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6章 西海池边
两边人这就得了指令,房玄龄、杜如晦、侯君集、杜君绰、郑仁泰、李孟尝、程知节、宇文士及等人,催开马匹直奔对面的十几名太子护卫,也不答话,都知道先解决了对方党羽才行。
房玄龄和杜如晦冲的最快,手起刀落先劈倒了两人。其他人都是跟随秦王南征北战的人物,应变能力都在东宫这些人之上,突然交手时注定占了上风。
而长孙无忌候在秦王身边,寸步不离,随之李元吉第二箭又至!但准头已不敢恭维了,元吉喊道,“你来帮手,我也不惧!”
此刻,秦王等人身后,已有一支几十人的骑兵冲出,为首的正是尉迟敬德……当然还有个美貌女子,来的正是秦王妃长孙氏。
李元吉的射技不错,他酷喜打猎,曾说“我宁可三日不食,不可一日不猎”,手中一杆马槊也一向自诩了得。
但他就怕尉迟敬德!口中说着不惧,但第三箭居然连弓都没拉满。
在往日一次与秦王的比试中,元吉曾蓄意加害秦王,马槊招招奔着秦王致命处招呼,当时被尉迟敬德从中间拦下来。
大老黑在眨眼之间,便当众、接连三次空手夺下元吉的马槊。元吉能力敌十夫,但此时明显心虚,一点脾气都没有,他就怕这个大老黑。
说起来兴许罗索,但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元吉三箭便射出来了。秦王拨掉他头一箭,后两箭都没射正,但大老黑跑过来可不管,一箭正中元吉肩头。
元吉负痛,翻身落马,长孙氏手中提剑喊道,“不可使一人逃脱了!”
这是秦王府的人第一次听到明确的指令,在临湖殿前往来驰驱、劈刺的双方再也没了顾虑,沉闷的怒喝声、刀剑清越的相击声,负伤后的痛呼声,一片纷杂。白石栏分界的园圃、树木勾连的曲径、方砖铺地的开阔处,血光喷溅!
长孙无忌看到元吉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一扭头钻了树丛。秦王手中不知何时已握了弓,箭在弦上,瞄向了元吉的后背,只是一个迟疑,元吉背影已隐入树后。
而李建成最恨的人是长孙氏,一切的不如意,正是来自她的庶嫡身份之争。她才是引发熊熊大火的那颗火星子!
而秦王在外征战时,建成和元吉两人、以及他们各自的女人们,在高祖的妃嫔中使了那么大的力气,居然不抵不上她一个!
东宫谋的是尹德妃和张婕妤等得宠妃嫔,而长孙氏不但令尹德妃和张婕妤抓不到她实足的把柄,后宫中那些不得宠的妃嫔也被她拉拢!
太子建成想都没想,第一箭直取秦王妃!
长孙氏可不知什么军阵、武力,她就是一位柔弱女子,此时她正往秦王这边看,而建成这一箭电光火石般朝她疾射而至!
长孙无忌“啊”了一声,也只能看着,救是来不及了!
尉迟恭手中是一杆大铁矛,背后背着单鞭,他骑的是踏雪乌骓马,此时已跑到秦王妃的前面,伸长矛一挑,建成的箭在矛杆上碰了一下、朝天上飞了。
李建成拨马往武德殿方向跑,他为数不多的手下已经全躺下了,不跑不行。但他手中持弓,还在马上回手、再去箭壶中抽箭。
但他已经没有机会了。
被尉迟恭千钧一发挑飞的那支箭,已经彻底激怒了秦王,他本来要射元吉的箭失了目标,便以十足的力道朝建成射过去,众人看到建成中箭落马。
而秦王怒吼着,催马冲入树丛去追元吉。
长孙氏喊道,“兄长快去助秦王!明公也去!”
尉迟恭和长孙无忌随后跟入树丛,但尉迟恭的马快,后发先至,等长孙无忌看到秦王时,他正坐在地下喘气,脖子上竟然套着他自己的弓,而元吉已看不见,尉迟恭又追下去了。
长孙无忌跑过去,从地下扶起秦王,弓也从脖子上卸下来,没看到秦王有什么伤,发现他的肩头上踩着一只清晰的脚印。
长孙无忌问,“什么曲折?”
秦王喘着气道,“刚追进来,便被树枝挂到马下,礅的我有些舞迷,谁知他返身过来夺弓勒我,”
看来秦王摔这一下子真是不轻松,元吉一定是用弓弦勒住秦王的脖子,再用脚蹬住秦王的肩膀奋力拉拽弓背。幸好长孙无忌和尉迟恭到的及时,不然真够一呛!
他这才看到,秦王的两只手的手指都被弓弦割破了,鲜血直淌。
柳玉如道,“元吉到底与秦王什么大恨,此时不去逃命,还想着伤人。”
赵国公说,“微臣哪里知道。”
李元吉最终也没有逃脱,尉迟恭从后边追上,放箭将元吉射死了。
在这场争斗中,元吉排行第四,根本没有上位的可能,因而本可以不必卷到这场事非中来。元吉武力不但与秦王不能比,同李建成也比不了,以他的实力要想连杀两兄而上位,更是连他都不会想的事情!
李元吉站在建成这边的原因,可能是兄弟之间关系比较好,但这也说不通啊,秦王与元吉曾经共同对敌,那也是出生入死的经历。
那么元吉一定认为建成是太子,是将来名正言顺的皇帝,因而将赌注全都下在了建成这边。
有一次,元吉当面向高祖请求下诏诛杀秦王。他告发说,“当初平定王世充时,秦王迟迟不愿意班师还朝,散发金帛拉笼人心,难道不是想造反吗?”
元吉敢当着高祖的面,公然要求杀掉秦王,更说明高祖三个儿子中,最与高祖亲近而不必避讳的人正是他。
高祖允许元吉居住在武德殿,这是太极宫中能够同时接近府库和武库的关键地方,那么元吉的被宠信程度一定高于秦王。
元吉毫不隐讳,也说明高祖对秦王的猜忌同样很深。
尉迟恭在射杀元吉时可没有一丝的迟疑,建成和元吉曾以成车的金器收买过尉迟恭,但没有成功。元吉又派人夜间刺杀尉迟恭,但尉迟恭神勇,房门大开、安卧不动,刺客居然不敢进去。
李元吉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儿,齐王府典签裴宣俨被免官后,曾经转到秦王府任职,元吉担心裴宣俨汇露自己的秘密,派人用毒酒将他谋杀了。
这次在临湖殿,尉迟恭又先射了元吉一箭,这个人连救之于襁褓的宫人都敢勒死,让他活着尉迟恭注定没有好。
武德九年六月初四的清晨,长安百姓谁都没有想到,在太极宫中发生了一件大事,有皇帝的两位成年皇子同时殒命。
……
赵国公陪着金徽皇帝、皇后行过了临湖殿,再向着玄武门的方向走。
柳皇后的心里此时已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湖光山色,亭台水榭,九曲回廊,园林花圃依然如旧,它们也是那场血腥的见证。只是不能言语。
清明渠从长安城正南面安化门入城,经安乐坊、明昌坊等十一座坊区再进入皇城。龙首渠有个分支在长安城东北入城,也进入到皇城里来。
两道渠在太极宫正南面的东、西两侧汇入,如太极宫内的两条玉带,它们的相汇处,便是太极宫北半部的四大海池。
临湖殿往北,他们到了南海池,南海池在西北方向与西海池相通,西海池连着北海池,东海池则耍了单,在东面的安礼门附近,中间有一道明渠相通。
金徽皇帝一边走,一边说道,“让朕来猜一猜,当时高祖皇帝在哪个海池上泛舟!”随后指着西海池道,“就是这里。”
赵国公说,“陛下猜的没错!那日高祖正是在西海池上泛舟,但为何陛下像是亲眼看到一般呢?”
皇帝说,南海池离着玄武门太远,而且与玄武门之间挡了好多的殿阁,也不便于观察玄武门上的动静。
而北海池离着玄武门倒是很近,几乎到了玄武门底下,但正是因为太近了,高祖才不会去。
“试想事发时,东宫人马从玄武门外射进来的箭矢,都飞到了门内相思殿的殿顶上,去北海池岂不是有着更多的危险?”
他说,“只有西海池不远不近,南北有咸池殿、鹤羽殿为屏障,高祖可以掩饰行踪。朕再猜测,高祖这次前来,一定轻车简从,但带的可都是劲卫!”
赵国公道,“正是这样,尉迟恭到西海池的大船上去见高祖,高祖的一些仪仗和伞盖还是匆匆打起来的,因为我们随秦王入玄武门往里走时,并未发现海池上有人。但高祖身边的护卫,看起来人数虽不多,却比建成、元吉带的那些人精干的多!”
在那个时候,玄武门内外一片攻杀,随后临池殿南边也有厮杀,高祖没有现身,直到门里门外尘埃落定时,他出现在西海池上。
皇帝暗道,看来高祖也并非常人看到的那般优柔少断!这不就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只有西海池是可进可退的理想观察地点,从这里居然可以同时兼顾两边。
南、西、北三大海池相通,水面十分开阔,万一两边的火并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只要移船于海池中央,便不会被无论哪边那些擅于弓马的人殃及。实在不行的话还可从北海池上岸,出玄武门避难。
当尉迟敬德身披铠甲,手握长予,全副武装登上高祖的大船时,高祖大惊,问道,“今日作乱的人是谁?爱卿到此做什么?”
这句话的重点是在前边半句——从高祖置身处往南、往北,两边闹的那么热闹,他不会不知道发生了乱子。这次的“乱”早在他的预料之中。
但他在海池上,一时间并不能断定谁胜谁负,那么这句问话便极有机关,谁败了,谁一定就是“作乱”者!
如果上船来的是秦王、或者是建成的话,高祖的前半句同样不必问,胜负一目了然——失败者不会有机会到他船上来的。
但恰恰上船的是尉迟恭敬,高祖一时之间倒不能确定了。
尉迟恭虽然一直是秦王府的人,但就在此次,突厥人进犯乌城时,高祖让元吉领军,特别抽调了秦王府的尉迟敬德、程知节、段志玄、秦叔宝等骁将随军出征。
李元吉做的更狠,他在从秦王府抽将的基础上,又专门挑选了秦王府帐下精锐之士充实到军中。这一举动异常狠毒,使秦王陷入孤立之地,最后只能束手就擒。
高祖岂能不知这一举动的真正含义?然而,他还是同意了。他从原来的居中抹抹稀泥,稍稍偏向一点建成元吉,到此时已完全转向了建成一方。
而被抽入军中的尉迟敬德、程知节、段志玄、秦叔宝这些人,在元吉的军中要么倒戈,要么被秘密处置掉。
只要看一下此次李元吉所率的军队构成就能清楚,这是罗义的天节军和张谨的天纪军。李元吉要处置秦王府抽上来这些人并不难。
武德五年,建成东讨刘黑闼的收获颇丰,特别是网罗了不少人才。其中就有幽州总管罗义,此人曾是隋朝虎贲郎将,十分善战。后来他随建成到长安,出任左翊卫大将军。
张谨不是建成的人,但他也不近秦王府,只听命于皇帝。
有这样的大军,李元吉要处置人数并不占优的秦王府数名将士,这些人就算再骁勇,也无济于事。
金微皇帝暗道,在做足这些功课之后,六月三日,高祖莫名其妙地、将观星者傅奕那句“秦王当有天下”的话亲口告诉秦王,其用意很值得揣测。
那么此时,跑到大船上来的居然是应该在元吉大军中的尉迟恭——他到底是效命于秦王,还是已经归顺了建成和元吉?高祖弄不清楚了。
在西海池边,赵国公对金徽皇帝、皇后说,“当年,高祖在惊乱中脱口而出的这句话,最后传到了秦王的耳朵里,当时的秦王一脸的黯然!莫明悲愤。”
这不恰恰印证了:建成和元吉在这次事变之前的一系列准备中,高祖至少是大半个知情者!
“今日作乱的人是谁?爱卿到此做什么?”,告诉朕谁胜利了,另外朕关心的是——不管你属于哪边,要对朕做什么。
——尉迟恭答道:“秦王因太子和齐王作乱,起兵诛杀了他们。秦王殿下担心惊动陛下,故派臣来担任警卫。”
高祖此时已不再惊慌,问了裴寂等人流传千古的那四个字。
第1307章 玄武门!!
柳皇后默默不语,心说这可都是人杰,至少也算人精,铁血皇族啊铁血皇族,而我的儿子只会骑大马,难道他将来也要这样冷血?但是以我对峻的了解,他岂会是这样的人!
玄武门总算到了。
在冬日午后温暖的阳光下,玄武门高大坚固,凛然不可侵犯,三层飞檐展翅欲飞,如玄铁一般的瓦顶衬着蓝天,让柳玉如站在它面前,也肃然起敬。
小太监徐韧曾在这里不屈不挠以头触墙,令守门禁卫们屈服。但是在当年,来自东宫的三千人马使尽了浑身解数,也没有踏入玄武门一步。
而来自秦王府的几百人,凭着玄武门,使太极宫乃至整个大唐换了主人。
长孙润不常到玄武门来,因为皇帝一家搬到大明宫去了,这里已不那么要紧,但今天老爹陪同皇帝和皇后溜哒过来,他一接到传信,立刻就到了。
金微皇帝对他的这位表弟一向发自内心的喜爱,与对长孙冲的态度截然相反。上一次因为崖州供辞的事,明明可以直接问一问长孙润,但皇帝都没动这个心思。
切身利益当前,并非每个人都禁得住考验。
但也并非每个人都禁不住考验。
这可不是皇帝信不过长孙润,恰恰因为太信任长孙润,皇帝认为没有这个必要,这句话要是问到长孙润头上,极有可能要伤长孙润的心。
后来事实证明,长孙润不但没有按着他爹赵国公的暗示、动手在那些证词上删改一个字,而且原封不动全交到门下省去了。
长孙润过来见三人,英气十分。赵国公看着老儿子,怎么看怎么配得上从三品!他止不住打心眼里喜爱,这可真是没想到,长孙家最有出息的,居然是这个以前他最瞧不上的老儿子。
皇帝更是多日不见长孙润了,语调儿中透着格外的亲热,“长孙润——你太滋润可不行,朕早晚给你安排个苦差事。”
谁知长孙润道,“陛下,我可不想离开这里,这里离着大明宫近过别处,我能时时见到陛下!”
皇帝的语中透露了他的想法,长孙润的从三品,从他的年纪上说是有些不大相称,长安有多少人混了大半辈子,连个五品都混不上。赵国公从皇帝的话中听出来了,八成自己的老儿子要得个重差。
但于长孙润的应对,长孙无忌又觉着不大满意,心说你怎么能这么与陛下说话呢!不过崖州供辞一事,让一向工于心机的赵国公,都觉着不如老儿子有远见,本来想数落他的话也咽下了。
果然,皇帝和皇后根本没有因为这句话有丝毫不悦,反而皇帝还道,“好男儿志在四方,整日看门守户的有什么出息……你也用些心,好好想想如何做个刺史,替朕管一片地方。”
赵国公的心忽悠一下子,难道洪州……
皇后的心思全在玄武门上,首先她看到玄武门的两扇硬木制成的大门,每一扇都有七八寸厚、三四个人高,上边布满了一排排的黄铜门钉。
这要是一关拢了,即便让人踏踏实实靠近前来,用凿子慢条斯理地挖,没有一天半日也挖不透,更别说门上还有严阵以待的军士守卫,要拿飞矢往下射击了。
赵国公说,“此门有功啊!它阻断了一个时代,再开启了一个时代。没有它也就没有贞观之治……可古往今来,有几次贞观之治?”
皇帝点头表示认同,有多少豪杰、野心家都梦寐以求、要在龙座上坐一回,以为坐上了龙座便是成功,但结果是,属于他的那个时代却无数次遭人唾弃,必欲掀之而后快——这是什么成功?
……
武德九年的六月初四日凌晨,秦王出府。
这个时间比他平时上朝要早那么两三刻的光景,太早了玄武门未开,门上注定盘问,会有异于往日的动静。
更主要的是,这个时间是根据东宫的计划决定的,秦王要打这个时间差。
东宫的率更丞,叫王晊。他在六月初三日宵禁前一刻,派他的弟弟乔装骑马出金光门,再从城西绕到了秦王府,给长孙王妃报告了一件事。
——东宫在调动人马。
东宫里乌七八糟什么人都有,宫中原有禁卫,杨文干给太子搜罗的突厥兵,罗义孝敬的幽州骑兵,太子组建的长林军,这些人动不动便一惊一乍的训演,放在往日不算大事。
王晊说的重点也不是这个。
只是秦王却意识到,在“秦王当有天下”的前提下,这就是天大的事。
王晊是东宫的率更丞,专门负责东宫计时。他让弟弟转告秦王和秦王妃:太子建成亲自吩咐率更丞——要他务必在初四日卯前三刻,提醒东宫翊卫车骑将军,冯立。
建成郑重对王晊说,如果见不到冯立,通知副护军薛万彻也行,这个时间一点不能晚,晚了的话赶不上训演。
王晊从未经历过,东宫人马训个练还这么郑重其事、如临大敌。而且他看这一次,连左车骑谢叔方也在极其神秘的操持训演之事。
冯立、薛万彻、谢叔方,外加小三千人暗暗骚动,这可不同寻常呀!王晊想了想,便把他亲兄弟派出城了。
率更丞也是个丞。但得看是管什么的丞。这个小官别说同别人比,就算与东宫管厨房的丞也比不了。
王晊就是看漏之官,别人睡觉,他瞪着眼睛熬夜、看住手底下的更夫们,不让他们误了打更报时。
因而王晊的薪俸也不多,偏偏家里孩子、大小老婆也不少,官职无权也没有外快,日子过的那叫一个艰辛。
再加常年的熬夜,王晊都瘦成了大眼灯。
有一次王晊的老母重病,延医请药两天下来,少的可怜的积蓄便花光了。
此时别说朋友们了,连亲戚都躲的远远的,见了面假装看不着王晊。
就在王晊愁眉不展的时候,秦王府王妃长孙氏,叫府里一个人带了一大包钱,送到王晊家中。
秦王妃使来人告诉王晊:安心给老人治病,不够的话秦王府还有。一点心意,不要和人说什么。
王晊身为东宫之官,家中出事后连东宫同僚都未提过,更未求到过秦王府,但长孙王妃是怎么知道的?
原来,她在入太极宫给高祖的妃嫔们请安的时候,听到她们正在说起这个人。来请安的正好有太子妃郑观音,她在说起王晊的窘境时,将这件事当成个笑话,说王晊乘着一阵风能飞上天。
而王晊果真一句话没有提过秦王府的好处——在东宫提这个,好似有心打什么人的脸——但秦王府的好处他可一点没敢忘。
率更丞提到的东宫动向可能不大清晰,比如确切的人马数量。但是时间一定不会有错。
大臣卯时入朝,这是通例。那么东宫在卯前三刻调动人马,看来是要在秦王上朝途中动手了。王妃重赏了王晊的兄弟,让他天亮后仍从原路回城。
秦王决定,他便在卯前半个时辰动身,早他半刻!
这个时候玄武门已经开门了,秦王今日可能睡不着,早起一会儿入朝也不新鲜。长孙无忌、房玄龄、侯君集等十三个无兵之将,化装成秦王护卫,人人内穿软甲,弓刀齐备,与秦王入了玄武门。
当日,玄武门上领宿卫军的正是云麾将军,敬君弘。
此将对秦王、秦王妃多有好感,这对夫妻行事低调,待门上宿卫一向和蔼。尤其是秦王妃,每次入宫给高祖妃嫔们请安,都不忘对城上打声招呼、道声辛苦。
有时王妃从府中给众妃们带些亲手做的吃食、小点,一定还会想着多带一些,入玄武门时随手塞给城下把门的军士。
一两块点心可能算不得什么,但得看谁给的。
一边是寒夜里搂着大铁枪、靠门值哨的普通军士。
一边是倾国倾城的秦王府美貌王妃。
每次当他们不大好意思地伸手接过东西时,一整夜的寒冷,可以说连脚脖子都僵了,但此时此刻心是热乎的。
秦王入城时,依然习惯的朝门上打了招呼,没有任何异常。
稍有异常的是,秦王随口吩咐张公谨、屈突通、张士贵、段志玄,“孤猜着……王妃注定不听话,她还得入宫来。你们在这儿等她一下,万一她带了东西,可帮忙提一提。”
四人便在门口站下了。
秦王既然有吩咐,不论是守将敬君弘、还是门边的军士,谁都没有奇怪——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就是不知王妃又带了什么好吃的。
秦王府。长孙氏一见丈夫起身了,马上吩咐尉迟敬德和秦叔宝,“我们也走!”秦王只比东宫定下的时刻早行了半刻,这就是前后脚的事。
秦叔宝劝阻道,“王妃你不能去,秦王可没让你去。”
王妃说,“别争了,一刻功夫可没多久。”
尉迟恭和秦叔宝,可是已被征调入了李元吉的大军,此刻他们为什么会在秦王府呢?
这还得说李元吉的心思根本不在军中,他任了大军的主帅,却不在军中执令,日常仍是住在城内。他以为将这些人安插入军,便万事大吉了,他的心思都在秦王一个人身上。
大军无人施令,驻扎在长安城北已经有些日子,连主帅都不在军中,那么上行下效,那些家在附近的人,趁夜回家看看的也不在少数。
偷偷跑回秦王府来的除了尉迟恭、秦叔宝,有些府内被抽走的军士也陆陆续续回来了,不然秦王府连八百人都凑不齐。
时间紧迫,人们不再争了。
李承乾等孩子们不能跟着,八百人再留下一大半护府,王妃带着余众出发前往玄武门。
来至月营门外,先派人躲在门后眺望东宫玄德门方向,时间一点一滴接近王晊所说的那个时刻,每个人手中都拽紧了马缰,只要东宫一有人露头,马上往玄武门抢。
卯前三刻,东宫方向居然没有动静!
尉迟恭道,“王晊这小子敢骗吃骗喝,看我不撕了他去!”
王妃道,“再等等。”
秦叔宝说,“万一这三千人不从这里走,已从南面进了太极宫,如何?秦王岂不是危险了!”
王妃道,“不能,三千人可进不了太极宫,我们稍等。”
又过了一刻,被王晊有意晚报了时辰的东宫人终于露头了。这些人的马蹄子上都裹了东西。
在接近玄武门之前的这一段路上,最好不要搞出什么大动静,不然玄武门上大声一问,也许便给月营门出来的秦王报了信,压声!
有人心里骂骂咧咧,太子建成放着宝贝似的长林军不动,苦差事都落到了杂牌身上,连觉都不让好好睡。
安礼门不开,门上就有宿夜军盘问,“干什么的!”
薛万彻赶紧出示太子令,说这些人是去西内苑外围训演。
只要不入宫,门上便不问,这些人悄悄向月营门方向移动,估么着在玄武门上还会有人问。
但他们发现,在清晨稍有些阴沉的天色下,月营门下冲出来为数不多的一哨人马,蹄声清脆地往这边驰过来了。
翊卫车骑将军冯立喊道,“情形有变,这是要进玄武门,我们速进!”
东宫人马呼哨一声,开始挥鞭飞驰,蹄声与对面不大一样,但速度不慢。薛万彻喊道,“可别让他们进了玄武门!”
