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1章 车裂之刑
金徽二年初五晚上,长安大街上发生的这一幕短暂的骚动,很快便风平浪静了。
大批的万年县衙役和官差很快赶来,大明宫的禁卫们也旋风似地赶至。
因为兵部尚书薛礼的出现,凶手眨眼之间被擒获,他落马后试图反抗,但一眨眼又被薛礼卸了大胯、瘫倒于地,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所有的“见义勇为”者本可在官差抵达前离开,但薛将军在人群中随手点到了几个,让他们留下。
那时官差尚未到场,但没有一个人敢再动一步,有两个人手中抄着砖头,在薛礼的注视下都不敢放下。
几天前,有在这里目睹过西州护牧队拦截惊马的人,在这一晚又亲眼看到了薛将军拿下凶手的一幕。
不同的是,护牧队表现的是技巧和协作,而薛将军让人看到了他的敏捷和力量,这简直就像是玩三岁小孩子的把戏。
如果不是薛将军重在拿人、而撒开了缰绳,亲见这一幕者相信,那匹刚刚加速跑起来的马根本就动不了。
无关的目击者们被万年令许敬宗告知:此事不可乱传,因为有碍新年团圆祥和之气象。
凡仍旧私传此事而闻于官府者,必被勒令说出消息的来源,说不出来源者将责以严厉的笞罚。
皇帝陛下赐酺多达半月,这才过去了五天,谁会惹那个闲事!
人们归家后连老婆都不敢告诉,生怕那个多嘴多舌的婆娘招来麻烦!
那一晚大明宫的宫门如往常一样在规定的时间里关闭,凌晨又在正常的时候开启,巨大的灯笼彻夜不熄。
在街边闲坐的晚睡人看到,从胜业坊江安王府抬出来一副担架,上边躺着王妃,侍女举着伞盖遮住了担架上的人,而江安王李元祥手扶住担架、步行着护送。
担架上,好像王妃的胸口上散发着一团萤亮的光茫,她被人抬着,匆匆朝永宁坊的方向去了。
有人坐在街边,心里只是闪了一下念头而不敢说出口——想到了那匹无人驾驭、而依旧径直往大明宫方向驰去的红马。
因为它太与众不同,偶尔会在街上出现,人们恍惚的对它都有个印象。再往下,这个人便不敢想了,换之以默默的祈祷。
祈祷自己在慌乱中看错了,祈祷那匹真正的红马哪一天再出现在大街上,上边坐着他们爱戴的、年轻英俊的皇帝。
然后他就飞快地眨着眼睛,用眼皮挂走眼珠上的潮气,发现身边呆坐的另一个人也是如此,他们是守法的人,彼此都不说话。
初六这日,大街上恢复了热闹,有人前一夜不眠、今日可能懒睡,但又有养足了精神的人上街,街上又是一片祥和。
朝臣们骑马去大明宫,到含元殿参加朝会,坐车、坐轿的几乎看不到,不论文臣武将人人骑马。
侍御史同往常一样,检查每一名官员是否晚到、有没有举止不如法者,文武两边都到齐了,没有一个人逾制,赵国公和江夏王爷依旧在两班首就坐。
但皇帝未到,龙座上空空的。
晋王李治传达了陛下的旨意:因为皇后柳娘娘突患失忆之症,陛下五内如焚,今日不到朝了,只由晋王代为打理一下日常事务。
金徽皇帝对柳皇后的感情是人人皆知的秘密,赵国公等人听说皇后得了这样的怪病,都表示了担心。
这些政务都是皇帝早就定下来的,晋王李治只是按部就班地过问一下各部的落实情况。
除了一件事是众臣们很惊讶的,高阳公主府驸马房遗爱、蜀王李愔,因为与长乐坊归林居的打砸案子有些牵扯,被告知散朝后不能走,随后晋王说,
“散朝吧。”
这也是皇帝的旨意,高官和亲王无中生有、恃强欺凌店家,在大明宫宫墙之下的长乐坊行若悍匪,必要严审。
所有参与者已全在三司羁押,只差了房遗爱和李愔这两个人。此案性质恶劣,上到亲王驸马、下至一般随从人人都要过堂。
赵国公对这件事感到微许的惊诧,但没有插言动问。昨晚他派出去的几个人一宿未见,当然也无人复命,此时他不便问。
赵国公惊诧于一件打砸酒店的普通民事案子,怎么会动用三司会审?他看许敬宗,正常情况下此案归到万年县审理即可。
但许敬宗没有给赵国公一点暗示。
还有一点,三司会审指的是御史台、中书省和门下省会审,但晋王殿下说的明明白白:这次的会审不包括御史台,而是中书、门下、尚书三省。根本没有褚遂良的事。
初七早朝皇帝仍未至。
同样未至的有房遗爱和李愔,赵国公在初五晚上派出去的人仍未复命,因而长孙无忌仍然不便问,晋王居然也不提这件案子的结果。
初八早朝,皇帝仍未到朝,人心惶惶起来,赵国公等重臣心照不宣,小道消息对这样的重臣是不截留的。
为了打消人们的疑虑,晋王殿下在未公布归林居案情的情况下,便直接宣读了
蜀王李愔削去王爵,等同于庶民,同时削去食邑四百户,户籍归于襄州。
众臣大惊,因为一次打砸而削了王爵,这在贞观皇帝在世时都未发生过。吴王李恪平静如常,好像是认为理当如此。
对高阳公主府驸马,太府少卿房遗爱的处置更重,朝臣们在听到时,宛如在耳边炸响了一声晴天霹雳!
时间定在正月十六日午后申时,不在酺日期间行刑。
这是大唐开朝以来从未有过的重刑,贞观年间最重的刑也只是一例腰斩。
但腰斩同车裂比较起来,则是小巫见大巫了,尸身收拾起来也比车裂方便的多。而遭车裂的人会面目全非、肢体零散。
贞观十七年,如侯君集这样的谋逆大罪,也就是个斩首而已。
赵国公按捺不住,想起身问一下案情缘委,他怀疑晋王李治矫诏,怀疑这不是皇帝的旨意。
他不是要替房遗爱申诉,而是担心自已未归的手下也在三司大狱中。
但他仍未敢起身,因为晋王说,连带陪着房遗爱行刑的,还有参与了归林居打砸的、李愔和房遗爱的所有手下,全部都是斩刑。
还有初五晚在大街上用弩箭伤人的凶手一人、帮凶十人,都是斩刑。
这根本不像是金徽皇帝的责人之法,因为陛下一向都是宽容的。赵国公暗自寻思,错如黄门侍郎韩瑗、戴州司马柳爽都没有受到这般的重罚。
他怀疑初五的小道消息是真实的,皇帝三日不朝,这不是好迹象!赵国公怀疑晋王已经把持了朝政。
长孙无忌神色黯然,他不敢提出怀疑,只是不止一次地闪过了一个令他痛苦万分的念头——。
在震惊中,所有人都保持了沉默、以示对皇帝的旨意没有异议,无形中倒是显示了晋王殿下治事的权威。
长孙无忌想,这样也好,李治要斩绝那天晚上所有的涉案者,亦是不想让他们乱咬,从而牵出更多的人来。
他看了看褚遂良御史大夫几天来,一直心虚地没有站出来说上一句话。即便被排除在三司之外,也没有一句微辞。
李治宣诏后由殿中监验旨,殿中监验过之后,向朝臣们展示了诏书上金徽皇帝的签名,还有上边加盖的御印。
有的人当时便想到了大明宫中那些多才多艺的皇妃们,皇后失忆了,但皇妃们没有失忆,再说皇后失忆没失忆谁知道?学个签名还不容易!
江夏郡王提议,要不要去大明宫探视一下皇后的病情,赵国公起而附合。
这是人之常情,前三日没人提出这个建议也合情理——不想乱乱哄哄的令金徽陛下烦心,此时去看一看正当其时。
但晋王说,他早就同提到过这个请求,但是陛下称:皇后神情恍惚,只记得西州,根本不认得她到长安后的任何人。
她不记得贵妃、淑妃、德妃、贤妃、婉妃、容妃、殷妃、蓝妃是谁,但叫得出她们每个人的名字,只记得她们在西州的事情。
皇后更不认得另一个贵妃了,连她的姓名都想不起,视之为陌生女子。
晋王无奈地道,“皇嫂连陛下的身份都记不得,只称陛下为高大人……也不认得在长安降生的皇子,只记着李雄、李壮、李威、李武前四个。”
赵国公认为这是晋王的编撰,身为舅父他不能表示疑问。
心照不宣的臣子越来越多,不过对金徽皇帝的旨意绝对服从。
但赵国公可以去永宁坊,探视一下诞子之喜的郭孝恪夫妇,这总可以的。
他亲自备了礼品去永宁公主府,只有高白夫妇们出来相迎,他们对赵国公行了大礼,在大门口便向国公施跪。
高白告诉赵国公,崔夫人得了血崩之症,谢贵妃有旨,不许任何人入府搅扰——是任何人。
赵国公想,崔夫人血崩,但你郭孝恪总该出来吧?怎么只用个高白挡驾?
有关夏州置都督府、和郭孝恪任夏州都督的猜测没有了下文,一直没有圣诏颁布。
初九延州刺史高审行地,看来新的一年中延州垦荒之事不会有荒怠。
赵国公总该出面送行,他想借机从透一透大明宫里的风声。
但高审行对赵国公说,皇帝陛下没有召见他,他回延州只须继续陛下的垦荒大政。至于大明宫,高审行与众人一样,没机会进去过。
为高审行送行的官宦众多,赵国公发现,高阳公主也在相送的人里。
房遗爱车裂已经按日数了,公主仍然出面相送,神色上看起来没有悲喜。
有人悄悄对赵国公耳语,说高主原意是丢下房遗爱,随着刺史高审行一起去延州垦荒的。
听说高审行摇头了,晋王李治也不同意他的姐姐——一位长公主去延州干这个粗活儿。
但是,有十几位长安的文人墨客却在出行的行列里。
他们有感于高审行垦荒的执着,更以高刺史光明磊落、不乏性情为榜样,决定弃笔从耕,从此追随高刺史去延州挥舞镐头。
有人怀疑他们的诚意,觉着他们这是奔着太极宫女学生去的。
这是贵妃的懿旨:女学不再开办了。
因为皇后娘娘根本不记得有女学这回事。这些优秀的女子们将随着高审行去延州,户籍便落在那里。
那些在垦荒中以实打实的业绩拔了名次、建了功勋的未婚军士,陛下将给以赏勋、晋职、入实品的奖赏,外带婚——赏一位与他彼此倾心的女学生为妻子。
是彼此倾心,这是。皇帝并未忽视她们的感受。
不过谁都知道,那些年纪轻轻便建了功的、并且升到实职的军士注定前途无量;而这些选入太极宫女学的女子个个德容俱佳,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傻子才有个不乐意,这女双方来讲都算一桩美事。
只有她不能去延州。
……
大明宫东北角的观天台,太史风又到这里来,这是他新年后第二次上城观天象了。
第一次是在初五的晚上,那时他去了大明宫西南角,去看那棵被淑妃樊莺砍倒的风杆,他准备向陛下提出再竖起一根。
初五那晚,他在观天台上看到皇后及众妃们登上了丹凤门的城楼,当时有个不好的预感。
因为丹凤门是大明宫的,从上讲,那里永远是阳气极重的地方,但是皇后及众妃们在破五的晚上登上去,站到了之下。
他在西南角的观天台上,瞬间在脑海中浮现出一副卦相——一阳之下有众阴,这是个“”。
此卦的卦象说,“山高而倾危,岩角崩塌。小人得势,君子困顿。”
而这一卦于实事来讲,则暗示“不可急于求成,尤其不可冒险,须顺应时势,并防小人陷害。
这一晚他亲眼见到了疯狂驰入大明宫的红马,也见到了丹凤门上皇帝后妃们的混乱。
他坐着不动,凝神再起一卦,要为皇帝陛下卜一卜安危。但李淳风心中乱极了,连都排不出来,什么吉凶都判断不出来。
这一次再来大明宫的宫墙上是,李淳风观天象只是,他担心着皇帝。听说皇帝自初五后一直,他只能坐在大明宫东北角的观天台上打探一下子。
东北方为“艮”位,利于长男和权柄。
第1352章 利大于弊
那么金徽皇帝以九五之尊的身份,可不就是天底下第一男子么?李淳风居然迷信了。
从这里观察大明宫是最不清楚的地方,但李淳风坚持选这个方位。
他只能远远地看着大明宫里的重重殿宇,里面各处都静悄悄的,内侍和宫女们的表现,与酺日应该有的热闹很不相称。
他能看到太液池北边的那片石榴林,这让李淳风想起了皇帝在谢贵妃的大福殿——给他的那次深刻教训。
那是一次多么令人茅塞顿开的启迪啊!
李淳风研究易理的眼界,仿佛就是从陛下那次的召见后才豁然开朗了。
他不再尝试着去猜测陛下了,因为每一次都心乱如麻,根本不能静心。
有一位老太监带着两个年轻的太监,从城下缓步上来,又朝着李淳风坐着的观天台走近,李淳风浑然不知。
太监们站在观天台的下边,仰着头对太史令道,“李大人,陛下有旨。”
李淳风蹭地一下跳起来问道,“陛下是让下官立刻去见他吗?”
太监摇摇头,和蔼地对他道,“不,陛下说,皇后娘娘病体未愈之前,任何宫外之人不得赏城了,太史令请下城吧。”
李淳风想,初五那天晚上皇后同众妃登上丹凤门,虽然时隔意象不大好的剥卦,有群阴犯阳的含义,但是看起来丹凤门的阳气还是很足的,因而身为群阴之首的皇后才病了。
那么有没有皇帝和皇后两败俱伤的可能呢?李淳风又凌乱了。
……
初十,金徽陛下有旨:为了皇后娘娘的康复,尽量减少对大明宫的打扰,早朝改回在太极宫的太极殿。
皇第一直不露面,有些人早已习以为常了,露面才奇怪了!
同一天皇帝还有旨,晋封李治为皇太弟。人们沉默着,接受这一旨意。
自古可有谁听说有这样一类储位名堂?赵国公,褚遂良等人纷纷表示,金徽皇帝陛下的决策极其英明。
晋王殿下有居于储位的经验,又下正当少壮,能够为金徽陛下分忧。同时也就是说,假如皇帝出现了什么不测的话,晋王将上位。
李治对皇帝的决定连谦虚一下、说几句“德能不称位”的话都没有,这更证实了许多人早已猜到、却不敢说出口的猜测——皇帝在初五那天已经驾崩了。
晋王按着“皇帝”的旨意,举家由入苑坊晋王府搬入了东宫,正式行使储君的职责。
朝堂上忙着站队,这就简单多了,因为没有选择,只须拥护。
晋王李治面色始终冰冷着,在众人看起来仿佛在说,“有些东西该是谁的便是谁的,寡人用不着给你们的拥护记功。”
那个不祥的猜测已然到了东宫了,武媚娘曾经在没有王妃在场、只有她和晋王在一起的时候试着问道,
“殿下,我们何时搬入大明宫呢?殿下会不会将柳皇后、贵妃、淑妃、德妃、贤妃等人收入后宫呢?臣妾以为还是不要吧,这对晋王妃不公,而且不好对世人说呀。”
这本是两人之间最为亲密且私密的谈话,武媚娘以为,以皇太弟对她的宠爱,即便她首先提出这个问题也是应该的。
哪知晋王在只有两个人的时候,仍然勃然大怒,厉声呵斥她道,“你胡说什么!你可真行,自已都不怕世人说,放到别人身上你倒怕了,信不信寡人将你赶到感业寺去!”
武媚娘吓得魂飞魄散,立时跪下请罪。其实她担心的不是王妃王氏,而是自己。
以柳皇后及淑、德、贤、婉等妃的姿色,如果这些人留下来的话,根本就不会有她的出头之日了。李治在只有两个人时还动容动色,足以说明她今后的地位。
这些日子,大明宫里什么消息都没有,武媚娘早就猜到了。但李治这样不留情面的喝斥,又让她十分委屈。
武氏认为,李治此时不让说皇后,只是出于事态的稳妥考虑。试想,柳皇后失忆、皇子又年幼的时候,谁才能维护皇族的基业呢?是李治。
那么她估计,也许等不到下个月,皇太弟便会为故皇妃们考虑去向了。
世事如棋真是无法预料,谁能想的到春秋鼎盛的金徽皇帝是这么个结局!而下了储君之位的李治,居然能够重新上位?
晋王妃王氏、同晋王侧妃萧氏的明争暗斗,几乎从她们搬入东宫之后的第一天又开始了。
武媚娘抽身撤出,不支持任何一个,对谁私下里都隐晦地表达支持,又不落给她们口实。因为这两个女子身后各有一丈,而武氏什么一丈都没有。
……
西州来的护牧队直到今日才离京,因为有一人胳膊上中了一弩箭,此时已经能勉强上路了。
陈九和陈九媳妇与护牧队员们,是这么多日来,第一拨儿被召入大明宫的外来人,他们见到了皇后娘娘,这才得知她患了失忆。
幸好这是从西州来的人,柳皇后都认得她们,与他们坐着、很正常地说了会儿话。
但陈九媳妇等人还是听出了一点不正常,因为皇后看不出一点异样,但聊到的事情都是西州的往事,提到皇帝时也是一口一个“高大人”。
陈九媳妇偷偷地背过身子抹泪,皇后端庄如昔,却因为失忆而不记得大明宫以及长安的事了。
这让皇后看起来更加有母仪,而且单纯圣洁。
她不提这些人的长安之行,好像认为他们只是从旧村中、跑到新村高大人的家里来闲聊,皇后告诉陈九媳妇要常来玩,还说已经有几日未到蚕事房和织绫场去了。
放生侯的娘也一起入的宫,她们都没有见到皇帝的面,但众妃们都在。
婆子听到了皇后的话,止不住一阵阵难过,她能处置难产,痛恨自己不会治皇后的病。
婆子问为什么不见太医过来,谢金莲说,太医能懂什么!
婆子有些疑惑地看了看在场的其他几位皇妃,看得出不召太医过来替皇后看病,不像是贵妃一个人的意思。
而且谢贵妃还代皇后赏了婆子,将牧场新村的家赐给了她。
婆子淌着眼泪谢恩,这是皇后在她未发病时拿的主意,但此时皇后娘娘却茫然不知了。
护牧队和陈九夫妇都有重赏,贵妃感谢他们还想着这些人,示意他们可以启程了,回西州不必传扬皇后的病情,以免乡亲们挂念。
这些人的遗憾,还有没能在启程前再见皇帝一面,听贵妃说,皇帝陛下正在忙什么大事情,谁都没功夫见了。
……
赵国公这些日子一直做恶梦,梦见贞观皇帝对他怒目相向,斥责他以一品国公之尊,视事的格局为什么却很窄小。
先皇在长孙无忌的面前痛哭流涕,与长孙皇后一起质问他:金徽皇帝登位之后,他身为一位舅舅、国公都做过些什么。
赵国公在梦中依然惧怕于先皇的威严,坦白说自己收过褚遂良在渭河边的上万亩良田,金徽皇帝原谅了,并将田地都赐给了他。
坦白说在程重珞的证供抵达长安时,他用计骗过徐惠,并致她寻过短见。
坦白说,在他得知了房遗爱的行凶计划之后,没有声张,而是将之视作了一次清除房府势力的机会。
只是在此事上出现了,严重的误算,因为皇帝在离开曹王府时,并未说过圣驾的去向,他以为面临危险的是高审行。
当然还有坦白他对李恪的戒心,并暗示御史大夫重新搅起归林居的波澜,目的当然是针对吴王李恪。
但又没算到房遗爱会做出这样大胆的举动,他低估了房遗爱在名、利同时被人无情践踏时的过激反应。
赵国公已有数回在梦中惊醒过来,浑身都是冷汗。
每一次,赵国公都暗自庆幸这只是个梦,但梦由心生,以后关于金徽皇帝的往事,他下决心绝不再想了,人都得面向未来,而且晋王将是他唯一要支持的人。
赵国公在么子长孙润去凉州上任时,曾仔细问过他的看法,当然是对朝政的看法了。
国公已经被自己的心思搞糊涂了,想听听长孙润的意思。
出乎他意料的是,长孙润的看法极其简单:金徽陛下怎么会败?父亲你是怎么回事?净想用不着的。难道行事一向不拘常理的陛下不立太子、立个太弟就将你乱成了这样?
赵国公毫无办法地看着老儿子,暗自摇头,凉州都督还是太没经验了,皇帝便是长孙润心幕中的不败神话。
西楚霸王又怎样?神话就是用来被打破的。
他叮嘱老儿子,到了凉州任上,理事时一定要成熟些,不要想当然,不要辜负皇帝陛下当初的一番美意。
长孙润却道,“父亲,你不要劝我了,想一想父亲该如何做好你的大司空便是,如何摸一摸陛下的心思,多替陛下担忧。”
赵国公无奈的苦笑,看来老儿子还活在梦中呢。
不过有他赵国公在位,长孙府的未来希望还是在老儿子身上,长孙冲仍然没什么希望。
至少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赵国公不会让长孙润跌什么大跟头,希望等自己老迈的时候,这家伙总该成熟起来的。
长孙无忌再替他的外甥——皇太弟李治操心,总这么下去不是个事!
大明宫虽然有凝血宝珠,但金徽皇帝的身后事必须及早有个交待,这样李治才能尽快上位。
眼下众多在京的亲王们,只是被李治用阻绝大明宫信息的方式,阻绝在稍远的一层。如果时间拖的再久,人人都知道了皇帝驾崩的消息,时局会朝着哪方面发展?恐怕心生想法的亲王之中,又要再加上个吴王李恪了吧。
还有大明宫的皇后和皇妃们,也该早拿主意。
不然李治怎么搬入大明宫?
按着晋王一向的作派,赵国公猜这些先皇的遗孀们,大约不会出宫了——直接划归到李治的名下便是。
毕竟这些女人们个个出色,尤其是柳皇后、樊淑妃、德妃和贤妃,都是远超晋王的原班“人马”的人物,不然这些人安排到哪里去?除了大明宫,安排到哪里去都令人婉惜不已。
这样也真是不错,柳皇后失忆未好,弄不好将来的新皇后便是樊淑妃的。
有关秦皇替淑妃备嫁妆的话题,赵国公也知道,看来不算无风起浪了。
赵国公进不了大明宫,却能进入东宫。一次散朝之后,他入东宫见李治,委婉地向李治提到了关于大明宫中这些女子的建议。
李治自初五后,一直没有同赵国公提过大明宫的事情。
而这一次只有甥舅二人,晋王又同他的舅父发怒了,“国公,你以为寡人稀罕这个储君么!最适合者是寡人的皇兄!可,可是他……”
他再也说不下去了,好几次欲言又止。
最后只是冷冷地说道,“皇兄中箭其实已不是什么秘密!但是国公!寡人再叫你一声舅父,这么多日了,舅父到底想过几次寡人皇兄的伤情?反倒担心起皇后的出路来!”
