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8章 坑深101米险上之险(7)
冬天来了,昼短夜长,天气大多时候阴冷干躁。山庄里面,里三层外三层的禁军,围得水都泼不进去,山庄外面,来瞧墨家大会热闹的人,各自猜度着变化,都不得其意,每日都有人来观望,人潮攒动,比赶集还要热闹。
于是出不去的人,便没有什么耍事,整天便闲得无聊。墨九这几天,都快要淡出霉来了。虽然她与萧乾等人一样被软禁,却没有失去自由,除了不能出庄子,其余地方都可以随便溜达。
不仅如此,由于那日她开启了手印,虽然这个手印的真假还没有得到证实,但连闯初、中、高级机关屋的能力,已经足够让庄子上上下下的墨家弟子对她刮目相看了。
所以,不管她走到哪里,墨家弟子都毕恭毕敬,不管她想吃什么,墨家弟子都想方设法地为她弄来。单就这一点,她觉得其实真做了钜子,那属实是一件乐事——墨家弟子遍天下,她岂不是可以吃遍天下了?
这两日,她想了很多。
她有想过去问一问墨妄那天的事,可他并没有怎么着她,如果把这件事情挑明了,那二人之间的情分就彻底完蛋了,以后相处更是尴尬。再说,就像一般人在背后说了坏话不会承认一样,墨妄说了那些话,又怎么可能直接承认:“没错,我说过,要杀你。”这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嘛。
而且方姬然病了,那日从机关屋出来,她便一病不已,不再人前露面了。墨妄整日陪着她,墨九去探望过一次,瞧着二人间的气氛,如果她真的问起那件事儿,确实有些扫兴。再怎么说,方姬然都是这个身子的亲姐姐。
至于萧六郎,他住在临云山庄东头的一个独立小院,是墨妄专程为他安排的,比之东寂住的院子,一个在东,一个在西,隔了老远。萧乾那里,墨九到是去过两次,想问明白一些事情,可有了她在老皇帝面前的装疯卖傻救他脱险的经历,他似乎不太乐意见她,每一次墨九过去,不待她问出心里那些疑惑,他都以身子不适为由让薛昉把她送了回去,就她像是瘟神似的,其实摆明了是不想与她对话。
墨九感慨着,又想到他那日身子确实是不太好,早上来时还青白着脸,草垛子里,他又那么生猛,用了那么大的力……想到那日的情形,她咳嗽一下,摇头回屋。
坐在榻上,她盘腿,开始进入冥想状态。
那日在机关屋玩了一次冥想,她闲得无聊就练一练,一来可以屏弃浮躁与烦念,二来每次在这种状态下,她都可以更为真切的感觉到藏在心底深处的另一种情绪,似由体内孳生,像她的,却又不像她的……她猜测这便是来自云雨蛊的感应。
她想加强练习,最好达到能控制萧六郎的地步,那样她的人生就完美了……美美的想着,她脸上满是笑意。
冷冽的风,从未关严实的窗口飘入。
不知多久,她脑袋一垂,竟然睡了过去。
朦朦胧胧的,她身上慢慢温暖起来,感觉自己睡在了榻上,与一个男子如火如荼地进行着身体与爱、情与欲的探索,那个人身子很热,很暖,呼吸很重,气息很粗,萦绕彼此间的味道也是她熟悉的那一种。是他给了她温暖,让她冰凉的身子又活络了。她被他紧紧纠缠着,快活地轻哼,像掉入了一团深不见底的浮泥,踩不到实地,又像飞翔在九天之上的白云之端,美得想要就此停留,再也不愿下来。
“六郎……六郎……”她低喊。
“阿九,阿九。”萧六郎的声音飘飘浮浮,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阿九快醒醒!阿九快点醒醒!醒醒!”
他柔和的声音,有些急切,急切得让墨九身子一颤,脑子便有了一丝清醒,她很想睁开眼醒过来看看什么情况,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皮子像是被胶水沾住了。
慢慢的,那一种被噩梦魇住了的恐惧感呼啸而来——脑子是清醒的,似乎与醒着时一样,可明知道自己在梦里,却无法自动醒转。
很快,梦里的萧六郎不在榻上了。他身上白衣飘飘,玉带缓缓,像一片轻烟似的,突然往上升起,似乎要飞离她的视线,他用冷冷的眸子看着她,就似乎先前的旖旎只属于她一人,他清峻的面孔、孤傲的身姿,离她越来越远……
“萧六郎!六郎!你回来!”
冷不丁从榻上坐起,墨九冷汗涔涔,脊背上都湿透了。摸一下,她发现自己混身冰冷。愣了一愣,她侧过眸子,这才发见东寂坐在床侧看她,目光柔和,一动不动。
这几天在山庄里,她仍然由鸳鸯和翡翠伺候着,可并没有单独见过东寂。她萧家大少夫人的身份公开之后,便有意避嫌,不给彼此惹麻烦。当然,也有一部分的原因是与他交往,她心里不太踏实。她不敢完全相信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哪怕他待她是那样的好,她也只能保持适当的距离。
几天来,这还是他们私下里第一次见面。
墨九拭了拭额头,“东寂怎么过来了?也不叫醒我。”
氤氲的灯火下,东寂的脸上,一如既往的温暖,可仔细观之,他面色比前几日苍白了一些,“鸳鸯说你睡着了,我原想回去的。可刚从外间走过,便听见你在惊呼。我以为出了什么事,这才顾不得其他,闯了进来。怎么了?九儿做噩梦了?”
依旧亲切地唤着她九儿,东寂柔和带笑的样子,让墨九有一种怪怪的感觉——她这般怀疑他,会不会亵渎了他的善意?
墨九挤出一抹笑,“那日的事,我没有为东寂添麻烦吧?”
她没有问他事后怎么向至化帝交代,只关心他这般面色,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东寂唇角勾了勾,轻笑出声,“训几句而已,我是他的儿子,他未必还能打杀了我?”
“没事就好。”墨九也报以一笑,可想到他先前的话,她的笑容忽地凝滞在唇边。盯着东寂温和的脸,她皱着眉头问:“你都听见我喊什么了?”
东寂目光微闪,笑道:“说梦话都模模糊糊,我在外间并没有听得很清……你做什么梦了?”