玄武门只要开启,往日不到晚上是不关的,门上军士大声报,“将军,日营门和月营门都有人马驰来,日营门人多,月营门人少!”
云麾将军敬君弘在城上早就看到了,而且他看到了秦王妃。他立刻骑马下城,“这还了得,随本将出去盘察!”。
在门内,张士贵提醒道,“东宫来意不明人又这么多,将军不可轻出!”
敬君弘不听,光天化日玄武门外出了事端,身为玄武门守将连头都不露,也真说不过去。
有两三百人随他在门外列队,前后都有人,这些人不约而同,面朝东边。
先赶到的是秦王府的二百人,为首的是秦王妃,她急切地对敬君弘道,“将军,东宫谋乱,欲进大内,事态紧迫,请将军允我们入宫护驾!”
其实玄武门正开着,秦王妃带的人不硬闯,而是先商量,敬君弘想都不想将手一挥,“王妃自可进去,这里交给我们!”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玄武门守将该做的是大门紧闭,然后据城细加盘问两边。不论哪一边谋乱、或是从门外经过,总能保证玄武门不失。
也许是承平日久,也许是
第1308章 青出于蓝
自古以来,所有的大胜都是平民的胜利。更是人心的胜利。
也许是承平日久,也许是东宫时不时、便有数目不等的人马从玄武门下经过,也许是秦王妃异于往日的出现,也许是在城门下、张士贵那句先入为主的话,总之敬君弘潜意识里觉着,东宫来这么多的人没怀好意。
秦王府的二百多人涌入门里,秦王妃还站在门口喊道,“云麾将军,我们人少,你们快些回城里来!”
秦王妃急切中喊出来的这句话,更使敬君弘分明了敌我,此时他才想到跑出来不妥,而且和他在一起的,还有中郎将吕世衡。两个守门将官的都在门外。
他喊道,“王妃,已经来不及了,你们快快关了门,不必管本将!”
当时的情形就是这样,同样的两班突然出现的人马,被敬君弘和他手下的军士们,在那样急迫的时候一下子分了敌我。
这与太子、秦王府的地位无关,只关乎他们的直觉。玄武门守将把自己留在门外,再让秦王妃赶快关门。
因为半里之遥对于骑兵来说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此时敬君弘才想起他守门的程序,但手下人已经列队,再若进门恐怕连门都要关不拢了。
秦王妃只来得及喊完这一句,她迟疑着,要不要将敬君弘关在门外。
张公谨、张士贵,屈突通、段志玄,已经两人一扇扛住了大门,焦急地看着王妃。门内的军士提醒道,“王妃,将军有令关门。”
意思是:你们不关我们也要关了!
一个迟疑的功夫,东宫人已经冲到了,他们根本没有减速——看到秦王府的人马进城了都,谁能想到减速呢!
敬君弘在马上抬手要说话,东宫人已经一下子冲散了他的二百人队伍。他们不听敬君弘和吕世衡的喝止,直接抢玄武门。
两扇大门被张公谨、屈突通、张士贵、段志玄,和门内军士的携助下,在最后的时刻关闭。
门外,厮杀声起!
屈突通、段志玄、张士贵守在城门下严阵以待,秦叔宝和张公谨夺步上城,上头的军士焦急的看着城外。
他们的主将敬君弘和吕世衡,带着二百军士已经被三千人围住了,两边力量悬殊,并不答话,挥舞着刀枪厮杀在一起。
秦叔宝喝令城上弓箭手,“朝东宫人密集处放箭!”
守城军士已出城二百,此时城门后边有四百步卒,城头有二百箭手,秦叔宝一发话,城头开始放箭。
东宫有人中箭坠马,有人大声喝骂,朝城头还击,箭矢压制了城头的势头,已经有人冲到城门洞下劈撞城门,但敬君弘带的那些人很快尽没!
薛万彻在后边督战,一部分人冲到城下破门,一部人往城头放箭。城上箭手不多,一度被压得不能抬头。
城头的反抗也让东宫人确信,他们此次要解决的人并不在秦王府,而是已在太极宫里了。上边反击的越坚决,他们越觉着有冲击的必要。
但玄武门岿然不动。
薛万彻喊道,“去个人回禀太子,急调长林军助战!”
有人喊道,“薛将军,太子殿下可是在太极宫里啊!”
薛万彻嚷道,“那还傻愣着干嘛?还不快攻门!!”
门内,四百宿卫步卒失掉了主将,但他们还有秦王府赶来的屈突通、段志玄、张士贵,这三员猛将的威名无人不知,他们没有一个人惊慌。
秦王妃已经在尉迟将军的陪同下往南边赶去了,秦王府带来的人里,凡身上有弓箭的,也都上城助战。
屈突通在门下喊道,“万一城门破了,老子至多放进来二百人,多放一个算老子废物,到时你们给我使劲招呼,务不使一人活着出去!”
太子建成,不但身在太极宫,而且已经再也不会给长林军下令了。
……
从攻防的角度来看,谋反的确是东宫人。但守将敬君弘,中郎将吕世衡匆忙间的失策,让他们付出了生命的待价。
秦王府的二百人,如果没有门内宿卫军的配合,可能事情也会有些曲折。只是有很多的时候并没有如果,有的只是直觉,敬君弘就是凭着直觉,在最后的关头给他的手下下达了明确的命令。
柳玉如说,“听舅父讲史,可比看史生动多了!”
赵国公说,“史籍只是少了绘声绘色和一些细节,大致是不会错的。”
历代的皇帝是不允许观览当代国史的,至少之前的每一代帝王都能遵守这一条,但贞观皇帝看了。
国公说,当时掌管国史的谏议大夫,兼知起居注褚遂良还比较直(赵国公的言外之意,褚遂良如今早就弯了),贞观皇帝在提出要看玄武门这段记录时,褚遂良便是以“皇帝不看当代国史”为由,拒绝了。
贞观皇帝大怒,“朕又没说要大删大改,六月四日,朕开弓射死建成这件事,被元吉勒脖子这件事,朕又不想动,只是想在末节上改削浮词、直书其事,你怎么不让看!房玄龄,你来给朕管史!”
就这么,房玄龄接了褚遂良的班,屈从了贞观皇帝的“淫威”。
赵国公说,房大人其实也是很有气节的一个人,只是从玄武门之变的前一天,他总觉着自己有些理亏。
在事变之前,为了削弱秦王府,除了收买和分化秦王府武将外,房玄龄也被高祖亲口逐出了秦王府。勒令他回家去(归第),不准私下里再去秦王府。
就在事变的前一天,六月初三日,尉迟敬德悄悄去房玄龄家里,召他回秦王府。房玄龄说,“圣旨不让我再听秦王之命,今日若私见,陛下必不饶我,因而不敢奉秦王之令。”
说是这么说,但那时尉迟恭手里拿着片刀,大黑脸嘟噜着、敢不去就要砍他脑袋的架势,老房这才化装成道士潜回了秦王府。
但就是这么个小小的插曲,使房玄龄觉着不大仗义。
次日秦王入太极宫,身为文官的房玄龄争着陪同,说如果秦王要与陛下和太子讲理,他打头阵。事实上在临池殿前火拼时,房玄龄为了一雪昨日之耻,砍人砍的不比别人少。
多年以后,房玄龄每当想起这一段,还觉着不大得劲儿,处处谨小慎微。
贞观皇帝在私宴上挨了长孙皇后的捶,也是立刻想到拿房玄龄说事。
房玄龄立刻授意他夫人,要表现的让他看起来、比任何人都惧内——当然要比皇帝更惧内。
这都是后话。
但此时在玄武门下,赵国公当着金微皇帝,已无必要再替房玄龄遮掩,再说房玄龄都死了。
“先皇暗示房玄龄,比如事变中玄武门上的八百宿卫,可以写成秦王府事先埋伏的八百人,以模糊他们守门失责。”
赵国公说,如果不这么改,那么会有人问,玄武门上的八百宿卫,为何一上来便偏向着秦王府?准确的理由是什么?秦王府之前收买他们了?
准确的理由是秦王妃平日里对这些人很和蔼,时常送些小吃食?
谁信?
这样的解释,相信多年之后,惯常以功利视事的人,不会考虑到当时千钧一发的细微场景。
除了功利,常常能给人以明确的答案。而人心却是很微妙的,有的时候微妙到细如发丝,因而无所依凭,最易引人怀疑。到最后,不但尽显着秦王妃功于心计,又同样躲不开守门宿卫的失责问题。
就这样,秦王在建成和元吉不该出入的地方,埋伏了八百人。
即便赵国公并不“刻意”的解释,金微皇帝也猜的出,先皇这么不惜犯忌也要对玄武门的事作出指示,并且理由是那八百宿卫兵,其实更大的原因跑不了一个人——长孙皇后。
先皇对长孙皇后的感情几乎无可挑剔,这对贤伉俪相互支持、相互依存,处处为对方所想,这也是玄武门之变能够成功的一个重要原因。
直到现在,金徽皇帝也没有找到另一对、能比他们做的更好。
……
从玄武门往回走时,柳皇后居然也在想这件事,她说,“父皇肯用自己的一世之功,去换母后的万世贤名,这个……一般人很难做到。”
此时已无旁人,赵国公告了假,大概是要认认真真的留下来,同他的老儿子好好说一下“做一个刺史的绝窍”。
金微皇帝对柳皇后说,“是啊,只可惜,母后不足四旬而殁,天妒华年,不得不说是人世间至大的遗憾!”
并非什么人,都能承受得住杀兄弑弟而上位这件事,而且它还被明明白白地记入了正史。即便坚强如贞观皇帝,他在上位后的第一年,便开始重病卧床,整整一年!
而他甘愿冒着破例之名去求褚遂良,关心的不是自己,就是去小小地修改一下涉及到皇后的那个部分。
二人信马由缰原路返回,侍从知道皇帝与皇后说话,在后边远远地跟着。
此时金徽皇帝悄悄对皇后道,“青出于蓝,朕岂会差过父皇!难道朕就不敢用万世贤名,只换你一世盛开么!”
柳玉如听了,不觉有些发痴。
金徽皇帝处处在以贞观皇帝为榜样,不论是政务还是家务都有这个苗头。
先皇兄弟不睦,以致刀兵相见,他便处处待兄弟以真诚。
先皇未能用好徐惠之才,他便用心用意地要启用徐惠,甚至曾想任她为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女尚书令。
先皇对故太子建成的故臣魏征、武将薛万彻,能够做到不计前嫌,那么在对待高审行和褚遂良这件事上,大约也有些这个意思。
先皇对长孙皇后的情意,也同样是他赶超的目标,他刚刚说过的那句话,猛然令柳玉如突生出难以抑制的感动。
皇后良久才道,“峻,其实你不用说我也信。你比父皇更优秀,可以不必使我掺杂到那些政事中去……再说你便是让我做,我也做不到母后那么好……莺妹大概行吧?”
……
在太极宫,女学除了中轴线上的几座主殿不能占用,其他场所都已被皇帝允许使用。
但日常她们的活动范围大都集中在宜秋门和月华门以西,那里是一座更大的院落,主要的建筑有承庆殿,百福殿,千秋殿,亲亲楼。
除了在这里授课之外,在太极宫的后寝、海池边,以及安礼门内的山丘上,女学生们还开辟了不少的菜园。
此时已至年尾,那些菜园中早就没什么菜了,但已委身于掖庭宫的宫人叶玉烟,仍然拎着一柄花锄跑过来。
她不便去皇帝和皇后行过去的三大海池边,而是去了东海池,远远地看着皇帝一行去了玄武门。
然后等皇帝与柳皇后返回时,叶玉烟从凝云阁旁边的山坡上跑下来,沿着一条小河沟迎上去,站在皇帝和皇后的马前万福道,
“奴婢见过陛下,见过娘娘!”
马上的两人正在私语,柔情蜜意,此时勒马,有些怪叶玉烟打扰的意思。
皇后笑问,“叶玉烟,你怎么在这里?眼下菜园里也没什么菜,你拎着花锄做什么去了?”
花锄只是叶玉烟的道具,想不到一下子被皇后问道,她飞快地想了想,应道,“啊,娘娘,这柄花锄还是几月前用过的,奴婢不见它,便去东海池边找了找,果然被人丢在那里了。”
皇后在马上也不看叶玉烟,却将提着马鞭的那只手举起来,放到眼前仔细打量指甲,她看的很认真,说道,“你的记性可真不错,不是在掖庭宫做事么?怎么还想着女学的事。”
叶玉烟有些尴尬,因为这是她头一次听到,皇后对下人说话还能这样阴阳怪气,很明显地表示着她的不喜。并且有恃无恐地、一下子直指叶玉烟的小算计。
这位掖庭宫的宫人不好意思地、吱唔着飞瞟了一眼皇帝,发现他此时对自己的尴尬一点都不上心,反而正略带惊讶和喜悦地看着皇后。
正在她不知如何回答,回答又不知答什么好,不回答便走开又很失礼的时候,小太监徐韧领着他的狗跑过来,站在马前打个千儿,“见过陛下,见过娘娘。”
皇后这才对叶玉烟说道,“你快去吧,莫误了事。”
叶玉烟落荒而走,满腔的羞忿,听到身后柳玉如热情地对徐韧道,“小太监,要不要去大明宫去跟着你谢姐姐?看你能不能认差了人。”
徐韧早就在太极宫呆够了,跳着脚道,“好啊,想马上便去!这些日子总碰上叶玉烟,可没意思透了!”
金徽皇帝道,“走吧。”
第1309章 说干就干
天神称祀,地祗称祭,宗庙称享。腊月二十七日,皇帝祀百神于南郊。
在金徽元年年尾,长安各坊往日里不大热闹的亲郡王府,也陆续有远方人归迹。因为上位之后待兄弟和睦的金徽皇帝,一定会在大年三十告享太庙。
能回京并有资格进入太庙的亲郡王们大都要回来,路远的,一个月前便从各自的藩地起程了。太庙,是这些王们可理所当然与皇帝见面的地方,可令皇帝加深对他们的印象,又正式、又充满着亲情。
东南为巽位,为风,为顺。太庙坐镇在皇城东南,取意非同一般,皇家先祖可以乘顺便之风及时赶过来,享用后辈的祭祀,看一看他们身后留下的基业是不是安好,走前再留下祝福。
小太监徐韧刚刚在大明宫安顿下来,今日随着汾祠署到太庙洒扫,为皇帝的献享仪式做准备。他在大明宫得了个内仆丞的差事,是个从九品下阶,大明宫只有徐韧一个人来,无形中好像他就代表着大明宫。
官员们看徐丞事一本正经,亲自在这里擦擦、那里掸掸,表现虔敬,也不知皇后娘娘或是“谢贵妃”来前对他有些什么嘱咐,谁都不敢大意了。
一直忙到头午,内仆丞才回到大明宫,他的狗扑上来表示亲热,徐韧抚着它问,“我姐呢?你看没看着她?”
小狗回头望了望紫宸殿,冲主人“汪汪”两声。
……
常乐坊可不是长乐坊,后者紧临大明宫,是块黄金宝地,多为公主所居,而前者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地方,在靖恭坊的北边。
许敬宗名为敬宗,却不敬鬼神,因为他住在靖恭坊,坊内一处佛寺、观、庵都不许有,鬼神也让着恶人,整座靖恭坊只有许府一家独大。
为了各承一方香火,按着疏密之法,有些寺院、道观、庵堂必然挤到北面的常乐坊来,尤其在紧靠着靖恭坊的一面建了好几家。
常乐坊的旁边便是东市,市场中小商贩的菜烂了、布糟了,挑夫的肩膀磨破了,把式的牲口不好好吃料了,顺便可以跑到常乐坊的寺院里烧个香,许个愿,这里的香火十分繁盛。
坊内有个赵景公寺规模最大,三重宝殿内佛像巍峨,四壁上、穹顶内绘着整幅的彩画,蟠龙栩栩如生,鳞爪森然,各路神仙形游天外,衣衫猎猎,仿佛要脱壁而出。
香客们来了拨儿走一拨儿,男的女的,脏的净的,都虔诚地往佛像前的蒲团上一脆,那十几个缃色的蒲团罩子脏的特别快。
这个颜色的东西,刚拿出来时又素净又高雅,但跪了两番下来,便沾上了来自三教九流的汗渍、菜渍,还有泥手在上边顺便擦干净,看着就像赶车把式在车辕子上铺的布垫子。
有身份的老爷、或是爱干净的女子来跪拜时,就会看着蒲团微微皱一下眉,寺院住持说,“这可不行,我佛慈悲,不可能挑拣香客,三层殿里的蒲团罩子,要两日一换洗。”
和尚们都知道越是色浅的东西越不好洗,这不是身上穿的蓝衫,在水里摁两下就成。于是便雇了寺外的女子来做。
三层大殿,足足有四五十个蒲团罩,两日换一遍。加上替洗的便有上百个。主管此事的两个和尚看看时候到了,便起身出寺。
他们顺着坊内大街往东来,靠着路边走,一直走到最东头的城墙根,在高大城墙下的阴影里有个院子。
一个和尚敲门,对着前来开门的五十来岁女子道,“好了没有?”
女子让两人进去,指着院中晾晒的东西,有些窘迫地对他们道,“长老,偏巧这里见不到日头,又是冬天,不然早准备出来了。”
领头的和尚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对她行了个注目礼,神色中带着被戏弄的意思,“施主,当初可没说冬天就可以晚,香客们冬天也要过来。”
他不足三十岁,很喜欢自己这个年纪,香客中那些虔诚的淑女、贵妇们,但凡想与寺中人酝酿些风流韵事的,大多对这个年纪的想入非非。
但这个和尚不那么想,他更暗恋眼前的这位半老徐娘。
虽然她的额角已经爬上了细碎的皱纹,手也不大细腻,但看得出年轻时一定是个千里挑一的美人,眼神和举指中流露出来的那个优雅的气质,一看便是经过场面的。
恰好有一股强劲的风从院墙上吹过来,使她单薄的外裙紧紧贴在里面的紧身棉衣上,连胸廊也勒出来了。
和尚朝她点点头,“施主,你要知道,我们寺中的蒲团罩子……可有的是人争着洗,再说二十个罩子一文钱,两天一换,你算算每月多少?”
女人指着晾衣绳上挂着的几十个蒲团罩子说,“是……是很麻烦……昨天洗了一天,晚上洗了些,又临着火盆熨了一夜,依旧剩下这么多,”
和尚寻思着道,“那我回去,便与住持说你不能胜任了。”
女人脸上现出焦虑的意思来,身子有些摇晃。
因为她和另一个人赖以活命的营生就是洗这些罩子,另一个人是她娘家死了爹娘的远房侄女,从乡下搬到常乐坊来陪她。
此时那个姑娘出去了,不在院子里,女人有些无助。这件差事一个月四五十文,她们娘两个在这个季节里,还有什么依靠?
但和尚又拿着这件事敲打她了。
她拉不下脸来央求,只是抬头看了看城头上露出的半个太阳,看它多么像一只跪脏了的蒲团。
“我佛慈悲……”她喃喃道。
和尚说,“每年一入冬,小僧都很照顾施主,其实方丈已经说过几次了,蒲团罩换的太不当时!都是小僧百般替你解释,可我也有难处。”
女人道,“多谢上僧长久照顾,是我们做的不好,不过……兴许一会日头升上来,这些东西就能干了。”
和尚挑了下眉,盯着她问,“能干么?”
女子说,“能,能干,即便有些潮的,细想套的时候亦会有些涩,但宝殿内多的是火盆,人气也旺。”
领头和尚走上去捏了捏绳子上的晾物,摇了摇头,对他的跟班说,“你回去,先同住持说一声,我在此多等一会儿,反正只是几十只罩子,一个人便提过去了。”
另一人走后,和尚看着她,最后说,“其实小僧这就可以一手交钱,一手拎走这些东西,即便有些湿的也没什么。”
女人道,“啊,我就说上僧还会这么做的,真是无以为报。”
和尚说,“小僧可以将它们夹到干的里面,你说的不错,只要套到那些蒲团上去,谁又能看得出来。”
“是是……”
“但是施主你想一想,假若我公事公办,也没人挑的出小僧毛病,而你们的进项却没了,柴米油盐什么不得钱来买?两个女子凭什么过活?除了这个,你们也干不了别的吧?”
女人说,“幸亏上僧人好……”
和尚道,“可小僧为什么偏偏要对你好呢,你想想有多少次了,这些东西有不干的,只要我说声干也就干了,为啥呢?”
他压低声音,又冲她挑了下眉,问道,“但施主说能干,果真就能干么?”女人脸腾的一下子红起来,因为和尚将这个“干”说了仄声。
和尚往前凑了半步,鼻翼动了动,“我离施主这么远,便觉暗香浮动,馥郁袭人……宛若到了杏花春雨的江南……”
女人慌忙应道,“上僧,这是你领会差了,我和侄女常日里只是洗洗涮涮的干些粗活,哪有心思和财力施粉涂香。”
和尚用更低的语调说道,“那便更奇怪!难道是小僧一靠近你时生出的妄想!只要你说能干,那么从今往后你的生计,便包全在小僧身上了。”
他说的模楞两可,当着人自可说是指的那些蒲团罩子,但此时此刻,他大胆至极。
女人气得呼吸可闻,退开两步道,“我此时连支残花败柳都说不上,上僧何苦这样不尊重。上僧不怕,我还怕让人知晓了,就连这点尊严也存不下!将来你让我有何脸面随葬先夫于地下!败了的太子,难道就不曾是太子么!”
和尚吃了一憋,转口正色道,“你说的什么!小僧如何听不懂。但小僧可告诉你,从后日起,这些蒲团罩子便再也无须你来洗了!”
他扭头便往院外走,女人呆立在当地,仿佛被人抽走了脊梁,心中哀叹道,“连个出家人也来拿着我的生计逼迫,太子!如你泉下有知,可知我这些年来所受的苦楚!如你知我们都有今日,那还会有当初么!”
郑观音,出身北朝望族荥阳郑氏。
其父与高僧智越深有交往,虔心信佛,为女儿起名观音。她十六岁嫁于唐国公长子李建成,义宁二年,二十岁的郑观音成为皇太子妃,与皇后之位近在咫尺。
武德九年六月四日玄武门之变,故太子事败身亡,时年二十八岁的郑观音五子被诛,只有她被长孙皇后——观音婢所赦免,此后一直居住在常乐坊。
此时此刻,郑观音比谁都清楚,这份浆洗的差事,对她有多重要。
自建成失事后,宗正寺每年给钱两吊半,除此之外再无贴补,但这两吊半大钱可是她们姑侄两个的全部,要想谋个温饱便须自己动手。
常乐坊所有寺院中的浆洗差事都有人占着,料想自己这份明日也会易手,那她怎么办?郑观音眼泪在眼里着转儿,腿有些发软,此时她最恨的不是这个和尚,不是贞观皇帝,不是观音婢,而是李渊。
建成事败当天,李渊发了一道诏书,斥责建成元吉,说他们死有余辜。
李渊还在诏书中说李世民“气质冲远,风华正茂,孝为德本,正于百行,戡翦多难,征讨逆庭,遐迩瞩意,朝野具瞻……”。
好在马上便是年底,宗正寺的官员将给她送来今年的那两吊半,这是观音婢亲自定下的数目,十个二百五。
观音婢就是以这种方式羞辱她,杀掉她的亲人骨肉,再让她在耻辱中苦苦煎熬。即便观音婢已经死了,但她定下的规矩还要执行,没有人敢动一动。
正想到这里,院门外再踱进来那个年轻的和尚,郑观音祈祷他是不是又改变了主意,那可是太好了!
