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8章 坑深189米我的英雄(4)
“呜——”果然,击西一听就哭了,“我不,击西不要走。”
这真是一个水做的人儿。
墨九从来没有见过哪个男人这么娇气,说哭就哭。可大抵是萧乾的命令,让击西感觉到了离别的伤感,或者说某一种绝望的悲伤,击中了他心底的柔软,他真的在哭,不是像以前那样撒娇般假哭。
一串串泪珠子,滚珠似的往下落,大颗大颗的。
极端的情绪化,让他白嫩嫩的脸,很快飞起了一片红霞……
一个大男人,这样撕心裂肺的哭,若换往常,墨九只会觉得好笑又滑稽。但这会儿,击西痛哭流涕的样子,却惹得她鼻子酸酸的,喉咙发紧。
“哭什么哭?难看死了!”她黑着脸轻斥!
“呜,难看就难看……”最爱美的击西,也不顾形象了,拿袖子拭着泪水,就满脸通红的哭,“凭什么不带着我,凭什么?明明说好的,让我一直跟着你,保护九爷的。明明就说好的,再也不会抛下击西,让击西一个人的……”
墨九望了望天,憋回了差一点滚出眼眶的泪水。
然后,慢悠悠低头,哄着击西。
“你不是一个人,声东和走南、闯北会陪着你。”
“不,我不要他们!他们只会欺负我……”
击西还在耍赖、撒泼,外加痛哭,赵声东却久久没有应答。
“主上!”
冷不丁地,他与走南、闯北一道跪了下来。
“我们不走。”
“对,说什么都不走。”
“主上,让我们跟着你吧,我们不怕死。”
这四个人有一个共同点。
他们都是萧乾救下来的命,也都无家无口,无父无母。
若说这个世上尚有亲人,便只剩下一个萧乾了。
所以,要与萧乾同生同死,这个观点早就已经融入了他们的骨血。
不管前路有多少危险,多少阴谋,多少诡计,多少冷箭……都无法改变他们的初衷与信仰。可宋熹拿了萧家五百多人做人质要挟,萧乾如今孤身入南荣,想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有所作为,救出全家老小,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所以,在现实面前,铁血英雄,也会无力。
这一回合,不用比试,结果几乎已经注定。
墨九想到这里,无奈一叹。
她知道,萧乾是不想他们四个人陪他赴险。
一个人死,与几个人一起死,毕竟是不一样的。
在这一瞬间,她也突然就理解了萧乾往常的行为。
为什么他每一次都会想要支开她?其实与她现在也特别希望击西他们四个人能离去,安安稳稳地生活是一样的。只有真正看重的人、关心的人,才会愿意把他们保护在羽翼之下。
勒紧缰绳,她缓缓上前,与萧乾并肩而立。
“去吧!”她望着声东,“他希望你们活着。”
“不!”谁也不会想到,赵声东突地拔剑,剑身一转,头颅一仰,剑就搁在了脖子上,他厉色道:“主上若不愿让我等跟随,我等便自刎于汉江边上。用一缕孤魂,伴随左右!”
世上忠贞,唯有此耳!
墨九心叹!
萧乾亦是慢慢闭上了眼。
此刻,夕阳落日,余辉满江。
那一轮骄红的阳光,斑驳了时光,也驱散了悲伤……
一个时辰后——
汉江之上,出现了一艘官船。
由南往北,官舱鸣笛几次,看清码头上的萧乾一行人,方才命令官船慢慢靠了岸。
甲板上,领头的人正是金州守将兼钦差大臣殷光熙。
码头上,萧乾一动不动。
可几乎只看了他一眼,殷光熙便有些脊背发凉。
这个男人是北勐的世子,北勐可汗决意培养的接班人,若不是陛下先下手为强,抄了萧家,恐怕将来他还会成为北勐的大汗——这已经是南荣朝廷所有人的想法。
而且,没有了珒国阻止,北勐骑兵,这一只虎狼之师一旦有了萧乾的助力,将会如虎添翼,那对南荣而言,会有怎样的结果?简直不堪设想。
咳一声,他没有下船,只站在甲板上高喊。
“陛下有令,着枢密使萧乾,即刻回京受审——”
又念了一长串官话,看萧乾半声都不吭,殷光熙噎了噎,令人放下船板,不知不觉声音就变成了恭维与软懦。
“萧使君,请上船吧?”
墨九有些好笑。
他分明在船上,他们在岸上。
分明来抓人的是他们,而且他们人多,他们人少。
可为什么,率先弯下腰的却是他?
萧乾勾了下唇,翻身下马。很快,就有几名禁军战战兢兢过来为他牵马。一行六人,慢慢上了船。走在船板上,似乎怕墨九摔了,萧乾回手扶了她一把,然后,他牵着她的手,就没有再放开。
“噔噔”!
六人刚刚站稳,一串脚步声就过来了。
殷文熙紧张万分,大冬天的一脑门儿的冷汗。
领着一群禁军,他看着萧乾,紧张万分。
“萧使君,恐怕得委屈您一下了。”
哼一声,萧乾但笑不语。
殷光熙头皮都麻了,但为防万一,还是下令。
“来人,都给我捆了!”
江边一股妖风,烈烈吹来,萧乾衣袍袂袂,却不惊不怒。
墨九微微带笑,轻睨着他,眸底浮动着一种爱慕的光芒。
“六郎,为王为寇,你都是我的英雄!”
第1039章 坑深190米绾发(1)
萧乾之名,威慑天下。
几名禁军领命,低头走过来,要给他套上专为重犯设计的链条,只抬眸望他一眼,神色便有紧张,乃至于,这件原本为囚犯上绑的事,添了一种怪异的悲伤。
是的,没错,悲伤。
他们都曾经敬仰过他。
萧乾不仅是墨九的英雄,也是他们的英雄。
自古“英雄末路,美人迟暮”最是令人唏嘘。这些南荣禁军都是当初萧乾渡汉水北上之前,亲自留在金州驻扎戍守的。
他们都曾亲耳听过萧乾在点兵台上训话,简洁而严肃地道:“国之兴衰,丈夫之责”,“大丈夫生于世,行当立于天地,言当不负家国。勿苟活,勿妄为”……
等等诸如此类的萧乾言论,都曾刺激过他们的灵魂。
让他们热血澎湃地投入到战争之中;
让他们在阵前对敌时,无所畏惧;
让他们每一次冲锋,都能胸怀家国……
可突然逆转。金州之战结束没过多久,他们眼里的盖世英雄,天下兵马大元帅就成了一个受朝廷讨伐的“逆贼”,篡国谋逆之名,可污人血骨,祸及后辈。让他的家族,子子孙孙都难以翻身……
这样的事,不该是萧乾做的。
就算做了,他们也私以为,萧乾不该受到如此的对待。
毕竟他是萧乾。
他是萧乾呵……
一名禁军将铁链套上萧乾的手,目光低垂着,不经意看到他手腕上一条寸余长已经结了疤痕的箭伤,双手颤抖着,似是情感冲击太大,几次三番套不上去……
“令行禁止!”萧乾淡淡道。
“使君……”那禁军冷不丁抬头。
他的眼眶里,竟已盈满泪水。
这孩子年岁不大,不超过十九。
从入得禁军第一天开始,萧乾便是他的向往……
到底是太年轻,这种复杂的情绪,让他一时难以自持。
瞥他一眼,萧乾紧紧抿唇,目光别开,不再看他。
而此时,上来执行任务的禁军,表情大多数与他雷同,眼底的光芒是悲切的、空洞的,就好像是精神世界的某一方堡垒,突然坍塌了。
“赶紧的吧!”孙走南红着眼睛,有些不耐烦地吼吼,“墨墨迹迹的,像个娘们儿做甚?!外头风大,冷得很。赶紧绑好了,让爷儿几个进去歇口气也好啊?”