赵国公自问,他一次也认为既成的事实多想无益,对新时势的冷静分析,对下一步的准确判断才是他该做的。
但李治的话,还是让赵国公感到有些难为情,李治怎么也像长孙润一样幼稚?又像先皇在梦境中一样的刻薄了!
赵国公痛苦地说道,“殿下,陛下之不幸,多想有益么?老夫不想伤心,只想今后的路怎么走下去!”
晋王道,“舅父,若以后寡人也遭了什么不幸,你是否也这般淡然?那时你会拥护谁呢?拥护寡人的濮王兄么?”
赵国公听出了晋王语气里的冷淡,这可以理解,不过,国公恰恰是从晋王这句充满了负气意味的话里,确认了大明宫里刻意隐瞒的实情。
那么赵国公府的选择便没有错了。
李治虽说不比金徽皇帝雄才大略,但只要他能平稳上位,亦不失为一位中规中矩的皇帝。甚至此时便可判断,今后李治会比金徽皇帝更加依赖赵国公。那么对赵国公来讲,也算利大于敝了!
最明显的一件事已然说明了这一点——这件事,因而不了了之了。
郭孝恪不出世,那么李治会更加倚赖赵国公。
以长孙无忌的判断,郭孝恪失去了金徽皇帝的庇佑,以他那个四面漏风的过往经历,八成也不敢作此想了,郭孝恪经不住御史台的一次弹劾。
第1353章 紫皮蒜瓣
郭孝恪不出任夏州都督,这是大势所趋,没有人可以逆潮流而动,包括金徽皇帝。让一个死去的人复出,那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郭孝恪复出之事能够胎死腹中,可以说太好了,它避免了关陇、山东两大集团暗地联合起来,以夏州为敌。
那种局面将在大唐前进的车轮前挖下怎样深耸的壕沟、让大唐一帆风顺的未来充满着怎样凶险的变数,金徽皇帝大概没好好想过,他以为他无往不胜。
这么一想,赵国公的恶梦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早晨起床的时候,他对着铜镜自照,发现近日常常浮肿的眼皮再也没浮肿过。
房遗爱身陷大牢,被车裂的日子一天天近了,房府老大、承袭了房玄龄梁国公爵位的汴州刺史房遗直一得知了这个消息,在最初几日的晕头转向之后,开始尝试着为二弟奔走。
如果车裂之刑如期发生,房府也就彻底没落了。
没有哪一个功勋之家的后人,因为砸一次长乐坊的酒家,而承受这样的惨绝人寰的酷刑,这说明皇帝陛下已经不再考虑房府的功勋了。
接到三弟房遗则由长安发出的飞信后,汴州刺史房遗直从任地马不停蹄地赶回长安,至少他应该详细了解事件的缘委。
房遗直不敢私下里找知情者探听,这么做将会令人怀疑,怀疑房府人偷偷摸摸做的更多。
这位文质彬彬、身材修长、连手指都修长的房府老大抵达长安后,连府门都未进,便进了尚书省刑部衙门。
身为兄长和房府的掌门人,房遗直要让自己入京后的每一个举动都置于众目的视线之下,要让所有人知道他的行为都是人之常情。因而在见到刘德威之后,房遗直也没有掩饰他的焦虑。
刘德威也直言不讳地告诉汴州刺史,房遗爱获刑的原因根本不是归林居的打砸,而是他指使着手下在皇帝赐酺之日,明目张胆地在长安街头行凶。
一个功臣的后代,驸马,用他的为所欲为、挖他老子刀头舔血创下的基业,打破他老子极力维护的秩序。
而且这个人妄为的时间、地点、以及行凶的对象,都足以显示他的狂妄和无知,令皇帝怒不可遏地给他个车裂之刑,让他的四肢百骸摊开在大街上,给人以血淋淋的警示。
房遗直不怀疑刘德威的每一句话,只是惊问二弟行刺的人是谁,但刘德威就不再说了。
次日,
房遗直心如刀搅,看上去恰似对房遗爱妄行的痛恨。
他没有看到金徽皇帝登朝,也确知了晋王李治当下的新身份。同时,三弟房遗则在府内悄悄告诉他的另一件传闻几乎也可以确认了。
李治明明看到了房遗直,但直至终朝都没有问他一句话,对于已有定论的房遗爱,晋王更是只字未提,房遗直也不敢问。
散朝时,大臣们各走各的,对汴州刺史连声招呼都不打了,好像因为房遗直的在场,其他人之间的礼节也不讲了,大家一视同仁。
回到房府,
房遗爱被五马分尸的日子还剩下四天,高阳公主府除了没有举办往日的名流聚会,其他的一点没变,连大红的灯笼和门上的楹联都和往年一样。
高阳公主在府上,房遗直在客厅等了半柱香的光景,公主才出来相见。
看得出她是用意地打扮过了,穿了她不常穿的胡服,恰到好处地表现了公主傲人的身材,还涂了鲜艳的唇脂,眉也描了。
而且很是令房遗直意外,公主不等汴州刺史起身,便主动对他行以家礼,然后屏退了所有的人。
公主说,“我不会去为他讲一句情的,陛下对房府已经够宽容了。”
房遗直很失礼地直视着高阳公主,低声道,“你恨不得他死!”
公主也不惊讶,回道,“你知道就好,反正我也没有害他,这都是他自作自受的,兄长你怪不到我吧?”
房遗直面红耳赤地说道,“你和二弟的婚事是先皇钦定,我们谁都左右不得,但你至少该努力一下,给他个痛快,给房府个脸面也就是给公主自己一个脸面,难道不是么?”
公主道,“兄长,脸面何须人给?”
汴州刺史冷冷地说,“至少他身体上曾经同公主亲密相亲的部分,不会晾开在大街上任人品评!”
公主面红耳赤,也不顾得形象,腾的起身道,“这有什么,都摊开来吧!正好让人品评一下、看看房二公子有没有活着的必要,也让人们知道知道本主的委屈——就那个?”
房遗直彻底绝望了,脱口说道,“公主尽可无动于衷,但房某想要让公主知道时运无常!既然皇命、父命都替我们选择了殊途,我们已无走到一起的可能,房某每闻公主放纵,真是既痛心又无奈!但你我能不能都看在当初的那一念……你去求求陛下,给二弟个痛快。”
公主面露悲戚,喃喃道,“你也知道我放纵,可我的绝望你懂不懂……再说陛下如今在哪里?我到哪里去找他说情?”
房遗直沉默了片刻道,“那你总该去同晋王说一说,如车裂能换一刀,房某将替我们房府、毕生感激公主的恩德。”
高阳公主道,“
房遗直道,“房某的心自始至终有如浮萍,如能有个定所、既保全了房府的颜面、又不令房少卿难过,至于将来还去不去的了房家祖坟,房某可以不去想它。”
公主向来任性而自信,闻言款款靠上去,在离着房遗直极近的地方站住,说道,“我这就去求兄弟李治,但你若敢食言,莫怪我对房府不客气。”
房遗直道,“房某身在汴州,如果不是因为老二的事,连过年都不敢回长安,公主总该知道原因……”
公主面现妩媚,问道,“是因为本主吗?”
她没有听到房遗直的正面回答,但她已然很满意了。果然是世事无常!假如房遗直早作此想,公主又岂会成为今日之放浪公主?房遗爱又岂能走到今日这一步?
房遗爱若不走到今日这一步、挨了这一刀,房遗直又岂敢下此决心、作此想法呢?
房贵直走后,高阳公主匆匆起身,一刻不停地赶去东宫。为了房遗爱脖子上那一刀,她要立刻去求她的兄弟李治。
……
大明宫内一直听不到皇帝的消息,每天早朝都是皇太弟在主持大事。
众臣的心已经死了,人们小心翼翼地留心着自己在朝堂上的每一句话,不去触碰到同皇帝有关的。
但上元节未到,一些新的大事不可避免地冒出来,即便别人刻意的不提,李治也得自己说出来。
比如房遗爱的车裂,因为高阳公主已经上表,恳请皇帝陛下念在房府一门对大唐的忠诚,能不能改断斩刑。
这一判决是“金徽皇帝”所下。
但人们以为,这是晋王殿下的愤怒使然,皇帝陛下同晋王,兄弟两人在最后时日里的感情,真正无愧于手足一词。
谁都看得出李治在这件事上出现了犹豫,而且没有习惯性地说什么“去请示一下皇兄的意思”,他当庭询问赵国公,“国公如何看高阳公主的请求?”
赵国公坚决反对高阳公主所请,“陛下定过的事不容更改吧,殿下是不是问一问陛下的主意?”
长孙无忌的主张几乎得到了早朝上所有人的拥护,这样的局面表达了人们对房贵爱的愤怒,同时又是个绝好的验证方法——看看李治怎么做。
李治说,“好吧,寡人去问问皇兄。”
这是借口,绝对是借口。
赵国公以为,李治若是顺着自己的话当庭拍板,将房遗爱的车裂改为砍一刀,就比他仍然借助着金徽皇帝的名义行事更干脆。
凡事总有个揭锅的时候,有关皇帝遭遇了不测的事,晋王打算瞒到什么时候去?再瞒久了的话,变数岂不更多?
眼下,能揭开这个锅的只有晋王,他还有什么犹豫的!
……
正月十二是个午日,大明宫柳皇后同众妃同去大慈恩寺进香。
从大明宫到大慈恩寺所在的晋昌坊,沿途都戒严了,连永宁坊的大街街口也不例外,看来皇后出宫的目的就是进香,连永宁坊都不打算去了。
皇后仪仗奢而不华,在街头缓缓行进,皇太弟——晋王李治亲自骑马陪同前往,当然仪仗里又有东宫的,因而队伍很长。先头的人已行到了永宁坊,而队尾仍在平康坊。
玄藏早就接到了信,带着所有的尊者在寺外迎接。
初五晚上的事玄藏也有耳闻,这是自那日之后、大明宫唯一的一次公开活动,玄藏不敢怠慢。
皇后下辇时,人们才发现淑妃娘娘与她坐在同一驾车里,樊莺扶着柳皇后小心下来,此后在大慈恩寺的每一步,淑妃都没有离开皇后一步。
连皇后迈过门槛时,樊莺都要轻声的提示,“姐姐你小心门槛”。
那么,有关皇后失忆的风言便可最终确认了。
晋王极为虔诚地随在一边,这位未来的大唐皇帝一板一眼地跟着大明宫的后、妃们走每一个过场,从不主动发出一项命令或主张,完全是陪同的架势。
柳皇后先拜了圣像,上了香,为先皇、先皇后祈福,随后又恩赐了大慈恩寺一笔可观的香火钱。
但玄藏观察到,柳皇后的举动全部都是在淑妃的提示下进行的。
皇后仿佛不晓得,一位大唐的皇后在这样的仪式上该怎么做,她什么都没变,容貌没变,举指未变,但偶尔表现的有些茫然失措,难为情。
她脸上的表情令所有人感到痛心,包括玄藏法师。
最后一项内容,晋王不便再随同,他在偏殿略事休息,品品茶。等着皇后及众妃单独被玄藏法师引入密室,听法师讲禅法。
……
密室内,除了皇后和玄藏法师,从贵妃往下所有的人都站着,只有樊莺依然寸步不离皇后左右,但也是站在皇后的身后。
法师与皇后隔着一张宽大的桌子对面而坐,心潮极为反常地、被皇后的美貌诱发出一片片涟漪。
这是根本不该发生的事,让和尚迷惑着自责。
法师有些心慌,双手合什,和蔼地问道,“贫僧得知娘娘凤体欠安,此时可好些了?”
他以为,今日便是他替皇后解开心结的机会,
皇后端坐,说道,“法师开玩笑了,我哪有什么病!怎么法师你也跟她们一样称我娘娘……我只是个瑶国夫人,西州都督和天山牧总牧监、丝路督监的夫人。”
法师一阵心痛,看来娘娘的病不是装出来的。他对皇后道,“好吧,柳夫人,你要贫僧讲什么呢?贫僧知无不言。”
皇后道,“峻只带了三百人,跑到乙毗咄陆部寻仇,我很担心他们,因为我这一大家子的人都指望着峻。法师你说,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可怎么办?孩子这样小,又没有顶用的亲戚,有又如何?”
法师听出来,皇后只记得西州,而且她讲的西州的事,也前后不搭边,连法师都知道,皇帝去乙毗咄陆部时,他还没有孩子。
皇后道,“莺妹说有个法师能开人心结,我这才来的。谁知走了这样远的路,不知这又是哪个大城?我是到了西域么?”
玄藏道,“柳夫人,高大人吉人天相,你莫担心他,也许你的焦虑会影响到他,你心安则他身安,不必挂念不已。”
皇后道,“这就是了,我总感觉同他的心意是相连的,他人在外边,我却时时想到那里的凶险,但他总能化险为夷,但我很累呀。这次我将樊莺和思晴派到白杨河去,因为我梦到他让箭射中了!”
皇后说着,眼圈儿一下子红了,“但她们自离了家门,消息一直没有。”
樊莺和思晴就在皇后的身后站着,皇后却说她们去白杨河了。那么皇后的病不单单是个失忆,还有错乱。
玄藏也有些痴迷,不觉说道,“贫僧西去取经,见过女子无数,她们施加给贫僧的诱惑也无数,但贫僧知道
第1354章 喂了几遍
玄藏连忙清了下嗓子来掩饰,问道,“那么敢问柳夫人,你是不是一直在忧虑这三个未在眼前的人呢?那贫僧可以告诉夫人,他们都很平安。”
皇后欢欣地说道,“那可就再好不过,我无事了。”
说着,便扭回头、对她刚刚还认为在白杨河的樊莺说道,“妹妹,我们回新村吧!兴许高大人和三百护牧队已经平安回来了。”
和尚不想皇后这么快就离开,提示道,“瑶国夫人就没有别的担心的事情么?来贫僧这里一次也不容易,不妨都讲一讲。”
皇后想都没有想,自语道,“怎能没有担心呢?”
谢贵妃也说,“姐姐你都讲一讲,把担心都讲出来。”
皇后道,“我担心家中的这些孩子们,一直想要告诉他们,人行走在世上一定要善良。虽然谁都知人善遭人欺,我也担心他们将来吃亏,但也只能这样教他们。”
和尚道,“夫人所言极是,你能持此念头,那么贫僧可以再告诉夫人,贵府公子们一定都错不了的。”
但皇后叹了口气道,“这样还是不行呀。”
和尚问道,“有什么不同?”
皇后道,“难道法师你没听说过孟母?峻纵横官场,所遇之人什么样的没有?有敌有友,有的非敌非友,他不可避免地要使些心机、计谋、动怒、杀伐,我担心孩子们日日耳濡目染,想不学坏也不可能了!”
法师问,“柳夫人担心也不无道理,只是连贫僧也有些不懂了……什么才是柳夫人最满意的?”
皇后斩钉截铁地道,“我要搬离牧场村。”
谢金莲脸上现出惊讶的表情,柳姐姐生病是生病了,但她的话却一定是由心而发的。
皇后道,“我要带他们远离这些,去个没有纷争的地方,不让他们学坏。因为我知道行恶无极,我的孩子如果行恶终究也不能达到最恶,必被更恶者踩踏。但行善却有个底限,可令我的孩子终有一天可以坦坦荡荡与我们重逢。”
和尚心头禁不住一动,听皇后问道,“法师你理解我说的吗?”
谢金莲抢话道,“姐姐你错了,峻为了大唐,耍些机谋也是必须的,而你却说孩子们与他学到了恶。”
皇后说完了自己的话,正想听和尚的解释,冷不丁被谢金莲打断,她有些怒,似乎也听出谢金莲反对的意思,于是扭头威胁她道,
“金莲你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胆子,敢插我的话?信不信等峻从白杨河回来,我跟他说一声,仍让你搬回旧村北坡、去住你的三间草房去?就让你再和谢广谢大、大嫂二嫂去混日子,到时候别来找我们了!”
谢贵妃让人揭了短,心下大窘,当时便闭嘴不敢再吱声了。
和尚意乱情迷,不知不觉将目光看向皇后脸上去,竟然好一阵子移不动。
皇后的发怒也同他所识的任何女人不同,说出威胁谢贵妃这番话时,也没有咬她板着脸的样子罕见的,怒气也不像是假的。
但她所倚仗的皇帝还在吗?
玄藏脱口道,“柳夫人若想静心的话,贫僧这座寺院随时欢迎。”
皇后听了不觉嫣然笑道,“法师你玩笑了,这怎么可能!谁听说过女子带着孩子打禅的?我还未免俗,这个就不必了。”
说罢起身道,“但我们姐妹还是要谢谢法师,因为你告诉我说峻没事。”
对话这就要结束了,和尚居然面现悲容,只对樊莺道,“淑妃娘娘一定要好好看住柳夫人,不使她受了什么委屈。”
淑妃道,“法师你放心吧,你都看到了,瑶国夫人也不是吃素的。”
……
十六日一大早,房遗爱接到了狱卒传递的消息,说他的大哥房遗直要来大理寺狱探视。
房遗直两日前来过一次,说高阳公主已经答应去给他向晋王求情,而且获准改斩刑的可能性很大。
房遗爱乍听到这个消息,都不知道该高兴还是沮丧。
房遗爱为了自己能痛快点死而庆幸,有时还想,临刑时或许还能试着昂首挺胸,不要给房府抹黑。
但两天来一点消息都没有,房遗爱觉着,高阳公主必然能够做到她所承诺的。毕竟自己施了车裂之刑,于她的脸上也不好看吧?
那么大概要等最后一天总会有确切的消息,这不大哥房遗直果然来了。
房遗直带着两名房府的家丁,抬了一只大大的食盒进来,从里面拿出好几样美味、还有美酒。
这是断头饭,房遗爱没什么好说的,他得大口的吃,好在大哥面前显示他的无所谓——不就一刀么?既然无可避免,就不要悲悲切切了。
汴州刺史等他吃喝完了才告诉他,公主那里一点消息都没有,看来晋王殿下不会答应高阳公主的请求了。
房遗爱一下子就吐了,将刚刚吃进去的东西,连同肚子里的积货都吐了出来,虚弱而恐惧地边吐边道,
“你怎不早说?让我白费一回事!将来好让这些东西招苍蝇是不是?”
此时他也无须顾虑什么公主身后的权势了,大骂公主无情无意,“老子白日了她,恨不得老子早死,好没人再管她了!”
房遗直则低声相劝,“你不可大声嚷了!也要存些体力。”
房驸马哭诉道,“大哥我还存的啥体力,该不是让我去刑场上拉回来五匹马吧!我要有那本事,早打破狱门逃了。”
房遗直则道,“既然无力更改,只能往好处想了……至少从今往后,我们房府可以同公主离得远一点儿了。”
……
承天门外横街,要来看行刑的百姓们已经到了不少,都要看看高阳公主府的驸马房遗爱,是怎么被五匹烈马活生生撕开的。
人们私下里传房驸马的获罪经过,有人道,“入唐以来从未见过车裂的刑罚,我大唐的律法里有这一条么?”
“你管这么宽做什么,陛下说有则有,总之你只要记得别做坏事就可以了。回去好好管管你儿子,别总让他偷东西了,从三岁看八十。”
申前一刻,刑部刽子手们就位,还赶了五辆车子。拉车的也不是五匹马,而是五头牛。看来房遗爱到时候的痛苦还有再增加一点。
马匹性烈,也许一鞭子下去,分头往五下里一驰,房驸马也就完事大吉,但五头牛……就这个慢慢腾腾的劲儿,不敢想。
房遗爱是让狱卒们从囚车中拖出来的,像抽了筋。
人们兴奋地看着房驸马被拖到了横街上,脚脖子、手脖子、脖子上分别套上了鸽蛋粗细的绳子,另一头系在牛车的尾栏上。
然后有军士赶着牛车,一点点将车后的绳索拉直。只等行刑官一声令下,五头牛往前各迈一两步。
房遗爱呈个“大”字往地下一躺,抓机会瞅一瞅金徽二年的春季的天空,他马上就要去找老爹了。
从那些飘浮着的像棉絮一样的云朵上,可以看出春天到了。桃花又该争妍斗胜地在长安城内外到处开放了。一阵风吹过落花满地,连空气中随时都可以闻着一股浓烈的香味。
他之前从未留意过它们的香味,但此时只须一念,香味就恶毒的飘来了。高阳公主赏给他的两个美貌的女子也不知以后归谁了。
房遗爱一边哭,一边屎尿俱下。当然是吓的了,此时的他连自己擦一擦眼泪都做不到,别的就更管不了了。
站在下风头的看客们纷纷掩鼻避开、跑到别处去,他们嗅到的可没什么花香,只有房驸马的污秽味道。
但房驸马却在大口大口地深吸着气,满口满鼻的桃花香,额上汗如泉涌,脸白的像纸。
有狱卒扛来了几卷苇席,麻利地在房遗爱的身子底下、四周铺开,以防一会儿被他的污物弄脏了大街。
房遗爱放声大哭,高声呜咽着“公主——你来——没来。”
公主没来。
但有一位铺席子的狱卒正好在他身边,低声问他道,“你还记不记得前年被你强占了茶坊的那家?他们一家都来看你的笑话了。看你以后使什么喝茶,喝了茶装在哪儿。”
然后在房遗爱对茶坊主的回忆中,狱卒跑过去拿起了鞭子。
左脚的方向首先传来一声鞭子响,拴在房遗爱腿上的绳子首先绷紧,拉得他下半截身子离开了地面。
房遗爱的腿筋在抗拒着,一下子滚烫起来,随后另四个方向也传来鞭声。
……
上元节就在各个层次人们的不同感受里,悄悄地溜过去了,农夫们做着打算春耕,蚕妇们忙着唤醒蚕种,开始欣欣向荣的一季。
大明宫在二月里有个最最重要的事情——皇后亲蚕。
为这件事,长安的贵妇们已经不知道念叨了多少回,宫里总算传出信来,明日柳皇后要亲自主持这次女界的重要活动。
因为借着这件事,她们可以看一看久未露面的皇后病情如何。
另外,在皇后亲蚕仪式之前、该由皇帝主持的祭农典礼已被省略了。人们心里自然有各种各样的猜测,只有亲眼见一见皇后,才会有个更清晰的判断。
皇后在前三日已按着程式进行了沐浴斋戒,尚舍局设御帐于正殿以西,帐口朝东,尚服局布置斋帐的侍卫,皇后就要在这里面斋戒,又是淑妃樊莺全程陪着。
亲蚕正日,皇后率领内、外命妇至长安北郊。
参加皇后亲蚕的长安命妇们目不转睛地盯着柳皇后,仿佛要从她神色上,盯出皇后自大年初五以来、所经历过的每件事。
皇后的所有仪式都有两个人左右陪同,左边是谢贵妃,右边是樊淑妃。
内外命妇一品的各二人,二品和三品的各有一人,她们要陪同皇后完成采桑仪式,命妇们执着采桑所用的银钩,有的挎着盛放桑叶的筐子,各就各位等皇后升坛。
谢金莲和樊莺扶着皇后登坛,她穿着黄罗织成的鞠衣,头上的饰品十分简单,但恰恰多出几分亲农的味道来。
有谒者按步骤提示皇后该干什么,尚功局女官双手托着供皇后采桑所用的的金钩,将它献给皇后,典制再进献盛放桑叶的筐子。
坛上有事先移植的一株桑树,皇后要举着金钩采下桑枝来。
谢金莲要替皇后做这件事,伸手示意皇后将金钩给她,但被樊莺低声制止。
这一节没有出现什么纰漏,皇后十分完美的完成了,她手法轻盈地举钩拉弯了桑枝,将它采下来放到筐子里,只采三根桑枝即可。
皇后采桑完毕,内外命妇依次再采,有宫中女史在旁边相佐。一品命妇不论内外,各采五条桑枝,二品采九条。
在第二个仪式时,皇后就出了岔子。
皇后与内外命妇们齐至蚕室,按着规矩应该是:尚功局的女官将皇后及命妇们采来的桑叶交与蚕妇领班,让她洗净切细。之后要由一位有婕妤身份的皇妻拿来喂那些小蚕。
问题是,大明宫里哪有什么婕妤!