但他的身后跟进来另一个女子,郑观音认的她,是本坊某一家的媳妇,三十多岁,干练,衣着整齐。
和尚点指着绳子上未干的蒲团罩子,对郑观音说道,“施主,如果你肯答应贫僧,以后贫僧说什么时候干便能干,那么,这个差事仍是你的。”
跟着来的媳妇说,“但是长老,你不是明明跟我说,这活交给我么?而我也答应过你,注定会让它按时晾干。”
和尚不理她,仍对郑观音说,“而且,只要你能点个头,贫僧还可与住持去讲,工钱给你翻倍——十个罩子一文!因为不是谁都能将它们洗的这样干净。”
郑观音迟疑着,算着今日二十七,再有三天,宗正寺便送钱来。
和尚不耐烦地挥挥手,对另一个女子道,“将这些东西都收走,干的,不干的都收起来,以后赵景公寺中的蒲团罩子,就……”
他忽然顿住,冲郑观音施礼道,“施主你想好了!贫僧可从来不为一件事而改口,但念在你洗的干净,贫僧可以为你破一回例。”
郑观音说,“我想好了,你把这次的工钱给我。”
媳妇一边上手从绳子上摘那些布罩,一边扭头道,“郑娘娘,你还同我们小家小业的争几文钱,再说……呦!这些可都没晾干呢!”
郑观音欲哭无泪,冬天洗东西了不爱干,再说又住在城根下,这是她和侄女一天一宿的劳动。她说,“那也至少给我一文。”
媳妇又去郑观音屋中,将已经熨好的布罩拿出来,检视着说道,“郑娘娘,依我看,这些也有未洗净的,总归娘娘不是干这些粗活的人,不像我们……不过看在街坊里道,我便不与娘娘争了,拿回去再洗一次,一文就一文我也不说了。”
又对和尚说,“长老你放心,以后东西洗了,我们不必长老来取,自会直接给长老送到寺中去,顺便还可作个祷告。”
和尚看看已无什么希望,从兜儿里摸出钱来,“好吧施主,我们两清。”
郑观音伸出手来,故太子妃像个婢女一样,去接和尚的一文钱。
和尚从指间漏下来一文,手却没有移走,又漏下来一文……两文……三文……四文,钱在她的掌心里一下下相击,在她听来声若宏钟。
第1310章 一阵阴风
郑观音看他手中还有,却不再漏了,手攥着,悬在她的掌心上方,眼睛却在盯着她,“施主,以后你没有东西可洗了,常乐坊各寺的蒲团罩子可都有人洗……但小僧帮你的不多。”
郑观音有心将多出来的四文钱给他掷回去,但这是最后一回了!她手动不了,自尊心让她说道,“我只要有那些木盆,到哪里还挣不来你这四个钱!”
和尚却适时将手抽走了,好像不想给她反悔的机会,他跨步出了院子,身后跟着那个抢了她饭碗的本坊媳妇。
院子里没有人了,郑观音蹲下来,两手捧住脸无声地哭,用泪水浸湿了手里的五只大钱。她痛恨自己,为什么不在对方漏下一文时便将手抽回,而是可耻地还在下面接着。
很快,脑海里又一次浮现出观音婢轻蔑的目光,好像在说,“看我们谁才是婢女!”就是这道目光在支撑着郑观音,一天天熬过了从二十八岁、到五十一岁,一个女人最该光彩照人的日子。
不能洗那些蒲团罩子,她还可以再干别的,现在就不只是观音婢在看着她,连建成也在看着她了。
天底下的好夫妻也不止李世民和观音婢,还有李建成和郑观音,不然她不会给建成生五个孩子。
玄武门之变,使她在跌出了太子妃的光环之后,仍然是个不同寻常的女人。故太子妃跳起来跑出院子,要将多出来的四文钱再给回去,但和尚已经不见了踪影。
郑观音的侄女好像与她说过要去东市买米,此时仍未回来,郑观音匆匆回屋换了一身外裙,带上院门要去赵景公寺,将多出来的四枚大钱送回去。
出了巷口便是一座井台,此时有一位老者正在上边汲水,看到她后便问道,“郑娘娘,你家中洗东西是不是没有水了?我这一担便担给你吧。”
这些街坊只要见她或她的侄女上井,便主动替她们担一担,此时故太子妃眼睛红了红,向他万福后说不需要,她已经不再需要这个了。
她赶到赵景公寺,与人打听向她收送蒲团罩子的和尚,人们说他未回来。
郑观音手里攥着四枚大钱,没有给人,寻思着和尚一定去了那个女子家中,她往回走,如果在路上碰到他,正好将钱还给他。
路过井台时,又有个年轻人在那里担水,他挑子已在肩上,对她道,“郑娘娘,这担水给你吧。”
郑观音忍不住哭了,也不回对方的话,只是对摇着头冲他万福了一下,心里呼喊道,“建成,如果此时担水的是你,我该多么知足呀!”
她一路行回院子,也没碰到和尚,反倒发现院门开了。郑观音没有看到侄女回来,那就是风将虚掩的院门吹开了。
郑观音进了屋子,要去火炉上烤烤手,她惊讶地发现土砖垒的炭火炉子被谁一脚蹬塌了,屋中满是烟气。
而摆在炉边的一只新买的大木盆不见了。她跑出屋子,院子里的两只木盆也不见了。赵景公寺中没有活干,她们还可以跑的再远一些,但没有了木盆,还须大钱来买。
她大约猜到了谁是贼,但却不能去指证,也不能去告发,身为一位太子妃不便与一个和尚对簿公堂,她意识到自己的力量远不及一个寺院中打杂的和尚。
郑观音直着眼睛,找了条带子投入房梁的空档,再搬了只凳子放到底下。即便现在死了,她已在时间上战胜了观音婢,别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去吧,就算她畏罪自杀好了。
当她咳嗽着踏上凳子的时候,院门被人推开了。
来的是和尚,他行入内室,站着看着郑观音,让她有些羞愧。
他说,“女施主,你这样轻生,来世是不能转世投胎的。一念天堂,一念地狱,贫僧是有数的、想到要挽救施主的人,盆也是贫僧拿的,炉子也是贫僧蹬的,而那些蒲团罩子、炉子只是幻象,它们都可回来。”
女人说,“长老,建成因一念而在地狱中了,我不要离开他……枉你吃斋念佛这么久,但修行却赶不上井台边担水的人。你出去吧,我不要你为我超渡,更不要你为老娘送终。”
和尚尴尬地站在那里,看着她异常镇定地抬起手比量了一下自己的脖子,然后在垂下的带子上打了个死结。
他在想自己要不要立刻逃开,好置身事外,只是太狼狈了。又在想,或许可以等她吊上去之后再救他下来。
人是不会寻死两次的,兴许那时她会回心转意。
和尚不走,扭头看看院门,没有人过来,于是看着她将脖子伸入套子。
郑观音蹬翻了脚下的凳子。
在和尚迟疑的时候,门外有个人带着一阵真正的、馥郁袭人的暗香闪进来……让他宛若到了杏花春雨的江南……
来人跃起来挥剑砍断了布带,郑观音一下子跌到地下。
和尚要逃,但被另一人脚下一绊,一搡,居然一下子摔回屋子正中,随后是那个救人的女子用剑抵住他的喉咙。
她披着一件鲜艳的红绸面白貂皮的斗篷,里面是紧身的胡服,在白貂绒领的衬托下,面若三月里雪岭上盛开的桃花,令人一目而难忘。
她对施了绊子的女子道,“你的身手也不错。”
这个人的身上也是一袭同样款式的斗篷,只是绸面却是葱青色的,她扭身对着院外喊道,“都进来呀!”
院门一响,又有三位穿着斗篷的美艳女子举步进来,后边是五位侍女。
郑观音刚一挂起便被人砍下来,她翻身坐在地下,不认识这几个人,从侍女的装束上也看不出她们的来历,但来人个个雍容华贵,只看那五件颜色不一的斗篷,每一件都价值连城。
为首的女子看起来只有二十六七岁,她让郑观音吃了一惊,那个美艳绝伦却居高临下的安然神态,仿佛就在哪里见过,只听她吩咐身边的另一人道,“扶她起来。”
闻声而动的是两个穿着同样斗篷的女子,她们伸手相扶,其中一人手上是一枚红灿灿的指戒,救她的红斗篷女子道,“姐姐,他居然说做贼也是修行。”
和尚语无伦次地供述道,“是小僧给她钱,而她却说只要有那些木盆,到哪里都挣得来四个钱,因而小僧恼她不识抬举,这才……才……”
郑观音道,“他偷了我的木盆。”
为首的女子道,“哦……四个小钱,看来有句话说的不错,因无人监看而做贼的,是行贼。因恼人一句话便做贼的,是心贼,不觉着自己有贼性,只觉着自己做贼是正义的,比行贼心安。”
有人问,“那些木盆呢?去取回来饶你不死。”
和尚爬起来,随着一位侍女出院,原来在院门边还站着十多位劲装护卫。和尚领着人拐街过巷,到了一家。接了他新差事的媳妇迎上来道,“马上便好了,但长老你有什么事,多谢你的木盆。”
随后,她才看到和尚满脸的沮丧,身后有人上前,从地上抄起几只木盆,又咣咣几脚踹着和尚离去了。
……
郑观音屋内,门窗都打开了,散去里面的烟气。
为首的女子道,“你只须告诉我们一件事,我们可以使你不必再洗这些东西,如果你愿意,我们还可以为你换一座在冬天也有阳光的院子。”
郑观音惊讶地看向她,听她再问道,“李元吉先前与秦王并肩作战,出生入死,为什么忽然与秦王反目为仇?”
故太子妃满腹狐疑地问,“夫人你是替谁来问?李元吉可没有你们这样的亲戚……而秦王已死,你们是谁?”
女子笑道,“看来你是知道的了,我们和李元吉当然有亲戚,就是要看看他有什么委屈。”
郑观音依然在猜这些人的身份,但她们彼此说话一直是以姐妹相称,也听不出什么来,而她确信李元吉没有这样的亲戚。
一个十几岁的姑娘抱了小半袋米回来,看到屋中有陌生人,炭火炉子也塌了,地上丢着半条布带子,凳子翻着。
姑娘不敢打招呼,而是对郑观音道,“姑母,钱只够买回这些,”然后就怯生生地站在一边不吱声了。
院门再响,和尚捧着摞在一起的几只木盆进来。
为首的女子对和尚说,“你先回寺院听候发落,以后不许再来骚扰。不然我只须与鸿胪卿说一声,便散了你们的寺。”
郑观音看着和尚唯唯而退,又听这人说到鸿胪寺,这是专管僧道的衙门,要说散一座寺可不是吹牛。而这个披了莹白色斗篷的女子,却可以令堂堂的鸿胪卿言听计从,她们是什么人?
女子像是猜到了郑观音的疑问,淡淡地对她道,“我是柳玉如,她是樊莺,这个是思晴,这是苏殷和谢金莲。”
郑观音再吃一惊,原来到她这间晦暗院中里来的,是当今的皇后、贵妃、淑妃、德妃、殷妃。
郑观音起身施礼,平静的说,“罪妇郑观音见过几位娘娘,但你们想知道的那件事,罪妇便不必讲了,我也不必要什么有阳光的院子,只要木盆。”
几个人吃惊地看向郑观音,苏殷道,“上辈人的恩怨也该过去了,也许说出来,心里再无挂念。”
郑观音哼了一声,“你们得胜者才有上一辈下一辈,我的下一辈在哪里?不管真的假的,李元吉还倒有个曹王继承香火……只可怜了我们建成!”
皇后没有生气,而是轻声道,“即便为了仇恨,你也该讲出来,秦王和长孙皇后夺了本该属于你们的尊荣,而你却连原因都不敢讲!一个败了的太子妃不是常人,她丢掉的只是九钿之冕。”
皇后的最后一句话打动了郑观音,她一直当自己是太子妃。
从二十八岁大难临头,生活带她无尽窘困,她用这个念头让自己坚持下来,生怕再有一步错,便连最后这点体面都丧失了。
皇后说,“是陛下让我们来的,他想知道。”
淑妃说,“师兄也知道这间院子,而带阳光的院子也是他的想法。他说,有时候让人身不由已的不是亲情。比如此时的郊祭大典便不是他想去的,他本想来这里,可是不行,太常寺和御史台的御史们可不干。”
一听是金徽皇帝,郑观音决定把什么都讲出来。
但往事千头万绪,这位故太子妃想了又想,这才道,“元吉本事也不小,也有头脑,但他生的太丑,而齐王妃却很漂亮。”
……
李元吉生的太丑,丑的登峰造极。
而他的妻子——齐王妃却很漂亮,她是杨雄的侄孙女,比一步踏入秦王府的大隋公主还好看两分。
李元吉对他的妻子十分喜爱,这是一位大隋宗室之女,身份也不比上公主,但在李元吉心里,一直对他与二哥同娶了来历相近的女子为傲。
但是,相貌反差极为悬殊的一对人,本身的距离已经像极了天和地,很多时候风和日丽,不过闪电的出现,可能只须要一阵阴风。
闪电那样醒目,足可劈开任何看起来密不可分的东西。
元吉与秦王的关系也一向很好,他在长孙氏身份的庶嫡一事上,曾经毫不犹豫地支持过秦王。
武德四年,秦王和赵王并肩讨伐王世充,大获全胜。同年腊月十五日,秦王和元吉又一同领军出讨刘黑闼。
而太子建成在东宫,看起来越发像毫无功绩,只凭着长幼差别坐享其成。这天,太子建成听了魏征等人的话,闷闷不乐地回到寝殿来。
郑观音刚刚在太极宫听了一句气人的话回来,她和秦王妃、齐王妃陪着高祖的妃嫔们在一起闲唠,齐王妃开玩笑说,“二嫂你看,我和你都是十三岁嫁入皇家的。”
这是齐王妃向秦王妃表示亲近的话,因为两人的夫君此时都为大唐而战,而她与秦王妃之间也有相同之处。
用齐王妃的话说,就连此时已经失去了秦王正妃资格的、她的那位大隋公主的姐姐,居然也是十三岁嫁进来的。
说都无意,听者有心。这句话令太子妃有些不得劲。
因为郑观音是十六岁嫁入李家的。隋代后,有身份的大户人家女子,在婚姻大事上不会蹉跎,十三岁嫁人、有了婆家,便是人品出众、百家相求的体现。
郑观音说,“齐王妃有什么好得意的,看看他那个丑八怪的夫君!”
太子妃同丈夫嘀咕,“看她们伙穿一条裤子,我心都气炸了!殿下你不是要替秦王回来么,等秦王回了长安,你去了便与他说……他老婆跟了秦王。”
第1311章 不甘示弱
从前线再一次回到长安的齐王李元吉,对秦王的态度已判若两人,恨不能杀之而后快。
郑观音一句话,将秦王身边的李元吉,硬生生地拉到了太子这边来,为此,她曾与建成击掌相庆。
——元吉曾密请于高祖,要加秦王之罪。高祖嘬着嘴,沉吟着说,“秦王有平定四海之功,有罪可是形迹未见,一旦杀之,何以为辞?”
既然形迹未见,从哪里说有罪?高祖担心的是没有解决秦王的理由。
——高祖将要去太和宫避暑,秦王和齐王被获准跟从,元吉对建成私语,“等到了太极宫,非要兴精兵袭取了秦王,我要将他囚于地下窟穴中,只给他留下一孔送饮送食!”
足见李元吉对秦王之痛恨。
——秦王曾有一次跟随高祖至齐王府,元吉秘密安排他的护军宇文宝,让宇文宝埋伏在齐王寝室内,要趁机刺杀秦王。建成恐事不果而止之。
秦王被兄弟行个刺,地点还设计在兄弟的寝室里。
元吉将宇文宝埋伏到床闱里去,料定秦王好不容易来一趟齐王府,一定抓机会与齐王妃私会。他就是要来个人脏俱获,使这次谋刺出师有名。
齐王摆下丰盛的酒宴,陪着父兄二人饮了不少的酒,然后元吉给他二哥创造了机会——他故意拉起高祖,父子二人共入后园游玩,偏偏将秦王一个人丢在酒桌边自饮。
然后有齐王侍从从后园跑回来,对秦王道,“陛下与齐王一时不回来了,齐王叫小人请秦王随意……”
李世民被父亲和兄弟冷落,闷闷不乐,他一口饮掉杯中之酒,拂袖出府。
有关齐王妃杨氏与秦王的“奸情”,齐王妃自己注定不知道,因为在元吉密谋刺杀秦王的这件事中,齐王妃都没有出面“配合”一下。
眼下看起来,当时她根本不知道丈夫因为什么同秦王交恶,但元吉既然与秦王府为敌,她注定要站在丈夫这边。
元吉多半也不会将心里的怀疑与妻子说在明处,奇丑的相貌对他来说,是最致命的短处。已酸过了大天的醋意,让元吉根本没功夫想一想,以二哥与二嫂的亲密无间,到底容不容得下一个杨氏了。
杨氏在言语上、行止上对秦王府和长孙氏的攻讦,在元吉看来只是她欲盖弥彰罢了——做戏给丈夫看。
但齐王妃的表现看在秦王妃的眼里,就更令长孙氏恨意不消——我哪一点得罪了你,这里面又有你什么事,你和郑观音一唱一和挤兑我!
匆匆出面结束这场谋刺的人是太子李建成,太子知道李世民根本不会到元吉的寝室里去,他怕让齐王妃知道了两边一对质,反倒将东宫的阴谋暴露了。
——在与秦王府早就有嫌隙的情况下,建成恐事不果,而止之……
柳皇后一边听着,脸色越来越不好看,阴沉得像一潭秋水。
最后,她忿然起身,怒斥郑观音道,“怪不得你做不了太子妃!连这样损阴德的事你都干,看看你害了多少人!将本不相干的亲兄弟都拉进来火拼!”
郑观音面红耳赤,最后说,“罪妇只能……同夫君站在一处。”
皇后对郑观音怒目而视,“你这是狡辩,既然与你夫君跟的这样紧,太子都死了你为何不死!你是怕失了未来的皇后之位!”
郑观音居然无言以对,脸色比哭都难看,她觉着自己也是心贼。
苏殷说,看来先皇与皇后,最终也知道了这件事的起因,这才将曹王李明过继给了元吉为嗣,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可以稍稍挽回呢?
巢王妃虽然没有皇妃名份,但她毕竟有儿子做着曹王,曹州六县人口七十一万六千,竟然高过了任何一位亲王的封地。
柳皇后和她的几位姐妹离开的时候,并未对先前的承诺多说一句话,更不要说能照到阳光的院子了。她们愤愤然离开,连头都不回。
尤其是柳皇后,容颜冠绝巾帼,举指却是那样的任性,典型的言而无信。
在惶惶不可终日中,郑观音听说,金徽皇帝在年尾这几日一直忙于出席各种的仪式大典。她估计,柳皇后即便同皇帝说了常乐坊的见闻,皇帝也腾不出手来处置她。
但从柳皇后走时的气愤来看,她会给故太子妃上些什么眼药呢?
这又是个如同长孙氏那般、因为极度得宠而无所顾及的女人,郑观音对自己的结果不得而知。
坊内已有孩子们在施放鞭炮,清脆的爆裂声此起彼伏,更显得东城根下的这间院子阴暗无比。
郑观音与她的远房侄女,趣味寡然地准备过她们的年,没有肉,但她们蒸了白米饭,还有刚刚揭缸的新鲜咸菜。
两日后,腊月二十九日,常乐坊来了一位宗正寺从七品上阶的主薄,他带着一个随从来见故太子妃。
郑观音心情忐忑地将二人迎进来,主薄公事公办,将两吊半的大钱交给故太子妃,他的跟班展开了一本帐册,请郑观音签收。
故太子妃接了钱,有些沮丧地在帐册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郑观音。看来郑观音的境况不会再有任何转机了。
但官员又说,他还要向郑娘娘传达柳皇后的懿旨:
大明宫脚下的长乐坊有一座小院子,皇后命郑观音年前搬进去,那里占着龙首原的居高地势,终年可见阳光,
陪伴郑观音的远房侄女,每一年可有三吊钱的贴补,她随时都可以离开郑观音,但贴补自动取消。如果她不想离开,皇后特许她到了年纪不必官配,还可以招赘。
官员再拿出来三吊大钱,付与郑观音的侄女,再对郑娘娘说,鸿胪寺已有了安排,赵景公寺可以不被解散的前提是,那些蒲团垫子还归郑观音洗,工钱依照旧例。路虽然又远了,但待洗和洗过的蒲团罩子仍由寺中人取送。
皇后还赠了全新的大小木盆一套。
看来,柳皇后无意变动长孙皇后的旨意,她也再不会来看郑观音了。郑观音的两吊半还是两吊半,活儿得照常干,但日子仿佛一下子改变了许多。
长乐坊的小院子北面,有高大的城墙遮挡寒风,时冬腊月,院子里暖洋洋的,郑观音对于柳皇后的斥责,此时一点都不计较,连长孙皇后都不记恨了。
这里靠着大明宫,郑观音就在想,柳皇后与长孙皇后,她们两人有哪些地方这么相像呢?
她侄女打断道,“姑母,你在想什么?我是不是去东市买点肉过年?”
……
从郑观音住处回来,柳皇后显得心事重重,不论是玄武门之行、还是常乐坊之行,让她更深地体会到了皇权之争的残酷。
听说天下诸王已陆陆续续归京,皇后丝毫都没有表现出高兴,她对这些人产生了抵触,觉着这些人没安好心。
这些人因为父辈的成功而自命不凡,他们养尊处优,很少经历过什么逆境,为了地位和利益根本没有亲情可言。皇后认为只要有机会,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对皇帝痛下杀手。
这个担忧越来越深,以致当金徽皇帝回到长生殿时,皇后劝道,“峻我求你了,这个年要安分一点,不要折腾吧。”
皇帝没有领会到她的担心,不以为然地道,“能安分的了么?眼下正是用人之际,这是多好的机会,让朕从头见一见诸王,掂量一下他们每个人的能水!”
皇后没有生气,只是说,“姓李的没有一个好人!”
皇帝也没有生气,想到了她产生这种念头的原因。但他想逗一逗皇后,“那当然了,总得有至恶的一个,压制世间一切恶人,让好人能过好日子。”
皇后哭笑不得,殿内只有两个侍女,她两只手在皇帝肩头拍了一下,又当胸搡他道,“但你这是什么理论,敢说先皇是至恶之人,”
皇帝夸张地跌到床里,说道,“不是么?玉皇大帝是个张屠夫,宰天下贪鄙之猪不计其数,又使万民桌上有肉,他自己安渡一千七百五十万个劫而成天界至尊,那照你这么说,姓张的也没好人了。”
皇后道,“你这是打岔,那有那么多劫,总之你这个‘李’是子时的木头棍子,半夜不睡觉!”
徐惠在啃易经,柳皇后也偶尔看看,此时情急之下便将李字拆开来说事,好像半夜不睡觉就是不好的理由。
侍女不敢笑,更不敢引起二人注意,会将她们支出去。
皇帝看看两个侍女,当然不甘示弱,他嘿嘿坏笑了两声说,“照你这么说你也不好了。”
侍女连忙侧着耳朵听皇帝说什么。
皇后问,“怎么呢?”
