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章 坑深066米当街偶遇(1)
月亮落下,云层散开,璀璨的阳光便从江面上透了过来,一层一层铺开,极是美丽。
水口放行,拥堵的码头终于松缓。吆喝声、迎来送来声,一片繁忙之色。萧家的船队排成一行,穿过霞光往码头行去,一只一只井然有序。
鼓噪声中,船靠岸,激得江水叠起,轻柔地拍打堤岸,一浪又一浪。前来迎接萧家的马车已在码头等待多时,一群披甲执锐的禁军隔离了人群,站在两侧,不停让人退后……
南荣至化二十七年,秋。
萧家举家入临安,盛况空前。
多年以后,临安城的人还记得那一日的阳光,还有阳光里装载货物的大车小车,忙着卸货装货的兵士,让整个码头像赶集似的热闹。
枢密院的萧使君不仅声名遍及楚州,在临安府也是一个传奇式的人物。
他在临安府曾经制造过最为轰动的“临危救驾”,救了皇帝的性命,也挽回了一场国难。可他的为人,在百姓心中,却始终神秘莫测。
曾经他被无数王侯公卿视为佳婿,人人都恨不得把待字闺中的女儿都嫁他为妻。他有过一日收到十张请柬的历史,却又有着一个不见、一个都不理的惊人壮举。如此,便落下一个从不结党营私,铁面无情的美名。
这就是萧乾,无数人想与他扯上点裙带关系,他却不肯卖任何人的脸面,就连与他本家有着姻亲关系的小王爷宋骜,也都是厚着脸皮与他结交,时常对他鞍前马后,却只得他一个冷脸。还有贤王府的小郡主宋妍,是他的亲表妹,时常迂尊降贵倒贴过去,也不得他待见。
关于萧乾的传闻很多,而玉嘉公主的婚事与他的冷漠不近人情一样,也时常被人津津乐道。
这些年,玉嘉公主看遍无数儿郎也没选到一个中意的驸马,而萧乾也是拒绝了无数的姻亲。如今这两个惊才绝艳的人被皇帝凑成了堆儿,于是,倒成了一件喜闻乐见的大事。
甚至有人道:萧使君这样的绝世美男子,除了玉嘉公主,南荣上下,无人可堪匹配。
这话有些夸张。
可萧乾的俊美,确实早就以传闻的方式,广泛地深入了民间。
有一个传闻是这样说的,当年萧乾第一次领兵上阵杀敌,是南荣退守临安以来,与珒国的第一场大仗。当时两军对垒,但珒国人马数倍于南荣,眼看南荣要吃败仗,血流成河,尸横遍野,萧乾一马当先,持剑冲入阵前,只一眼,珒国兵士刀枪落地,弓弩不发,全被他的美色所惑。
当然,这只是传闻。
但这样俊美无匹男子偏又医绝天下的男子,除了金枝玉叶的玉嘉公主,似乎谁家的闺女许配给他,都是高攀。
而且,悬而未决的储君之位历经多年,终于定下,玉嘉公主的身份更是水涨船高。在萧府的船尚在江上时,玉嘉公主要许配给萧乾的事儿,就不晓得从哪个渠道透了出来,不过短短几天,就似春风吹过江南岸,临安遍地都知情,似乎已成板上钉钉的事实。
如此一来,皇帝将要赐婚,那些先前还想将女儿塞入枢密使府的王侯公卿们,终是死了心。
第268章 坑深066米当街偶遇(2)
故而,这萧家的船刚到地方,码头上就涌过来不少“知情人”,他们似乎都嗅到了奸情的味道,纷纷上前围观。
“哪个是萧使君?”
“我也未曾见过呐。”
“快看呐,那个小郎好俊,可是枢密使?”
“萧使君已过二十,那小郎不过十五六岁,虽生得俊美,却哪有传闻中艳绝天下,你眼睛生在腰上了?”
一群人围在码头上指指点点,放眼一望,全是黑压压的人头,一会擦着肩了,一会踩着脚了,你推我搡,好不热闹。若非拿了刀枪的禁军站在前头,恐怕不知多少人要被挤下河去。
“让让,烦请让让——”
“好心的大哥,让我们一下。”
喧闹的人群中,一个年轻后生利索的从中间挤过来,他的背后,跟了一个小丫头,兄妹两个挤得双颊通红,热汗直流,好不容易挤到前头。可刚刚看见萧家装载货物的箱子,就被一个禁军小头目拦住。
“退后!”
年轻后生抱拳道:“差大哥,我兄妹二人在这等我娘的,麻烦……”
那禁军小头目不耐烦听他。若人人都像他们这般,寻娘找妹的,这还有没有秩序了,萧家那么多家什,怎么维护安全?
他举起刀鞘拦在那兄妹身前。
“退后,退后,听不见啊。”
这年轻后生脾气好,无奈一叹,便要拉住妹妹往后,可小姑娘却急眼了,她双手往腰上一叉,胸一挺,上前就撞在禁军头目的刀鞘上,嚷嚷开了。
“做什么?做什么?官差了不起啊,码头是你家的吗?你们能来,我们不能来?你们可以接人,我们不可以接人?凭啥?凭啥啊?”
这小丫头年岁不大,却这么泼辣,确实让人没法想象。尤其她高挺的胸口,一直撞在他的刀鞘上,这禁军头目年岁也不大,何时这般接近过小娘?几次三番有理说不清,他不由涨红了脸,一步步后退,只刀还横着。
“不许过去。”
“哼,让你欺负人,我就要过!”
小丫头叉腰站在他面前,朝背后同样涨红了脸,恨不得不认她这个妹妹的年轻后生招了招手,一边坤着脖子往前看,一边大着嗓门吆喝。
“哥,咱娘不是说和萧家人一道入都城的嘛,为何瞧半天都瞧不见人呐?”
年轻后生皱着眉头,“娘信上是这么写的……”
小姑娘猛地调头,“你把信看仔细了嘛?”
年轻后生从袖子里掏出信来,递给那小姑娘,“不信我,你自己看。”
小姑娘扬起拳头,“揍你哦?”
年轻后生轻哼一声,又把信函放了回去,小声道:“不识字就不要置疑你哥的话。”
小姑娘没好气地瞪着他,那拳头说挥就挥,眼看就要打下去,他们的背后,却传来一道满是惊喜的呼喊。
“加载、心悦……?”
两兄妹齐齐回头。
“娘……”
“娘!”