禁军被孙走南大嗓门一吼,嘴里喏喏着加快了速度。
这古怪的画面,让站在边上的殷文熙很是尴尬——这他妈到底谁是犯人,谁是官差了?怎么感觉,像颠了个儿?
墨九站在萧乾的身边,一直没有说话。
她并不在意旁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脸上带着轻松的微笑。
他是那么高傲的萧六郎!
美冠天下,才冠天下,名冠天下!
哪怕镣铐加身,一样风华绝对,举世无双!
英雄末路,也是英雄。
她庆幸,这样顶天立地的男人,是她的男人。
也庆幸,自己有机会看到他落魄之时,有机会与他共同去赴这一场也许将走向生命尽头的死亡约会。她想:哪怕就这样一起带着镣铐走向刑场,她也不会再畏惧!
第1040章 坑深190米绾发(2)
等等,镣铐?
她从臆想中愕然惊醒,这才发现不对。
从萧乾到声东、击西、走南、闯北,五个人无一例外都被禁军上了镣铐,却始终没有人来“招待”她。
难道是他们认为五个大男人比较有战斗力,也更具有危险性,而她身子骨弱小,完全无公害,上不上镣铐都一样?
呵呵一笑,她望向殷文熙。
“瞧不上人是不?”
“……呃?”殷文熙完全懵圈状态。
墨九骄傲地抬高下巴,把双手递出去,“我的呢?”
哪有人主动找铐的?
殷文熙愣了愣,哭笑不得的目光扫过她的脸,赔着笑道:“本官接到的旨意是领萧乾一党前往京城受审,没有说旁人……”
“旁人?”墨九不喜欢这个词,横着眼睛瞪他,懒洋洋道:“我可不是什么旁人。我是萧乾的……”
顿一下,她似笑非笑地望向萧乾,“爱人。”
爱人这个词儿,让殷文熙考虑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所指是什么。想来他早已看出来墨九是女扮男装的姑娘,也知道她到底是谁,与墨九说话的时候,表情有一种怪异的讨好。
“九儿姑娘,您,您就别为难我了。”
“为难你?”墨九被他气笑了,“大人,你能不这么调皮么?”好好让他上个绑,怎么就是为难了?
“哦哦哦……”
殷文熙含糊的应答着,摆着大大的笑脸,摊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九儿姑娘、萧使君,请吧。”
请就请吧!
虽然墨九很希望能与萧乾戴同样的镣铐,走同样的一段路,但大冬天的带着那个冰冷的玩意儿,确实也不太方便。尤其是官船上居然备了许多美食的情况下,要是双手不方便的话……
不!她突地一凛。
双手方便,她也不能吃。
那谁不是曰过么:有志者不吃嗟来之食!
人家在船上摆这么多吃的?不就是分明的诱惑她么?阖了阖眼,她掠过那些诱人的美食,身子一动也不动,可眼神儿总忍不住,想去瞟上一眼。
萧乾被她的样子逗笑了。
他坐在她的身边,衣袍端正,气质端华,一字一句,柔软而宠溺,“阿九,成大事者,不苟小节。想吃,就吃。”
“不吃!”墨九倔上了,就像和食物有仇一样,“万一有毒呢?我可不会中他们的奸计。”
“不会有的。”萧乾的笑容里,有一种淡淡的无奈,“他们连给你上镣铐都舍不得,如何舍得给你下毒?”
他用的“他们”,这个代词好像说的是殷文熙。
可他与墨九都知道,说的到底是谁——
墨九默默望他,抿着唇。
突然间,她有一点讨厌这种感觉。
这是一种从来都没有过的不开心。
曾经,她与东寂“以食会友”,因为对食物有共同的爱好与见解,一直觉得东寂是她的知音、知己,如同伯牙遇子期一样的有着强烈的共鸣。可如今,那一种因为被人了解,再被人用食物来让她放弃底线与节操的相知,却怪异地刺疼了她的神经。
睫毛狠狠一眨,她深眸望向萧乾,目光晶亮。
第1041章 坑深190米绾发(3)
“萧六郎……”
“嗯?”他面带浅笑,似无他意。
“我曾以为,没有人比吃更重要。”
“……”
“可如今觉得,你比吃重要。”
墨九说得很认真,可萧乾牵牵唇,却无言。
再一次被她拿来与一堆食物做比较,他其实没有被贬低的不悦,反倒有一种怅惘无奈。墨九想吃,喜欢吃,对吃有着无穷无尽的渴望与追求。他甚至记得,她曾经一边啃着叫花鸣,一边甩着两条腿,坐在大树上伴鬼吓人的样子。不论何时,只要有美食,她绝对不肯错过。
可如今为他,她放弃了嘴边的美食。
但她说:他比吃重要。
这就够了!
“九儿姑娘,可是不喜欢……这些食物?”
看她不想动筷子,殷文熙表现更殷勤了。
然而,墨九懒怠理会他,打个呵欠,她懒洋洋斜着眼睛扫他一眼,慢吞吞阖上了眼睛,就那般盘腿坐在萧乾的身侧,宛如老僧入定。
这是一副诡异的画面。
一个娇小的姑娘端坐在五个上了镣铐的大男人中间,有一种压抑的、沉重的、凄美的氛围,让整个官船上看守的禁军,都情不自禁的难过起来。
汉水滔滔,长风过桅!
