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6章 至虚不大补
次日,皇帝还未起呢,皇后便听说谢金莲那里出事了,贵妃不知因为什么事,对两名宫女大发雷霆。
谢金莲派人叫来内给使叶玉烟,她余气未消地、让叶玉烟将两名宫女一起给她痛罚。
原因是一早,这两人在被贵妃从别殿叫来的时候——她们本不是贵妃处的侍女——这两名宫女对贵妃极度失礼,端着东西进来时,有些一拐一拐的。
也许她们有些虚张声势,宫女只是要表示、或暗示什么事情,但正是她们这个样子惹到谢贵妃勃然大怒,想到了自己昨日的闭门羹。
处责宫人之事是掖庭局负责,至少也该由宫闱令来做,贵妃不会不知……叶玉这样想着,却不提示,而是命两名宫妇将她们带离了贵妃处。
一开始,两名宫女尚有些仗势,在谢贵妃面前,她们还有些惧怕。但在内给使这里,又是个女学生,她们还有些胆子,对叶玉烟道,
“你不能如何我们吧,昨晚我们刚刚为陛下侍寝了!”
叶玉烟妒火中烧,脸上笑着故意道,“你们可真大胆,竟敢胡说!我只听贵妃娘娘的,是娘娘吩咐我罚你们,罚错了自有娘娘担待!”
她对执罚的两名强壮宫妇使个眼色道,“给我狠打!”
宫妇手中各拿一根藤鞭,不由分说将两个宫女按住,宫女怎抵得过常做粗活儿的壮妇,藤鞭重重的抽了下来……
直到宫闱令闻讯赶过来时,两名昨晚刚刚为金徽皇帝侍寝的年轻宫女已经遍体鞭痕。
其中一个鲜血浸红了裙子——叶内给史身后是贵妃,这个女学生眼里不揉沙子的站在旁边观罚,宫妇们知道该怎么做。
她们毫不留情,知道藤鞭抽在哪里、才最能让不知好歹的宫女长长记性。
宫闱令大惊失色,责问叶玉烟道,“叶内给史,这有些过了,你总该知道是怎么回事!万一陛下见责,你我、贵妃都担不起的!”
叶玉烟这才稍稍有些害怕,分辨道,“公公,我有什么办法,是贵妃让重罚的,我岂敢放水!”说罢,她走了。
等皇后接到消息的时候,一名宫女已经不甘羞辱、投了太液湖。
皇帝此时已起,正准备着去含元殿上朝,皇后亲自赶来,对他说了这件事情。虽然她还不知事情真正的缘委,但人命关天,“不知金莲生了什么气,罚得这样狠!”。
皇帝只听她一说两个宫女,便有些心虚地应道,“这是家事,你去处置便可。”说罢便起身去了含元殿。
皇后马上细察此事,亲自去问过了谢贵妃,谢金莲见出了人命,已有些怕了,不得不讲出实话。
皇后有些难过,但仍责备贵妃道,“陛下要做的事,你怎么能怪到她们的头上!那也是一条人命!再说明知他独自喝酒,我们却都跑开了,这怪谁?”
谢金莲道,“可是姐姐……你说过众志成城……而我只是看她们拐呀拐的气人,也未说这么狠打,谁知叶玉烟她……”
皇后将叶玉烟叫过来,狠狠斥责一番,不让她再居内给使管事,罚去掖庭宫做一般的宫女。
皇后又说了宫闱令几句,让他设法去死去的宫女家中联系,多多给些补偿,也不必说什么短见。
皇后想起先前的事,对宫闱令道,“你派人去见她家人,只说她为救落水皇子奋不顾身……”
对另一未寻短见的宫女,皇后亦是多施抚慰。
一个宫女,在大明宫中因为某事被贵妃责罚,这事再常见不过。致于叶玉烟施罚过重、致宫女投湖,这事在以往都不算什么新奇,后宫中女子之间的倾轧,有时令男子都闻之变色。
但皇后依然对谢金莲的脾气的些吃惊,最后对她道,“我就不生气么?但你就不知这几日是什么局面?你还敢多事!”
……
含元殿,金徽皇帝回京后的第一次朝会。
息朝时间已经过久了,三省、六部、九卿都有数不清的事要奏禀,以便皇帝定夺。晋王李治向朝臣们通报了龙兴牧场一行的经过,又说了幽州牧场集兵一事。皇帝心情不错,并未过多受到两名宫女影响,他意气风发地对众臣道,
“朕外边的大事已了,接下来各部只须各司其责,以保北方屯田、南方民众自垦、以及盐税、南方兴业之事顺利实施起来,那么朕便可松快几日了!”
他想起了徐惠,开口问赵国公道,“国公,朕在潼关与你提到的徐太妃一事,不知你琢磨没有……朕意,可令她今后同朝参加集会,有什么事也方便,但不知给她什么职位为佳?”
赵国公有些吞吐,不得不低着头、眼都不上抬地起身回道,“陛下,徐太妃之事……陛下还未知晓么?”
长孙无忌以为,皇帝昨晚回宫,皇后总该将事对他讲了,看来皇后也有担心,未对皇帝提徐惠的事。
皇帝惊讶的问道,“徐太妃能有何事?”
赵国公语调一哽,回道,“陛下,徐太妃她、她已……过世了!”
金徽皇帝恍若未闻,笑道,“舅父国公,你可真能开玩笑,朕临出京还见过她的!”说到此,皇帝看到底下班列里闪出一人,此人泪流满面,对上开言奏道,
“陛下,都是小女命中受不起陛下隆恩,她、她确实已不在了!”
此人乃是徐惠之父,五十二岁的果州刺史徐孝德。
他竟然不在果州任上。皇帝傻傻地坐在那里,赵国公和徐孝德的话虽然不多,足以将他击得蒙头转向。
他离京时徐惠仍好好的,还有两份徐惠亲自拟定的稿件送到潼关去,皇帝派着赵国公和江夏王从潼关回来后,他最后只在潼关多滞留了五六天——送那些过关的屯田军士。
再加上回来的路上时间,总共不过七日。
徐惠,这可是他寄予厚望的一个人,皇帝已经有过打算,慢慢让她多担些职责,不久前,皇帝曾在潼关对赵国公和江夏王说,请两位老臣多指点徐惠,不令她出什么错厄。
因为她,将是有史以来第一位的女尚书令。
众人看到,金徽皇帝端坐在龙书案后,一动也不动,但他的脸上由苍白慢慢涨至紫红,众人屏气。
徐孝德不禁落泪,再奏道,“陛下!这是小女无福,与别人无干!陛下更不必为她难过,不然万一陛下龙体有欠,便是她的罪过了!”
良久,金徽皇帝猛然暴发出一声怒吼,“这是怎么回事!!!”
徐孝德跪倒伏地,悲痛不能自抑、终至嚎啕,奏道,“陛下请息怒——生死有命啊——”
只听金徽皇帝喃喃道,“父皇……难道你才是对的……”有些人不知所云揣摩他话中的意思,
只有江夏王劝道,“陛下节哀,微臣与赵国公从潼关返回时,徐太妃已病重难医了!是皇后向赵国公和微臣提议,速给果州去信,徐惠总不致有过多遗憾,因她临终见到了徐刺史……”
“她是什么病?”皇帝悲愤地问,“朕走时她还好好的。”
太医署有官员出班,在殿下很远的地方现身出来,奏道,“禀陛下,徐太妃一月多前,曾在西海池夜坐生寒,病刚刚好,此次再患了脏脾不调,最后连药也服不进去,以致不治!”
皇帝以令人毛骨悚然的声调、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脏脾不调!你当朕什么都不知么!!”
回话之人听了,一下子跪倒,回道,“回陛下……”
皇帝挥挥手道,“滚起来,说不出新鲜的便不要再说了!”
他问长孙无忌道,“国公,即然事已如此,那你与王爷回京后、为什么并未给朕传信?”
赵国公已经听出,皇帝语调中对自己也不掩饰不悦,他回道,“陛下,徐惠临终时,不让给陛下传信……她说移府军屯乃是大事,不能打扰陛下。”
“她此时在哪里?”皇帝问。
“陛下,徐惠此时依然停柩于安仁殿,以待陛下。”
皇帝听罢,立即踉跄起身,吩咐道,“自朕离京之日起,凡接触过徐太妃者,有一个算一个,都须准备等朕问话。朕此时要去安仁殿,散朝!”
长孙无忌听了,心头不由一阵狠颤,他给褚遂良、江夏王使个眼色,两人会意,在皇帝身后相随。
……
安仁殿,弥漫着一丝若隐若现的苦涩之气,皇帝举步一进,便闻出这是凝血宝珠的味道。看来,皇后昨晚是有意瞒着自己了。
昨晚一回大明宫,皇帝便察觉到柳玉如等人的神色不大对,他只是以为,这是女人们久别思念之故。
此时再回想一下丹凤门外众臣相迎的场面,便更清楚了——他们并未像往常一样,到城外相接——因为那样的话,回来的路上便有更多的功夫说话。
只有个许敬宗因为是万年县令,他不得不出面。
而那时,皇帝还有闲心给贤妃出作诗的题目。
在丹凤门下便没有这层顾虑,至少有皇后等人在,这些大臣们借故匆匆离开——也就有个理由了!
凝血珠的光芒直接将皇帝引过来,徐惠此时静静地躺于她的床上,半边的床幔遮住了她的脸。
小太监徐韧正站在姐姐的床边,见到皇帝到了,他不是上前见驾,而是再往床边退了退,紧张地说道,“陛陛下,姐姐说……不让朕下看她的脸!”
旁边有宫人回禀道,“陛下,徐太妃说,她被疾病消磨的不成样子,陛下早已知她容貌,不必再看,太妃只求给陛下留个好印象。”
金皇帝跨步上前,一伸手拉开徐韧。
小太监极为紧张,以致身子发硬。他既不愿意不忠守姐姐的遗愿,又不敢违逆了皇帝。
但皇帝只是站于徐太妃的榻前,看清她的脸上此时蒙了一块绢帕。只是她的身子掩于锦被之下,比皇帝印象中的材量有些不象。
人们看皇帝久久地站于徐惠榻前,身子不动,如泥塑一般像是在苦思……但只有小太监徐韧看到,金徽皇帝的脸上有两道泪光涌出,他知道这件事不能让别人知道——因为涉关着皇帝陛下的尊严,他不吱声。
这是金徽皇帝自出道以来第一次失态,侯府遭戮时,因为他并不在跟前,事后再难过,但仍比不得此时,正应了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俗话。
……
皇帝从外边回来,只开朝一次,便紧接着宣布罢朝三日,细问徐惠死因。
当事的两位太医署的太医原本已被赵国公当面叮嘱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件事就不必讲了——讲了,徐太妃也醒不过来了。”
他们谁都知道赵国公的意思,徐惠一故世,赵国公便第一个赶来,在徐惠所居的安仁殿里里外外找过什么东西,还单独问过小太监徐韧的话。
赵国公位高权重,他不让讲则有不讲的理由。而且隔行如隔山,医界之事即使有九五之尊的皇帝,最后总须尊重太医署的结论。
但他们战战兢兢被人传唤到安仁殿,往金徽皇帝面前一站,在他凌厉眼神的盯视下只被问了一句,“脾脏不调,一个月死不了人,敢有隐瞒朕让你们抵命!”
两位太医偷瞄了一下赵国公,赵国公适时闭了一下眼睛,他们立刻哆哆嗦嗦的讲出了一件事。
一位太医说,他发现归真观给徐惠熬制的药汁里少了一味药。
这件事有些蹊跷,正如皇帝所说,根本不大可能出现不治。皇帝极为看重的一位太妃死了,涉事的太医不可能不去熬药的地方看。
他们在早已剩下灰烬的炭炉里,发现了茯苓的残灰。熬药的人看来是个外行,兴许行事匆忙,也想不到收拾。
但呈类球形、有明显的皱缩纹理、质地坚实的茯苓个,是太医亲手选配的一味药,尽管烧过了灰,仍有许多原状可循。
一位太医还在炭炉的底下拣到一只被人无意中丢下的茯苓。
太医说,“小臣为徐太妃所配的这副药,是补益脾胃、调虚的好药。但能起到甘淡、渗湿、泻热的茯苓不见了!太妃刚刚患过风塞,身子至虚,用大补的人参入药一般人承受不住的,岂不知有句老话——至虚不大补。”
另一太医道,“因而才要加上茯苓,以肾水之功泻去人参之热,这样白术本微毒,甘草可制,人参之火,茯苓可抑。如今突然少了茯苓,参热使太妃体虚更重,微毒之药也是不好承受的!”
皇帝哼了一声,吩咐,“是谁管熬药,给朕拎来!”
不一会儿,奚官局两名女工役到了,她们说,自己只熬过最初的两次药,第三次便被叶玉烟支走了,“叶内给使说,她能应对,嫌我们粗手粗脚!”
皇帝恍惚记得,一早有件宫女的事,好像也有叶玉烟,他再重重哼了一声,喝道,“去带叶玉烟来!”
第1277章 一般无二
奚官局的两名工役这才知道,她们所熟悉的这位叶内给使,从今天早上起已经只是掖庭宫普通的宫人了。
叶玉烟竟然与太妃徐惠之死有了重要牵连,而金徽皇帝怒不可遏,今天不论涉及到谁,他都要将之“拎”来训问,那么叶玉烟的处境大概已不如太极宫女学里的一位学生了。
叶玉烟一到,看到有内侍端进来一只漆盘,里面是十几只茯苓灰,有七八只完整的、余下的亦有模样可辩,她立刻承认了这件事。
她哭着说,是徐韧惹到了她,在众多宫人面前用条狗将她追得狼狈逃蹿,而她是内给使、皇帝妻妾!
这个女子特意当着皇帝、当着赵国公、江夏王等高官、当着小太监及两位女工役轻声强调最后一点——你这样愤怒,总不会为了一位先皇太妃,过分为难自己的妻妾吧。
“陛下,玉烟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但徐韧在我熬药时,仍跑到归真观去羞辱我,后来我又知道,让奴婢熬药的差事亦是他同皇后提议的。”
“这便是你在药中偷工减料的理由?”
皇帝看起来并没有多么的失态,看来有门,皇帝问,“假使病着的是朕,你也这样做吗?”
叶玉烟抬起眼,看着皇帝道,“不会的!叶烟不会这么做!”
“不论是朕病了,还是太妃病了,难道还有什么不同?你明明知道药为医病,却偏偏撇开其中的一味,心思也歹毒得很了!”
在皇帝流露出来的、厌恶的目光注视下,叶玉烟变得惊慌失措,她不住摇着头,绝望而无比痛苦的回答道,“不!这根本不同。”
皇帝哼了一声,“真是不同!朕是至高无上的皇帝嘛,而徐惠只是个先皇遗妃!你所说到的不同不是病症,是地位!你在为地位熬药!谢贵妃奚落你几句,可能你认为不算事,但一个小小的徐韧便不行了,这是奇耻大辱!让你不报不快!”
叶玉烟低低地啜泣。听皇帝问,“今早两个宫女,也是你施罚的?”她将头一低,表示默认。
皇帝再哼一声,“你自己也投过湖,那是何等的绝望?但你反手便将她们打到这般地步!皇后倡异开办女学,让你们学些女工技艺、治家理财之巧、相夫教子之法、待人处事之则,没想到啊,你竟学到如此刻薄!!”
叶玉烟几近崩溃,强忍着心底的最后一道堤坝不被冲开。
偏偏小太监徐韧又如叮住仇人似的、大着胆子在旁边说道,“陛下,那日午时贵妃来看望姐姐,我的狗只是惯常叫了两声——狗哪有不叫的——便被叶玉烟在贵妃面前百般添油加醋,不然它、它也不会被贵妃的侍从砍掉!”
皇帝一愣,对叶玉烟道,“那好吧,你便为徐韧的狗抵命,朕赐你三尺白绫!”他冲大殿外喝道,“来人!马上拉她出去,缢死!”
叶玉烟伏地,哭嚷道,“奴婢哪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害太妃,若非那日碰到贵妃娘娘,徐惠也是不敢的!!”
安仁殿内风云突变,此事涉及到谢金莲,皇帝倒吸一口凉气。
赵国公喝道,“你别临死乱咬,这只会令你罪加一等!”
叶玉烟哭泣道,“奴婢死到临头了都,哪还敢胡说。”
有掖庭宫人被拘押过来,掖庭丞此时正候在安仁殿外,听到皇帝喝令,掖庭丞带了两人闯进来,一边一个要拉叶玉烟,但皇帝抬手制止,
皇帝道,“朕有多少主张,正等徐惠周详润色!她之死,如损朕一翼!别说是什么贵妃,国公王侯也不行!朕将国家治理好了,难道没有你们每个人的福泽?你给老子细细道来!这是怎么回事!?”
长孙无忌暗暗地看了一眼褚遂良,褚遂良的肩头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
……
大明宫,自皇帝上朝后,柳玉如便有些不安,不知他散朝后会不会怪自己隐瞒了徐惠的事。
早上起来后,皇后已经不知第几次暗暗叹气了。
贵妃谢金莲倒没什么不安,因为明明死了一名皇帝刚刚宠幸过的宫女,皇后也未过多的苛责她,叶玉烟只是贬去了掖庭宫。
那就是说,皇后首先是容忍贵妃的,她们姐妹起步于西州牧场,一同坎坎坷坷行入大明宫,那是什么感情!岂是个小小的宫人能比!
但是,当永宁公主说她想崔夫人了,要与高舍鸡同回永宁坊时,谢金莲挽留道,“你们只在宫中住了一夜呢,你想婆婆,我做娘的就不想你了?不如再住两日吧。”
贵妃有个不大明了的预感,有女儿在身边的话,自己可能会安全些。
正午时间尚未到,皇帝回宫。他外出近一月,朝政千头万绪又有太妃徐惠之死,谢贵妃从时间上便察觉了反常。
她没有像别人似地主动迎上去,而是躲在自己的宫里不露面。她想等人来叫,或许可以从来人的神色上有些观察。
但很快,谢金莲听到外头一阵骚动,有皇后和樊莺一边行进、一边低声的劝慰声,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足音朝她这里来了。
谢金莲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慌忙看了看,身边除了两名侍候的宫人,甜甜不在。她低低的声音冲两名宫人道,“去叫公主!”
话音未落,只听皇帝咬着牙说道,“你们在外边谁也不许给老子进去!”
谢金莲魂飞魄散,皇帝一步跨进来,目眦尽裂,冲着两名刚刚得了贵妃令的宫人厉声喝道,“滚出去!”
看到皇帝手里拎着一根明晃晃的马鞭,贵妃谢金莲居然一下子小便失禁,裙中一股温热淌了下来。
谢金莲嘴唇哆嗦着,惊恐地看着皇帝,皇帝不拿好眼看她,只是问,“听说贵妃娘娘十分担心太妃的病,亲自跑过去看望了?”
谢金莲说,“是、是的,姐姐也去看过两次,我、我只去了一次。”
皇帝声嘶力竭地吼道,“去两次的还没事,去一次你尿什么!?”
……
那天,贵妃谢金莲按着计划,先去永宁坊看望了崔夫人和郭孝恪,贵妃仪仗盛而不喧,让故地重回的谢金莲,再一次感受到身份的难得和可贵。
郭孝恪携着身子已经十分不便的崔夫人、要给她行觐见贵妃之礼,被她委婉而坚决地制止。
之后谢金莲再到的太极宫。在安仁殿外,小太监徐韧知道来得是大明宫里的贵妃娘娘,先替姐姐跑出来迎接。
殿外来了这么多的人,他的狗从主人身后一下子蹿出来,拦在殿门外冲这些人狂吠,谢金莲下了车子,不由得连退几步,居然一步也不敢迈了。
徐韧吓得,紧紧牵住狗绳不让它叫,“你老实点,以为是叶玉烟了?”
叶玉烟正好提着刚刚熬就的药汁从归真观过来,她认得贵妃,插话道,“这条赖狗见谁都咬,上一次追得太极宫里好多女学生尖叫失仪,早该处置掉它了。”
其实狗在小太监的喝斥和扯拽下已经平静下来,听到叶玉烟的话又猛的回头、冲着这个说它坏话的女子低吼一声,作势要扑。
叶玉烟尖叫一声,手中提的砂壶落地,哗啦一下汤汁满地。
此时此刻,当着怒火中烧的皇帝,谢金莲哭诉道,“陛下,我是好意啊,叶玉烟须时时往徐惠处送药,总让这么个畜牲拦着,岂不坏事?那天药可都洒了!”