那样的梦实在不好分享,墨九尴尬的笑笑,正寻思找个旁的话题探一探东寂,鸳鸯便打了帘子进来,冲东寂福了福身,语气踌躇道:“殿下,萧使君求见……求见大少夫人。”
第509章 坑深102米嫁给我(1)
小院庭前的门洞开着,冷风吹着种植的树木,呼呼在响,冬日的天空,沉郁郁的似有雷雨,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墨九住的这个小院,是临云山庄坐北朝南的一个庭院,面积不太大,但布置精致,采光也极好,可即便这般,在这样的天气下,大白天的屋子里还得点上灯火,方能看得清楚。
墙壁上的油灯静静燃烧着,墨九静了一瞬,正思考着萧乾为什么这时求见,屋外便传来一道沉稳的脚步声……熟悉的脚步声。
她一愕,还未来得及出去,帘子撩开了。一种独属于萧六郎的气息便伴着那股子冷风卷入屋内,无端带出一股寒意。
气氛瞬间凝住,墨九哭笑不得。
又一个闯入她“香闺”的男人。
萧乾撩帘而立,高大修长的身躯压逼得那一扇“女子闺房”的门楣都显得秀气了很多。他脸上的阴霾、锐利的眸子,视线扫射那一瞬间的气场,让墨九觉得有一种来“捉奸”的视即感。
墨九有些莫名其妙,与他对视一瞬,“我来找你吧,你不理我。如今我好不容易睡个好觉,你却嗖嗖跑来了,都不等我收拾打扮好,就入我房来。萧六郎,这样很不礼貌的,你不晓得?”
看了一眼坐在她床头的宋熹,萧乾眸子又是一暗。
他没有说,可墨九明显感觉到,他在想“他来得,我便来不得?”,清了清嗓子,她觉得这个事有些乌龙,正想打个圆场,萧乾已挪开视线。
他朝宋熹淡淡敬礼,“殿下好雅兴。”
宋熹唇微弯,面色和煦如春,“彼此彼此。”
两个男人对视着,情绪都没太大起伏,也并没有太多的话语,可只一瞬而已,却分明有暗流在涌动,有两把看不起的隐形兵器在激烈交锋。
墨九看看这样,看看那个,茫然……
做什么?为何这般深情凝视?
莫非……这两个家伙看对眼了?
撑着额头考虑一瞬,她道:“你两个可需要大媒?”
萧乾一怔,转头盯住抱着双膝看热闹的墨九,视线落在她白生生的手腕上,眉头一蹙,低沉的嗓音徐徐响起,“客堂等你。把衣服穿好!”
说罢他放下帘子转身出去,只留命令声余韵绕梁。
墨九看着被在空中胡乱跳动的珠帘,讷讷道:“今儿山庄的膳食都是供应的火药吗?我又哪里惹到他了?”
宋熹端坐那处,眸色幽暗而温暖,也没有被萧乾冲撞之后的不悦,只淡淡笑道:“整日待在庄子里不得外出,任是好脾性的人,也都按捺不住了。这还真怪不得萧使君,我去客堂与他说说话,九儿慢慢出来。”
不待她吭声,宋熹便出去了。
瞧着他挺拔的背影,墨九久久不语。
这个男人到底为什么对她这般好?
谢忱的人?不,谢忱是他的人?
是友?还是帮?
个中关键太复杂,墨九想不通,在鸳鸯的帮助下换了一身素色的小袄,外罩一件同色披风,头上松松绾了个简单的发髻,一个带了粉色珠玉的钗环斜斜而插,脸上醉红颜的“艳丽”效果虽然还很强烈,却依旧掩不住她天生的精致五官,没有花容月貌,也可桃之夭夭。
第510章 坑深102米嫁给我(2)
往铜镜一照,她撩眉。
看惯了醉红颜,也不那么难看了。
可如果没有醉红颜,这本是何等仙姿?她都快要忘了。
叹一口气,她慢悠悠出了卧室,刚迈入客堂,便被萧乾抬眼时那一瞬的寒冷给冻住了。
客堂里没有侍候的宫娥侍婢,只有宋熹与萧乾二人在座。一个着一袭墨色长袍,眉清目朗,英气勃勃,却又艳美至极,高冷风华。一个明黄的衣袍上绣四爪蟒纹,带着皇家的体面,沉稳庄肃,儒雅俊气,不急不躁。二人中间隔了一张楠木茶几,铁观音的茶香味儿纯正浓郁,却映衬得这一室的冰冷,如隆冬到来。
“你们在谈什么?把气氛搞得这么僵硬,一个比一个脸更黑。”墨九扫视二人一眼,步履生风的坐在了堂上的第三张椅子,随意地笑问,“萧六郎,你又出来吓人了?”
萧乾没有答话,宋熹不方便答话,只有鸳鸯垂着眸子,小心翼翼捧上一盏茶给墨九,又福身退了出去,健步如飞,如同奔命地走远一些。
如此,室内再次剩下三人了。
俗话说:三人行,必有奸情……而且大多属于复杂纠结的奸情。但两个英俊尊贵的男子加上一个脸比桃花更艳红的女子,就有那么一点违和感了。都说三角型是最稳定的图形,可三个人这样暧昧的组合在一起,却最容易引发矛盾。
“噫!怪了。怎么都不说话,不欢迎我来?”墨九再次开口,说罢却不等他们回答,又道:“不对啊,这分明是我住的地方?哪里轮不上你们不欢迎哩?是吧,太子殿下?”
为什么问宋熹,因为她语气“不敬”。
可旁人看来,却是她与宋熹关系显得很亲密。于是萧乾眉头皱皱,抿唇不语。宋熹对她的不敬不以为意,目光柔和的笑了笑,“我与萧使君随意叙了几句,并无什么正经的事,九儿不必在意……”
他一个人说着话,想要缓解凝滞的情绪,可等说完,却没有一个人应答他。萧乾与墨九互相对视着,一个漠然不语,一个怒目而视。但不管是怎样的表情,他们二人的目光交汇着,似乎都只有对方,忽略了他这个太子殿下的存在,也似隔了一堵墙,让旁人插不进去。
一只手托起茶盏,宋熹低头饮一口茶,等抬头时,四周仍然没有动静儿,那两个人像有生仇死敌一般,互相盯视着,谁也不挪眼。他抿了抿唇角的茶渍,黑眸徐徐一眯,唇角并勾出一抹笑容。
“本宫刚刚想起,还有要事待办,先行一步。”
萧乾转头看他,“殿下自便。”
他这姿态,太过“上位”,对太子的恭而不顺实在太明显。
宋熹含笑点头,又看了一眼墨九。
她也正看过来,见他要走,心头竟古怪地松了一口气,“慢走,要我送你吗?”嘴里说着送他,可她娇憨推拒的样子,又哪里是想要诚心送人的?