官船顺风顺水,很快到达码头。
这个码头离金州城很近,墨九很熟悉,阔别数月再回这里,一草一木,似乎都没有改变,就连当初萧乾大军开拔前两个人“私会”过的小渔棚都还在风中伫立着……
她从来没有想过,再回来,竟是如此。
与萧乾对视一眼,二人皆笑。
多少情绪,都付了汉水……
墨九轻松地跟上萧乾的步伐,却没有想到,到达金州城的时候,居然看见墨妄与几名墨家弟子站在城门外。
他们是来接她的。
人已经落入了殷文熙的手上,好多事情就由不得她与萧乾做主了。他们不愿意带着墨九上临安,特地早早差了人通知墨妄过来,要把这位姑奶奶领回兴隆山去,然后好押解萧乾五个人轻装入京。
这是墨九怎么也没有想到的结果。
“不!”她望着那一辆辆停在金州城门外的囚车,几乎有一种无法控制的狂躁——她很讨厌他们把自己当着上宾,却把萧六郎当成囚犯的差别。
“我要一起去!”
“阿九!”许久没有开口的萧乾,突地喟叹,“不要让殷将军为难了。”说到这里,他望了墨妄一眼,目光里有一种轻松的释然,“原本我也是想托人带你回兴隆山的,如今,我们便随势而为吧。”
墨九冷哼一声。
与他对视着,她瞬也不瞬,眸底有暗芒涌动。
萧乾也一动不动,回视她。
好一会儿,墨九笑了,这一笑,一双似蕴了无数风华的眼梢,微微上挑着,带着一种吊儿郎当的随意,望向那条大路,问殷文熙。
“殷大人,路是朝廷的,老百姓能走吗?”
“这……自然是能的。”殷文熙对着这位姑奶奶就有点儿头皮发麻。
“那不就简单了?!”墨九一把牵过墨妄的马,猛地翻身上去,抖了抖马缰绳,在马儿受不了的“响鼻”声里,她笑盈盈地对殷文熙道:“大道朝天,各走一边。如此,应当不会让殷大人为难了吧?”
第1042章 坑深190米绾发(4)
“……”
墨九是倔强的,她决定的事,谁也没办法阻止。而且,她也根本就不管殷文熙愿意还是不愿意,一马当先就走在了队伍的后面。这让墨妄与几个墨家弟子,虽然无奈,却也不得不紧紧跟随……
于是,押解萧乾的一行人与墨家人,不得不同了道。
春回大地,官道上,春草漫天,如同一张绿色的大地毯。
汉水以南的风,比汴京城更暖,轻飘飘地拂过,吹在萧乾绣了金色暗纹的衣袍上,他半阖着眸,神色安定,目光深幽,哪怕坐在囚车里,也没有丝毫的慌乱,竟给人一种偷得浮生半日闲的错觉。
墨九的马儿就跟在押送的队伍后方,不紧不慢的走着。
这一路上。他们快,她就快,他们慢,她就慢。他们吃饭喝水,她就吃饭喝水,他们打尖住店,她也打尖住店,黏得紧紧的……当然,也有不尽如人意的时候。
有一次,在鄂州遇上当地大庙会,殷文熙投宿的那间客栈满了客,她们一行人住不下了,墨九不走,也不吭声,就像个游神似的,抱着双臂坐在店门口,望天,数蚂蚁。
殷文熙原本是想逼她离开的。
可这姑奶奶虽然这两年被萧乾养得皮娇肉贵,却是吃得了国宴,也受得了冷霜。那么娇滴滴的一个小姑娘,往门外潮湿的石板上一坐,从店小二到住客,都忍不住怜香惜玉了,纷纷让人让出客房。
可墨九不肯领情,就坐着。一直等到后半夜,殷文熙实在受不得了,不得不把自家的房间让出来给她住,终于消了姑奶奶的气。
如此种种,往临安的路上,不胜枚举。
墨九的执着,也再次刷新了旁人的三观。
然而,大家都有点心疼她,萧乾却似乎没有感觉。
不管墨九做了什么,他会时时看着她,却不会像旁人那样露出怜悯与同情。
只有笑容,他始终只有笑容。
她的苦、她的累、她的伤、她的痛,他都一一记在心里,却不曾表现出来半分——因为那不是墨九要的。
他心情平和,她做的一切才值得。
若她一路的苦追,换来的只是他的愁眉苦脸与怅惘疼痛,那么,是对墨九所付情分的亵渎。
他懂她。
她也能读懂他。
于是很诡异的事出现了,他们这一对,在这个气氛压抑的押囚队伍里,居然成了最开心的两个人。
偶尔,墨九会骑马奔在前头,去坡地上采一束初春的绿草和野花,再编上一个粗糙的草指环,等在大路中间,学着现代人那般,对着萧乾的囚车单膝跪地,对着他笑嘻嘻的“求婚”,大言不惭地高声喊。
“萧六郎,我喜欢你,你嫁给我吧?我保证,这辈子只喜欢你,我会一直对你好,对你负责到底!”
这怪异的行为模式,总会引来队伍短暂的欢乐。
随即,众人便会陷入长长的沉默。
他们每一个人都知道,这样的欢乐,离临安城越近,便会越少。一旦押送队伍到达临安,萧乾将再也得不到半点自由,皇城司狱里,也不可能再让墨九乱来。
到时候,她想见萧乾一面,也难如登天……
第1043章 坑深190米绾发(5)
于是,一个多月的行程,硬生生拖到了两个月。
没有人刻意为之,可不知不觉,大家都这么做了。
慢慢悠悠的舟车换乘,金州城,终于变成了临安。
别后一年,沧海桑田。
临安府,已是初夏季节,鲜花遍地,绿草成茵。
春日的暖阳透过云层洒向大地,晨露未干的草地上,马儿低头吃着草,甩着马尾,带着一种愉悦的悠闲与满足。这一路,走得闲,又吃得好,马儿们都肥了一圈,马屁股都养圆润了。
可,众人却都瘦了一圈。
坐在路边的石头上,大家都在沉默地喝水小憩。
两个月的囚犯生涯,没有让萧乾落魄。
他的玉树风姿,在人群里,仍然傲睨万物。
“九儿姑娘——”殷文熙焦急地望了望那一条通往临安城的官道,小心翼翼地对墨九道:“还有二里路,便到京城了。我们会直接押送萧使君前往御史台狱,您看您……”
“不必管我。”
淡定地说罢,墨九抬眸,望向囚车里的萧乾。
“我只能送你到这儿了,六郎——”
众人微微一愕,再次陷入沉寂。
在此之前,人人都以为,她会死皮赖脸地跟上去胡搅蛮缠,甚至在回来的路上,殷文熙为了保住项上的乌沙,已经对这个极有可能会发生的事儿,想了无数个应对的措施,包括如何向景昌帝交代及请罪。
断断没有想到,她居然爽快的自动离队。
墨九的行为,向来让人琢磨不透。
好像不论她做什么事,从无逻辑可寻。
有的,只是她的心情。而她的心情,谁又能知?