连太极宫都算上,金徽皇帝在妃位以下、临幸过的女子总共只有三个人,还让谢金莲逼的投湖死了一个。
与投湖宫女同时被皇帝临幸的另一个宫女叫长儿,这是她的复姓,另一个是叶玉烟。
谢金莲匆忙间连长儿的名字都记不住,就把她叫来冒充婕妤了。
只是柳皇后一点都不记得这个“长儿婕妤”是谁。
匾中的蚕宝宝刚刚孵出来,细如黑蚁。
樊莺和谢金莲一进来,便看到柳玉如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在西州的牧场新村,柳玉如经常随着婉清、丽容到蚕事房去,那些蠕动不已的小蚕让她一下子像是想起了什么。
蚕妇将洗好、切好的桑叶呈上来,皇后本该命“长儿婕妤”喂蚕。
但皇后眼睛一刻都没有离开蚕匾,又伸手在里面连桑带蚁、轻轻捏起一撮来,放在左手掌心里端详。
谒者提示,“请皇后娘娘命婕妤喂蚕。”
柳皇后宛若未闻,眼睛仍在掌心的小蚕上。谒者再提醒了一遍,皇后依然没从西州蚕事房的场景中走出来,还忽然问道,
“二嫂,今日喂了几遍?”
第1355章 根深地固
谢二嫂在搬去沙丫城之前,一直是西州蚕事房的一个领班,樊莺和谢金莲都知道,柳姐姐唤的是谢二嫂!
但谢二嫂早已葬在长安城东郊的乱土岗边了。
长儿“婕妤”早就准备好了,一待皇后有命便立即上前喂蚕。谢贵妃居然给了她这样一个、在内外命妇齐集的仪式上出头露面的机会,长儿都有些紧张了!兴许仪式过后,她便真的是婕妤了呢?
濮王妃阎婉一听——还有我的事,但我哪知喂了几遍!长儿愣着,皇后的目光这才从手上抬起来,扭着头四下里找二嫂。
阎婉不能再等了,硬着头皮回道,“娘娘,今日喂了……”蚕妇偷偷向濮王妃比划了个“七”,阎婉道,“……七遍。”
皇后没有找到谢二嫂,回神自语道,“喂了七遍,怎么旧桑叶也不及时清理呢?记得要用软刷子,不要将它们随旧叶子扔了!”
阎婉只能“嗯嗯”着答应。
谒者又提醒了一遍,“请皇后娘娘命婕余威蚕。”
皇后还是浑然不觉,再这样下去,濮王非也不能替她圆了!谢金莲伸手到柳皇后的手上去蒱,要将东西拂回蚕匾里,“姐解放下”。
但一下子未拂净,待谢金莲要再来拂一次时,皇后的手艺抖,掌心里剩下的小蚕和细桑叶都扬到了她自己的脖领子里了!樊莺想制止哪里还来的及。
出了这样大的错漏,连谒者都呆了一下,皇后手上的一把小蚕都不见了。底下的命妇们大眼瞪小眼地看着,猜不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皇后对谢金莲怒目而视,随后皱眉。
能想到,在皇后的衣裙内,那些小蚕正在她胸口上蠕动。
贵妃和皇后两个人同时面红耳赤,一下子都呆住了。樊莺匆匆地代为命令道,“长儿婕妤喂蚕!皇后要到侧室中休息了。”
说罢扶着皇后便走,蚕妇连忙上前,引着三人离场,去相邻一间屋子。
长儿婕妤总算能够上场了,她轻轻将细蚕叶洒到匾里,场上场下各怀着心事,静极了。
但从隔室里清清楚楚地传来皇后的啜泣声,“陛下怎样了?我想起来了!初五那晚我们都在丹凤门等着陛下,陛下骑着炭火驰进了丹凤门……他的伤要不要紧?”
樊莺则在安慰,“姐姐,师兄没事,没事!他很好!你先别哭了,我先帮你将衣服抖一抖。”
皇后则仍啜泣道,“本宫才不信,本宫不要在这里……走这些没用的过场了。莺妹,我们速回大明宫……去看看陛下在不在……”
谢贵妃道,“姐姐,要走也得将衣服穿整齐,你这样子如何出去。”
阎婉听了,眼里居然也转了泪,看来柳皇后果然从初五患了十亿之症,那晚她在丹凤门看到了什么?金徽皇帝直到现在,连一次面都未露。
如果樊莺只是在安威皇后,而陛下真的遭遇了不测,濮王妃阎婉宁愿柳皇后一直十亿下去,而不要清醒在痛苦中。
但皇后似乎已经醒过来了。
命妇们从皇后亲蚕时的失态中,人人感到了一丝紧张,晋王李治已经以皇太弟的名义监国十多天了,皇帝是生是死,连一面都未露过。
亲蚕礼结束了,皇后同众命妇的车驾返回城中。
命妇们归府后,想起皇后的失态来无不喟然叹息。如果陛下无事怎么会有皇太弟这个奇怪的安排?褚遂良的前一任曾经奏请皇帝晋封皇太子,皇帝都没有应允。
……
在京的藩王、刺史们在正月十六那天纷纷起程,去他们的封地和任地,没有一个人关注在那日里行车裂之刑的太府少卿房遗爱。
但所有的人都有个期待——在他们离京前,金徽皇帝可能会见一见他们。
谁都知道这是妄想,金徽陛下要能现身的话,也等不到今日。
皇太弟李治在早朝时,代表皇帝勉励这些人,希望他们牢记身上的使命,在任地上勤勤恳恳,以社稷为重,不要辜负陛下的厚望。
除了提前离京赴任的凉州都督长孙润,在年后赴任的洪州刺史王茸,江州刺史王盛泰,岳州刺史褚惟春,庐州刺史赵昌贞,曹州刺史纪王李慎,戴州刺史郑叔矩,降了格的安州刺史蒋王李恽,降了格的许州刺史江安王李元祥,岐州刺史曹王李明,襄州都督吴王李恪都将在同一天起程。
他们不论升职的、降职的,不论是赵国公的人还是江夏王的人,个个面目严峻,觉着皇帝即便不在场,今日的分手也充满着神圣的意味——走的和不走的、在京的和不在京的,大家都是为国分忧。
在这一刻,没有人想到在皇帝撒手而去后,由皇帝刚刚升任的这些官员,会不会因为失去了最强有力的欣赏者而站立不稳,因为皇太弟同样对每个人热忱地相视——当初就是他,在朝堂上公布的每个人的去向。
每个人都极为小心地、不令自己的哪句话、哪个词与陛下沾边儿。
要随儿子们之藩的太妃们动身时,太极宫女学里已经很冷清了,女学生们已经随着延州刺史高审行先期去了延州。
一想到马上将离开女学,几位太妃相视落泪,她们可比不了那些坚强的刺史们。
她们曾在女学里共同为女学生们授业,虽然彼此之间偶尔小有个矛盾,但谁都承认,她们在女学这段日子,倒比在贞观皇帝的后宫时还和睦着许多。
但只要出了承天门,姐妹们将各行一方,从此再少机会回来。
杨太妃也要去襄州,她终于鼓起勇气向韦泽提议道,“姐姐,走之前,我们是不是该去拜别一下皇后?还有几位皇妃娘娘?”
另几个太妃立刻附和道,“正是该去!我们不能打扰陛下,但马上出远门了,总该去同娘娘们辞行。”
她们的要求合情合理,大明宫里应允了,几位太妃相携进了丹凤门,在紫宸殿见到了皇后及众妃们。
那时太妃们看到皇后还是先前所见的样子,只不过柳皇后真的不认识她们了,皇后一直当自己还是瑶国夫人、西州都督的妻子。
而贵妃等人的表现倒是正常,但当着多位太妃也不便纠正皇后。
太妃们就是带着这样的遗憾离京的,有些痛心疾首,又无法言传。
金徽皇帝给太妃们安顿了稳妥的去处,却将这么一群国色天香的皇后和众妃扔在了大明宫,自己撒手而去了。
她们可怎么办!
当然,太妃们这次的话别,已经是皇后出席亲蚕礼多半月之前的事了。如她们知道皇后在亲蚕的当日便已恢复了记忆,不知道该替皇后高兴还是忧伤。
……
亲蚕礼的次日,内外命妇须按礼节集会于含元殿,对皇后表示感谢——感谢皇后不辞劳苦、带领她们赴北郊饲喂小蚕,让她们在享受尊荣的时候,也不忘了女子从事蚕桑的本分。
这一天有如皇帝在元日的朝会,会曰劳。只不过主持集会的是皇后娘娘,参加者是内外命妇。
人人都以为皇后昨日于北郊猛醒之后,今日该是另一番气象。皇后或是因为得知了皇帝的噩耗而悲切难抑,或是因为清醒地意识到今后的处境而面带忧郁。或是已经知道了新的出路,而……
等皇后又在谢贵妃和樊淑妃的陪同下出来时,命妇们又有些不解了,因为皇后一开口,还是拿自己当瑶国夫人!
看来皇后娘娘的失忆之症很有些根深地固的意思,亲蚕之日皇后的短暂转醒丝毫没有解决问题。
那么,命妇们想,皇后在初五日夜晚所受的头脑方面的刺激,一定远远超出了她的承受极限。
……
李治有点随遇而安了,对于大唐新出现的局面一点都不着急。
按着赵国公的意思,身为皇太弟的李治正应该立刻着手、完成由皇太弟至皇帝的身份转换。
夜长了梦多不知道吗?假传皇命的手法不会用吗?自古以来据皇位者因为什么原因要禅让帝位的也不是没有。
如果晋王李治要这样做的话,赵国公认为,大明宫里的皇后及众妃们也会配合着演好这出大戏的。
金徽皇帝的长子李雄毕竟才几岁大,一个孩子又不能理政。皇太弟的这些失去了倚靠的嫂嫂们怎么都会摆正态度的。
亲王们都平静地离京了,赵国公认为是大明宫里所隐瞒的、皇帝驾崩的消息依然发挥着作用。但时间拖的再久也就不会好使了。
长孙无忌意识到,晋王一定还有些悲痛,才将登基的大事久拖不定。他决定从后边推一推李治,让晋王殿下往前迈两步。
随后在早朝上正好就有了个机会。
黔州刺史罗得刀的密信送抵大明宫,函匣上明白地写着“陛下亲启”,但大明宫里的樊淑妃却通过门下省,将密信送到太极殿来。侍中樊伯山将函匣呈上来时,上头的密封火漆没有动过的迹象。
赵国公起身奏道,“殿下,不知黔州有何要事,怎么陛下未看呢?”
密信是淑妃转交的,这说明了大明宫退居事外的态度,如果李治顺着赵国公的话挑明了大明宫里的实情,这便是一次机会。
但李治却很惊讶地看樊伯山。樊伯山道,“淑妃娘娘说,陛下无空看此信了,让晋王代为处置。”
皇太弟这才当着所有朝臣们的面、将黔州呈送皇帝的密函拆开了。
奏章里的内容别说赵国公、江夏王、御史大夫、中书令于志宁、侍中樊伯山等人不知道,李治都一无所知。
黔州刺史在秘信里说,“陛下,小臣按陛下密旨,在黔州征调能工巧匠,夜以继日在盈隆岭上建造皇家行宫,总算于正月中旬竣工。虽然小臣同这些工匠、民役们连过年都未停手,依旧耗时过久,有负陛下之命……”
众人想,原来黔州刺史罗得刀,一直在偷偷摸摸地干这事。
罗得刀除了自责还得讲些辛苦,因为这座远离长安的行宫因其占地广、又是修建于陡峭险峻的盈隆岭上,工程的难度可想而知。
别的什么木料、石料就不讲了,只说工程中必不可少的水,要运到岭上去也算一大难事。
——如果从盈隆岭下沿着山坡往上运水,距离太远。
——如果从盈隆岭一侧峭壁的深潭里打水的话,距离又太深,不说拴桶的绳索团起来比一桶水都沉,只是峭壁上一层层横生的树木便是个阻碍。
——原黔州长史李引在岭顶上建造的取水舀车,在当年便被雷击毁了。
罗得刀的密折一是报捷,二是请皇帝赐名。为了让皇帝在远离盈隆岭的地方先睹为快,罗刺史特命画匠绘了一幅工笔的行宫图,一并送到长安来。
李治和众臣们在惊讶里传看此图,无不为这一秘密完成的工程而赞叹。
止不住地向往。
赵国公再问,“殿下,不知欲以何名命之?”
李治却道,“此宫乃是皇兄钦命所建,寡人不好擅定,仍要入大明宫请教一下皇兄、然后回复黔州。我们散朝吧。”
第二天早朝时众人才知道详细,看来皇太弟真去了大明宫。
赵国公猜到李治的把戏,他仍不愿捅破,于是明知故问道,“陛下可定了黔州行宫之名?”
李治道,“两位贵妃主张定为‘盈隆宫’,寡人以为不错,我们这便回复黔州,也好使黔州罗刺史尽快安排工匠,镌刻路标路记,悬挂宫门上的匾额,也好使皇兄交待的这件大事尽快圆满。”
晋王未提皇后是什么主张,盈隆宫的宫名是两位贵妃定的。
长孙无忌推测,大明宫里主事的已经换成了两位贵妃了。皇后失忆之症依旧未好,她一直认为自己是瑶国夫人、西州大都督和丝路督监的夫人。
那么皇后的命运也只能止于此处了。因为失忆,瑶国夫人这个身份会在皇后的心幕中更加根深地固,容不得变点改变。
给黔州刺史罗得刀的回复业已发出,随即大明宫里也有了动静。
朝臣们得知,大明宫里的皇后娘娘、樊妃、德妃、贤妃、婉妃、殷妃、蓝妃娘娘操持着起程,她们要去黔州了。
第1356章 游龙戏凤
她们将陪同永宁坊生孩子时患了血崩之症、又从鬼门关里逃得一命的崔夫人,永宁公主同赴黔州——长安车水马龙,这个热闹劲根本不适于皇后和崔夫人养病。
但所人已听出来了,贵妃谢金莲,和容妃丽容、另一位贵妃不去黔州。
想不到是这么个结果,这帮花团锦簇的女子们,在皇帝遭遇了不测之后黯然谢幕,要去边远的黔州栖身。
黔州行宫大约便是金徽皇帝有意为郭孝恪夫妇修建的,以郭孝恪这样的一位不便显山露水的前朝封疆大吏,在黔州既能遁形、又有个牢固隐逸的落脚之处,皇帝当初的考虑也算周全。
只是世事无常,皇帝后来非要更换想法、让“为国捐躯”的郭孝恪复出。
这样有悖常理的事情,即便贵为皇帝也是不能轻易去想的。神佛畏因,俗人畏果,只要妄念一动,结果也便孕育而成了。
谁敢不相信在冥冥之中、天地间有个至理无处不在?
大部分皇帝后妃们也要去那里了。朝臣们只要一想到这一层,无不暗暗心痛。大唐在经历了短暂的平稳之后,在帝国的战车正在加鞭、朝着胜利隆隆驰去的时候,大明宫又要更换主人了。
二月末,皇后动身。丹凤门外,满朝文武都来相送。
但皇后只认得赵国公和江夏王、褚遂良、薛礼四个人。
以前皇后还在西州时,赵国公曾经去过牧场村,但那时他在皇后的心幕中不是什么舅父,只是赵国公。
皇帝当年带着柳皇后、樊淑妃去江南时,在鄂州见过江夏王,因而皇后也认得这个人。
而褚遂良的身份,皇后认为他仍是通直散骑常侍,告别时也是这样称呼褚大人的,而且按着一位西州都督夫人的身份,皇后还执意要下车同他们见礼。
这三位重臣内心沉重,又丝毫没有办法阻止,还是樊莺执意拉住了皇后,皇后才作罢、不再朝他们行大礼了。
送行者还有濮王妃阎婉、晋王妃王氏。晋王妃对于心中的疑问曾向丈夫探听过,李治什么都没有对她讲,但结局她已经猜到了。
大明宫,早晚是她的了。
至于未去黔州的两位贵妃以及容妃,王氏并未将她们放在心上。以谢金莲和徐惠的姿容,王妃认为她们是不能同自己相抗衡的。丽容也不行。
晋王妃认为,这三人的留下,一定就是晋王的主张。
谢贵妃极善核算,而徐贵妃极擅文墨,这两人将来同样是新皇帝的膀臂,而容妃大概是因为未有生育,且看起来是个看重富贵的人,这才留下的。
丽容与淑妃樊莺的极富侠气不同——樊莺可能不愿忘记她同师兄的过往,因而选择了离开。
这样也好,淑妃一个人对将来新皇后的威胁,便抵得上留下来的三人之总和,晋王妃以为樊莺也是明事理的,她对樊莺的看法又好了一点。
皇后行驾出了丹凤门直趋永宁坊,永宁公主府外又是一番远旅的行色。
人们没有见到崔夫人和郭孝恪,两人都在车中未露面——崔夫人因为体弱,而郭孝恪因为不便示人的身份。
只有永宁公主和高舍鸡是在人们的注视下登车的,公主家令高白夫妻三人先留下来,收拾一下府中的细软随后也要去黔州。
不过晋王妃就有了个疑惑,既然谢金莲不走,为什么永宁公主要走呢?
就在这里,皇太弟、晋王李治宣布了另外一项黔州的任命:永宁公主家令高白,将出任黔州都濡县县令,而原县令则另作委任。
身为一位皇太弟、亲王兼吏部尚书,李治要决定一位都濡县令的人选,并不令人感到意外。
就像原安西大都护郭孝恪出任夏州都督的传言,最后以这样黯然的结果寿终正寝一样,赵国公也不意外。
历史的车轮不会为某人单独的停下半刻,接下来应该操办真正的大事了。
兵部尚书薛礼将带令大批的禁卫、一直将皇后等人送抵黔州。长孙无忌认为这样的安排不妥,薛礼不该在这样的微妙关头离开长安。
长孙无忌知道薛礼同金徽皇帝的结拜,在接下来新皇帝上位的大事中,薛礼一定是李治的支持者,此人勇武非常,几乎没人能及,又为人中正,他不该在这个微妙的时候离开李治身边。
但薛礼去黔州正是晋王的意思。这样的决定,说明晋王对皇嫂们黔州行程安危很在意,在薛礼返回长安前,兵部诸事暂由侍郎王仁佑主持。
谁都知道王仁佑要抖起来了,这是将来的国丈,同样要抖起来的还有中书侍郎柳奭,猜不透这个还怎么在朝堂上混!
远行的车驾隆隆、旌旗招展,这在节日喜庆刚刚过后的帝都长安,很有些悲剧的意味——而许多百姓及下级的官员们还茫然无所知呢。
就在同一天,休祥坊的说书人杨老汉,有一部新书出台,书名叫作。
此书说的是某亲王年轻漂亮的王妃天街纵马,不慎马走惊鞭万分的凶险,她幸遇微服出巡的年轻皇帝,被他轻舒猿臂当街救下。
随后便是落入俗套的什么什么什么什么……
说书老汉在书中隐去了朝代,皇帝和王妃也有意的抹糊了具体的姓名,但人人都知道书中讲的是什么故事,因而听书者那种只可意会、不能言传的感觉真是爽透彻了!
谁都知道那是刚刚在长安发生的、金徽皇帝救下江安王妃的故事,而将它深化了,提供了令人暇思不尽的后续。
有人在休祥坊见到过江安王妃,知道那是个美人,而且是位烈性的女子。
有个土财主听得兴起,笑着骂老汉道,“你还是胆子小了,若敢再说得邪乎一些、再加上点皇帝与亲王妃闺闱中的细情,老子便赏你个万钱!”
有人提议,“下一次你便加上些王妃的腰肢如何柔软也成,皇帝如何的勇猛,王妃如何的求饶,不然再请两个侍女来给王妃助阵也成,这才显着……不然何来的‘戏’字?实情总不会像你讲的这样干干巴巴!只要老头你肯讲,我也可给你加一百钱。”
以美貌的江安王妃在休祥坊狠揍亲王的烈性,看来也只有皇帝才能征服,这样的故事才更具强烈的快意,“反正也无处显示你讲的是哪个皇帝、哪位亲王妃,还跟钱过不去么?”
有人笑方才说话的人,“瞧你这猥琐的样子,一定是老婆跟了人,才要到书里来寻安慰,以为杨老汉同你一样的猥琐么?”
……
大明宫和太极宫变得一样的冷清,在朝会时,太府少卿房遗爱奏禀了一件大事,请皇太弟李治定夺。
没错,奏事者就是房遗爱。
车裂那日,就在他要被五架牛车扯开的紧要关头,被皇太弟的命令解救下来了,据说这是金徽陛下的原旨:祸害一千年,让房驸马好好活着。
房遗爱知道,这是高阳公主去向晋王求情的结果,没想到高阳的能量能有这般大,能将一位被判车裂的囚犯完好无损地救下来。
房遗爱向高阳公主道谢时,公主一点好脾气也没有,虎着脸,甚至都要哭出来的架势,大骂李治断事没个章法
当时大哥房遗直也在场,一家人庆祝房二死中得活。
看得出高阳公主的不悦多半是朝着大哥来的,她有资格看不起房遗直,因为在房府遭遇大难时,房遗直一点辙都没有,靠着个女人才力挽狂澜。
随后,高阳公主去了延州,说也要去找延州刺史高审行开荒地。
房遗爱不能阻止,对高阳公主这样的、桀骜不驯有如生马一般的护身符,房二能有什么脾气呢?由她去吧,反正房某只要有命,身边也缺不了什么。
但他知道,今后要抱的大腿是李治,哪怕什么事涉及了大明宫里的贵妃,他也不能对李治隐瞒。
太府少卿说,大明宫谢贵妃已经打着各样的名义和理由,要太府将库存的珍玩、玉器、金器、虎骨、犀角、象牙等等送到大明宫去。
而且看起来大明宫也没什么活动极需这些,就算需要也不会这么大批量地搬到大明宫去吧?