那天,谢贵妃从一下车子便觉不爽,一见此情此景,不由分说,平静地吩咐随行护卫,“把它处置了,不要再让本妃见到它。”
护卫们冲上去,从徐韧手中夺下狗绳拉起便走。狗吓得,两只前爪死死蹬住地面,一边被拖行一边呜咽不止。
徐韧央告道,“娘娘,我求求你了,放过它,我只有这一个伴儿了!”
贵妃不为所动,这个孩子简直太没有章法!今天纵狗打了药罐、冲撞了贵妃,谁知下次会不会对皇帝失礼?
她冷眼看着护卫们将狗拖至十几步开外,手起刀落、使这条狗永远的安静下来,这才举步入殿。
谢金莲一向不大乐见徐惠,因为怕人们在内心里品评。但今天一到先杀了狗,贵妃感觉好了许多。
也许,这狗不归徐惠兄弟所有的话,贵妃娘娘不会这般坚决,“只是条狗罢了,而我是好意。”贵妃想。
徐惠已经硬撑着、从床上下来见礼,贵妃看她脸上的神情,分明已经听到了殿外的动静,但贵妃只当小事一桩,避而不提此事。
她在徐惠床边坐下来问道,“近日如何?姐姐让本妃代她来看看你。”
又对跟进来的叶玉烟道,“可惜药已打了,你要再去给太妃熬来。”
叶玉烟口中应着,人却不急着走,因为贵妃娘娘在这里,她要听娘娘还有什么吩咐。
徐惠感谢皇后和贵妃,说已经能做些事了,之后忽见谢贵妃的腕上,戴着她那日在太极殿门口赏给内侍的红玛瑙链子,这串东西本来是徐惠的。
谢金莲故意抚着腕上的东西说,“哦,这是陛下夜里到本妃那里去,见我喜欢便赐给我的,陛下说我戴着它,看起来比别人戴着更合适。”
徐惠虚弱地道,“陛下对娘娘这般宠爱,徐惠早有听说,看来不是虚传,但刚才那狗惊到了娘娘,徐惠深感不安!”
徐惠的不安是不是因为那条狗,谢贵妃不能确定。
但谢贵妃能确定的是,徐惠确确实实是有些不安了,眼前这个处处胜过自己一头的女子,此时被身子不适、心头不安折磨得光彩尽失,又让谢金莲觉着有些不忍,她对徐惠道,
“这倒是,别的不便多讲,太妃你看一看,陛下有这么多的皇子都不急着封王,单单封了甜甜为永宁公主,这可是独一份。陛下宠本妃,本妃便该替她担忧……”
在徐惠看来,这个谢贵妃真不如皇后和淑妃平易,她有些做作,也许只是当着自己才特别如此。
徐韧此时也极为委屈地进殿来,他的狗没了。
徐惠道,“娘娘你尽可放心,谁想徐惠死徐惠也不会死的!要死我也须等到陛下回京才行……再说,皇后娘娘并不厌恶徐惠,皇后曾对徐惠讲,徐惠的心思她都懂!只要徐惠能好起来,有什么心事都可对她讲!”
谢金莲反过来现出吃惊的神色,咬着嘴唇不说话。
徐惠再道,“皇后说这些话时淑妃娘娘也在场,徐惠知道,皇后和淑妃一向同行同止,她们是陛下极宠之人。”
谢金莲尴尬、且不服气地道,“那是啊,我们姐妹对陛下的感情都是一般无二,每个女人都有自己的倚仗,谁都不能靠错,不然便出大笑话。”
轮到徐惠吃惊地看向贵妃,贵妃再一次抚着红玛瑙链子,说道,“因而我们姐妹都要替陛下着想,宁肯自己犯错也不能令陛下犯错!他是天子,一举一动天下人都看着,我们谁也不会眼看着他被天下人耻笑。”
贵妃起身,看到叶玉烟居然还没有走,便说亲自去归真观视看一下药炉,临出门,贵妃对徐惠说,
“比方说……太妃你正该倚靠着先皇,而我们姐妹该倚靠金徽皇帝,这便不会出大错了!”说罢贵妃举步,平稳地走了出去。
徐惠没有说送,她的兄弟徐韧也未出殿送贵妃。
叶玉烟在殿外冲贵妃嘀咕道,“看那小子如此无礼,他心里只有那条狗,而没有贵……”
谢贵妃,“哼,你看清了,皇后最先也是本宫的姐姐,但皇后除了是太妃的皇后,还能是她什么人呢?姐姐吗?”
来到归真观,贵妃娘娘亲自视看桌案上那些备好待熬之药,用手在摊开的纸包里随意拨拉着,最后捏起里面最为坚实的两颗,在手中转了转,
“什么东西,这样丑陋!”贵妃说着,随手将它扔在药炉之下。
“娘娘……”叶玉烟恭敬地看着谢贵妃,仿佛她已经明白了贵妃的意思。但谢贵妃并未说什么话,一扭头走出去了。
在皇帝提了马鞭到来之前,谢金莲还不断为自己打气,她回想去见徐惠的每一处细节,认为并无什么明显的把柄说明她对徐惠施加了打击。
杀狗是为了徐惠。
在徐惠榻前的话也都是些大道理——为了让徐惠安心养病。
而在归真观,她只是失手掉落了一颗茯苓罢了,有可能落人把柄的话,她也一句没对叶玉烟说。
但一见到怒气冲冲赶来的皇帝,谢金莲脑子一片空白,已然吓到失禁的身体一下子、将她真真实实地出卖了。
第1278章 带犬太监
皇帝听着,脸色越来越阴沉的吓人,死死盯着谢金莲,眼中满是失望。他一步步近逼,一句句话朝她泼洒过来:
“真想不到啊,你在牧场村被兄嫂挤兑到生着病、背个孩子都无处可去,一进大明宫竟就有了这样的心思!还有这样的谋略!打狗辱主,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借刀杀人而且不留痕迹!”
“你有这么大的本事,怎不也替朕拟一份诏令下去、替朕理一理恶钱之患、兴一兴百业之先、正一正盐业之乱?”
“你想的倒周密,居然想到由叶玉烟处罚两个宫女,是对她给徐太妃熬药的奖赏么!是投桃报李?是同气连枝?看你做得多好,滴水不漏,借叶玉烟吓了那些宫女,又将叶玉烟罚入掖庭宫,这是不是贵妃的一石二鸟之计?!”
“你这鄙妇!居其位而失其德,不在宫中安享,为着自己的小算计跑到外面、逼迫朕政务上的良助,你说!朕这样里里外外的操劳,难道就不是为着你们母女?!”
谢金莲语无伦次地道,“陛下,是姐姐主张罚叶玉烟去掖庭……”
皇帝连说边近,已至谢金莲身前,一听她这么说,明显又有着推卸责任的意思。皇帝怒不可遏,飞起一脚。
皇帝这一脚,踢的劲小、挑的势足,因而谢金莲没觉得有多痛楚,但身子已朝着床里飞去,重重地摔下。
她埋首在床里,想到自己曾与皇帝在这里颠鸾倒凤、恩爱无比,今日看来自己真不如个太妃了!
刚想至此,皇帝已经带着一阵风到了床边,谢金莲不敢回头,趴着也不敢动,哭泣道,“陛下,金莲有了大错,不求原谅,只求陛下狠狠责罚便是!”
只听两下裂帛之声,谢金莲觉着背上、腿上一阵发凉,随后,精锦所制的贵妃之裙便被皇帝从后面撕破了,又一把从她身底下扯出去丢开。
谢金莲只剩了一条亵裤,惊恐万状,趴在那里自己下决心道,“我这是活该,不论受什么责罚都不能叫屈的,徐惠可都死了!”
一念未了,背上便挨了重重的一鞭!好像那不是鞭子,因为她觉着整个脊背都被皇帝这一鞭给劈开了。
“啊——”谢金莲不顾身份、尖锐地喊叫起来。
她早想过挨鞭子的滋味,当初,万士巨在柳中牧场议事厅外挨打的事,谢金莲听说过的,那个人挨过不知多少下杖笞,养了些日子不也好了?挨几鞭子怎么都比那个杖笞好挺!
但只挨了一鞭,谢贵妃所有的决心便崩塌了。
“我让你哭!”皇帝说着,第二鞭又打下来。
柳玉舅、樊莺、思晴、崔嫣等人都跟到了殿外,但皇帝有话,谁都不让进去。里面,皇帝同谢金莲最初的几句对话,人们都听到了,接下来便是谢金莲含混不清的哭诉。
然后是皇帝的斥责,随后是鞭子抽到肉上的声音。
那日,谢金莲看过徐惠回到大明宫以后,对谁都没有说细节,皇后等人以为这就是一般的探问,谁也没问。
后来徐惠病情突然加重,皇后和樊莺再去探望时,徐惠也没说什么。
今天从皇帝的口中,她们才知道谢金莲在安仁殿一定做过些什么,是与徐惠的病密切相关的。
听到屋内转瞬之间已抽下来了两鞭子,谢金莲差着声地哭叫,想来痛苦难当,皇后道,“可别再打残了呀,樊莺你快去拉一拉他。”
樊莺不动,“我还怕脸让鞭梢扫到呢!姐姐,这个时候你都不敢进去。”
皇后道,“快去寻甜甜和三郎来!”
此时第三鞭已抽完了,皇帝在屋中喝斥道,“朕这便下诏,拿去你的贵妃名号,幽禁宫中!无朕的话,你不可轻易出此宫一步!”谢金莲嘤嘤而泣。
刚才跑出去找永宁公主的两名宫人,一直跑到太掖池那边,才将公主和高舍鸡找到了,此时两大两小四人正远远的往这边走来。
皇后急向屋内通告道,“陛下,永宁公主来了,可能要见金莲!”
屋中再无鞭声,谢金莲的哭声也止了。又过了一会儿,永宁公主到了殿门外,皇后拦住公主道,“等等,你父皇正在与贵妃说事。”
又过了片刻,听皇帝在屋中应道,“让她进来吧。”
柳玉如等人借机也可以进去了,看到皇帝将马鞭吞到袖筒里,冷着脸从里面出来,头也不回地往前边去了。
皇后、樊莺、思晴、崔嫣进去,看不见屋中有多么凌乱,只看到谢金莲眼睛红着、衣裙整齐地端坐在稍有些浮皱的床上。
永宁公主上前问道,“谢金莲你偏偏此时叫我,宫人大声大气,把树上两只好看的雀子都惊飞了,是什么急事?”
谢金莲红着眼圈儿也不起身,对公主道,“娘哪有什么急事,太掖池总有人落水,娘是担心你呢!”说着,忍不住哭起来。
公主扑入母亲怀中,嗔怪道,“你就是闲的多余,还是管好你自己啦,我有舍鸡,我若落水,总得他先落水。”
谢金莲道,“那就好……我想起来了,永宁坊只有你阿公阿婆在呢,你和舍鸡是该去陪陪他们,不如你们这便回府去吧。”
公主起身端详着谢金莲,“怎么我看你有什么事?”
谢金莲道,“娘有这么多的姐妹在一起,还能有什么事,娘总不能自私……只顾着自己,你得去照顾婆婆!再不走只怕娘又要改主意了!”
公主道,“好吧,真看不懂你了,才说不让我们走,这么一会儿又撵。”
思晴见柳玉如使眼色,连忙亲自出去安排公主的车子、随从,等两个孩子跑出去,柳玉如等人才掩了门,小心翼翼地问,“你到底对徐惠做了什么!总不会你是凶手吧。”
谢金莲哭道,“姐姐,在归真观我、我暗示叶玉烟丢了一味药!还杀了徐韧的狗!与徐惠说了些话也……也不尽情面!”
皇后本来与崔嫣一左一右俯着身子、解开谢金莲裙后的带子、察看她背上的鞭伤,三道鞭痕在她白净的脊背上触目惊心,鲜血淋漓。
樊莺马上跑出去找她压箱底的金创药,要给谢金莲敷治。
柳玉如正在埋怨皇帝心狠,猛的听了谢金莲的话,她和贤妃一下子直起身子,惊讶地看着她,皇后生气地道,
“你,你这是去看病人吗?我是怎么对你说的,徐惠早日好,峻便可多享些轻闲,即可多陪我们、又有精力想大事。你这么做,让他到哪里再找称心的文案?你竟然与叶玉烟合起伙来……”
谢金莲哭诉道,“敢情你!美的跟天仙似的,陛下见了腿都软!同样的事若你做出来,他可舍得这样往死里抽?”
柳玉如道,“可我都不敢做你做过的事!”
谢金莲道,“哪像我呢,我总在想,这个贵妃之位,正该是樊莺的。”
柳玉如道,“你的心思难怪连陛下也不懂了!幸好樊莺未听到你这么说,她哪里是你想的那类人?峻在鹞国公身份案发时,我们都在哪里?是樊莺一个女子,里里外外的舍命相助。别说一个贵妃之位了,便是给她个皇后做,谁又能不服气?有时连我都在想,如长孙皇后那般辅佐夫君的,谁又比她更像?”
谢金莲声调儿里仍有哭腔,但眼泪已经不见了,她分辩道,“你们都是独一无二的,只有我,身在大明宫,偏偏在太极宫还有一个,见识比我多、年纪比我小,文墨上又强我万倍!我呢?一入了大明宫,居然连最拿手的算盘也使不上了!”
崔嫣道,“谢姐姐,我和思晴随峻走了一趟同庆两州、延州、潼关,没少听他说到徐惠,有些时候,我看得出他都是情不自禁、有感而发的。”
贵妃眼泪又涌出来,说道,“你看看,果然让我说着了。”
崔嫣道,“但他每次都是称赞徐惠之才,说她所拟的文案见微知著,滴水不漏,政令所出几乎无人可钻空子,陛下说徐惠足称尚书令之位,我们还听过他由衷的感叹——先皇知人善任,偏偏埋没了徐惠之才——可我从来没听他讲过徐惠别的。”
思晴恰好也进来了,听过崔嫣的话,也说道,“是呀,此次在庆州,因为他早先讲过的一句‘乞丐’之语,居然令庆州乞丐坐大,连刺史县令亦束手无策。那次他当着庆州父老,可是吃了大瘪子,脸都红到了耳根!”
崔嫣道,“天下州府,哪一个刺史都督不是学富五车?个个都是字划里挑房梁的好手,你以为坐天下总是打打杀杀么?总算有个他使着得心应手的徐惠了,可以放心在外边撤府屯田,我们在家中帮不上他,那么集全部姐妹之力好好护着徐惠尚来不及,可你倒好!!”
谢金莲此时已忘记了背上鞭痛,觉着这个错可是犯大了,看来,皇帝叫嚣着去掉她的贵妃之位幽禁冷宫,便是真的了。
皇后说,“金莲,你这么看不起自己,可曾想过峻这些日子与谁最亲近?除了你还有谁?难道是因为你美似天仙?还不是因为你舍身跳太掖池救了孩子们!女子,恃貌于一时,而恃德于永久!”
最后,皇后对谢金莲道,“你好好想想吧,依我看他只打你三鞭,尚未到绝情的地步,不然一听甜甜到了,他不致于将鞭子吞到袖筒里走出去。”
谢金莲暗道,“是呀,我换新裙子时,他还手忙脚乱替我系后边的裙带,这是生怕甜甜看到。”这样一想,一阵痛悔之意汹涌上来,贵妃泪如滚珠。
……
徐惠之死,令大小臣子之中弥漫着一股肃杀之气,人人心照不宣,噤若寒蝉,唯恐有哪件事做的不好,被金徽皇帝迁怒。
徐惠的死因像是极其简单,皇帝下令罢朝三日来查此事,但只过了不到半天的功夫,似乎已经没什么可查的了。
但是接连三日,皇帝不朝。
不朝是不朝,他也不在大明宫里停留半刻,皇后柳玉如留意过,皇帝在这三天里,淑妃、德妃、贤妃、婉妃、容妃、殷妃、蓝妃那里一步也未去过。
非但那里未去,连皇后的长生殿也未来。
徐惠的下葬事宜也没有提到议事日程上来,好在有凝血珠,也就没什么顾虑,安仁殿内一切如故。
后来,柳玉如听说,皇帝派人从宫外选了一只极通人性的小犬送给徐韧,也不似先前那条凶猛,见了谁都亲热,摇尾绕膝,听一做三。
有一次,皇帝竟然专门同徐韧、在安仁殿前玩犬半日。
皇帝饶过了叶玉烟,他对叶玉烟说,“你便如条狗,朕也不杀你了,不令你的怨气纠缠徐太妃,回掖庭宫做你该做的去吧。”
徐韧恳求皇帝,“我想去掖庭宫管事!”
皇帝想了想,说道,“不准!等葬了你姐,你去大明宫管事吧,什么职事都随你挑选。”
……
赵国公府。
长孙无忌听说了这两件小事,稍稍有些心安了。看来皇帝无意借着此事惩人过广,因为他连叶玉烟都饶恕了。
因为此事受惩最重的居然是贵妃谢金莲,她到徐惠的安仁殿去过一次,回来后贵妃名号便被削夺了。
徐惠病危时,长孙无忌曾遣着太极宫内的知近内侍、去安仁殿里里外外探察过崖州的供辞,但哪里都没有。
内侍还专门探听过小太监徐韧的口风,徐韧一问三不知,就跟个傻子似的根本不晓的什么证辞。
那么,这件由程氏父子惹起来的大麻烦,徐惠到底是怎么做的呢?赵国公就不得而知了。
皇后在徐惠病重时、曾遣人到赵国公府来,那时正是长孙无忌同江夏王刚刚从潼关返回的当口,皇后提议速去果州接徐惠的父亲徐孝德,来见见女儿。
长孙无忌知道,皇帝不在长安,皇后也根本不敢私作什么过大的主张,但总可以由徐惠的父亲开导一下女儿,听听她的愿望,这是治愈徐惠心病的关键一步。
问题是,赵国公当时根本不知——徐惠是如何处置那些证辞的,焉知这个女子不会暂时压下证辞、留待皇帝归京后引而不发、拿来要挟什么人?
赵国公一向不行无准备之事,以皇帝对徐惠的器重,徐惠将来要做到尚书令已经不是什么悬念。
那么这两人心有灵犀、君臣同心、互不相疑,个个眼里不揉砂子,徐惠又手握着这么多人的小辫子,连他堂堂的赵国公也要不得不蜇伏起来了。
第1279章 不容于世
而徐惠偏偏没有主动的、亲口对他说一说崖州证辞的处置结果,他以国公之尊,是绝计不会低三下四去问她的。
徐孝德一入京,先到的长孙府。
当果州刺史向赵国公讨教、见了女儿要如何讲、有什么重点时,长孙大人选择性地、将他诱惑徐惠的那件“设想”忘记了,反而还暗示徐孝德道,
“徐刺史,我听说徐惠最近常常出现冥想,怀疑自己出生于西州柳中的某个山村,这影响了她的心情——谁不在乎自己的出身呢?”
他对徐孝德说,“先皇,贞观皇帝最重女子出身,不求家世渊远,但须得家世清楚吧?可是以徐惠之才,她没有理由不居贵妃之位——仅仅位居长孙皇后之下。老夫猜测,她好像很在乎出身这件事啊,不知什么缘故!”
当时,长孙无忌很清楚地看到,徐孝德在听到他这些话时大吃一惊,然后便忧心忡忡地赶去了太极宫。
长孙无忌知道,徐惠此时已入膏肓,也知道这个女子最在意的是什么。而他暗示徐孝德的这些话,又会对她有什么致命的打击。
但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了,没有谁可以仅凭着大大咧咧、心无城府,便可从默默无闻的一人、穿越数不胜数的明枪暗箭,一步步行至一品国公的高位。
如果徐惠,万一连这个也挺过去了,这也好办,长孙无忌只当这是对她的一个警醒,他若想促成此事,哪怕旧事重提也未偿不可。即便不用此法,他仍然有的是办法达成徐惠所愿。
不就是个太妃嘛!
又不是让她做个新皇的皇后,家世、门第,方方面面都要考证。后宫中有数不清的女官,谁能一个个去考证她们的来处!但徐惠先要确切地让他知道、那些证辞已确切不会对他有什么威胁才行!
褚遂良来造访时,长孙无忌看得出,这件事瞒不过褚遂良,此时的御史大夫再一次回归了之前的老套路,每句话都瞧着赵国公的意向。
御史大夫有些忧虑地问长孙无忌道,“国公,我们同徐惠在子午谷饮酒之事,恐怕总是个后患。”
赵国公说,“这没什么,我们野外偶遇,不请太妃入席又不尽礼……褚大人你认为呢?”