每个人都在吃惊。
只有萧乾,好像并不奇怪。
他眼眸微抬,直视墨九阳光下璀璨的眼眸,缓缓勾一下唇,“阿九,保重。”
“保重!”墨九看着他,深深地看,“等我。”
萧乾眉头微微一沉,目光瞬间布满冷意。
等她?
他看着墨九,似乎想从她满带风霜的小脸儿上看出什么来似的,一只修长的手,死死抓住囚车的木栅。一点一点收缩,紧紧的捏牢,力气大得手背上的青筋都根根暴露出来。
“阿九,胡闹不得。”
“你不在,我是从来不会胡闹的。”
墨九轻轻一笑,天真得像个孩子。
“六郎,我们说好的一起。或生,或死。你要等我。”
有风徐徐吹来,吹乱了众人的思绪,也吹皱了萧乾的眉头。
此次去临安,生死难料,凶多吉少。在事情尚未有结果之前,谁也料不准,会往哪个方面发展。而墨九固执的个性,却会支配她时常做出一些铤而走险的事。
他担心她……一刻也放松不得。
“唉!”他叹,眸色浅浅望她,“你明知道的。”
“你也明知道的。”墨九轻轻笑着,与他说着旁边完全不懂的话,慢慢走到囚车的边上,先扳开他紧握木栅的指节,又伸手进去,一点点理顺他的衣衫,然后回头,对沉默的殷文熙轻轻一笑。
“殷大人,我想为六郎绾发,可以吗?”
“阿九……”萧乾眸色幽幽一沉。
“我还没有为你绾过发呢?六郎就依我一次嘛。”墨九的表情是轻松的,带了一点小女人的撒娇,可她的话,却像在每个人的心底都撒了一把盐,那涩涩的滋味儿,堵得人胸口发闷。
“九儿姑娘,您快着些!”
便是殷文熙这种铁石心肠的人,也稍稍有点噎了声儿。
“好的。”墨九笑:“殷大人是好人,我不会让你为难的。”
殷文熙闭了闭眼,重重一叹。
“唉!”
囚车打开了,萧乾坐在了路边的石头上,墨九半跪着膝盖,一手捏着木梳的柄,一只顺着他的头发。
萧乾是有洁癖的,他从来不允许自己不整洁。
可尽管殷文熙有格外照顾,囚犯的生活也没有那么方便。他好些日子没有洗头了,梳子梳在上面,有些打结。墨九眉心一皱,下梳时,很是仔细了几分。
这一刻,悲伤浮上了众人的心里。
每个人都静静无声,看着那个绾发的女子。
梳子梳头的声音,本是极为细微的。可此时,大抵四周太过安静,那声音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像有蚂蚁爬在身上,让人无端的感觉到不舒服。
她似乎不常做这件事,动作生疏而笨拙。
萧乾端正地坐在清晨的斜风里,拳头微握,表情一如既往的云淡风轻,那一抹淡然的身姿,似高山峻岭,一动也不动。可若是细心观之,便会发现,他微握的双手,其实颤抖得厉害。
“我是不是扯痛你了?”墨九低头问他。
萧乾微微放松身子,回眸浅笑,“没有,阿九梳得很好。”
“就你晓得夸我。”墨九抿着嘴,娇俏一笑,断无别离的难过。
“我不夸你,能夸谁?”
“是啊,你不夸我,我就该揍你了。”
彼此相视一笑,浅浅的呼吸,交织可闻,亲密得仿佛不会有即将到来的分离似的。这一副男女相依的美好画面,让旁观者不免伤感——若是没有这样的悲剧,该有多好?
“绾好了。”墨九似乎对自己的手艺很满意,端详着萧乾的俊美仙姿,左看右看,又黑又大的双眼,晶亮带笑,把人感染得鼻子酸酸。
萧乾迎上她的眸,轻轻捧住她的脸。
“阿九,为了我,定要珍重!”
他手上的铁链拂到了她的脸上,有一丝丝凉,也有一丝丝痒。墨九没有动弹,依旧半跪着,一动不动地与他视线相碰,微眯的眼睛里,光芒很深,很深。
“六郎,我先走了!等我。”
他看了她许久,嘴唇翕动。
可这一次,他却说:“好,我等你。”
“不论怎样,我都会来。”
萧乾身子微僵。
略顿,他莞尔一笑:“一言为定!”
那一笑,似满山的山花绽放,美得墨九几乎窒息。
“一言为定!”
第1044章 坑深191米红颜旧(1)
四月,已是初夏。
大抵为了应景,自从墨九与萧乾告别那天起,便沥沥淅淅地下起了雨。江南烟雨、亭台楼阁,这是临安城别具一格的景色,向来怡人心脾。
但情由心生,这一年似乎不同。
整个临安城,好像都因为萧家的案子沉寂了。
萧家由兴到衰,不过眨眼之间,而且,比谢家当年垮台的惨状更甚。
谢家即便没了后代,但宋熹做了皇帝,也算是谢氏的外戚,多少算是留下了一脉……也为今日逆袭萧家的反转留下了机会。
可萧家不同,这满门抄斩,顺便要被灭九族的罪行,恐怕再难有机会翻身了。
谢家与萧家斗来斗去,谁能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有人看笑话,讽刺嘲弄,自然也会有人同情唏嘘。丝丝细雨中,闲来无事的人们,集在临安城长街短巷的茶楼酒肆里,议论不休。
萧乾昨日被押解回京,已成轰动临安城的大事。
那辆囚车从崇新门而入,沿御街走过,慢慢行至御史台狱,几乎吸引了满城的人去围观。
想当日,他离去,金戈宝马,寒光铁衣。
再归来,怎可堪这番落魂?