东寂笑着摆手,自去了。
三人行终于变成了二人行,萧乾仍然如先前那样,一动不动地坐在楠木椅上,墨一般的双眸,幽光深深,面色淡若流水,看墨九时的表情,却有些古怪。
第511章 坑深102米嫁给我(3)
墨九面对他而坐,不明所以地审视着他的侧颜,还有那淡然中又仿佛透了几丝浮躁的复杂情绪,缓缓眯了眯眼,“嗳”一声,问:“萧六郎,你来找我,便是为了与我大眼瞪小眼的?”
见他不答,她弯了弯唇,缓了语气,“无事不登三宝殿,萧六郎,有事直说。你我之间,犯不着这般遮掩。”
大抵她这句“你我之间”让萧乾舒服了,他眉头一松,冷不丁便冒出一句,“他来做什么?”
“他来……”墨九随口就回,可想想她其实也不知道东寂过来究竟要做什么,也忘了问他要做什么,又抿了抿唇,抬高下巴瞪他,“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他来找我,又关你什么事?小叔子,你这人还真有趣,怎么对嫂嫂的事,这么关注?”
他低眉,“不要与他过从太密。”
“那两日我有事去找你,你不说病了?我还以为你起不来榻了哩,现在又从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他捧茶,“小病,好了。”
“回避什么,你心里有鬼啊?喂,你该不会也做噩梦了罢?”
“……”噗一声,萧乾吐出一口茶。两个人鸡同鸭讲,不在一个频道,萧乾很心累的样子,伸手搓着太阳穴,脸上的表情极为精彩。
墨九一叹,“你这只闷嘴葫芦,若有东寂一半善谈……”
眉头紧绞着,萧乾猛地放下茶盏,一句话都不说,起身就要离去,那神色间的情绪,像乌云压顶,眉目沉沉,从墨九面前过去时,一袭风氅轻轻飘起,带起的冷风直扑墨九的面孔。
墨九二话不说,一把抓住他披风的角。
“再多迈一步,老子真的生气了。”
当墨九生气的时候,便会“九爷”附体。毕竟她不是闺阁中养出来的娇花,来自现代的女子,大多都带了一些女汉子的习性,受不得这种红白不说,就被男人甩脸子的事儿,更不会像古时的小媳妇儿一般,受了男人的气,还得哑着,闷着,把泪水往肚里吞,却不敢多质问一句。
这个男人脾气太坏,她得好好调教过来。
萧乾一步都没有迈开。
一声凶悍的“老子”,让他诧异地挑了挑眉,像看怪物似的盯住她。那一副不敢相信她会如此粗俗的表情,让墨九自尊心再次受到一万点伤害。她眯了眼,寒着嗓子,“可你既然来了,我是断断不肯轻易放你离开的。有些事情,我以为我们还是当面说明白些得好。”
机关屋出来,好多想不明白事儿,她都有了新领悟。
一来方姬然那天莫名其妙那一句,“你不需要保护”,二来八个墨家长老和尚雅的当庭证言,让她相信方姬然确实曾经开过神龙山的祭天台,既然如此,那便是事实。她不会为了一个既存的事实,得理不饶人,三来草垛子里与萧六郎比划出来的革命奸情,让她潜意识里还是愿意相信这个男人。四来两个人暧昧得太过酸爽,初时还有点小女儿的小心颤,时间长了她便憋不住了。一码归一码,最好说个明白。
两个人静静对视着。
眼波荡漾间,你眸中有我,我眸中有你。
第512章 坑深102米嫁给我(4)
有那么一刹那,墨九觉得萧六郎眼中是有情的。
“随我来!”他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墨九还没有回神,手腕便是一紧,被他紧紧握住了。他拖带着她大大方方地往外走,那沉稳的身姿与坚定的步伐,正如那一日他拖着她从天隐山下来。掌心一片温暖,薄荷的清凉幽香,卷入鼻端,墨九微微失神,不待思考,脚就迈了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双手交缠。可刚出客堂的门,萧乾便放了手,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在了前面。墨九盯着他的背影,微微怔了怔,便看见侍立在门边的鸳鸯和翡翠。
那电光火石中的一眼,墨九倒不觉得有什么,两个侍婢却惊愕了——她们居然看见萧乾拉了墨九的手。
小叔子拖着大嫂子,本就足够震撼了。
更何况这个萧使君还是有名的“女子勿近”?
她俩呆呆发愣,双颊涨得通红,有一种撞破人家奸情的窘迫。墨九却不觉得尴尬,只淡淡朝她们笑了笑,便大步跟在了萧乾的背后,往后院而去。
在她心底,那个只隔帘一见的夫婿萧长嗣存在感实在太弱,大多时候,她根本就想不起他来。甚至于她都快要忘记自己已经许过人了。毕竟她不是墨九儿,她只是墨九,来自现代的墨九。
从小院后门出去,有一个小小的池塘,池塘边种植了成片的竹子,还有一个临水的亭子。古人住宅好依山傍水,尤其大户人家,便是没有活水的地方,也都会引入死水,形成一种有山有水的风水型住宅。
这会子,池塘边很安静,尤其那亭子周围,成片的竹林海一样,在冷风中瑟瑟发抖,也遮蔽了外间的视线,让这个亭子光线昏暗,却也格外幽静。
一路过来,为了避着旁人的视线,萧乾脚步比墨九快了几十来步,墨九远远吊在他的后面,前一个,后一个,那感觉有一种避着人约会似的紧张,也让墨九的心怦怦跳着,无端端便红了耳朵。
她从竹林钻入亭子的时候,萧乾已稳稳地坐在亭栏上。
“小叔子,很会选地方啊?不错,不错。”墨九左右望了望,又走到亭子临水那一侧,弯腰看亭外池塘。水泽清亮,塘中有游鱼在轻摆尾巴,她捡起亭栏上一片黄色的落叶,随意地掷入池中,看游鱼来咬,不由眯眼笑了,接着轻叹,“好一个偷情所在。”
萧乾肩膀微僵,她却又转了身。
“是你先说,还是我先说?”
萧乾眸中,似有水波在轻荡,“你正在说。”
墨九一愣,随即上扬唇角,笑容比先前扩大了几分。认识这么久,萧六郎都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性子,世间万物似乎都很难入他的眼,幽默这种事儿,更是难得一回。
她笑叹一声,静静坐在他的身侧,与他一样,慢条斯理地看着前方的水面。
许久,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在这静寂的时光里,她的情绪却慢慢变得宁和了。那颗累的、疲乏的、似乎带着一把枷锁的心脏,也恢复了淡然。
“还是你先说吧,来找我做什么?”
“有事。”他答。
“……”这样的回答叫回答吗?