一声刚落,另一声又起。
“九姑娘!小九九,哈哈哈。”沈心悦像一头小母猫似的,身子灵活地从禁军头目的腑下钻过去,一把抱住墨九,声音里满是欢快,“好久不见呐,九姑娘又长身子了,好看,好看,没有对不住我当年的拳头。”
第269章 坑深066米当街偶遇(3)
这丫头小时候与墨九儿一块长大的,墨九儿性子那么野,很大一部分是沈心悦带着出的岔子。毕竟墨九儿脑子不好,便是想做什么坏事,一个人也做不出来。不过,墨九儿生得美,本就是一个惹事生非的美人脸,每一次出去总能祸害得那些年轻小子跃跃欲试。那些年,沈心悦没少拿拳头替她挡灾。
如此一来二回,墨九儿依旧柔弱娇俏,这沈心悦却锻炼成了这样一个虎气生生的儿郎性子,三句话不对,她就要与人动武。
可那毕竟是曾经的墨九儿。
对沈心悦,现在的墨九是完全陌生的。
她下了船,被嘈杂的人群一吵,头晕乎乎的,胸口也闷,比晕船还要难受,只觉得面前有个粗暴的丫头把她摇来摇去,像拔浪鼓似的。不过,她虽然不认识沈心悦与沈加载,看蓝姑姑喜极而泣的样子,也可以判断出他们是谁了。
“停!”墨九撑着额头,瞪向沈心悦,“你在磨豆腐哩?可晃死我了。”
沈心悦一惊,住了手。
两个人打小的情分,这墨九一出口,从语气到神态,沈心悦当即便感觉出来了陌生……还是那张脸,可分明却不像同一个人。
她愣神片刻,望向蓝姑姑,“娘,九姑娘……真的忘记了一些事嘛?”
蓝姑姑咳一声,左右看看人多,拉拽着女儿的袖子,“回头再与你细说,不要咂咂乎乎的,让人听见。”
说罢她看看萧家装载东西的马车,又侧目瞄一眼文弱的儿子,红着眼圈问:“加载,你们兄妹俩住在哪里?等娘安顿好了,就来看你们。”
听她的语气,就是又要分开了。原本这兄妹两个多年未见亲娘,有许多的话想说,可萧家刚刚搬来,墨九也正是需要用人的时候,蓝姑姑怎么也得先让墨九在府上安顿好,才能顾及他们家的私事。
沈加载报了个地址,小声安慰蓝姑姑:“娘只管自去,照顾好九姑娘便是。我与小悦一直安好,娘勿念。”
沈心悦也重重点头,“娘放心,我会保护哥哥的,有我在,谁也别想占他便宜。就说上个月隔壁院子那小娘吧,在风筝上写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字儿,飞到我们院子来勾引我哥,被我揪出来一顿好揍……”
“咳!”沈加载涨红了脸,“小悦。”
“怕什么啊?”沈心悦虎上下打量他一眼,眉梢扬得老高,“你也不想想,就你这瘦得鸡仔儿似的样子,若没有我,早被人祸害了……”
“小悦,娘要走了,说这些做甚?”大庭广众之下,沈加载自然不乐意听这些,他再次出声提醒,沈心悦这才反应过来,“哦”一声,又去抱了抱蓝姑姑,然后目光憋屈地望向墨九。
“……你还是小九嘛?”
墨九点头,“是。”
沈心悦知晓一点墨九身上发生的事儿,但基本都来自沈来福的书信,一直知之不详。
于是,想想,她又问:“那你晓得我是谁嘛?”
墨九再点头,“晓得,二丫头嘛。”
二丫头是沈心悦的小名,在盱眙时,墨九儿就是那般叫她的,墨九是听蓝姑姑说的。可沈心悦一听,又不免兴奋起来,“九姑娘真的知道我,是,我是二丫头,我就是二丫头啊。”
第270章 坑深066米当街偶遇(4)
“看上去,是很二。”墨九嗯一声,“姑姑常常念叨你,想着你,还托我给你画过像哩……等等,包袱里就带有一张。”
沈心悦更加惊喜,“是吗?”
“废话,我从不骗人。”墨九应了一声,看薛昉过来,像是催促她上马车,来不及与沈心悦多说些什么,只匆匆将蓝姑姑的包袱打开,从中抽出一张卷着的画纸塞给她,“拿去看吧,像不像你,这可是我亲笔画的。”
“好呐,小九九真好。”
沈心悦愉快地捏着画卷,与沈加载两个,一路跟随着围观的人群,把萧府家眷送上前往府宅的马车,直到蓝姑姑没了影子,才叹口气。
“好不容易见着咱娘,又走了。”
这般叹息,她慢慢打开画卷。
画画并非墨九在行的事儿,她的画作一向不怎么传神,这个沈心悦早有预见。可这个画像差距也实在太大了嘛?
沈心悦看着画像,惊呆不已。
画上是一只她叫不知品种的东西,像狗又不太像狗,大黄的颜色,两只大耳朵垂着,吐着舌头,蓬松的尾巴高高耸起……
“这真的与我长得像嘛?”
沈加载探头看了一眼,捂住脸。
——
入得临安夯土的城门,两侧又是黑压压的人群,老女老少,摩肩接踵,多不胜数。马队行在中间,数百名威风凛凛的禁军立于两侧,维持秩序,看上去极有气势。
墨九撩着车帘子,一直在东张西望。看两侧繁华的商铺酒楼,看人群的衣装打扮,心里却不停在寻思,东寂说等她,到底是在哪里等她?
她好像忘记问了。
只一个扳指,找得到人嘛?
这时,前方左侧的道路上传来一阵喧哗。紧接着,围满道路的人群从中分开,一名宦官模样的家伙,上前唱道:“玉嘉公主驾到。”
皇室有皇室的威仪,公主便是公主,即便萧家有再大的阵势,在这样的情况下,都必须停下来迎驾。
马车停下了,墨九探头往前瞅着,不晓得那个玉嘉公主是刚巧打这儿路过,碰上了萧家,还是特地过来给一个下马威的。
长街上,登时肃静了。
分开的人群中间,一群身着薄纱宫装的宫女执了华盖,走在前方,中间是两驾并驱的玉辇,辇上有纱幔遮掩,流苏垂垂,极是华丽。玉嘉公主端坐辇中,金钗玉簪,眉梢眼底都带笑。
“都起吧。”
墨九怔怔看着玉嘉公主。
这眉眼,这五官,果然是昨日在船上见过的“公差”。只不过,昨日她素颜男装,只觉得高挑清秀,如今微施薄妆,华裳在身,又有公主仪仗,更显得容光焕发,美艳非常。
但这玉嘉公主唱得到底哪一出?
墨九正寻思这事儿,夏青丫头便急急忙忙从前方挤过来,在马车外面低声道:“大少夫人,老夫人说,玉嘉公主在前,让您下车过去,一道请安。”
这样去请安还了得?
万一被她认出来,多麻烦啦?