鼓楼街,两侧的雨逢都被雨水打湿了,小摊贩们热情地吆喝着,叫卖着,墨九从街中走过,撑一把薄烟色的绸伞,挎一个竹编的篮子,慢慢穿过街道,往清波门而去。
墨妄腰系血玉箫,静静跟在她身后。
他黑衣、黑发,脊背挺直,没有撑伞。
这样一副画面,俊男美女,很是吸引人。
可墨九沉在她的思绪里,宛若未知。
墨妄跟得不紧不慢,时不时抬头撩一眼她的背影,忍不住的蹙眉。
昨日二人入京,他们落脚在临云山庄里。
当初四海瞩目的墨家大会,就是在临云山庄举行的。一场盛世之后,事情也已沉淀,低调的临云山庄早已不如当初那般引人注意,可来自四面八方的消息,却也都逃不过墨家的眼睛。
这一天的时间,墨九并没有闲着。
她召见了临安的两位长老,一个乾门长老,一个坎门长老。处理了一些事情,同时也了解了一些情况。
原来,她与萧乾在汴京府里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时候,其实出了许多大事。
第一件事,便是小王爷宋骜。
当初宋骜执意领兵前往东北追击完颜修,谁都以为他这一去,不管胜负,总会很快就有消息传来。然后,这小王爷宋骜这一追出去,就彻底失去了联系。
南荣朝廷差了无数人前往寻找。
三个月时间,终于有了确切的消息。
可结果,却令人大惊失色。
当日宋骜带去的南荣将士都找到了——尸体。
令人意外的是,宋骜部众的尸体都出现在阴山附近。被人寻到时,早已死去多时,而且,他们身上并没有明显的刀箭伤痕,致命伤,更非来自厮杀。
这样的莫名死亡,实在蹊跷。
更加蹊跷的是,南荣将士找到了,宋骜却失踪了。
寻找的人,翻遍了阴山地界,也没有找到他。
蹊跷的死亡,莫名的其妙,当即成了悬案之一。
第1045章 坑深191米红颜旧(2)
第二个悬案,就是墨九名义上的夫婿萧大郎了。
几乎整个临安人都在传,他是一个福大命大的人。
明明从小就体弱多病,却一直未死,明明几年前身患重病,所有大夫都宣布他必死无疑,结果却被萧六郎所救,就连这一次萧家受萧乾牵连,上上下下五百多口,一个都没有幸免,也单单跑了他。
说来也诡异,就在萧家被朝廷抄家问斩前几日,他由于身子不爽,病情再次严重,由几个侍卫护着离开了萧府,乘了那辆永远密封的黑漆马车,据说是前往汴京府寻找萧六郎治病,从而躲过了一劫。
萧家事发,举国震惊。
曾有官差沿着他离开的路寻找,却沓无踪迹。
更奇怪的是,如今汴京城的萧六郎都已经投案,并被押送回临安府受审,这个萧大郎却始终没有半点音讯……
于是,萧长嗣成了继宋骜之后,第二个莫名失踪的人。
这些消息都是墨家多方打听来的,至于宫里那位的事情,墨家能打听到的却是不多……而朝中之事,到是简单,大都知道,自从宋熹登极,便极为重用丞相苏逸。
这位苏丞相不过十几岁的年纪,显然已是荣极一时。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可苏逸并无家人,孤身一个,得到好处的人,反倒成了那些平素与他私交不错的人。
于是,苏府就成了临安府最热闹的地方。
满朝文武,商贾贵胄,无不往他的府里跑,就想搞好关系,走得小后门儿,可苏逸也是个怪胎,一开始还应付,后来烦躁了,直接在府宅外头竖上一块石牌,上书。
“闭门谢客,私事勿扰。”
一来二去,便很少有人来自讨没趣了。
苏宅又恢复了过去的样子,门前冷落鞍马稀。
这会儿,墨九站在台阶下,抬头望一眼那扇紧闭的大门,又望了望那个石牌,不由抿紧了唇。
回到临安,她首先想到的就是找东寂。
当然,她相信这个时候,东寂肯定会想方设法的躲着她,哪怕他明知道她回了临安,就住在临云山府,肯定也不会再与她来一场“以食为友”了。
皇城深深,没有了辜二的帮忙,她想再混入皇宫,简直难如登天。而且,就算有墨家人助她进得了皇城,也很难进入东寂居住的寝殿。更何况,在这个节骨眼上贸然行动,只会得不偿失……
为此,她想到了苏逸。
就算做不成什么,打探下东寂的意思也是好的。
就她所知,到目前为止,萧家人还都押在皇城司狱里,没有审讯,也没有旁的命令下来,她甚至都不能理解东寂真正的想法。
“咚咚咚!”
她走上台阶,叩响了房门。
“吱呀”声里,门开了,探出一个头来。
门房老头儿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眼,“姑娘找谁啊?”
墨九微微一笑,“老伯,我找苏逸,苏无痕。”
她今儿并没有刻意打扮,可人长得好,灵气在那儿,小脸儿那样水灵,即便门房已经老得没有了性别,对这么一个水嫩嫩的小丫头,也不太有抗拒能力。
第1046章 坑深191米红颜旧(3)
他收起不耐烦,努嘴示意她看石牌,和善地解释。
“姑娘,我们家相爷不见客。”
墨九勾了勾唇,“麻烦您通传一下,她会见我的……”
门房见过太多像她这样自信的人了,不由失笑摇头,“姑娘,不瞒你说,爱慕我们家相爷的人里面,就数你长得最俊……可我还是不能为你通传,你请回吧。”
“老伯。”墨九掏出一个钱袋,热情地“握入”他的掌中,“你只管替我通传便是,你只说,墨家九儿找他。成不成事,我都不寻你麻烦。”
门房老儿惊了惊,深深看她。
也不知银子好使,还是“墨家九儿”的名头好使,这一回他再没有婉拒,让墨九等着,关上房门便消失了。
绵绵的丝雨,轻纱般笼罩在天地间。
这一去,门房老儿始终没有消息。
墨九也没有敲门,她动也不动,就那般雕塑般立等。
仿若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就在墨妄忍不住上前想要拉她离开另想办法的时候,门居然开了。
还是那个门房老儿,脸上已堆满了笑。
“九儿姑娘,相爷有请。”
“多谢!”墨九给他一个微笑。
终于进入了当朝权相的宅子,墨九稍稍有点儿吃惊。
这个宅子座落在清波门外,临近西湖,面积不大,建筑还算别致精巧——屋宇亭台,无不讲究。墨九原以为,以苏逸如今的地位,府里应当是热闹非凡,奢侈浮华的……或者,像他这个年纪,姬妾成群也不稀奇。
可她完全没有想到,苏府简直像一个清静的庙堂。
除了领她进去的门房老头,从大门走到苏逸居住的小院,她一个下人也没有见到。所经之处,也都冷冷清清,莫说比曾经显贵一时的谢府和萧府,就是与平常有钱人家的院落相比,也贵气不了。
“老伯,这府里的下人呢?”
她忍不住好奇,问及门房老头儿。
“我姓李,姑娘叫我老李就好。”李老伯似乎明白墨九的疑惑,笑着解释道:“我们家相爷喜好清净,最不愿被人打扰。府里啊,除了我和两个负责洒扫做饭的婆子,便只剩伺候相爷的两个小厮了。”
墨九微微抿唇。
这恐怕是史上最低调的丞相了吧?
这个苏逸,要么就是生性淡薄,要么就是装腔作势。
而这两种,看来都被他做到了极致。
苏逸的住所,是宅中最偏僻的一处,墨九默默跟着李老伯走了好久,一心想着见到苏逸时当怎么询问,却没有想过,他居然就站在浅草铺就的小道尽头等她。
负着双手,少年老成的苏相爷,眸带讥嘲。
“钜子,久违了!”