皇帝道,“嗯……你这个柳……乃是卯时之木,朕这根木头棍子子时不睡觉,你便陪朕折腾到卯时也不睡觉,又能好到哪里去!”
柳玉如被他一转眼占了便宜,一时没话可答,嘟着嘴,皱起娥眉看着对方。但此时担心便稍微减轻了,觉着是自己过分了。诸王进京,怎么好让皇帝躲起来?
她安慰自己道,你这是多余!就算这些王再多,有哪一个像峻那样出自于草莽,又经受了血水的洗礼?峻心机过人,连这么点亏都不吃,就像贞观皇帝一样从未败过。
先皇能在逆境之中胜出,还不是他的那些功臣们,即便在他最孱弱的时候也不离不弃?那峻没有几个铁杆怎么能成?他要遍见诸王,量一量他们的能水亦在情理之中。
皇后转而专心于自己该操心的事,她想起再有一日又是新年,而崔夫人在元月将有临产大事。凝血珠已在永宁坊,那她再派人送一些补品过去,再从奚官局派两个稳婆给放生侯的娘打下手,孩子不平安生下来不许她们离开。
……
长安,群王荟萃。大年三十,皇帝要至太庙献享。
帝出卯时,以卯时为天亮。天亮前四刻,太庙里便开始忙碌起来,太庙令率领着他们的手下们,准备祭礼所用的器具,并将它们装满东西。
樽:盛放美酒的器具,这个必须是空的,但要干净。
罍:(雷)较大的盛酒器,瓦制,肚大口圆。里面已注满了美酒。
笾:(边)盛果品的竹器。
豆:木制的盘型容器。
簋:(桂)盛食物器具,圆口,双耳。
簠:(斧)盛稻粱的器具,里面已放好了稻、黍、稷、麦、菽五谷。
篚(匪)盛物的竹器。
冪(密)上边这些容器的盖子,或是蒙口的布巾。
以一昼夜为一百刻,一刻的功夫也没有多久,好在太庙令手下人多,各管一摊,人们忙而不乱,至天亮前三刻,这些东西全都准备好了。
随后,奉礼郎率领着众多的赞者各就各位。
赞者负责引着御史、博士、宫闱令、太祝及令史、祝史与执事们从东门进入太庙。这些人在奉礼郎的统一口令下,朝着太庙正堂礼拜一次。
随后这些人也有活儿,御史、太祝们负责洒扫正堂,令史、祝史们负责洒扫除堂外。这是个过场,事前工役们早就扫除干净了,官员们只是象征性地拿着条帚一边走一边划拉两下,然后在地上用手指弹点水。
太庙西边的台阶之上陈列祥瑞之物,放着三道桌案,分上瑞、次瑞、下瑞,又陈放大唐伐国宝器,如高祖之佩剑、太宗之弓。
东边的台阶上摆好了腰舆,这是一种手挽的小推车,高度仅及腰。
天亮前两刻,太庙令、太祝、宫闱令、内外执事们推着腰舆,各自打开太庙东部的一排臽室,这是很小的斗室,更像是匣子——皇族历代的祖宗神位并不是一直陈列在正厅,那么多的神位挤在一起不成体统。
再说有些人生前就有不同一般的矛盾,平时都在各自的臽室里减少接触,只在正经的仪式时,才会从各自的臽室中被请出来,按着辈份就坐。
太祝、宫闱令毕恭毕敬的请出神位,将神位们安放在腰舆上、推到正厅,按他们的位份居中摆在正堂。
皇帝该到了。
谒者、赞者、通事舍人分头引着出席献享的五品以上文武官员进入,九庙子孙、诸方客使,都在大门外就位,等候迎接圣驾。
长安众多的从献官员们留意的是,今年到太庙献享的亲王郡王们都有谁到了,这可不是一般的活动,从出席这次仪式的名单上也能看出些门道。
比如,可以看看金徽皇帝登基之后,各方藩地上诸王的精神状态好不好,他们的气色、身体好不好,甚至还能揣摩一下他们对皇帝的态度。
第1312章 告享太庙
今日到场的长一辈的亲王,有二十三岁的大胖子江安王李元祥,二十九岁的郑惠王李元懿,三十岁的徐康王李元礼,三十一岁的荆王李元景、韩王李元嘉……但福王李元婴这次没来。
这些元字辈的亲王们年纪都不大,最年长的只有三十一岁。
玄武门之变时,他们有的只有七岁、八岁,而李元祥在那一年出生,李元婴还没出生呢。
建成、齐王和秦王三兄弟,当年为了太子之位惨酷相争,说起来离他们很遥远。
贞观皇帝登基之后,对这些小兄弟们都不错,只要够了年纪便给他们封王,给他们不小的地方。
而这些自小离了高祖身边的孩子们,虽然没有得到高祖的言传身教,反倒还都成人了,除了李元婴和李元祥之外,个个都自学成材。
李元礼性情谦恭,有敬畏之心,善骑射,治理绛州口碑很好。
李元景更是颇有治名。
李元懿喜好经术,数次明断大案,能力也没的说。
潞州刺史,韩王李元嘉的母亲是宇文昭仪,宇文述的女儿,一度受宠于高祖。
高祖即位后欲立宇文昭仪为皇后,但昭仪坚决推辞不受。
李元嘉以母亲受宠的缘故,特别被高祖喜爱,但这个人没有丝毫骄奢之心。
看起来宇文昭仪很有些头脑,细想她那时若登了后位,年幼的李元嘉便成了嫡皇子。
那么失去了嫡子身份、而正当壮年的建成兄弟更不会善罢甘休了。
但正是玄武门之变,让他们的父皇李渊一下子跌下了皇帝宝座,这样的遭际胜过了连篇累牍的说教。
这些高祖的儿子们经历了一个人成长中最难经历的东西,随着逐渐年长,他们谨慎自敛,最后都成了大唐各主一方的诸侯,任何一个都不是等闲之辈。
再看贞观皇帝的后辈里,李泰、李治两位与金徽皇帝同母的亲王都在。
此外还有纪王李慎、越王李贞、蒋王李恽等人,这些人有的年纪比元字辈的还要大,但给人的感觉,在成熟稳重上却差了不是一截。
人们一眼看到的是曹王李明,他名义上是李元吉的后嗣。
齐王和李建成不一样,李元吉以谋反失败的罪王身份,仍然有配享太庙的资格。
再一个便是三十岁的吴王李恪,他是李世民与隋炀帝之女杨妃的儿子,在兄弟中排行第三,年纪仅次于太宗皇帝的嫡子——李承乾和李泰,是皇帝庶子中的长子。
人人都知道李恪身份不同一般。
他身具隋、唐两朝皇室血统,因为他那位大隋公主的母亲,李恪差点成为嫡子,在面容和身量上有些贞观皇帝的遗韵。
这个人的文才不错,骑射功夫与上一辈的李元礼并称。
有人猜测,正是身上具有两朝皇室的血统影响了他,不然怎么直到现在,李恪都有爵无职?
而且先皇至死都没有提到过对他的安排。
正在人们胡思乱想的时候,金徽皇帝驾到了。
而且人们发现,他并未乘銮驾到太庙来,而是骑的他那匹炭火宝马。
按常例,他该乘金辂抵达太庙的头一道大门外,然后回车向南,停车,随车的护卫将军先下来,立于车右,请皇帝下车。然后皇帝再登上小一些的车子到太庙的二门。
太祝连忙私声吩咐执事,“记好这一节,陛下乘马至……看来今后这一套大车小辆的仪式有可能取消了!”
金徽皇帝身穿轻罗黄衣,领上绣着飞升之龙,深青色的下衣,绣着日月、星辰、山龙、虫火等十二章,鹿皮软底靴,金质轻甲,在初升的朝阳下熠熠生辉。
头上是衮冕,金饰玉簪,前边垂着十二旒朱丝串起的白珠。
这是皇帝在派遣出征将士、纳皇后、元日按受朝贺时所戴的冠,在享庙时戴来也不违制,但比规定的那一套要利索的多。
在官员的行列中,以大司空身份出席享庙的赵国公长孙无忌,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赞叹。
妹妹所生的三个孩子个个仪表堂堂,但李泰失之于文弱,李治失之于纤薄,只有金徽皇帝各方各面堪称完美。
皇帝腰间佩着他那柄形影不离的乌刀,衮冕下,脸色虽不是很白晰,但愣角分明目光炯炯,英俊而又潇洒。
赵国公仿佛看到了先皇在大战虎牢关时,那个自信、孔武的英姿。
随着他的出现,那些亲王们无不黯然失色。
更令赵国公欣慰的是,他的老儿子长孙润,果然以皇帝亲卫的身份随着来了太庙。
长孙润也骑着马,全副的武装,而且身上比皇帝还多挎了弓箭,同样的精神抖擞。
赵国公想,如果不出意外,长孙润过了这个年八成要去洪州了。
皇帝的马队直至太庙二门,谒者示意大司空长孙无忌去迎。他步行至太庙二门内,面朝门外站定。
此时皇帝已经下了马,奉礼郎呼道,“请大司空迎接陛下——”
太乐令随即发出指令,门内钟、磬齐鸣,有两队舞伎翩翩舞入。
长孙无忌对皇帝施礼,随后手中有人递上一杆扫帚。
赵国公倒退着,于皇帝行进的脚前象征性地扫除——扫帚都没有沾地——一直到台阶处停止。
太常卿引路,皇帝登阶而上,殿中监把一柄镇珪呈予皇帝,让他持在手中。
这是一种长条型的玉器,上端三角形,下端方正,是皇帝告享太庙的礼器。
皇帝两手执着镇珪,缓步行到版位,与正堂上列祖神位相对,面西而立。
太常卿朗声道,“请陛下拜。”皇帝捧着玉珪第一次下拜。
奉礼郎又呼道,“众官拜。”出席献享的众官、李氏子孙、藩国客使早已就位,此时呼拉拉下拜。
……
就在太庙里中规中矩地献享时,长乐坊里也来了人。
长乐坊那座有阳光的小院子里,本该过个好年的故太子妃郑观音怒不可遏。
她声嘶力竭地喊道:“去告诉大明宫那个小娼妇,有本事让她杀了我!!”
赵景公寺管事的监院,在这天前晌带着几个僧人,押解着蹬塌过郑观音炭炉的和尚一起找到长乐坊来。
柳皇后和淑妃、德妃等人年前来看过郑观音这件事,不知怎么被万年县令许敬宗知道了。
这还了得!天子脚下,和尚欺负故太子妃,连皇后都惊动了!
昨日,许县令亲自跑到赵景公寺,先将方丈吓唬的不用说。
许敬宗声言只要有哪个和尚敢出寺,便捉起来办他们一个扰乱治安,这都什么和什么?简直鱼目混珠!
真让许县令这么一个个地捉下去,用不了半个月寺中也就见不到和尚了。
最后,那个倒霉的和尚被方丈一脚踢出寺外还俗,又让寺中的三把手——监院报功似地、领他到了长乐坊来。
监院对郑观音说,“施主,院中已勒令他还了俗,以后就让他在施主这里担担水,做些力气活儿。”
郑观音警觉的问,“谁的主意!”这不是引狼入室么。
监院说,“这是许县令说的,还说是大明宫……殷妃娘娘关照。”
当时,方丈也是这么问的许敬宗,许敬宗想都没想,也是对和尚这么讲的。
估计是方丈问得急,许敬宗又舞迷了一次。
他认为大明宫里的殷妃也做过太子妃,与长乐坊里的故太子妃岂不同病相怜?
再说他就是这么随口提上一句,便不会显着自己没事找事了,谁还敢跑到大明宫去对质?
但郑观音不这么想,认为是殷妃没安好心,反正她眼下也就是个洗衣妇,又不是当着本人,就这么骂出来。和尚们落荒而逃。
骂跑了和尚,郑观音也后怕,觉着有点过了。
和尚们当然不会打诳语,殷妃既然打了这样的不良主意,这就是不想让她安生啊。
而她再当着和尚们骂殷妃,万一传到大明宫去,殷妃动动小手指,她这间能见到阳光的小院子也就没有了。
郑观音思来想去,不愧做过太子妃,她想到今日正是皇帝告享太庙的日子,那么等仪式一完,皇帝岂不就沿着皇城根的永兴大街回大明宫去?
她可不是去告殷妃的状,而去拦路谢恩。
……
太庙正门朝东,万年县令许敬宗正好够品阶出席今日的告享,但他不知道,昨天与方丈随口一句话,便将一直老老实实的郑观音惊动了。
太常卿呼道,“有司谨具(各就各位),请行事!”协律郎手中的旗子一挥,有人敲响了柷(音住)。
这是一种木制乐器、形状像方形的斗,也是一个信号。只要柷声一响,太庙东阶下,舞伎们便随乐起舞,每一曲终了为一成,共要舞九成。语出“箫韶九成,凤凰来仪。”
这么久的功夫,皇帝及所有人都不能坐,只能站着。
只见协律郎手中的旗子再一挥,耳中听着戛敔(夹与)一响,这是乐曲结束时击打的止乐乐器,殿外乐声停止,两队舞伎也退下了。
太常聊、奉礼郎再次引导着皇帝和众官拜第二次。
吴王李恪也随着众王下拜。
入京后,李恪没进太极宫去见母亲,他知道自己这个尴尬的身份正该是低调行事。
人们私底下传言,吴王曾有机会成为贞观皇帝的嫡子,这些风言风语最易给他招来灭顶之灾,而他又不能站出来更正。
李恪出生于武德二年,属兔,排在承乾和李泰之后,承乾是正月出生,李泰是十一月,而李恪是腊月。
而在武德元年之前的义宁二年,他母亲杨妃的秦王妃正室身份,已经原物奉还给了长孙氏。
仰仗着长孙王妃恢复嫡妻身份后的大度——长孙王妃可能也觉着,这么来回的一倒磨,有点对不住大隋的公主了,于是偶尔放松了一下对父亲的看管——于是他出生了。
民间都说,属兔的男子命都不好。
看看承乾,没能保住太子之位,李泰没有争得这个位置,再看看自己,连个职事都没有。
母亲杨妃在给李恪的信中曾说过,她已在陪着金徽皇帝的一次饮酒时,与陛下提到过他,看起来陛下对他的印象不错。
上一次在祭扫献陵时,李恪曾见过一次时为鹞国公的高峻,但那时他还没有过分留意这个年轻人。
这回他认真地观察了一下皇帝,人似猛虎马似骄龙,那种饱尝了边州摔打和朝堂磨炼之后、所呈现出来的自信与干练的气质,绝非他们这些时而优渥、时而患得患失的人可比。
吴王李恪不由得也是猛发了一阵感概:看来,自己的未来好与坏,还真得仰仗这位兄弟了。
此时,谒者已经指引着皇帝来到一只盛满了清水的罍前,侍中樊伯山等在这里。
此时樊侍中跪下舀水入盆,站起来取盘,托着水盘呈予皇帝洗手。
有侍者托着篚,里面放着擦手的丝巾,黄门侍郎跪地取巾,递给皇帝擦手。
然后又取瓒给皇帝,这是一种像勺子的玉器。
樊伯山再次舀了清水,用盘子托给皇帝,让他洗瓒、擦干。
侍中樊伯山今日动作不少,此时皇帝手中的瓒已经递回给樊伯山,有侍者推着一罍酒过来。
樊伯山用瓒在酒里面来回地搅动,舀起酒来再倒回去,使酒香四溢,此为“酌郁”。
酌郁之后,樊伯山以瓒取酒淋于地面,此为“奠”。
皇帝此时已降于台阶之下,持镇珪拜第三次,群官再拜。
纪王李慎的目光一直没离开过金徽皇帝,自己能不能一步跳出纪州那个地方全看他一句话了,也不知母亲韦太妃背后使的力气乍样。
看看身边他的这些叔王们,个个都是占据着大片藩国的人物,还是就他这个纪王显着有点寒酸了。
金徽皇帝上位后,一直没有对这些藩王们有什么举动,那么接下来借着诸王进京的机会,自己的转机是不是也该到了?
此时祝史们已经捧着盛放着供品之豆,等候在太庙东门之外,木盘上盛着毛、血、肝、膋(辽,肠上的脂肪)等祭品,依次进了正门,将供品祭放在正厅神位正前方的供台上。
斋郎们挚着炉子、木炭、艾蒿、粟米、黍米等五谷随后进来,将炉子和木炭置于神座左边,艾蒿和五谷置于其下。
太祝们上前,从豆中取了肝、膋,加入炉中烹煮。
钟磬之乐再起,歌伎献舞一成。
太常卿前奏,“请各就燎位。”
院中,斋郎们以木案抬着献享的大牲、黍饭、酒,庄严地行至柴坛,将这些东西放在柴坛之上。
亲王们列队上前,依次将他们带来的纸钱、象征性的供物也都放到柴坛上,每一名太祝也都有礼币相随。
奉礼郎呼道,“可燎。”
第1313章 曹王李明
柴坛是早已码好的,里面淋了油,在东、西两面各站六人,此时奉礼郎一声令下,他们以火炬点燃柴坛。
太庙前烈焰腾腾,将祭品化为灰烬。
曹王李明也在献祭的人中,他望着腾空而起的烟尘,不知道自己献上的那一份供物,到底是贞观皇帝收下了,还是巢王收下了。
或许他的母亲也收下了一部分。
他的母亲——巢王妃也是痛苦的,因为她没问是非只以利已为对错,对于元吉从前敌回长安后的反常,也没有上心,她异常热心地站在丈夫一侧添柴加火,却不知道已被人利用。
杨氏当年若是推心置腹安慰一下元吉,问一问他不快的原因,进而私下里将秦王妃拉到一块问问,那么结果将是什么样子?
看一看秦王对他的那些异母兄弟们是什么态度,这还难想象吗?
曹王也是痛苦的,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也就没有李明这个人了——曹王李明便是活该痛苦的那个人!
献享时,李明排在李泰、李治、李慎、李贞、李恪这些人的后边,因为他实际上是贞观皇帝十四子,又是名义上的巢王李元吉之子,对生了他的母亲,公开只能称婶妃。
抵京前,曹王仗起胆子给金徽皇帝上了一道奏章,不甚理直气壮地提了一下,要将她的母亲杨妃移葬到昭陵旁边去。
可是现在这个年仅十五岁的亲王已经有些后悔了,这不就是转着弯子、想要为自己的母妃正一正名份?
但先皇定下来的事,能成么?
金徽皇帝在献享的过程中,一板一眼地专心走过场,谁都没看,但李明已经觉着不好了——总该看自己一眼啊。如果真因为奏章这件事给皇帝出了难题,再被他皇兄喝斥一顿,那就更不好了。
太庙献享终于结束了,有个小太监从大明宫跑来,向皇帝回禀了一件事,皇帝片刻也没停留,起身上马而去。
诸王们预计的,皇帝在仪式结束后与他们的见面也没有发生。
太庙前,晚辈的亲王们分头同元字辈的亲王们见礼,彼此间面色稍带严肃,以不惊动刚刚享过供品的先祖们。
纪王同荆王见礼,“王叔预备几日离京?”
荆王拱拱手道,“准备抽功夫到献陵去一趟,之后待定。”听着二人简短的对话,有些人的心里不觉生出一丝失望。他们从封地上赶回来,可不止是献享。
此时,他们听到门下侍中樊伯山,正站在太庙的台阶上传诏,“酉时起,陛下在承天门赐大年夜晚宴,在京诸王及五品以上官员请按时赴宴!至时将开放皇城横街,陛下与万民同乐!新年至上元节之间,陛下赐酺九日!”
众人哎呀一声,无不以手加额道,“可以痛快庆祝半个月了!”
每个新年都有例行的三日赐酺,上元节亦有三日,再加上中间的九日,恰好是半个月。
整座长安城没有宵禁,坊门彻夜不关,所有人都可以尽情畅饮。那么进京的诸王可就不必急着赶回封地去了。
看来陛下并非有意冷落这些远道而来的亲王们,这不都安排好了,晚上一家人要在承天门聚饮,到时候什么话说不了!?
纪王李慎和曹王李明此时在一起,李慎脱口道,“兴许我可以在承天门上见到母妃!而皇嫂们一定也会出席的!”
这句话再一次触动了曹王李明的心事,他顿时觉着落落寡合起来。
从太庙出来,李明带着他的手下侍卫们要回府,曹王府在大业坊。
在太庙东门外,曹王看到赵国公长孙无忌也正想打道回府,这人在玄武门之变时、舍死相助过李明的父亲,又间接促成他母亲由齐王妃化身为巢王妃,曹王李明在看到长孙无忌时,心情也是很复杂的。
但这位十五岁的亲王没有片刻迟疑,连忙上前见礼,“李明见过国公”。
赵国公府在务本坊,出了太庙往西一拐便到,他早看到了李明,没有主动和对方打招呼,但一位亲王先上前来问候,赵国公不能不应。
长孙无忌转回身,笑呵呵地对曹王拱拱手,问候道,“殿下总算到京,想是要多住些日子了。”
李明道,“国公,我原打算尽快回曹州去,但陛下既然在承天门赐宴,那么我的计划怕是要变一变了。”
长孙无忌已知李明所上的那道奏章,便相请道,“曹王不常回长安,老夫也希望殿下多逗留些日子。正好今日中午,老夫府上备了年饭,曹王如不嫌弃,可否赏光到老夫府上,我们小酌几杯,为承天门上的大宴润润嗓子?”
赵国公是中枢重臣,皇帝舅父,别看两人爵位不同,一个是亲王而另一个是国公,但李明却有受宠若惊的感觉。
长孙无忌再相请道,“请吧,老夫时常与夫人们说,在这么多的亲王里面,只有曹王最是不易……”
曹王听了,喉头忍不住一哽,说道,“多谢国公。”
一进赵国公府,长孙大人十分利索地先下了马,马被随从们接过去,而他站到李明的马前,伸手挽住曹王的辔头。
曹王心头又是一热,“有劳国公。”
赵国公道,“这没什么,你我身份不同,老夫理当如此。”
家人们往里传话回禀,大门内的这一细节自然不会落下,当李明迈步进到正厅时,赵国公的四位夫人已经齐齐地出来相迎了。
国公吩咐道,“老夫请到了殿下,今日我们在府中聚饮,这个年便比往年有些意义,还不快去准备。”
除大夫人未动,其他三位如夫人赶忙再出去安排家宴。
李明入座,家人置茶上来,赵国公举茶相邀,说道,“王爷前日所奏之事,老夫已经知晓,”
曹王茶已在手,听到这句话后再将茶放下,起身对着赵国公深施了一礼,说道,“国公,李明年纪小,看事总是不大明透,正想听国公教诲。”
赵国公道,“贞观皇帝这些后人中,只有曹王心最苦!老夫岂会不知!”
先是一句最不易,此时又是一句心最苦,曹王听了,喉头又是一阵发哽,眼圈红着对赵国公道,“李明一向视国公为长辈,国公有什么话不妨直言相告。”
长孙无忌道,“殿下对巢王妃移葬之请……别看事小,但却是陛下最不好决断的啊!此事乃是先皇所定,想来陛下一定犯了大难!”