第513章 坑深102米嫁给我(5)
墨九再次无语的侧眸,扫视着他棱角分明的侧颜,还有那一分萧瑟在冬风中的孤寂,这一瞬。他的冷漠似乎不再是冷,而变成了孤独,就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孳生在墨九心上。
她从异世来此,总觉得没有归属感,哪里都不是家。那么,萧六郎是北勐世子,在南荣如履薄冰的日子,与人争,与人斗,肯定也会有那种无根漂泊的寂寞感吧?
抿了抿唇,她收回视线,耐心了许多,“有什么事?”
他目光飘远,“钜子之位,是你要的?!”
这个时候来问这个问题,其实有点晚了。可他问了,虽然只是一个简单的询问,却让墨九的心豁然开朗——人都喜欢得到尊重,墨九亦然。
“还行吧。”她并没有否认自己的想法。她只是一个俗人,从来学不会一边凶狠的争夺,一边戴上一顶高高的帽子,站在道德的至高点,用藐视众生的语气否认自己的欲望。
“萧六郎,有些事情,我不方便与你说清楚,说了你其实不会明白。总而言之,其实不是钜子之位对我很重要,而是我需要一种归属感,一个由于身份带来的归属感。还有一种认同感,一种来自社会的认同感。我首先得是一个活着有意义的人,其次才会去想怎么活,应该活成一个什么样的人。深宅妇人,争宠斗狠,每天睁开眼,都只能看见四角的天空,这个工作太有挑战性,不适合我,我也干不好。”
怔怔看着她,久久,他才问。
“总归,你是想走出萧家?”
他低沉的嗓子,喑哑而醇厚,在幽幽的寒风中,像一根轻细的羽毛,慢慢拨动着墨九的心弦,让她愣了许久,竟没有马上回答。这个男人言语不多,却字字厚重。他的话,让她下意识产生了一种错觉——若她说要离开萧家,就会把他推得很远。
这一刻,她竟有不舍。
可她是个率性的人,不能违心,也不想委屈自己。
“是的。若是可以,能让萧大郎休我出府就更好了。”说到此处,她顿了顿,视线落在萧乾那一双铺了淡金色彩的瞳仁,寻着里面倒映的自己,一字一顿道:“方姬然回来,我腾出个位置,对大家也都更好。”
萧乾静静看她,目光专注而幽深。
“你不喜欢她?”
“还行。谈不上不喜欢,也谈不上有多深的喜欢。我这种人,会与人保持安全距离,比较难真正喜欢一个人的。”
现代社会的人情冷暖与时下不同,墨九很难与他解释清楚,只抿唇回视,两排小扇子似的长长睫毛,微微卷翘,眨动着,灵巧而妩媚,如池塘里的一汪碧波,美好得淡去了岁月的沧桑,又让岁月反过来想要怜惜她这一刻的孤寂。
萧乾怔怔抬手,指尖触上她的脸。
那小心翼翼的动作,似乎他指尖下的女人是世间少有的珍宝,来不得一丝一毫的亵渎,也容不得他随便侵犯……
墨九被风吹得有些凉意的脸,霎时烫了。他凝视的眸子,带着怜惜与珍视,如同恋爱的情侣一般,让她心脏乱跳,眼睫毛眨得很快。
第514章 坑深102米嫁给我(6)
可他带着温暖的指,停留一瞬,又落了下去。
冷冷的空气里,响起他的声音。
“还不是时候,阿九忍忍可好?”
墨九轻拧眉头,思考着他话里的意思,“为何?”
他没有回答,眸底的视线越发复杂,“便是你在萧家,也是自由之身。在我在,那些人不会为难你。”
不像以前的直接命令,他这回用的商量语气,墨九好受了些,盯他小半晌,她淡淡一个字,“好。”
她回答得这么快,反常得让萧乾眉头微微一蹙,果然,她接着便有了下一句,“不过,你得老实回答我一个问题。”
萧乾眸色沉了一下,“嗯,你问。”
墨九看着他的眼睛,“今日算是我们开诚布公的第一次交谈,我的话可能有些多,你也暂且忍一忍。我如果有什么说得不对的地方,你不要骂我,直接打我就是。”
“……”萧乾唇角抽了抽,“嗯”一声,温柔的语气,专注的视线,冷峻的气质,俊美无双的脸、再配上一副琢磨不透的性子,于女人而言,绝对的杀着。
这样子的他,让墨九心里漏跳一拍,不期然就想到那个缠绵悱恻的梦里,那个妖气横生,邪气纵横,美得一塌糊涂的萧六郎,还有那一道低沉而魅惑的呻吟……
“萧六郎……”略略收敛心神,墨九道:“我不想逼问你对我的好……有几分是云雨蛊的原因,有几分来自自己的考量。因为如果你拿这个问题来问我,我同样无法回答你。毕竟,云雨蛊真实存在,我们便不能绕开这样的纠结。”
萧乾没有回答,目光烁烁。
知道他认同自己的看法,墨九弯唇,给了她一个柔和的微笑。这还是她从东寂身上领悟出来的,有时候不让别人为难,给人一个松缓的环境,会会让自己更舒服,谈话也就更放松。
“还有那些过去的事情,我也都不问了。我只想问你一个事,因为它将要决定我对今后的人生规划……”说完见他眉头皱得更紧,她条件反射地探手,轻轻抚上他眉心,“不要总皱眉,容易老。你看你这点年纪,都快活成个老头了!”
她的指尖在他眉上轻轻摩挲,如同母亲般温柔,又如同妻子般关怀,萧乾定定看她,身子僵硬着,眸底有刹那的迷离,却没有推开她。
倒是墨九说完这话,解释道:“不好意思,我习惯了。以前我爸爸……不,我爹也总喜欢这样皱眉,我常这么做。可惜,他过世了。”
织娘也是寡命,墨九儿的爹死得早,萧乾并没有发现她指的爹,并不是墨九儿那个爹。他安静地听完,终于问起,“你要问我什么?”
“咳!”墨九这回真囧了。
人家什么都没有问,她便扯得离题万里。这也就罢了,她差一点连自家老底儿都抖光。男人长得太好,果然不是好事。她叹一声,定了定神,笑道:“我想知道,祭天台的手印,方姬然是不是真的开启过?”
“是。”萧乾回答得很快。
墨九抿了抿唇,“那到底她是钜子,还是我?”
“很快就晓得了。”
“嗯?”墨九挑眉,“此言何意?”
第515章 坑深102米嫁给我(7)
“陛下的差使回京了,已入宫面圣。如今园子里正在加紧拓制祭天台的手印机关。”萧乾淡然的语气,与平常无二,带着惯有的清凉与不在意,包括那个有可以让他万劫不复的测试结果。
这一瞬,墨九觉得,他其实什么都知情。
包括人人都满怀期望的手印秘密。
“……哦。”长长的一声“哦”,墨九也不知情绪是什么,只是思考着起身往亭子四周看了看,并没有见到人,又坐回来,慎重地盯着萧乾:“萧六郎,你其实也想要千字引,想得到武器图谱,是不是?”