不晓得为什么,墨九看到他严肃的样子,总有一种是小孩儿在学大人的古怪感。虽然她自己的外貌也像个小孩儿,可大抵心理年龄的原因,这种违和感怎么都消除不了。
看他傲娇,墨九定了定神,放下篮子,抱拳一揖。
“民女见过苏丞相。”
篮子用绸布盖着,看不见里头放了什么。
于是,成功的引起了苏逸的注意。
第1047章 坑深191米红颜旧(4)
他唇上噙着一丝冷笑,“你是来向我行贿的?”
“不敢不敢!”墨九笑道:“故人相见,总不好意思空手而来,总得备点小礼的。民女素闻相爷廉洁,哪里敢污了你的声名?所以,只是一点小吃而已,还望相爷笑纳。”
苏逸撇了撇嘴。
“里面请吧。”
转身走了两步,他回头看了墨妄一眼,又补充。
“其余人,外面候着。”
这么久不见,苏逸的性子丝毫未变。狂傲、嚣张,再配上他那张白里透红的正太脸,不管他有多少博古通今的才学,依旧给墨九一种小屁孩儿的错觉。
换以前,她才懒怠理会他。
可如今不同了……形势比人强。
淡淡回头,她歉疚地望墨妄。
墨妄唇角微微一提,点点头,并不在意。
“我在外面等你。”
李老伯晓得他家相爷的脾气,为免尴尬,热情地邀请墨妄去喝茶,却被墨妄不冷不热地拒绝了,他就那样默默地站在苏逸的书房外面,顶着细雨,一动也不动。
书房里。
苏逸端正而坐,目光带着睥睨,语气也满是不屑。
“都说人是世间最无情的动物,这才有了‘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等千古名句。可钜子的行为,倒是让人刮目相看啊——啧,这哪家的二傻子,蠢得百年一遇啊!”
若非萧乾的事,墨九肯定能被他逗笑。
这货损是损了点,可粉嫩得能掐出水来的脸,拯救了他的灵魂,让他看上去并没有那么尖酸刻薄,反倒稍显可爱。
瞥着苏逸,她板着脸,认真道:“相爷错了。其实,人是世上最重情的动物。而感情,也是人类区别与猪啊牛啊羊啊这些低等动物的标志,当然,不包括相爷这样的……比如狗,也是很忠诚的。”
最后一句,一语双关。
是说他是狗?宋熹的走狗?
苏逸愣了愣,没有生气,反倒哈哈一笑。
“钜子是个性情中人,骂人都这么有意思。”
揭起茶盏的盖子,他轻吹水面,喝了一口茶,也不招呼墨九喝不喝,只凉凉道:“可惜,你生错了性别,也来错了地方。”
“相爷此话怎讲?”
“生错了性别,是说你,若生为男儿,定然可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来错了地方,是说你本该在兴隆山做你的土皇帝,暂时也没有人会动你……可你有福不会享,偏生要往枪头上撞,这不是自个找死,又是什么?”
找死?
东寂也会向她下手?
这一点,墨九暂时不太信
“你别不信。”苏逸抬头望她,唇上勾住一抹冷嘲,就像望穿了她心思似的,不疾不徐地道:“诚然,钜子说得对,人都是重感情的动物。可钜子又怎么能说服自己,在男人的眼中,女人就一定会比江山和皇权更重?”
江山、皇权、女人?
这三者放到一起,十个男人九个会选前者吧?
莫名的,墨九想到那天萧乾的话。
六郎重情重义,到底是错了,还是对了?
目光微微一眯,她冷笑着,没有回答。
第1048章 坑深191米红颜旧(5)
苏逸撩视着她,道:“即便他爱慕于你,又如何?他肯为了你放过心腹大患?放过仇人?……再者说,只要江山稳固,社稷安康,莫说你一个墨九,就算十个墨九,他想要,是要不起么?”
苏逸不是个好孩子,说话嘴毒得很,字字戳人心窝子。可话丑,理端。对于东寂的心,墨九真的没有那样多的自信。
当初的东寂,看上去是与世无争,淡泊名利的人,但是个人,都会变的。上次与他一别,已近一年,这一年里,发生多少事,对人的影响又有多少?就连她自己都是,一年前喜欢吃酸辣粉,一年后,说不定已经爱上了水煮鱼。
很少有人会单恋一个人永远不变。
尤其,在毫无希望的情况下……
看她静默不语,似是以为打击到她了,苏相爷有点小高兴,暂时收敛起了幸灾乐祸的讥笑,冷冷睨着她,道:“萧乾若是聪明,根本就不该回来。”
涉及萧乾,墨九心便沉了。
“相爷以为,每个人都能眼睁睁看着一家老小死于非命而不管不顾吗?反正我做不到。”
苏逸眸子沉了沉,考虑下,方才道:“萧家此番大难,在劫难逃。萧乾回不回临安,不会有丝毫改变。他不回来,还有报仇的一天,可他回了……呵呵,多一个下锅的人而已。”
“他要的,不只是萧六郎的命吗?”墨九想了想,试探道:“是他们让萧二郎来汴京传话,只要萧六郎自首,就可以放过萧氏一族的……”
“哈哈哈!”苏逸像是听了什么笑话,那表情极是张扬,看向墨九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傻子,“枉你跟在萧乾身边这么久,这种话也会信?”
被小屁孩儿损了,墨九脸上有点挂不住。
……而那些,确实只是基于她对东寂的信任。
但谁能保证帝王真能金口玉牙呢?
苏逸看她沉默,收住笑,清了清嗓子,又沉下声音。
“你走吧,走得远远的,永远不要回来了。”
这番话听上去诚意满满,可墨九却不愿领情。
“不瞒相爷,我这个人向来不到黄河不死心。萧乾在哪里,我就一定会在哪里,所以,我是不会走的……”
“你不能,又能如何?”苏逸抬高下巴,斜视她。
“相爷可否帮我一个忙?”她慢吞吞道:“我本不想扰了相爷清净,但这天底下,除了你,无人可以做到……”
“啪嗒”一声,茶盏掉了。
墨九从来都不是低声下气的人。
可今日,她却为了萧乾低下了头。
苏逸眯眼,没有再问。他似乎知道她与东寂的纠葛,深深看了一眼墨九,眼睛里,带了一种同情……或说怜悯的光芒。
“他不会见你的。墨九,别做梦了!”
曾经,当东寂还是太子的时候,墨九觉得要见他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就算没有了那一块象征身份的玉扳指,只要她肯,差人递上一句话,他就肯定会出现在她的面前。
如今,他贵为天子,在他不肯见她的时候,她终于知道,一个平民百姓想要见到当今皇帝,到底有多难。
第1049章 坑深191米红颜旧(6)
皇城的高墙,距离很短,却隔绝着两个世界。
一个在里,一个在外,往昔情分也都随风而去。
从苏逸那里出来,墨九领着墨妄去了一趟“菊花台”。
旧物还在,往事依稀,人却都变了。
她敲开了菊花台的大门,门房是一个她不认识的人。
那个人说,这个府宅,是他们家老爷一个月前买下来的,并且,疑惑地问她是谁?