墨九来不及多想,双目一瞪,舌头一伸,身子一抽,脑袋一偏,猛地栽倒在马车里,然后又激灵灵坐起,看着一愣一愣的夏青,吐了几下小泡泡,艰难地捂着胸口,“……我……好像羊癫疯发作了……”
说罢她又滚倒在马车里,抱着头朝夏青吐舌头挤眼睛,样子极是难受。
夏青只知她疯。
却不知道,原来她还有羊癫疯。
见状夏草无奈的叹一声,匆匆回到前方。可这时长街寂静,老夫人和另外几名夫人都整理好衣裳,准备上去迎驾了。
夏青看这阵势,抿了抿嘴巴,什么也不敢说。
玉嘉公主看一眼拜在地上的百姓,目光往萧家车队一扫,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看了一眼翻身下马的萧乾,唇角露出一个莫名的微笑,就由宫女扶着下了辇,慢慢走向领头的老夫人,轻轻福了福身。
“老夫人安好。”
她侧身,又对大夫人福身:“大夫人好。”
“二夫人好。”
“三夫人好。”
堂堂玉嘉公主,三千宠爱于一身,浩浩荡荡过来展示了皇家公主的威仪,却偏偏又要在闹市街口,在众目睽睽之下给萧家的长辈行礼,这举止不免耐人寻味。
三位夫人妇道人道,不晓那些事,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赶紧回礼。只老夫人年幻大,骨头重。心里发着凉,笑容还算平和地回了一礼,“公主折煞老身了,这般礼数,老身委实担不起。”
玉嘉公主眼角扫了一眼萧府执礼的女眷,微微一笑:“老夫人与几位夫人都是长辈,自然担受得起。再有,玉嘉今日出城去庙里还愿,正好在这儿碰见,有一事,想求着老夫人哩。”
一个“求”字,再次让老夫人脊背绷紧,“公主有事,但凭吩咐。”
玉嘉笑道:“只是小事,老夫人切莫怪罪玉嘉任性才好。昨日我贪玩,偷偷随了差使上船,碰巧见着贵府一个小丫头,叙了几句话,甚是投缘,玉嘉想向老夫人讨要过来。”
老夫人松了一口气。
玉嘉公主是谢忱的外孙女,谢丙生的表妹,这般的她与萧家其实并不应该很友好才合理。她嘴上说去庙里愿,可昨日就上了船,又怎会不知萧家要入临安,打这里经过?
见她这般兴师动众的拦过来,先行施威,老夫人还以为她会有什么让人难堪的举动,没有想到只要一个小丫头。
捂嘴轻咳一声,她往丫头仆役的人群里看了一眼,慈祥地笑道:“公主看中哪个,只管指去便是。”
玉嘉唇角一扬,“并未见她在此。”
老夫人“哦”一声,疑惑了,“敢问公主,那丫头叫甚么名字?”
玉嘉公主轻笑着,一字一顿,“余弄。”
第271章 坑深067米醉红颜(1)
老夫人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萧府里的丫头婆子她未必都清楚,但这样陌生古怪的名字,她第一次听见,也知道不可能是萧府的丫头。不过,玉嘉公主问起,为确保无误,她慎重地回头望向静默不语的温静姝,换上威严的语气。
“府中丫头都是你在调配,可有一个叫余弄的?”
温静姝垂手端立,福了福身,“回老夫人,并无。”
老夫人不悦地看一眼她,回头再望向玉嘉公主时,脸上的威严荡然无存,又变成了一个慈爱的长者,“公主殿下,萧府并没有叫余弄的丫头。”
萧府女眷纷纷点头,表示没有听过。
大夫人董氏向来愚钝,突地接了一句,“莫非公主听岔了?”
“放肆!”老夫人低喝她,“公主耳聪目明,岂会听岔?”
“是妾身失言。”董氏默默退一步,不再吭声。
玉嘉公主看看自己这个未来的婆婆,唇角掀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只道:“听错是不曾。那丫头还专程为本宫解惑了她名字的由来。愚弄嘛,很有意思的名字。”她视线又一次扫向萧家女眷,笑问:“敢问老夫人,萧家女眷都在这里了?”
老夫人正想称“是”,突然想到了墨九。
她回扫一眼,果然没有看到她,不由低斥:“大少夫人怎么没来?”
夏青胆儿小,从来没有见过公主,先前一直不敢插话,这时听老夫人问起,方才绞着手指,上前低头垂目地道:“回,回老夫人话,大少夫人她,她……犯羊癫疯了……来,来不了。”
羊癫疯这样的病,发作不定时,模样很狰狞,不犯病的时候就是个正常人,谁也瞧不出来端倪,故而墨九到底有没有羊癫疯谁也不知道。当然,就老夫人而言,这个时候,她希望那墨氏真有羊癫疯,免得上来给萧家惹事。
于是,她佯装恼怒地低斥,“混账,早不犯病,晚不犯病!”
骂一句,她又笑着向玉嘉公主告歉,“公主殿下,老身那长孙媳妇身子一向不好……”
“却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玉嘉不待她说完,笑着打断她:“早就听说墨氏寡女,个个美艳,异于常人。天下男子见之,莫不动容。便是神仙见了,也会忍不住思恋凡尘。今日碰巧,本宫真想见上一见,看看比我这陋颜强上多少呐。”
墨氏女子几代以来都是寡命。虽然貌美倾城,却不逾三十而衰老,这事儿在盱眙人人知晓,有人曾叹之,这是墨氏女的美貌招了天嫉,方才受此恶疾……这些传说,在萧家长孙娶墨氏寡女的事之后,闹得楚州地界人尽皆知。可没想到玉嘉公主身在临安,居然也会知晓。
以她公主之尊,她断然不会特地关心一个寡女。
那么她关心了的原因,恐怕与萧家和谢家有关了。
老夫人微垂的眸底精光一闪,打个圆场笑道:“公主过誉了。老身那孙媳妇,是有几分姿色,可乡野村妇,不过蒲柳之姿,焉比得金枝玉叶?黄雀与凤凰之差,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公主莫要听信那些误传之言。”
玉嘉公主白皙的手指轻捻着丝绢子,拭了拭嘴角,似乎并没有被老夫人的“马屁”拍晕,眼风有意无意地掠过萧乾,视线又垂下,带了几分笑意:“既是找不到余弄,本宫不如就见见这个墨氏好了……”
第272章 坑深067米醉红颜(2)
“公主殿下。”萧乾终于出了声。
他慢慢上前,短短几步,那高远若仙的淡然神色,却让周遭的一切都似褪去颜色,唯他一人立于当前。玉嘉公主抿紧嘴唇,看他优雅的步伐,从容的神态,俊美的面孔,凉薄的眸子,似被一束摄人精魄的冷光惑了心,不由屏紧呼吸。
这是玉嘉第一次近距离看萧乾。
只知萧使君俊美,却不知这般貌美。
玉嘉捻着丝绢的手指,微微捏拢,“萧使君有话可直言。”
萧乾拱手施礼,并不认真看她,眼皮微垂,语气淡淡,“公主殿下金身玉体,在这陋市之上逗留太久,恐不利民安。”说罢他示意玉嘉公主看向长街短巷中挤满的脑袋,又道:“公主去庙里还愿,还请早些去才好,这般堵在路中,整个市面都没法营生,若让陛下知晓,少不得怪罪下来。”
玉嘉公主笑道:“听闻萧使君少言寡语,惜字如金,原来只是误传。”
萧乾道:“殿下面前,不敢拙言。”
玉嘉公主目光停留在他高挺的鼻梁上,唇一扬,“是玉嘉任性,让诸位耽搁了行程。可玉嘉自小便爱美人美物……听闻贵嫂那样天仙一般的姿容,就挪不动脚步了呢。”
萧乾眉头几不可察的一皱,淡淡道:“家嫂粗鄙不识礼,且如今病发,恐会冲撞公主贵体。不如公主先行,等家嫂来日病愈,再让祖母携她前来向公主赔罪?”