萧乾眯了眯眸,定定看她。
幽暗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思量。
墨九知道,这句话问得有些深了。涉及到了他敏感的身份,还有他的野心与宏图大志。时下男人都大男子主义,刚愎自用,未必肯与她一个小女子多说什么。但奇怪的,她就是期待,想要分享他的秘密。
“若有那么一日。”萧乾缓缓道:“墨九,你就嫁给我。”
沉沉的声音,似卷了寒风,刺入墨九的耳膜。
“我没听错吧?”太过突然的转折,这货傻了。
萧乾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却委婉的告诉了她,他确实有这样的野心与志向。不仅如此,他还许给她一个庄重的承诺。嫁娶乃人生大事,何况她如今还是萧长嗣名义上的妻,是他大哥明媒正娶的嫂子,以他这样迂腐的古人思想,能说出这句话,得需要多久的深思熟虑和道德修补?
嫁给他?墨九默了默,便想到那一日从土夯大道上抬头时的惊鸿一瞥;想到了萧府拜堂时的大红喜字,想到了坎墓冰室里的扶持,想到了巽墓水流中他的紧紧拥抱,想到了天隐山上温暖的牵手;想到了草垛子里毁天灭地般疯狂的亲吻……
她问:“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娶我?”
萧乾并不是那种擅长与女人做思想交流的男人,实际上在墨九之前,他便没有与任何一个女人说过这样多的话。故而,即便他许了一个这世间女人都想要得到的最重承诺,却用了一个最为笨拙的方式来回答。
“我们有过肌肤相亲,你便是我的人。”
墨九脸色一变,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好吧,我暂且认同你的诚意。不过,我并不在乎那什么肌肤之亲,在我看来,抱一下,亲一下,不是什么大事。”
见萧六郎脸上再次露出那种见鬼般的表情,墨九清清嗓子,淑女了一点,又道:“而且现在说这些为时过早。一来云雨蛊未解,二来你有没有那一天另当别论。眼下,我们还是想想燃眉之急的事为好。如果我还可以打开那个手印机关,你当怎么办?这个皇帝是个笑面虎,一旦察觉你的野心,后果会很严重的……”
“墨九。”他打断她,“你希望是你吗?”
“如果可能……”他神色如常,似乎半分都不担心结果,墨九抿了抿唇,严肃道:“我希望是我。”
萧乾默默看着她,眸中有暗芒跳动。可墨九却转过了脸,望向了平静的池塘,“因为钜子是我,我不仅可以找到归属感,还可以更好的帮助你,实现你的宏图大业。我也才能实现我在天隐山上向你许下的承诺……”
第516章 坑深102米嫁给我(8)
顿了顿,她又回头正色看他:“但如果钜子是我,就会涉及你的安危,那就不希望是我了。”眨巴眨巴眼,她自负地道:“毕竟以九爷之智,是不是钜子的差距,只在于时间长短,大不了,多费些工夫罢了。”
“好。”他突地轻道一声,墨九正狐疑地想问他,你以为墨家是你开的啊,你说好就好,他的手便揽了过来,紧紧抱住她,低头在她唇上蜻蜓点水的一啄,就抽离开来,低头深深望她,眸底似有一丝笑痕。
突如其来的流氓行径,震惊了墨九。
她摸了摸唇,“萧六郎,你最好有一个合理的理由。”
他道:“试一试变味没有。”
墨九咬牙,“换一个。”
他又道:“云蛊叫我亲的。”
墨九想打他,“再换一个。”
他黑眸微暖,喟叹道:“早晚都是我的,何不早些亲近?”
墨九一怔,“呵呵,说得好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唔。”什么叫着食髓知味儿,墨九总算领悟到了,这厮敢情亲了一次,就尝到甜头了,啄一口不满意,索性按住她的后脑勺,就深深吻下,不容她拒绝地将她身子禁锢在怀里,霸道地撬开了她的嘴,舌尖纠缠,津沫相交……
这一吻,似是他等了许久,热情、粗急……可墨九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既视感——梦境与现实,云雨蛊与真感情,在他吞噬一般的热情里,她迷茫得傻傻分不清……
又两日,天色更冷了。
腊梅花开得正好,园子里幽香阵阵。
两日的时间,神龙山祭天台的手印机关便紧赶慢赶地从墨家弟子的手上拓制了出来了。这日晌午时分,至化帝亲临腊梅园,直接入了高级机关屋,与众人一起见证这个伟大的时刻,见证墨家钜子的诞生。
机关做得非常精妙,虽然是两个人同试一个。但如果其中一个人先打开,可以再进行一次复位,由另一个人来试。虽然没有看到机关的内部结构,但单听乾门长老解释,墨九就有一种叹为观止的感觉。
“九儿,你先吧。”方姬然坐在墨妄为她特制的一张可轮动木椅上,如同轮椅一般,帷帽低垂,轻纱遮脸,样子有些虚弱,不时咳嗽几句,显得没精打采。她那一夜受了些惊,病来势汹汹,而且治了几天,好像都没有什么起色。
墨九深深看她一眼,“嗯”了声,走向那个圆盘。
手印就拓在圆盘的中间,光滑的石料、浅浅的凹槽,四周有飞鸟的花纹映衬,很简单的形状,却即将决定她一生的命运。
墨九眯了眯眸子,慢慢挽起袖口。
抬腕的一瞬,她有些迟疑。
可早晚都得按,不如早点按。
她眯上眼,将白皙的手腕落下去。
四周寂静一片,空间里呼吸可闻。
“哐当!”一声,机刮徐徐转运。
“开了,开了!手印打开了!哈哈,打开了。”人群里,谢忱的声音比谁都来得大,就像打开机关的人是他家闺女一样,这老头子眉飞色舞地嚷嚷着,就差蹦起来了。
事实胜于雄辩,墨九可以打开机关,便说明了一切。
第517章 坑深102米嫁给我(9)
机关屋里嘈杂一片,众人小声议论。
大多人的视线,都落在墨九和方姬然的身上。
乾门长老走到方姬然的跟前,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态度有些无奈,神色里也有一丝为她惋惜。
“该方姑娘了。”
方姬然声音哑哑的,却带着笑,她咳嗽着,轻声道:“我与墨九手印不同,她打开了,我便不需要再试了罢。”淡淡说完,她回头看向墨妄,“师兄,我想回去休息。”
众人默默看着墨妄推她离开,目光复杂,情绪却各有不同。
当然,方姬然说的都是正理,上次的高级机关屋便已经证明了,她们两个手印不同,墨九能够开启的机关,方姬然就必然打不开,如今不试也就罢了。若非得要试,反倒徒增恶意——让方姬然再在众人面前丢一回脸,受一种那种突然被代替的沮丧。
钜子的事儿,已无争议。
可对于萧乾等人的处理,却不得不抬上桌面。
谢忱目光带着冷笑,看萧乾时格外的亮。
可萧乾从头到尾都很淡定,似乎并不操心结果。
但他不操心,墨九却操心得很。她瞪了谢忱一眼,顾不得众人各种各样探索的目光,在一片窃窃私语中,猛地朝至化帝跪了下来。
“青天大皇帝!墨九有一事相求。”
所有人都看着她,目露怪异。
在他们看来,这个墨九从来没个正经的时候,便是跪人也从来没有像这般正正经经地双膝着地过。可为什么她这一跪,却跪得踏踏实实?