褚遂良说,“子午谷那日,我听徐惠还说到了一个人,门下许侍郎,他也看过那些证辞的,不过尚好……他只是略略看过。”
赵国公看着褚大人,不说话。神情仿佛在说,“这么点儿屁事,你还有脸对我说?”褚大人便不再说此事,转而提示道,
“国公,下官发现这两日,陛下一直与徐韧——那个小太监亲近,怕不是也在暗察这件事?”
赵国公道,“不会,徐韧曾想去掖庭宫管事,老夫知道他这是想去折磨叶玉烟,但陛下未同意,这就是想至此打住,不想深究了。”
但皇帝就是不提徐惠下葬之事。
三日后复朝,御史大夫褚遂良奏请徐太妃入葬之事,未获皇帝回应,皇帝说,要给她考虑个最恰当的名份。
安仁殿,徐惠躺在那里一日不下葬,便一日如同一根无形之鞭,笞责着许多人的内心。
柳玉如也不是一般的难过,她认为自己对徐惠的过世有脱不开的责任,徐惠是个女子,女子的心事只有女子最懂,但她即便是个皇后,也无胆量承诺给徐惠什么。
但将谢金莲放出去、搞出这么一出来,总归是皇后的疏忽。
这日傍晚,她听说皇帝总算回了大明宫,但却一头扎在紫宸殿不出来,皇后自己不带随从、去紫宸殿见他。
两人四目相视,居然都有些憔悴。
皇帝连忙起身,拉她的手让她坐下,柳玉如问,“徐惠停灵过久,也该入土为安了,峻你是如何考虑的?”
皇帝道,“此事我不甘心,太医当着人可能有些顾虑,但单独对朕不可能不说出他们的忧虑。”
他对皇后说,徐惠仅凭在西海池感染了一次风寒,不致于变得这般脆弱,徐韧说,他姐姐曾有过一次严重的醉酒,那才是根本!使她连缺了一味的君子之药也承受不住。
“是与谁喝的呢?”皇后问。
“徐韧对此根本不知。但我推断她一定有难以取决之事,连兄弟都不能多说,那你说说看,这是什么事呢?”
皇后正经地去猜,皇帝这样推心置腹与她商量,那便是不怎么怪她了。
皇帝直接讲,“令徐惠难于取舍的,一定出不了崖州之事,里面牵涉了程氏父子结交的重要人物。”
程氏父子在崖州案发,起因并非恶钱,那是长孙润去崖州之后才发现的。
但直到现在,皇帝从徐惠那里只见到了与恶钱相关的,别的什么都没有。如果将她醉酒之事联系起来的话,令她犯难的事也就有个大致的方向了。
皇后说,“崖州证辞一定牵涉到什么令她忌惮之人,去问问长孙润,崖州证辞中除了恶钱还有什么,不就什么都清楚了。”
皇帝道,“……我怀疑舅父或是江夏王牵连到里面去了,因为这个疑问本该他们先提出来,但国公和王爷却避而不谈……”
皇后说,“不会吧,我请舅父去接果州徐刺史,舅父立刻便照办了。”
“凡事我都喜欢正行不通、反着行,满朝之中也只有这两个人能令徐惠迟疑犹豫,也说明长孙润在上呈这些证辞给门下省时,并未有过什么删减。”
“那你想怎么办?”柳玉如问。
“若想人不知,除非已莫为!当日陪徐惠外出的侍女、官员,我已令人暗中保护了,只须问问他们,徐惠在何处醉酒不难得知。”
皇后问,“万一明确证实就是与舅父有关,我们怎么处置?”
皇帝道,“处置不处置,我总不能糊涂着吧?至少我已经知道,谢金莲去看望过徐惠之后,徐惠并未自暴自弃,反而还数次与她兄弟徐韧说,她要快好起来,等朕回京。每次的药端上来,她都是一饮而尽。”
皇后鼻子一酸,说道,“这个可怜的女子!年纪这样小,不知内心中有过什么样的煎熬。可恨的是,她喝药越坚决,对她虚弱的身子损害越重。”
皇帝道,“恰恰是徐孝德看望过她之后,她却一口药都不喝了,这是徐韧无意中对我说的。”
皇后再叹道,“哎!这才是心灰意冷的表示。”
皇帝起身道,“我不便明正地与徐孝德考证这件事啊,弄不好,徐惠刚刚离世,便又害了她爹!御史台刚刚弹劾门下许侍郎一件小事,事虽说不大,但这也来得太蹊跷!朕已将许侍郎平级另任太常少卿。”
在一片帝令通行的大好形势之下,仍有着一股力道浑厚、绵绵不绝的暗力在起着作用。而徐惠之死,令皇帝清醒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懂得以退为进、先将许侍郎调离门下省,这样既保护了许侍郎,又令有些人对皇帝、对许侍郎同时放心。
皇帝要微服去驿馆见见徐孝德,马上。徐孝德一直未离京,可能就是在等女儿下葬后才忍心走。
皇后说,“让樊莺陪你去吧。”
不久,大明宫建福门内走出便服的二人,守门郎门将只从帽沿下扫了一眼来人的面孔,便立刻放行。
驿馆,满脸憔悴的果州刺史徐孝德,见到了微服而来的皇帝和淑妃。
宵禁就在一个时辰之后,皇帝对徐刺史略作安抚,便开门见山地问他,入宫探视女儿时,都对徐惠说过什么。
……
见到女儿徐惠时,几句话过后,徐惠也是这般开门见山,几句家常的问候之语后,已经被缺了一味的药折磨了十数日的徐惠便问父亲,
“大人,你来之前见过赵国公了没有呢?你正该先去见见国公。”
徐孝德,“为父见过赵国公了,他很挂念你的病情。”
徐惠虽然被疾病消磨的不成样子,但听了这句话却显得很高兴,前言不搭后语地再问她爹道,
“那……父亲,我……我是不是你早年从西州牧场村拣来的?我只要你说实话。”
这就比赵国公讲的更具体了,赵国公说的是西州柳中,而女儿却具体到了牧场村,她的父亲听罢大惊失色,有赵国公的叮嘱在耳,他不假思索地回道,
“傻女儿,你怎么会有这样荒唐的想法!你是为父的亲生女儿,错了管换的亲生女儿,徐韧是你兄弟!为父即便不认徐韧那个兔崽子也不会不认你!”
话音未落,徐孝德便看到女儿面容痛苦难当,一下子将床头的未饮之药一把拂到了地上,碗也在地上打碎了……
皇帝直着眼睛,仿佛亲身置于当时的场景,他从小太监徐韧的话中得知,正是徐孝德离开后,他的姐姐徐惠开始拒不服药。
徐惠先问父亲来之前见没见过赵国公、紧接着便问身世,赵国公一定以此许诺过她什么。
徐孝德既然先去见过了赵国公,那么徐惠愤而拂掉药汁的举动,除了对父亲这个答案的极度失望,还能有什么呢?
也许她失望的根本不是身份的真假,而是失望于赵国公。身份答案无论真假,她只想要赵国公替她设想的那一种。
而在徐惠的心幕中,赵国公与金徽皇帝的关系,是如何的牢不可撼!!
皇帝目中潮湿,缓声说道,“朕有个谢贵妃,与徐惠长相极为相像,两人穿上同样的衣服,乍看之下几乎无人能轻易分辨,而谢贵妃便是出自西州柳中县牧场村!”
徐孝德如雷击顶,先是愣怔、后是哽噎道,“是我瞒了女儿!女儿正是老夫武德五年、从高昌一对谢姓的夫妻手中收养的!”
那一年中原大定,十五岁便出仕隋朝、此时已是大唐奉信员外郎的徐孝德奉命出使高昌。
回来时这些人遭遇乱兵,人都跑散了。是一对姓谢的夫妻,冒死将徐孝德藏了起来,他这才躲过一难。
谢家有七、八岁大的两个儿子、一个四岁大的女儿,另一个女儿只有一岁多大。这家人生计艰难,求他带走最小的。
谢家父亲对徐孝德说,“麻雀大了都养不熟呢,何况是人。你带小的走,只算救我一家性命,不然我四个孩子个个都将不保。”
皇帝知道,谢家的两个儿子便是谢广、谢大,他们大致是大业十三年前后的生人。而大的那个女儿是谢金莲,她生于武德三年。
小的便不必多说了,徐孝德说她不哭不闹,又不似两个男童,脚趾一多一少的有残疾。时年二十五岁的徐孝德,为报答谢家救命之恩,怀里揣着收养来的女儿,就往长安来了。
樊莺道,“在那个年代里,这般将小孩子换的换、偷的偷、差的差、领的领……怎么这么多呢!”
徐孝德道,“乱世啊,还能体现在何处?弱肉强食,连大人、壮汉的生死都在须臾顷刻之间,最大的不幸便是天伦不保!离散最多的是幼童啊。”
刺史一直将徐惠当作亲生女儿,此时已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我当时还纳闷,为何替女儿证实了身份,她却那样的绝望!唉——老夫一句话害了女儿了——!”
樊莺道,“不,是赵国公欺骗了徐惠!两人间一定有个私底下的交换。”
樊莺说得没错,能让徐惠大着胆子、不怕惹到皇帝失望也要做的,除了终身大事还有什么?
这件事如果再有一位至亲的高官作出承诺,那么来自崖州证辞,便只剩了恶钱一宗了。
皇帝痛心地说道,“徐惠虽然聪颖过人,文墨出众,但她太过单纯,不懂的人性之曲折,正是朕害了她!”
金徽皇帝虽然不再多说,但懊悔万分,徐惠一经显露头角,便接连拟出妙手文章,谁说不是由于皇帝太过的急切?
皇帝在这么做时,难道就充分认识到人性的曲折了吗?这样的认识正是以牺牲了徐惠性命的代价才换来的。
徐惠在贞观一朝不停地努力,始终未得人注目。
一入金徽朝,她昙花一现,竟然是惊人的璀璨,散发出许多女子倾尽一生之力、都无法闪耀的光芒。
徐孝德已经止住了悲声,自语道,“或许这便是女儿最好的结局,这都是天意,真依了她就好吗?她没有仇人,只是不容于世!”
这几句话,令金徽皇帝陷入深深的挫败感。
这是他自出道以来从未有过的感觉,皇帝想处处胜过先皇——贞观皇帝,当然也包括对徐惠的使用。
但一个杰出女子用她的性命,帮着死去的先皇、给了年轻皇帝当头一棒,告诉他他也不是常胜的。
樊莺提示说,“师兄,已近宵禁时分了!”
皇帝失魂一般,任由樊莺将他拉起来,直着眼睛步出驿馆……
第1280章 阿波不是人
金徽皇帝从潼关回来之后,几乎就没有好好议过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徐惠针对江南兴业和禁绝恶钱、而拟就的两份最重要的、而且皇帝在潼关时便点过头的文案,也被他压下来不发。
赵国公和江夏王爷各自组织的清议,皇帝回京之后一次也没有参加过。让这两位老臣自己都感觉到兴趣索然了。
不过,皇帝倒是偶尔还去太极宫,但只是与小太监徐韧在一起。
赵国公忧心如焚,对皇帝不好好理事感到深切的不安,“这不行啊!”他主动对江夏王李道宗说。
“崖州恶钱一事不能再拖延了,事关国计民生、朝廷财政,我们是不是共同敦促陛下尽早施行下去,另外徐太妃早该下葬了!”
李江宗说,“国公,我已与陛下说过一次,陛下连个声都未吱。你看看,陛下今日又未上朝,又去太极宫了。”
赵国公叹了口气,“怎么办呢?陛下因为徐惠过世,好像有些意志消沉,各部政务积压如山,有些事别人是无法定夺的!”
江夏王也叹了口气,说道,“我听说延州刺史高审行回来了,垦荒屯田是陛下的心头大事,估计明日陛下会有朝会的。”
随着徐惠下葬一事越来越遥遥无期,赵国公心头的疑虑也一日日加重,好在他从小儿子长孙润那里旁敲侧击,得知皇帝并未问过崖州供辞一事,一句也未问过。
皇帝从潼关回来后,甚至一面都没见长孙润。
这么看来,皇帝行事拖延,可能只是出于对徐惠的歉疚,另外对这个女子还有些不舍。从两方面情况来看,这件事没有再被深究的迹象。
他问,“王爷,延州垦荒这么紧要,高刺史因何回京?”
李道宗笑笑说“当然有更紧要的事了,昨日在下的夫人同东阳公主偶遇,听说高刺史的夫人刘青萍,在垦荒中动了胎气,损了快产的孩子!”
赵国公有些吃惊,然后江夏王接着说,“然后不到一月,延州刺史夫人居然又有了!”
赵国公感慨道,“高刺史之精力,从南刨到北,你我是再也比不了了!”
李道宗说,“高审行既回来一次,那他明日一定会见驾,明日我们便等着参加含元殿的朝会吧。”
次日,含元殿早朝会如期举行,延州刺史高审行果然上朝来了。
金徽皇帝一现身,有几位臣子便有些吃惊,因为在他的神态上看不到一点颓废、萎靡之气!之前许多人猜测的、有关徐惠故世对皇帝的种种影响,根本找不到一点根据!
非但如此,他的脸上还浮现着一丝隐含的笑意,仿佛那便是因为洞悉一切而见怪不怪的沉稳。
而往日里议论大事时,金徽皇帝常常表现出来的、那种跃跃欲试和渴求挑战的神态也不见了。
皇帝先听高审行奏明此次回京的原因,一为送夫人回京安养,二为向皇帝报告一下延州驻军屯田的进展。
皇帝凝神听着,脸上现出满意的表情,在听说刘青萍重新怀孕的消息后,他对高审行道,“如今延州有了军府屯田,高刺史你尽可多在长安陪陪夫人,朕允你一月假期。”
高审行道,“多谢陛下,但微臣此次回京,已有着公私兼顾之嫌,实不敢再多耽搁,想明日即回延州去垦荒。”
皇帝摆手道,“不妥!尊夫人为延州垦荒已损了身体,朕若赶着你回去便是不尽人情了!我们君臣大干,还不是为着这些妇孺,朕岂能本末倒置!”
高审行再谢皇帝体谅,“那么微臣便再留几日,但是至多五日内,臣必须得赶回延州去了。”
皇帝吩咐,“太医署,立刻替朕精选些安胎养神的补品,午前送到兴禄坊去,赠予延州刺史刘夫人……另赐老参两支、精绢十匹。”
高审行大为感动,当着众多的大臣也很有面子,圣恩达于内子,这便是对他在延州垦荒的认可。
哪知皇帝想了想,又道,“今日朝毕之后,四品以上官员,随朕同赴子午峪祭拜申国公,缅怀阁老高风亮节。厮人已远,正气流传,高府一门四代为国奉献,实为我社稷之幸。”
众臣心中漾起一片波澜!
皇帝放着徐惠躺在安仁殿不处置,此时非年非节的忽然要去祭拜高俭!
这便是明白无误的又传达出一个重要讯息:高审行的仕途,极有可能迎来再一次的大逆转!这不就是明明白白给高审行脸上增辉嘛!
想一想年初,在鹞国公身份一案时,高审行可是一点都不想皇帝好啊。真是时也,命也,运也!
高审行黔州开个荒未撞着大运,又跑去延州开个荒,这次居然上至父亲、下至夫人同时都得到了金徽皇帝的眷顾——东西是东西,名誉是名誉……
不对!有人暗想,那这个“一门四代”是哪个意思??
高俭自不必说了,贵为国公,生前为国治吏,勤勉恪行,这算第一代。
接下来,高履行、高审行也都是刺史,主政一方,这算两代。
再接下来,高岷是西州刺史,高峥是延州一个上县令,算第三代。
第四代在哪儿?莫非陛下因为徐太妃的过世伤了神志?连一二三四都记不清楚了?
这些人琢磨来、琢磨去,很快明白过来:刘青萍挺着大肚子上山、为工役们送水时将胎损了!为国损躯的第四代在这儿!
代抚侯、延州刺史当然也知道这个四代所指。
这个孩子眼看着瓜熟蒂落,忽然被损,高审行多年无子,几近绝望,心内之痛无法言表。
但天公作美,刘青萍流产尚未足月份,某一日被他忙里偷闲这么蜻蜓一点水,还就又有了!
刘青萍曾对着他喜极而泣,这可明白无误的就刺史的骨血。
高审行以为,这正是自己上山垦荒亲历亲为,锄头镐把从未少摸的缘故,兴许自己身上至关紧要的仁、督两大脉点,已于不知不觉间打通了。
此时一听皇帝居然说到了“一门四代”之辞,高刺史忽然间又想起失掉的那个孩子来,他又是惋惜,又是激动,眼圈儿发红地谢道,
“审行半生以来,子嗣稀亏,即便为垦荒而失了一子,也从不敢抱怨。如今这么快便失而复得,还不是多亏陛下延州之行去得及时!”
皇帝连忙道,“高刺史此言差了!这有朕什么事呢!还不如说朕的德、贤二妃为刘夫人带去了福祉。有贤德者,上天自有眷顾,这是你命中该有的。”
言罢,皇帝问,“诸卿如果无事可奏,我们这便去子午峪!”
御史大夫褚遂良又想进谏,太妃徐惠停柩于安仁殿已经过久了,总该入土为安。但赵国公似乎猜到他要说什么,示意他谨言。
御史大夫想了想,将话又咽下了,他总觉着徐惠这件事表面看风平浪静,但在水面之下汹涌着愤怒的暗流。
鸿胪卿适时奏道,“陛下,葱岭以西、紧临着乙毗咄陆部西边边界,有名为‘休循部’的西突厥一支,其族中阿波自立为可汗,此时该部的使者已至长安,向陛下递交了国书。”
皇帝问,“阿波……朕到碎叶地面上去过的,这个阿波可不是人,这是个突厥内第三等的官职……国书在哪里?”
鸿胪卿连忙将休循部国书呈了上来。皇帝一边将这份国书展开来细看,一边问道,“使者呢?”
鸿胪卿说,“使者已由微臣安顿在颁政坊外蕃驿馆内,此时正在等候陛下的接见,至于给不给他雌鱼符,微臣等陛下的主张。”
皇帝举着休循部的国书朗声念道,“突厥休循部……大可汗……阿史那多贰,以阿波之职奋发自图,数年间已据地五百里,控弦五千余。大可汗以少壮之躯,仰慕汉唐文明,今遣使修好!”
连高审行在内,所有人都在底下仔细地听着,原来在碎叶城、瑶池都督府的西部边界上雄起了一支突厥部落,首领原来是个阿波,有些能水,这些年扩了地盘、做了可汗,这是派着使臣来长安拉关系了。
皇帝撇着嘴,接着念道,“有前来归附休循部的大唐西州,交河郡,柳中县,牧场村……吕氏,颜如河畔之青麦,性若原野之绿茵,极称大可汗之意,以将其收作了夫人。”
高审行一听便有些吃惊,西州牧场村有两个吕氏,但不知是哪一个。
而其他人则感到有点好笑,原来休循部是这么夸女人的,将她们比作麦子和青草,可能就是倾国倾城的意思。
但接下来听皇帝再念,所有知情的人都觉出不大对劲儿了。
“大可汗夫人吕氏,贤名闻于黔州,礼仪显于掖庭,出于封疆宦门,足迹遍及中西,声动长安……”
延州刺史高审行的脸腾地一下红到了脖根,黔州,掖庭,牧场村——这三大步!肯定不是陈赡的夫人吕氏走过的,她可没到掖庭宫来过!
高审行上一次去龟兹巡视安西户政时,曾在牧场村见到过吕氏一次,那时她与牧场里一个粗壮牧子情投意合,怎么又跑到了休循部去了!
休循部国书的意思是说,吕氏声动长安,又有贤良的女人味,焉知她不能效法文成公主、进一步拉近两国之间的亲密关系?
阿史那多贰恳请大唐金徽皇帝,册封可汗夫人吕氏为瀚海夫人,以正其身份,皇帝如果能答应休循部可汗的请求,大可汗将委派他的前妻之子到长安为质,以示与大唐修好的决心……
高审行这个憋屈!总算抽空到长安一趟,便碰到这个事。
吕氏从黔州到长安,将他的脸丢得满大街都是,随便什么人迈一步都能趟到脚面上,然后她又来个三步跳,要给什么多贰可汗做瀚海夫人了。
他只觉得后脖梗子上被人盯的火辣辣的,面红耳赤低头不语。
皇帝问,“御史台一向敏于建言,言人所不能言,那么褚大夫,朕想听听你的意思,朕该如何回复休循部呢?”
褚遂良一惊,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赵国公,但长孙无忌为避嫌,没有接他的眼神。休循部是猛然冒出来的,国书也是猛然听到,任谁都没有斟酌的功夫。
赵国公暗道,“你看我做甚,我连陛下的用意都未看清楚,又有个深得陛下之意的高审行踔在那里,幸亏陛下未问到我,不然也难回答”。
忽被当众一军将到头上,居然是褚遂良回朝后第一次应对。他心中有些慌忙,只对那句“言人所不能言”记得深刻。
因而试着回道,“陛下天威万里,附者如潮,一个往日的掖庭宫犯妇,到了休循部居然可作可汗夫人,岂不正应了陛下——贵域之乞丐,番邦之王侯这句话?”