人之所思所想,就算并非刻意,也总会流露一些在脸上。萧乾字里行间全是褒赞玉嘉公主的话,可每一个字却都有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反倒是他嘴里“粗鄙不识礼”的嫂嫂,他言词间莫不维护。
玉嘉公主眸子一凉。
看来传闻是真的,萧乾护她嫂嫂视若性命。
可一个正常男子又怎会用性命护嫂嫂?
除非他俩之间,确实有见不得人的苟且。
……墨氏女,有令神仙思凡的美貌。玉嘉看着神仙一样清凉俊逸的萧乾,想到这句话,不由抿了抿嘴,“能得萧使君这般护着,贵嫂真是好福气。”言罢,她扫向萧家一眼看不到尽头的车队,对身侧的宫女道:“前头带路。既然大少夫人病体违和,本宫岂能视为不见?定要探视一番才合情理。”
到了这会儿,萧家的人大体都明白了,那玉嘉公主为什么要揪住墨九不放。萧乾明里暗里维护墨九的事,萧家上下无不知情,这事肯定会有外传,玉嘉听入耳里,哪里能容得了她?
这分明是妇人的别扭争宠哩?
老夫人经的事儿多,可也从未碰见过这般当街争宠的妇人。可玉嘉公主被皇帝惯着,本人性子又烈性,做事向来直接,她有这样的行为,倒也不奇怪。萧府众人甚至以为,那个叫“余弄”的丫头,不过是玉嘉公主编出来拦路的理由,她的目的不过是“愚弄”一下墨九。
可不管怎么说,墨九是萧家大少夫人。
打她的脸,就是打萧家的脸。
这样众目睽睽之下,萧家若不护她,不等于被活活羞辱?
老夫人眉头皱着,正要阻止,蓝姑姑就惊慌失措的冲了上来。
第273章 坑深067米醉红颜(3)
“不好了!出事了!不好了!出大事了!”
她急吼吼的喊着,手上捏着一张染得通红的白帕子,帕上红梅点点,皱皱巴巴,像是被人咬破了,她颤着双手递上来,声音都在抖,“老夫人,大少夫人发羊癫疯……把,把舌头都咬破了……得,得快些回去,找大夫瞧瞧啊。”
老夫人看那帕子,面色一变。
众人吸口气,窃窃着,也惊乱起来。
可老夫人还未答,萧乾便已抢先一步,“祖母,孙儿去看看。”
他话音未落,人已离得远了,那步履再不像先前那般镇定。老夫人看着他的背影,尴尬的咳嗽一声,又看向似笑非笑的玉嘉公主,镇定地解释道:“六郎医术尚可,府里大小诊事,都他在张罗。公主殿下,您有事,先去忙吧,等墨氏病愈,老身亲自领她来,向公主赔罪。”
玉嘉公主敛去唇边的冷笑,回眸望向老夫人,“无妨,本宫的事也不急。再说,大少夫人病着,本宫又不巧碰见了,怎么也得知晓安危,方能放心离去。毕竟将来是妯娌,我若冷漠抽身,往后可怎样相处?”
一般妇人未出嫁前,都不好意思这么说。
可玉嘉与萧乾的婚事,只停在嘴上,赐婚的圣旨未下,两家也未走六礼,她已把自己当成萧家人,确实让人唏嘘——这公主果然如传闻一般,女儿身,男儿行,是个洒脱豁达,英气逼人的女子。
老夫人尴尬着,玉嘉公主已由宫女扶着坐回玉辇,一手托着香腮,一边半眯了眸子,似在静静等待这一场戏唱完。
公主坐在辇上,萧家人却不敢坐,也不能自去,只得僵硬地立在路中间,带着一堆行李和家小,尴尬的等待。
这样的情形,路上猜测纷纷。
而萧府上下,除了几个不晓事的妇人,大多人已对这玉嘉公主生了恼意。她这样的做法,看上去虽然只是妇人间的争风吃醋,可仔细一想,又何尝不是以公主之尊压人一头,给初入临安的萧家一个下马威?
乔迁乃是一个家族的头等大事,讲究吉利。
这样还未入家门就被堵了,自然大不吉。
一时间,萧家人觉得,不仅谢忱……整个临安城都在笑话他们。
萧家数代功勋又如何?萧运长被敕封为国公又如何?一个并不曾为国付出任何的公主,只因身上流着一抹皇室血脉,就可以凌驾在为南荣建功立业、祖上数代惨死于沙场的萧家头上。
萧运长握紧拳头,深深吸一口气,方才将冷却的血液回暖。
“来人,把萧家从楚州带来的梨觞,为公主献上一壶。”
——
此处是热闹的街市,遇到这样的事,人影重重,萧乾从马车前方挤到墨九位于车队后方的马车边时,一张清冷的脸上,阴气沉沉,像暗夜来临前天空的颜色,他不看任何人,整个世界也都不曾在他眼中留下半分剪影。
他看车外的玫儿,“嫂嫂如何了?”
玫儿肩膀一抖,低头不敢看他的脸,“不,不太好。玫,玫儿也不懂。萧使君上去,为大少夫人瞅瞅罢。”
萧乾脸色一沉。
第274章 坑深067米醉红颜(4)
开始听夏青说墨九羊癫疯,他是半点都不信的。后来看蓝姑姑拿着带血的帕子过来哭嚎,他也只是半信半疑,可这会看玫儿吓得身子都在打颤,却是有些相信了。
他不管马车周围有多少人观看,急急挑了帘子就上车。
“扑”一声,车帘再次落下。
马车外围观的人群被隔绝在外。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怀期待的看热闹。
马车里萧乾冷清的神色,很快就变成了抓狂。
“你还吃得下?”
“嘘……”墨九向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舔了舔手指,放下手上正在剥的一个白灼虾,朝萧乾伸手,“帕子拿来,我擦擦嘴巴,我的那张给蓝姑姑了。”
她说得理所当然,萧乾突然很想掐死她,“墨、九。”
看他目光里的恼怒,墨九很淡定,“帕、子。”
萧乾望一眼马车顶,慢慢掏出洁白的手帕,递到她面前。
墨九接过来,随意地抹了抹嘴巴,又递还给他,“乖。一会拿去洗洗。”
萧乾看着白色帕子上红彤彤的颜色,又看一眼她吃得七零八落的白灼虾和满地的虾皮,还有放在虾盘里的红酱瓶子,转头就要走,却被墨九喊住,“嗳,你就这样走了?”