赵国公猜,李治这是要为金徽皇帝、他的皇兄操办后事了,这些极世的稀珍,就是为皇帝陪葬的。
李治听了房遗爱的奏禀一点都未惊讶,而是反问道,“房少卿,太府有正卿,你操的什么心?”竟然将房少卿的话一下子憋回去了。
一见房少卿开了个头、本来也要回禀类似事件的少府官员也就不敢讲了,他们也数次接到了大明宫谢贵妃的懿旨:值钱的玩艺儿统统出库交大明宫!铜钱不要,又沉又占地方!
御史大夫褚遂良不得不说话,出班道,“殿下,有证据表明,大明宫已经数次有满载的车辆出来,还有大批的大内禁卫护送,他们是奔黔州去的。”
李治道,“寡人那么多的皇嫂都在黔州呢,还有永宁公主和崔夫人在那里,难道她们在那里养病,就不须必要的钱物?”
本想说几句的人也马上闭嘴,盈隆宫富可敌国了。
而李治还下达了他第一份皇太弟令:都濡县自此时起,举县免除上缴户部的全部赋税,县内租、赋全部归缴盈隆宫。
晋王仁义,对金徽皇帝的遗孀们也算够意思了,自古未闻!
三月中旬,李治纳徐惠的妹妹徐氏,为晋王媵侍。
三月末,兵部尚书薛礼从黔州轻骑返回长安,大部分的同去禁卫都被他留下、驻扎在盈隆岭下,高白走马上任。
四月初,留在太极宫的贞观皇帝遗妃——郑充媛——此时的郑太嫔告诉了叶玉烟一件事。
自韦太妃、越国太妃、杨太妃们之藩以后,郑太嫔每天早晚到东宫去拜谒晋王和晋王妃。晋王妃透露了一件事:大明宫的谢贵妃、徐贵妃、容妃、长儿婕妤不日也要动身去黔州了。
叶玉烟听了连忙求郑太嫔,让太嫔下次再去东宫时,能不能代她请求一下皇太弟,请皇太弟去大明宫问一声贵妃,因为她也想像长儿一样同去黔州。
一位被先皇染指过的女子,过了气也就没人敢问津了,她在太极宫没什么出路,还不如去盈隆宫,给先皇故妃位做个丫环。
很快,谢贵妃在临行前同意了叶玉烟的请求,她被内侍接入了大明宫。
……
福王李元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王府中的参军们离府赴任,郑曼也走,他真是一点脾气都没有。
随后,来自长安、仅供他这个级别的重官才有资格览阅的大明宫密诏,送到了李元婴手上。李元婴展开一看,有如五雷轰顶,好悬没有晕过去。
密诏上说,在本年的正月初五晚上,金微皇帝在酺日与民同乐时,不慎感染风寒……临终之前,金徽皇帝指定晋王为他的继位人。
李元婴挥退了手下,自己一个人闷在屋子里直着眼睛发呆,感觉自己有些对不住人了。
金徽皇帝本意是要让他去洪州出任都督的,可他玩着猫腻没去,洪州的首官也因此降为了刺史。
但皇帝偏偏将王府中的官员纷纷调派出去,连郑曼都离府而去,李元婴感觉自己的小把戏一定被皇帝识破了。
不过这样的拆穿已然不具什么威胁了,因为皇帝已经不在了。接下来上位的是李治。金徽皇帝不也将身后事托付给了同母的兄弟?
谁还没个私心呢?
福王想,“本王能保大唐东南一隅之安稳富足,便是已尽了宗室的本份,也没什么可愧疚的。”
这么一想他也就释然了,起身到码头上去巡视。
……
贵妃谢金莲认为,她完成了她的该尽的本分,她与妹妹徐惠是不同的。
柳姐姐走的时候本意是要她、徐惠、丽容同行的,但徐惠舍不得在紫震殿的那些书。
自头一天晚上接到了要出行黔州的消息,徐惠便没有离开过她的紫震殿。
一整晚的功夫,徐惠都在书架上看这些汗牛充栋的典籍。拿一本不舍,又拿一本又不舍得丢下。
第1357章 敬宗修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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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莺妹,你看看你,说了不让你发火还这样,我是舍不得这里么?我是个姐姐怎么不得等等徐惠?再说穷家富路呀,你说这个贵妃金印,当初怎不再铸大一点呢!”
但樊莺留下一句话,“谁若不舍得大明宫,尽可留下!!”
谢贵妃怎会舍不得这里呢?皇帝都已经换了,她和徐惠、丽容留在这里算个什么身份呢?
每当大明宫高大的宫院、楼宇即将浸入黑暗的天幕时,四周那种安谧、平静、整肃的空气无边的笼罩过来,谢金莲已经不止一次被压迫的打哆嗦了!
年后,日晷渐渐的长了,各种树木上的叶子开始发芽,对这位居于皇宫内原本不大注意季节更换的谢贵妃也有了催促的意味。
每次想到这一点时,都让谢金莲终日惴惴不安。
谢金莲就是这么忍辱负重,一直坚持到此时。
她好像猜出皇太弟李治对她们的宽容,在涉及钱财方面睁只眼闭只眼。于是把她能想到的、又能插手的值钱玩艺儿都划拉过来、装车送往盈隆宫,此时再也没什么可划拉的了,走也就没什么遗憾了。
盈隆宫不比大明宫,这么多的姐妹、这么多的孩子,还有郭家三口子,听说婉清的爹也将转道去那里,还有牧场村丽容丽蓝的父母,还有女儿甜甜将来的嫁妆,没钱能行吗?
这么久了,徐惠听说要起程时依旧在迟疑,李治给她们安排了五辆车,除了长儿、叶玉烟两个婕妤和徐惠、李威共乘一车,另一车装她们路上的吃用,剩下的三车全都是书。
紫宸殿里仍有半车书无处放,但徐惠再求姐姐去求李治加派一辆车时,谢金莲说什么都不去了。
谢金莲丢不起人了,只得对妹妹说,“峻不是曾说过,‘天下这么多书,有用的只几本’而已,多少是多?”
贵妃出大明宫时,朝中主要的大臣、晋王妃和濮王妃又来相送,众人看到金徽皇帝的那匹炭火马是小太监徐韧骑着。
……
雅州荣经县纱帽坪那位相面的老者,在谢贵妃走出大明宫的同一天,走到一生命的尽头。
他让家人将自己抬到院子里,从头顶的日光里吸取热气,对眼前这个清平盛世留恋不已。
老者曾在李弥谋算着射杀年轻的西州别驾时,自作主张给李弥买了一副胎料用反的弓。
这是他一生中做的最正确的事,因为他这一念,而使多少个普通人家沐浴在金徽皇帝的恩德里。连只剩了一把子力气、去给人出佃的人,也有了土地和希望。
这就比他在集市上、施舍卖菜的小姑娘几个钱有意义多了。当家人发觉老者断气时,老者的脸上还挂着知足的笑意。
……
谢金莲、徐惠、丽容一行出城后第一站是翠微宫,宫外两处的禁卫军营中只有少量的哨卫值守。
自贞观皇帝离开这里后,大批的军士们也撤走了,盘察的很松,对贵妃等人更是问也不问,即放她们进入了。
丽容带着另外两人进入翠微宫,她们看到了含风殿外厅中悬挂的条幅,上面是贞观皇帝亲笔所写的一首诗,笔力雄浑,比金徽皇帝的字要好看多了:
“秋日凝翠岭,凉吹肃离宫。荷疏一盖缺,树冷半帷空。”
谢金莲此时也就没有了贵妃的作派,也不管宫内留守内侍的注视,伸手便到墙上去摘,
“这东西将来注定是个值大价钱的,当然更重要的不是钱不钱的事情,这总归是个念想!”
但徐惠说,“不要拿吧,此诗凄凉萧索,又有说不尽的孤独意味。姐姐你看……”
谢金莲听了一抖落手,放弃了。
她们将穿过子午行苑,取道南面的子午谷去黔州,这是薛礼给她们指明的路由。
子午谷早已不是三国时那条难行的古道了。
工部尚书阎立德在奉旨修建翠微宫时,曾经专门派人修整过这条谷道,以便将巴蜀的奇珍异石运到这里来。
从这里,她们可经通州、万州、宣汉到达涪州,然后沿着涪江到达黔州。薛礼说,这条路若是轻装半月可达涪州,但像谢贵妃这样的载货,路上怎么也须一个月。
一行车马、几个妇孺、一个小太监,和一队人数不多的护卫,渐渐地消失在子午谷的深处,
……
四月庚午日,大唐皇帝改元“永徽”,这一天是贞观皇帝崩于翠微宫含风殿的第二天,只不过时间上差了整整一年。
对于乡下消息闭塞的村户们来说,他们不知道长安已经换了皇帝。
有糊涂的人认为只不过是一字之差,将金徽换成了永徽而已,因为去年定下来的许多大政都未作更改。
感到突然的只有延州刺史高审行,他也像李元婴一样接到了长安传诏。
当着到延州来投奔他的高阳公主,刺史只是嘴唇哆嗦着嘀咕了一句,“这……这是怎么回事!初五那晚的事,本官才知道详细……”
但公主再问时,高审行便不说了。金徽皇帝不在了,行事一向洒脱的高审行说话也谨慎起来,因为再捅出喽子的话,不知道还有没有人替他撑着。
永徽元年四月丙午,皇帝立正妃王氏为皇后,加封皇子李孝为许王,封杨立贞所生的皇子李上金为杞王,李素节为雍王。
门下侍中樊伯山以不惑之年告病,返回余杭怡养,张成行为侍中。
中书令于志宁改任礼部尚书,原礼部尚书、濮王李泰身体不适,卸任后携王妃阎婉回均州封地去了。
关中地震。
皇帝认为这是帝行有失,想效仿太宗皇帝积极纳谏,命令朝中凡是五品以上官员,均可上呈奏章议论朝政得失。
朝中上下一片寂静,人人都不吱声,没有人有兴趣同皇帝讨论任何问题。
若说新皇帝大权独揽,不喜欢与大臣们讨论的话,那还有情可原。眼下的情况是,皇帝有纳谏的心愿,但大臣们成心不给机会。
通常,朝廷上下关系融洽不融洽,往往是皇帝之责——大臣热情而皇帝冷淡。现在反过来了,皇帝有热情而大臣冷淡。
气氛很不正常,永徽皇帝气愤不已。
五品是个官场的分界。三品以上为贵,四品五品称作通贵,五品以上的官员属于朝廷上层官员,是皇帝治理天下依靠的主要阶层。
然而,皇帝积极纳言,高官们却待以冷漠,永徽皇帝难免发火。
这一年的十月,朝廷修建了长安的外城,出庸役的是雍州百姓,工程进展很顺利,仅用三十天便完成了。
雍州也就是京兆府,永徽皇帝上位时,这个地方还叫雍州,改称京兆府那都是后话了。
工程虽然完了,但雍州一个正七品下阶的参军薛景宣,上书批评了此事。
他说汉惠帝时修建长安城,很快就晏驾了,现在修城一定也会发生大事。
薛景宣的意思毕竟还是批评这件事劳民伤财,但御史台不说薛参军的意见是否正确,只说他语言悖逆、诅咒皇帝,请求皇帝杀掉薛景宣。
皇帝希望大臣们踊跃讨论朝廷政务,高官们用沉默回答了皇帝。
现在总算有个小官站出来批评朝廷政策,褚遂良手底下有人站出来、鼓动永徽皇帝杀掉他。
谁都知道,杀了薛景宣也就断绝上书言事的通道。皇帝也知道,有些人想杀一儆百,吓唬那些要响应自己的官员。
李治说,“薛景宣虽然狂妄,若杀之恐绝言路。”于是赦免了他。
但从此上奏章言事的官员更看不到了,几乎绝迹。
李治知道,在幕后操纵此事的跑不了他的舅舅——长孙无忌。
赵国公只想让新上位的皇帝踏踏实实在待在后宫,可以宠幸妃子、可以吟诗作赋、可以饮酒听曲,就是不想让他过份操心,大事有重臣!
许敬宗没有掺和到这件事里来,不是他不想掺和,而是有另外一件大事压在他的肩上了。
先皇金徽皇帝有一份身后遗诏,专门是给许敬宗的,为此还将许敬宗从万年县令升至了中书省任侍郎,令其修史。
金徽皇帝留给许敬宗的话是,“把所有与朕、皇后、众妃们相关的东西通通抹掉,不得在史书中留下一行字。汝敢有一字诋毁朕或皇后,朕即便不在了,不能亲自动手,要宰了你也易如反掌。”
此事千头万绪,亦得到了永徽皇帝的许可。
首先一个重要的环节,便是将永徽皇帝登基的时间,改回到贞观二十三年的四月已巳日——贞观皇帝驾崩之后的某一天。
但是,贞观皇帝驾崩之后,大夏天的停柩五十多天,这要怎么改?涉事者太多了。
许敬宗认为,金徽皇帝当初留他一命,好像就是算准了要让他重操旧业。
于是,许敬宗专门为此事上书,说天子的丧事非臣子所宜言,传之天下也没什么意义,他建议去掉其中的一篇。
修改的结果是:四月己亥,帝幸翠微宫……辛酉,开府仪同三司、卫国公李靖薨……己巳,上崩于含风殿。遗诏皇太子即位于柩前,丧纪宜用汉制,秘不发丧。庚午,遣旧将统飞骑劲兵从皇太子先还京,发六府甲士四千人,分列于道及安化门,翼从乃入。大行御马舆,从官侍御如常……六月甲戌朔,殡于太极殿。
永徽皇帝点了头,从此天子的凶礼在史书中便没有专门的记载了。
第二个大问题:先皇才人武媚娘身份的转变。本来这是金徽皇帝的旨意,如今与金徽皇帝有关的一个字都不许留,武氏的事怎么办?
许敬宗有办法,只须将那份驿诏的时间往前提一提也就是了,反正诏书中提到了“先皇”,到底是哪个“先皇”正好言犹不明、可以打个马虎眼。
于是武才人的事便记成了:“武媚娘,以才行选入掖庭,先皇有疾,武氏与晋王侍从驾前,不离朝夕。先皇每每赏叹,贞观二十二年四月某日,翠微宫有雨,先皇以武氏赐晋王。”
这日,中书侍郎许敬宗在一堆史馆送来的资料中,忽然看到贞观十七年、侯君集谋反案的相关卷案。
其中有几页纸被谁撕下来过,是后加进去的。几页纸上边有几滴泪痕和折痕,似乎还有食物上沾来的油渍,看上去皱皱巴巴的,像是在哪个人的怀中揣过许多日子。
他无奈叹息一声,一段令人振奋的时光就要在他的手中抹去了。修史多年,许敬宗曾因造假而吃过一次大亏,为此去柳中牧场铲马粪,去沙丫城金矿淘金。
而这次,他居然在这次造假中感到了一丝神圣。
……
于是,在许敬宗的,永徽元年替代了金徽二年。
永徽二年七月,瑶池都督府阿史那欲谷,好像探知了长安帝位的变动,叛了。皇帝命左武卫大将军梁建方为弓月道行军总管,举兵讨伐。
居然连远在庭州的地方也有人响应,闹出了一股不小的骚动,但被庭州刺史王达一举平息了。
但西方的战事却一直牵延下来,直到金徽二年的十二月,还发生了处月部首领朱邪、杀害大唐的招慰使单道惠,然后举部归附了阿史那欲谷的事件。
处月部的反叛直至永徽三年正月才平定,梁建方所部与处月部激战于牢山,大败处月部,对阿史那欲谷是个不小的打击。
永徽三年正月,褚遂良任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三月柳奭任中书令。四月黄门侍郎韩瑗为同中书门下三品。七月立陈王李忠为皇太子。十二月濮王李泰薨。
永徽皇帝为此痛哭失声,他的身边连一个同母兄弟也没有了。
而赵国公愈发咄咄逼人,看看褚遂良、韩瑗的任命,他们都是赵国公的死党,都成了同中书门下三品的宰相。
柳奭倒是任了中书令,像是个贴心的,不过王皇后因此更加骄傲。
永徽四年二月甲申,刚刚过了年,驸马都尉房遗爱、薛万彻、柴令武同高阳公主、巴陵公主谋反。
又是三个驸马闹的事,薛万彻尚的是高祖第十五女丹阳公主,柴令武尚的是太宗第七女巴陵公主。
他们在高阳公主的鼓动下,打算废掉永徽皇帝,拥立荆王李元景为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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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8章 你命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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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元景的女儿嫁了房遗爱的兄弟——老三房遗则,高阳公主想,如果荆王李元景上位的话,总会比李治对自己有照顾。
公主的智慧有时也不怎么样,除了任性及大胆。
据说高阳公主曾打算联络高履行一起干,因为高履行承袭了高俭的从一品申国公爵,尚的是太宗第九女东阳公主,也是个驸马。
高履行置身事外,绝不参与。
然后房府老大房遗直告发了这些人的密谋。
高阳公主已不仅仅是鄙视房遗直了,因为房遗直食言,公主还经常到李治跟前说房府大哥的坏话,房遗直丢了身上承袭的爵位公主才解恨。
房遗直本来私下里答应过高阳公主,只要高阳公主去同李治求情、将二弟房遗爱的车裂转为体面些的斩刑,他便和公主在一起。
而时为皇太弟的李治将房遗爱无罪释放了。
二弟没死,房遗直也就没必要履行对高阳公主许下的诺言了。房黑炭每天在府内出来进去的晃荡,这种偷摸之事还怎么进行?
这样的结果,令高阳公主对李治极度不满,她怪李治为什么不按自己说的做、一刀杀了房遗爱。她将房遗直的食言,也归罪到李治的头上。
在对待谋反的事件上,永徽皇帝有两位天然的同盟,一个是赵国公长孙无忌,赵国公就是再揽权,也知道那是妹妹的孩子坐着皇位时才有的权力。
另一个是兵部尚书薛礼。
金徽皇帝离开时,对任何的人、任何事,都没有来得及同李治交待,但他唯独说了薛礼,“薛礼是朕的义兄,因而也是你的义兄,有薛礼在,你命无忧!”
没有对一个人切实的了解,谁在最后的关头都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有这样的两个人在皇帝身边,一百个驸马谋反也不成啊。
但是初出茅庐的李治,并没有享受到皇帝应有的威严。皇帝被他的舅舅、赵国公长孙无忌以及赵国公手下的褚遂良、韩瑗等人重重包围,让皇帝半点儿施展不开手脚。
皇帝派长孙无忌审理此案,长孙无忌利用驸马们的谋反案大开杀戒,牵涉之人越审越多,皇帝的哥哥、叔叔也被扯了进来。
这有点出乎永徽皇帝的意料,因为他的皇兄在离开时,极为看重的几个人——李元景、李恪,居然也涉案了。
皇帝请求赦免他们的死罪,却被宰相们冷冰冰地挡了回来。
皇帝的父亲在世时,曾以大规模的斩杀皇族人来立威、并成功威慑了众多的朝臣,让他们心荐戒惧之意。
而这一次都反过来了,朝臣们借着一次高阳公主引发的乱象,对着皇族人大开杀戒,李治求个情都不成。
荆王李元景、吴王李恪、驸马房遗爱、薛万彻、柴令武、巴陵公主等人全部被杀了。褚遂良一向与李道宗不协调,上书弹劾李道宗与房遗爱有私交,然后一班宰相群起而攻之,李道宗配流象州。
被流放的还有左骁卫大将军执失思力、谯国公柴哲威、尚书奉御薛万备。李愔虽然早已是庶人,但与兄长李恪连坐,被流放巴州。
在此案中被处决和流放的人中,有许多人以前支持过李承乾或李泰,或是与他们有过间接联系。
这一事件不只是反对永徽皇帝的阴谋,更像是太宗末年储位斗争的继续。
但不论从哪方面看,空前的胜利者都是长孙无忌,赵国公志得意满,而永徽皇帝李治,则越发显得落寞无奈。
英国公李士勣于同一月内,被起用为大司空,徐王李元礼为司徒。
有御史弹劾兵部尚书薛礼,称他对上番府兵被人私相利用之事失察,理应负有责任。
宰相们群起而攻之,薛礼的兵部尚书干不下去了,依着宰相们的主意,要将薛礼贬到下边的某一州去做刺史。
此时皇帝李治还记着他皇兄的叮嘱,“有薛礼在,便有你的命在”,皇帝虽未意识到这句话的意义,但是他相信,自甘抹去皇族身份的皇兄、唯一对他说过的这句话,绝不会是为了害他。
为了薛礼的去向,年轻的皇帝在政事堂同宰相们极为少见地相持。薛礼退居左千牛大将军,降一阶到了从三品,镇守玄武门。
此事过去不久,凉州都督长孙润痛斥父亲,说他没有在审案中处以公心——当然是在私下里见面时说的——他的话令赵国公痛心不已。
长孙润对父亲说,“为何牵连吴王?那是陛下好不容易起用的、还算有点能水的亲王,你已贵为一品公,还求什么!”
赵国公对老儿子说,“金徽陛下不在了,李治压不住人,什么都靠我们自己了,为父更不能不为长孙家的长远考虑。”
长孙无忌这句话的结果是,凉州都督直接给皇帝上了辞状,辞去了都督一职,然后拉起夫人高尧去黔州,打猎为生。
这日,薛礼回到府上,夫人柳银环忧心忡忡地劝道,“夫君,大丈夫应时而动,该趋吉避凶,此时我们该谋退身步了。”
薛礼当年投军时,便是柳夫人相劝的结果。那时她劝薛礼建功立业,而此时,他们已经有了一对龙凤胎,儿子丁山、女儿金莲早已绕膝。
如果像长孙润那般退归林下,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但薛礼对夫人道,“我曾经有一言答应过兄弟,任何时候都要在永徽陛下身边。如今兄弟不在了,我岂能后退。”
柳银环不再相劝,因为她也看出来,皇帝为保薛礼,已尽了最大可能。
而凉州都督的辞职令长孙无忌痛心疾首,他有法子天、有法子地,却无法自己的不孝儿子。
本来,长孙无忌打算等薛礼下来,好将老儿子长孙润调入中枢主持兵部,这么一来全盘的计划全他娘打乱了,兵部归英国公李士勣兼领。
但长孙润的决然退出,更让长孙无忌体会到自身力量的转弱,他弄权不但不收敛,反而更厉害了。
赵国公对朝政的把持,已经不仅在朝政,连永徽皇帝后宫之废立,也管。
王皇后“有美色”,“婉淑”,在家世、出身、与皇室的关系、以及年轻漂亮方面都拥有武则天比拟不了的优势条件,但是正是这些造就了她的高傲。
她有当朝的宰相舅舅,连赵国公都对柳奭用意的拉拢,她不相信羸弱的皇帝会动了换掉她的决心,即使皇帝不爱她们,她们还有倚仗。因而高傲如昔。
武媚娘在深宫之中除了依靠与皇帝的感情,还有什么可以依靠呢?