皇帝眯起眼睛看着御史大夫,抿着嘴不吱声,极善察言观色的褚遂良居然揣摩不出皇帝目光里的褒贬。
在子午谷猛灌徐惠酒的,便有此人!
皇帝暗哼一声,也不看高审行难过的样子,又对褚遂良道,“嗯,接下来呢?你接着说。”
褚遂良只好顺竿爬,“我大唐天子只凭点个头、说一个‘允’字,便可收一藩篱、结一邦国,试问普天之下谁能做到!”
“有些道理。”皇帝微微点头,说道,“朕得一国,易于得一人之心!”
褚遂良道,“那么微臣便建议陛下,干脆允其所请,如其所愿。则此举足可与陛下讨灭龟兹之役相辅相成,一恩一威,使我皇威名远播四方!”
皇帝居然又点头,“写来看看。”
褚遂良的文采一向瞧不起许敬宗,当下挥之立就,念道:
“门下:突厥可汗夫人吕氏,玉幕来宾,锦车当命。单于得汝,荣耀早已列于汉庭!朕悲天悯人,荣宠加于蛮域。吕氏可封为瀚海夫人……”
褚遂良文思极快,意思写的也好:揭开玉幕,看到里面楚楚动人的吕氏,她的命中应当有骏马金车的尊荣,大可汗得到了她,便是我汉庭之一员。
延州刺史的脸憋成了猪肝色,心中呐喊,“老子日你御史大夫……”
长孙无忌早看到了高审行的尴尬之态,心说运如天上月,有盈有亏,你虽是我表弟,但今日表兄也不能不表个态了。万事都讲究个平衡,你都一门四代了,脸上羞一羞也未偿不可!再说何处牛犊不顶角,我们亲情归亲情、一码归一码。
想至此,赵国公率先鼓掌道,“褚大夫的文采果然非比寻常!”
而皇帝有些痛苦地想道,又一个灌徐惠酒的!可为什么偏偏是他!
第1281章 上邦文华
不论长孙无忌与程氏父子一案有什么牵连,但皇帝念在他与长孙皇后的兄妹之份,念在自己同长孙润的兄弟之情,从来没打算过分为难他。
但皇帝万万没有想到,赵国公为了护已之私,却不会放过皇帝的人。哪怕这个人是皇帝明确说过的、将要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位女尚书令的人。
徐惠不是死于谢金莲的戒妒,不是死于叶玉烟的妇毒,这二人双管齐下,都未使徐惠失掉求生的意志。
她死于绝望。
赵国公位极人臣、在皇帝面前有长者之尊、深受皇帝信赖。徐惠被这个人虚晃一枪、等回过头来再看时,毁掉崖州证供的举动,已经无法令她坦然面对皇帝了。
一片荒野。四顾无人,这是何等的寒冷。
徐惠的死,令战无不胜的金徽皇帝第一次品尝了失败的滋味,每推迟一日将她下葬,都在无形中放大着皇帝的失败。
这个失败的感觉无比新鲜,让皇帝第一次无比清醒地认识到,在拥有了无比强大的帝权之后,他还有个无比强大的敌人。
看着赵国公像无事人一样,在热情夸赞了褚遂良的文采之后,依旧没有多踏出半步——没有对休循部请封吕氏之事多说一句话——皇帝心头冷静地掠过一个问题:
“朕该怎么处置你呢?处置了你,让朕如何去昭陵见母后的面!可是不处置你,让朕如何腆着胸脯子,将徐惠葬入昭陵!!”
皇帝冥思之时,褚遂良正在客气,“国公过奖了!遂良一向懂得,文墨之重乃是华夏上国的体面。休循部国书一定找了颇识文墨的人代笔!不然一个蛮荒小国,怎会将国书写到这个程度!”
有个人赞道,“褚大人来而不往,寥寥数语,足以体现上邦文华!‘玉幕来宾,锦车当命’,用在这里倒是极为贴切!非青麦、绿草能比!”
褚遂良自从离了同州、再一次回到朝堂上来,这是他第一次被皇帝点名拟定圣诏,在文墨上用意不少。听了这人评价,褚遂良仍要谦虚几句,说道,
“刘大人过讲了,其实这只算是些辞藻上的组合罢了,无他!这些词句谁不知道呢?真正令褚某稍稍费了些周折的,并非遣辞造句啊!”
那人不由得问,“哦?那是什么?褚大夫你可要为在下细细解释,让在下也受受益处。”
褚遂良看了一眼皇帝,发现他并无反感,反而还颇有兴趣地听着,这是从徐惠过世后,朝堂上少见的轻松气氛。
朝堂之上,其实许多人也都在用心听着,濮王、晋王、樊伯山、薛礼、高审行、许敬宗无不如是。
褚遂良有些自得,心中哼道,看来你们也都不知道吧。他唇齿轻动,只吐了两个字,“字数。”
“……”
“对休循部请封吕氏一事,我们说的过多便不合适,好似我们只有他这一件大事似的,难免使其生出倨傲、自满之心。但说的过少又显得不正式,总不能只回个‘允’字吧?那就又有些轻佻、怠慢,非我上邦所为!”
朝班中有两三处,传来吸气之声,有人在回味。
但有一个人重重哼了一声,说道,“青麦绿草怎么了?人、马食之可生,难道不是实实在在的东西?总强过言不由衷!”
说话的正是延州刺史高审行。
江夏王微微点头,但没有插话。
谁都知道,这个吕氏与高审行有过说不清的瓜葛,李道宗以重臣之尊,不能站出来说什么,但认同高审行之意十分明显。
褚遂良分辨道,“高大人,这可是两码事!我们是要纠缠于一个女子的淑与不淑呢?还是要考虑邦国之间的得失?你我可都是品阶不低的官员。”
高审行被褚遂良不轻不重地抢白,忍不住笑道,“褚大人你想差了,审行岂是在意一个同我没什么关系的女子贤淑?”
他看了看皇帝,说道,“此妇倒是入过审行侧室,但她行为不端,早被我弃如弊履!难道她是因为我,才入的掖庭宫为奴?”
江安王府参军马洇在鸿胪寺旧案复发,险使室韦出了乱子,吕氏那时是马洇的夫人。高审行急于插言、不惜拂了御史大夫的意,看来是重在撇清与吕氏的牵连。
李道宗问,“高刺史之言倒是也在些道理,本王洗耳恭听!”
审行说“上邦文品,首推言志!文采乃鸟之羽毛,意志才是根骨!离了根骨,文采再华丽,也无处附着,那只是跪舔、应和而已,上邦意志何在!”
褚遂良大惊道,“高刺史何出此言!只是允个外邦夫人,何来的跪舔!”
长孙无忌也略作吃惊地说了句,“高刺史言重了!”
高审行看了看皇帝,不再说话,他最后这句已惹怒了御史大夫,再多说一句都有可能纠缠不轻。
他认为,一个被皇帝无比看重之人,应该在皇帝所推的大政上勇于施为,不该纠缠于同僚间的口舌之争。
朝堂上顿现冷场。
一件文字上的小事,居然发展到多说一句,便要摆明了立场。以后的日子长的是,御史大夫不能得罪,刚刚被皇帝盛赞的延州刺史就惹得起吗?
皇帝不能不说话了,他已看得很清楚,赵国公一句话便使朝臣噤若寒蝉。高审行敢抢白褚遂良,却不敢当人顶对赵国公。
他想,可赵国公的权势、威严是哪里来的?
先皇后胞兄,一品国公,有早朝坐议资格的两人中,赵国公稳居其一,他主持着清议,儿子长孙润与皇帝亲如兄弟、极速飞升,皇帝言听计从……这个人在满朝文武的心幕中,那就是唯一的一个绝不会有错的人物。
可就是这么一个被皇帝给予无上尊荣的人,成为谋杀徐惠的主凶!!!
皇帝心中一痛,却笑问,“江夏王,不知你有何见解?”
休循部将吕氏与文成公主相提并论,皇帝已有不爽,不说这两个女人不可同日而语,吐蕃与休循部更是无法比较。
而且皇帝已看出李道宗极为不爽,王爷从一开始就面露不悦之色。
李道宗不无揶揄地回复说,“陛下,微臣记得吕氏最初去了西州牧场,但她是怎么去的休循部呢?可别是逃过去的。”
高审行道,“极有这个可能!那她有没有愈越我大唐牧场之制?”
皇帝道,“这倒是不得不探究一下了,如果吕氏是个愈了唐制之牧妇,朕若糊里糊涂应了他们,岂不落人笑柄!”
皇帝上位后居然一直没有废除总牧监之职,来自全国牧场的琐事又不能一件不落都呈给皇帝。兵部有个马部衙门也未取缔,但长孙润离开后,马部郎中也没有补实,一直是个从六品上阶的员外郎管着。
此时见皇帝有探究的意思,此人出班奏道,“陛下,天山牧两月前有件事报过马部:柳中牧场一个壮硕牧子,因为妻子吕氏与一位录事有染,此人愤杀录事后携吕氏外逃,未闻有归案。”
皇帝哼了一声,看向褚遂良,“好一个‘玉幕来宾,锦车当命’!你拟的这份册封诏送到休循部去,到底是宏扬我大唐国威,还是挥掌自扇?”
褚遂良面红耳赤,吱吱唔唔道,“陛下,微臣实是,实是不知。”
皇帝道,“一个自控五千弦、据地五百里的小小阿波,便敢对朕自称‘可汗’,他这个可汗朕还未答应呢,如何便答应他的瀚海夫人?褚大夫你再说说看,朕的这份册封诏恰不恰当?”
褚遂良额头见汗,擦也擦不干净。
李道宗道,“对呀陛下,休循部这是偷梁换柱,以一个册封吕氏的请求试探我大唐的态度。如果我们轻率答应他,那便是默认了阿波擅自充任可汗,周边部落会怎么想?这可真不是扬我大唐国威了!”
长孙无忌道,“王爷之言有理!别忘了,休循部就在刚刚并入我大唐的碎叶城——瑶池都督府西境,阿史那欲谷雄据那么大的地方、力量岂止五千弦!他才是个瑶池都督府的都督。”
褚遂良有些失态,“国公所言极是,褚某在这件事上是,是有些唐突了!”
皇帝叹了口气,摇着头说,“御史大夫在文字之周密上,可真不能同徐太妃比啊,朕睹物思人,此时已没什么心思责备你了,你退下吧。”
褚遂良满面羞愧,此时才意识到,皇帝在这件事上,其实一直没有亮明主张。而自己急于表现,居然忽视了这一点,太过的踊跃了。
皇帝这句“退下”,就如在褚遂良屁股上踹一脚没什么区别。
褚遂良看了看赵国公,无声退了回来,委屈、憋屈而不敢多言,因为长孙无忌已经站到高审行那边去了。
皇帝道,“休循部不请朕册封他可汗,一上来却请封吕氏,无礼至极!朕若依了此稿,不知西域一夜间要冒出多少个可汗来!阿史那欲谷拥有那么大的地盘才是个都督,他怎么看?一个荡妇敢同文成公主自比,逻些城如何看?”
御史大夫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入。
而长孙无忌已然意识到,自己方才赞扬褚遂良的文采,也显得十分的不稳重了。
但他有个感觉,皇帝今日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也许皇帝等的便是自己开口,皇帝打褚遂良这一巴掌,简直毫不留情面,赵国公暗道,“若自己刚才哪怕再多迈出一步的话,那么这一掌之力道,扫到自己身上注定更重!”
皇帝道,“朕若轻易允他一个瀚海夫人,倒是能结交一处弹丸之地,却宣示了我大唐无是无非之混沌糊涂,其害不小!逻些城、碎叶城注定侧目,西域各部落从此必然张胆,朕牧场中那些牧子们会怎么想?”
杀了人、跑到葱岭那边去,大唐便不追究,要什么给什么!
赵国公道,“陛下所言甚是!我们不允休循部所请,总该有个回应,不知陛下之间,欲何为?”
皇帝道,“依国公之见呢?”
长孙无忌暗道,我可得谨慎了,不可轻言,于是回道,“陛下不允,极易招致休循部不满,而此时已近年末,葱岭之上白雪皑皑,不宜动兵,万一西部生乱,微臣恐怕……”
皇帝道,“国公差矣!”
长孙无忌一惊,心说这就来了!看来徐惠之死,始终令陛下气不大出啊,老夫放个屁也不成了!
皇帝道,“朕坐居大唐,代天行命,岂肯因一道雪岭而荒废大道?再说一个小小的休循部,何劳朕派遣雄兵?”
赵国公赧颜道,“微臣唯朕下之命是从!”他一句也不能多说了!
金徽皇帝道,“朕凭一言,回绝休循部请封吕氏一事便是,同时令鄯州司马王玄策,单身赶往西州牧场,集护牧队八百人,立即前往碎叶城。”
江夏王惊问,“陛下,微臣早知护牧队战力非凡,能凭三百人戏耍乙吡咄陆部不假,但那时是陛下亲领。陛下用王玄策亦恰如其分,其人彪悍,震慑西域,但八百护牧队是不是有些少了?休循部可是有五千人马!”
皇帝道,“江夏王已大致领会朕心,但阿史那欲谷乃是朕的都督,朕用不得他吗?王玄策和这八百护牧队不是去冲锋陷阵,而是去碎叶城督军。”
众人一下子便明白过来,不禁暗赞皇帝思路的灵动。
王玄策别看是个文官,但这人在西域可是妇女们半夜用来吓唬小孩子的,“再哭,王玄策这个大魔头要来了!”
天山牧护牧队更是连阿史那欲谷都忌惮不已的力量,皇帝将这两方面用在一起,料想王玄策到了碎叶城,又会有一番大显摆了。
皇帝拍板:由鄯州司马王玄策去碎叶城传大唐皇帝旨意:休循部无礼在先,收容西州牧场逃犯,阿史那多贰擅居汗位不懂规矩,勒令立时改回阿波之职,遣回杀人牧子及其妻吕氏,否则,责成瑶池都督府都督——阿史那欲谷随即剿除。
又问,“谁来替朕拟诏?”
褚遂良往后缩了缩,无人应声。
皇帝道,“万年县令许敬宗……朕知你尚能写两笔,不妨拟来!”
底下迟迟不见人回应,人们往许敬宗的班位上看去,发现那里的人头矮了一块,再往地下一看,许敬宗不知犯了什么急症,只见他紫头胀脸,已经昏厥在地。
近处的人慌忙去扶,掐他的人中,“许大人,许大人醒来!”
此时,众人听到皇帝无比清晰地叹了一声,“唉!徐惠……”
第1282章 地契地瓜
只是拟个诏书而已,朝堂上能够胜任的人大有人在。但此时众人在想,以后须得重视了,堂堂的御史大夫拟了诏,换来高审行一句“跪舔”,简直斯文扫地。
看来,因为徐惠之死,高府居然又抖起来了!
皇帝道,“便由延州高刺史替朕拟来。”
高审行脑海里映出吕氏的样子,不禁想到皇帝的尊师在黔州时,曾对他所说的那句话,“妇人目露四白,五夫守宅”,此时体会更深。
高审行在黔州邂逅吕氏时,吕氏便是个寡妇。
那么算上她原来的丈夫、再算上高审行和马洇、算上柳中牧场那个因其丧命的录事、和他在那日傍晚时、于牧场旧村街道上所见的粗壮牧子,还有那个阿史那多贰,已经超出五个了。
她的原配如何死的不得而知,反正马洇、柳中录事都未得善终、料想粗壮牧子到了阿波手下也没好结果,堂堂的可汗岂容一个“连襟”在眼前晃荡!估计早被处置了。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女子,好悬又成为“玉幕来宾,锦车当命”的人物。高审行觉得有些好笑。一听皇帝有命,高审行思索一下,口中拟道:
“休循部弹丸之地,如比夜郎,听龟兹之覆灭而不知检醒。阿波可汗,举螳臂之微力却妄念瀚海,朕心嗟叹。令由瑶池都督府都督大都督、阿史那欲谷代朕笞斥,不得有误。弑命牧子及吕氏,由王玄策及护牧队解回柳中牧场,按律发落……”
护牧队可不是翻山越岭跑过去大砍的,追捕杀人涉事的牧子夫妻,不正好是这些人前去?
“好!”皇帝大声赞道,“这才直抒了朕意!”
但他提示道,“文前须加‘门下’两字,因为徐惠都是……”他不再往下说了,喉头不知被什么东西哽住,随后淡淡地说道,
“看来高府不但在笃践、敏行上深得朕意,而且骨气挺拔,如崖头之松,沐风雨而不动,临荣辱而不移,列卿宜多学。”
这样的评价已是多年来极为少见的,皇帝没有单单夸奖高审行,而是拢统提到了高府。
长孙无忌亦是深深吃了一惊,皇帝这一句轻描淡写的话,立刻使兴禄坊高府显得卓然不群,几乎就成了官宦门庭的榜样。
他凝目沉思,细想这里面的关节。
高审行躬身对皇帝施礼,回应道,“陛下,家尊在世时,正是以此谆谆告诫审行兄弟几个,他为我们起名,无不以‘行’字入话,便是这个意思。但审行自问,以往仍有妄行不谨之处,陛下如此抬爱,令微臣顿时觉得……愧对这一个‘行’字!”
皇帝道,“高刺史莫要放不下以往过错,人无完人,朕岂会念念不忘?好啦,时间已不早,我们同去子午峪祭拜阁老!”
……
大明宫。
柳玉如、苏殷、李婉清、崔嫣四人正凑在一起嘀咕,苏殷说,“峻不急着替我儿子定名字,忽然要去子午峪,又让我们替他拟定祭拜阁老之文,不知我们拟的合不合适。”
崔嫣笑道,“我们也不差过徐惠,拟个指桑骂槐、鞭笞人心的话还能差到哪里呢?苏姐姐你自管放心,差不了的。”
皇后道,“我知陛下之心,他已将徐惠之死当作自己一件极大的错漏,不会轻易放过的……只是有不少的人也真是难办,豆腐掉在灰堆里了,本宫都替他作难!”
婉清说,“但徐惠也不能一直躺在安仁殿,姐姐,我们想个什么法子,既不能明着说,又不能词不达意,总该劝谏一下他啊。”
皇后想了想,说道,“陛下不急着安葬徐惠,所恃的正是凝血珠啊!我们是不是也该去永宁坊看望一下母亲了?”
另几人听罢,立时明白了她的意思,“正是呀,母亲下月便有生子大事,哪能少了凝血珠?还是姐姐你有办法!”
柳玉如说,“事不宜迟,正好陛下去了子午峪,我们这就去永宁坊见母亲和郭叔叔!”
……
子午峪。
皇帝仪仗重重,庄严肃重,满朝四品以上大臣均至。皇帝亲自上香,站在最前边领拜,随后发布祭奠诏书:
“申国公高俭,德勋绩著,恭谨一生。言无一次诳语,行无一次荒唐。为国治吏,桃李芳纷,一向与贿贪、枉脏无涉,彪炳当世。奈何天不假命,令朕痛失国柱!幸而兴禄坊一门正行,数代为公,朕心甚慰……”
“历朝历代,凡欲国泰民安者,先须正本清流……然扶苏遭屠戮,霍光执权柄者屡见不鲜。更有献帝无能,朝廷罕有正人,宗枝屠害,王室断丧,朕每有思及,辗转难寐,更念国公之可贵!”
“朕时念先皇之圣德,知金无足赤,事事以宽忍为怀,视诸臣于当下、从不念及过往。但趋炎附势者仍见、持苞请谒者未绝,骨鲠者遭诬、舞文者平步,因一私而害柱,恨一语而成仇,外服冠冕、内实鹰犬,岂如国公之万一!朕祭于灵前,痛之哀哉……”
这一大段话,正是大明宫里皇后、贤妃、婉妃、殷妃四人按着皇帝之意拟出来的,此时皇帝语声朗朗,一字不差地诵念出来,开始听着还算正常,无非是怀念申国公高俭。
但众人越往后听越不对味儿,怎么又说到了抚苏、霍光?
尤其是最后一段,听起来就更揪心了!什么话?
皇帝的意思是说:朕念及先皇的圣德,对臣子从不计较过去,只要改好了都一视同仁。
可还是有人,因为一已之私不惜害朕的良助,心胸狭隘到因为一句话不合、便视人为仇敌。
还有的人趋炎附势,怀里抱着个地瓜、到权贵府上请求谒见,拉关系、走后门,诬陷正直者。这些人穿着官员的朝服,但朝服内裹着的却是鹰犬之躯!他们哪有申国公万分之一的品行啊!