肩膀一阵僵硬,萧乾没有回头,只道:“不然呢?还得把你伺候饱了?”
墨九笑道:“可以呀!”
她似乎根本不知道前方什么情况了,也根本不懂得萧家这样被玉嘉公主拦在搬家的路上,有多么的耻辱,一张脸笑靥犹在,灿烂非常。白里透红的肌肤,因为吃得快活,水灵灵的润泽光滑,如雪一般艳美,显得那一双忽闪忽闪的眼睛更大更深幽,那样子,完全似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坦然自若。
莫名的,萧乾对她发不出脾气。
他慢慢蹲在她面前,压低的嗓子,冷漠非常。可仔细辩之,竟又有着几丝纵容与娇宠,“该拿你怎么办?”
“凉拌!”墨九认真道:“凉拌人肉好吃。”
萧乾唇角一抽,“你吃过?”
墨九舔舔嘴巴,摇头,“没有,若不然吃你试试?”
萧乾哼声,嫌弃地把那一瓶红酱往外挪了挪,又重新掏出一张帕子垫在她的手腕上,然后指头搭向她的脉搏,“你到底懂不懂得害怕?敢愚弄公主,就不怕死无藏身之地?”
“矫情!”墨九看她隔着帕子为她把脉,不由嗤了一声。
末了,她又正经看他,“我为何要怕?”
看萧乾噎住,像看疯子似的看自己,她灿然一笑,“不是有你吗?”
她坦然的目光里,有自然而然的信任与依赖,还有一种小女儿似的娇憨,就像一个总是犯错的孩子,对家长全然的相信,就像她真的相家,不论外间如何的风吹雨打,他都会护她周全一样。
萧乾静静观之,无奈一叹,正想宽慰几句,让她不必紧张,却听那货又哼一声,小声嘀咕道:“有云雨蛊,我就是你的活祖宗……你才不会让我出什么事哩。所以,我安心得很,该吃吃,该睡睡。这人生惬意呀,若有一壶梨觞,供我挥霍一番,那就再好不过。”
第275章 坑深067米醉红颜(5)
“墨、九!”萧乾低喝。
“嘘,小声点。”墨九瞪他,“莫要让人听了去。”
萧乾:“……”
看他气不好气,怒不好怒,墨九抽回手,慵懒地换了个姿势坐下,又撩他一眼,似笑非笑道:“先前总听人说萧使君武冠南荣,学识通天,医术无双,掌百万大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整个南荣最有权势的男子。可今日一见,不过一个公主,便可以这般对你们。六郎,你不觉得……很憋屈嘛?”
原来她不蠢。
这个人究竟,都看得一清二楚。
萧乾嘴角微微一掀,“这是皇权。”
墨九道:“是啊,权势是迷人的。尤其对男人而言。”说到这里,她话音一转,突地正色问,“萧六郎,一心一意维护皇室的尊严,却被皇室践踏,值得吗?”
萧乾目光危险的一眯,“不可胡说。”
墨九轻笑,突然掌住他的肩膀,把他往身前拉了拉,压着嗓子道:“你的身份,并不仅仅只是南荣的枢密使,对也不对?你也并没有心甘情愿的替南荣皇室卖命,对也不对?你并不是一个喜欢被人掌控命运的男人,尤其当你完全有能力不让人随便玩弄的时候,更不可能让任何人威胁到你。”
马车外面喧嚣声很大,马车里的火光很暗,一阵阵的喧哗里,墨九满带机锋的话,只落入了萧乾一人耳中……可她带给他的震撼却非一点。
除了震撼,还有一丝柔软。
他外表清冷,却是个刚硬的男人。不论身上发生多少事,不论受到怎样的威胁,他都不曾在别人面前露一点底,即使与他关系亲近的小王爷宋骜,也不曾对他有个这样的置疑……因为君权与皇权,这是自古以来,人人都认为理应遵守的一种天道。但墨九这个女子,却可以直言不讳,而且她这般了解他,了解得他一点都不愿意在她面前说谎。
他的掌心慢慢搭在她的手背上,将她握在肩膀上的手拉开,一双清凉的眸中,闪着火焰似的亮堂,在这个狭窄的马车里,在这一个被众人围观的地方,他严肃对她道:“今日之辱,必有后报。”
墨九扁了扁嘴巴,对这些事不太感兴趣,也不想问太多。
她只道:“如今怎么办?你怎样解这个围?”
玉嘉公主守在外面,若不给她一个交代,恐怕无法善了。这一点墨九知道,萧乾也知道。可他望着墨九,轻笑着,并无多少担忧,“那嫂嫂只得委屈一下了。”
墨九一愣,皱眉,“怎样委屈?”
萧乾淡淡道:“你不是病了?”
“哦”一声,墨九了解地点点头。
然后,这货突地捂住胸口,便斜倒在马车上,呻吟起来。
萧乾被她娇软“啊”声吓了一跳,捂住她嘴,“你叫唤什么?”
墨九大眼睛瞪着他,慢慢挪开他捂嘴的手,小声做口型道:“我不是羊癫疯吗?生病嘛,太安静了容易令人生疑……而且,你一直在我的马车上,我不出声,不是让人怀疑我们有什么吗?”
不待萧乾反应过来,这货拔高了声音,又痛苦的叫唤起来。
“啊……好痛……啊……啊……”
第276章 坑深067米醉红颜(6)
不敢置信地盯着她,萧乾的表情,似乎想一头撞死。
羊癫疯是这样的叫唤声?咬破了舌头,还能利索的叫唤?
她这样叫,才会让人怀疑他们在做什么好吧?
看萧乾脸色怪异,墨九也没想那么多,更不管自己叫得像不像,一个人病歪歪地在马车里挣扎起来,嘴里“啊喔”声不止。而且,随着她泥鳅似的挣扎,马车也一晃一晃的颠簸起来,在大街上,这突然的动静,让外面的人睁大了眼睛,听着那奇怪的声音,一个个都傻眼了。
“这萧家大少夫人病成啥样了?叫得这样厉害?”
“我听着这叫声……怎么有些不对?”
“……哪里不对?”
“嘻嘻,晚上回去按着你媳妇儿,好好听听。”
“按你娘!”
“……你这个人,找打是吧!”
外头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墨九似是叫唤得累了,懒洋洋打个呵欠,翻转过身,又继续叫,继续挣扎,那辆马车被她颠得更厉害了,晃悠得也越发厉害起来,外头的人又惊又疑又笑。
萧乾闭了闭眼,终于不能再忍,突地出手——
“啊”一声,墨九弱弱的叫唤着,安静了下来。
她的声音停止了,马车也静止了。
众人又是一惊,不晓得出了什么事,看着马车,睁大眼舍不得挪开。
很快萧乾就撩帘子出来了。
他神色凉淡,目光漠视了所有人,一张风华绝代的容颜上,寻不到半点秽气,似一个从远古踏着白云而来的神仙,很有些道貌岸然。于是,他凉薄清冷的样子,让众人突然觉得,先前那些污秽的猜想,是对萧六郎的亵渎。
“六郎,嫂子怎样了?”
