？
姚长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在这桌上能说的船那可不是什么小舢板小渔船，那定然是有作战能力的海舰啊，他努力地思来想去，终于想起来了，那人的容貌和那位居然有几分相似。
我的天，差点得罪大神。
他心惊肉跳之余，却见姬嘉玉谦逊道：“如此甚好，届时若一切顺利，嘉玉定然会将这份荣誉归于尊族，想来黎民百姓感念尊族之恩，定然会更加效忠于您。”
那人忙摆手道：“您太客气了……”
这不啻于是抛玉引玉，这一桌的哪有一个是没点实力的，顿时众人纷纷自告奋勇，姬嘉玉一一笑纳，却面面俱到客客气气地不动声色地一个一个恭维了过去，手腕圆滑谁都没得罪，甚至几乎每个人都自认为自己是他最为重视的。
唯有一个人气得都快吐血了。
姚长恨不能把这些傻子的脑袋给拍开来看看是不是都是一捅浆糊，这分明是姬嘉玉的批斗大会，怎么不知不觉又变成了是他的粉丝见面会一般，为什么那些人那么傻，受了他的愚弄替他又是出人又是出力的，却又一个个都甘之如饴。
这究竟是为！什！么！
第1018章 悠悠我思（一）
“您回来了……”
一身素服的温婉女子小心翼翼地站在了回廊上，似乎是在微笑着迎接他，只不过那消瘦的肩膀和那双大眼睛中微微流露出的仓皇之意却让他一下子就明白了，肯定又有人给她脸色看了。
“出什么事了？”
摆了摆手，让从人退下，他故作亲昵地揽住了她微凉的肩膀。
她的眉间微微拧起了一下，不过一下子就松开了，含笑道：“能得您的庇护，仪宁怎么可能出什么事呢？”
这后面定然有其他话，他也不着急追问，这世上本就没有哪个人能一下子就信任另外一个人的，更何况她的过去实在是令人唏嘘。就连他自己都没想明白，那么多年来他从未真正信任过任何一个人，特别是女人。只是这一次，他就是想要信任她，仅此而已。
“那就是……想我了？”
那双仓皇的眸子闪烁了一下，她忙道：“小女自然是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您的。”
明知道她定然是这个答案，他也还是问了。
“有一件事情，小女思来想去，虽然还是想不明白，却隐隐感觉到似乎十分重要，只是您每日公务繁忙，即便是在小女那里，也不过是略坐一坐而已，小女不敢用那些琐事来打扰您。”
这……
纵使是姬嘉玉，也有点拿捏不住她这话的要点所在。
若是旁人这么说，他倒是能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不过……
她难道是在怪他没和她亲昵吗？不太像。姬嘉玉见她眉宇之间隐隐的忧色和不安，心中倒是能明白了几分。
“此处是姬氏祖宅，人多口杂，耳目众多，若我有心整治，自然也能整肃清明，不过，凡事终须张弛有度，若处处太过严厉，也并非是御下之道。”
那双眸子还是有几分紧张地看着他，不过隐隐含着期待。
“待我们成婚之后，自然是不用住在这里的。”
她松了一口气，不过隐隐还是有几分忧虑。
还不满意？他细细一思，总算是明白了。
“待你出嫁前一日，我自然会将你送回张氏祖宅，当日再去将你抢来，你看可好？”
他含笑道，似乎是在开玩笑。
“这几日我已然命人在那边准备了，在我这里，你无需担心任何事情，只要有我在，我定然不会让你有半分闪失，难不成，你不信我能保护得了你？”
原以为这么说她定然能开怀些，只是那双眸子却水光盈盈，就连眼圈都红了。
“怎么了？”
到底是谁又欺负她了，要不是这里不过是暂住，他也不至于放任那些牛鬼蛇神兴风作浪，只是她那院子他已经理得干干净净，那些人到底是怎么把妖风吹到她那儿去的？
她转过了身去，眼泪却是掉个不停。
“您对我太好……可我……”
我怎么配得上？
她不愿意这么说，但这的确就是事实。
“我真的好怕，您究竟是为什么愿意娶我？”
她终于忍不住问道。
“我不敢问，但是我又不能不问，原本爹爹在时，您也不过是许了小女一个侍妾的身份，如今爹爹不在了，族人纷纷相逼，您却告诉我，愿意以正室待我，甚至就连姚袈……”
“我真的不明白，我想要相信您，可是我又不敢信……”
“究竟小女身上有什么是您想要的东西？”
她抬起眼睛，定定地看着他，似乎想要看穿他的心一般。
只是，姬嘉玉的心思又有谁是能一眼看清的？