一般人只觉着皇帝今日的话有些反常,但有几个人站在那里,心就像被鞭子一下下抽着般难受。
褚遂良暗道,我拿地契行贿赵国公的事,是不是已被皇帝知道了!陛下不说地契、只说地瓜,看来是留了面子。
他偷偷看向赵国公,发现长孙无忌此时也不大自然。
赵国公分明听出,皇帝有些话就是冲着他讲的,“因一私而害柱,恨一语而成仇,”他瞪了褚遂良一眼,不让他朝自己这边乱看,心说后半句话就是说的你!
许敬宗不够四品,今日有幸未来,不然估计着也会不得劲儿了。
长孙大人忽然想到了徐惠,顿觉羞愧,连站相都没了。
高审行以前是怎么对待皇帝的,他不会不知,可是现在呢?看看人家高审行,只要改好了照样是陛下赏识。
赵国公想,在徐惠一事上老夫做得过火了!老夫收受程氏父子的几个小钱,比起高审行的错处只小不大,为何我却看不到这个呢!他沮丧万分。
慢慢的,有些人便猜到了徐惠迟迟不下葬这件事,八成与陛下今日的指桑骂槐有关。皇帝看起来并未对徐惠之死再多说一句话,但徐惠一日不下葬,陛下可能一日都不罢休。
樊伯山暗道,“谁不知皇帝对徐惠的倚重,又寄以厚望?这要是一般人敢害她致死,陛下绝不会这么斯文,早就一刀下去了!但一般人谁敢动徐惠?”
祭奠申国公的仪式就到这里为止,皇帝骂够了,掸掸袍子起驾回宫。后边默然不语地跟了好些人。入了城、各回各府。
皇帝回府时,恰好来了永宁公主府贵客,郭孝恪和夫人崔颖正在皇后等人的陪同下等着皇帝回来。
崔夫人下个月即将生产,此时行动已极为不便,皇帝几句话后便明白了他们到访的原因——是为了凝血珠。
崔颖年龄看起来并不大,四十出头的样子,但若说到生孩子,这等于要到鬼门关走上一遭。
虽说有做饭的婆子从沙丫城赶来助力,但事有万一,大明宫里又有此宝,为什么不用?
他看出这个主意一定是家中女人们想出来的,当时便同意了。
但接下来,便须考虑将徐惠下葬的事了。皇帝说,凝血珠必会在下月初一前送至永宁坊,请郭孝恪放心。
为了稳妥起见,皇帝吩咐做饭的婆子,这就随郭孝恪同去永宁坊。
崔夫人总算办妥了柳玉如等人托办的一件大事,临走时提醒说,“陛下八皇子的名字也该定一定了,”
皇帝不假思索,“便叫李惠。”
金徽皇帝八位皇子,从大到小是:李雄(柳玉如所生)、李壮(崔嫣所生)、李威(谢金莲所生)、李武(思晴所生)、李睿(丽蓝所生)、李捷(婉清所生)、李掖(金善德所生)、李惠(苏殷所生)。
这么多的孩子,除了李雄、李掖之外,剩下的居然都是做饭婆子接生下来的,皇帝想到这些,命人赏了婆子,“永宁坊最后一件大事,便有劳你了!”
婆子谢道,“陛下你尽管放心,婆子手到擒来……但我这次一出大明宫,注定一两个月不能回来了,临走前想去看看谢金莲。”
皇帝准允,就让她自己去。
……
贵妃的寝殿名曰“大福殿”,此时居然成了冷宫。
金徽皇帝在盛怒之下宣布:没有他的命令,上至皇后、下至诸妃,谁都不能到这里来。
皇帝的意思是,你身为贵妃不能替朕分忧也就罢了,却像个村妇一般跑到太极宫去,谁做了这样大的错事,还能跟没事人一样、日常的伴儿一个不缺?
冷宫要有冷宫的样子,除了安排两名宫人照料谢金莲的饮食起居,谢金莲连半步都不准出大福殿。
即便这次婆子有这么大的面子,皇帝仍然只同意她自已去大福殿。
皇后等人一听,这是气还未消,便叮嘱婆子道,“妈妈你见到金莲时,对她务必多加开导,告诉她我们不便去的原由。”
婆子在两名宫人领着到大福殿时,谢金莲刚刚受过两名宫人的气,被削夺了名份的贵妃什么都不是。在宫里,这类事情多了去。
宫人们没必要对谢金莲有多客气,想喝水等着,想吃饭等我们先吃过了。
一名宫人曾经亲眼见到过贵妃对宫人施威,不时拿话牙碜谢金莲,“有的人此时都不如我们宫人了!”
另一个说,“前时被叶玉烟责打过的姐妹和我说,这都是报应!看看叶玉烟吧,成了掖庭宫的一般宫人。你再看看这个,还不如叶玉烟自由了!”
第一个说,“这怪谁呢?凭着以往从西州随陛下走出来的经历,若是好好的不起刺,这个贵妃是没什么大事的。”
谢金莲在里面叫水,说口渴,但两人谁也不动窝。
“她怎么就不明白了,这又不是居家过日子,以为大明宫就她们几个女子么?我就不信,大明宫若是少了我们,她们住着会不冷清!”
谢金莲这些日子,这样的话没少听,生气也不敢多说,此时又在殿内央告道,“两位妹妹,能不能给我口水喝?”
宫人不解恨地道,“你去跳太掖池吧,那里水管够。等我给你递水,须我高兴才行。你见哪个失了名份的妃子还这么摆谱儿的?”
另一人道,“就给她些吧,皇帝不待见她,但皇后和另几位娘娘却不敢得罪,那个容妃去城上查哨时,还在殿外专门叮嘱过我。”
这个道,“我才不去,她有什么了不起,不都是侍候陛下的女人,凭什么我要侍候她!”
另一个起身,将水给递进去,她看到谢金莲嘴都干了,人也脱了原形。
婆子一进来,宫人便收拾着水碗走出去,谢金莲哭着对婆子说,“妈妈,你替我看一看后背,是不是鞭伤还未好呢?”
婆子赶忙替她解开后边的衣带子,一看,三道触目惊心的伤口赫然在目,她问,“陛下也真心狠,连个太医也不给叫。”
谢金莲被婆子动了伤口,呻吟两声道,“不要怪陛下,他有吩咐的,药也在这里呢,只是外面两个宫人不伸手,你让我自己如何将药敷到后背上去。”
她一边替谢金莲敷药,一边劝道,“金莲你也不要委屈吧,陛下可不是绝情的人,等日子一久,说不定就放你出去了。”
第1283章 神秘老者
药很快换好,婆子再劝道,“你说说你,身为贵妃,怎么净做些谢广媳妇才会做出的事!听说太极宫中死的那个,身世也极是可怜,我从殷妃那儿听来的半句话音,徐惠本不姓徐,”
谢金莲问,“那姓什么?”
婆子说,“听说是果州徐刺史武德五年出使高昌、从牧场村一带姓谢的夫妻手上抱养来的,姓谢,谢家四个孩子,两男两女,这是最小的那个……”
婆子还嘀咕说,“怎么会这样巧呀,你也姓谢,可是我听说牧场村没第二个人姓谢……”
临走,婆子答应再来看谢金莲,并在宫外对两位宫人道,“两位姐姐,婆子求你们好好照看金莲,说不定什么时候她就仍是贵妃了。你们只当给婆子个面子,陛下八位皇子,我可接下来了六个,”
宫人不敢怠慢,唯唯应承,谢金莲在屋中听了,无声哭泣。
……
傍晚时分,有内侍在紫宸殿外回禀,赵国公请求觐见皇帝。皇帝屏退众人,请赵国公进来。
赵国公见了皇帝的面,什么都不说,先从怀中掏出一叠子地契呈予皇帝,赧颜道,“陛下,微臣有罪!这是有位同僚求微臣助力,送给微臣的上万亩渭河边的良田,微臣已捐出一千亩去,这是余下的八千亩。”
皇帝问,“是不是褚遂良?”
长孙无忌本不想说,但皇帝问到了,便不能隐瞒,回道,“是的。”
皇帝说,“国公你且收起来吧,不必与人多说此事了!”
赵国公有些惊讶,皇帝对他的称呼,与前几日当众直呼“舅父”有着天壤之别,体现着皇帝的冷陌,但看样子,他并不想过深追究这件事了。
“陛下,微臣深受大唐三代皇恩,却不思自省,但子午峪之行,令微臣回去后时时汗颜,不将这东西拿来,微臣于心不安呀!”
皇帝道,“国公,看你说的,其实你一向做的都很好,自我们相遇,国公不论知不知朕的真实身份,对朕来说都是不可多得的良友、良臣。”
赵国公越发汗颜,说道,“陛下此语,更令我不能释怀了!徐惠……”
皇帝一抬手,不耐烦地制止道,“不要再提她了!国公将地契拿回去,朕不会收回,就当是对国公辅佐朕的酬劳。”
赵国公哽噎道,“老臣惭愧!更是愧对先皇和文德皇后!陛下对长孙府之厚爱人人皆知,微臣实在不该如此!陛下将地契予臣,是不是已与微臣见外了!臣微末之功,不值这些!”
皇帝道,“舅父大人,朕哪有那个意思!你在朕的眼里仍是赵国公、大司空,朕只是不想听徐惠的事了……至晚本月末,朕便将她葬在昭陵旁边,我们继往开来,把这篇儿掀过去!”
赵国公数度哽噎,断续地说道,“陛下,微臣对不住徐惠……只因私心作怪……早年程重恪的儿子……曾到赵国公府送过些钱,微臣怕陛下苛责!”
皇帝想起了徐惠,又是一阵懊恼,轻声对长孙无忌道,“朕已说过不必再提她了,朕只是难过,我大唐少了一位良相,但日子总须向前走吧?”
赵国公捶胸道,“是微臣糊涂!猜不透陛下胸怀,”
皇帝道,“怪只怪朕,只知用她之才,却不知对她施以保护,试想,如朕带她同去延州,哪里还有今日之事?”
又自语道,“朕处处以先皇为榜样,看来还是不如他呀,别的不说了……只说这个徐惠吧,朕时时在想,若说看人之精道,无人能出父皇之右!”
长孙无忌点头,但又说,“陛下胸怀却已强过先皇,陛下谆谆善诱,上至晋王、下至高审行,人人都有个大变化。陛下待兄弟如手足,先皇泉下有知,一定会以陛下为荣!”
皇帝此时才有了点推心置腹的意思,与赵国公道,“舅父,但朕已感觉有些力不从心了!本来有个徐惠……你是不知她的能水!朕常说,施政者要有仁者之心,但一政所出,须堵掉所有小人钻营的空子!徐惠便能做到。”
赵国公有眼泪又涌出来,“陛下你还是不原谅老臣了!”
皇帝道,“是朕不该多提她,只是朕这些日子,总感觉后脑勺上贴了一块膏药,时时的不大清醒。但舅父大人今日到来,总算令朕释怀不少,不如我们把酒深谈!”
于是,皇帝吩咐准备便宴,单请赵国公。
所有能出席的后、妃们都出席了,柳玉如、樊莺、思晴、崔嫣、婉清、丽容、丽蓝,人人对长孙无忌口称“舅父”,一点不见生分。
皇帝不觉叹道,“徐惠之死不是哪一个人的主谋,但为什么连谢金莲、叶玉烟也不容她呢?叶玉烟又同她有什么仇恨?还不是看贵妃眼色行事!”
他叹了口气,举怀道,“朕由此事所得的教训,囊括着以往所有教训之总和!只是这代价也太大了!”
皇后道,“我们姐妹生怕陛下一招不甚、对舅父有损,这就真不妥当了!对不住母后大人。难得陛下与舅父尽释前嫌,我们也十分欣慰!”
酒是真没少喝,时间渐渐晚了。
赵国公正要起身告退,忽然有内侍在门外回禀道,“陛下,有太极宫玄武门守门郎将派人传过信来,说安仁宫小太监徐韧跑到玄武门下,口口声声要陛下去一趟。”
皇帝自语道,“他胆子可越来越大了,竟敢跟朕如此!”
皇后笑道,“还不都是陛下,总觉着对不住徐惠,才将他惯到这般!”
内侍道,“传话的人说,玄武门上也是这么回复徐韧的,但徐韧极为气极败坏,连狗都不带,拿脑袋撞墙,声称今晚见不到朕下、他便不活了!”
皇帝道,“国公,不如你陪朕去这一趟,看他个究竟。”赵国公焉有不从,于是即刻起身,出丹凤门、往太极宫而去了。
皇后猜测,“是什么事这样急,一个小太监竟敢将陛下的军!除了徐惠活过来,别的事都不大可能。”
众人笑说,“皇后魔症了!一个过世半月之久的人怎么能够!”
……
如果这些说笑的女子们见到安仁殿的场景,一定会感叹皇后料事如神。
徐惠活了!!
小太监徐韧敢在天黑的时分、不带他的狗、穿过一重重黑黝黝的殿宇、千步廊、西海池、北海池跑到玄武门去,足足二里来地,这需要些胆子。
而且他又敢这么近乎无礼地请皇帝过去,不是这个事的话,还有哪件事敢让他这么做?他不能对守门郎将说什么,只能以死相逼。
郎将知道皇帝陪着徐韧玩狗的事,玄武门上一时没有人动身,徐韧一时便往城墙上撞,这个责任谁都担不起,于是飞报大明宫。
徐韧发现这件事多亏了他的狗,天都黑了,一向温顺不咬的狗突然在安仁殿内狂叫起来,徐韧循声跑进姐姐的寝室,发现凝血珠已被一块黑而蒙住,在徐惠的床前坐着一人。
他吓了一跳,狗还在门边冲着那人叫着,不敢进去。
先前那条狗常常狂吠,宫人和内侍们见怪不怪,谁也不露面。
只有一人一狗和小太监颤着声音问,“你、你是何人?”
那人起身,看得出是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他不答徐韧的话,而是对他道,“让你的狗别叫了!你去端些水来,别让任何人知道我在这里。”
徐韧道,“凭什么!你不说清楚从哪里来、到我姐姐这里做什么,我知道你走不出太极宫的!”说是这么说,但他的狗已然不叫了。
老者道,“这里除了徐惠还有谁,老夫总不能到这里淘金吧?”
小太监义愤填膺,“你敢非礼我姐姐,不然便是盗珠,看我告诉陛下。”
老者哭笑不得,对小太监道,“识相的照我说的做,要不你再也听不到你姐姐说话!她没有死!”
小太监愣怔着,以为听错了,老者道,“还不快去,机会难得!”
徐韧飞奔出去,不一会儿端了一碗水回来。
老者不让点灯,摸着黑扶起徐惠,将水一点点给她灌进去,在她身上点指如飞,说道,“蒸饼吃多了尚且不好,甘草虽然解毒,过量服用甘草,同样有不宜之处,更别说她还服用了那么多天大补的人参了。”
徐韧道,“上仙,我姐姐真的没死?”
老者道,“我们试目以待。”
他使徐惠靠在床上,用被子和枕头给将她倚住不倒,小太监摸着黑帮忙,老者道,“你捏住她鼻子,向她口中吹气!”
小太监照做,捏了徐惠的鼻子,凑过去往她嘴中吹气。
老者脱了徐惠的袜子,屈指如锤,在她两只脚底不住击打,偶尔提示徐韧,“吹!”、“住!”
一边做这些,老者一边自言自语,“民间都有将茯苓磨粉、掺入白面中做饼的习俗,食来宜于脾胃,但她偏偏吃那多的人参!”
徐韧惊喜中带着期待,此时已无暇探究老者的来处,一边忙着吹气、一边问,“老神仙,她真的没事?那你可是大本事了!”
老者道,“她的病……其实根本不算绝症,连虚弱带绝望,急火攻心。就这么躺了十数日,白天晚上被凝血珠近身相伴,宝珠的潜移默化之功,卸去了徐惠体内的人参大火、白术积毒……但说到老夫的本事,也是天下仅有!”
就这么足足有两刻的光景,待徐韧再去姐姐嘴边吹气时,脸颊上忽然感觉到,姐姐的口鼻处有微弱的气息浮动,凉凉的。
他惊喜道,“老神仙你看!”
老者长嘘了一口气,说道,“幸亏太医们用的是四君子汤,人参、白术、茯苓、甘草这四味,均是调理脾胃的良方,每一味药并无大杀大伐之功。若是翠微宫的烈毒,细细一撮便害人脏腹,连老夫也没救了。”
他摸徐惠脉膊,感慨道,“老夫直觉,这样的方子怎会吃死人?幸而过来看看,你们那个傻皇帝居然连脸都不看、手都不摸,只知道悲伤!”
他说,其实徐惠的脉搏一直未断,只是极微、极细、极缓,这些日子,徐惠没进药、食,恰好给了凝血珠施功的条件,但她此时已极为虚弱。千万不能进食。
他们将徐惠放平,小太监倒头便拜。
老者道,“我替你看着,你去玄武门上请人给大明宫送信,让皇帝过来一趟,但对谁也不能提起这件事,更不能提我。”
小太监指着他的狗,认真对它道,“在这儿等我,不许跑、也不许叫!”说罢,拔脚跑了出去。
……
等皇帝与赵国公赶过来时,神秘老者早已不知踪迹。
安仁殿内,凝血珠也去了覆盖,恢复了往日的光华。徐韧正牵着他的狗候在殿阶前,一脸的神秘。
皇帝道,“你抽什么疯,一个太监,敢连夜调动朕和国公。如若没有大事,看朕能不能轻饶过你!”
小太监道,“陛下请进,但你和国公得保证不能乱叫喊。”
三人一起进殿,徐韧还是不说什么事,而是对皇帝道,“请陛下摸摸我姐的脉。”
赵国公以为徐韧受了刺激,无奈地摇了摇头,站在旁边看着。
只见皇帝移步上前,伸手搭在徐惠的腕上,随即便是一怔。赵国公不知什么情况,亦上前、站在皇帝身后往床上看。
但金徽皇帝已经大叫一声,身子往后便倒。
长孙无忌随手接住,见皇帝已经昏过去了,他急得大叫,“都是你搞得,陛下如有闪失,老夫定然活剐了你!”
小太监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场面,急得道,“国公,我说过不许叫的,可你们都叫了!”
……
大明宫,这些人见皇帝与赵国公走了,又坐着猜了一会儿太极宫到底是什么事,人人都觉着皇后第一句说的在理,但此时皇后也不想信自己的话了。
人们起身,在殿外告别,准备各回各处,太极宫什么事明日指定会揭晓,也不急在一时。
但是,有内侍从大福殿方向飞奔而至,向皇后禀道,“皇后娘娘,大、大事不好了!”
皇后道,“怎么今日你们这些太监们,不论大的、小的,都这么一惊一乍的,快说是什么事,不要耽误本宫休息。”
“启禀皇后娘娘,大福殿……贵妃娘娘薨了!”
第1284章 宫门大开
皇后身子晃了两晃,被樊莺和思晴一把扶住了。她泪如泉涌,问道,“金莲是怎么死的?”
内侍道,“贵妃是悬梁。”
皇后立时悔道,“陛下盛怒,处置她是有些狠了,而我早该想到的,这都是我的过错!我曾立誓,与西州出来的姐妹们同享富贵,可她却先走了!”
崔嫣和婉清也唏嘘出声,谁都没了主意。
大明宫自新后入主以来,猛然出现这种横死之事,而且死的是贵妃,这不是好兆头。每个人除了惊愕莫名,心一下子都乱了。
皇后有气无力地道,“我们快去看看,快去人给陛下送信。”
樊莺问,“可曾将姐姐放下来?”
内侍道,“淑妃娘娘,贵妃是陛下明令幽禁之人,寻死也是抗旨的大罪,没人敢动啊,看护贵妃的宫人即便看着贵妃吊起来,也无权制止,只能飞报皇后裁定,但没有半刻拖延。”
皇后有气无力,恨道,“你们这些阉人!居然如此行事,看着她上吊都不阻止,恨不得她死得透彻!还不快去解下来!”
樊莺道,“姐姐且慢!内侍说的有理,我们不可错上加错了,你们去后千万不可动她,等我去太极宫找师兄回来!”
说罢,她起身就走,不忘叮嘱道,“等我回来。”
皇后带人赶往大福殿,路上仍然垂泪道,“樊莺也是急糊涂了!从这里往太极宫,有数道宫门、几条长街,此时出入,门禁盘问森严,等到她与陛下回来,恐怕金莲早就凉了!”