曹王无语,长孙无忌这一句话,便占着七成的判断,他有些沮丧,更觉着年前递交奏章这件事有些唐突了,因为他的皇兄在献享时一眼都没有看他。
赵国公早就将进京诸王从头再掂量过一遍,元字辈的亲王不论良莠,大都有爵有职,与事无争,而贞观皇帝的这些儿子当中,他最不放心的可不是这个中规中矩的曹王李明。
因为李明奏章之事,在接下来这半个月中,赵国公猜测皇帝早晚要与李明说到这件事,弄不好要单独召见曹王。
这样的人若到皇帝跟前说一声好,那便比十个褚遂良管用。
再说,自已的老儿子长孙润外放重差已是板上钉钉之事,长孙府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而以李明这样年纪的亲王,便有了天下最大的封地,正该拉他一拉。
能结一友,不结一怨。赵国公并不十分关心李明的心事,也知道此事难度极大,但表示一下关心总不会错。
在三位如夫人的督促下,本已从早上便开始操办的年饭加快了进度,家人们很快将酒席摆上来,赵国公伸手相请,“殿下,请,我们边饮边谈。”
夫人们都来上席作陪,听说皇帝晚上要在承天门赐宴,纷纷说道,“今年要大大热闹过往年了!”
家人来报,“秘书监至府,左千牛大将军至府。”
李明连忙要起身,但长孙无忌安坐不动,“殿下不必拘礼,一家人嘛。”
李明心头再是一热,秘书监长孙冲是赵国公嫡长子,从三品,而左千牛大将军长孙润虽是国公庶子,却又是个从三品,而他们的老子又是一品公,深得皇帝倚重。
这样的显赫门庭,就算望遍了长安再也找不出第二份。
那么,曹王在太庙外主动同赵国公搭的那句话,看来再是机巧不过了——如果当时与赵国公擦身而过,那是什么成色?
正想着,长孙府的老大、老么已经进来。长孙冲有些发福,自爱妻——先皇嫡长女——长乐公主去世之后,长孙冲心意决绝,再也不娶,但神情上无时不显出些落寞,与长孙润的兴高采烈大不一样。
二人一进来,看到曹王在座都是一愣神,随即热情相见,大将军夫人高尧也一同到府,这个天性开朗的女子一进来,便插话于众人的寒暄之中,赵国公的几位夫人连忙让她入座,堂内气氛更显着其乐融融起来。
赵国公居老,先请曹王饮了一杯,众人相陪。
然后他开言道,“殿下所请巢王妃移葬之事,足见殿下孝道,无论事成与不成殿下你请放心,老夫若得陛下相问,一定会替殿下进言的。”
长孙冲道,“父亲大人,此事宜慎。”
赵国公不理会他的话,也不反驳。
而长孙润也知道这件事,“有什么可小心的?大人所言有理,我若见到陛下时,一定也要替曹王说一句,因为陛下一向是为生者虑事的。”
赵国公听出了两个儿子在这件事上的态度,有他们截然不同的意见掺杂进来,更显着此事之复杂,也不是什么坏事。
但他轻哼了一声,对老儿子说道,“老夫岂不知你同陛下亲近!但你在陛下跟前说话从不掂量,我看你才须慎言,别再好心办了坏事!”
高尧连忙偷偷扯丈夫一下,意思是让他多听少说。
李明先敬赵国公,再敬四位夫人,长孙兄弟二人再敬李明。
很快七八杯酒就入肚了,而赵国公开了个头,对曹王关心的那件事也只是表了个态而已。
拿捏到这个火候,赵国公才道,“这件事陛下早晚会有处置,殿下自管放心,到时不论陛下问到谁,我们一家绝不会有第二种说法。”
说罢,赵国公偷偷对大夫人使个眼神,大夫人会意,开始打听些曹州近况,问问曹王殿下寒暖,又打听起曹王的婚事。
赵国公叹息一声,对夫人道,“夫人这才算说到了点子上,殿下没个知近之人操心终身大事,夫人你可要多多上心!”
长孙冲暗道,“父亲你对我的终身大事,又何时上过心呢!”
众人又喝了一巡,府外,各处鞭炮声隆隆作响,长孙润又拉着曹王到厅外,看本府家人燃放鞭炮,赵国公府的鞭炮声格外压过了远近各处,但再回席上时,李明已不胜酒力。
长孙无忌吩咐,请曹王到客房休息,说到时候他将与曹王同去承天门。
李明被家人领着往客房来,进了中门,又有两个伶俐、俊俏的侍女再往里引让。
她们极其温柔地替曹王脱靴、先让他躺到床上,然后才端上来醒酒茶,侍候着他在床里欠身喝了,一个人拿过来枕头垫到曹王脑后,一个人拉过锦被替他盖上。
然后两人侍立在他的床边。
李明虽未成婚,但在曹州对男女之类事并不陌生,不过今日情况不同,他脑海中晕晕沉沉的,却觉着这两个侍女被打发过来,一定是赵国公的意思。
曹王坚持着顶住袭上来的睡意,仰面打量两个侍女,觉着她们一个比一个的俊俏,便对她们道,“两位姐姐,小王有劳你们了,谁都不必站着,可以找地方坐一坐。”
侍女听了,移身近前,床中坐一位,床尾坐一位。
曹王借着酒劲,偷偷伸手在坐于他手边的侍女腿上摸了一下,含糊地问道,“你叫什么?多大了?”
侍女道,“回殿下的话,奴婢叫白雪,她是奴婢的同胞妹妹,叫白梅,我们都是十三岁,是龟兹人……但我们可都是中土人。”
她妹妹坐于床尾,在给曹王揉腿,也插话道,“殿下,我们是夫人叮嘱来侍候殿下的,是好是坏夫人总要问到殿下,到时请殿下在夫人面前替我们多多美言。”
白雪腿上一边有曹王渐渐放肆起来的一只手,一边拧着身子替曹王掐头,再道,“夫人说,若殿下满意,让我们随去曹州侍候殿下也可考虑……”
白梅接话说,如果成行的话,国公夫人将认她们姐妹为义女。
曹王心里猜测,八成这也是赵国公的意思,他在心里痛快地想,这可真是太好了!
第1314章 故太子妃
原来赵国公夫人做了这样的打算,曹王不敢再放肆,将手从她的腿上拿开,说道,“若有夫人玉成,小王求之不得!岂敢拿你们作侍女看待!”
上边这个听了,施在曹王额上的揉捏就更是温柔,而底下那个却大胆起来,一边故意触到曹王的脚心,一边哧哧地小声笑,“你要如何看我们呢?”
看起来新一年的长安,注定是有史以来最温情的。
李明道,“小王一见你们便想成个家了,到时自会领你们去拜谒一下皇兄、皇嫂们……还有本王母亲!”
底下那个听了,居然甩掉鞋子跳到床上来,迫切地问道,“是去见大明宫里的陛下和娘娘么?哥你快说说曹州是什么样子,有没有长安好。”
李明用另一只手牵住她,说道,“曹州倒没有长安好,但本王说了算。”
……
郑观音有生以来第一次踏足大明宫,这里依山而建,雄伟壮丽,可以俯视整座长安城,让她恍若错过了一个本该属于自己的时代。
她先搬到了大明宫脚下的长乐坊,然后找个借口一出溜、在永兴大街上等着谢恩时,又看到小太监徐韧带着两个跟班回大明宫。
徐韧很热心,姐姐是贵妃,皇帝和皇后常给他好脸色,他不知道眼前这位其貌不俗的女人是什么来路,但她说是皇帝的当家子。
首先,一个普通的女人不敢开这么大的玩笑。
但万一拒绝错了,徐韧承受不了。丹凤门守门郎将又认得徐韧,先看到他随着皇帝去的太庙,此时再返回来只是多带个女人,一个女人又翻不了天……
这么多的偶然加在一起,只能说郑观音的运气太好,也说明任何严谨的规制都少不了人为因素的干扰。
在紫宸殿,徐韧让郑观音在外面等着,他先跑进去见姐姐徐惠。
徐惠比她弟弟多了个心眼——皇帝的当家子?如果是本城的早该认得了,如果是远道来的,不会只是一个女人出行。
她往殿外看了看,马上认出了郑观音——上次就是她冒充谢金莲到常乐坊去的。徐惠对兄弟道,“你怎么把她给领来了!”
她让徐韧先稳住郑观音,自己跑到后边来向皇后回禀。
皇后说,“她可真有脸,但本宫只能允给她一座院子和一套木盆,徐惠你再回去问问她,到底有什么大事。”
郑观音忐忐忑忑,在紫宸殿见到了“谢贵妃”,原来在长乐坊大骂殷妃那件事已不便说出口来了,“罪妇是特地赶来向皇后娘娘谢恩的。”
贵妃问,“还有没有别的事?”没有事的话你就可以走了。
郑观音不想来了就走,想了想说,“赵景公寺将取送蒲团罩子的和尚驱出寺了,说是殷妃娘娘的意思……娘娘让万年县许县令出的面,罚他到罪妇那里,日常担担水、做些力气活儿。”
徐惠说,“你先别谢恩,让本妃再去问一问皇后。”
皇后说,“苏姐姐真有这么大的胆子?太子妃照顾太子妃,连打水的人都替找好了?去把她给本宫找来!”
苏殷说,“没有的事,我岂会这样不知轻重!此事涉及到了万年县的官员,那万一是峻的意思呢?”
皇后说,“徐韧你赶紧再回一趟太庙,事毕之后将陛下拉回来,徐惠你去紫宸殿稳住她。”皇后只将徐家姐弟再吩咐出来,她还是不出面。
事未明,见了面连嘘乎都找不着方向。
但苏殷一向不开玩笑,皇后不认为与苏殷有关。
徐惠回紫宸殿敷衍郑观音,皇后则对苏殷说,“如果不是姐姐的意思……那这是什么来路?”
苏殷连忙说,“真不是我的意思!”
皇后,“我们不是已经将她安顿好了嘛!难道要陛下给故太子申冤昭雪?陛下哪里做的到!”
苏殷,“兴许她就是想要个担水的呢?”
皇后,“别人不说,只凭舅父大人都不会干!那些玄武门的功臣们哪一个心里也不会痛快,再说陛下刚刚给先皇上了供品,实在不好与郑观音接触。”
苏殷,“兴许她就是想要个担水的呢?”
但徐韧已经派出去了,皇后对自己匆忙间将这个难题推向了皇帝,心里感到有些不大得劲儿。
郑观音等在紫宸殿里,坚信自己找到大明宫来的理由站得住脚,如果真是殷妃的意思,那家里多个担水之人有什么不好?
但是这么半天,紫宸殿里来来回回就是这位“谢贵妃”,皇后和其他娘娘们连面都不见,更不要提那位殷妃了。
正在胡思乱想,皇帝果然回宫了,他在紫宸殿外对徐韧道,“朕不是早就说过了,后宫有什么事任凭皇后处置,不要来烦朕!”
郑观音从皇帝在殿外一句话,便听出了他的态度:对赵景公寺和尚的处置,皇帝根本不知情。
皇帝也没在紫宸殿停留,直接往后边去了。
郑观音在紫宸殿变得坐立不安,度日如年,觉的自己来大明宫太唐突了。
长生殿,皇帝一到,便将事态的起因锁定到许敬宗身上,“这个老家伙就没想让朕省心!去西州逛了一趟也没怎么长记性!”
皇后道,“人还在徐惠那里,找个担水的人也不必陛下答应她吧?她是故太子妃,陛下针对她的半句话,也是要记入史册的。”
这事还真难办。
皇帝点了头,将来史官总会记上一笔:金徽皇帝同意故太子妃、找赵景公寺三十岁还俗和尚某某、入长乐坊常年负责担水。
那李建成在地底下会不会放过他?别人会怎么看?
皇帝不点头……成心是让个故太子妃吓到了……拜托许敬宗!!
紫宸殿,“谢贵妃”没有迎进来皇帝,还在同郑观音掩饰,“呃……陛下在太庙带回些大事,此时正在处置,具体是什么大事本妃也不能问……听说曲江的水比往年枯了些。”
郑观音也不好说什么,曲江池的水枯不枯,还用等到大年三十才想起来处置?但贵妃的言外之意很清楚:你担水的事再大,也不比曲江池事大。
她起身对徐惠道,“贵妃娘娘,罪妇的这些事不能再打扰陛下了,我想回长乐坊去,只求贵妃娘娘替罪妇,谢过陛下和皇后赐给的院子。”
徐惠赶忙应着,送郑观音出来。
在紫宸殿外,两人看到几名内侍和打扇宫女在前边引着路,皇帝还真过来了。但郑观音惊异地看到,皇帝的身边还跟着一位谢贵妃!
故太子妃瞪着眼看了看眼前的这位贵妃,再看看对面的,以为看花了眼,她来不及细想,连忙施礼。
皇帝头上是衮冕,金饰玉簪,前边垂着十二旒朱丝串起的白珠。身穿轻罗黄衣,领上绣着飞升之龙,深青色的下衣,绣着日月、星辰、山龙、虫火等十二章,鹿皮软底靴,金质轻甲,在初升的太阳下熠熠生辉。
这身服饰正是皇帝太庙献享时穿的,看来真是有大事,陛下从太庙回来连行头都未换,便赶过来见她了。
皇帝不等郑观音开口,便对她道,“郑娘娘,朕听说你有些事,不知是何事?可清官难断家务事,有些事你不必来问朕的。”
故太子妃慌忙道,“陛下,罪妇没事是来谢恩的,谢陛下赐给的院子。”
皇帝道,“没事就好,如若有什么难题,你往后也不必等朕发话,自去找万年县令许敬宗,朕会给他交待的……”
郑观音感激莫名,先头的事也不敢问了。
皇帝说着已起身,对郑观音说道,“朕还有事,今晚酉时承天门有夜宴,你若走得开,可带侄女来承天门上,我们一家人与百官共度新年。到时朕会令万年县去长乐坊接引……但郑娘娘过来不过来,全看你家中有没有空闲。”
这倒是意想不到了,自从建成失事,还从未有人邀请郑观音出席过这样的大场合。那是不是意味着,金徽皇帝的态度同别人不同?她连忙谢恩。
谢金莲和徐惠见皇帝要走,便拿眼睛瞟他,意思是,我们干啥?
皇帝道,“唉!朕为了此次献享,不到寅时便起来了,在太庙内片刻未坐又跪了三回,此时极是劳乏,你两个替朕送送郑娘娘。”
出了紫宸殿,皇帝往长生殿去,而两位贵妃亲自送郑观音出来,郑观音充满歉意地对两位贵妃道,“是罪妇不知好歹,给朕下添了麻烦。”
一个贵妃一边陪着往丹凤门走,一边说,“陛下倒不麻烦,但陛下与皇后娘娘只怕郑娘娘今后生活有什么麻烦……那总是关系着皇家的脸面,你若有个好歹,有人会说陛下与皇后心粗,忘了娘娘。”
另一位贵妃说,“陛下说的多好,清官难断家务事,有些事他也是定不得的!凡是定不了的事他向来不深管,郑娘娘可好自为之。”
二人的话说的已经很明白,长乐坊找个担水的人,皇帝和皇后都不会管,找谁,皇帝也不会拿意见,他们认为这是郑观音的家事。
但皇帝方才那句话里的意思,郑观音此时才恍然明白过来。
只有郑观音仍拿自己是故太子李建成的未亡人,她才有资格登上承天门。而且皇帝将取决的权力交给了郑观音。
如果郑观音执意要给自己找个担水的人,那么在晚些时候、万年县去长乐坊接她和侄女的时候,她只要说有事不能赴宴,也就成了。
郑观音一直以为自己入宫是来谢恩的,此时才意识到,大明宫里的人已经看到了更深的一层,故太子妃有些赧然。
郑观音用短暂而深刻的一瞥,再看了看两位贵妃,准备回长乐坊以后分辨一下,然后同两位贵妃行礼告别。
她知道再也不好意思、也没什么理由来大明宫了。
出了丹凤门,郑观音低头朝长乐坊一阵猛走,走到院门前时,心还平静不下来,“这个皇帝可真不简单!你刚给他出了一道难题知道吗?这种事让他如何发话?史官要如何记?”
侄女打开院门接她时,故太子妃还在想,“但他派出两位贵妃相送是什么意思?这种事若放在先皇,别说送我了,我能不能走着出来都得两说着。”
侄女问,“姑母你去做什么了?让我好找。”
郑观音说道,“我去大明宫见过了陛下和贵妃娘娘……因为酉时承天门有皇家夜宴,听说横街要开放,谁都可去。”
侄女道,“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故太子妃说,“往年我可经历过的,横街上人山人海,卖什么的都有,承天门上还要撒大钱,尚书外省有免费点心,热茶,一定还有烟花可看。”
侄女年纪不大,却刚刚得了每年三吊大钱的贴补,此时心大的很,也凉快的很,一听承天门有大钱撒,姑娘当时便欢呼道:
“那可太好了姑母,晚上我们也要去承天门底下,但路也不算近,我们这便准备、再穿暖和些、别等着手冻僵了、捏不住地上的大钱。”
郑观音说,“不急,不急,到时候横街东面的延禧门会开的。”
而侄女已经跑出去,同街坊邻居说,她姑母刚刚从大明宫回来,晚上承天门前的横街开放,承天门上有撒钱。
街坊们嘴上应承着,但心里谁都不信,郑娘娘怎么说进大明宫便进?要有这样的排场还自己动手洗蒲团罩子?
疑问刚刚出来,便见万年县衙的差役们,在坊正的陪同下张贴告示:酉时承天门有皇家夜宴,至时开放皇城横街,陛下与万民同乐!新年至上元节之间,金徽陛下赐酺九日!
故太子妃在院子里听着街坊上的欢呼,有人感慨道,“看来这丫头说的不是假的了,郑娘娘果然去过了大明宫。不然一个姑娘,消息怎快得过官府!”
而侄女已然返回院中,在兴奋之中催促道,“姑母!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还不着急呢?”
郑观音迟疑着说,“要不……我们就不去了,何苦去凑那个热闹。”
姑娘脸上失望的神情让郑观音很难受,这也是个对她不离不弃的亲人。可只要她们去了,以后提水的便注定是侄女了。
第1315章 不夜之城
故太子妃说,“可我们是去承天门上边吃夜宴呀!不是去下边横街!”
姑娘再次欢呼,令郑观音的心一阵阵下沉,“太好了姑母,我长这么大从未登上过承天门!早该想到的,如果只是去横街玩耍,你都用不着专门跑一趟大明宫!”
她的姑母说,“可是……我们的衣服怎么准备?能上承天门的可都是有身份的人,谁都不致于穿不出一套像样子的衣裙!也会有首饰。”
姑侄两个人好一阵子的发愁,谁也不提上街的事了。侄女恹恹不乐,撅着嘴做事,只在面对郑观音的时候稍稍收回一些去。
郑观音说,“你莫生气,我们去便是了,好歹不想脸先顾着肚子,赚他一顿好饭!”
姑娘眼里含着泪光说,“姑母,我们不去了。”
郑观音拉她到身边来,心如刀绞,却微笑着对她道,“怎么能不去呢,不是谁这辈子都能上一回承天门的!再说,上承天门的是人不是衣服,我们要去!”
傍晚的时候,街坊里已经彼此打起招呼,要同去承天门,郑观音姑侄两个迟迟出不了门,就是郑观音提到的那个问题。
此时却有邻居跑着过来敲她们的院门,在院外告知,“郑娘娘,万年县衙门里来人接你了!”
郑观音出去开了门,见巷口停了一副轿子,有四位轿夫和两三位差官正在轿边等,还有两位役妇,她们一人手中托着一只布包裹正往巷子里来……
大明宫,皇后和众妃们也要起身赶往太极宫,此时已是寅时三刻,往常街上行人来来往往,今日人更不会少。
皇帝让她们不必从丹凤门走,而是从不常开的右银台门出去,绕走含光殿、西内苑,从玄武门进太极宫。
这些女子们都骑马,皇后仪仗也不喧哗,行进在西内苑,柳玉如悄悄问谢金莲,“东西你都派人送到长乐坊去了?”
谢金莲说,“没有!送去容易,但我如何往回要?够呛能送回来。”
皇后惊讶道,“本宫安排你点什么事也不成了!”
谢金莲嘻嘻而笑,应道,“许敬宗就不该破费一些?都是他找出来的事!又是他治下的人。”说着,她们进了玄武门。
长孙润和小太监徐韧都在这里迎接,谢金莲对徐韧说,“去替姐姐传本宫的懿旨,马上打扫甘露殿,晚上皇后宿在太极宫,我们陪陛下守夜。”
金徽元年的最后一日,申时四刻,太极宫中便到了掌灯的时分,整座宫院中处处灯火通明,冬夜里虽然寒冷,但无数宫灯极为明亮地照耀,四大海池上的亭子里也有灯,映着水格外动人。
从承天门城楼上看横街,对面尚书省的衙门外,户部、少府正在派放粮、肉、布匹,这是要分赠城内贫户和老年人的,长安县和万年县的差役们正赶着大车领取。
皇后埋怨贵妃道,“你看看都这般时候了,两县官差们也不能休息,而你还给万年县找了事情做。”
承天门城楼内外已摆好了席面,城下居然也有。
有内侍们来请皇后及众妃入座,她们和皇帝、亲王、元老们的位子都在城楼里面,太妃、公主、郡王及三品以上官员的席位,都摆在城楼外边的马道上,那里每隔几步生着铜火盆,挑着通红的宫灯。
而三品往下官员、列国使节的酒席只能摆到承天门底下去了,与尚书省隔着一道横街遥遥相对。
酉前三刻时,横街对面的物品派放已经告一段落,此时差役们再匆匆排开临街的一排排桌案,往上摆放点心和茶水,预备给到场的长安老者。
横街两侧已经有担担的小贩来赶夜场,横街上提着灯笼的百姓越来越多,大明宫来的这些人不急着入席,凭着城垛口看底下高若拇指的人流。
目光穿过太庙和太社的间隙,远望东市和西市,那里更象是燃着两片灯海,从今晚起,直到正月十五,东西两市照常开放,通宵营业。
有谒者上前提示皇后,她们该入席了,不然一会王公和太妃们也要上来,到时候不得不上来见礼,会乱了秩序,她们这才入席。
谢金莲关心郑观音到没到,她只要到了,必会同那些太妃们坐在一起,除此没有合适的地方。
她让徐韧到外面看着,一会儿,小太监跑进来报告,故太子妃已经到了。
郑观音在她侄女的陪同下,被万年县的轿子直接抬到承天门上来,她们的位子在马道的左侧靠边,紧临着她们的太妃席面的是公主之席。
谢贵妃再让徐惠描述两人的装束,小太监再跑出去看了一阵,回来对贵妃道,“还成,穿戴同那些太妃们比也显不出差什么,但我看还是郑娘娘人生的不错……”
谢金莲仔细地听着小太监回禀,心说这便好了,总算没有出什么错漏。
但她猛然发现柳玉如好像很不高兴,一张俏脸沉着,还狠狠剜了她一眼。
谢金莲禁不住偷偷打了一个哆嗦,示意徐韧不要再讲,看来皇后是埋怨她太小家子气了。
酉前一刻,承天门上人也渐渐地齐了,皇亲贵胄,重臣元老,公主王孙,风采无不冠盖当世。
此时,城下人声已如涨潮的海水般,猛的高亢起来,原来是皇帝在城上接受百姓的欢呼,街上拥挤着层层人群,欢呼声不断。
随后,鸿胪寺、太常寺、尚书省的方向同时燃放起烟火,宛如夜放的怒菊。长安各坊区亲郡王府、大臣府第也起而应和,处处烟花此起彼伏。
整整再过了一刻,金徽皇帝才在众多亲王、国公的簇拥下入席,谢贵妃此时再看皇后,脸色已然好看了。
接下来,是曹王李明代表众王上祝,皇后这时便忘了方才的不快。
她左边是樊莺、崔嫣、丽容、丽蓝,右边隔着皇帝的位子是谢金莲,谢金莲那边是思晴、婉清、苏殷、徐惠,此时便对樊莺悄声道:
“今日由赵国公上祝不合适,由那些元字辈的亲王上祝更不妥贴,而别的亲王或有年长于陛下的,也不合适,便是这位十五岁的曹王合适了!”