“对不起，我又在胡言乱语，我本不是这样的，您相信我，我发誓，只要您没有骗我，不管您是不是真心想要娶我，我都愿意一心一意侍奉您。”
见他不说话，她慌乱地抹着泪水，忙不迭地道歉，鼻子都哭红了。
“当初和张氏议婚的时候，我的确是反对的。”
“即便是族中一个普普通通的子侄，我也不愿意让他和张氏一族联姻，不仅仅是因为你的父亲人品不佳，更是因为张氏本就是日落西山的没落世族，不论是地位还是实权，你都配不上子诗。”
听他这么说，她虽然皱着眉，却也收起了泪水，认认真真地看着他，心中倒似宁静了几分。
他说的都是事实，也是自己最担心的事实。
若是这其中的缘由她不弄清楚，她怎么敢相信他？
即便是撕破那一片伤痕也罢，她想要听他说清楚这一切。
“后来子诗总算是松口，你爹爹却追着不放，我才随随便便给了你一个侍妾之位打发他而已，毕竟，我的侍妾，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不过是加双筷子的事。”
他故作轻松，她总算微微有了笑意，毕竟，身在其位才谋其职，既然她如今是他要明媒正娶的正室，知道了他对那些侍妾的态度，她也算是放心了几分。
看着她柔顺的样子，他心中一片宁静，轻抚着她的长发，他含笑道：“和你说话我觉得很适意，若你非要问我为什么，我也很难给你解释清楚，方才我那么说，你一下子就明白了我为什么要那么说，看到你的神色，我就知道不用再给你多做解释。”
“可能你会觉得无法理解，亦或是太过牵强，但是若是你站在了我这个位置，就会明白，当这世上的一切对你来说都已然无欲无求的时候，能得一个可以说得上话的人是有多重要。”
“至于你的家族……”
他淡淡地笑道。
“对于子诗来说，他并非出自嫡支，在族中也不过是一寻常子侄，如何能从茫茫众人中脱颖而出，自然就需要他自己才识过人，最好还有一个强势的妻族。”
“而对于我来说却恰恰相反，过于强势的妻族只会让我失去现在平衡的位置，若我真如姚长所愿，娶了姚袈，那我只会成为众矢之的。”
“可天下愿意嫁给您的女子不知凡几，为何偏偏是我？”
她倒是明白了，只是那弱弱的话音显然十分不自信，就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她是为什么会偏偏得了他的眷顾。
“如果一定需要一个原因的话，大概……大概是因为你很聪明吧。”
这算是什么理由？
她抬起头来，看见了他眼中没藏起的一抹柔软。
第1019章 悠悠我思（二）
“那……那姚袈怎么办？”
她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小声问道，似乎有着一丝小小的期待。
他玩味地看着她的神色，似乎方才他有些过于柔和了，以至于她都没进门就开始准备帮他整顿后宅了吗。
男女之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若是这一开始他就让步了，只怕她更会得寸进尺。
“姚袈的情况有点特殊。”
他握着她的手，不经意地摆弄着她的手指，似乎在思考该怎么说才好，那温暖的触感多多少少分散了她的注意力。
看着她的小脸微微泛红，他才慢慢说道：“一般来说，能被我纳入后宅的都是多少有几分利益相关的家族，不是世交，就是有些银钱上的牵扯，这些以后我会慢慢告诉你。”
“但是金襕是个例外，当时我为了要牵制姚长，故意让他误以为我和金襕有结缘的可能，这样他会误以为我有意与他修好，在许多事情上不会太针对我。”
仪宁抿着嘴没说话，看着他的眼神却又多了几分距离感。
“其实他只要认真想想都知道不可能的了，若我和他握手言和，不管是他顺着我，还是我服从他，我们之间各自对峙的平衡就被打破了，没有人愿意看到这种情况发生。”
“正是因为我们二人不和，我们才能求同存异走到现在。”
“您的意思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吗？”
她微微笑道。
“差不多。”
他亦含笑道。
“其实我们两个家族的利益是一致的，但在外人眼中，我们俩狗咬狗一嘴毛，对我们二人的防备就松懈了不少。”