过来询问的人,是老夫人差来的温静姝。
先前她就在马车外面静静等待,自然也听见了那一出。
萧乾看她一眼,“恐是车舟劳顿,引发了羊癫疯。”
温静姝审视着他的脸,莫名苦笑一下,“现在可有好转?”
萧乾点点头,“已经过去了。不过,病发作厉害,嫂嫂晕了过去。”
说罢他不再多话,只吩咐睁大眼睛发傻的玫儿,“好生伺候你家主子。”
玫儿点点头,“哦”一声,飞快地钻进马车,里头比她离开时还要凌乱几分,墨九软软地躺在车里,身上盖了一张薄被,手脚紧紧蜷缩着,双颊通红,滴血似的,那样子像一只大虾,那神色一看就是病容。
玫儿吓了一跳,往她额上一摸——滚烫。
“姑娘!?”
好好的人,怎么真就病了?
她急得快哭的声音传出来,外面的人都叹一口气。
“真是病了咧。”
萧乾去到前方,玉嘉公主果然还没走,她与萧家众人一起,都在静待萧乾的诊断结果。萧乾不慌不忙地上前,向萧运长和老夫人点点头,又向玉嘉公主道:“公主殿下,家嫂犯病,实在无法见公主,臣代为致歉。”
说罢他果然执了个揖礼。
玉嘉一笑,并不喜欢他这般内外有别的神色。
一双美眸子微微望向车队的后面,她沉声道:“宣太医!”
第277章 坑深067米醉红颜(7)
众人一愣,齐齐看向萧乾。临安城里人人都知道萧乾医术无双,他诊治过的病,旁人又怎会置疑?玉嘉公主这般做法,就是明显的信不过他,非得认为萧家有鬼了。这样一来,这热闹已不仅仅是妇人的争风吃醋了。
不管墨九真病假病,这都是对萧乾的不屑。
可萧乾轻轻一笑,似乎并不介意她宣太医。
“那有劳公主,臣拜谢。”
玉嘉看向他淡然的脸,犹豫了一下。
一时冲动的结果,会不会真的令他讨厌?
虽然她是公主,可也只是一个妇人,等嫁了人,也希望得夫君疼爱,这般公然与未来的夫婿难堪,似乎……并不是高明的做法?几乎下意识的,玉嘉公主又后悔了,一时妒意上头,争这长短,太不应该。
她正寻思找个台阶下,前方突地过来一行人。
领头的宦官人还未到,便高声唱喏:“太子殿下驾到。”
若说刚才戏到高潮,这便是高潮中的高潮。公主来了,太子也来了,萧家这个家搬得也真兴师动众了。百姓们纷纷跪地高呼“太子千岁”,萧家人愣了愣,也赶紧率众行礼。
这是宋熹做太子以来,第一次高调现于人前。
也是他第一次以太子的身份与萧乾见面。
“都起来吧。”太子辇轿未打帘子,宋熹端坐里面,似乎没有要出来的意思,一丝浅浅的声音带了笑意,温和、平稳,可细品之下,仍有着皇室贵胄应有的气势。
“萧家乔迁之喜,理当恭贺,是玉嘉胡闹了。”
他淡淡说完,又吩咐道:“李顺,派人肃清道路,任何人占道阻拦。”
宦官李顺一凛,回头望一眼玉嘉公主,“喏。”
宋熹这样的行为,不免让人疑惑,这皇太子与玉嘉公主之间的立场了。
玉嘉公主原本坐在辇上,看宋熹来了,并不以为意,如今听了宋熹的话,虽然反应过来她这个哥哥在拆她的台,心里有一些愠怒,却也正好顺着这个台阶下来。
她下辇走到宋熹的辇娇之外,行礼之后,委屈地轻声道:“哥哥,萧府大少夫人染恙,我只是想为他们宣太医……没有想那么多,是玉嘉不晓事了。”
“知道就好。”宋熹淡淡的声音里带了一抹叹息,“玉嘉,父皇宠你,哥哥惯你,你越发无法无天了。去,给萧国公、萧使君和老太君致歉。”
“哥哥!”玉嘉公主面色一变。
“去。”宋熹淡淡一个字,不容置疑。
玉嘉僵硬着脸,定定看了一眼太子的辇轿,什么也没有说,自然也不可能当众道歉,她转身匆匆向萧家众人欠了欠身,就大步走向自己的玉辇,黑着脸道:“我们走。”
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了闹市。
宋熹叹一声,“舍妹无状,萧爱卿海涵。”
萧乾道:“殿下多礼了。”
宋熹一笑,未在多言,只吩咐,“回宫。”
人群左拥右挤,纷纷恭送太子殿下。和来时一样,宋熹又安静的离开了。但他前脚一走,后脚就有大批禁军过来,清肃道路,为萧府车队引路,比之先前的阵仗更大,任何人都看得出来,太子殿下给了萧家极大的尊荣与地位……可萧家人心里却知道,这是宋熹要告诉了萧家,太子就是太子,只他一言,就可改变局势。
第278章 坑深067米醉红颜(8)
——
墨九醒来的时候,人躺在床上。
听着外面搬东西的“砰砰”声,她脑子恍惚着,觉得脸有些烫。
“我怎么了?”
“姑娘。”蓝姑姑欲言又止。
“拿铜镜来。”墨九摸了摸脸,只觉烫得很。
蓝姑姑急不过她,很快把铜镜塞到她手里。接着,就听见墨九杀猪一样的惊叫声。在马车上,她着了萧乾的道,被他弄得晕过去不说,都这么久了,脸上的红潮还未褪去,一张脸像红透的大虾,变得怪异莫名……估计连她娘见了,都认不出她来了。
咬着牙,她恨透了萧乾。
“姑姑,去给我把萧六郎找来。”
蓝姑姑与玫儿互视一眼,看着她的脸,有些想笑,可毕竟这个时候笑不得。于是,她捂着脸,抽泣了,“可怜的姑娘,怎么就变成这样了?这萧使君也真是狠心,若恢复不了,岂不是毁了么……”
话锋一转,她突地低下头,“所以,姑娘,咱得罪不起他。”
墨九举着铜镜,左右看着脸,恨恨道:“为何得罪不起?”
蓝姑姑点头,“若得罪了,使君不给姑娘恢复容貌,可怎生是好?”