墨九记得,菊花台的地契上头,分明写着她的名字。
她都没有签字画押,怎会卖了出去?
疑惑在脑子停顿一秒,她又忍不住笑了。
普天之下,皆是王土,四海之内,皆是王臣,又何况一个小小的菊花台?东寂说这个宅子是属于谁的,那它就是谁的。
看来,不必再找他了。
菊花台的易主,已然说明了一切。
“回吧!”墨妄感觉到了她的情绪,手指搭在她的肩膀上,慢慢圈住她。
他知道她昨晚一宿未眠,今日又奔波了一天,这番见到这样的情形,肯定得受打击,身心疲惫的状态,便是他自己也熬不住,何况她一个小小的女子?
“九儿……”他动了动嘴皮,劝解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墨九却冷不丁转过头来,与他的目光撞在一起。
她的视线亮得惊人,夹杂着怪异的阴冷。
“师兄,我想做一件事。”
墨妄抓住她肩膀的手,微微一紧。
“你要去游湖?”
“是。”墨九点头,“游湖。”
去苏逸那里一趟,也不是全无收获的。至少她知道了东寂会在明日末时,领着皇后娘娘去游湖踏青。临安城就这么大个地方,墨家弟子却有不少,他们要想摸清他的行动路线,并不难。
墨妄似乎知道她要做什么。
目光幽幽一沉,他却没有反对。
这天晚上,临云山庄整肃了一夜。
墨家弟子们,似乎都很忙碌。但墨家纪律素来严明,墨妄交代下去,下去就会照做,并且守口如瓶。所以,山庄外的人,对里面的发生的事,几乎一无所知。
回到山庄,墨九就把自己锁在了房间里。等墨妄安排好一切,再去她房里禀报时,墨九还坐在梳妆台前。她闺房的千工床上,摆满了好几套衣裙,像是都被主人嫌弃了,默默地丢在那里。
墨妄静静看她,并不言语。
墨九没有抬头,却似感觉到了他的到来。
“都安排好了?”
“嗯。”墨妄眉头一皱,“钜子的命令,我已传达给了诸位长老,墨家从明日起,将会把化明为暗,他们也会领着墨家弟子隐去,等待下一步通知。临云山庄里的人,除了一些骨干,将在明日午时之后,各自散去,前往金州兴隆山汇合。”
墨家的产业,如今越做越大。
这样的动静,肯定是会惊动人的。
所以,一切的行动,都将在明日午时进行。
而墨九如今的赌注,除了墨家……还有她自己。
抿了抿涂着唇脂的嘴,她望向墨妄。
“好看吗?”
墨妄喉咙一鲠,垂下眸子,几乎不敢正视她艳美惊人的面孔,“好看。”
美人计!太俗套了。
可她没有办法了。
要想救萧乾乃至萧家数百口人于刀口之下,得有足够分量的人来交换。当今的南荣,只有一个人有那么重的分量——景昌皇帝宋熹。
绑架皇帝,这是大买卖。
她不能让太多墨家弟子为她涉险,毕竟得罪皇帝的结果不仅仅是自个儿掉脑袋。所以,她让墨妄挑选了一些骨干,事发后,不管成败,他们都可以有本事脱身……然后,只能赌东寂,对她还有最后一丝怜悯,可以成功入套了。
第1050章 坑深192米向死而活(1)
景昌皇帝游湖是大事,日子自然是钦天监算过的。
次日,果然风和日丽,天气晴朗,万里碧空无云。
春色撩人,湖面如镜,岸上绿柳伴轻风,画舫丝竹惹人醉,在这样的日子里出巡,可谓人间美事。尤其,一国帝王,九五之尊,身侧美人环绕,身后权臣相随,即便不在巍峨庄重的金銮殿,也没有高耸的红墙碧瓦,气势依旧逼人。
“陛下,请!”
宦官李福躬身领路,毕恭毕敬。
整艘画舫如同水洗过一般,干净、整洁,船板上铺着锦绣地垫,宛然如新。晴朗的天光下,宋熹一身便服,玉冠轻袍,携皇后谢青嬗一步步踏上画舫,立于船栏之后,面色沉凝,远眺湖面,那君临天下的恣意,在长风中独成一道风景。
天下之大,独握一人之手。这,恐怕便是世间男儿汲汲追寻的快感所在了。
皇帝微服出巡,也是要清场的。
不过,这个清场的力度,会小得多。
故而,湖面上还有三三两两的船只陪皇帝应着景。
墨家经营这么多年,在临安还是有些办法的。
在宋熹到来之前,墨九已提前准备好了一只乌篷船。
这艘看似简单的乌篷船,又与别人有着明显的不一样。篷布上方,斜斜插了几枝四月的新荷。荷叶绿绿,花苞尖尖,粉嫩得像粘在了人的心底,既可遮阳,又添美观,望一眼,就美不胜收。更何况,船头还坐了个一袭轻纱半遮面的小娘?
她斜坐舟楫,嫩白的小手执了一株荷花,轻轻掬水,如花,似月,生香,添景,不若画舫娇娥惹人狂,却如一缕轻风伴素香,让每一个看见她的男人无端的心尖儿痒痒。
她撩的,分明不是水,而是男人的心。
这独坐幽姿,成了湖上的点缀。
墨九心里很清楚,东寂一定会看见。
不过,接下来的事儿有没有那么顺利,就全得靠赌了。
在这之前,墨九对东寂,虽然从来没有暧昧的心思,但能得到那样一个优秀男人的爱慕,私心里,她也像世间大多数的女子那般,有着强烈的、虚荣的、无法抗拒的欢喜。
可云里雾里终是梦。
金州一别,再次便是沧海桑田。
身份迥异的两个人,想来是不能留情面了。
墨九不想东寂死,却一定要萧乾活。
末时,暑气正浓,湖面掠过的凉风已挡不住炎热。
乌篷船慢慢靠近,与画舫相距不过五丈。
墨九凝脂般的小手,掬水而撩,看上去动作轻盈,可脊背早已湿透。此刻,她与画舫上的宋熹和皇后谢青嬗以及几位权臣离得都不远,只要她稍稍抬头,就可以与他们对视。
时机差不多了!
墨九低垂的目光变得深沉。
攥了攥手上的荷杆,她撩水弄鱼的姿势未变,肩膀不经意一侧,遮掩面部的薄纱突地滑落,盈盈掉入水中。
“呀!”
墨九吃惊地轻叫,伸手去捞。
轻纱浸水变重,她手上莲枝又怎可勾起?