她们到了大福殿外,皇后举步想进,但内侍拦阻道,“娘娘不可!陛下有旨,自皇后往下任何人不可见贵妃,不然便是违旨!”
皇后道,“就是他逼死了金莲,人倒还这般威风。”说着执意要进。
思晴道,“姐姐,樊莺有话,我听着必有原因,我们此时若进去,不但于事无补,恐怕还要凭添违制之嫌!”
此时,两名看护贵妃的宫人就在外边,她们上前劝阻道,“娘娘,吊死的人模样极是吓人……再说,也无圣诏……”
思晴随手狠打其中一个宫妇的嘴巴,骂道,“真没见过像你们这般冷血之人!谢姐姐死了,也没你的好!”
宫人嚅嚅,满脸的委屈,“德妃娘娘,我们尽了本份!”。
皇后道,“思晴,你说的有理,我们就不进去,等陛下回来。”
……
樊莺飞奔回自己住处,取了百宝囊不往丹凤门去、而是直奔右银台门。
大明宫有左、右银台门,左银台门在东宫墙,右银台门在西宫墙,是离着这里最近的地方。
樊莺奔至右银台门,沿着上城的马道跑上去。
守门的有禁军一位郎将、有内侍省一个从七品下阶的寺人当值,他们一眼见到来人,从她样貌以及宫中唯一穿着胡服的装束上看,立刻认出是淑妃,不知她天黑了跑上来有何事。
樊莺不及多说,吩咐,“拿匹马来!”
立刻有人牵过来,樊莺飞身上去,沿宫墙上的车道打马向南飞驰。
右银台门南边还有两门——日营门、兴安门,日营门守卫远远看见有匹马飞驰而至,欲上前盘问,但人马已一晃而过,往南去了。
日营门上守门的郎将喊道,“这还了得!什么人这样大胆,敢宿夜纵驰。给我拿了此人,不可放过,不然我们谁也无法交待!”
门上禁卫呐喊一声,随后便追。
在兴安门,他们被人阻住,各管一段,日营门上的人就不能再追了。兴安门上的郎将同样正在呼喝着,“快追,居然连个模样都未看清,当我们这里是东市么?”
樊莺在前面跑,后边有人骑马紧追不舍。身后兴安门上多年来少见地点起了燧火,将校们高声叫喊。大明宫正南面,紧临的建福门很快发现了,同样点起了燧火传信。
大明宫下,光宅、翊善、长乐诸坊本来已快进入宵禁,坊正们正差派着人手关闭坊门,猛然见大明宫上烽火接连燃起,城头人喊马嘶,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
在大明宫的西南角,从兴安门、建福门奔至的禁卫们在这里汇师,“兄弟,发生了什么大事,搞出如此大的动静?”从建福门赶来的郎将问道。
“别提了,老子今日可摊了大事,兴许是宫中进了飞盗,万不可让他走脱了,看他往哪里逃!”
他指示说,“他没地方可去,就被我们堵在西南角。”
大明宫西南角的宫墙之上,有司天监构筑的一座观星台,高约丈二,两边有斜阶可升入台顶,上边安置着浑天黄道仪。
这样的观星如,在大明宫宫城四角都有一座,只是上边的陈设不同。
台顶到台基是一道竖缝,最上边架着一根横梁,台基下边、正对着台子的缝隙,向北、朝着兴安门的方向,用白色玉石铺砌着一条一丈长的“量天尺”,上边凿有刻度。正午时分,日光投射梁影,映于量天尺上,可录日长。
此台平时用于观测天象,还有个额外的用处——万一大明宫遭遇来自西内苑或宫城正南方向的敌袭,守宫禁卫只须上了观星台,便可同时防卫两方面的来敌。
因为在观星台再外侧,南面和西面距离着宫墙的垛口只有五步远的距离,有人从这里攻上来,也会受制于地方狭窄而无法施展,只有挨打的份儿。
上一次,晋王李治与武媚娘,便是站在观星台与垛口之间,避开了随行内侍的眼目。武媚娘从这里抛了一块银牌子到西内苑东宫的墙下、戏弄过吕氏。
那匹马就在观星台下,人已不见了。
有的军士执枪、戟上了观星台,有人绕到台后去,双方同时喊起来,
“将军,台上无人!”
“将军,人在这里!看你往哪里跑!”
人们从观星台两边围堵上去,观星台后边竖着一根两丈来高的木杆,上有风标正在随风晃动、指示着风向。
而那个人正在试图推倒木杆。
禁卫们立时明白了这人的意图,大明宫西南角与东宫的东北角相隔很近。郎将笑道,“大胆蟊贼,还不束手就擒,居然想借杆逃入东宫!”
话音未落,这人便一下子愣住了,他认出了这个人,哪里是什么蟊贼。
火光晃动,照着那人已将风杆根部砍开的一道六成大的豁口,她不能全都砍开——大明宫宫墙高大,人站在这里已是夜风掀衣了,杆头的风更是强劲,若将木杆全部砍开,兴许木杆一下子便被风吹到城外去了。
但这人却推不动,回身吩咐道,“你们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助本妃推它倒过去!”
人们早就认出来,两方面门卫紧追不舍的,原来是淑妃娘娘。大明宫内没有什么女子一向穿着紧身的胡服,且容貌殊丽如此。
“娘娘,你,你这是……”两名郎将不约而同的问道。
淑妃道,“来不及多说,我是去太极宫见陛下,快来助我!”看来淑妃经过这顿疾奔,又挥缠莺剑砍风杆,人已接近力竭。
郎将马上招手,上来十一、二个力壮禁卫,大家一起上前,扶住风杆齐声发力,只听木杆根部“咔嚓”一声折弯,只连着丝丝缕缕,众人之力抵抗着西北风的力道,使木杆缓缓朝着东宫的宫墙倒去。
轰隆一声,木杆的顶端在东宫宫墙上弹了一下,牢牢卡入对面的垛口。
“娘娘,你、你是想从这里过去?但墙高三丈多,又这么大的风,娘娘万一失足……卑将万死难辞其咎啊!”
淑妃缓了缓,不能再拖延了,说道,“陛下从这里是过不来的,你们速速通知丹凤门,就传皇后懿旨,马上大开丹凤门等待陛下回宫!”
说罢,她一步跃上宫墙,举步迈上木杆。
众人不敢怠慢,有人下去往丹凤门传令,有人站在原处,目不转晴地盯住淑妃身影,她已踏上了横担在两宫之间的木杆,轻盈地飞步而去。
有人叹道,“娘咧,今天我可开眼了!”
……
丹凤门。
灯盏亮如白昼,宫门异于往日地缓缓开启,门禁如临大敌,有两队禁卫执着兵器列队于门下。
……
安仁殿。
赵国公和小太监徐韧不住撲抚皇帝胸口,又按他人中,口中呼道,“陛下醒来!陛下醒来呀!”
皇帝靠在赵国公怀里,很快眼珠动了动,“扑棱”一下跳起来,刚才他明明摸到徐惠的腕上脉搏,一下一下无比清晰。
他扑至徐惠床前,再去摸脉,这一次又得以证实,“舅父大人,她真的没死!”
赵国公早已猜到,无比惊讶地问小太监道,“你快说,是怎么回事?”
徐韧道,“这是陛下英明,陛下早知道我姐姐未死,因而才不让下葬,国公你可一句也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长孙无忌满腹狐疑地再看皇帝,分明他根本不知。
但金徽皇帝已欣喜若狂,伸手揭去蒙于徐惠脸上的绢帕,见她眼窝深陷没有一丝血色,“徐韧,快去传朕的旨意,请太医前来诊视!”
徐韧道,“陛下,太医能有多大的本事?我这里有续命良方在此,你只须照做,可保我姐无碍。”
说着,小太监递过一页纸,上边歪歪扭扭写着几行字,“……待脉搏平常,移去此珠,不可轻揭绢帕,以防害眼……两日内以水润唇、两日内以水调蜜入喉,两日内三进米汤,以两匙为宜,又两日内可进稀粥……”
皇帝“叭”地一下再将绢帕给徐惠盖到脸上,伸手拿了凝血珠揣到怀里,屋中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赵国公朦胧见皇帝一回身,靠着徐惠的床沿直接坐在地下,拿着那页纸抖着,就道,“哼,是左手写的!”
他问徐韧,“快说!是不是有个白胡子老头儿来过这里?”
徐韧吱唔着说道,“陛下……没有啊,反正我我姐已没事,你还探究这个做什么?”
皇帝坐在那里,哑然失笑,“好,朕便不问,但这字字迹未干,若不是用左手写的,朕一时都认不出来。”
徐韧端了水碗,只摸着黑、将蒙住徐惠的绢帕从下边揭起一角、露出嘴巴来,醮着水润她的嘴唇。
而床上之人悄无声息,仍如死人一般。
赵国公也去摸过徐惠的脉,此时如释重负,叹道,“老夫之错,想是可以弥补了!”他对皇帝道,“她此时病情未定,陛下不宜对外公布。”
皇帝道,“嗯,就依国公。”
长孙无忌道,“陛下,徐惠的心意只有老夫最懂,她死也死过一回了,今番回生,微臣总有一件事,要代她向陛下请求……不惜以微臣的国公之爵来换!”
皇帝像是无比疲惫,又心满意足,说道,“那当然!舅父不必舍你的国公之爵,徐惠失而复得,朕良助未损,欣喜如狂,又岂会在乎她几个愿望!朕不但要如她所愿,还要再提她的官职、要直到尚书令,还要再给她个姐姐呢!”
就这么摸着黑,赵国公道,“陛下……尚书令之职可不是她想要的!”
皇帝一听,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他不说话,这件事可不是闹着玩的。
赵国公道,“徐惠死了,我们照常将之下葬!否则,微臣还是不要这个国公之爵!”他嘘了口气,自语道,“幸亏她未死,不然怨气便带到地府去了!微臣弥之晚矣!”
皇帝与赵国公讲了徐孝德所述之事,长孙无忌再度惊讶,“我说陛下为什么说要给她个姐姐!原来如此!”
远处可闻禁鼓声声,已入宵禁了。
皇帝与赵国公都不说走,最欣慰的正是赵国公长孙大人,
他暗想道,“原来剑拔弩张的朝堂,随着徐惠的转生,看来可以平息一下子了!看看褚遂良让皇帝揉搓的那副惨相,难道自己就好受吗?”
他亲持那八千亩的地契,到大明宫与金徽皇帝认错,皇帝也未收回去,连一句过重的苛责话语都没有,这个面子已够大的了。
但皇帝越是如此,赵国公内心中对自己所行的懊悔,越是不能轻易原谅。
如今徐惠不死,那么自己身上所有的过失都只当没有,摆在他们许多人面前的,又将是一条君臣和睦的光辉大道。
门外,一阵蹄声从北面跑过来停住,有一人不经通报直接闯进来,站在安仁殿的门内喘气。
人们惊讶地看到,来的是淑妃樊莺。
第1285章 掉包之计
她在东宫的玄福门弄了匹马,一直跑到玄武门,从那里下城来的。
她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师兄……你快、快回大明宫,谢姐姐她……她悬梁自尽了!”
皇帝听了,又差点没闭过气去。腾地一下跳起来,红着眼睛骂道,“这个娘们真是太不让人省心了!”
樊莺道,“你快去吧,刚发生的事,人可还未解下来呢,再晚了可就要凉透了,只有你去,尚有一线希望。”
皇帝道,“我哪懂那个玄奥?只有师父……”
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把薅住徐韧,将他当胸提起来,喝道,“快说,那个老头儿走了几时了?!”
徐韧结结巴巴地回道,“大约我从玄武门上报信回来,老神仙才走的,因为他说,要替我看住姐姐。”
皇帝道,“看这字迹像是时间未久,唉!只看金莲的造化吧!”
皇帝吩咐,“国公你亲自去做——速差太极宫内侍,分头去掖庭宫以西、东宫往东各坊区的客栈、驿馆,敲锣呼喊‘终南山周老侠客,听信速去大明宫、大福殿’!樊莺你在这里守着徐惠,可别再让她死了!”
樊莺分明听出徐惠未死,暗道柳姐姐神算。她忍住好奇,说道,“我是再也跑不动了,但你怎么偏偏去这两处地方找师父?”
皇帝道,“太极宫往南有宽阔的横街,北面禁卫更严,我猜他也不大好从那里出去。而掖庭宫、东宫方向却极好隐身,只求师父来不及出长安、跑去住宿了!”
赵国公连忙出去安排,本该躺下歇息的内侍们衣着不整,成群结队地跑出来,而皇帝出了安仁殿,跨上炭火直奔承天门,一阵马蹄声疾驰而去。
樊莺到徐惠床前,探手摸徐惠的脉搏,叹道,“黄天不负有心人!难道谢姐姐专是为你腾地方的?”
小太监隐约知道眼前这个淑妃念念叨叨的意思,但不知老神仙还有什么样的神通,只听淑妃自语道,“老头儿也真是有本事……只求他再施神威,去大福殿救谢姐姐一命,好让她与徐惠可以再死掐着玩……”
……
大明宫丹凤门,一匹快马飞驰而至,金徽皇帝一骑入城。
长安北半城在宵禁时分都被搅动了,锣声嘡嘡,人形奔走,处处可闻内侍们的呼喊,“终南山周老侠客——听信速去大明宫——大福殿——”
大明宫上灯火照如白昼,如临大敌,丹凤门大敞四开,此时已经迎回了金徽皇帝,人们又在等着终南山老侠客,但一直未见到人。
赵国公将事情安排好了,分派两拨儿人,一拨儿去了掖庭宫西面坊区,一拨来了东宫东面坊区。
有樊莺在安仁殿,赵国公不必急着赶回去,他就坐镇在丹凤门。
赵国公一到丹凤门下便问守门郎将,“老侠客可到了?”
郎将道,“回禀国公,侠客还未到。”
长孙无忌便在丹凤门下耐心的等,总之,只要侠客到了,他要第一个迎住老侠客,亲眼看着此人进入大明宫,不然他不安心。
时间一点点过去,一个时辰都过去了,坊区间的锣声也安静下来,仍然没有老侠客的影子。到各坊呼人的内侍们陆陆续续回到丹凤门下,请赵国公的示下。
赵国公摆摆手,让他们各回各处。
但他不想走,有人给赵国公搬了只凳子,让他在城门口坐下来等。但赵国公知道,这么个功夫如果还等不到人的话,那么接下来他所做的,也就是表个心意的事了。
世事无常啊!
他感叹道,看皇帝临回大明宫时那副急匆匆的模样,抢救谢贵妃指定是火燎眉毛的事。这么一耽误,估计谢贵妃早该凉了!
赵国公坐在那里想,谢金莲救不回来兴许也不是什么坏事。接下来,他便有了个更为妥善的主意——通过掉个包儿,可以使太妃徐惠尽早地“入葬”,而“谢贵妃”也不必死。
一念至此,赵国公的心里还有一丝不能言说的兴奋——估计朝堂上不会再冒出个女尚书令来了——不然的话,哪里还有庸人们的活路?
他的这个愿望,在这些日子里被徐惠之死、被皇帝的气极败坏、被自己的愧疚之意淹没了。既然徐惠无事,他再想一想这个念头不是不可以。
但赵国公并不强求如已之愿,即便真的有了女尚书令,他也会诚诚恳恳的接受。
在赵国公的想象里,金徽皇帝不同于任何一位君主,其实他的施政主张同他的为人一样“简单”,带动底下的臣子们都变得简单起来。
——像高审行一样曾对皇帝忤逆和不敬过的人,如果痛加改正、都有被皇帝原谅的可能,那还费那么多的心思干什么呢?
——如果皇帝都不玩弄阴谋,那底下的人还玩个什么意思!关键你想玩也玩不过他啊!硬要像程氏父子那么玩,都把自己玩死了!
——其实,朝堂上所有的倾轧和相互的攻谄,大都是缘于不安全感、以及对权利、名誉的占有。如果品端行正便不会有事,如果像高审行那样考虑些正事,便可以名利双收,谁会费那个心思琢磨人玩?
这样的局面放在大唐前两位皇帝身上,那是绝无可能的!
又枯坐了近半个时辰,丹凤门内终于传出皇帝命令:城门可以关了。
赵国公从凳子上直起身,跺跺已经发麻的腿,他不回府,一边感叹着谢贵妃的不幸,一边骑马赶回安仁殿,徐惠可不能再有什么闪失了。
延禧门、承天门在赵国公进入后缓缓关闭,长安城恢复了夜的宁静。
在安仁殿,淑妃樊莺和小太监徐韧一见赵国公,便关切地问道,“国公,见到师父(老神仙)人了没有?”
长孙无忌摇了摇头,但他不沮丧,反过来安慰这两人道,“生死有命啊,这都是没办法的事!我们节哀顺便。但老夫明日早朝一定会向陛下提请,恢复谢贵妃的名号。”
又说,“徐惠可不能再有什么闪失了!”
这三人尽心尽意地、按着老侠客留下来的“墨宝”行事,徐惠虽然不睁眼睛,但她口鼻处的气息很匀。他们用清水涂抹徐惠的嘴唇,不使它干燥。
到了亥时,淑妃对赵国公说,“舅父大人,你先去休息吧,我和徐韧守着她便是了。”
赵国公忙了大半夜,是有些熬不住了,便去偏殿里躺下,临离开时对二人千叮咛万嘱咐。
谁知刚刚入睡,便一个激零醒了,长孙大人悄悄移步过去看,见樊莺和徐韧没人打瞌睡,这才回来躺下,心中祝道,“妹妹,你在天之灵一定保佑她,可再也不能有事了!”
……
一连几天,皇帝不举行朝会,赵国公也未听大明宫内传出谢贵妃的死讯。他暗道有门,估计这个掉包之计不必自己提出,大明宫里的人一定也想到了。
这将是各方面都能接受的结局:“谢贵妃”不死,自己答应徐惠的话亦可成真,百官们不必向上仰望一位高高在上的女尚书令,而皇帝照样有人替他拟定文稿。
这真是因祸得福。
赵国公因此事不止一次地想过,金徽皇帝的运气不是一般的好。
皇帝虽然不组织朝会,偶尔会去安仁殿,但大唐所有的大事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兵部接到了王玄策从鄯州传回的飞信,他已于四天前起身前往西州。
薛万彻督办的、从洛阳含嘉仓往关内输送屯田粮的事,亦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十三座屯田军府已经各就各位。
徐惠“生前”拟定的两份最重要的政令,在这些天里终于颁布下去了。
然后又是西州都督高岷传回的飞信,王玄策带着八百名天山牧护牧队翻越了葱岭,已经去了碎叶城。
第十天,皇帝早朝,他宣布已开始考虑徐惠的后事,并宣布恢复贵妃谢金莲的名号。满朝文武听了此讯,无不暗暗地长出了一口气——这件事总算熬过去了!
这一天的早朝后,金徽皇帝和大明宫的皇后、妃子们起驾前往太极宫安仁殿,外人只有赵国公被允许伴驾。
安仁殿四面戒严,内侍、禁卫们隔离了可以接近安仁殿的通路,只允许皇帝一家人在殿外停步。
赵国公在安仁殿外特意留意了皇后、诸妃们的车驾。皇后的、贵妃的、淑妃的和德妃、贤妃、婉妃、容妃、殷妃、蓝妃的车子一套不少。连一向习惯骑马的淑妃和德妃也不骑马了,像是为了整齐和隆重。
皇后与诸妃进殿,去与徐惠“告别”。
皇帝并不进去,因而长孙无忌也不便进入安仁殿,他知道自己这次的露面只是为了史官好记载——有重臣见证。而安仁殿内有徐惠的兄弟徐韧见证,难道这还能有什么差错!?
不过,赵国公暗暗数着下车的每个人,这些人簇拥着进去,不带一个婢女和宫人,而且里面没有谢贵妃。
谢金莲的车子里没有人下来。但他和皇帝两人心照不宣,料想内侍们一定也得了叮嘱。
很快,皇帝的妻妾们与徐惠告别完毕,再一次簇拥而出。这一次赵国公又假装漫不经心地瞟过去,发现在出殿的人里面已经有了谢贵妃。
她穿着贵妃的正服,头上金饰仅次于皇后的“丹凤朝阳”,名为“孔雀开屏”,看来是进殿的女人们亲手帮着打扮的。
赵国公几乎就相信了,因为这两个女子太相似。
淑妃和容妃一边一个,走在谢贵妃的身边,然后一直侍立在车边的侍女走上来两位,扶“贵妃”上了她的车子。
赵国公此时将心放在了肚子里,他想问一问,躺在大明宫里的那位何时、采取什么方式换进来。大白天肯定是不行的,因为谢金莲不可能像这边这个,能自己走进去了。
但皇帝冷不丁问了赵国公一个问题,“舅父,你对朕说句实话——朕的母后在世时,可是敢打朕的父皇?朕是说在私下里。”
赵国公立时想到,这个内幕一定是“谢贵妃”告诉他的。
长孙无忌紧张地说,“陛下,万万不可多提此事!这事有倒是有,但你看正史中连提都未提,我们总得照顾文德皇后的贤淑形象!先皇也这样想!”