墨九骇了一跳,拿着铜镜的手僵硬一瞬,放下来捂在胸口上,仔细一想,觉得蓝姑姑说的有些道理。萧六郎那人心肠黑,心眼多,万一真的不给她解去,那她找谁哭都没有用。
这么一想,她严肃转头,看向蓝姑姑。
“如此一来,只有一招了。”
蓝姑姑一愣,“什么招?”
墨九阴恻恻眯眼,“美人计!”
蓝姑姑与她四目交接,然后,视线落在她红得滴血的面上。
“美人计是好,可美人……在哪?”
墨九心下一紧,拿枕头砸她,“……我要见萧六郎。”
她这会儿心心念念着萧乾,可萧乾却没有工夫见她。到了临安,本就乱成了一锅粥,又出了这档子事,他更是忙得不可开交。只萧家的车队一到萧府,他连大门都没入,就回他的枢密使府去了。
枢密使府,书房里。
一个青衣短打的年轻人走来走去,在等着他。
看见萧乾入内,青衣男子上前抱拳行礼,“主上!”
萧乾面色很难看,不轻不重地撩他一眼,方才稳了稳情绪,一本正经地坐在书案后的椅子上,淡淡问他:“什么事?”
青衣男子瞄一眼他的脸色,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上。
“漠北传来的。”
信上的字体不是汉字,弯弯曲曲的,像一种特殊的符号。
萧乾静静接过,看完就将信函点燃,丢在了香炉里。
“知道了。”
青衣男子点点头,还未说话,薛昉敲门进来了。
看见他,薛昉年轻的脸上,满是惊喜,“白羽回来了?”
白羽微微露出一笑,“回来了,小昉这些日子可好?”
薛昉点头,“好哇。”说罢他匆忙上前,笑道:“晚上去你房里叙话,我这会找使君有事。”
萧乾看这对旧友互相捶了一拳,甚是亲昵,不由皱眉,“说罢。”
薛昉搔了搔头,看了看白羽,似是有些不好开口,“大少夫人那里有消息传来。”
第279章 坑深067米醉红颜(9)
萧乾眉头皱起,“怎么说?”
薛昉唇角往下一弯,咳了咳,方才一字一句复述道,“话是击西传来的,他说,大少夫人让他告诉你,若今日晚上见不到你,她就会……就会对老夫人说,她怀了你的孩子。”
白羽一惊,咽一口唾沫,想笑又没敢笑,结果呛得咳嗽不已。薛昉也觉得有些囧,只有萧乾似乎习惯了墨九这样的性子,沉吟片刻,低低吩咐道:“拿药笺来,我写好药方,你让击西送过去。”
——
萧府里墨九正在哭。
一边吃,一边流泪。
那一盘辣子鸡,不晓得放了多少辣子,辣得她眼泪哗哗往下。蓝姑姑、灵儿和玫儿三个在边上伺候着,看她边吸鼻子边吃东西,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姑娘,不要哭了,这脸又不是不能恢复,你何必作贱自己?”
墨九摇了摇头,拿帕子试着眼睛,“好吃。”
这回,换蓝姑姑欲哭无泪了,“脸这样红,还吃辣,你何苦来哉?”
墨九又擦一把眼泪,“以毒攻毒,听过没有?”
她吸了吸手指,正吃得津津有味,击西就偷偷摸摸地进来了。看墨九梨花带雨的样子,那通红的脸,与一颗西红柿上滚着露水相差不多,不由翘着的兰花指笑道:“作孽,作孽,好端端的一张脸,怎生就糟蹋成了这样?果然天不亡击西,这世上,无人可比击西美也!”
墨九翻个白眼,瞪他,“药哩?”
击西臭美完,这才“哦哦”着,把怀里的药方子递上去,“主上说了,你吃这个就好了。”
墨九看着他,半信半疑,“真的?”
击西点点头,想了想,又重重点头,“真的。”
说罢他一溜烟儿就出去了。
墨九看着药方上瞧不明白的药材名字,想来萧六郎也不至于那般狠心,真的要毁她的容,当时的情况,他也不知道宋熹会来,为了救一时之急罢了。于是,她选择了相信,一颗悬了许久的心落下去,把药方丢给蓝姑姑,继续吃辣子鸡。一边吃,一边哭。
都说“良药苦口”,可墨九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吃过这样苦的药。
那药也不晓得什么做的,吃在嘴里,从舌头苦到心,比传说中的黄连霸道了不知多少倍。但为了恢复容貌,她愣是一碗一碗地往肚子里灌,灌得死去活来,天天诅咒萧乾不得好死,可每次诅咒完了,想到云雨蛊,她又不得不收回那句话,再次祝他长命百岁……
这样矛盾的日子,一过就是十天。
然而,十天过去了,墨九喝苦药快喝疯了,脸上的红色也半分未退,她不由心急起来,让蓝姑姑一遍一遍找薛昉,找萧乾。可回了临安,萧乾那厮就像突然从人间蒸发了,一次也没有回萧府,就连击西也没有出现。
蓝姑姑一个妇道人家,想找她也不易。
无奈之下,墨九只得先放蓝姑姑回去,找沈家兄妹叙旧,自个儿继续埋头喝苦药。而且,她虽然没有被禁足,却整天闭门不出,谁也不肯见,就怕被人瞧到那张怪异的大红脸。
又过了一天,她熬不住了,让灵儿去找墨妄。
她相信,墨妄有法子代她找到萧乾。
灵儿这一去,就是两天。
两天后,墨九正闭着门在屋子里照镜子,恨不得戳瞎双眼,灵儿回来了。不仅她回来了,还带着苦着一张脸的击西。看击西忸忸怩怩的女人样,墨九对这个缺心眼的家伙已经服气了,“你主子到底存的什么心呐?我这脸为什么还没有好?”
击西对她的“关公脸”不忍直视,一直垂着脑袋:“主上说,他给九爷下的药物叫做‘醉红颜’,这个药的药效,会持续两个月……”
两个月?墨九掐着手指算了算,“也就是说,我还要喝一个半月的苦药我?”
击西摇了摇头,又重申,“……不。主上是说,醉红颜的药效会持续两个月。”
墨九总算悟出了什么,“也就是说,不管我吃不吃药……都会持续两个月?”
击西一愣,拍手笑道:“九爷果然聪明,一点就通。”
“通你个大头鬼!”墨九气得肚子生痛,摸着可怜的胃,恨不得掐死他,“那药方又是怎么回事?是你的主意,还是你主子的主意?”
击西瘪了瘪嘴,无辜的道,“就当是击西的主意吧,主上是无辜的。”
无辜的人会让她吃十几天的苦药?墨九潮红的脸色更红了几分,但她却没有怒,只对灵儿说了一句“辛苦了”,然后慢吞吞盯着击西,用力搓着太阳穴,以缓解自己暴涨的怒气,一字一顿道:“回去告诉你主子,今夜三更来叙。若不然,我就杀了……自己。”
击西怔怔道,“九爷,叔丨嫂偷丨情是不对的。”
墨九一口愠气在心中,却不辩解,不生气,只笑道:“回去就这样告诉他。你敢说漏一个字,我就告诉闯北……你心悦他,想推倒他。”
“啊,九爷饶命!”