宋熹目光一怔,动了动嘴巴,似是想说什么,又忍住了。反倒是萧乾,什么也没有多言,只淡淡瞄她一眼,就收回了视线,在人前,依旧与她保持着距离。
墨九没有看见宋熹,也没有瞄萧乾什么脸色,只一本正经地望向皇帝,等待他的答复。一个钜子而已,再大也只在江湖,上不得庙堂,众人都替她捏了把汗,但至化帝似乎习惯了她的胆大,淡声问:“你想为萧六郎求情?”
墨九点头,“青天大皇帝果然英明神武,一猜就中!”
这个马屁拍得至化帝哭笑不得,这还用猜吗?
不过人都喜欢听好的,皇帝也不意外,
他含着笑看她,目光满是温和,“此事朕会细细审理,若他没做过,不会冤枉了他。反之,也秉公处置。”说罢他似是怕了墨九的胡搅蛮缠,清了清嗓子,面容肃穆地对众人道:“闹了这些日子,这件事情也该有个定论了。墨九这个钜子是命定的不假,可朕觉得以她之才,命定还不够。”
皇帝的话掷地有声。
众人心有惊疑,却不敢问,只把目光望向他。
扫视众人一圈,至化机突地笑开,“都这样看朕做甚?这是好事。从今日起,墨九这个钜子之位,不仅是命定的,还是朕御赐的。”
哈哈一笑,他看向墨九。
“三日后,墨九金瑞殿听封,御赐金印。”
御赐的?墨九对这个不感兴趣。
“那萧六郎呢?你要把他怎么样?”
“萧乾欺君一案……”缓了缓语气,至化帝的目光投向镇定如常的萧乾,顿了良久,才叹了口气,严肃道:“着刑部、御史台、大理寺与朕共同来审。务必查个水落石出,不让一人蒙冤。”
第518章 坑深103米变故(1)
南荣至化三十年冬月底,温度已极冷,不到腊月,已飘起了飞雪。对南荣民间百姓来说,瑞雪兆丰年,是个好年头。可对于南荣朝廷来说,却面临着一次极大的震荡。
萧乾涉嫌欺君,当天夜里,便入了御史台的大狱。次日一早,刑部尚书、御史大夫、大理寺卿三位南荣的司法主官便被至化帝召入宫中,秘谈了两个时辰方才出来。
这么大的动静,消息不胫而走。
不过一日间,朝廷上下都晓得了这事。
很快,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似的传入坊间,而且走了样儿。
从达官贵人到升斗小民,人人口传,枢密使萧乾谋反,证据确凿,已被签押在御史台狱,只等秋后便要问斩,荣极一时的萧家就快要完蛋了。
大多人都存了看好戏的心态,恨不得把舌头翻烂,一个个谣言传得活灵活现,就好像抓萧乾的人是他们自己一样。可也有一些头脑清醒的人,私心里不相信萧乾会谋反,毕竟他功绩在那里,位高权重,谋反既无动机也无契机,他不傻,就不会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
于是,从墨家大会到萧乾谋反,临安府很是热闹。
坊间谣言满天飞,朝堂上却人人自危。
墨家大会尘埃落定了,谢家与萧家持续了数十年的对峙之局,如今看来胜败已经明朗。谢贵妃的儿子做了太子,萧家的顶梁柱却入了大狱,两相比较,一荣一辱,自见分晓。
人走茶凉,这一场斗争早早便被定了性。若萧家败于谢家之手,不仅萧家从此荣威不在,整个萧氏党羽都得受萧六郎的案子牵连。所以,这个时候,能与他撇清关系的人,都想法子撇清,个个都恨不得在脑袋上贴一张条儿——我不认识萧乾。
有人说是萧家宅子的风水不好,从他们搬入临安,事情便一出接一出,没个消停的时候,终于把自己折腾进去了。也有人说,与风水可干,萧家的大少夫人还成了墨家钜子哩?