一下、两下、三下……
她轻咬下唇,身子伏得越来越低。这时,原就轻薄的乌篷船受力不匀,冷不丁往左一侧,墨九收势不住,跟着就滑入水里。
第1051章 坑深192米向死而活(2)
“扑嗵”一声,溅起水花片片。
美人轻衣,暖阳荷莲,那姿态美艳不可方物。
“噫!”
画舫上,齐刷刷传来一阵抽气声。
没认出墨九的人,是怜惜。
认出墨九来的人,是震惊。
电光火石之间,落水的美人儿挣扎几下,尖叫着喊了几声“救命”,就沉入了水底,很快没有了踪影。不管是出于怜香惜玉的心态,还是人类对同物种的天然怜悯,画舫上面,当即就有了动静儿。
“快~快救人!”
“那小娘落水了……”
众人惊慌失措的叫喊声中,宋熹目光沉沉,脚步条件反射往前一迈,手心就被谢青嬗捏紧。
“陛下……”
谢青嬗紧张地抓住宋熹的手,目光瞬也不瞬。
宋熹回望,她目光巴巴的,带一丝可怜。
在他的盯视下,睫毛慢慢下垂,唇角轻吐一句。
“都愣着做什么?还不护驾!”
禁军出了宫门,职责便是保护皇帝和皇后的安全,原本还有人看着热闹跃跃欲试,听见皇后的声音,虽然不是重责,却也让他们吓得脊背生汗。
帝后在侧,他们怎能放松警惕?
画舫上,顿时安静了不少。
宋熹眉头紧蹙,侧目过去,扫视了一眼。这时,画舫侧方又传来一道落水声。
“扑嗵!”
“苏相跳下去了?”
“是……苏相?”
“是苏相。”
“呀!”
谁也没有想到,第一个跳下水去的人,竟然是当朝权相苏逸。
他低低骂了一句,没有招呼侍卫下水,直接从画舫上面栽入湖水,那张俊美的童颜上满是怒意,好像跳水的小娘是他的三世仇人一般,一边骂咧,一边沉入水底去搜寻。
此番变故太快。
画舫上的人没有动,却都亢奋起来。
有人关注落水的小娘,有人听命护驾。
只有皇帝与皇后,双手交握,静静未动。
从始至终,宋熹都看着墨九落水的方向。
可从始至终,他的表情都没有半分变化。
今儿是私巡,画舫上布置的禁军不多,但下水救人这种事儿,实在轮不到他。
大家都在安静地等待结果。不曾想,向来言语不多的皇后,这一次却极有远见。苏逸下水不过片刻,画舫就又有了动静。
右侧,一般八轮的车船迅速驶近,几十个黑衣蒙面人用力踩踏着木桨轮,朝皇帝的画舫狠狠撞了上来。
“调虎离山?”有人反应过来。
“保护陛下!”
“快!有刺客。”
禁军迅速反应,把宋熹、谢青嬗和一干权臣围在中间,拔刀相向,阻止黑衣蒙面人登上画舫。
可敢于挑战皇帝的“刺客”,显然有备而来。
他们功夫好、识水性,个个都非等闲之辈。
在湖上作战,禁军明显吃亏。
喊杀声、喧嚣声,传遍湖面……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好多禁军被他们扯落入水,呼天喊地的惨叫声,直入云霄。抢得优势的黑衣蒙面人,跳过船板,闷声不响地杀上画舫,向宋熹与谢青嬗的方向围拢过去。
第1052章 坑深192米向死而活(3)
来的人,确实是墨妄精选的墨家弟子。
这也是墨九为“擒龙计划”做的两手准备。
如果东寂念及旧情,能跳下水去救她,自然是最完美的结果。她有足够的时间在水里控制住他。
如果东寂并不下水去救她,那么,看她沉入湖底,久久不起,哪怕明知道她来的目的不单纯,他至少也会派一些禁军下水去捞她。
不论是哪一种可能,她的出现都会拉走一部分画舫上禁军的注意力,也就相对的减弱了东寂的安防守备。
那么,墨妄也就有机会带人掳他了。
以宋熹的身份,足够和南荣朝廷讨价还价。
就算她换不回萧家五百余口的性命,换一个萧乾不成问题。
不得不说,她的计划很完美。
可他们摸清了皇帝出巡的守卫人数以及画舫上的禁军人数,做好了准备工作,但在这个节骨眼上,皇帝又怎会随便涉险?
她有后手。
皇帝也有。
“陛下!”
“陛下,微臣救驾来迟!”
“冲过去,务必保护陛下安危。”
两边厮杀正激烈时,湖面上几艘原本闲散的民间画舫,嗅到风声,迅速朝帝后的主船划桨过来——
画舫上,宋熹黑眸微灼。
温俊的脸上,无喜,亦无忧。
可那群黑衣蒙面人的头目,听见喊声,却像吃了一惊。
望一眼那几艘画舫,他双眸几欲喷火。
紧了紧钢刀,他低吼:“兄弟们,上!活捉皇帝!”
墨妄带去的那些人,不仅武艺高强,熟识水性,去之前,他们也推演过几次从画舫逃生的法子,所以,墨九并不很担心他们的安危。
落入水里,她没有见到东寂下水救他,便执行了第二套方案,一个人从水底偷偷潜浮到岸边,准备去聚点等消息。
“吁!”
望望天上烈日,她心脏有些塞,情绪莫名地笑了笑,抖了抖身上湿透的衣裳,又脱掉鞋子倒掉里面的水,再低头穿上,眼儿一瞟,就看见了慢慢走过来的一双鞋。
“玩够了?”
头顶上的声音,冷、冰、阴,像把她恨到了极点,实在与那张漂亮的小脸儿气质不合。
墨九抬头,轻笑瞪他,“相爷挺快的啊?”
“哼!”
苏逸少年老成的负着手冷哼一声,双眼微阖,上下打量她片刻,唇角便弯出一抹讥诮的弧度来。
“琼沾粉缀,红罗巧袖,你墨九若去做画舫上的营生,想必会比做墨家钜子要强上许多。毕竟,做船娘不需要脑子,不需要智慧。”
这货的嘴向来毒得很。
墨九沉了沉眉,看苏逸左右无人,显然是独自一人过来找她“耍贱”的,那么,他肯定没有要揭穿她的意图了。
一念至此,她紧绷的心弦放松不少,跺了跺脚,踩着水淋淋的步子,轻摇慢摆地走到他的面前,高抬起下巴,双眼闪过狡黠的光芒。
“流波坠叶,闲倚梧桐。苏相若是去丨操那小倌的营生,想必也会比做南荣的丞相强上许多。毕竟,苏相不仅有一副俊俏的好身段,还有一张无所不能的巧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