皇帝退而求其次,希望给武媚娘一个特殊的宸妃称号,让她的地位在皇后之下、其他嫔妃之上。
这是皇帝妥协的一个重要信号,既然皇后的位置不能给武媚娘,那么让武媚娘做一个更高的嫔妃也能安慰一下她,只要不是武媚娘当皇后,那么太子的位置也不会动摇。
但是,皇帝没有想到。
他的这个想法刚出口,立刻遭到侍中韩瑗的明确反对,“妃嫔有定数的,今日另立别号,不可。”
皇帝曾极为悲忿地据理力争,“朕的皇兄——金徽皇帝在位时,大明宫那可是设置过九妃的!”
有人轻飘飘的问道,“陛下,不可胡语,除了先太子承乾做过储君,还有陛下的哪位皇兄曾在位过?”
抹去金徽皇帝在位的一切记载,虽然就是金徽皇帝的主张,但不得不说,李治当时并未反对。
他有过私心,认为此举可以彻底免除上一任皇帝对他的影响,此时面对大臣的诘问,李治没话可以反驳。
李治妥协也不行,大臣们担心随后皇帝再增加要求,因为从宸妃到皇后两者位置离的太接近了,不能开这个先例。
皇帝最好什么都不要考虑。
李治同武媚娘曾私下里相拥而泣,皇帝说,实在不行的话他就去黔州请兄长回来,他真不想做这个皇帝了。
事情的转折出现在一场大水,这次天灾让李治终于看到了自己的力量。
永徽五年三月,李治率领众臣前往万年宫,名为春游实为换个办公环境。
万年宫位于麟游县西天台山上,在贞观年称九成宫,宫殿修在半山腰,规模也很大,皇帝的后宫以及重要大臣都能住在里面。
这是五月的某天深夜,西天台山上突降大雨,山洪突如其来,奔突而下。将半夜里毫无防备的卫士、附近居民淹死三千多人。
大水冲入万年宫,宿卫的军士、大臣们四散逃命。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仓皇逃命,逃到了高处,这才看到浑身上下同样爬上来皇帝和武媚娘。
在最危急的时刻,他们都把皇帝给忘了。
当夜值班将军恰是薛礼,他不能冲入后宫,但在万年宫的玄武门上登高而呼,给皇帝和武昭仪传信,皇帝和昭仪被惊醒了,逃出来时,大水已经淹没了他们的寝宫。
这次大水,终于让李治看到了身边最可靠、又最具武力的一个人,他又想起了金徽皇帝的那句话,“有薛礼在,你命无忧。”
此时的皇帝不敢过度重赏薛礼,武媚娘说,这会令那些在危急关头弃他们而去的重臣们惭愧,对薛将军只会有不利。
因而皇帝只是赏了薛礼一匹御马。
人有天命,又脆弱如此,这是皇帝在这场大雨中的宝贵感悟。
既然我命无忧,身为一个皇帝凭什么要怕来怕去?在朝堂上怕大臣,在后宫里看皇后的脸色!皇帝的脾气在这一夜大水过后发生了明显变化,他突然开始强硬起来。
一场甥舅之战,拉开了大幕。
——永徽五年六月癸亥,柳奭罢职,王皇后的一个靠山倒了。
——永徽六年五月癸未,左屯卫大将军程知节为葱山道行军大总管,讨伐阿史那欲谷,皇帝对外表现强势。
——永徽六年七月乙酉,中书舍人李义府为中书侍郎,参知政事。皇帝有意识地提拨听话的人上位。
——永徽六年八月,褚遂良和长安县令裴行俭的一次私会被人告发。九月庚午,贬褚遂良为潭州都督,长孙无忌的力量被严重削弱了。
——永徽六年十月己酉,废王皇后为庶人。乙卯,立武媚娘为皇后。
——永徽六年十一月己巳,武皇后杀王庶人。
显庆元年正月辛未,废皇太子李忠为梁王,立代王李弘为皇太子。
八月辛丑,程知节同阿史那欲谷激战于榆慕谷,大败敌军。皇帝终于找回了自信。
不久,皇帝任命李义府担任中书侍郎,晋升为四品官。
赵国公只想替外甥多操操心、按他的意思影响朝政走向,但是当这位唯一的外甥变得强硬起来时,他忽然发现没什么应对之法了。
永徽六年九月,伴随着褚遂良的下台,许敬宗出任礼部尚书。在更改史书的过程中,许敬宗和皇帝建立了牢固的私人关系。
虽然礼部尚书只是一个清贵、却无什么实权的职位,但是许敬宗毕竟可以掺和到尚书省的议事了。
皇帝立谁为昭仪,大家都可以睁只眼、闭只眼。
而当皇帝公然要立他的庶母为皇后,大多数朝臣都保持静默时,许敬宗坚决地支持了皇帝。
十月十九日,百官上表,请求册立武媚娘为皇后,皇帝只好尊重大家的意愿,下诏命令立武则天为皇后。
原来皇帝一直为百官的待搭不理而憋闷不已,如今百官都成为了皇帝的拥护者。皇帝的决心和长孙无忌的后退让百官看到,力量大的人原来是皇帝,而不是赵国公长孙无忌。
人多向来不说明什么,武媚娘该不该成为皇后,多数人并不关心,他们更关心自己,而不是关心皇上、也不是什么伦理。跟着赵国公安全那就拥护赵国公,跟着皇帝安全,那就拥护皇帝。
转年,显庆元年正月,根据许敬宗的提议,原来的太子李忠出身低微,皇帝将李忠废了,立武皇后四岁的儿子李弘为皇太子。
赵国公已无能为力。
当初他反对立武媚娘为皇后,是因为在武媚娘的身后看不到一点可以拉拢的力量,反对武氏成为皇后的本身,便是对王皇后和她身后力量的拉拢。
现在一切都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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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9章 一步步走
紫宸殿。
贞观皇帝曾在这里,只由两位老奴陪着,单独召见过刚刚由西州来京赴任的兵部尚书高峻。
而那位早已名不见史籍的金徽皇帝,曾将此殿赐给他的另一位贵妃——徐惠居住,这里的每一处角落都曾经塞满过书籍。
此刻这里的主人,是李治和武媚娘。
出乎长孙无忌意料的是,不论是他的外甥还是外甥媳妇,对他这位舅舅都极为客气,因为是私下的接见,武媚娘还对长孙无忌这个庶人行了甥舅家礼。
她对长孙无忌说,“甥妇在上一朝,只是贞观皇帝后宫的一个掌管衣物的低级女官,我有今日,那是金徽陛下钦定的。”
多年以后,她亲口对长孙无忌提到了金徽皇帝。
而许多人、就连长孙无忌在内,几乎都已经将这位曾经短暂在位的、英武的大唐皇帝遗忘了。
长孙无忌内心中涌起一股无边无际的悔意来。
他后悔那年的初五,在举办完曹王李明大婚之后的那个晚上,当得知房遗爱的鬼把戏时,自己也耍了把戏,不惜以表弟高审行的安危作赌注,要来个黄雀在后,一举肃清房府势力。
真是时运无常!谁知连夜上街的是金徽皇帝呢!!
谁知他派出去的那些精干、勇猛的手下,在面对刺客硬弩上的利箭时,会变得那样的胆怯和畏手畏脚呢?
长孙无忌道,“往事已不可追,陛下,娘娘多说无益了,提起先皇来,老夫也只是凭添忧伤罢了!”
……
大明宫外,此时的长乐坊,可见夕阳如血。
在那座终年可见阳光的小院子里,故太子妃郑观音的侄女已于五年前、按着柳皇后的懿旨招赘了上门女婿,一个男童已经快四岁了。
侄女夫妇对郑观音极是孝顺,官府的双份例钱虽然不多,但对于她这一家来说却十分必要,生活小康而充实、闲适,郑观音的任务便是带孩子。
孩子生得聪明伶俐,听大人偶尔说起他们这间院子,这次只有祖孙两个,孩子便问,“阿婆,我们家是先皇赐给的吗?”
郑观音道,“是呀我的乖娃娃,是先皇和先皇后赐给我们的。”
孩子问,“我知道!先皇就是贞观皇帝,先皇后便是长孙皇后!”
这早已是民间的共识,当今的皇帝是大唐第三位皇帝。任何人不许对孩子灌疏不正确的事件,不然会有麻烦。
郑观音无话可说,她不能提到心中的那两个人,于是回应孩子道,“你可真聪明,说的也不错,就是他们两个,他们就是先皇……还有长孙皇后……她可真是个美人哪,人美心也美。”
……
紫宸殿,谈话仍在进行。
李治同他的舅父提出到了大唐眼下的形势,右屯卫将军苏定方为伊丽道行军总管,此时仍在讨伐阿史那欲谷的战事中,并且屡有胜绩。
而在苏定方的身后,唐将杨胄与龟兹叛部何立颠部激战于泥师城,时有捷报传到长安来。
在一片捷报声中,李治感到的却是西部的不稳,因为在他的皇兄在位时,大唐凭借着杂凑的几十人袭取了白袍城,阿史那欲谷连p都未放一个、反而还归附了大唐。
现在西部重燃战火,大唐占尽着场上的优势,但短短的不足十年功夫,四外蕃夷敢于冲着大唐比划,形势也不乐观。
说明大唐的威望下降了,要想凭借着长安的几句话令人臣服,已不行了。
就连一向同大唐相亲的吐蕃,也渐渐现出对长安的不恭来。
就在金徽皇帝消失的同一年,吐蕃大首领松赞或许是因为寂寞,或许是伤心,或许像方外传说的,由于赤尊公主感染了瘟疫,然后再传染给了松赞。
总之松赞就在那一年离世了。
长安、逻些城两代枭雄,曾经结下过挚深的兄弟之谊,又在同一年像商量好了似的同时隐没。
但松赞的后人便没有这些情感上的羁绊,事实上自江夏王李道宗失势后,长安同逻些城便有了些嫌隙。
松赞死后,逻些城的继任者芒松芒赞,今年派丞相禄东赞到长安,请求大唐下嫁公主,虽说是请求,但却有明显的强迫之意。
李治未允公主和亲,逻些城转而要求大唐,准许将吐谷浑的赤水地划给逻些城牧马。
堂堂的大唐皇帝岂能三番两次地让人*着作决定!李治的反应是,下诏唐军屯兵于凉州、鄯州,双方剑拔弩张,形势危急的很。
但是此事一直拖到如今也没有个明确主张。
听西州的消息称,牧场村一带时常有吐蕃的小股人马出没,人数倒不多,每次只有个七八个、十来个人。
这些散兵游勇来了也不做什么,但对西州当地人言语时有不恭,西州官方由于大唐同吐蕃的关系,除了出面对这些人进行劝戒,尚未彻底破了脸。
东方的高丽方面,盖苏文倒是一直老实,辽州刺史李弥为了声援龙兴牧场,已将后续支援力量部署于鸭绿江对岸,形势也不容乐观。
如何取得金徽朝不战而趋人之兵的优势,李治和武媚娘居然都不在行。
对内治理其实也有新的问题,李治虽然未同他的舅父讲,但长孙无忌也看得出来。
以前树大根深的重叠门阀,虽然有时显的尾大不掉、渐成朝政弊端,但经过李治这两口子的一番努力,此时却发现,新贵们层层萌生,更无底线,胃口更大,更不好把控。
听到这里,长孙无忌就有种不解恨的念头。
心说“活该!老子再贪权也是你亲舅舅,知道替你掌控一下底下人,不让他们过分,脚上的泡都是你们夫妇自己走的!”
他轻叹了一口气道,“陛下雄主,岂会为难于一时一事!老夫无功无名,已帮不上陛下什么了。”
李治盯着他的舅父,一字一顿无比清晰的说道,“舅父,只要你请得动一个人回大明宫来,赵国公的爵位就仍是你的,紫袍金带,位极人臣,全部仍如往昔。”
长孙无忌大惊,“请谁?!”
武媚娘道,“便是我们的皇兄——金徽皇帝,当然还有柳皇后。”
“他们……他们……不是已经……”
李治道,“皇兄能彻底抹去他的痕迹、将皇位传予朕,朕与媚娘为什么不能再送还给他?只要舅父能请得动皇兄,肯重新回来坐这个龙位,你仍可为赵国公,我与媚娘甘愿醉情山水,去过我们自己的日子。”
武媚娘也道,“这是真的,皇兄未死,甥妇与陛下有几次派人去请,但连皇兄一面都未见到过,他不见我们。舅父你若将他们请回来,皇后、谢金莲、樊莺……徐惠,那么舅父以往的过错,便再也不算什么过错了。”
赵国公浑浑噩噩地出了大明宫。
皇帝有旨,流放他去黔州,请不回金徽皇帝,那么只当凌烟阁的首位功臣——赵国公是个故事好了,他便终老于黔州吧。
长孙无忌毫不掩饰在皇帝和皇后面前显出迫切,就想一步飞到黔州去。
……
临行前,他在长安县押解衙役的陪同下,先去昭陵拜谒先皇和先皇后。
昭陵晴空朗朗,是个不错的兆头。
如果真的能请回金徽皇帝——他的另一位外甥,那么所有的不愉快的一页都将翻过去,差不多老儿子长孙润也会跟着复出。
如果是那样的美好结果,长孙无忌想,他将只要个赵国公的闲爵,不再争权夺势。平时照看一下孙辈,走访走访郭孝恪、李袭誉这样的亲戚,下下棋、品品茶,岂不快哉。
这样的流放之刑,对于长孙大人来说,却有了投奔光明的味道。
押解他的衙役们半路上也不为难他,路好走了雇车,路不好走了骑马,有时下店还陪他喝上几盅。
长孙无忌从没有某件事像今日这般心急,但路须一步一步的走。
如果金徽皇帝真像李治和武媚娘说的那样没有死的话,长孙无忌坚信,只要他舍出老脸苦求,他们会回来的。
那么大唐仍是金徽朝之大唐,乌刀、炭火马,只须往长安大街上一走,想一想注定又是四方来朝,诸夷偃旗息鼓。
朝政一息万变,李治只给了他的舅父两个月的时间。
西部边境这样的纷乱,皇帝都没将薛礼派出去,薛礼一直是李治的墙里暗藏的柱子,品阶也一直未升。
被金徽皇帝耍过一顿之后,英国公也安份了许多,但这不影响他郑重其事地奏请皇帝,将原来辽州的都督、现任丰州长史李志恩移任回辽州去。
当然,辽州都督仍是李弥的,但英国公的这个举动,绝不会是给李弥派过去一个好帮手。
得知此事时,长孙无忌知道里面的关节。
因而黔州之行在长孙无忌看来,已不仅仅是他的私事了。
他们走的同样是子午谷,而且也去翠微宫缅怀了先皇,长孙无忌看见了贞观皇帝挂在内厅里的墨宝。
但先皇形神落陌、孤单的诗句没有影响到赵国公的心情,他想起的是贞观皇帝写给他的,不觉在心中默念:
“晨游紫雾,夕饮元霜……卑贤德之流庆,毕万世而芳传……”
从翠微宫出来时,长孙无忌心潮澎湃,如果此行大功告成,那么他将对得起先皇送给他的这些溢美之辞。
子午行苑,曾是金徽皇帝的殷妃,在出任外宫苑总监时提议建造的,贞观皇帝只到这里来过有数的几回。
但赵国公对于子午行苑的记忆,都不如行苑外面的那片山坡清晰。
那年金徽皇帝带着德贤二妃去同州、庆州,而他和褚遂良约着徐惠在这里野炊,两位高官将徐惠灌得酩酊大醉。
不知道徐惠如今是个什么样子了,反正长孙无忌和褚遂良可是全都成了落架的凤凰。长孙无忌的嫡系韩瑗早就被贬为了振州刺史,苏殷的父亲在台州告病,来济已去台州补位。
黔州之行,涉及着与长孙府有牵连的、众多人的理想和未来,此时在长孙无忌的心幕中,此行早已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他罕见地催促“押解”他的差役快行。
子午谷一向以难行著称,但自从阎立德修筑翠微宫,这里便成为长安至涪州的一条重要的驿道了。
长孙无忌未失势的时候,府中常年食用的山珍海味,有很大一部分都是经由这条驿道运来的。
那时长孙府在涪州有自己的荔枝园,蜀地荔枝口味赶不上岭南荔枝,但由于路途比岭南少了近两千里,快马运抵长安时,荔枝的成色说不上新鲜,毕竟使长安人吃上荔枝成为可能。
贞观皇帝每次想食荔枝时,便移驾翠微宫,因为荔枝一出子午谷,第一站便是翠微宫。
还有长江里的豚鱼,王八,蟹,巴山中的野j,嫩笋,蘑,此时想想都止不住地往外流口水。
如若请得来金徽皇帝,那么所思所想的这些美味,以后还可以应有尽有。
驿站每隔四十里便有一座,里面驿卒配备齐全、设施应有尽有,连烫脚水都有,晚上的被褥也干净爽洁。
长孙无忌的这趟行程也不用风餐露宿,因而一有功夫,他便想起往日所享的荣华,只恨自己走的慢了。
如果事情办的顺利,那么金徽皇帝要动身到长安来的话,家中那么多的正室、侧室夫人,公子千金,人口一定少不了。
这么些年过去了,长安闹得风起云涌,而金徽皇帝一家子在黔州什么大事都没有,料想每位夫人已生了不止一个孩子了吧?
这么一大摊子都要移到长安来,坛坛罐罐的注定少不了,那么李治准给长孙无忌的两月之期,其实也不算宽裕。
二十天后他们抵达了涪州。再往东南换行水路三百三十里,便是黔州。
近乡情更切,长孙无忌在涪州驿馆却不着急走了,本来时候还早,他提议官差在涪州留宿一晚,要好好的沐浴一番,换身干净的衣服,第二日再登船。
涪州驿馆中正好有一位要回长安的六品差官,是左千牛卫的司阶,姓顾。晚饭时顾司阶同长孙无忌等人坐在相临的地方,他认出了长孙无忌,主动起身见礼,并客气地对长孙无忌口称“赵国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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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0章 十年刺史
长孙无忌不便问对方的公务,尤其对方是卫官,就更不能随便问,万一有不便相告的、或是涉及了军机便不好了。
于是两下里并了桌子,酒菜也重新添置了,众人坐在一起共饮。
长孙无忌便问顾司阶黔州的见闻,问这个就不会犯了忌讳。
顾司阶说,黔州刺史罗得刀亲自出面接待过他,罗刺史已经发福了,还同夫人王氏一同设了家宴款待过他。
这些年大唐人事变动这么多,但有几个地方官员的职位却极为稳定,比如辽州刺史李弥、西州刺史高岷、均州刺史苏勖、庭州刺史王达、延州刺史高审行,当然也包括这位黔州刺史罗得刀,做黔州刺史已十年了。
这些人到了任职年限,也按制由吏部进行过考功,但仕途却极为稳定,也不升、也不降,朝延对他们不褒、不贬,连那些御史们也没有针对这些人的弹劾言论。
这些人在任地上算得上勤恳,连高审行那号的,都再未听说过什么绯闻。
但长孙无忌喝着酒想道,没毛病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这些人都同金徽皇帝有关联啊。
看起来李治还真是个念旧的人,这在大唐的官场上也算是件奇闻。那么他同武媚娘言辞恳切地要自己到黔州请金徽皇帝复出,八成没有虚假。
“敢问顾司阶,眼下都濡县的县令是哪位呢?”长孙无忌问。
顾司阶道,“还是原永宁公主府家令,高白。都濡县卑将也去过,而且高县令和他两位夫人也曾款待于我。”
“都濡……不知县情如何呢?”
顾司阶酒喝的已经够了量,未意识到长孙无忌的问话,正由黯州一点一点指向更具体的地方。
顾司阶道,“大人你是知道的,都濡县因为有皇家的行宫,且县内的赋税直缴盈隆宫,那可是黔州仅有的畿县,县情还能错的了?”
由于这场闲谈持续的功夫已经不短了,从长安“押解”长孙无忌来黔州的的几名衙役有些酒力不支,便放心地离席先去睡了,也不担心手中的“流徒”逃逸。
此时在驿馆里坐着吃饭的人已不多了,长孙无忌往四下里看了看,除了他和顾司阶这一桌,隔了两张桌子还坐着一位猎户,正在埋首用饭。
他这才低声问道,“顾将军任职于左千牛卫薛礼将军麾下,此次又是专程到黔州公干……而且还专程去了都濡县,莫非大唐有针对盈隆宫的什么军事行动?但盈隆宫孤儿寡母的那些人……多少年了都安安静静的,亦未干扰过朝政,薛将军没有陛下之命,又怎好前去打扰她们。”
顾司阶听了就是一阵沉吟,也没有反驳长孙无忌的话,好像在掂量要不要同对方深入的谈论一些事情。
不过长孙无忌已然从他的表现上确认了自己的猜测——看来顾司阶的这趟黔州的“公干”,果然与盈隆宫有关。
长孙无忌道,“如果大明宫陛下无旨,顾将军去盈隆宫却是不大合乎时宜呀。”
顾司阶道,“怎么会呢?依本官看,薛礼将军行事一向稳重,若无陛下之命,薛将军怎么会瞒着大明宫、专门支派本官到黔州来这一趟呢?本官尚且不敢猜测什么,国公怎么会有这样的担心?”
长孙无忌暗暗冷哼一声,正色道,“那倒是!老夫一介流放之犯,是不该多问,但顾将军你不知道盈隆宫里的那些人可都是长孙皇后的后人?吴王犯事、荆王涉罪,老夫虽然痛心,但他们毕竟同长孙家隔着一层,而盈隆宫便不同了!金徽皇帝的后、妃及那些王子,可都算老夫的至亲!”
顾司阶不说话,只是微微点头,表示对方说的不错。
长孙无忌不探听出顾司阶到盈隆宫去的目的,总有点于心不甘,他也猜出了对方的顾虑全都是因为谈话人的身份,自己早已不是什么赵国公了。
他敬了顾司阶一杯,说道,“薛礼将军同先皇有结拜之义,老夫倒不怀疑左千牛卫有不利于盈隆宫的举动,只是猜测你我二人的黔州之行,是不是有异曲同工之意罢了。”
顾司阶停箸,眨着眼睛端详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看了看不远处的猎户,他正在低头喝汤,于是以更低的语调对顾司阶说道,“不瞒将军,陛下打发老夫到黔州来,那是有大用意的!”