除了萧乾,墨九也成了临安府炽手可热的人物。
一个万众瞩目的墨家大会,钜子从方姬然变成了墨九,让临云山庄外押赌之人,大多输穷了家底,不由怨声载道。可对于墨家来说,钜子之位空悬数十年,终于有人出来主持大局,一统之局指日可待,却是一件大喜事。
墨九这两日很头痛。
当家难,难当家。位置有多高,责任就有多大,尤其墨家左右两系的内部争斗,与朝廷上的党羽之争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还有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八大门,各有各的小猫腻,长老们也一个比一个资历老,若非墨九先闯坎墓,再破巽墓,还开了祭天台手印,又是四柱纯阴的命格,外加“皇帝御赐”,恐怕短时间内根本就无法得到承认。
如果能选择,墨九宁愿不要这个“御赐”。
至化帝打的什么如意算盘,她心里有数。脑袋上给她冠了一个“御”,那墨家就成了“御赐”的墨家,得受朝廷的管束,相当于梁山好汉被招安,那意义完全不同。
可墨家已不是当初的墨家,无力与朝廷抗衡,这口气忍也得忍,不能忍还得忍。墨九理顺了这些关系,接手墨家事务,也没有急着改变什么,更没有去烧那“新官上任的三把火”。因为她还有一把更大的火需要烧——萧六郎还在狱中。
第519章 坑深103米变故(2)
于是她以初上任,还需磨合为由,并不具体管理,只说了一堆“左右两系需要精诚团结,共创和谐墨家”一类的指示,便专心打理萧六郎的事情。
浑天黑地的日子里,她觉得时间过得极慢。
短短两天,却像过了漫长的两年。
第三天,她从临云山庄回了一趟怡然居,避重就轻的与织娘说了一些自己的事。织娘身子不好,可却心细如发,墨九虽然不提,她却问及了方姬然。
那日之后,墨妄也被带走了,方姬然独自住在临云山庄的小院里。墨九去探过病,可她心里似乎有坎儿过不去,只推说身子不适,不宜见她,便回绝了。墨九能理解她的别扭,也不勉强,让人好生伺候着,便离开了。
为免织娘担心,她只说方姬然很好,并没有告诉她临云山庄里发生的那些状况。织娘没有继续追问,可墨九却有些不敢看她的眼睛……她这个便宜娘,一双眼睛犀利得很,她生怕被看穿。
于是她领着蓝姑姑、玫儿和旺财一同回了萧家。
萧乾入了御史台狱,对萧家来说,是一个极大的冲击。以往钟鸣鼎食萧家,宾客络绎不绝,整日里府中都很热闹。这回墨九入得大门,便明显感觉冷清了许多。
大夫人、二夫人、三夫人,往常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斗得面红耳赤,如今却个个都蔫了,便是老夫人,昔日雍容也似不见,两只眼窝明显深了许多。
两日过去,萧家并非没有作为。
萧乾入狱的当天,宋骜的母妃(萧妃娘娘)便在皇帝的寝殿外面跪了整整一夜,可皇帝知晓她要为萧六郎和宋骜求情,并没有召见她。诚王和诚王妃也领着宋妍入了宫,可至化帝只宣了诚王进去,陪着他下了两盘棋。结果,诚王依旧是摇着头出来的。
天家皇室,亲情不若民间。
至此,萧家这一番变故已不可避免。
从云端跌到地底,这些在宅子里衣食无忧的妇人,虽不懂政事,却也能够嗅到暴风雨的气息。大祸将至,她们再也没了争斗的念头,只眼巴巴盼着事情过去。
一个大宅子,一个大家族,养这么多人,得有男人在外面撑着体面。以前萧六郎的存在,让萧府的人又嫉又恨。如董氏、袁氏、张氏之流,如萧六郎那些兄弟姐妹,对他各个各的不满。可出了这档子事儿,真没有了萧六郎,萧家也没了顶梁柱,那乌云压顶一般的窒息感,终于落在了他们的头上。
“老大媳妇……”董氏许久不曾见到墨九,看她皱着眉头迈入屋子,竟是喜极而泣,上前握紧她的手,便把她引入炕桌前坐下,屏退了左右,小声问她:“六郎的事,可有眉目了?”
墨九盯住她红通通的眼,“大夫人直接问国公爷岂不更好?”
董氏叹息,“他爹这两日都没有回府,想是在与朝中那些奸人周旋。依我说,若能把六郎弄出来,多使些银子也是好的,可听说这案子由官家主理,怕是使银子也无用了……这,咱们萧家,做的什么薛哟。”
临安山庄发生的事,董氏并不知情。
她能晓得的事儿,也大多都来自外间传闻。
第520章 坑深103米变故(3)
萧乾的案子悬了两日,刑部、御史台和大理寺天天在查,却未过堂,更没有定罪,所以萧乾仅仅属于“涉嫌”,按南荣律法,家里人是可以探望的。可大抵谢忱从中作梗,这些天萧家人去了几趟,都被御史台狱以重罪犯人不得探视为由给拒绝了。
一个儿子生着重病,一个儿子又入了狱,惹上了大官司,萧运长头发都白了一半,在权臣间周旋,在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上下奔走,没少使冤枉银子,可银子使出去,却没有半点作用。
这紧张的风一吹,人人惊恐不已。
便有一些曾经受过萧乾恩惠和提拔的人,也都对萧运长避而不见,生怕把自己给搭进去。
树倒猢狲散本是人之常情,但听董氏絮叨着这些人情冷暖,墨九仍是不免唏嘘,“大夫人别叹息了,其实想想,也怪不着这些人,皇权威压之下,人人都要生存,为了自己一家老小,本也无可厚非。若换了咱们,不也得这样选择?”
“唉!”董氏似是心酸,拿帕子摁住眼角,拭了拭眼泪,“往常我总觉得这六郎可恶之极,可如今他没了……”
“呸呸呸!”墨九突地嗔她,“那不叫没了,只是候审而已。”
“是是是,候审!”董氏被打断了话也不生气,破涕为笑,又是一叹,“想想那时我曾那般对他母子,他如今回来,虽不认我做母亲,却也不曾慢待过我……六郎,其实是个好孩子,一个面冷心热的好孩子。”
墨九默默看着董氏红透的眼睛。
她对董氏并无好感,但这一刻,她相信董氏对萧六郎的关心出自真心。古时的妇人,出嫁靠夫,夫死靠子。董氏的儿子萧大郎是指不上了,萧运长与她虽有结发之情,却并不尊她重她,她在府里日子不好过,有些妇人的尖酸刻薄也是正常的。不过,董氏对萧六郎的这一番“肺腑之言”,与其说是她想开了,不如说是她与萧府大多数人的想法一样,怕失去倚仗,甚至失去国公夫人这个光鲜体面的身份。
但她说萧六郎是个面冷心热的好孩子,却是一个大实话。想六郎母子当年的遭遇,换到墨九的身上,她恐怕都不能像萧六郎那般宽容。
董氏还在哭哭泣泣,墨九却不耐烦了。
“大夫人不必着急,我回来拿些东西,回头再想想办法。”
董氏抬起泪眼,怀疑的拧着眉头问:“你能有什么办法?他们说六郎的案子是重罪,不许家里人探监。他爹过去了,老夫人也去过了,为这事,气得整整一天都没吃饭……”
瞥她一眼,墨九抿抿唇,不想与董氏多说,她领了蓝姑姑径直回了南山院,收拾自己的东西。主要那些包好的松花蛋,她早说给萧六郎吃,却一直没得机会,以前送给他的,想来他也不可能自己动手弄来吃,趁着这个机会,她准备做些饭菜,再拎几个松花蛋去探监,给他改善伙食。
董氏默默跟在她后面,“九儿不准备回府住了?”