击西跑得比兔子还快。
第280章 坑深068米先腌后杀(1)
这一天墨九什么杂事都没做,连晌午的美容觉都省了。她领着玫儿和灵儿两个丫头,在自家房门外挖坑。
玫儿以前在楚州时也陪她刨过坑,疯过闹过,完全不以为意,二话不问,毫无疑问,直管一锄一锄往深了刨。
灵儿却一头雾水,刨一会,看不是那么回事,不禁问:“姐姐,咱们刨这个坑,到底要做什么用?”
“这是刨坑吗?”墨九白眼看她,“这分明在挖坟。”
“哦。”灵儿点头,刨了一锄,又反应过来,“啊”的抬头,“挖谁的坟?”
“灵儿我问你,当有一个人把你得罪狠了,可你打不过他,骂不过他,还收拾不了他,应该怎么办才好哩?”墨九阴恻恻睨着墨灵儿,指了指脚下不过才挖了半米的坑,一字一顿,“只有挖个坑埋了他。”
说罢她调头入屋,喝水去了,留下墨灵儿与玫儿两个面面相觑。
“姑娘要埋了萧使君?”
“姐姐……说真的?”
“咋办?”
“挖!”
两个小丫头脸都吓白了,这一票分明是要干大的啊?于是,两个小丫头,一边挖坑,一边止不住的手抖。
墨九回去敷了个自制面膜,躺了一会,待清水洗净,看红脸还是红脸,毫无变化,泄气之余,她挖坑的热情再度疯狂高涨——蹲在坑边,她像个指挥打仗的将军,抑扬顿挫地喊“加油”。
玫儿与灵儿在她的指挥下,继续刨坑,香汗淋淋,两张娇嫩的小脸儿,也终于涨得通红。
墨九看了,欣慰不已,“如此,终于像好姐妹了。”
蓝姑姑回来的时候,三个姑娘正干得热火朝天,灵儿与玫儿已经快累得趴下了,而墨九的主要工作仍然只是负责挖坑技术,然后一边吃东西,一边含糊地“加油”。
看见蓝姑姑回来,墨九像见到了救星,一张红彤彤的脸上摆满了热情的笑脸,“姑姑回来了,想死你了,姜还得老的辣。这活儿,非得你出手不可。”
灵儿与玫儿抹着汗颗子,也点头称是,一左一右把锄头递给蓝姑姑,异口同声,“姑姑,俺们想你了。”
蓝姑姑叹口气,不接锄头,只定定看着墨九,“姑娘,我老了。”
看着她颓废无力的样子,墨九吓了一跳,过去摸她的额头,“怎的呐?那两只兄妹欺负你了?”
蓝姑姑怪异地咧嘴一笑,摇摇头,把夹在袖子里的一张画纸抽出,递给墨九,“若非老了,我又怎会老眼昏花?”
墨九接过画,“这是什么?”
蓝姑姑道:“不是上次你帮我给我家二丫头画的像吗?”
墨九认真展开画卷,上下瞅了瞅,点头喟叹,“果然画得太专业了!此画作画技高超,惊世骇俗,挥毫走笔之间,不落俗套,只见风骨!如此任性,如此精致,如此大才,如此浑然天成!实乃万年难得一见之佳品,唯一美中不足之处……”
转过头,她咧嘴,嘿嘿一笑,“就是确实不太像姑姑家的二丫头哈。”
蓝姑姑呼吸一窒,说不出话来。
玫儿与灵儿两个都偏头来看,惊在当场。
第281章 坑深068米先腌后杀(2)
墨九偷瞄一下蓝姑姑的脸色,搓了搓太阳穴,又捶了捶脑袋,咳嗽着,一本正经道:“人的思维有时会不受控制,会影响手指和大脑的协调性。我当时听了姑姑的描述,也想不出二丫头的样子来,偏生旺财那货死乞求白赖的在我面前蹦哒,如此就把二丫头画得有一点点像旺财罢了。”
蓝姑姑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这只是有一点点像旺财吗?人和狗之间的问题,只是有一点点像吗?”
墨九重重点头,“是呀,只是有一点点像旺财而已。”她拿着画又观察片刻,认真道:“毕竟旺财是只公狗,这个……是只母的呀。”
蓝姑姑崩溃了!
她一把将画纸夺过来,指着墨九道:“你若真画得像旺财也就罢了,这人不像人,狗不像狗的东西,莫说我想哭,怕是旺财他爹见到,都得痛哭一场。”
旺财他爹不是萧六郎嘛?
墨九哼了哼,把画又抢过来,端端正正的摊开,摆在墙角边上,指着它笑道:“这个提议好,到时候旺财他爹过来,我让他好好瞅瞅,到底画得像不像旺财……他若敢说不像?这个坑,就是他的藏身之地了。”
蓝姑姑吓了一跳,来不及替她家二丫头哭诉,只扯着墨九的衣袖,又探头去看那个坑,“姑娘,你这是准备对萧使君做什么?……谋财害命?”
“不!”墨九瞪她一眼,“只害命,不谋财。”
玫儿突地抬头,似有些遗憾,“色哩?难不成姑娘忘了,萧使君还有色呐。”
墨九像是刚意识到这一点,再瞪蓝姑姑一眼,赞许地摸了摸玫儿的脑袋,“年轻就是好,孺子可教也。这确实是个大问题。这样好了,我把他先那什么,再那什么……”
“先哪什么?再哪什么?”
两个小丫头双眼亮晶晶的瞅她。
墨九狰狞的奸笑着,拍着蓝姑姑的胳膊,“赶紧为我准备些辣子,盐,生姜、酒等作料,还有盐,尤其多准备些盐,在我的坑里放好水,把盐先放进去码着……”
“这是做什么?”
看三个人都不解地看来,墨九认真地解释,“我把他先腌后杀啊!”
蓝姑姑:“……”
玫儿:“……”
灵儿:“……”
墨九笑得灿烂,“这样先把萧六郎毁了容,我就不会想色的问题,更不会下不得手了。”
蓝姑姑、玫儿、灵儿三个人依旧傻傻望着她,说不出话。
墨九握拳一举,“九爷文成武德、泽被苍生,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一个人脑补着萧六郎落入那个深坑里,被她各种蹂躏,再洒上辣子,花椒,生姜,葱,再泼点酒,把他焖成一锅“六郎汤”的样子,墨九躺在美人榻上,自个儿乐坏了。
就这般做了个美梦,天已经完全黑下来。
深秋风大,院子里的树木被吹得“沙沙”作响,墨九计算着时间,觉得萧乾差不多该来了——没错,她相信他一定会来,而且依那个家伙的品性,不会等到三更就来的。
怕只怕……他会光明正大敲门而入,到时候还得费些心思骗他入坑,太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