“呃呃……下官冒昧……国公可不可说……大明宫是什么什么旨意?”
长孙无忌道,“金徽陛下离开大明宫已近十年,我大唐的所有大政未有什么更改,自然内政平稳百业俱兴……但四方不安啊,怕是欠些武力了。”
顾司阶问,“难道国公到黔州来,亦是与此有关的?”
长孙无忌连眼都不抬,自顾说道,“老夫……”
“国公要请谁??”
“请金徽陛下一家,重回大明宫。”
顾司阶听罢,大张着嘴巴半晌说不出话来。
长孙无忌道,“陛下在老夫出京前曾亲口对老夫讲过,只要请得金徽陛下一家回长安、重主大明宫,他与武媚娘甘愿再回入苑坊晋王府。”
顾司阶重重叹息了一声,摇着头、又点着头道,“罢了,罢了!兄弟让位自古未闻,下官在有生之年,却有幸亲眼目睹了两次。”
他郑重地起身,冲着长孙无忌深深一揖,恭敬地说道,“下官对此深信不疑!陛下与武皇后自然不能亲临盈隆宫了,那么能担此重任者,岂非只有赵国公一人?将来卑职的前程,还得有劳赵国公多多提携。”
长孙无忌将胸脯子挺了挺,“那是自然了,要不为何老夫说,你我黔州之行异曲同工呢?”
顾司阶道,“国公你可高抬下官了,下官的黔州之行怎能同赵国公相提并论,只能算是给赵国公的出面作个佐证罢了。”
长孙无忌连忙按着顾司阶的肩膀请其落座,亲自为顾司阶满酒,问道,“顾将军可否直言相告?”
此时顾司阶已然没有了顾虑,低声说道,“不瞒赵国公,下官奉命赶到黔州来,就是为了盈隆宫的一句话!”
长孙无忌微微一笑,“老夫千里迢迢的赶到黔州来,其实不也为了盈隆宫一句话?那么你我二人殊途同归,全都是为着大唐的锦上添花。”
顾司阶不住地点头,感慨道,“那才是卑将有生以来看到的、地势最险峻的皇家行宫!如果主人不想放行的话……卑将料想,连只鸟儿都飞不进去吧。”
“有那么邪乎吗?”长孙无忌问道。
“怎么没有?国公你又未亲眼见到,当然不知道了,我见到了金徽陛下,去盈隆宫唯一的一条石道由几个少王把守,一般人可进不去。”
“顾将军你在开老夫的玩笑了,陛下的几个儿子李雄、李壮、李威、李武、李睿、李捷、李惠,连新罗的李掖都算上,最大的也过不去十四岁,放在平常人家还在娘身边撒娇呢,又怎么能把守石道。”
这是长孙无忌的激将之法,他越说不相信,顾司阶越要让他相信。
借着酒力,顾司阶最后也想不到要掩饰了,“国公,卑职可没随便说,从岭下至盈隆宫唯一一条入口上有四道险要关隘,每道关隘上有两位少王把守,人人一把竹刀,真是像模又像样啊!”
长孙无忌又敬了顾司阶一杯酒,摇着头道,“顾将军你又在诳老夫了,那么大的孩子,拿一把竹刀又岂能守得住关隘!老夫差一点便相信你说的了。”
顾司阶道,“国公!你还是相信的好,卑将专门上过一趟盈岭,这都是亲眼所见,再说卑职岂会诳骗国公?”
说着放了酒杯,对着手下人招招手,吩咐道,“可将金徽陛下的墨宝请出来,让国公看一看!”
手下人不敢怠慢,马上将随身的包裹打开,从中拿出一叠黄绸,被他们叠的方方正正。
长孙无忌奇怪,心说顾司阶被薛礼派来黔州、专门拜谒盈隆宫,就是为了求这一份金徽皇帝的墨宝?
这么说,李治和武媚娘注定知道这件事,因为薛礼若是背着皇帝和武皇后,便有谋反嫌疑……这是一幅什么内容的墨宝呢?
此时,黄绸已被手下人一折折展开,上边是两行狂放而不拘一格的大字一点一点呈现出来,却是先写在绸面上边、然后再由绣工用墨线绣出来的。
最先出现的是落款,那是长孙无忌再也熟悉不过一个大大的“峻”字,后边是日期,就在七天之前。
还有一方马王印信是由赤红的丝线绣出来的,在黄色的绸面上异常醒目。
金徽皇帝的字,长孙无忌比谁都熟悉,时隔十来年再见到第一眼,往事便如开闸的潮水一般,一齐涌上心来,这幅字便是是他的定心丸啊。
顾司阶此行的目的,在长孙无忌的眼中已不怎么重要。
他不惜与顾司阶说出李治和武媚娘派自己到黔州来的目的,其实还是对金金徽皇帝是否在世心存着怀疑。
长孙无忌行走在子午谷道上,还曾怀疑过李治和武媚娘、尤其是武媚娘。怀疑这个女子对自己当年阻挠她成为皇后耿耿于怀,这对夫妇打发他到黔州来是再一次无情的奚落他们的舅父——
如果金徽皇帝在那一年的正月初五便已不在人世,那么他长孙无忌的黔州之行便是竹篮打水,大明宫关于“赵国公还是赵国公”的承诺便是个天大的笑话。
给人以希望、再让现实无情地戳破它,那么长孙无忌要死的心也就有了。
黔州流徒揩揩已然有些泪水模糊的眼睛,见三尺宽、六尺长的黄绸幅面上边,只是竖着写了两行大字,但已将这么宽阔的地方占满了:
落款是马王:峻。赤红的印信。
字是金徽陛下的字,千真万确!长孙无忌稳稳心神,问道,“薛将军求陛下这样一幅字,难道是要在西州动兵?”
顾司阶道,“国公,下官猜正是这个意思,而且是薛将军亲自领兵。”
时隔九年,大唐西部乱象已生,起初是阿史那欲谷率先叛乱,大唐派左武卫大将军梁建方讨伐。
后来处月部趁乱起事、附合叛军,大唐又派卢国公程知节讨伐。虽然西部战事屡有胜绩,但西部再也不是之前的安定局面了。
白杨河、龟兹、焉耆、轮台县、庭州一带都不太平了,大唐总有些按住葫芦起来瓢的架势。
看来李治已有了打算,要派他以往从未动用过的薛礼去西部了。
在朝堂倾轧最是扑朔迷离的时候,薛礼一直负责玄武门的防卫,简直寸步未离过李治身边。
现在将薛礼派到西边去,看来李治在长安已无什么可担心的了,他要彻底解决一下西州的问题。
再不对西方施以重手,谁都担心这股乱势最终会影响到西州,同时也说明李治手下可用的放心之将,此时也真没几个了。
房遗爱在永徽年间的谋反事件牵连到了诸多的人,宗室李元景、李恪、李道宗都是能打之人。驸马薛万彻、柴令武等一批能征善战的武将都被放倒了。
卢国公程知节早该是坐享的年纪,但凡有可用之人他不会亲自操刀上阵。
原安西都护阿史那社尔也早已调任京师任职,除了功成名就、总须往上迁拔之意,想来长安亦怕阿史那社尔这样的大块头、在这样的关键时候再有什么思想波动。
阿史那社尔若在西面有什么摇摆,那么对大唐西半片政局的影响,将是巨大的、和无法挽回的。
西州此时只有个高岷坐镇,他只是位文官。
那么,将薛礼这记重拳使出去,再将同样可以信赖的卢国公程知节调回来坐镇长安,还真是个不错的方案。
西州是金徽陛下的起步之地,而薛礼与马王又有结义之情,李治派薛礼亲往西州,看来亦是经过了详细的斟酌。
不然,这么多年都未闻薛礼同盈隆宫有什么联络,这次怎么会如此明目张胆地派一位司阶来黔州呢?
眼前这幅字,便是金徽陛下对大唐出重手、解决西州乱象的明确支持。
薛礼持了这幅字去西州,便有如马王亲临了。
第1361章 隔江取命
长孙无忌不由的对李治和武媚娘小小地佩服了一下,这两口子看来也是真动了一番心思。
如此一来,金徽皇帝发家的西州,将来哪怕战事再惨烈、甚至是毫无人道可言,至少盈隆宫不会有什么反感。
酒喝完,送顾司阶前去休息之后,长孙无忌回来一躺下就再也睡不着了。
一个小小的左武卫的司阶都能上一趟盈隆宫、且讨来金徽陛下的墨宝,至少说明金徽陛下的大门关的还不是那么紧的。
而自己这位亲舅舅造访盈隆宫,想来盈隆宫的主人一定也会远接近迎。
那么李治和武媚娘诚意切切的话则有八成的可信:只要他能请得金徽陛下步出盈隆宫、移驾大明宫重主朝政,大唐和赵国公府的辉煌将指日可待!
长孙无忌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一整宿,他兴奋于一个划时代的新局面即将重新回归,同时又百思不得其解——
那一年的正月初五晚上,各种迹象都表明金徽陛下身中利箭,不治身亡。任何一位朝臣对这件事都没有过一丝的怀疑……那金徽陛下又是怎么到的盈隆宫?
不过这些疑问已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金徽皇帝能够重主大明宫!
金徽皇帝在阔别长安近十年之后,又是个什么样的风采?
还有柳玉如,听说她在离开大明宫时还患着失忆之症,一应的日常照料都在其余的姐妹们出面,那时至今日她又是个什么风采?
谢金莲、樊莺、思晴等人和那些皇子们又是什么风采?
所有的疑问,几日后自有水落石出的一天,而在李治废后一事中同自己唱对台戏、且在此事中占尽了好处的许敬宗、英国公李士勣等一大批人的好日子想来也该到头了!
长孙无忌就这么思前想后,又想到了老儿子长孙润,这个王八羔子当年一气之下、挂印辞了凉州都督之职,携夫人高尧跑到黔州来做个猎户,看来私下里同金徽下也是一直有往来的。
如果赵国公府能够重现往日辉煌,那么长孙润大约仍可再入官场,他长孙无忌往日所受的所有委屈,大约可以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了。
不知不觉,东方的天色已然亮了。
负责押解长孙无忌的几名差役已经起来,洗漱、用过早点之后,一行人辞别了顾司阶,两路人一南一北分别上路。
顾司阶说,“国公马上便至黔州了,而下官行程仍远,公事在身不能久留,只好将来等国公回了长安,下官再亲至赵国公府拜望。”
船是前一晚雇好的,在涪州码头,这些人弃陆登舟,往黔州进发。
从涪州至黔州,水路三百三十里,涪江水道蜿蜒,两岸苍翠如荫、猿声不住,船家一面撑船一面还讲了个故事。
话说三国时刘备在世时,涪陵人反叛,蜀将邓芝带兵讨伐,行至此处名叫鸡鸣峡。邓芝看见有母子两猿相抱、于山林间嘻戏。
邓芝引弓射中了母猿,幼猿悲啼不已、替它娘拔箭,又以树叶替母猿堵塞血流如注的疮孔,其情动人心魄。
母猿最后依旧是死了,邓芝为此羞愧万分,曾投弓于水。
长孙无忌听了这个传说不禁大发感慨,野猿尚且如此,何况人呢?
金徽皇帝对待兄弟李治,并不像他们的父亲那般手足相残、血染玄武门,说起来也算是一段佳话了。
权力常常让人泯灭天性,不顾亲情,许多人的所行都不如一对野猿。
拘泥于常情而缺少杀伐者,大多会被人视为成不了大器。但妹妹观音婢的这两个孩子,正是用事实、令世人看到了人情的另一面——至高无上的大唐皇位,是可以在亲兄弟间让来让去的。
金徽二年的正月,哥哥让皇位于兄弟。
眼下西方动荡、东方高丽方面蠢蠢欲动,连吐蕃也不安份,这不兄弟又要请哥哥出山主持大局了。
长孙无忌的心情多年来一下子好的不能形容,暗下决心道,“假如长孙家能够借此机会重新发扬起来,一定要学习诸葛武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长孙无忌在几名长安解差的陪同下,在子午谷中行程近二十日,心情之急切、脚步之轻快多年未有。
但他们谁都没有意识到,自从一出长安城便让人跟上了。
此人一身猎户打扮,四十来岁,落腮的胡子,骑了一匹马。随身的物品中只有一张硬弓、数张兽皮,像是要到集市上贩卖。
但他不动声色地在子午谷中尾随着长孙无忌一行,住店及宿于驿馆时记以徐姓,从长安一直跟到了涪州。
英国公李士勣给他的密令是:不能让长孙无忌活着到达黔州。
这是李士勣军中的亲信,箭无虚发行事也机警,因而英国公才将他派来。
大明宫召见长孙无忌,并流放他到黔州,李士勣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为了减少嫌疑,李士勣不许他在前半程动手,更不能暴露身份,因而此人在入谷后的前半程,并没有动手的打算。
在通州以北,此人只是尾随观察毫无提防的这一行人,记录他们的行止,为接下来动手添些把握,但是等一过了通州,这人却发现要动手也不方便。
因为子午谷中只有一条道、沿路驿馆相接,谷中行人不绝,这人居然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下手机会。只要他敢在大路上放了箭,一眨眼便会有人将他摁住。
在涪州驿馆,此人在长孙无忌邀请顾司阶共饮时,便在一边的角落里埋头用饭,耳朵一直在听着这边桌子上的谈话,虽然听得隐隐约约,但大大意思却听明白了。
等到这边桌上人展开那段黄绸俯身视看,猎户才猛然想到了英国公派他出行、尾随射杀长孙无忌的深一层目的。
吃罢了饭,猎户不入宿,而是趁夜收拾了马匹物品,出了涪州驿馆。
从涪州至黔州,走水路的话跑不了涪陵江,到了澎水县也就到了黔州。
他知道涪陵江水过了武隆渡口之后,在信宁县有个急转,涪陵江在那个地方折往北向、然后再回头去澎水方向。
而在信宁县地段是个下手的绝佳机会,上游江水在这里流速加快,上行的船只行至这里都会降速,他只要埋伏在岸上的树林里,一箭射杀了赵国公之后很好脱身。
那时候对方在船上一定手忙脚乱,而刺客在岸上,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完成英国公的使命,然后回长安去领赏。
徐猎户打定了主意,摸着黑、沿江岸往信宁潜行,天亮前抵达,这里的江岸有如弓背,他选了地势高、视野开阔的地点隐蔽下来。
从这里看往江面,长孙无忌的船不论是从西北迎面而来、或是折了弯、再朝东北方向而去,他都有暗中施射的机会。
只要他愿意出手,没有人能在他的箭下逃出生天。
大唐最知名的几位射手几乎已经凋零殆尽,李元景、李恪、李道宗、长孙润、薛万彻……目前只剩下左千牛大将军薛礼、辽州都督李弥的射技是被他看在眼里的,别人谁还行?
放在几年前,将弓引开来瞄准赵国公长孙无忌,他连想都不敢想。但是眼下,又到了抉择的时候了。
如果这一箭射不出去,或是射出去未中目标,英国公不会放过他和家人。
射中了目标、而暴露了自己的身份,英国公也不会放过他。
天色刚刚亮,下游涪州方向的江面上尚无长孙无忌的船影,对岸的密林拢罩在一片水雾里,没有一丝动静。
猎户伏在一块大石后边,身底下铺着带来的兽皮。这人看了看底下起伏的江水,忽然觉着不久后的、事关着身家性命的这一箭没什么把握。
他砍了一截一尺半长短的枯木、起身向上游的江水中奋力投去。
这段木头径长三寸多、不足四寸,长短下有如长孙无忌的肩宽,它在空中打着滚儿落入江中,随后起伏着、时隐时现的朝他这个方向漂过来。
这人引弓搭箭,一箭射中江面上的木头,猎户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这般起伏而移动的目标才考验施射者功力。
木桩上插着箭往下游漂去,但猎户只对自己满意了片刻,很快便大吃了一惊!他发狠地揉揉眼睛,吃惊地看到那截木头上插了两支箭!
其中一支箭是他刚刚射出的,而另一支箭是赤红的箭杆,根本不是他的。
让他害怕的是,他根本不知道这支箭是从哪个方向射出来的!
在寂静十分的清晨,涪陵江边人迹罕至,有一个同他一样精于射技的人,在他释放弓弦的同时也射了一箭,而猎户连对方的弓弦响自哪个位置都没有留意!
他一下子伏回到巨石后头,心砰砰乱跳,先把自己身后、左右的树林里打量了一阵,没发现什么异样,估计箭是从对岸射来的。
没人逗他玩,要逗他玩的话对方早该现身了。
而这一箭对他的警告意味极其明显——以对方这样的射技,既要射中、又要拿捏着他这边放箭的分寸、同时施射来隐藏形迹。看来比他还要牛气了。
如果人家想出奇不意射人的话,恐怕猎户此时已经交待在这里了。那英国公交待的事情还做不做?做与不做的风险各占几成?
……
长孙无忌起得有些晚了,再下船便是黔州,不必像刚出长安时那样急切。
更主要的是,在他刚刚得知金徽皇帝未死的消息不久,便从顾司阶那里进一步证实了消息的真伪。
一上了船,长孙无忌便想起了他的长子——长孙冲,他随着自己的失势也失去了秘书监的职位,此刻长孙冲应该还在流放岭南的途中。
如若没有大唐西部的乱象,大明宫里的李治和武媚娘兴许也就想不到盈隆宫,兴许长孙家从此也就彻底凌落了。
不论是李治还是武媚娘,都是内事强于外事,谋内胜于谋外,经营军旅阵仗、调兵遣将真不是他们的强项。
而在长孙无忌的印象中,自从金徽皇帝一隐身,安西都护府方向便生出了恼人的乱象,看来西州同金徽皇帝还真是有那么点渊缘——皇帝起事是在西州,复出也因为西州!
长孙无忌此时心潮起伏,挺身站于船头,随着船在江水中不时的摇晃,也刻意不去扶一扶什么东西。
差役和船家都提醒过他,他也不去扶。一个大唐的赵国公,这半生倒是走过了多少的激流险滩,小小的涪陵江算得了什么!
船至武隆渡,船家便告诉他的乘客,这里已算是黔州地界了。再过了信宁地段,水势便会变缓,就算在船板上拿着大顶也能顺利到黔州了。
刚说到这里,船家便顿下话头不说了,随后奇怪地对长孙无忌道,“回禀老爷……我怎么看到江中刚有一截木头漂过去了……上边还插了两支箭,一红一黄的箭杆子。”
长孙无忌道,“船家,那是你眼看离光了,哪有那样的事!即便有也算是个吉兆,不信我们走着瞧。”
船家道,“老爷你要扶稳了,信宁段的江面就要到了,而小人也不能再陪着老爷说话,”
话音一落,就见前方的江面一折,往左边拐去了。随着船只缓缓的逆流而进,对面的一片树木葱郁的江岸也越来越近。
长孙无忌不愿去舱里,看到船家正在吃力摇橹,便也去船尾相助。船家慌忙道,“老爷,这怎么使得呢!小人行船送客挣的是辛苦钱,怎好劳动老爷的大驾!”
长孙无忌爽声笑道,“这你便不懂了,此刻急流,何人都须同舟共济,若说身份我们都是渡客。”
金徽二年的正月,在休祥坊书场,他曾带着人去包夜场,而成群的听书人曾经由衷地赞扬过长孙无忌、和他身后的长孙府。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只有过分看中身份的人才会摆那些臭架子。
两人奋力摇橹,随后又有两名差役从舱中跑出来相助,长孙无忌已经冒了一身的热汗,此时被差役替换下来,一下子坐在船板上喘气,自嘲道,“老夫已经老了!”
第1362章 都濡县衙
李世民为秦王时,箭壶之中便是这样的箭——以小篆体刻着主人的爵名。“秦王……”长孙无忌嘴唇哆嗦着,坐在船板上都忘了起来。
看到这两个小篆字的,还有巨石后边的猎户,他终于铤而走险,觉着隐伏了这么久,即便对岸有人盯住自己,自己的风险也注定小于空手回到长安去。
然而船上的目标却毫无征兆地一屁股坐下去了。
就算长孙无忌不坐下去,猎户的箭也走空了。这次他看着两支箭撞落到船板之上,总算看清了红箭的来向。
不等他趴下来,又一支红木箭竿的利箭从对岸飞来,狠狠地啄入猎户的左胸,猎户低头去看,看到了箭竿上的“秦王”两个字。
他惊惧万分,看到那两个小篆体、描着金漆的字,被他胸口内喷涌出来的鲜血很快浸没了。
猎户身子摇晃着往江对面看去,看到树丛里一下子闪出来六七名猎户,有人拉着马,一匹马背上驮着一头软塌塌的花斑豹子,后边还跟着两只猎犬。
为首一位年约三旬的精壮猎者挥舞着手中一张弓,朝着江心里船上喊道:
“父亲,船上可是你么?我是长孙润!”
只听过这句话,中箭的猎户便支撑不住了,他感觉万分的乏力,眼中黑雾来袭。在俯身扑倒前他只来得及拧了一下身子,这样胸前的箭不会插的更深。
长孙无忌在船上奋力站起来时,已然热泪盈眶。
曾经算是钟鼎之家的长孙府,父子二人竟然是在这样的情景下重见。
分手时一个一品国公、一个凉州都督,再见面时一个在岸上一个在江中,一个是流徒、一个是猎户。
他哽咽着朝岸上挥手喊道,“儿啊,正是为父……我在这里呢……”
长孙润得到了确认,也看到了船上人的艰辛,回身从马背上解下来一盘绳索,拿住一头,奋力将绳索凌空飞到船上来。
船家和差役明白,将绳索系于船头,而岸上的猎户们拽着绳索发力,船在江中轻快起来……
长孙无忌的心绪被暗箭惊得有如腾飞的鸥鹭,但一见到老儿子,所有的不良念头都栖息下来。这下子可全都好了!
长孙润的箭法他是知道的,只有他能够凌空射断另一支飞箭,从而救自己于危难。
江心里与江岸上有段距离,父子二人隔着江面、一边前行,一边热切地互询这些年来的彼此境况,长孙无忌这才意识到,他的黔州之行并不是充满阳光的,还有什么人根本不想他成功。
他眺望着岸上的长孙润,他的箭壶挎在马鞍子上,上边露着一簇箭羽,箭羽下是一根根木褐色的箭竿,远非红色。
“儿啊,方才是你射箭救了为父么?”