“这些天,不会回来。”墨九并不看她,专心与蓝姑姑和玫儿一道收拾衣物。她的身份一夜之间由深宅妇人变成了墨家钜子,萧家人虽不知个中情由,却也是震撼的——所以,她的去留,董氏也管不住了。
第521章 坑深103米变故(4)
看着董氏愁眉苦脸的样子,墨九心里不舒服。
她不喜欢这样的气氛,萧六郎又不是真的马上就要死了,这些人哭丧着脸,让她觉得晦气。于是,她懒得动手收拾了,只吩咐蓝姑姑和玫儿继续打包袱整理东西,自个儿领了旺财去灶上。
她要为萧六郎做些吃的。
灶上的厨娘们听过不少墨九的《天庭游记》,如今听说她又成了墨家钜子,对她更是又敬又畏,一个个赔着笑脸小意地伺候在侧,为她准备食材。
可墨九却不领情地赶走了她们。
这是她第一次给萧六郎做吃的,有着划时代的意义。从择菜到入锅,她都不想假于人手,为那个人洗手做羹汤,是一种美丽的心境。
灶房里,“咚咚”的切菜声,沉闷之中带着一种居家的厚重,墨九听着,时不时瞟一眼窗外,心慢慢变得安宁。
窗外白茫茫一片,天渐渐昏暗。雪花被风吹得胡乱的飞舞。白白的,纯纯的,把这个世界映衬得很干净。旺财在院子里奔跑着,追逐着雪花,像一个调皮的孩子,皮毛上滚了一身的雪,玩得正欢。
牵了牵唇,她笑,“旺财!”
远远地“嗷”一声,旺财踏着雪奔了过来。
蹲坐在她的脚下,它仰着头看她,边吐舌头边摇尾。
墨九将一块煮好的肉丢在地上,“喏,给你的。”
旺财兴奋地叼了肉,吃完又睁着大眼珠子,巴巴看着她。墨九摇头,小声斥道:“一个够了啊!这可是做给你主子吃的,他在牢里指不定连肚子都填不饱,还得被人折磨,你吃了一块还贪!”
为了排泄某种情绪,她随口与旺财说着话,便没有想过能得到旺财的回应,所以,嘴上那么说,她还是心痛财哥的肚腹,又丢了一片肉给它。
可这一回,脚下的狗却没有动静。
墨九低头一看,愣了愣,“怎么不吃了?”
旺财吐了吐舌头,乖乖的坐着,不去嗅那块肉,却像是听懂了什么似的,看她的目光里有一种不该出现在畜生眼里的惆怅……这一眼,让墨九突然觉得,旺财似乎也感受到了什么。
毕竟它许久都不见萧乾了。
定定立着,她道:“他会没事的。”
旺财摇摇尾。
她又道:“相信我。”
旺财再摇摇尾。
她眨眨眼,满脸微笑,“乖,把肉吃了吧。”
旺财还摇摇尾,但无论如何,它都不肯再吃那块肉了。墨九脸上的笑容慢慢敛住,一瞬不瞬地看了旺财片刻,她蹲下身子,紧紧抱住它的脖子,头低下去,揉弄着它蓬松的狗毛。
“你也担心他了吧?狗尚且如此,何况是人。”
墨九离开萧府的时候,董氏、袁氏、张氏等人都默默过来相送。入府这么久,这是墨九第一次享受这样高规格的待遇,便是老夫人,也带病出来,叮嘱了她几句。
没有心思与她们周旋,墨九敷衍几句,便径直离开了。
萧府侧门的榕树下,温静姝在等她,“大嫂!”
墨九定住脚,静静看去,“静姝有事?”
温静姝微微垂眉,“嫂嫂又想做什么?”
第522章 坑深103米变故(5)
“干卿何事?!”墨九目光微凉,语气却带了笑,“麻烦静姝让让路。”
在墨九看来,不管她与萧六郎的感情今后会如何,至少在眼下,她不可能让他与任何一个女人夹缠不清,温静姝也不例外。
不留情面的说罢,她原以为温静姝会纠缠一会,可她什么也没说,便默默让开路,只待墨九走过她身边时,突然小声说了一句。
“嫂嫂这次,可把六郎害苦了。”
看来温静姝晓得的内情,比萧府里的妇人都多。
若那些妇人知道萧六郎是为她,今天肯定就不是相送,而是上皮鞭上家法了。
墨九脊背挺直,冷笑着侧目望她,“静姝今日没吃药?”
温静姝不解她的意思,似乎也不想知道她的意思。只垂着眸子,不温不火地道:“纳木罕正在想法子,肯定会把六郎营救出来。不过,静姝以为,嫂嫂惹的事已是够多,能不能请你放手,给六郎一个安静,让他做回以前的六郎?静姝拜谢了。”
说罢她福身朝墨九施了一礼,调头自去。
墨九淡淡回眸,看着她寒风中单薄的背影,不由弯起唇角,露出一抹冷笑,“……这个女人,还真有点意思,脸很大啊!?”
蓝姑姑被她的笑容瘆到,寒涔涔地道:“这二少夫人好不知羞,都许人了,却不知安守本分,还肖想萧使君……”
墨九慢悠悠瞪她,“肖想无罪。”
蓝姑姑见鬼似看她,却听她道:“肖想不到,才是罪。”
——
这晚的临安府,风雪很大,天地之间,像铺了一层厚厚的银装。御史台狱在临安城西北角,有一道高大的土夯门楼。门楼下巡逻的兵士三五步一个,昼夜不停轮班换防。
墨九的马车在暗夜的风雪中驶近,远远可见门楼的灯火,却突然停了下来。
驾车的是一个坎门弟子,申时茂派过来跟着墨九的,叫阿陈。他嘴里“驭”一声,小声道:“九爷!有人挡道。”
这条小道很狭窄,只能容一辆马车通行,那一人一骑,挡在路中,墨九的马车便过不了。
今儿出来,墨九也穿了一身男装,脸上戴着那日腊梅园里用过的面具,与本来的样子大不相同。她闻言微微一怔,撩开帘子看了过去,只见马上的男子身量极高,戴了一顶宽大的风雪帽,把整张脸遮去了大半,让人辨不出长相。墨九微微皱眉,把头伸出去,看向马上那人,“兄台,借过。”
那人安静地站着,没有让开路,却慢慢骑马过来。
“九姑娘可是要去探监?”
熟悉的声音入耳,墨九不由一惊,“辜二郎?”喊罢她又笑了,“还真是巧,每次我做什么私密的事情,你都会恰好出现在我面前。”
“你进不去了。”辜二并不与她废话,直截了当地道:“你找的那个人,在半个时辰前,被谢忱的人带走了。这一回,谢忱是准备把萧使君困死在牢里,不可能让他有机会翻身。为免他与外界联系,也不可能给机会让你见到他。”
墨九面色沉沉,却未吱声。
这两日萧运长在四处活动,她也没少花心思。可任凭她跑断了腿,御史台狱就像一个水都泼不进去的大铁笼子,有钱递上去也没人敢要。实在无奈,她借用了一点萧乾的药物,控制住了御史中丞,这才有了今天晚上的秘密探视,没有想到,竟被谢忱提前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