皇帝很感兴趣,看来他今日也是极度的轻松,反正身边也无旁人,他要赵国公详细讲一下。
赵国公不想背后讲说故人,而且这两个人一个是先皇、一个是妹妹。他示意安仁殿、提醒道,“陛下,这件大事才做到了一半……”
皇帝道,“这不算什么事,但徐惠竟敢诋毁文德皇后——她说,别看贞观皇帝后宫三千,但他想亲近哪位妃子之身,没有文德皇后点头是绝不敢的——不是偶尔,是绝对。”
皇帝补充道,“徐惠说入宫近十年,一直被文德皇后排斥在——可以接近皇帝的行列之外——因而国公要说的话很重要,你须先顾着活人的感受。”
赵国公这才放下顾虑,觉着自己所知的这件内幕确实很重要,也许这才是金徽皇帝下决心、行掉包计的最终原因。
他说,“老臣保证,徐惠对陛下所说的都是实情!但幸好这件有损文德皇后贤名的内幕也、也传不到别人耳朵里,我便说一件事。”
有一次,在有几位重臣在场的私宴上,贞观皇帝不知哪句话惹到了皇后娘娘,文德皇后曾经当着几位重臣的面挥拳、狠命捶打皇帝,最后又令皇帝避无可避地、一个清脆的巴掌打到他的右脸上了。
先皇陛下正襟危坐,虽然气愤,但面不改色,最后还哈哈一笑。
长孙无忌讲到这里,说,“先皇非要给房玄龄府中塞两个美貌女人,便是在这次私宴两天后——他是不甘心啊!
——都来看看,今后谁都别取笑朕,惧内的又不止我一个!朕的皇后在场面上举止还还是极为妥贴的!不信你们都来瞧一瞧、看一看房玄龄的夫人!”
金徽皇帝听到这里,十分开心地哈哈笑起来,他也知道房大人的夫人大闹金殿,先皇极其大度地不予追究。
长孙无忌解释道,“谢贵妃”不该将这笔帐都算到先皇后身上,贞观皇帝极重女子门第和出身、或者家世渊缘。那么徐惠的老子直到今日才堪堪做到果州刺史,徐孝德一介文官又能有什么渊缘?
他对金徽皇帝说,“即便先皇某位妃嫔的出身只是个掖庭宫犯妇,但在她已经没落的门庭之下,必须、仍要有一大批在情感上念念不忘的追随者。”
第1286章 不传之秘
金徽皇帝只是稍稍感觉到,赵国公这么说,有些替文德皇后开脱的意思,但却尽在情理之中,焉知这就不是文德皇后的取妇之道?
在渭水之盟时,形势危如累卵,对敌我、长安内外各方面力量和形势的分析,又有谁比文德皇后更精道?
那时,李靖、侯君集、褚遂良各说各话,令贞观皇帝难以取舍,是长孙皇后一席话切中要害,指出唐高祖李渊的态度才是至关重要的。
这是一个奇女子,夫君在外征战,她一个人留居长安,周旋于高祖、建成、元吉以及他们身后一大拨咄咄逼人的女子之间,却最终能够不败。
单单将之视为一件奇迹不会令人信服——这是一个心细如发的女子,所有的掂量和算计都精确到了分毫。
在大唐重度倚赖的关陇、山东两大集团平分秋色的情况下,皇帝后宫的组成关乎到两边份量的此消彼涨,注定会被纳入文德皇后的视野。
那么出身于南方湖州一带的徐惠,入宫后的结局大约可以猜到。
离开赵国公之后,金徽皇帝意犹未尽,他去问与先皇那次私宴相关的人。
皇帝问李道宗,“王爷,你给朕说实话,朕的母后可曾打过朕的父皇?当然,朕是说在私下里。”
李道宗怔怔地、不知皇帝因何问到这件事,此事涉及到先皇帝、先皇后,他本不该说,但却是现任皇帝想知道的。李道宗点点头,记忆犹新地说道,
“打过!文德皇后的那套拳法无招胜有招,十几拳一气呵成,拳拳落到先皇身上,最后一定还有个大巴掌,让行武出身的先皇避都避不开啊,不知有多少王公之妻想从皇后那里偷艺,但得之真传者甚少。”
说罢,李道宗又叹口气道,“有一次微臣出席先皇的私宴,陛下挨了皇后的打,微臣找了个由头、让鄂国公揍了个乌眼青,也是想替先皇转圆一下面子——男子汉大丈夫挨几下打真没什么!唉!微臣就算天天挨鄂国公打,也不能使先皇、先皇后多延一刻寿数!”
金徽皇帝又去找鄂国公,鄂国公不上朝,皇帝便找到家里去,问他,“朕的母后可曾打过朕的父皇?朕是说在私下里。”
鄂国公说,“老臣从未因此觉得先皇窝囊,先皇后的打法未见多精道,但他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因而招招必中。”
皇帝更相信鄂国公的,虽说鄂国公与江夏王所说的只有一点点出入。
鄂国公叹道,“不过从那次以后,老臣便有了榜样,在府外可以横着膀子行走,回了府中也是动不动便挨捶了!”
金徽皇帝摇着头、痛惜地说道,“你们这般纵容她们,这是不可以的,女人见识短,幸未在你们手上惑国!”
鄂国公躬身道,“我们是不行了,就看陛下的能耐!老臣听说陛下后宫有两个人的身手强过先皇后许多!”
皇帝不以为然,撇着嘴道,“朕给她们两个胆子!老子前些日子还打了贵妃三鞭!到现在还未好!”
鄂国公哼了一声道,“越打越年轻了吧?”
皇帝暗道,安仁殿的事情不能再拖延了!而他四下里打听的、这件先皇后打先皇的事也可以到此为止。
从这件闻所未闻的事情上,他要印证的可不是母后背地里有多么跋扈,而是要印证徐惠话的可信度。赵国公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与江夏王和鄂国公通气。
他起身告辞。
而鄂国公也让皇帝暗暗心惊,好像他只用了一句话,便将大明宫和太极宫最近刚发生的两件隐秘之事,一下子联系在一起。
这两件事——鞭打谢金莲,后妃们在安仁殿与徐惠“告别”,都被皇帝刻意保守秘密,那鄂国公是怎么知道的?
尉迟恭一向懒于朝政,早就不上朝了,他在两人分手前的这句话,除了有表示与金徽皇帝亲密无间的意思,更多的恐怕是提醒。
——就好比房玄龄忍痛割爱、宁可不要先皇送到手上的两位美女、也要指使着她的夫人到先皇驾前哭闹、喝醋一个意思。
但出了鄂国公府,皇帝还是咬着牙骂了一句,“这些阉人!恨不得哪天把他们的舌头也割了。”
回到大明宫,皇帝把马鞭甩得“叭”一声响,宫人们肉皮子一紧,不知又有谁要吃苦,听皇帝道,“黄峰岭山庄地势居然比大明宫还高,这还了得,朕在大明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人!”
皇帝说完拉倒,他就是要看一看,自己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到底能不能传到英国公李士勣的耳朵里去。
……
腊月,安仁殿徐惠的灵柩隆重送入昭陵石室。
果州刺史徐孝德痛不欲生,哭至啼血、数次昏厥,他的小儿子徐韧就比他坚强得多,终程未掉一颗眼泪。小太监牢记着皇帝的叮嘱,根本不对父亲道出实情。
晋王、濮王亲自扶棺,永宁公主和高舍鸡执幡,五品以上官员相送。
听说金徽皇帝禁不住极度悲痛,没有出面,而是与皇后等人登上大明宫北宫墙,目送送葬的队伍出城。
皇后、贵妃、淑妃、德妃……全部的人都上了北宫墙,看着送葬的队伍逶迤北去,有如一带长蛇。
皇帝扭头看了一眼贵妃,感慨道,“又一个人的历史到今日结束了,另一个人的历史将从今日开始。”
贵妃万福了一声道,“臣妾谢陛下天恩!从今往后一定痛定思痛,不敢有任何逾越!”
皇帝道,“你也不必过分谨慎,在朕黜去贵妃名位的这些日子里,凡是给过贵妃气受的,你尽可有恩的报恩、有仇的报仇,不必客气,这些人着实的可恨,敢如此怠慢朕的贵妃!”
皇后笑道,“陛下从贵妃悬梁一事上吃惊非小,我们都看到了陛下对贵妃的紧张,看来贵妃又要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了!”
金徽皇帝道,“皇后你看,徐惠之名不便再称呼下去了,不如改回她的原姓,名字不动,就叫谢惠如何?”
皇后道,“就依陛下,但大明宫耳目众多,谢惠一定要与贵妃一样的打扮才行,日常称呼……我看连这个‘惠’字也不可以了,同样叫‘金莲’为好,以防被人看出端倪。另外,两人总不能同时出现在人们面前吧?”
皇帝道,“朕在含元殿时,谢惠要在宣政殿,朕在宣政殿时,她要在紫宸殿,既能方便为朕拟文,又不显露了身份。”
皇后认可这个主意,因为含元殿、宣政殿、紫宸殿是大明宫三大殿,从南到北依次排列,她对贵妃道,
“金莲,有时间你要多多同她在一起,你们两人言谈、举止不求尽似,但也不能叫人一眼看出来吧——万一有哪个朝臣一下子看到,务求使他看不出徐惠的影子才行——因而她连说话也要学你。”
樊莺道,“只是埋没了另一个谢金莲的谈吐!”
贵妃不在意淑妃的玩笑,这次的获救,如果没有樊莺的冒险越城之举,恐怕仍有许多的变数。她连连允喏皇后,又对樊莺说道,
“妹妹,金莲能闯过鬼门关,又能与早年失散的妹妹相遇,真是多亏你,我已将什么都看开了,即便将贵妃之位让予妹妹谢惠也没什么可惜。”
樊莺道,“为了救你,皇后将丹凤门开到半夜,整个长安北城都惊动了,你只谢我是不成的!不该先谢我师父?”
……
那天晚上,等皇帝和赵国公急匆匆离开安仁殿后,淑妃曾自语,“老头儿也真是有本事……只求他再施神威,去大福殿救谢姐姐一命,好让她与徐惠可以再死掐着玩……”
话音未落,只听外殿里一声咳嗽,“你们两个,对老夫这般的不尊敬,背地里老头儿长、老头儿短,大福殿我是绝计不会去的!”
随着话声,有一人挺身而进,樊莺跳起来,惊喜地问道,“师父,原来你没有离开!”
老者道,“让他猜着了,老夫正是要去东面永昌坊一带找宿处,见你急急赶来,便又折了回来!”
樊莺道,“事罢了再向师父陪礼,闲情莫叙,你快救谢金莲要紧,就从我来时的路过去——先上北城、再至东宫东北角,进大明宫与人打听大福殿!”
徐韧只见人影一晃,安仁殿外再无声息。
等皇帝匆匆赶回大明宫时,老师父已经站在大福殿前了。
……
此时,众妃皆道,“但老师父到底使了什么法子,竟能将一个吊起来两三刻的人救活,峻,你快与我们说一说。”
皇帝哼道,“学这个干什么?难道你们谁还想吊起来威胁朕?朕可警告你们,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谁也别想!”
贤妃道,“哪怕你说些皮毛呢?解解我们好奇之心!”当时救谢金莲时,只有师父和皇帝到屋中去,所有旁人一概不让进去,众人一直都好奇。
“总之这是不传之秘,真正拿手的都在师尊那里,我只看这一次施救过程根本不算学会。再说,难道你们要与朕说事,还须以死相逼?朕一概答应便是了!”
崔嫣道,“那你先答应我,就说说这件绝活儿!”
皇帝想了想,又是一句话音未落,便让崔嫣捉到了把柄,君无戏言。
他说,“师父讲,凡吊死者,只要发生在从早至晚这段时间,体虽冷亦可救活,但如果是从夜至明这段时间便很难了,须心头微温、身体柔软,不然就难了!”
崔嫣撇起嘴道,“这便说完了?”
皇帝往身边前后看了看,只有这些人,没有宫人内侍,这才低声道,“最关键的乃是如何从绳子上往下卸人,施救时,如果不是眼见着人刚刚吊上去,便万万不可急着割断绳索,”
丽容回忆说,她那次在去白杨河的半路上吊起,就是正好被人看到,如果再晚一会儿,难道割绳子也晚了?
皇帝道,“对啊,这次正是樊莺临事的那句话,才是救下金莲的根本。”他警告说,“任何人不可再以此轻生!因为只要一挂上去,眨眼间你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了!别想着自己抬手卸下来!”
丽容和谢金莲心有余悸,因为皇帝说的不假。
崔嫣假装生气,“我不听了,反正陛下也不想说!”
皇帝只好再压低了声音,却仅以手拢住嘴巴,贴近崔嫣耳朵说道,“……总之卸人时,务不使其气泄……一人抱住,一人……如手足已缰,须用空竹管轻吹其两耳……待躺下后将两手大拇指并排绑好……”
他一边说,一边留意远方,昭陵方向本来晴空朗朗,但此时西北方九嵕山上空阴云密布,传来隐隐雷声,他大惊失色,不由得立时将话顿住。
身后,不知何时上来一个内侍,回禀道,“陛下,有叠州刺史李士勣送来的奏报!”
眼见城上只有皇帝和他的后、妃们在一起,没有一个内侍和宫人,送信的人于十几步外便停下了。丽容走过去,从内侍手中接了叠州奏折,挥手让他下去。
皇帝正凝神望向九嵕山,那里便是昭陵,他不回头,吩咐,“丽容你替朕念念,李士勣说的什么?”
丽容拆了封函打开看过,说道,“陛下,英国公说,他在叠州日日感念陛下不计前嫌,要将黄峰岭山庄全部的园地、房产献与陛下……”
女子们刚要欢呼,今后又有个可以玩的去处了,但金徽皇帝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众人大惊失色,有几个人正在皇帝身边,连忙将他沉重的身躯扶住,纷纷哭道,“陛下、陛下,你怎么了?”
皇帝双目紧闭牙关咬得死死的,皇后上前掐皇帝人中,又抚其胸,喝斥妹妹崔嫣,“都说了是不传之秘不传之秘,你非央求他说!”
贤妃也吓坏了,因为姐姐从来没这么对她凶过,“姐姐我再也不想问了,不问了……”
皇后道,“他要有个三长两短,我看你怎么办!”
思晴、婉清两人扶住皇帝,让他躺的舒适些,见他呼吸、脸色都正常,但就是不醒。人们一时除了担心,都没什么主意。
远处,正有太史局的什么人在大明宫东北角的观天台上忙碌,这些皇帝的后、妃们在外边围了一圈儿,又不敢大声叫喊,生怕皇帝晕倒的事为人所知,一旦传出去不知引起什么恐慌。
足足有一盏茶的功夫,皇帝才悠悠转醒,他望向九嵕山昭陵方向,此时已晴空依旧。
第1287章 此格清奇
醒了是醒了,可他并不起来,像是极为享受众人对他这般紧张,皇后如释重负,问道,“刚才怎么回事,陛下你可吓死我们了!”
皇帝方才又是惊又是气,惊的是九嵕山方向突现的天象,本来那里一片晴好,突然间便堆积起一片阴翳、并且有雷声滚动——在恰逢假葬徐惠的关头,这吓不吓人?难道假葬徐惠这件事气得父皇显了灵?
气的是刚刚在数日前,皇帝在大明宫故意提到对李士勣位于龙首原上的黄峰怜山庄有不满,李士勣马上便把山庄献出来了!
大明宫里一点秘密都没有!看来鄂国公的提醒不是空穴来风!
连皇帝自己都不知怎么回事,自打从潼关回京、突闻徐惠死音,皇帝在朝堂上发过那通无名火之后,这已是他第二次晕倒了。
一次是得知徐惠又活过来,另一次便是今日,正经说两次都同徐惠有关。
因为在皇帝心幕中,徐惠真的是政务之上不可多得的良助。但他此刻不愿意承认,故意眨着眼说,“没什么,朕突然见到了父皇。”
皇后急问,“父皇对陛下说了什么?难道说了……徐惠?算了,陛下你自己知道便可,千万不可泻露天机,不该我们听的绝不听!”
皇帝摇了摇头,“在翠微宫,父皇临终之时朕便在他身边,他那时都只字都未提徐惠,何况眼下呢。”
皇后道,“这就好!刚才昭陵上空那一片乌云甚是吓人,臣妾还以为父皇怪罪我们这样处置徐惠之事呢!”
观天台上,此时正好有太史局的人在,樊莺示意那里,提议道,“听说他们善于占卜,师兄干嘛不叫他们来问问呢?”
皇帝却不大乐意,“朕要怎么做,难道还要听他们咧咧!”
皇后示意樊莺不要再提,她猜测皇帝一向自负,可能不愿意在妻妾面前表现得没有主见、还要向太史局的人问事。
本朝严禁民间私自从事天象和星象的观察,因为这种强大、而且能够蛊惑人心的神秘力量,必须掌握在皇家手中。
本朝立朝之初曾设有司天台,专门掌管天象,而且主官的品阶也不低,司天监为正三品。武德四年化监为局,将这类活动隶属了太史局,而太史局的主官——太史令,只是个从五品下阶的官职了。
仅从这件小事上便可看出,为人君者,既不想彻底放弃参考天象和星象,又不想给予它过高的地位。担心它过分玄奥,会影响到自己的权威。
——天子至高无上,无论做什么都是无比正确的,岂容手下某些人,持着观象和星占之说来左右他的想法和行动?
柳玉如像是知道皇帝的想法,这才示意樊莺不要再建议他了。
直到下了宫城,皇帝仍在想着另一件事,他对皇后说,“朕以为大明宫是朕的内室,总可以说些体已话了,谁知消息还是传得这样快!朕前些日子才念叨过英国公的黄峰岭,今日李士勣便将他的山庄给朕送上来了!”
众人惊讶道,“这还了得!得想个什么法子给宫人们个警示。”
皇帝道,“朕正事还多的是,后宫之事全凭皇后裁夺。”
皇帝急急忙忙去紫宸殿与另一个“贵妃”商量政事,柳玉如对姐妹们道,“陛下不好意思问太史局,但我们可不可问呢?”
众人图新鲜,齐声说可以问,皇后道,“那还不速去观星台传话,让他们来个人见本宫。”
巧的是,太史令李淳风就在观星台上,他接到皇后懿旨马上就下来了。这是个年纪约有四十六、七岁的人,中等身量有些清瘦,但人极为谦恭和蔼,不像刁滑之人。
皇后请他坐,命人上茶,然后笑着问他道,“一向听闻太史令懂许多星象玄学,可知本宫今日找你有何事?”
李淳风想了想,回道,“小臣以为,娘娘忽然找小臣前来,大约是想问一问陛下之事,但小臣常常胡说,当不得真。”
皇后奇道,“果然被你猜到了!难道太史令真能通晓天意?”
李淳风忙说,“娘娘不必新奇,这只是用来应景的微末小技,拼凑了一些玄而又玄的符号,再加上察言观色、说话模棱两可,并没什么神秘,娘娘没听说过‘瞎子算卦两头堵’么?”
皇后笑道,“太史令还是谦虚了,既然这么不堪,怎么能一下子猜到本宫心中所想呢?”
李淳风道,“娘娘岂不闻有句话说得好——慈母多问子,贤妇总问夫,商人不问利,那才称特殊。”
皇后想了想这几句话,果然很有道理,她问道,“方才我们与陛下在大明宫北城上,忽见九嵕山上风云突变,不知是何缘故。”
李淳风道,“回娘娘,九为阳、山为阳,九嵕山乃是极阳之地,但前后有泾河、渭水两河相夹,河水属阴,时清时浊,因而九嵕山上阴阳相袭是常有的事,只是今日有些突然罢了。”
樊莺问,“作何讲?”
李淳风呵呵一笑,解释道,“娘娘们不必惊讶,男为实、女为虚,那么徐太妃灵柩岂不是个虚棺?有虚棺置入,山前阴气暂盛。但敌不过昭字纯阳,已将其平伏了。‘昭’字分开正是召,日两字,收集阳气啊。”
众人暗暗惊讶,心说有虚棺置入昭陵石室也被李淳风猜到了!那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皇后道,“本宫和妹妹们全凭着陛下而生,不能不时时担心着陛下龙体,太史令能不能为本宫和姐妹们释怀呢?”