长孙润答非所问,“盈隆宫说你这几日到,我猜父亲必走水路。”
此时此刻,长孙无忌已没什么好担心的,自一家人们流放岭南之后,他孑身一人到黔州来,要多孤单有多孤单,一见到了儿子,虽然还在摇荡不已的船上,但心已踏实多了。
……
澎水县令早不是那个张佶了,张洁在永徽三年时去袁州做了刺史,眼下的县令叫陶洪。
长安解差都知道长孙润的大名,在武隆渡口移船靠岸后,几个人纷纷同昔日的凉州都督打招呼。
有外人在场,长孙无忌有满肚子的话不便同儿子说,只把久别的关切目光在儿子身上来回的溜。
近十年的功夫,长孙润身上的都督作派一点都不见了,看起来就是个纯粹的猎户,但机敏有力,他身上的力量多少天来头一次给了长孙无忌以底气。
如果在信宁段江边未遇到长孙润,他也就再也见不到金徽陛下了。
在澎水县府外,长孙润不便进去了,他站在门口对父亲道,“大人且进去行过了关防,定了住处,孩儿在此候着父亲。”
又转身吩咐随着来的猎户道,“你速去盈隆岭投见李雄少宫主,让他将此事告知我兄长知道。”猎户领命,骑马去了。
长孙无忌听了想,果然上盈隆岭的头一关是李雄主持,而且听这架势,长孙润同盈隆宫常有联系,这就太好了。
想必澎水县归于黔州罗得刀管辖,对自己自然无甚么刁难,那么盈隆宫接到信,很快便会来人,自己在这一路上的忐忑不安总该水落石出了。
他一边想像着金徽皇帝时隔数年后的模样,一边随在差役身后入了县衙。
长安来了公差,县衙里不敢怠慢,一位主管县中刑案的、四旬上下的仇姓的录事慌忙出来迎接,说陶县令、县丞和县尉大人同去澎水盐井督办盐务,此时衙中只有他当值。
仇录事极为恭敬地吩咐手下人为几位京差让座上茶,却公事公办地冷着脸对长孙无忌问道,“人犯报上你的姓名?”
长孙无忌一身白衣,站在那里有些张口结舌,一时未能发声,而坐着喝茶的差官递上了大理寺批文,替他的押犯答道,“仇录事,这位便是文德皇后的胞兄长孙阁老,奉皇命到黔州来……留居的。”
差官说得很客气,没有直呼长孙无忌的姓名,也没有说长孙无忌是流放,而是宛转着说出,以示对这位失势者的避讳。
但仇录事听了,笑着对差官道,“兄台涵养乃是下官多年来仅见的,”他面无表情冲着长孙无忌点点头道,“既然是流放,那律法难违,本官也不能因为阁下是文德皇后的胞兄而徇私……”
他随手打开入境刑徒帐册,提笔,沉声问道,“人犯姓名。”
昔日的赵国公只得答道,“长孙无忌。”
仇录事再问,“可有表字?”
长孙无忌道,“表字辅机。”
仇录事一一登记入册,再问,“因何事流放?”
长安来的差官笑着阻止道,“公事上讲得明白,仇录事照录即可,问多了便是信不过在下几个,”——难道我们这个,还能将个人犯押差了?
长孙无忌正不能利索地说出“谋反”两字,说话的差官已然站起来对他恭敬地说道,“阁老,你且坐下稍待片刻,料想很快便可到你的住处去,而在下几人也将回京复命了。”
长孙无忌感激地拱手,赧然道,“承蒙你一路照拂,辅机牢记于心,日后若得机会,总要有所投报的。”
差官道,“阁老切莫客气,此乃在下份内之事,阁老你不知吧?休祥坊说书的老者正是在下的姨丈,说起来姨丈亦对阁老念念不忘,他说阁老虽然一时摊了事,但毕竟是人中龙凤,在下出京前,姨丈曾数次叮嘱在下,不能对阁老不敬。”
“哦!是这样!”长孙无忌不觉一叹。金徽皇帝失踪的那年正月,赵国公曾去休祥坊包夜场,那时曾给足了说书老者面子。
仇录事也给了差官面子,合了帐册不再深问,扭头吩咐手下道,“那么,且将这位长安来的阁老收监,待县令大人回衙后详审发落!”
这还是公事公办,连长安的差官也不能干涉了,他安慰长孙无忌道,“阁老且耐心些,这都是必要的程式,细想用不了多久,阁老便可自如行走了。
他站起来,拱手道,在下急着回京,也不在这里耽搁了,阁老请珍重。”
另一名差役道,“我们一会出衙要向都督辞行,有都督在,我们也没什么担心阁老了。”
仇录事惊问,“不知是哪位都督?”
差官已往外走,是非之地也不能久留了,但他对录事说道,“正是原凉州都督长孙将军。”
录事起身客气着挽留,回身摆摆手,示意手下押长孙无忌下去,“我当是哪个!原来是那个猎户!但几位大人就不歇上一宿了?”一边说着,几人已走出去了。
澎水县衙役们却不急,在堂上磨蹭着未动,眼睛瞄着衙门口。
仇录事送人出去后迟迟未归,一个衙役冷笑着道,“人犯,你可有见面礼没有?流犯到此个个都有三十下笞罚,有礼则可免了!”
长孙无忌虽是戴罪,但也有私秘的皇命在身,此时挺身道,“老夫一个白丁,哪里来的礼?!你若想打便打,何须通融,只是别打的过重、妨碍老夫步上盈隆岭见金徽陛下!”
衙役道,“你是吹大话!多少年了我们都未见到什么盈隆宫的主人,大唐的皇帝此时在大明宫,不在盈隆岭。再说盈隆宫是你一个流犯去得的?”
另一人耳语道,“小心使得万年船!”
方才说话的人亦小声道,“我管他!县官不如现管,谁知那个什么金徽皇帝还在不在?但陶太爷的叮嘱可没假!谁不知太爷在京里也有根基?”
他冲长孙无忌挑挑眉,低声对同伴道,“落架的凤凰!大明宫若是瞅他顺眼岂会流放到这里来?莫说他没礼,有礼也打他几下杀杀威风,不然如何向太爷交差?”
另一人道,“但他的老儿子可就在外头,你未见他刚打的金钱豹子?你我可没有豹子厉害……”
“切!他那般的厉害,如何不敢擅入澎水县大堂?这么多年了,我只知他在打猎,一直默默无闻,我就打了他爹又如何?别忘了他老子是流犯!难道长孙润敢谋反不成?!”
两人话越说声越渐高,长孙无忌已然听到了,涪陵江心的暗箭,此时衙役的话,更让他证实了刚刚萌生的判断:有人不希望金徽皇帝复出,也不希望他这个流徒如期见到盈隆宫主人。
但此时已在黔州地界,刺史是罗得刀,那是金徽皇帝的管家,你澎水县还能反出天去?老子怕你何来?顶不济老子吃痛一喊,长孙润也就进来干预了。
想至此,长孙无忌冷声哼道,“娃娃!老夫不知你是为何人效命,但为人处事宜须灵活,可别一条道跑到黑呀!”
衙役横眉道,“这个不劳你操心,再说你又灵活到哪里了?既然你这么灵活,为何一个堂堂的国公又被流放了?”
他不再索要钱物,抄起一边的笞杖,不耐烦地冲他的刑犯腆腆下巴,“你给老子趴下。”
长孙无忌望望县衙大门外,没有看到长孙润,而另一人也胆壮起来,在后边一搡长孙无忌,“还不趴下!”
说着伸脚在长孙无忌的腿曲里一蹬,长孙无忌不由自主地跪下,又被人在后背上一推,趴下了。
这便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的第一位,往日的赵国公。
长孙无忌满腔的屈辱,又无力自救,只是寄希望于长孙润适时闯进来替他解围,脚上的泡都是自己行出来了,怪不上别人,但长孙润你怎么还不进来?
这么想着,长孙无忌的下裳已被人褐去,只留了条底裤,执罚的衙役不知笑了声什么,还没有等长孙无忌辨别,屁股上像刀割一般的挨了一下子。
长孙无忌咬牙一声不吭,只是在心里下了狠誓,“老子便是下跪,也要请金徽皇帝出山!到时候看老子复得了赵国公爵,会饶过你们澎水县的谁!”
“光明大道你不走,非要赶到澎水来,这一下便是教训!”执罚的人含糊地低声自语,又抽了第二下。
长到这么大年纪,长孙无忌都没有受过如此的屈辱,他的这半辈子有过逆境有过凶险,但每到紧要处,总像是说书人口中的故事,一直都是会化险为夷转危为安,不然他也走不到今天。
这一次先挨了两下时他还在想,老儿子长孙润就在外头,马上便会闯进来拦下执罚的衙役将自己救下来。长孙润还有可能为此动怒,当堂将衙役掀翻在地为他爹出这口恶气。
但衙门外头没有动静。
眨眼间已被衙役抽了五六下,长孙无忌咬着牙,愣是一声不吭,相比于身上的痛楚,心上的痛楚更甚,这种痛楚化作了无边的恨意,“等着吧,老子总有还回来的一天!但长孙润,你睡着了是怎的?怎么不进来?”。
旁边看罚的衙役劝道,“老兄!算了,打两下走个过场,对谁都有个交待便是,我们位微职小,要懂得适可而止。”
第1363章 天下之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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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人劝道,“算了!”
施罚的衙役虽然嘴里说着执的是大唐的律法,但后增的三十杖很明显就是他按着喜好随口加上去的,而且打的可一下不少。
打完后,有两名衙役上来拉起长孙无忌道,“这便是嘴硬的好处,我们打流徒天经地义,即便陶县令来此,也挑不出我们毛病来!”
他们半拖半扶,将长孙无忌拖离了大堂,说要先将他收监、等候陶县令回来以后发落。
好汉不吃眼前亏,昔日的赵国公此时一声不吭,但已将这几人的模样一丝不苟地都记在心里。
长孙无忌认为这些人对他大打出手,就是没塞见面礼,与澎水县陶县令并无多大关系。
这些油滑的衙役!往日一定没少这么干,而且有恃无恐。
即便他有机会将此事告到陶县令那里去,县令也不大可能胳膊肘往外拧,再说哪个流徒背景离乡的,敢在这里告衙役的状?
但长孙无忌绝不相信,陶县令敢明确授意衙役们给自己下马威、并随意加罚。自己虽说失势了,难道就不是盈隆宫主人的舅舅?
难道黔州刺史罗得刀就不是盈隆宫主人昔日的管家?
难道他陶县令就不归黔州刺史节制?
在院子里,长孙无忌硬撑着、抬起眼皮往县衙大门外瞄了一眼。他没有看到长孙润,大街上空空如野。
连那些与长孙润在一起的猎户们都不见了。
一位架着他的衙役哼道,“看也是白看,他即便在这里,难道就敢过问公家之事?”
长孙无忌的监房还是个单间,肃静,也没什么干扰,但吃喝拉撒全在一处,便桶就丢在监房的角落里,如果他要解手,那么监外过道上经过的每一个人,可以隔了监槛一览无遗。
他脸朝里趴卧着,身下铺着干草,有一时陷入忘我的状态。
只要不动,那么连屁股上的伤痛都可以不想,更难受的是脸——打他的人明明知道他是昔日的赵国公,是长孙皇后的胞兄,但下手时一点情面都没给他留。
长孙无忌不明白,进入县衙时长孙润就在大门外,此时为何没了影子。
父子俩在江边见面时,长孙润就说过——他是从盈隆宫得知父亲到黔州的消息,为何盈隆宫提早知道了消息,此时却没有一个人露面?
他想,澎水的衙役们在县内从来没见过盈隆宫的人,或许说明金徽皇帝一家这些年在黔州是很低调的。金徽皇帝在离开长安时连面都没露,让大多数人都以为他已在初五的晚上驾崩了。
想一想许敬宗修史的结果,金微皇帝从西州到长安,所有经历过的事都未留一字,那么他们一家在黔州的低调也就不怎么矛盾了。
只是,于无声处起风雷!
金徽皇帝将在他这个流徒抵达黔州后天崩地裂地复出!大唐的权力结构将要面临着再一次的彻底洗牌!
赵国公还是赵国公,他不管天不管地,但要将澎水县挨的这三十几板子加倍地还回去!
长孙无忌动了动,感到虚弱无力,臀部痛楚不已。
但不久的将来,他将再次拥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强大的力量。用一根小手指推倒此时羁绊住他的牢笼,吹一口气便让某些人罪有应得!
时隔多年长孙无忌依然相信,没有人敢怀疑金徽皇帝的力量,他能从大明宫走的云淡风清,不着痕迹,也能让那段消失的历史原样地在大明宫复现。
至于长孙润,长孙无忌觉着他这些年一定也是低调惯了,衙役们说长孙润这些年一次县衙都未进来过,这一定也是受了金徽皇帝及盈隆宫的影响了。
刚才在大街上没有见到长孙润,一定是他赶着去给自己准备住处,长孙润一定以为他的父亲从此便在流放地——澎水县久居了。
在船上时,长孙无忌没对老儿子说出他到黔州的来意,好消息不怕晚,越是天大的好消息,越要在最迟的关头再摆出来,这才有惊天动地的效果。
金徽皇帝的一后九妃将重主大明宫,而早年李治欲立武媚娘为宸妃时,那些极力反对的御史们口中“没有成例”的说辞,将不再有一人敢提半个字。
柳玉如、谢金莲、樊莺、思晴、崔嫣、李婉清、丽容、苏殷、丽蓝、徐惠,每一个人的容貌同时涌入长孙无忌的脑海。这些从大明宫出走的、人品杰出的皇后和皇妃们,就和她们的丈夫一样,仿佛也是为了突破惯例而生的。
大唐,便是突破惯例的朝代,没有什么不可能!
于是,盈隆宫便成了长孙无忌接下来惦念不已的地方,他将以史无前例的造访者身份登临那里,然后出来时完成许多人惊讶的、身份上的逆转。
那么他此时一声不吭的受辱还真不算什么了,这是一位一品国公应有的承受力,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
——龙有时也要像虾蟹一般潜蜇于九渊,也要待时而奋飞,专等雷电生发时,再翻腾于九天之上,行云布雨。
想到此处,长孙无忌要撒尿了。他硬撑着从干草上爬起来,弄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然后挪到墙角的便桶跟前促急地宽衣解带,然后在释放前下意识地扭头往监房外边只看了一眼,便一下子愣住了。
衙役们把他扔到了女监。
一来时没注意,此时有两个女犯从相临的监房角落里站起来,扒着木槛栏正往他这边看个究竟。
长孙无忌无论如何也不能当着她们的面哗哗,于是将已经撩起来的袍子放下,若无其事地又挪回来趴下。他这个囚徒只是临时的,而这些长舌妇们有可能将他的这些琐碎之事传得天下皆知。
忍着!长孙润不可能永远不来接他,他也不可能永远是个流徒。
一个四十上下的女犯对年纪小的同伴说“都这么大岁数了,脸皮还挺薄的!”随后那边放肆地“嘎嘎”大笑起来。
一个女犯对同伴说道,“我就不信,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女监里扑进来一个白白净净的男犯,乏味的囚禁生活中出现了一丝趣味。两座监房隔着一道木槛栏,长孙无忌的尿桶暴露在女犯们毫无遮挡的目光之下,而对方兴致盎然。
“哎!我问你,是杀人了还是犯奸了?哪儿来的?”长孙无忌趴在地下,听有女人问道。
长孙无忌不搭理,恼怒于对方轻薄的语调,同时担心对方一直这样观摩下去,自己的内急没机会解放,因而小腹下的憋胀感益发强烈起来。
有另一个女犯道,“我看他这样文质彬彬,不像是抢劫和人命案子,注定是官场上犯了事的,而且也不是本地人。”
“哎,我说你吱个声儿,让我们猜猜你是哪里的也成,兴许我们一高兴,便背过身去不再看,不耽误你办急事了。”
长孙无忌趴着道,“老子是长安来的,到这里来请一位你们猜都猜不到的大人物回长安。”
那边几位女犯并没有说到做到,反而又传来一阵“啧啧”之声,“从长安跑到澎水县的女牢里来请什么大人物?请我吗?嗄嗄……”
“长安来的……真叫我猜着了是犯的官事的……你们看他这样腼腆,撒个尿也怕我们看,该不会是个皇宫里的公公吧?”
长孙无忌忘了屁股上的痛楚,一下子爬起来,直面着一槛之隔的女犯飞快地解着腰带道,“想看吗?老子撒个尿而已,让你们这样挤兑,想当年老子用过的半只尿盆也顶你们一整片家当!”
女犯们尖叫着捂脸转身,“非礼呀!非礼啦!”
长孙无忌真憋到极限了,已顾不了这么多,腰带已经解开的当口,牢房外进来两个差役,冲着里面喝道,“鼓噪什么?谁非礼你们了?”
他们看到长孙无忌站在尿桶旁边面色赤红,正在手忙脚乱地系腰带,便对他拱拱手道,“陶县令归衙,吩咐置办了酒宴,请你去入席!”
监房里几名女犯一下子噤声,长孙无忌撇嘴看看她们,心说,“几只麻雀罢了,叽叽喳喳,岂能懂鲲鹏之质!?”
衙役笑了笑,转身带路,长孙无忌正色道,“老子挨了无理衙役的打,此时挪不动了!”
衙役是来请人的,连忙一边一个在两边搀住,长孙无忌忍着股上之痛,在女犯们惊诧的目光中昂首走了出去。
待这些人出去,一个女犯才道,“我们是不是得罪人了!他若没些来头,怎么县太爷专门设宴请他?”
另一个女犯疑心着说,“看他的样子并非市井泼皮,大概不会记仇罢?他若再回来时,不知会不会同太爷告我们的状,我可不敢乱来了!”
年轻人的女犯自语,“我猜他到女监来暗访的,可你们太不自重……”
……
澎水县衙正厅,县令陶洪一身场面打扮,起身相迎,“长孙阁老到了下官在任的澎水县,谁知下官有些公事,恰巧不在衙中,真是有些失礼了!底下人对阁老可有慢待么?敢有举措不如法者,阁老自管与下官说,下官绝不轻饶!”
杖笞长孙无忌的两个衙役就在门边站着,长孙无忌瞟了瞟他们,却把话咽下了,只是幽幽说道,“天下之大,已经放不下老夫的一只夜壶了!”
陶县令惊讶地问道,“阁老何出此言??”
衙役贴在县令的耳边,悄声说了女监中所见。
长孙无忌扛着脸,明知道衙役说的是女犯们刚刚对自己的奚落,却也不能表现出一丝的窘迫态来。
陶县令听罢,厉声喝斥手下道,“你们怎么做事的?怎么能放到到女监去呢?那里可有什么淑女不成?”
衙役解释道,“太爷,非是小人不知事,女监中也没什么淑女,只是考虑到女监中还算干净些,这才……”
长孙无忌解释道,“陶县令,这可不是什么淑女的事。”
陶县令不接长孙无忌的话,仍顺势对衙役道,“胡闹!你们将男犯放入女监,此事本身便以不如法了!”
长孙无忌哼道,“依陶大人的法,该将老夫放到何处去?”
县令恍然回神,知道自己言语有不当,于是连声邀请长孙无忌入席,并将在场的澎水县县丞、县尉引见给长孙无忌,“呃,啊,下官无所表示,这才设一场便宴,权当为阁老洗尘了。”
长孙无忌的中衣已浸透了血迹,但挨打时外边的袍子是撩起来的,在女监又一直趴着,因而袍子还算干净。不过他知道,只要一坐下去,中衣上的血迹便会透到袍子上来。
他挺着身子不坐,拱手道,“官囚不同席,老夫乃是戴罪之身,不便与列位共宴,便站一站罢,酒也只饮一杯,以表老夫对澎水县的谢意,只求县府及早替老夫办妥了关防,老夫尚有要事往盈隆宫去。”
县令不强邀,与县丞、县尉共陪了一杯,这才问道,“阁老急着去盈隆宫不知是什么要事?”
长孙无忌道,“老夫官、爵既失,但亲情尚在,盈隆宫主人乃是老夫妹妹的后人,老夫人至黔州总要去看一看的,这还不算要事?”
陶县令道,“原来是私事……但长安的判决是流放阁老到澎水县,而盈隆宫在都濡县……下官怕是不便放心阁老前往。”
陶洪方才对手下说到自己时随口的一句“男犯”,已让长孙无忌一下子听出了澎水县对自己的真实态度,联系到一入澎水县衙自己挨的那顿打,方知这个陶洪是个笑里藏刀的人物。
没有陶洪的授意,施罚的衙役没有那么大胆把自己往死里揍,再说真打与假打他还能分得出来,因而自己请金徽皇帝出山之事也就不能随便说出来了。
总之人已到了黔州,近处有老儿子长孙润在,远处有与盈隆宫一线的黔州罗刺史,还怕自己到不了盈隆宫?
他再次冷哼一声把酒杯一放,拱拱手道,“谢意已表,不知陶县令欲将老夫发落至何处?还是仍回女监?”
陶县令道,“下官听说阁老之子——原凉州都督长孙润便居住在澎水,那么办过了手续,阁老便可在澎水监视留居,日常倘有官差过问,还望阁老不要嫌弃。”
县尉道,“日常还有些流徒所要担负的役使要做,这都是大唐律法所定,并非澎水县另加的,阁老在留居地不要外出,应随时随刻听候澎水县委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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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4章 功名万重
陶洪说的平静,但话里的意味极为明显——长孙无忌你别不满意,澎水县这样子对你算是客气的。
长孙无忌脸上现着痛惜之色,说道,“老夫的族弟不知事理,不晓得认罪伏法,若像老夫这般老老实实吃些杀威杖,又岂会丧命巂州!”
若依着陶洪一见面时的客气,乍听长孙无忌说出这种话来,陶洪正该立即问一问是怎么回事,但他面不改色,没接话。
长孙无忌心头笼上一片凉意,如果没有长安的什么人授意,巂州和澎水县地方官不会如此。那么自己虽然人已至黔州,但去盈隆宫要走的路,正经曲折的还在后头。
陶洪道,“乍听阁老到澎水县来,下官还揣度过,阁老会不会倚仗是皇亲而不服管教?阁老能这样想,那么下官也就放心了。像长孙诠、韩瑗之流,恰恰不懂得此一时彼一时,令地方官难做,二人有此结局也就不足为奇了!”
一听韩瑗,长孙无忌再次大惊,韩瑗在显庆二棉被诬陷谋反,虽然最后也没有查实,但同年便被贬为振州刺史,长孙无忌已很久未闻他的消息了。
韩瑗的夫人是长孙诠的姐姐,也是同长孙家关系密切的人,那么从陶洪的话里可知,韩瑗此时恐怕也已经不在了。
心理之痛远胜杖笞,还不能表现出来,唯恐被人说成兔死狐悲。
韩瑗、长孙诠,这两个人并非庸碌之辈,都受了他长孙无忌的牵累!