说着又轻叹了口气道,“唉,这一定是陛下的主意,谁让他年纪这般轻便做了皇帝呢!连个上祝的人也不好找。”
樊莺同样压低了声音对皇后道,“你就美吧,今日可是午日!”
但皇后知道,今日当着众多的外人,绝无她任性的可能,使轻哼了一声道,“我们这么多人,还替他挡不了几杯酒么?”
金徽元年,恰逢上一代皇帝故世,其实离着今日也就是八个月的光景,但在金徽皇帝的治下,大唐处处笙歌,百业兴旺,政务平稳过渡,这样和大年不可能不充满着喜庆。
酒过了三巡,诸王便开始单独敬皇帝的酒,赵国公、江夏王、鄂国公等人也凑热闹,皇帝回敬。
转眼间,坐在皇帝身边的柳皇后已经数不清他灌下去多少杯了。
她抓住个间隙与皇帝道,“是不是该去敬一敬几位太妃?”
皇帝要敬酒也没有这个先例,无论谁也要到皇帝席上来敬。但皇帝会意,携住皇后的手起身,出来,而外面也是喝的热火朝天。
在公主席上,长公主、公主们一齐敬了皇帝一杯,被皇后代饮了。在太妃席上,太妃们也齐敬了一杯,又被皇后代饮了。
但韦泽太妃等人不依,而皇后则看到了郑观音,对她身上的装束很满意,便提议道,“不如我们都陪郑娘娘一杯。”
郑观音酒量看来也不错,但自入席来,韦泽等人只是朝她点个头,脸上惊诧,嘴上却不便问,城头这么多的席面,只有这一处显得有些冷场。
随着郑观音前来赴席的侄女更是没见过场面,连筷子都不敢伸了。
但皇后提议了,皇帝先是赞同,“今日坐在一起的都是一家人,我们不拘虚礼,只在酒上论!朕先陪上一杯!”
随后,柳皇后再陪一杯,郑观音眉头都不皱地一口喝了,把她的侄女都看呆了。韦泽等太妃们找到了方向,纷纷敬郑观音酒,话也热切起来。
皇后又看到席间坐了一对双胞胎的姐妹,个个十三四岁,一问才知是随着曹王来的。那个妹妹话快,“回禀陛下,我们是赵国公府的,国公说曹王年纪小,府上无人,叮嘱我们相陪。”
皇帝连声说好,眯着眼打量两人,借着酒劲便想起了曹王的奏章,居然对着姐妹二人说道,“回去告诉曹王,朕已准其年前所奏之事!”
又是那个妹妹问,“陛下,我们见到曹王,就这么同他讲么?”
皇后不好当着人再提醒,这件事有些不妥,只听皇帝道,“那是当然!谁让朕是皇帝呢?”
正说着,便有宫中内侍抬上来几大箱的铜钱,这是要往城下撒钱了。
承天门底下也有宴席,钱不能往三品以下的官员席上洒,只能在城门两边进行,这边城头上恰好轮到太妃和公主的席位。
皇后招呼道,“我们来派钱呀!”
韦太妃、越国太妃和纪国太妃、新城长公主等人闻声笑着起身,皇后又招呼坐着未动的郑观音和她侄女,“你们也来。”
两人的脸上也现出了笑意,离席跑过来。
横街上,百姓们见城头出现公主等女子的人影,知道今晚的重头戏到了,小贩、行人纷纷向城下涌来,就连城下酒席上的官员也离了桌子,簇拥在撒钱处,仰着头要讨个彩头。
铜钱从天而降,在城下“叮当”作响,官们、民们喜笑颜开,凑到一起俯身拾取。
而城头上,皇后想起来再找皇帝,他已经不知跑到哪张桌子上去了。
她在侍女的陪伴下,沿着马道一张桌子一张桌子的找,发现他正在最西头举着酒杯与官员们痛饮,桌边此时已乱哄哄的,人们都喝多了。
远处烟花再度兴盛,晚宴气氛达到高峰。
皇后走过去,发现妹妹崔嫣此时在皇帝身边挡酒,而皇帝面色上也看不出沉醉,她这才放了心,对皇帝道,“初一在这里还有大朝呢!”言外之意是,该适可而止了。
……
在城头洒钱时,郑观音看到许敬宗也在底也猫着腰拣钱,这里拱拱那里拱拱,像一只甲壳虫子。
她和侄女特意朝着他的方向投了两三把钱。
铜钱在出手时即散开,只有几只钱砸在许县令的背上,这一瞬间里,郑观音仿佛又回到了太子妃的年代,直到许敬宗又抬起头来看,她才恍然清醒过来。
故太子妃敏捷地掩身在垛口后边,尚若让许大人知道、是个罪妇给了他彩头,用大钱布了他,不知作何感想。
晚宴散场时,万年县的人便没有上来,郑观音与侄女相携着,擦着边往城下走,后边有个人尖着声音叫她们,“郑娘娘你等等。”
郑观音驻足、扭头,看到是领她入大明宫的那个小太监,徐韧手中也不避讳地提着两串大钱赶上来,对她们道,“贵妃娘娘有旨,撒大钱的都有每人一吊的抽红。”
等徐韧扭身再跑上去时,故太子妃才想起来问道,“是哪个贵妃?”
小太监答,“当然是我姐姐了。”
侄女悄声对姑母道,“当时抛钱时,我都想匿起来一吊,但这身衣服真不知合作贼,也没处掖放。”
她们下了城,手中明晃晃地提着两串钱,承天门内已有络绎的官员们摇摇晃晃往外走,到门外找马,没有人留意身边走的是谁。
有家丁、护卫、或是仆人们上前各找各主,上前扶住他们,而郑观音和侄女一出门洞,便看到万年县的一名录事迎上来,谦恭地问候道,
“娘娘,请随我来。”
在角落中,二人看到了她们的轿子,四名轿夫早已精神抖擞地候着了。
郑观音心头一阵感动,将自己手中的一吊大钱拆解开,各抓了一把也不问多少,塞予每个轿夫。他们捧住钱,谦卑一道谢,然后抬着姑侄俩回长乐坊去。
一入了自家熟悉的巷口,美梦才忽然转醒,这才是属于她们的、平民的日子,多了些劳累,却少了些提心吊胆,也许是饮了酒的缘故,太子妃已经不知悲伤了。
第1316章 众妃让梅
甘露门,是太极宫政务处分区、与帝后生活区的分界,进了甘露门也就到了帝寝。皇帝一家从承天门上下来时,子时已入两刻,而横街上的百姓们意犹未尽,看起来许多人要执意守过午夜了。
因为说好了只是临时在太极宫凑合半宿,谢金莲一来时只是吩咐打扫了甘露殿,此刻里面纤尘不染,宫妇们还生了火,一进去温和如春。
门边的瓶子里还插了三支细梅,花朵寥寥,但清逸幽雅,暗香阵阵,一支上开着雪白色的花,一支粉色,一支朱红色。
樊莺、崔嫣、丽容一进去,尖叫一声各抢了一支在手里喜欢。樊莺抢到的是白色,丽容抢的粉色,崔嫣抢了支朱红的。
皇帝说,“嗯,凡抢到花的,今晚朕命你们侍寝。”
谢金莲一进来先察看寝室里面的安排,贵妃匆匆去承天门时也没说详细,宫妇们也实在不能在一座殿里、分头安排这么多的地方,又费事又不讨好。
分头安排了,便分出了远近,谁亲谁疏?
谁都知道这些后、妃之间是很融洽的。于是抬来了六七张大床,已将它们并在了一起,连被子都烘烤了——你们还是自己分去吧。
谢金莲说,“本妃就让你们抢,今晚姐妹们都看你们出丑。”
樊莺郑重说,“花的颜色要跟每人的斗篷颜色相对应,这才行。”
她把手里的那枝梅花突然塞到了皇后手里,自己手里没有了,因为皇后的斗篷正是莹白色。
丽容看了看自己身上,粉红色斗篷,这可不好办了!
而崔嫣将自己手里的鲜艳红梅再要给樊莺,“这可是你说的,看你如何推托!”因为樊莺的斗篷正是朱红色。
樊莺躲着不要,将身上的红斗篷解下来抛到崔嫣身上,“顶多我再赔你件斗篷便是了!”几个人笑成一团。
皇后手里拿着那支白梅,便想起了晚宴上赵国公府来的姐妹俩。
她问皇帝道,“峻,你真想答应曹王请求,将巢王妃移到父皇陵边去?”
皇帝道,“曹王既然有请求又是为了孝道,你说朕动动嘴便有好处,何苦不答应?曹王既然算是过继的,那么就连父皇也承认他本是自己儿子,儿子的母亲怎么成了巢王妃?说不通嘛!”
这是金徽皇帝决事的一向风格,他不想不答应的理由,先想不答应的后果:曹王孝道之请如果被皇帝一口回绝,会是什么反响?
一来,难免有人腹诽皇帝简单粗暴,不尽人情。
二来有人会琢磨,先皇定的事金徽皇帝不敢更动。
三来,极可能因为这一件事,十五岁的曹王与皇帝的心也就远了。
皇帝说,如果朕答应了,坏处在哪儿?是先皇不高兴、还是巢王妃不高兴?他们即便在地下,也不希望曹王与朕心远吧?
几个人停止了打闹,有人坐到床边说,“看看这事儿弄的!真乱!郑观音也真是缺德!巢王也真是的!怎么不知道与夫人私下里问一问呢?”
细想元吉注定不会问,他府中妻妾众多,哪一个不是争着给齐王殿下献上温柔。再说自尊也不容他问啊,弄不好便不问、但冷落了自己的王妃。
而齐王妃为了所受的不明不白的冷落,可能也不便问,只会更加卖力地挤兑秦王妃、以向丈夫示好……
婉清思索着,不觉叹了口气,说道,“只怪他太丑了,若有陛下这样、天底下少有的英武人品,八成就是齐王妃担心齐王了!就比如我们担心陛下。”
柳皇后听了走上前去,一探手将白梅花塞到婉清怀里,笑道,“这支花本宫谁也不给,只给你了。”
她不等婉清再将花送出来,又问皇帝,“但陛下的便宜在哪儿呢?”
皇帝道,先皇这样的安排,其实也旨在表明心迹,巢王元吉在玄武门失败身死却仍能配享太庙,其实就是这个道理。
“但不得不说连曹王的母妃,至死心里也是痛苦的。那么朕自己去个可能的恶人,却让这么多的人满意,因何不允他?”
婉清手里拿着花枝,问,“柳姐姐问的是便宜,陛下你有什么便宜?”
皇帝坐到婉清身边,“你拿了花还敢问朕便宜!”
婉清这才想起手中的梅花,两边寻着要送给谁。
皇帝伸手搂了婉妃,手又穿过她腰间,按着她持花的手道,“朕为巢王妃正了名份,那么曹王李明过继的身份也就更明确了。你们说……哪位亲王这么小的年纪,便有李明这样广阔的封地?”
有人恍然大悟,“哦——原来你表面上做着好事,却在想人家的封地!”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谁的封地朕都能动,再不给他动一动,别的亲王会怎么想?反正先皇的心迹已表过了,朕要考虑的是,一个十五岁的亲王能不能管好那片地方。”
皇后道,“还真是这个道理,兴许我们也能籍此看一看,曹王是真的看重母妃的名份,还是在意土地。关键这个请求是曹王主动提出来的,想后悔也不能了。”
“可朕猜他不会后悔,连赵国公府的两个丫头都看出曹王冷清、孤单,如果能借这个机会,将他母妃的名份端正回来,朕估计他会满意。”
皇帝说,“朕在晚宴上与赵国公府两个丫头先透了话,那么后面再公布此事时,想来赵国公一定会替朕说话了。”
谢金莲此时已坐到了床里,感慨道,“做个皇帝可真是不容易,我去晚宴上只是吃闲白闲,而陛下喝个酒,却要打这么多的算盘珠子。”
崔嫣听了,顺势便将手中那支红梅丢给了谢贵妃,“难得谢姐姐有这样的感悟,晚宴上你吃闲白闲,但在这里可不让你闲着了,你拿稳了!”
众人道,“就是她说的,今晚要看谁出丑,花正该给她。”
谢金莲四下里看看,另外两支在丽容和婉清手里,她掐着那支花不撒手,说道,“也没有外人……君无戏言,我们别再丢来丢去了,不然陛下面子往哪里放嘛!”
有宫女打了热水进来,众妃洗嗽,然后纷纷到床里占自己的位置。皇后等人挤到一边儿去,丽蓝说,“你们够不够地方,不够我们再挤挤。”
皇帝今晚的酒可没白喝,至少只从酒上,他看出了吴王李恪的谨慎。
这是兄弟中除李泰之外的年长者,又是兄弟中唯一的、多年没有实职的亲王,李恪不敢表现出对先皇的不满,默默忍受内心的尴尬。
李恪也不敢像江安王李元祥那样张扬,李元祥的谨慎只在喝酒之前,但身边没有了王妃冯氏看住,酒一入口,江安王便露出了本色。
他大口的痛饮,在王兄之间开着玩笑,话音也高,在酒席间移动着硕壮的身躯,将气氛搅得极为活跃。
李元祥到处敬酒,敬赵国公,敬鄂国公、卢国公,敬晚辈的亲王,与他们打酒官司,却不是为了自己不喝——而是让对方也多喝,好不显得自己有多么馋酒。
而吴王的谨慎体现在方方面面,此人身材挺拔,面容中有几分先皇的孔武之气,又有母妃杨氏的静秀内敛。
皇帝留意到,吴王李恪的第一杯酒便敬了赵国公,而长孙无忌脸上除了客气没有额外的亲热,抬手将酒干了。之后二人没有多说话,因为李恪马上又去敬别的国公,然后是长一辈的王叔们。
而在同辈人中,吴王先敬的濮王李泰,只有李泰的生月比吴王大了一个月,而这时李恪的表情才生动了一些。
柳玉如拉着皇帝去外边敬太妃们时,两人恰好躲开了李恪敬酒。
在话语声乱的酒席上,皇帝也看出吴王是按着年纪和辈份来敬的,而皇后拉着他离开恰是时候,因为李泰往下便是皇帝年长。
只是皇帝此时不知道,他与皇后离席的这个举动,会不会在谨慎的李恪心里产生什么误解。
侍女们待帝、后、妃们都躺下,这才移了灯烛退出去,寝室中陷入黑暗,也没有人说话,不致于这么快都睡着了吧?
皇帝脱的赤光,在锦被下伸手往左边一荡,摸到了穿着薄薄一层睡衣的丽容。往右边一荡,是婉清,就是不知谢金莲在两人谁的后边。
他问,“朕和皇后到外边席上去敬酒时,里面都是怎么敬酒的?”
婉清在右边开口说,“陛下和柳姐姐出去后,吴王便在自己座上坐下来,谁都未敬了,但别人举杯时他也举杯。”一边说着,一边将手抚到皇帝胸膛上来了。
丽容在左边道,“臣妾看就是江安王很活泛,而其余王叔们都很庄肃。”一边说着,一只手也很庄肃的抚上来。
容妃和婉妃的手在这里碰到了一起,谁也没忙着躲,而是彼此悠然互抚了一下,这才缓缓地滑开了。
而皇帝此时已经下了决心,在新年的开端里,吴王的事不能再拖延了。李恪要再这么拖下去,便要显得皇帝太在意那个嫡不嫡的问题——这还算什么问题吗?
至于赵国公对李恪的态度,那就更说不通了——长孙大人纯粹是考虑了妹妹当年的感受——上点年纪的人都固执,记不住昨天的事,却对陈年旧事念念不忘!
可这都是隋炀帝好心惹出来的事,与彼时尚未出生的吴王有什么关系!
皇帝打算在元旦大朝时,便分断好李明和李恪两件事,一日都不能再等!
他已经有了初步的打算,曹州、洪州、安州不是没有地方,而是没有稳妥的人来委任。
对于福王李元婴,这也不算完。皇帝客客气气地与福王征询意见,李元婴不能总拿个郑曼三番两次地打发。
反正你福王不想动,朕也不必求你什么,但郑曼和崔简——这对儿名人是不是要挪动一下?
他还有了个主张,但要同皇后商量一下:
女学中那些太妃们,凡是儿子有封地的,是该安排她们去儿子们的封地了,皇帝认为太妃们也教不出什么新鲜东西来,看看那个叶玉烟!
这么半天,谢贵妃不知躲到了哪里,也没动静,但皇帝金口玉言,说过由持梅花者侍寝,便一定要不打折扣去落实的,而且谢金莲是不能违旨的。
皇帝还想问一问谢金莲,看看她在晚宴上的所见,于是问道,“金莲,你都看到什么了?”
谢金莲在婉妃的身后,及时、匆匆、而小声地回复道,“陛陛下,臣妾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呢。”
只有远处一个人“哧!”地笑了一下,又没了动静。
皇帝这才察觉到,自移灯之后,寝殿之内就是执花的三人吱过声,而其他人好像都隐身了。
而此时他才体察到,方才那两只悠然的手是因为什么而悠然,与谢金莲匆忙间的答非所问截然不同。
金徽大帝一翻身,要先照顾容妃,已经有些日子没有触碰到她了,这个时常摆弄长刀的女子,此时已经柔若无骨。
狂风无须酝酿,卷着乌云,吹过颤栗的粉红色梅花,而她情绪的花枝,已经准备的太久了……
金徽二年,承天门大朝。
往常元旦大朝是不议事的,皇帝接受过百官的朝贺之后,按例三天不视事,群臣三日内也不会奏事。
今日,人们以为还会是这样,年前抵京的亲王们都没有走,今日都到齐了。但皇帝看他们在神采奕奕的外表之下,好像也没准备听什么政事。
吴王李恪和曹王李明都在下边,皇帝问道,“曹王年前所请——将母妃移葬昭陵之事,不知诸卿有何看法?”
这个事将会是什么走向,皇帝有把握。
果然,赵国公长孙无忌听罢,很快从坐处起身施礼道,“陛下,逝者已矣!而曹王之孝心不泯!微臣以为,陛下宜准其所请!承巢王嗣者,曹王也,与移葬一事非但不矛盾,而且更顺理成章。”
看来,皇帝在晚宴上的话,白氏姐妹已经向赵国公透露过了。
皇帝假装凝眉苦思,好像在作认真的考量,这将使曹王将首言的好处记到赵国公身上去。片刻之后才点头道,“国公之言有理,甚合朕意,别人谁还有话说?”
都甚合朕意了,谁能有不同的话。
御史大夫褚遂良站出来附议,对此事表示赞同。江夏王赞同。侍中樊伯山赞同。中书令于志宁赞同。
曹王李明目光莹亮,抬眼热切地看向皇帝,听皇帝朗声道,“朕准曹王奏请,由宗正寺派员协助曹王移葬之事,规格按四妃之礼。”
他连忙出班谢恩,四妃之礼,就是按贵、淑、德、贤四妃的规格安葬了。
皇帝想接着说吴王之事,又觉着赵国公注定不会像曹王的事那么热心,便又改了主意。
第1317章 回马枪
他看到了万年县令许敬宗,问道:“万年令,昨日晚宴后,可曾将郑娘娘安然护送回去?”
许敬宗连忙站出来应道,“微臣已安排最放心的属下护送。”
皇帝道,“她虽是戴罪之人,但先皇留其性命,说明罪未致死……但可怜之人总有些可恨之处啊……”
许敬宗已经站出来了,但皇帝在那里自发感慨,他也没法儿接话,只能敷衍道,“嗯嗯,陛下所言甚是。”
“依朕看来,她只是德未称位而已,身为太子妃,国之储母,却上未辅储君,下未能安内。试想以其错漏,若是犯在普通村妇身上,可有这样大的罪过?”
许敬宗琢磨,陛下这一定是问我了。等闲村妇,有的或许打滚放泼,或许东家长西家短,更有无中生有,挑拨是非者,亦能招来邻舍间的互撕。
但若将此错犯在储后的位置,便带来天翻地覆的后果。
皇帝说的很明白,与其羡人之位,不如羡人之德。这便是郑观音回到眼下的位置的原因。
许敬宗心说,刚刚你还更动了先皇旨意,将巢王妃变成了杨妃,这回便又亦步亦趋,尊重起先皇的旨意来!但我一个小县令能说什么呢?陛下你转这么大的弯子,想要说什么呢?
县令回道,“陛下所言甚是!郑娘娘如果象眼下这般,以浆浆洗洗为生,也就不会犯什么大错了!大错也就是将蒲团罩子熨糊。”
皇帝铺垫的差不多了,这才道,“你可授意长乐坊坊正,让他安排些稳妥老成之人,从暗中助她——不可使她与侄女两个女子上井去提水。”
众臣有的心说,原来大年初一,陛下说的是替郑观音提水之事。
许敬宗说,“陛下日理万机,件件忧国忧民,还考虑着小臣治下之犯妇,令小臣无比钦敬!陛下察事,洞如观火,细若秋毫,又入情入理,让小臣汗颜!陛下方才所嘱,全在一个‘暗’字!”
皇帝也是人,明明听出来这是许县令拍的马屁,但这样的马屁也不是捕风捉影,还是有些循迹的,确实听得人心中舒服。
这一刻,皇帝竟将吴王李恪的事忘了一下。
他笑问,“许县令,从朕这个‘暗’字里,你听出什么来了?”
许敬宗道,“郑娘娘以洗衣悔过,但悔的却是太子妃时的过错。小臣琢磨她困则是困,却不愿被人怜悯。”
看到皇帝不住的点头,一脸的赞许,许敬宗顺竿爬,再发挥道,“小臣昨晚在承天门下,还被郑娘娘抛下来的好几枚大钱砸过,但微臣从未当这是来自一个犯妇的彩头。”
皇帝欠欠身问道,“那当是什么?”
许敬宗动情说道,“微臣也曾有过大错,大年夜被郑娘娘砸上几下,去旧迎新,对微臣或许是个警醒呢!”
皇帝一乐,“许县令,这次你用心了!但朕这里还有一事,想问问许县令你的主张。”皇帝暗道,你会甩词,朕也会甩几个。
许敬宗极为恭敬,躬身往上望,皇帝在大年初一、这么耐心地陪一位五品县令聊天,这种事不多见,但也极有荣宠,“不知陛下有何问训。”
皇帝道,“贞观之治,古来少有啊。”
许县令连声赞同,“那是那是,”
皇帝道,“先皇能够幸登极位,本人英明神武自是一面。但以朕看还有更重要的一面,便是选拔贤能从不虑于私党,只要身负治国才志者,无不使他们人尽其才。”
许县令想了想,回道,“陛下所言甚是,”
皇帝道,“因而屈突通、秦叔宝可以从对阵之敌,化身为视死如归的良助。马周、岑文本,可以由疏远无闻之处境,而迅速选拔至中枢重位。”
皇帝的这些话说在了理上,底下众臣无不点头,“以伊尹之智,不能使夏桀摆脱倾覆的命运,凭姜子牙之才,年至七旬都不能被纣王发现而任用,那么夏商之败也就没什么委屈的了。”
许敬宗道,“陛下所言乃是至理。”
“那么许县令依你看,以魏征、房玄龄的聪慧和才智,他们可比得上孔子和孟子两位圣人?”