“这个道理好在姚长自己没想明白，若是他想明白了，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他轻笑。
“这么重要的秘密，您就这样随随便便告诉我了？”
她掩面而笑，眉眼间有着真切的喜悦之色。
“在子诗眼中，也许你是可悲又可怜的，他根本不爱你，你却对他这般卑躬屈膝，极尽所能地想要得到他的心……”
仪宁的笑意凝在了嘴角，她脸色煞白，只觉得心中一片冰凉。
“也许听起来有几分残忍，但是我知道，那并不是因为你有多爱他，只是因为你和他已然有了婚约，你注定要和他共度一生，你做的任何努力，都是为了抓住自己的机会，在已经无法改变的境遇中寻找哪怕一点点微薄的可能。”
“就好像刚才你告诉我的，即便我不是真心实意要娶你为妻，你也愿意一心一意待我，这句话，即便你不说，我也清楚。”
“你是最看得清楚现实的人，仪宁，无论是坠落低谷，还是站在山巅，你都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能握在手中的是什么。”
“任何时候都能保持清醒，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判断，这对女子来说绝非易事，而我……就需要你这样的女子。”
他说“需要”，而非“喜欢”，更不是“爱”。
仪宁怔怔地看着他，似乎已经明白了几分，然而心中虽少了那落不到实处的惶然，却又多了淡淡的幽怨。
感觉自己说的有点太过了，只怕又引起她新的烦恼，他连忙岔开话题，轻咳了一声，说道：“金襕在我们大婚后很快也会进门，只不过你是我的正妻，想来你也不会让我失望。”
“仗着我的宠爱和正妻的地位，若是连金襕都治不住，只怕我当初是看走了眼吧。”
他狡黠地笑道，似乎是在夸她，又似乎是把她推到了一个她无法拒绝的位置，隐隐有着几分看她笑话的意思。
她一阵迷茫。
这才是他真实的性情吗？
每个人都有面具，而嘉玉真人这面具厚得一重又一重，她根本就分不清楚他何时是真意，何时又是伪装的。
“后宅女子的荣辱全在男子的心意，从小我就看得太多，这也是为何我宁死也不愿为妾的原因，即便是您，我也不愿意……”
她颇有几分赌气地说道，她有一种感觉，他不会对她发火，而且，既然要她出力，他也得好好配合不是吗？
“仪宁……”
他捧起她的手吻了一下，柔声道：“若你真想要抓住手中的一切，就要比从前更努力才行，待我们成婚之后，想要走你的门路，走张氏一族门路的人会络绎不绝，谁都不是傻子，我越是信重你，你的麻烦就越多。”
“这对你来说是个考验，也是机会，若你沉溺在旁人的阿谀奉承中失去了理智，那也只能说明你也只能止步于此。反之，这对你收回家族中的权柄是非常好的机会，虽然你父亲唯有你一个嫡女，但是我已经从张氏旁支找了一个失了双亲的嫡子过继到了你母亲名下，你母亲和她的养子如今全靠你的扶持，直到他能够名正言顺地继承你父亲的族长之位。”
“名正言顺？”
仪宁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惊喜之余又有几分担忧。
“你说名正言顺，那就是名正言顺。”
姬嘉玉淡淡笑道。
“若到时候你有这个能力，那他就是名正言顺的族长。”
她微微皱眉，心中那一片虚无似乎一下子全都消失不见了，自爹爹死后，她和母亲被族人逼得退无可退，在最艰难的时刻，他向她递出了橄榄枝。
母亲自然是喜得找不到方向，恨不能把她直接塞进花轿抬到姬家，她心中却唯有一片迷茫而已，如同一片无根的浮萍，飘飘荡荡落不到实处。
只是现在，她觉得心中如有了一片火焰，一切全都不一样了。
也许她需要的只是一个希望，一个念想，仅此而已。
他是故意这么说的吗？为了激起她的斗志？
她看向他的眼睛，他微微含笑，仿佛不再是平日那种冰冷的模样，他爱她吗？她在心里问自己这个问题，只是这个问题光是听起来就那样可笑。
这重要吗？
他对她的所有的耐心、所有的重视、所有的付出都是要得到回报的，她必须在姬家站稳脚跟，尽快稳固住自己的地位，这样她在家族中才会有话语权。
她浅浅地露出了笑容，郑重道：“小女会尽力而为，定不让您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