长孙无忌知道陶洪等人正冷眼观察他的反应,于是躬身朝陶洪施了一礼,言辞恭谨地回道,“那二人不服律法,算是罪有应得。陶大人你放心,老夫与他们不一样,一定唯陶大人之命是从。”
陶洪笑道,“下官公务繁忙,也不一定总有功夫想起阁老来,但阁老有什么事,随时可以经过此人来见下官。”
说着,陶洪点手唤着门口一名衙役,吩咐道,“亮子,阁老自今日起便要在澎水长年留居了,阁老虽说失了势,但瘦死的骆驼仍比马大,你要多上心!只要阁老安份、服管教,。”
被唤者恰是长孙无忌刚入衙时,便亲手对其施罚的那个人,此时他先瞟了长孙无忌一眼,这才躬身应道,“是,太爷。”
陶县令道,“去唤仇录事来,为阁老办一办手续。”
衙役动也未动,回道,“太爷,仇录事不在衙内。”
长孙无忌暗道,仇录事不来也好,好叫老夫速速回到监房里去,老夫再没有什么时候比此时更需要那只便桶了!
但这话又不好说出口,只能说,“陶大人,老夫来黔州时,便在信宁江面上见到了么子,得知他在澎水县以打猎为生,呃……若仇录事一时不至,可否允许老夫先去么子家安顿住处,何时仇录事回来了,老夫随叫随到……”
陶县令摇着手道,“不不,这不如法!法便是规矩本分,你我各守本分才能相安无事,本官这可是为了你好。”
长孙无忌道,“可老夫刚到县衙时,仇录事已为老夫做过了询录。”
县令问,“做过了?那仇录事是否说过阁老可以离衙?”
长孙无忌,“他急着出去,这个倒未说过。”
县令道,“阁老莫急,这怪不得仇录事,本官知道他做事是有分寸的!而阁老你能有什么急事呢?”
长孙无忌,“老夫,老夫此时……”
县尉道,“向闻长孙将军箭法出神入化,卑职仰幕已久。但陶大人所言甚是,阁老何妨再耐心些,兴许仇录事片刻即至了。”
他建议,“陶大人既有这个盛情,阁老真不如暂坐,再饮它几杯。”
长孙无忌此时内急,已一阵比一阵迫切,片刻也不想等了。
谁知那个叫亮子的衙役插话,“仇录事出衙去送长安来的几位官差回京,也有些功夫了。武隆渡口不远,此刻说不定仇录事已在县衙外了。”
陶县令闻听,埋怨衙役道,“本官不得不说说你们了,真不知礼!那可是长安来的差官!注定一路劳乏,你们怎不挽留一下便放人走了呢?万一人家回了长安,与人说本官的澎水县不通人情,怎么办??”
亮子低声辩解道,“太爷,小人倒是想到了这一层,但太爷那时正好在盐井上呢,县衙里仇录事理事,”
县令喝止道,“还敢说话!陶亮,你既‘想到了这一层’,有没有给仇录事提个醒?如此不通事理,放在几年前,给长孙府提夜壶都不配。”
长孙无忌一阵懊诲,刚见陶县令时不明虑实,真不该提什么夜壶。
亮子笑嘻嘻道,“太爷说的是,阁老方才在监房内还同女犯们说,想当年‘长孙府半只夜壶便顶得过她们的半片家业!’小人哪里靠得上去。”
陶县令摇头叹气、举杯,邀两位同僚共饮一次,这才对长孙无忌道,“有这等事?阁老真有些不庄重了,传出去恐有人说阁老德不称位呀。”
忍尿比忍受奚落和挖苦更艰难,对别人的奚落他可以装聋作哑,但若是当着这些人来个小便失禁,那可就是自找的羞辱了!
他望向厅外,显得极为不安,片刻后才拼凑出一句话来:“陶大人,你,你刚刚又说到了点子上了,老夫一介须眉,却被差官放到了女监!任你再有美德,当了那些女流之辈,内急也急不得,满脑袋里想的可不都是夜壶!”
陶县令竟然无语,于是不再理会长孙无忌,明明知道他有内急,反而从容中带着自得,对县丞道,“长孙诠还是涉事浅了,以为自己仍是驸马都尉,高阳公主和房遗爱,一个公主一个驸马,只因涉了谋反大罪,此刻又在哪里?”
县丞道,“正是。新城长公主乃是天子胞妹,可也救不了长孙诠。我大唐皇帝陛下执法如山,不循私情,何愁不天下承平……”
长孙无忌袍服之下两股紧夹着,身子摇了摇,终于站稳。因为他看到老儿子长孙润大步流星地出现在澎水县的大门之内。
……
还真让长孙无忌猜中了,长孙润不在澎水县衙大门外等他,正是赶回家去给夫人高尧报信去了。
在凉州负着气挂印出走之后,长孙润就和高尧到了黔州,他在凉州时的亲卫也随着来了五人,都在澎水县做着猎户。
长孙润以为,父亲在衙门里办个手续不致有谁敢刁难,他在黔州做事一向低调,这些人若是驮了只死豹子、都堵在县衙的门外也不好,于是留一人守在这里,自己赶回去与夫人报信。
他的住处同县衙离着不算远,一会儿就到了,是一座灰墙黛瓦的小院子,先有个婢女跟着个七岁大的男孩子跑出来,孩子虎头虎脑的,是长孙润的儿子长孙潇。
长孙润对他道,“你祖父到黔州了,去告诉你娘知道。”
孩子跑进去报信,长孙润又对几位手下道,“兄弟们略坐,今日我们吃豹肉、喝烈酒,为家父洗尘!”
此时高尧已匆匆打院子里出来,在院门外站住了,她已是一位三十多岁的猎户妻子,但看起来美丽如昔,仍如二十几岁。
她问长孙润道,“父亲在哪里呢?”
她的丈夫说道,“在县衙办过手续即来,我让人在门外候着呢!我们立刻收拾好一间住处给父亲,另外酒菜要多备。”
高尧赶忙吩咐家中的仆妇做饭,当下有几个人将豹子扒皮,开膛,有人帮着架火浇水,洗菜、择菜、打酒一阵忙乎,高尧悄声问道,“给盈隆宫送信了没有?”
长孙润点头,“可我有些担心,盈隆宫到底有谁肯来……”
高尧叹了口气,说道,“这么多年过去了,父亲大人又已经落魄到了这步田地,我想盈隆宫总要给些面子。”
长孙润自己心里也不能确定,心里矛盾的很。
却见留在澎水县衙的猎户快步跑来,向长孙润回禀道,“都督,令尊大人半晌未见出衙,而我隐约听到衙内有行笞之声,但衙门里除了刚刚进去的老爷子,还有谁呢?”
长孙润一听,腾地一下站起来便要往外走,高尧提醒道,“这么多年你都未登县衙一步,这次要破例吗?”
长孙润道,“父亲入衙的功夫是有些久了,我怎么没想到,黔州历来都是失势官宦、甚至废黜皇族的流放地,有哪一个到这里来的人落到好了?万一那些公门中人仗势欺生,便是我疏忽了!父亲再无权势,只是个老人而已,我怕他一人应对不来啊。”
高尧道,“墙倒众人推,这便是世情,但我们一向低调,你如去了,万一真见到父亲被责,万一再动了火气,岂不有违盈隆宫这些年对我们的嘱咐?”
跑回来报信的猎户,正是长孙润在凉州时的亲卫,这几人个个是肯为都督舍命的主儿,听到二人的对话,猎户催促道,
“都督,此一时彼一时,以往盈隆宫不要我们张扬、做个平民,这没错,但今日是老大人只身在衙门里,他此时能靠谁?还不是我们?此时老大人安危未知,我们总须去看一看才放心!”
另外四个亲卫正在打理那只豹子,也听到了这里三人的对话,四人个个沾着血手凑上来道,“都督,是得去看看了,我们陪都督一起去!”
高尧道,“不如我去看看,我一个妇道人家,他也赖不到我惹事,”说着招呼婢女要走。
长孙润道,“长孙家虽然失势,但长安高府还立着,就凭我是高府女婿这一点也不必夫人前去,”他对另几人道,“你们也不必动,我一人足够。”
在院外,一位猎户提了一提豹子身上的零碎儿,呵呵笑着对长孙润道,“都督带上此物,进衙有个说辞。”长孙润一看,豹鞭,接过来便走。
……
长孙无忌从来没有这样虚弱过,自他与妹妹十几岁上认得了秦王李世民,凶也凶过,险也险过,命也舍过,但一直步步奏凯,入则锦衣玉食,出则前呼后拥,关中首府,百官相瞻。
像今日这般,被几名不入流的衙役摁住了一顿打,放入女监被几名女囚肆意羞辱连泡尿都撒不出去,酒桌上,几名以往根本就入不得他眼的低级官吏坐着饮酒,他站着挨训,可在见到盈隆宫主人之前,他只能受着。
长孙润见到父亲时,父亲望向他的眼神中的那抹潮气已经说明了一切。桌上推杯换盏,而父亲站立的身子有些佝偻。
陶亮喝问道,“你是什么人,我看你也未经门子通报便硬闯进来!当这里是什么地方?没看到太爷和两位大人正在用酒么?”
长孙润道,“在下澎水县猎户长孙润,只因家父由长安到黔州来,入衙时间已久,在下不放心,夫人这才要在下过来看看。”
他提着手中之物,说道,“新打的豹子,豹鞭壮阳却要趁个新鲜,”
县尉眼睛放光,说道,“原来是长孙将军,真是幸会!将军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在下数有拜会之心……但这豹子凶猛、敏捷异常,将军是如何猎到的?相请不如偶遇,长孙将军不如请入座,我们小饮几杯。”
长孙润道,“在下小民,知道尊卑,因而可不敢放肆,”
陶亮伸手道,“你将东西给我,我即刻拿去厨房为太爷整治。”
长孙润不给,“这位差哥你知道怎么整治?万一做的不得法,几位大人可入不得口。”陶亮便退回去了。
长孙润对桌上拱手道,“几位大人想是公事已完,而犬子吵着要见祖父,不如就由在下将豹鞭送到后厨去,之后再陪请老父回家,”
陶县令道,“只是仇录事未在,阁老尚有些手续未做……”
长孙无忌再也不能等了,动动步子好像闸门就要开了,急忙插话道,“儿呀,为父正好有些内急,总之立刻便要出去一趟!”
长孙润上前一手掺了父亲,问陶亮道,“烦劳差哥你为在下指点一声,厨房、茅厕所在。”
陶亮先看县令,陶洪不耐烦地挥挥手,陶亮这才指着外面道,“出去左手后拐,先是厨房,后是茅厕!”
长孙润低声哼了一下,掺起父亲便走。
出正厅时,腿抬的高了点,长孙无忌股上新伤被撕扯着疼痛,不由得咧了咧嘴,出了门,陶亮并未跟着,长孙润问道,
第1365章 你换上朕的灰袍
县衙的酒桌上,望着出去的长孙父子,陶县令哼了一声,对县丞道,“许县丞,流徒到境,按例我们要往黔州刺史府报备,这件事你来做。”
许县丞问,“此事按例由县尉报州司马,丁县尉如果公事忙,便由下官来写吧……但不知陶县令你的意思是……”
看了丁县尉一眼,陶县令道,“不添枝也不加叶,实情上报。”
许县丞明白陶县令的意思,当着第三人,陶县令不便说的过明,但这话得反着听。于是斟酌着道,“只是下官对此事知之甚少,依下官看,长孙无忌到黜州后怨气还是有一些,说什么天下之大,几乎放不下他的一只……”
“夜壶!”陶县令接道,“这可不是我们胡乱编撰,我们要让长安知道这里的实情,因而更要不添枝不加叶,有什么说什么!”
衙役陶亮也道,“太爷,在女监中,那些女犯曾大叫‘非礼’,因为流犯曾想当着她们的面小解!”
县令嗯了一声,“这个确实么?确实的话也要写上,澎水县百忙之中本想暂给他个干净些的地方歇身,他竟然……大约以为还是在赵国公府了。”
县丞道,“依下官看,长孙无忌也是老迈不堪了,陶县令设宴款待于他,才饮了一盅酒便忍不住要如厕,看来是廉颇老矣!”
丁县尉听着二人对话自作沉默,让二人这么一编排,长孙无忌今后在黔州已没什么好听的段子往长安传了。
这个陶洪,正是英国公回长安后才将他从叠州调任过来的,细想英国公此时在长安主着兵部,挂着宰相的头衔儿,总不会乐见赵国公复起。
澎水县与长孙无忌有关的什么事,自己管是管不了,但总能置身事外。黔州司马那也是陶洪他们一条线上的,按理该自己这个县尉备办的文书,许县丞却抢过去,其意不言自明。
一方是盈隆宫、黔州刺史,长孙润。
另一方是正在得势的英国公、黔州司马、陶县令。
到底哪一边才是更有力者?丁县尉根本搞不明白,那就装糊涂吧。
县府厨房门外,一对父子已狂奔至这里,但长孙无忌满头虚汗,对儿子说道,“为父再也,再也忍不得了!”
长孙润知道这个滋味,更知道在澎水县衙里,这件事对于一向注重行止作派和仪表形容的父亲意味着什么。
他立刻放下父亲,让他在厨房大门边面墙站下,匆匆道,“你先解带,”说罢提着豹鞭迈步进了厨房。
就,就在这里??便水淋漓地喷到澎水县厨房门边的墙上??可是时不我待,在这个关头,任何人只服从本能,他手忙脚乱地探手入袍去解腰带子,总算解开了。
长孙润已一步从厨房内跨出,手中是一把大肚儿的银质酒壶,盖子已在他手里,只将没盖的壶塞予父亲道,“用它。”
长孙无忌已来不及多想,慌忙接过来覆入袍内,刚刚对准壶口放闸,便从厨房内追出一位厨妇,问长孙润道,“你扔下的什么东西换走了酒壶?”
长孙无忌挺身昂首,好像相端着要在厨房的墙上写什么字。
长孙润挡在父亲身前说道,“那是豹鞭啊妹子,县太爷正在等着吃呢,你先去清洗,我们随后便到,莫等陶亮来催。”
一听陶亮,认定眼前不是外人,缩脖子回去了。
好半天才将壶掏出来,长孙润连忙接住,满满一下子无处放,长孙无忌迟疑着问道,“儿啊,这个壶如何处置?”
直到现在,长孙润都不知父亲伤势如何,但内心里有一团怒气正在盛炽之中,他翻着眼睛说,“其实豹鞭我也不会做,我只是个纨绔,而父亲你见多识广,山珍海味啥没吃过?不如去厨房给她们指点指点。”
长孙无忌此刻一脸的轻松,却不愿意去,“让老夫为姓陶的下厨!”
长孙润晃一晃那把银壶,冲爹挤挤眼说道,“新得的佐料,为何不去?”
长孙无忌连想都没想过,这不要惹事吗!等老儿子上前搀起自己迈步进入厨房,长孙无忌才回味过来,想退回来也不能了。
厨房内,两位年近五旬的厨娘正瞅着那副豹鞭发愁,穷乡僻壤的县厨子,要说炖鱼炖肉,宰只鸡炖个嫩笋、蘑菇什么的不在话下,豹子那是吓人玩的,豹鞭就更没见过。一个人就问,“这位小哥,此物是不是要去去骚筋?”
长孙润说,“大姐呀,这可是豹鞭,哪能随便去呢?都让你去了县太爷吃什么滋味?”说罢看他爹。
长孙无忌清着嗓子道,“嗯嗯,正是此理,老夫在黔州做过不少的,罗刺史便是这么吃,也从不去什么骚筋。”
厨娘放心地清洗,入锅,锅里“兹兹啦啦”一片热闹,厨娘拿起料酒,不知道该不该放,便看长孙润。
长孙润晃晃手中的银酒壶,怀疑道,“爹,这玩艺儿能放料酒吗?”
长孙无忌从来没这么兴奋过,连声制止厨娘道,“别,你可别加料酒,你这么放佐料,跟去筋有什么区分?得搁黄酒!”
长孙润道,“我说爹你怎么让我去灌黄酒呢!放多少?”
他爹迟疑着,“酌……按理酌量便好,只是不知县太爷口味。”
他的话还没说完,长孙润说着“我知道,太爷口味可不轻”,将壶里汁液全部倾入锅中,“好啦,先猛火再文火,十成汤汁熬成三成便可出锅,此菜喝汤为上,吃肉的都是他娘不懂装懂的。”
一个厨娘问,“两位,你们是太爷从哪里请来的高厨?”
长孙润道,“刚才我爹不是已经告诉你了,黔州刺史府常做这道菜,到时候端上去你可不要冒功啊,这可不是你做的。”
说罢,拉起父亲出来,假意去后边的厕房。长孙无忌不无担心地问,“这能成吗?惹出事来如何是好?”
长孙润这才有些担心地说道,“儿子只是个纨绔,有时候要先管自己好不好受,此刻我只是担心,万一哥哥在盈隆宫知道了会不会苛责于我。”
长孙无忌暗道,老儿子十年不与澎水县官方来往,第一次却是因为自己,一下子将澎水县得罪到头了。
长孙润做了这么档子荒唐事,不担心自己往后的处境、会不会被澎水县追究、穿小鞋,却在担心盈隆宫的态度。
那么一可说明盈隆宫与儿子的关系密切,对自己今番的黔州请驾之行一定多有助益。二可说明盈隆宫虽然多年沉寂,但力量绝不能忽视。
长孙润的话也让他猛然想起了这么多年萦绕于心的问题,脱口问道,“儿啊,为父多年来一直认为,金徽陛下于那年的正月初五身遭不测,当然这也是朝中上下许多人的共识,但你告诉为父实情。”
长孙润低声道,“那年中箭的人不是我哥哥,是郭孝恪!”
是郭孝恪!!!
这句话有如裂天的轰雷,在长孙无忌的心头激烈震荡!
那年初五在永宁坊的三人,有皇帝、高审行和郭孝恪。高审行此时仍在延州任着刺史,而李治和武媚娘已经明确告诉他,金徽皇帝依然健在,那么死的只有郭孝恪!
长孙无忌奇怪于知情者高审行,多年来对此事也只字未提,他还想多问一句什么,发现老儿子此时正在用一种不解、遗憾、惋惜的眼神看着他。
长孙无忌不住地眨着眼,目光在儿子面前躲闪着。
长孙润说,“那晚崔夫人难产,危在旦昔,哥哥和高审行都争着去江安王府取回凝血珠。但郭大人说,是他得了儿子,正该他前去。只不过在同高审行相互推阻的过程中,两人的袍袖上、胸前都沾了血迹,哥哥说,‘时间紧迫,谁都别争了,郭叔叔你骑朕的炭火、换上朕的灰袍’!”
“你换上朕的灰袍!”
“你换上朕的灰袍!”
长孙无忌呆呆地站着,两眼发直,也不知该不该为了皇帝当时的这句话庆幸,但他预感到,李治和武媚娘安排他的黔州之行,不是那么容易。
长孙润道,“父亲,你应该知道郭氏父子在陛下心中是什么地位!他只带着三百护牧队,在乙吡咄陆部是因何大胜的?因郭待诏之死才去争这个储位还奇怪吗?他在西州又是如何从一个流徒一步步高升入京的?那当然也可以因郭孝恪的意外而心灰意冷!如果再加上皇后的病症呢?”
一阵强烈的尿意再一次涌上来,但昔日的赵国公却落泪了。
长孙润拉起他道,“我们别傻了,赶紧出衙,什么都是后事,但眼前亏可不能吃!”
父子二人不能走大门,但县衙有没有后门不知道,也不便找人打听。长孙润头一次进来。恰好在厕房的墙边上有一株粗大的槐树,枝叶茂密尚未到花期呢,有分枝斜插到后墙之上。长孙润道,“从这里出去。”
长孙无忌可爬不了树,这可不是年轻时候了,别说身上还有伤。
长孙润一跃,伸手攀住了头顶上的一根粗枝子,一眨眼便隐入叶丛,然后两腿勾着树枝、身子倒挂下来拉住他爹,又仅凭着腰力竟将长孙无忌轻飘飘地提上去。
墙外的街头已人声可闻,两人互相拉拽着,又往上登了数个杈子,接下来只须沿着斜到围墙上方的粗枝爬一段距离,便能到墙头上去。
但长孙无忌呆呆的坐在树叶浓密的树杈上动也不想动。老儿子的话不无道理,他在想如果初五那天的晚上,自己在得知了房遗爱的阴谋后及时采取行动制止他,会是什么结果……
无往不胜的金徽皇帝,曾经令多少枭雄压气敛声,但偏偏他最为看重的郭氏父子,都是在他最有力量和地位的时候离世的,这种挫败感举世无匹。
长孙润低声道,“那年的事情我只知道这么多,这还是三嫂告诉我的,再多的也不便问他。”
长孙无忌道,“但为父此次便是来请陛下复出的,这是李治和武媚娘亲口对为父所说,只要为父能请动陛下,李治打算到盈隆宫来,同陛下换上一换,而赵国公府自如以前!”
长孙润眼中炽焰乍现,在树上猛击一拳道,“这可真是太好了!儿子一定助父亲成事!我们走!”
长孙无忌知道老儿子与金徽皇帝的私谊,有他这句话,那么是不是可以认为,本来没什么光明的黔州之行,这次忽然就有了一线希望?
接下来要从树上到墙头去却不容易,因为长孙润不论在前在后,他这位爹都不能自如爬过这段不算远的距离——再往前树枝渐细,人在上边每一动,树枝子便晃晃悠悠很有些难度,而底下已是高逾一丈的地面。
两人正在无计,猛听从厨房方向传来人声,随后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朝厕房这里奔来。
两人隐在槐树的树叶间不动,透过浓密的枝叶间隙看到,衙役陶亮正带了十多名捕役朝这里奔来,后边还跟着那位脸肿了半边的厨娘。
长孙无忌此时的心跳已不输那一年陪着秦王闯入玄武门,他的一只手死死抓着老儿子的手,大气都不敢喘。
这些人奔至厕房,先涌进去看了看,没人,再出来,站在槐树底下说话。
陶亮喝斥厨娘道,“你说他们往这里来了,人呢?”
厨娘道,“陶大爷……我明明听他们是往这里来了,厨房里另一人也知道的。”
豹鞭汤端上去之后,厨娘没听长孙润的提醒,说这是自己做的,陶县令举箸道,“往日林中霸,今朝汤……两位请!”
县丞道,“陶大人见多识广,但下官却是头一回得尝。”
厨娘献殷勤道,“太爷,这道汤可是小的最拿手的,只是苦于总也没有食料罢了,重在原汁原味,喝汤最是大补,吃肉的是外行。”
县令道,“有道理!本官在叠州英国公手下时有幸品过一次,国公也是这么说的,两位请!”
说着拿起汤匙深深舀起一下,“滋——”地一声满满地入口,随后脸色就变了,凑到汤盆前嗅了嗅,铁青着脸道,“真是不同凡响!”
许县丞已抢着舀了,“咕咚”一下入口。
……
此刻在槐树下,陶亮喝道,“如今已不是汤不汤的事了,信宁县传来紧急分文,说江边发现被人射死猎户一人,就是从江这边射过去的,从时间和地点以及射技看,太爷说长孙润有重大嫌疑,务将他缉拿到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