许敬宗心说,魏、房两人可是我大唐的良相,陛下你却让我将他们与圣人相比,让我怎么说?
我若说比得过圣人,你该说我大逆不道。我若说比不过圣人,房、魏二人虽死,但门生故旧尚多,有许多人便在微臣的身边站着呢。陛下你这不是令我树敌么!
但他不敢不应皇帝的话,为难地往上瞟了皇帝一眼,也看不出什么来啊。
他再飞快地瞟了一眼赵国公,发现长孙大人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一副坐禅的模样。
皇帝问道,“怎么,许县令你刚刚说过被郑娘娘砸过好几下,难道这时又昏聩了?”
许敬宗,“不不不,陛下,是小臣刚刚想到了圣人,因而走神片刻。”
皇帝只是简短地说了两个字,“讲来。”
许县令道,“陛下,魏、房二位贤相的能水自古少有,这,这没什么可怀疑的,但若与圣人相比仍有些不及!不过孔夫子做官最久的职事,只是鲁国一名小小的仓吏,孟子更是周游讲学、无缘政事。若说政绩……他们倒不如魏、房两位大人……幸运了。”
皇帝道,“幸运的是贞观治下的万民,不是魏、房两个人。”
许敬宗先是想了想,接着不住点头,庆幸自己应对皇帝这么久,不但未出什么纰漏,君臣间的对话还显出融洽的气氛来。
兴许是刚刚分断过巢王妃移葬、和故太子妃提水两件事,陛下心情不错,兴许聊几句说声“退朝”,然后所有人明日起可以睡两日懒觉、喝两顿小酒、会几位知交,过个稳妥妥的新年。
皇帝忽然叹了口气,众臣一齐举目往龙座上看,再听皇帝说,“不幸运的是姜子牙,但更不幸的是坐拥高位、美妇的商纣王啊!”
不要说许敬宗,连赵国公和江夏王、褚遂良等人都认为,陛下这是推人及已,再发些感慨罢了。商纣王怀中是拥着一位妲己,但妲姬如何的美艳谁也未见到过。
可是我们再来看同样坐着高位的金徽陛下,此时此刻是多么的……矫情。
谁知皇帝说道,“姜子牙虽然寂寞,尚能垂钓于渭水,而纣王只能忍看大厦倾覆,爱姬惨遭屠戮,自己投入身于烈火。姜公已逝,而渭水依旧涛涛!”
众人大吃一惊,赵国公此时也不打禅了,想不到大年初一,皇帝又把他最为拿手的策人之道祭出来了——说着说着郑观音打水的事,一下子跳到了渭水上来。
这是要谈及用人的节奏啊!我说大年初一,陛下既然破例视事,便不会只触及到两位故妃。大事还在后头!
果然,金徽陛下一发而不可收。
“比如许县令,常思除旧迎新,朕也常以纣王自警,朕即便赶不是贞观皇帝雄才大略,但也不要成为纣王那样的人,不要使金徽朝的百姓颠沛流离、父子不能相望,更不能吃过上顿没下顿……”
许敬宗判断:还是矫情。
“但洪州都水退却了,而治水之人尚未选出,曹州六县七十二万人口,朕却在依靠一位十五岁的、至孝曹王去打理……朕心急如焚。唉!!而有些人,同样是文皇帝后人,正当少壮,文能拟章武能骑射,身负重爵却不思进取,朕登基这么久都不主动来求些事承担,那便是只图坐享,要看着朕成为纣王才好!”
长孙无忌惊骇莫名,他最担心的事挡也挡不住地出现了!
金徽皇帝的脸板板着,一点笑模样都没有,朝堂上人人屏气静声,皇帝的话明白无误地直指一个人。
年正少壮,有爵无职,文章、骑射都很不错,又是贞观皇帝后人的,还有谁?不就是李恪么!
长孙无忌早就料想到,皇帝一直在打李恪的主意。
但他一直猜测,皇帝大约会事先与几位重臣吹吹杨柳风,探探大家的意思,然后再慢慢促成这件事。
昨日承天门大年夜晚宴,赵国公一直暗中观察吴王李恪,恰在李恪敬到濮王的酒时,皇帝和皇后手拉着手出去了。
当时,看到李恪有些落陌地回座,赵国公还暗自欣慰。
长孙无忌认为,这便是金徽陛下冷落吴王的表示。他甚至料想,李恪无职的现状可能还要维持一段日子了。
昨日回府后,白氏姐妹向赵国公学了舌,将皇帝在酒席上单独对她们说过的话,一丝不差地都对赵国公讲了。
因而初一大朝,当陛下问到曹王为母妃移葬之请时,长孙无忌一点都没迟疑,便站出来替曹王说了好话。
至少他认为,曹王李明一定会记着赵国公府的这件好处。
那么老儿子长孙润不久后必将成为一位封疆大吏,有一位年纪轻轻的曹王同赵国公府倾心交好,岂非美事一桩?
而曹王李明才多大岁数啊,哪怕将来自己不在人世了,而这两个孩子仍是鼎盛春秋,那可是长孙润可以利用的深厚资本。
昨晚,长孙无忌已授意他的夫人,连夜将白氏姐妹收作了义女。
下一步,赵国公便要不遗余力、促成曹王李明的婚事。
须将白氏义女双双推到曹王正、侧妃的位置上去,最好同陛下和皇后娘娘沟通一下,再给义女张罗个什么爵位。
身为长一辈的国公,又是皇亲,长孙无忌认为此举就连贞观皇帝,在九泉之下也会点点头的,而金徽陛下更没有反感的理由。
但陛下毫无征兆地引导着万年县令,跟许敬宗说一个犯妇的家常,一点一点将弦拧紧,然后又是这么冷不防一把撒开,弹得所有人心惊肉跳,半晌都摸不到北在哪里。
表面上这是要拿吴王李恪开刀的架势!
但赵国公两只手好似攥着两块热炭,在袍袖子里不能自控地乱弹,心说老夫又猜到了!
陛下这招回马枪使得炉火纯青,许敬宗曾被一枪挑翻在《威凤赋》上,当庭让尉迟恭揍的鼻青脸肿,浑身骨头好悬没拆一遍。
晋王妃王氏的亲兄弟柳爽,想暗渡陈仓站到千牛卫上来,又是被马王一枪挑到灰溜溜失去了职差,连时为太子的李治都没法子挽救。
自己明明知道,怎么就总想不到防一防呢?
这他娘的,又是一点准备没有,刚才净想着曹王和白氏姐妹的事了,词儿都没考虑过半句。
但是陛下,老夫若是生着心眼子与你顶牛,不知你会怎么做呢?赵国公情急之下,什么念头都冒出来了。这个牛能怎么顶?怎么顶?怎么顶?他可从没想过啊!
曹王李明听到此处,不禁暗道,“原来皇兄一直视我为至孝之人。看来,本王有德!十五岁在曹州至少没有犯下什么大错,总比李元婴那位王叔强啊,而且皇兄已然看在眼里了!要不怎么我为母亲迁葬一事,十个人中有九人认为很难办,却被皇兄这么痛快答应!”
这么想着,连李明都挺着胸脯子、扭头去看李恪。
那李恪还猫得住?
自从诸王入京以来,皇帝并未同李恪有过私下的接触,李恪对皇帝到底是个什么想法,心里也不是很清楚。
吴王的母亲杨妃虽然提过一句,“陛下对你印象还不赖”,可这代表什么呢?焉知不是母亲心念着儿子,只是一厢情愿的想法?
李恪越听,越是不对滋味,“要看着朕成为纣王”,这顶大帽子太沉重,亲王也顶不住!他额上立刻冒了汗。
等皇帝话说完了,他一挺身站了出来,躬身往上施礼,满面通红地对上奏道,“陛下话语,句句有如鞭笞,微臣有愧!有罪!已无地自容!”
李恪也委屈,有爵无职也不是他愿意的,陛下啊陛下,连先皇在世时都不给我职位,这怪得了我么?
站在大庭广众下说话,李恪想是这么想,却不能这么说。他只能将所有的不是全都揽到自己身上来。
没有人站出来替李恪说话,也没有人抹抹稀泥。心再大、块儿再大也不能夹到皇帝和一位亲王中间去。
皇帝冷哼了一声,分明是对吴王已经失望至极,但眼前这位毕竟是兄长,皇帝接下来的话还是很委婉的:
“恪王兄你总算自己站出来了,朕心尚有些欣慰!朕一向与兄弟相亲,怎奈兄弟们天南地北都有正事要做,朕总不能令他们放下手中的政务来陪朕吧?但王兄你尚无实职,料定也有些功夫,怎么连你也不往长安来一趟呢?是朕做的还不够好,朕是纣王?”
第1318章 白敲三趟锣
吴王李恪苦不堪言,心说别的兄弟都是八百到一千户的封地,而我在安州只有二百户,哪有那个脸常往长安跑啊。
在父皇这么多的孩子当中,如果问谁待遇最差,我李恪说要排第二个,谁又有资格排到第一位?
李恪还有个同母兄弟李愔,此时任着虢州刺史。是刺史,不是都督,封户只有四百户。这哥两个加在一起也没有正常一位亲王的封户多。
此时金徽皇帝玩的亲情牌,说你恪王兄不来长安,是瞧不起朕。
天底下还有这么不讲理的事情么?
贞观初,李恪和李泰同时受封,李恪封的益州都督,辖州八座,而李泰封的是扬州大都督兼越州都督,辖地二十二州。
这便是贞观皇帝对两个儿子的鲜明态度,说实在的,还是不因为二人的母亲身份不同?
贞观七年,李恪前往益州封地时,他的父皇对他说,“汝方离朕膝前,朕想赠你些珍玩,又恐怕你玩物丧志,会变得骄奢……”
而先皇对承乾、李泰就不怕他们变的骄奢,每个月给李泰的东西甚至越过了皇太子承乾。而对承乾,贞观皇帝干脆取消了对他耗用府库的限制。
此时此刻,吴王李恪满肚子的委屈也不能再提了,谁让自己有个骄奢的姥爷隋炀帝呢?他只能冲上面的金徽陛下躬身回道,“陛下,臣万死也不敢有这样的想法!”
皇帝道,“嗯,王兄这话,朕还是信的。”
李恪这才稍稍放下些心来,但皇帝说,“曹王李明甚得朕心,他母妃虽然已经过世,但曹王还能念念不忘,向朕提出移葬之请,这是需要些胆识的。”
吴王脸上一红,听出皇帝又要拿着曹王这件事来敲打自己了。
李恪的母妃杨氏此时正在太极宫女学,但除了在安州接到过母亲一封信,他已经许久没有到长安来看望过她了,也不知近况如何。
有哪个作儿的不思念母亲!吴王李恪的眼睛有些发潮。
但确实,自己在孝道之上及不上曹王李明,至少表面上看是这样子。
濮王李泰此时任着礼部尚书,在同辈的亲王之中年纪最大,他一向对小了自己一个月的吴王李恪无感。
但此时亲眼看着金徽皇帝——自己的兄弟就这么不留情面地敲打李恪,濮王认为搁在自己身上,自己绝对拉不下脸来。“这也就是我做不了皇帝的原因吧,”
李泰想,看架势李恪好像活不过散朝,但以他对皇帝的了解,今日看到的一定又是个假象,李泰猜测皇帝一定想启用李恪了。
濮王扭头看了看晋王李治,此时的吏部尚书,觉着自己连李治也比不了。贞观十八年,父皇去征辽东,刚刚登上储君之位的李治便能担起兼国之任,虽有高俭、程知节等人辅助,但李治也是有能水的。
此时李恪说道,“陛下嗔责,微臣无话可以辩解,微臣于忠不能为国出力,于孝不能事奉母妃于膝前,空有一把年纪,却赶不上十几岁的王弟李明,臣也就如蝼蚁苟生……”
皇帝连忙抬手道,“王兄莫讲了。”
心说朕这是给你个机会说说委屈,可你倒好,上来便认罪说自己是蝼蚁,也难怪父皇看不上你了。
想至此,皇帝问道,“王兄,难道是回京盘缠不够?”
李恪更是窘迫,一时答不上来。
皇帝心说,朕这是引着你说一说你的封地,怎么还不上道!你只要说说自己封户二百,那么朕总要问一问吏部,然后不论什么缘由,事也就摆到明面上来了!
看起来这个李恪应变之功还是差着些,但从他面色发红上看,却是个有一是一,有二是二的性子,八成已经自认了自己的错处。
有道是君子常过,小人无错,可皇帝心里急呀,他亲自将三趟锣也替李恪敲过了,但主角一上来却哑了嗓。
他看了看赵国公长孙大人,发现他面色如常,焉然一副事不关已的样子,皇帝打算再试一试,便问礼部尚书道,“濮王兄,你对此事怎么看?”
李泰出班奏道,“陛下,吴王一向知礼,也不苟言笑,许是陛下责之过切了,吴王孝与不孝,陛下可到女学问一问杨太妃呀。”
皇帝暗道,看看,这便是朕的濮王兄,关键时刻能跟上劲。
从李泰的话中,皇帝看出他对李恪的态度至少不是反感,于是再问李泰道,“上次朕在太极宫问事时,恰逢杨太妃说起吴王来。”
李泰接道,“陛下,当时杨太妃说的什么?”
皇帝又是极为满意李泰的回答,这便是将编瞎话的机会又推回了。金徽皇帝暗叹了一声,无可奈何地说道,“太妃极为想念吴王。”
李恪只听了这一句话,眼圈再度发红,头也低下了。
皇帝见了有些不过意,不便再说什么,意识到以吴王的处境,一个贞观皇帝庶长子封户只有二百,有爵无职这么多年,也确实难于启齿。
是不是自己有些操之过急呢?
于是对李恪道,“朕说了这么多,其实也是这个意思。大朝后,恪王兄去见见杨太妃吧,”说着,便要起身。
李恪此时才想到机会难觅,挺身说了句,“陛下,微臣总觉得德微才疏,因而时时铭记着先皇教诲,只以自省为要。若陛下有差派,臣万死不辞。”
整了半天就这么一句有用的。
皇帝本已想起身了,这时便面带微笑又坐稳了,说道,“王兄,朕岂不知你就是这么想的!但国家正是用人之际,你还是不必自省了,”
李恪听得心中一畅,听皇帝道,“朕不再啰嗦起没完,反正正月半月,这才第一天,朕与诸卿有的是功夫畅谈,散朝吧,濮王晋王,你们随朕去一趟凌烟阁。”
众臣呼拜,散朝,皇帝坐在龙座上有一时未动,濮王李泰、晋王李治站在底下等他发话。
皇帝稍稍有些沮丧,费了不少的劲才这么个结果。
很明显赵国公对李恪的事一点都不上心,其他人也不热络,难道真是自己看走眼了?
从皇帝目前掌握的情况看,当年先皇说要改立李恪为太子的话,只对最不可能赞同的赵国公一个人说过。
这件事不仅是在立了李治为太子后又过了七、八个月才提了一句,而且在遭到长孙无忌的反驳后便一直没有再提。
那么皇帝就更坚信自己的判断:太子李承乾结局不好,而那时先皇的嫡子中只有一个李治了,可以想像贞观皇帝内心的担忧——万一这个李治再不学好可怎么办。
皇帝越来越坚信,这次“更储”的提出,其实就是父皇玩的一次花活,以让李治更加珍惜太子之位。
同时又给了长孙无忌一个天大的“人情”。因为先皇一定知道,将来肯于尽心尽意辅助李治的,非赵国公莫数。
只是对李恪来说有些不公平了,直接的影响,便是这次“更储”之议的知情者赵国公,直到此时也对李恪心存戒心。
大殿中只有兄弟三人,皇帝忽然对兄弟二人说道,“濮王,晋王,舅父大人对我们兄弟情意拳拳,到任何时候我们都不该忘怀!”
晋王道,“皇兄,臣弟知道,一定谨记不忘。”
李泰也微微点头,表示记下了。
皇帝这才起身,与两位亲王去凌烟阁,一路上,皇帝心事重重。
曹王妃移葬可不是件简单的事,因为涉及到了曹王母妃的身份变更,一下子将她从元吉名下划到先皇名下了。
也就是说金徽皇帝已违背了先皇的旨意。可是为了曹王,他错了吗?
一件故太子妃郑观音迁个院子的小事,其实也违背了母后长孙氏的初衷。可是为了消除生者的怨恨,他又错了吗?
这两件事均在元旦大朝的同一天提出来,而他的舅父长孙无忌,一向以维护妹妹的利益为已任,却没有出面反驳。
想当年,高祖皇帝在几个儿子之间左右摇摆,并非优柔寡断,而是视帝位重过了亲情。
毕竟身为九五之尊的皇帝,在面对那些必有所求、婉转承欢的妃嫔们时,在面对朝堂上下望之如岳的群臣们时,那个体会不是一般的尊贵和惬意。
或者高祖认为自己尚能驰骋。
事情发展到最后,高祖、建成忌惮秦王的功勋,已经顾不上亲情的分崩离析。那么巨大变故迫在眉睫,间不容发,不论是秦王还是秦王妃,已经顾不得太多了!
只是故人已逝,彼此间的恩怨即便不能化解也要渐成过去,皇帝认为自己就算违背了先严,但选择并没有错。
李泰和李治随在皇帝身后,兄弟二人对望了一眼,看着皇帝心事重重,八成还在想李恪。
皇帝真在想李恪,因为起用李恪,居然又是一件有违先皇意思的举动。
凌烟阁,建在太极宫后园的东半部,在三清殿东北边。
阁中又隔为三层,最内一层所画的,是功高宰辅的大臣,中间一层是有功的王侯的大臣,而最外一层所画的为其他功臣。这二十四位功臣的画像均面北而立,以示为臣之礼。
金徽皇帝一到这里,必然要想到左卫将军、潞国公侯君集,正是因为侯将军,先皇发誓从此再也不上凌烟阁。
也许正是这件往事,金徽皇帝一次次忍下要过问一下此案的冲动。因为这又是一件有违先皇旨意的事情……
……
因为皇帝有话,吴王李恪散了朝,可以径入太极宫女学来见母亲。这位大隋朝的公主今年四十四,只比儿子大了十四岁。
李恪见到她时,感觉母亲在太极宫并未受到什么苦楚,她有自己单独的寝室,用具和月钱规格也不低,侍女一应不缺。
更主要是人未见其老,反而比上一次见到她时更具神采——上一次还是他随先皇到献陵祭奠时来看过她一次。
杨氏见到李恪,极为热切地问寒问暖,又问他在大朝上的细情,随后,她有些急躁地对儿子道,“儿呀,你怎么还这样不知灵活!陛下这样铺垫是在为你造势,而你却一句赶劲的话都没说出,岂不让他失望。”
吴王道,“母亲,儿子就是认为自己做的不好。”
公主道,“再不好,总强过你那个不成气的弟弟吧?你看看李愔,不也做着虢州刺史,封地比你还多两百户!”
吴王不觉笑道,“母亲你别说了,他也才四百户,够丢人的!”
杨氏哭笑不得,这便是她两个儿子的处境,“可娘能指望他么?你总得争气……只是错过了这次的机会,我也不知下次了!”
吴王为不使母亲担心,安慰道,“娘,但在散朝前,儿子也说过,若陛下有差派,李恪万死不辞。”
公主长舒了一口气道,“这才像话,后来陛下怎么说?”
李恪一字不差,回想着告诉母亲:“娘,陛下说,‘朕岂不知你就是这么想的!但国家正是用人之际,你还是不必自省了,”
公主问,“还有么?”
吴王,“陛下又说,‘反正正月有半月清闲,这才第一天,朕与诸卿有的是功夫畅谈……”
他母亲这才放了心,叮嘱李恪道,“在陛下面前你不要耍什么聪明,但只要他问你话时,你有什么便说什么,我想你还有机会。”
“母亲,我还有机会么?怎么儿子看他有些兴味阑珊?散朝后又带着李泰和李治去了凌烟阁。”
良久,公主都未说话,后来说道,“这是个想做些正事的皇帝,雄心一点不亚于先皇……为娘琢磨他一定感慨——自己身边没有先皇身边那样多的良助。”
她不无担忧地自语道,“而你空负一身骑射的本事,已到儿立之年却寸功未立……若你在金徽朝得了机会,一定心往正处考虑,多为大唐谋些正事。”
吴王道,“娘,孩子儿记下了!”
而公主又担心起次子李愔,李愔在先皇十四个儿子中封王最迟,直到贞观十三年才得到了亲王应得的八百户食邑,随后又因为胡作,两次削到了四百。
先皇曾说过李愔,“就算是禽兽,只要好好驯服也能听命于人,就算是铁石,只要好好炼制也能成为可用之物。但李愔,连禽兽和铁石都不如!”
她黯然神伤,叮嘱长子道,“今后若见到你兄弟,让他务要谨慎,莫再胡作非为,陛下眼里不揉砂子,真犯到他手上,他四百户封地也保不住。”
吴王连声应允,问道,“娘也是有些头脑的,怎么就抗不过长孙皇后呢,不然我们兄弟也不致如此了。”
公主看看殿中无外人,这才咬牙切齿地说道,
第1319章 品人品酒
“为娘才是后入门的好吧?你外祖父也不管秦王愿不愿意,将我们母子都坑了!!”公主的这句感慨可不是随口一讲,有时候想起来是痛彻心扉的。
李恪又岂会不理解呢。这是自他懂事以来,无时无刻不萦绕于心的。
而他的母妃又说,“再说……这是娘有没有头脑、抗不抗皇后的事么?别说我还抗不过她。此事与她与任何人都无关,娘只怪他!”
公主说的这个他,是指的先皇,因为宠谁、不宠谁全都在先皇一个人身上。贞观皇帝后宫虽多,但最爱的是观音婢一个人。
金徽皇帝在西州时,府中便搜罗了这么多美貌夫人,登基以后也没有大肆充实后宫,九妃之后连九嫔都没有。
皇帝后宫几乎还是这个西州的班底,而且人家姐妹之间知根知底,皇帝看待她们的厚、薄亦不是很明显。
他反倒成了有史以来、最另类的专情皇帝了!
那么两代皇帝对待感情的态度,真是有相同,也有不同了。前隋公主再看看金徽皇帝,心中对李世民便有了不服和不满。
但公主想的是儿子的前程,不能过多在父子间种毒,此时也就不明说了。
而亲王笑道,“外祖若不将娘嫁过来,哪里有我们兄弟!”
他娘听了嗔怪道,“你呀,若在朝堂上这样机敏,我也就不担心你了。”
一边与儿子说着话,公主的心里总感觉有些不踏实,今年正月注定是他们母子的机会,如果把握不好,将一切如旧!
她感觉,自己曾短暂做过秦王嫡妃这件事,好像一直被什么人戒备着、忌讳着,又被什么人在她听不到的场合偶尔提一下
——而且绝不是为了她们母子好——但再往真切里判断,她又不甚清楚。
公主只能万分小心地叮嘱儿子,“你方才那句话也不对,你们兄弟有没有如今的处境都与娘的身份无关——你且看看十五岁的曹王,反倒是他的母妃,因为儿子而端正了身份!”
话方出口,公主马上又觉着后半截话还是不妥贴,有些怂恿着儿子与曹王攀比似的。
于是又叹了口气道,“娘可不在乎什么身份,只要你们兄弟好,能为国尽力就成了。”
……
凌烟阁。
这些功臣画像虽然经过了岁月的尘封,此时看来依然栩栩如生。
不得不说,濮王妃阎婉的叔叔,阎立本,深谙绘技精髓。
他能用有限的颜料描画出每一个人的神态。尤其是他们的眼睛,在有些幽暗的凌烟阁内,仿佛依旧闪烁着光芒。
金徽皇帝不说话,认真看每一个人的画像,李泰和李治在身后相随。
画像上这些人显得很年轻,皇帝站在赵国公的画像前仔细端详,在他脸上隐约能寻找到一丝母亲长孙皇后的影子、和她的脸型……
此次来凌烟阁的目的也不很明了,皇帝再看看身后的兄弟两个人,发现了他们彼此共有的相似点,却不能以一言尽述。
站在侯君集的面前时,皇帝才意识到自己来这里的原因。
新年伊始,他在巢王妃和故太子妃的处置上,总是违背了先皇和母后的意愿,而且接下来更有启用吴王的意思,好像又有违先皇的本意。
皇帝到这里来,有让他们体谅的意味。他是皇帝,要想尽一切办法弥合旧怨、继往开来。
皇帝还想起当年自己流放西州,初见大都督郭孝恪时,郭孝恪曾连吃的两惊:一惊他与故人侯君集有些相像,二惊他更与柳中牧场死去的高副牧监宛如一个人。
谜底早已揭开,死去的那个高副牧监是金徽皇帝的同胞弟弟。
皇帝一边想,一边打量画像上的侯君集,他威严的没有一丝笑模样,在颧骨、眼眉方面倒是和自己有些相像。
这应该是善战之人共有的自信与坚果和敢毅,皇帝不必谦虚。
因为薛礼、长孙润亦是如此,郭孝恪,郭待诏父子亦是如此——但尉迟恭和程知节除外,一个大黑脸,一个大肚子,那是个例。
但皇帝对侯君集贞观十七年谋反之事一直心存怀疑,自小跟着侯将军和侯夫人长大的皇后柳玉如更是不相信。
纥干承基当年对侯将军的污告,和褚遂良在渭水之盟时、对侯君集一句无心抢白的长久记恨,无一不指向了侯君集可能存在的冤屈。
只是,在先皇再征高丽时,当时的西州大都督高峻,明明已将断了腿的纥干承基,用铁链押送到了前线御营。
那么先皇在问过纥干承基西面、沙丫城的经过之后,就没多问一句别的?这么轻易将纥干承基丢还给了盖苏文?
如果问了,纥干承基没说说侯将军这件事?如果说了,先皇能无动于衷?
一位功臣之获罪,原因也绝不会这么简单草率。以先皇对待功臣的态度,要杀侯君集不会不慎之又慎。
各级司法、司刑机构并非吃干饭的,定重案要证据确凿、以理服人。
侯君集是个人杰,正常情况下不会一句话都不辩解,便引颈受戮。
当年,褚遂良正在军中随驾,如何让褚遂良透露一下御营中的经过?
足足将二十四幅画像都看过一遍,皇帝心情好了起来,因为在新的一年中他要做的事还很多,不管结果如何,将侯案再理一遍,皇帝才能心安。
他对濮王和晋王提议道,“朕即然赐酺了,那么新年的头一顿酒,便让我们兄弟们来场痛饮!”
另外的兄弟俩当然看重这次同陛下亲近的机会。
但晋王问,“也不知今日是什么皇历,皇兄喝酒要不要让皇嫂知道?”
看来有关已日、午日皇后禁酒的传闻,已经飞到李治的耳朵里去了。
皇帝不以为然地狠“切!”了一声,“大年夜宴时便是午日,她敢怎么着?还不是让朕喝个痛快!我们走!”
兄弟三人雄纠纠地下了凌烟阁,皇帝专门差着内侍到甘露殿看了一眼动静,内侍回来说,皇后娘娘和众妃已经回了大明宫。
皇帝吩咐道,“快去,请兵部尚书薛礼、左千牛大将军长孙润,让他们来太极宫与朕共饮!吴王一定未也走呢,快去杨太妃处看看,请他过来……不,还是我们去千秋殿!那里近便些。”
李泰和李治听出来了,皇帝所说的“近便”是单对吴王而言的。
千秋殿是女学的在用场所,如果吴王此时仍在他母亲那里未走,李恪只须几步路便能赶过来。而薛礼和长孙润到太极宫来,到哪座殿都无所谓远近。
从这一句话中,便能看出金徽皇帝对启用吴王一事的急切。
……
太极宫女学。
故隋公主闻知陛下相召吴王,慌忙催促儿子快去,又亲手替儿子拉展了袍服,有千言万语要叮嘱他一下,急切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圈都急红了。
她的儿子也是天子之后,是雄才大略的文皇帝庶长子,而他受的委屈已经够多了,早就该有个良好的结局。
吴王安慰道,“母亲你放心,儿子记着你的话呢,陛下问什么,我便回什么,绝不耍弄心机。”
公主道,“因为娘知道你心中一向坦荡,也没什么心机可耍。若是此时换上你兄弟李愔,娘就不敢这样叮嘱他。”
太极宫的御厨操办一次承天门大宴也不在话下,皇帝有旨,千秋殿的小规模御宴很快便备好了。
最先赶到的是吴王李恪,皇帝看他的颧骨、眉头,其实也是个同待诏一般英武的人物。
但与郭待诏不同的是,李恪更有些内敛沉稳的性格,他先以君臣之礼见过皇帝,再按着长幼之礼见过濮王、晋王。
长孙皇后的三位后人与他热切地寒暄,并将皇帝身边的次座专门留给他。
皇帝想到了郭孝恪,他一直希望郭大人能够复出,今日岂非是个露面的良好机会?因而在薛礼、长孙润抵达前,皇帝再吩咐人去永宁公主府,请郭孝恪过来。
兵部尚书和左千牛大将军很快到了,女学中韦泽、赵国太妃等人从杨妃处得了消息,几人一起到千秋殿拜谒皇帝,又拉了一帮女学生过来助兴。
女学生们带了她们赶制的小菜,还带了乐器,在席外演奏龟兹乐。
李恪一看座上之人,李泰、李治、薛礼、长孙润,无一不是金徽皇帝最为器重和亲近之人,他心存谨慎,又激动十分。
他看了看一起过来见驾的母亲,母亲看过来的眼神中夹藏着鼓励,当皇帝自然而然地吩咐加上座位,请太妃们入座时,母亲选在了最下手的位置。
吴王心中暗暗攥拳,如果自己有机会得职,他一定要好好做事,绝不令皇帝失望。
母以子贵,他不要自己的母亲往哪里一坐,只知道寻下手座位。
君臣几人说着话,皇帝再问一问女学中的事,一边等着郭孝恪,但去永宁坊的人很快回来说,郭孝恪未在府中。
皇帝问,“他去哪里了?”
崔夫人临产在即,对夫人如此大紧的郭孝恪不可能远行,再说远行又能去哪里呢?
内侍回道,“陛下,永宁公主说,府中什么大事也都安顿好了,郭大人无事,骑马出城散散心而已,但不知去了哪里。”
皇帝这才举怀道,“所有的虚礼都不要了,我们一家人只求一醉!”
相面要相骨,品人先品酒。
这是皇帝恩师说过的一句话,那么他便在酒上,先透一透吴王几斤几两。
几巡酒一过,皇帝已看出李恪酒量不错。
纪国太妃韦泽心里酸酸的,因为自己的儿子纪王李慎明明也在京,却未在座。虽然皇帝说的明白,这顿酒只算临时的也不正式,但她仍然看出点什么。
越国太妃的儿子李贞也回京了,也未在请。
……
很快,心头滋味不大好的人里又加上了赵国公。
他从太极宫来人口中,得知了皇帝召集的这次便宴,气得他举了好几次手,也没将茶杯摔到地上,因为大年正月初一,谁都要图个吉利。
但他拿定主意,有关任用吴王李恪的议题,谁也甭指望他添一句好话!至少他得先来一招徐庶入曹营,先看看行市。
你们喝,老子也喝!他总得找两个人吹吹风。
赵国公想着,张口吩咐家人道,“来个人!去请御史褚大夫,黄门侍郎韩瑗过府小聚,以贺迎春之喜。”
刚吩咐完了,府中人进来向赵国公回禀,“老爷,曹王李明至府看望。”
赵国公说,“快给老子请啊,还通禀个什么劲!”家人跑出去,心说老爷今日是怎么了,脾气好像不大顺溜。
赵国公再于他身后说,“再到后宅请雪儿和梅儿两个小女出来见礼。”
……
长安城处处笙歌,其乐融融的可不止千秋殿和赵国公府。
各坊各户大人喜笑孩子耍闹,鞭炮声不断,连长乐坊郑观音的小院子里,侄女也刚刚放了一挂鞭。
在清脆的鞭炮声中弥漫起一团裹着火药味的青烟,它在照满阳光的院子里通透地升腾着。
夜宴过后,万年县令送给她们打场面的两套价格不低的衣裙、外袍也未来索回,侄女的意思是——不往回送了,等许县令要了再给。
午时,故太子妃心想,极善人事的许县令,可能不会索回这些东西了。这是柳皇后姐妹到她这里来过一次的结果。
她站在院子里回望大明宫,想着宫里面那十来位乐观美好的女子,始信这座巍峨壮观的皇家宫殿,已与自己无缘。
……
大明宫,皇后等人早起之后便从甘露殿回来了,她们中午在紫宸殿摆了家宴,人都聚齐了,只等皇帝回来。
在这个间隙里,不知怎么贤妃崔嫣开始取笑谢金莲,说她昨夜没干好事,把婉清都冻病了。
贤妃说,“昨晚樊莺都将斗篷甩掉过,也没见她着个凉,但姐姐你看看婉清,脸色这么不好,亏不是让你抖落的。”
苏殷帮腔说,“是呢!我只听到丽容抽气和婉清喘气,但一到谢金莲,便是一股股暗风吹过来!吹得我此时都觉身上发凉。”
晚上,皇帝和婉妃、容妃、贵妃同盖的一床锦被,而谢金莲在侍寝时的奔放大胆,在这些人里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人们马上分成了两派各自帮腔,抢了梅花的一派,没抢到梅花的一派。
皇后说,“陛下怎么还不回来,你们还是担心一下他吧,让你们三个一夜淘的发虚,别再去灌酒。”
第1320章 时间不多
大年初一,金徽皇帝在太极宫千秋殿,与兄弟及太妃们饮酒。
先皇嫡子李泰和李治全都在场。庶子中只有吴王李恪出席。外人有兵部尚书薛礼和左千牛大将军长孙润。纪国太妃、越国太妃、杨太妃——也就是吴王的母妃在场。
这次临时召集的聚饮,因召集人身份、时间、地点和出席人员的寥寥可数,而显得非比寻常。
御史大夫褚遂良,在赵国公府大年初一组织的、同样小规模的酒席上得知了此事,知道这是他此次来喝酒要掌握的情况之一。
皇帝要与谁喝个酒是小事一桩,虽然酒桌上出现吴王李恪有点出人意料,显示出强烈的预告味道,但御史大夫内心里已不怎么惊讶了。
金徵皇帝要干什么事,他这只小小的螳螂,还是不要举着单薄的镰子表示什么了。
皇帝连一位已故太妃的名份,都可以推翻先皇的遗旨,让她在他父亲和叔叔名下变幻一下,起用李恪算个屁!
那是人家的家事好不好。
褚遂良曾经一步踩不实,在鹞国公一案中埋下过祸端,为此好不容易认下的干侄女——淑妃樊莺已经再不认他了,这可是与外界瓜葛很少的后宫中数一数二的实力派人物,悔啊!
为这件事,他跑到华山上钓了几天鱼,幸亏有同州乞丐命案,才有今日之结局,已经谢天谢地。
他不想像许敬宗一样在朝堂上被打个狗啃泥,先去柳中牧场拉马粪、再去沙丫金矿给谢广做个文案。
他也不想在赵国公面前表现出疏远,赵国公和皇帝可能在这一件小事上出现了小小的分歧,但人家永远是甥舅。
褚大夫敷衍道,“国公所虑的其实还是陛下啊,陛下没经历过十七年更储!可谁上谁下不是一人之得失,涉及到我大唐长治久安,万民安业。”
他看清了赵国公的用意,也摆明了不想涉足此事的态度。
韩瑗是中书侍郎,出自军界,是长孙无忌最信的过的人,正五品上阶。
他忍着没给赵国公出主意、找些亲近的军中将领过来探讨。兵部尚书都在陛下的酒桌上,长孙家最具潜力的长孙润也在酒桌上,你还支楞什么呀。
韩瑗也不想显得漠不关心,提示道,“国公……陛下的暗示意思味谁都知道,一来说明他用意已决,二来我看陛下也不是用吴王来拉谁打谁,陛下连巢王妃都移到昭陵去了,还有什么事不敢干。”
赵国公也就明白了,这两个人在别的事上是死党,但一涉及到皇帝,他们纯粹就是来蹭吃蹭喝,至少在吴王这件大事上指望不上他们了。
从女学里的太妃们身上,便能看出那些亲王们在皇帝心幕中的地位,地底下萝卜块头大不大,有的人要挖出来看看,但有的人只须看看上边伸着的缨子,便能知道一二。
太极宫女学就是一块地,太妃们就是萝卜缨子。
纪国太妃的儿子李慎此时在地瘠民寡的纪州,她出现在了千秋殿酒桌上,八成李慎要伸伸腿了。越国太妃的儿子李贞一向富有才名,她也在千秋殿酒桌上,至少李贞的位置是稳固的。
长孙无忌坐在自家的府上,就能猜出此时李恪的母亲在千秋殿坐的什么位置,一定是下首座位。
而依着赵国公的情绪,这个下首位给她也太奢侈了。
他饮了一盏,不觉叹道,“当年老夫跟随先皇玄武喋血、拨乱反正时正是少壮之年,浑身有使不完的气力,可你们再看看此时,老夫两鬓已斑,只能空操心了!”
赵国公府的这次小饮也不是毫无成果,赵国公暗示褚、韩二人,他们可以不必明着站出来反对起用李恪,但也别跳着脚地表示支持,就算对得起人了。
二人离桌前表示,他们一定见缝插针,给赵国公以声援,同时还会借着正月之便利,多与底下的知交们通通气。
正月三日不朝,三日后皇帝必将决定李恪的命运,老儿子长孙润的任职去向多半也会明朗,那么自己能够动一动的机会也就是这三天了。
别说让褚遂良和韩瑗跳出来反对,长孙无忌连自己都不敢。
本来赵国公还想在方向上给两人些暗示,但最后忍住了。
长孙无忌不相信二人在这件事上的能水有多大,但这是有史以来赵国公最放手的一件事,事态爱走向哪里走向哪里,闹的大一些才好!反正他赵国公绝不露面。
送走了褚大夫和韩侍郎,长孙无忌这才移步到了别厅。秘书监长孙冲正与两位义妹——白雪、白梅陪着曹王李明饮酒。
李明岁数太小,注意力全在白氏姐妹身上,长孙无忌视他为待价而沽的俏货,不想让他参与到吴王这件事情上来。
再说此时此刻的李明,因为母妃成功移葬之事正对陛下感恩戴德呢,赵国公可不放心他。
一见到几个年轻人,赵国公假意埋怨长子,说曹王殿下总也没个功夫到长安来一次,此时正该给你妹妹们留着。
白氏姐妹看看曹王,再看看长兄,姐姐脸红,而妹妹笑着问道,“父亲大人你是想只让我们陪殿下喝酒?大哥还不是怕我们不胜酒力!”
长孙冲知道父亲那边的事已谈妥了,马上笑着离席,随父亲出来。
他也实在受够了两位义妹同曹王的眉来眼去,这只能让他想起爱妻长乐公主,还得强打欢颜。
公主是贞观皇帝最喜爱的嫡长女,姑母长孙皇后的长女,这段姑表亲的缔结带有强烈的政治意味,但却不是寡淡无味的。
长孙冲与李丽质之间没有通常的、公主和驸马之间的尊卑——驸马想与公主同个床还得打请示,看看公主是否和什么男侍的事儿未进行完。
李丽质没有这些毛病,她性格聪慧、开朗、仁爱,以美貌闻名,擅长书画,也没有男侍。
公主府不叫公主府,是以长孙冲官职来命名,长孙少卿府,秘书监府。这对表兄妹的情意受到了父辈的影响,堪称夫妻间的典范,但她去的太早了。
想起来都是泪,长孙冲身为长孙家族与皇家的、亲密关系的代表身份,已越来越淡薄了,但他这么多年不再续弦,考虑的可不再是这个代表。是感情。
也许一辈子独身下去,他才能坦然见公主于地下。
父亲说,让长孙冲留意一下来京诸王的动向,陛下赐酺,诸王这些日子绝不会闲着,皇帝不给喝酒他们自己也要喝。
独身的长孙冲完全有理由掺合进去,可以看看他们跟谁喝,是不是鱼找鱼虾仁找虾。
而且赵国公还暗示长子,适当的时候,他还可以在塘里偷偷搅和上几棍子,但要注意别溅上泥。
在这种事情上只能依靠儿子。
初一晚上,东市和西市有盛大的焰火,这是长安和万年两县遵照礼部和户部下来的意思举办的,是新年的一项重要欢庆节目,而两县注定要在初一晚上来个比试,盛况可以想见。
这个新年开端,有许多欢乐的重要的仪式,初二还有外命妇入朝,皇后要接受命妇们的朝贺,这将是有身份的女人们的节目,连皇帝、亲王、公主们都不会参加。
那么留给赵国公的时间还有一些呢。
老儿子长孙润在千秋殿喝过酒、回永宁坊府上之前先到父亲这里看了看,赵国公正好透问一下千秋殿的事情。
左千牛大将军看起来喝的不少,那就更能透出些真实的情况,但赵国公不能掉以轻心,一个不注意,他问的什么等不到明天,皇帝便知道了。
在老子和他亲哥之间,长孙润要卖就卖老子,这事已经试过了。
长孙润说,“也没什么呀,就是喝酒说说家常的话,后来五皇嫂、八皇嫂和九皇嫂也过去了,还能说什么大事,我们谁都顶不住量,这才散的。”
贤妃崔嫣和苏殷、丽蓝是大明宫里最能喝的,这个赵国公知道。看来金徽皇帝或许来不及说什么大事,已被三位皇妃拉回大明宫了。
秘书监听到贤妃的字样,心中又动了动,仿佛刚才陪曹王喝的那些酒有些苦,一个劲儿地在肚子里翻腾。
崔嫣的长相与李丽质有些说不出来的相像,特别在举指间流露的气质上。
两人唯一的不同是,李丽质留给长孙冲的,是她在最后时日、被病痛折磨得有些清瘦的身子。而贤妃则要比她丰腴一些。
就冲这一点,父亲吩咐的事他也要去做,秘书监起身出去了。
左千牛大将军走后,赵国公捱到了长灯时分,这才带了两个亲信家丁便装出府,他要去入苑坊,晋王李治的府邸就在那里。
长孙无忌坚信,曾经在储君位子上经历过李恪短暂威胁的晋王,一定知道李恪复起这件事的紧要。
无论在当年立储还是争储时,赵国公都明确地支持过晋王,有些话他可以说的更明白些。马王与晋王兄弟俩早已尽释前嫌,也许晋王会施些力在他皇兄身上。
一边作着这样的打算,赵国公一边自嘲的苦笑,在上一朝时他可以毫不留情地挖苦贞观大帝,但这一朝不行。
一是辈份所关,二是毕竟又差了一层,三是……他只能想些背地里的方法,但无愧于妹妹。
赐酺之日,长安城各门也不关,城外人也可进来,做小买卖的看热闹的比比皆是,可以想到各条大街上人流之稠密,正好使赵国公的出行不那么张目。
李治在千秋殿喝了不少的酒,尤其被他五皇嫂崔嫣口蜜腹剑地连灌了五大杯,九皇嫂丽蓝又口蜜腹剑地灌了他三大杯,李晋便有些昏沉了。
她们以这种方式暗示晋王,今日的聚饮他负有主要责任,但李治不生气,知道她们是担心皇帝的身体,因而立刻如实说顶不住,要回府睡觉,皇帝才散了席。
怎么不去灌自己爷们?
晋王妃王氏和武媚娘说这句话时也没有生气,毕竟能被皇嫂们埋怨,那也是身份的体现,晋王妃只是安排晋王赶紧去小睡一会儿。
入苑坊的这段日子是晋王妃最幸福的日子,她离皇后的位子远了,但生活却更加踏实。
二十出头的晋王妃相信,门当户对才是感情的基础。
以前的萧淑妃——现在的萧滕侍有南朝皇家背景,有萧瑀这样的祖父,她有与自己竞争的可能。
但是当竟争结果只是个王妃,还要想想两人这样不顾情面、打个头破血流值不值,还有大明宫里姐妹和睦的表率,晋王允不允许她这么做。
而武媚娘没有硬气的家世,父亲是大唐功臣,但已去世多年,武氏曾是先皇才人,自身也年纪偏大,也不如王妃美貌,总之不该成为对手。
而且武氏在她们搬到入苑坊之后,又是在晋王妃的提议下,才由侍读变身为晋王滕侍。她又懂事又可人,对王妃没有威胁。
舅父赵国公来的时候,两位女子正亲呢地在一起说话。
王妃要去叫醒晋王,但赵国公说,“不必,老夫又不是专程来的,只是在城中随意走走、看看东市的热闹,你们不必叫醒他。”
但赵国公又不走,坐下来不经意地回忆晋王做太子时的往事,王妃示意武媚娘,让武氏亲自为舅父大人上茶。
赵国公可不是来给皇帝和晋王拉仇恨,但他缅怀了一下先皇,说到先皇要立李恪为太子顶替晋王时,他坚决的抵制。
然后赵国公起身告辞,王妃和武氏亲自送到大门处,回来后,王妃对武氏道,“姐姐你怎么看舅父这次来访?”
武氏道,“王妃,我猜……舅父国公方才这番话,在哪一方面提的最少,哪一方面就是应该是重点吧。”
王妃说,“那便是吴王了!等晋王醒了,你我谁都可以提醒晋王一下,上阵亲兄弟,他总该提醒一下陛下。”
晋王此时恰好在寝室里要水,为示对武氏放心,王妃未动,让武氏端了茶水进去。
晋王喝了水,又拉武氏在床沿上坐下,问她道,“是谁来过?”
武氏道,“殿下,是赵国公来过。”
晋王问,“舅父他说了什么?”
武氏道,“舅父路过,要去东市看焰火,没说什么。”
她埋怨晋王不惜身子,一下子喝了这么多酒,语气中满含着嗔怪和担心。
李治立时被她的楚楚神态所吸引,也忘了赵国公怎么有闲情看焰火。即便去东市看焰火,为什么会路过长安城最东北角的入苑坊。
他对武氏道,“明日外命妇入朝,王妃必去,本王可陪你一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