李淳风说,“小臣哪有那个本事,无非持雕虫小技娱人罢了,娘娘若是愿听,淳风不胜荣幸。”
皇后道,“须本官说些什么?”
李淳风道,“只须报一报陛下生辰,余者不用。”
皇后道,“巧了!本宫正好同赵国公问过,因而记得很清楚,陛下是武德七年七月生日,”说着将生辰一一告诉李淳风。
樊莺不用别人,亲自去取了笔墨递予太史令,太史令依据皇帝生辰,很快排出了皇帝八字,他大为惊讶,情不自禁说道,“果然不同常人!”
女子们往纸上看去,但见皇帝八字是:甲申,甲申,乙酉,乙酉。
李淳风解释说,此格清奇纯粹,煞是少见,天干甲乙一片木,地支申酉一片金,这是正官格,有如参天之木巧遇斧凿,陛下不成就参天之材,那就再也没有天理了!
众人听得心中一时高兴,皇后自豪地说,“那自然是了,陛下若非参天之材,如何顶得起一国!”
太史令又说,“此造官杀重叠,威风八面,可号令万马千军趋羊如虎。”
皇后又极为自豪地道,“那自然是了,东边凤头城牧场只是养了群羊,哪天羊一见多,便将盖苏文吓的够呛了!”
此时,李淳风已完全沉浸在探究命相、渊缘的乐趣之中了。开始时,他在言语中还能加以注意、尽量拣一些中听的话来说,但慢慢的便沉溺其中,将他看到的都讲出来:
“但以小臣细看,陛下此造喜水不喜火,水可沥斧、使之更加锋利,水也可生木、使之更加茂盛,令陛下之运好上加好。而火则不然……烈火熔金、焚木,正是一切错厄、危机之源头。”
皇后一听,急忙问道,“太史令你快说说看,陛下这副命造里,到底有多少水呢,要如何多发水?”
李淳风摇摇头道,“天干无水啊!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天干见水则破坏了格局的纯粹,只能以后天来补救。”
皇后道,“如何补救?”
李淳风道,“居须临水、座须背北,妻要九重,此生无悔!”
从皇后至众妃,这些人眼巴巴地看着太史令,好像一时未能全部理解。
李淳风解释道,皇帝起居之处一定要接近池水、湖水。座位要面南背北,因为北方正是水旺。而妻妾属水,陛下妻妾一定要够多才行。
太史令说,“有的帝王没有金徽皇帝这样的纯阳命造,偏偏仍要后宫三千,岂能不损寿?而金徽陛下则正好相反,妻妾越多他越结实。”
听了最后一点,有人嘀咕道,“李大人你不是故意气我们的吧?那他就更有理了!再要沾花惹草我们也不能深管了!”
李淳风笑道,“娘娘们不必担心,岂不闻过三为众、至九为极?陛下后、妃之位岂不正好满足了九重?再多一个名堂,反倒破了这个‘九’,必损去一个才能稳当!”
众人暗道,“可不是嘛!本来皇后、贵妃、淑妃、德妃、贤妃、婉妃、容妃、殷妃、蓝妃正好是九人,只因多了个小德妃金善德破了‘九’,金善德生个孩子便离世了,看来太史令随口一说,正经极有道理!”
随后一想,有人又是一阵后怕,不禁脱口说道,“呀!金善德倒是走了,又来一个,这不又成十个了!差点将谢金莲给折损了!”
皇后问,“太史令,只有九人的话陛下哪会知足,真就不能多出一个?”
李淳风道,“娘娘,多出来多少个人都成,只是名份最好就设九位为宜,再多一个位份也不成了!”
皇后道,“怪不得……不瞒太史令说,前些日子,谢贵妃在大福殿,便差一些有性命之忧!”
李淳风道,“可是夜开丹凤门的那晚么?”
皇后惊讶地点点头,问他因何猜得这样准,李淳风说,他日常除了观测天象、星辰,最近正在琢磨着给风定一定等级。太史局在大明宫西南角竖有一根高大的木杆,上有风标。那日他再去时,却发现风杆已于前一晚被人砍倒了。
“这又有什么玄妙?”淑妃问。因为木杆正是她亲手砍的。
“淑妃娘娘你有所不知,西南方为坤位,而坤卦正是类象妇人,坤属土,风标木柱竖于西南城头,无形中便克制了坤位之土,但此杆恰巧被砍倒,因而贵妃那晚才有惊无险。”
“明明知道风杆克制西南方,为何还要竖在那里?”
“娘娘,非是太史局故意,而是先皇在位时,皇后之位长期空置,可以不必考虑呀。如此一来,娘娘你想,大明宫宫墙四角均有观天台,春夏季节东南风强劲,秋冬季节西北风强些,风杆置于哪一角才更合适?”
女子们就去想,嗯……将风杆置于西北角或东南角,那么总有两季、风杆没有观天台掩护,要直面劲风。
而置于东北角的话,则无论哪一季,风杆都没有高台掩护,真的只有置于西南角合适。再说这样高大之物,总不能舍弃角落、偏偏竖在城道上吧?
这就更玄乎了,李淳风一个小小的太史令这通胡咧咧,将所有女人说得心服口服,不由她们不信。
贵妃寻死那晚,樊莺不砍风杆,便不能抄近路赶去见皇帝——也许就真把事情耽误了!
让李淳风这么一说,仿佛淑妃夜砍风杆之举、恰巧触动了冥冥之中的某个神秘机关,将大明宫惨淡的结局一下子扭转过来。
事后,谢贵妃得知了当时全部的经过,如果不是樊莺临去太极宫前、特意叮嘱一句“不要动她”,兴许她早被人手忙脚乱地卸下来了!
真正令谢金莲感动莫名的,是樊莺冒着强劲的夜风,从高逾三丈的独木杆上踏过去。没有深厚的姐妹情谊,谁肯这么做?
谢金莲由衷地感激道,“樊莺,姐姐这就要为你立个纯金的长生牌位!”
皇后意犹未尽,问道,“李太史令,那你为本宫细讲一讲,什么才算陛下格局里所忌的火呢?”
李淳风说,“陛下命造纯而不燥,甲是阳木、乙是阴木,申是阳金、酉是阴金,因而外方之火对陛下的妨碍并不大,就怕陛下内心里的火气啊!”
柳玉如后怕道,“可不是嘛!徐太妃过世这件事惹出陛下多大的火气,连金莲都狠挨了……”
她不能再往下说了,当着李太史令,皇后要照顾贵妃颜面,但就是从徐惠这件事过后,皇帝极为少见地在城头晕倒了一次,看来是真不能惹他生气了!
“还有么?”皇后再问。
但李淳风忽然谨言起来,摇摇头说没有了。
“李太史令要知无不言,”皇后说。
李淳风不得不又挤出一句来,“娘娘,比如这个‘乙酉’,如果写的连一些,是个什么字?”
“酒!”
众人在手心里比划了一下,不约而同地说道,“陛下因为喝酒,倒是给我们惹了多少事!可不能让他再多喝了!”
第1288章 就想金莲
柳玉如暗道,“看李淳风忽然这般吞吞吐吐起来,像是有什么话不便在这里说的,但恰恰不说的才是关键。”
她灵机一动,问李淳风道,“太史令,本宫这里还有个命局,年、月、日全与陛下相同,只有时辰错后了一刻,已在戌时了,烦你解释一下。”
李淳风马上排出命局,乃是甲申,甲申,乙酉,丙戌。
婉妃已经猜到皇后所提这个八字是谁的了,这是皇帝那个双胞胎的兄弟,于是问道,“太史令,这个人如何?”
李淳风说,这副八字看起来品物流行,亦是不俗,甲乙丙、申酉戌一气呵成,但天干三奇不全,只露乙丙,只能算个富贵公子哥的命运。
婉清又问,“不知他眼下如何?”
李淳风说,“丙为天火,在此造中注定焚林毁金,一下子破坏了本来不俗的格局,因而这个人必然顽劣不堪,难成气候,弄不好还是个夭折之命。”
他说,如果将八字中的‘丙’换成‘丁’,便构成了烛火延喘之式,也便没有了戌土灰烬,此时或许可以在世。
他暗示这个人已经不在世了。
崔嫣、李婉清与此人曾经有过一段渊缘,对他极为了解,但李淳风不识此人,依然说他顽劣不堪,不由她们不信。
皇后拿定了主意,对樊莺使个眼色道,“今日——就到这里吧,莺妹你替本宫送李太史令。”
樊莺送李淳风出殿,在无人处问道,“嗯……我姐姐的意思要问一问太史令,后边哪日里你没有公务缠身,到时我们再请太史令叙话。”
李淳风临出来时,并未听皇后吩咐樊莺什么话,此时也暗暗称道两人的默契,于是两下里定好了日子,在大明宫里分手。
……
紫宸殿内。
穿着常服套裙的贵妃“谢金莲”,此时正手捧着一卷书读得入迷,让金徽皇帝乍见之下,恍如进入了另一处世界。
皇帝明明知道,真正的谢金莲此时正在后边陪着皇后等人,但看到这个女子时,仍然将她视作了贵妃,只是这位“贵妃”忽然变得好学起来。
紫宸殿内有固定的宫人和内侍,正在大殿内外侍立,皇帝不便提她真正的名字,便笑嘻嘻地问道,“金莲你在看何书?”
谢贵妃抬头,脸上微露羞怯之意,“陛下你有何事?”
但金徽皇帝猛然从对方脸上,想到了前不久在大福殿所见场景,眼前不由自主浮现出贵妃极度痛苦扭曲的面目,舌头也伸出老长。
皇帝心头大惧,在谢贵妃面前皱眉皱目,抬起两只手,狠狠在脸上搓了两把,幻象才消失了。
他伸食指勾住谢贵妃下颌,说道,“张嘴。”
贵妃不知何事,小心地看了看殿内侍立的宫人,但还是将嘴张开了。
皇帝又道,“让朕看看你的舌头。”
贵妃的脸一下子红了,但还是伸出了舌头,根本吐不了那么长。皇帝道,“呃……你脾胃不调,舌苔泛白,不好好休息却还用功。”
贵妃道,“陛下你不知吧,臣妾四岁能诵《五经》,平生只爱书,当初被选入宫,臣妾并不图别的,只是想,哇!宫中什么好书都应有尽有,我总算落入福窝中了!”
皇帝叹了口气,心说这个女子难怪提笔如神,原来肚子里全是书了!只是人有一长必有一短,她于人事曲折上看得还是有些肤浅。
他挥退了殿内宫人,与贵妃坐在一起,牵住她的手道,“但从今往后,你只能与谢金莲共顶一个贵妃之名,可愿意?”
谢金莲故意道,“臣妾便是谢金莲,陛下又提的是哪个?”
皇帝甚为欣慰,冲殿外道,“来人!分头去门下弘文馆、秘书省著作局、中书省集贤殿书院、东宫崇文馆,将藏书目录都给朕拿到紫宸殿来,以备朕的贵妃过目。今后她要看哪一部册,无论藏书于何处,务必立时拿予贵妃览阅,贵妃阅后不喜,则原处送回,贵妃喜,则永久留于紫宸殿!”
别看皇帝这道旨意只是涉及到书籍,但他刚刚提到的这几处书院,分属不同部省,而且各处书院均有从不轻易外借的孤本,本本价值连城。
这对于一向嗜书如命的谢贵妃来说,皇帝寥寥数语,无异于将整个世界都搬给了她,“谢金莲”不由自主起身跪下,手抚着皇帝双膝、哽噎着说道,
“陛下天大的恩德,金莲万死难以报答了,从此只能为陛下当牛作马,甘愿为陛下所驱使!”
皇帝拉起她来道,“不就几本破书么?能入得了朕法眼的不过几本而已,贵妃何致于此。只要你喜欢,朕何惜再建一座紫宸殿书馆,为你汇集全天下之书!”
谢金莲不住点头,此时她的心已完完全全属于紫宸殿了!
她由衷地对皇帝道,“与陛下比较起来,先皇就太不解人情,臣妾为他推荐了武媚娘,他也未想到送臣妾一本书。”
她这话倒是再一次令金徽皇帝深感惊奇,不觉问她道,“还有这事?”
谢贵妃说,那年,武氏曾以一篇汉代东方朔所著的非有先生论相赠,求她在先皇后面前举荐,她就对皇后提了武氏。
后来,武氏果然被先皇后召见,又被先皇赐名媚娘。
皇帝不觉道,“你真是简单的可以!与武氏同在后宫,居然还举荐她。”
“怎么呢?”
贵妃不解地道,“难道臣妾不划算了?臣妾一直以为是我占了武媚娘的便宜——她见了先皇又能如何?先皇一开始倒是说她懂事机巧,但她为先皇驯过一次马之后,便再不闻先皇提她一次,而臣妾却坐拥好书一部。”
皇帝哈哈大笑,说道,“有理,原来朕坐拥贵妃,便等同于坐拥了天下好书!最大的便宜是在朕这里!”
谢金莲不好意思,问道,“陛下,几处书院的书目如何还不送来?”
皇帝不禁再一次勾住她下颌,“张嘴,让朕看一看你是不是不用吃饭、只吃书便能活命。”
谢贵妃怔怔地将嘴张开,听皇帝柔声柔气地再一次命令道,“让朕看看你的舌头,”她便将红润的舌尖舔出唇外,但立刻被皇帝凑过来含住了。
金徽皇帝含糊不清地说道,“朕要请婆子来验一验你的正身,你最好没有骗朕……不然紫宸殿书院便是你的冷宫!”
贵妃道,“不惧陛下发落。”
……
在贞观二十三年、亦即金徽元年所剩的最后日子里,大唐政令频颁,一道一道诏令发往天下各州府。
所有的主意均是皇帝在朝堂上与众臣议过之后,再从紫宸殿最终出台,一件件诏令措辞严谨,毫无漏洞,在底下引发数不清的慨叹:大明宫文武双工,贞观之盛世毫无疑问要承续下去了!
朝臣们彼此和睦,见面时连一向必须板起来的、标准的“朝会脸”也一下子都不见了,朝堂上人人畅所欲言,尽管胡说八道,反正皇帝一到此时便极为兴奋,过后总有谢贵妃一一整理出绣工一般精致的文字。
抚孤诏:所有父母俱丧的孩子,六岁前由村、坊代养、启蒙,六至十一岁入县学,有品学资质者,由本县供应食宿助其深修。无资质者,至十五岁立户给田、自食其力。
利育诏:凡地广人稀州府,如西州、丰州、辽州、河州、姚州等地,户生第三子后免徭役三年,生五子以外免徭役五年,内地有自愿迁往边州定居者优惠更重。
护牧诏:大唐所有官办牧场,严禁任何人以任何理由干扰日常行牧,严格护牧队选拔,额员不可超编,械具官配。
释放陵园妾诏:令侍中樊伯山、淑妃樊莺、容妃丽容,携太医署和奚官局有经验的稳婆,赶赴太极宫、献陵、昭陵。
三地两朝遗妃、遣嫔、才人、宝林之类女子,凡有至今未破身者,不论年龄大小,只要本人愿意离开,全部注消名籍、改名放归本家允许另嫁。
结果不出皇帝所料,献陵够资格者甚少,大部分都被高祖祸祸了,而昭陵中够格出放者竟然十有七、八!
金徽皇帝诏令讲的明白,够资格者只要想走,一概不留!
何苦让她们顶个虚名苦熬岁月,大明宫掏钱、掏物养着这些人,不但不落好,还指不定积攒了多少的怨气、背地里挨了多少骂呢!
释放昭陵陵园妾时,金徽皇帝再次独自登上大明宫北城,见西北方昭陵方向又是阴云密布,但却没有雷声。
他兴冲冲地下城来见皇后,却发现她有些忧心的样子,强打欢颜,皇帝看出她心里一定装着事,于是问她道,“有什么事?”
皇后不说自己什么事,但央告道,“陛下,你可很久未到长生殿来了。”
皇帝拉住她的手又问,“有什么事呀?”
皇后还是那句话,但说话时眼圈儿已红了,“峻,你,你已许久未到长生殿来了!”
这晚,皇帝留在了长生殿,直到二人躺下,他故意不问柳玉如什么事,只等她主动说出。果然,皇后开口第一句话便问,“陛下,可曾想过她名份?”
皇帝知道她说的是谁,皇后说,“不好为她再添新名堂吧?难道就不能有两位贵妃?李淳风说,再添新名堂对家中现有的人不大好……若不是樊莺当机立断砍了风杆,金莲便不会救过来了!”
皇帝认真听着,猜测她闷闷不乐的原因在哪里。
皇后似乎想起了那晚站在大福殿外的凌乱心绪,“峻,一直以来,我对金莲都是呼来喝去,认为她缺心少肺……但在那晚,金莲在屋中吊着,一想到极有可能便是永别,我的心很痛……她随我们从西州走到这里,在太掖池冒死救过大郎……万一金莲不在了,我感觉连西州的经历也成了虚无残段……”
皇帝吃惊地问,“你问过了李淳风?他竟敢妖言迷惑朕的皇后!谁不知救回金莲是师父之功?他倒扯到风杆上去!”
皇后打他一下,嗔怪道,“我在说金莲,而你却想到了李太史令!”
皇帝说,“好好好,我们就想谢金莲。”
皇后这才高兴了一点,继续说道,“在西州、在永宁坊,金莲都有个管帐的事做,她的算盘打得够精!可自从入了大明宫,她连算盘都不必摸了,觉着自己是个闲人!你在出事前的日子里,天天徐惠不离口,别人还好说,但让金莲如何放心?”
皇帝知道,柳玉如正在为谢金莲跑到安仁殿、去挤兑徐惠的事开脱。
他想了想道,“嗯!是这么回事,但你竟将这样的事也同李淳风说了?”
皇后又打他一下道,嗔道,“你还是在想李淳风!难道李太史令说得不对么?他说陛下后宫不能有第十个妃嫔之位,否则说不好下一个会是谁,陛下你想想金善德,年纪轻轻只是生个孩子,哪能人就没了?”
皇帝怒道,“李淳风不观风向,胡言乱语,竟敢品评朕家中生孩子的事,朕断然不会轻饶了他!!”
在皇后屡屡不允的情况下,这么一会的功夫里、皇帝居然三次想到李淳风身上去,皇后也不高兴了,扭过身子去不再说话。
皇帝道,“哦哦我知道了,此时不便提那个匹夫,待明日再说!”
皇后听了一阵,果然听不到身后再说李淳风的字样,人也老老实实的贴过来示好,这才转过身子,说道,
“李淳风说,陛下八字喜水不喜火,我是宁肯信其有,不会信其无的。臣妾看李淳风是个稳当人,不会胡言……凡是蛇马之年,四五之月,陛下均须小心,切切不可动怒。每月的已、午日,陛下必须回大明宫用膳,不可在外面宴饮,至于陛下宿在哪位姐妹处,我就不管,因为李淳风说,女人对陛下而言正是陛下所喜之水。”
皇帝不多说话,只是听皇后自己讲,她这段话中数次提到了太史令李淳风而不自觉,看来中毒不浅,但关切的心意皇帝却感受到了。
皇帝拉她入怀,安慰道,“算了,那个谁……既然都说了,朕总不能让你担心,什么事都依你的主张便是!徐惠、谢金莲同是贵妃、不另起名目!再说徐惠可不在意什么名目,只要有书读,即便没有朕也没什么!朕明日飞信王玄策,让他回来时去牧场新村一趟,将金莲遗在新村家中的描金算盘让人送到大明宫来,她使着顺手!再将宫闱局管帐的太监踢出两个去,帐让金莲来管!”
第1289章 透着微红
皇后此时便忍不住“扑哧”一笑,“陛下,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什么事都依我,连李淳风也成了‘那个谁’。”
皇帝道,“与父皇对母后的好比起来,朕做的这些算什么?我们总该比他们做得更好!!”
在黑暗中,皇帝一边说着,一边故意用指头在她后背上划着道道儿,“让朕算算,父皇与母后总共生了……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
……
皇帝陛下对柳皇后百依百顺,夜里皇后不让他提李淳风,他便不提,但这可不代表着李淳风真没什么事了。这还了得!一个小小的五品太史令忽悠到皇帝家里来了!
次日无事,皇帝令飞信部给西州高岷去信,等王玄策返回时,让他务必去新村一趟,给谢贵妃捎带那把红枣木的描金小算盘回来。
第三日散了早朝,皇帝先去了一趟紫宸殿,不知从哪日起,皇帝在大明宫中走动,明令不允内侍们跟着了,内侍们也不敢问。
他们看到,皇帝将谢贵妃从紫宸殿中领出来,两人并行着、溜溜哒哒往大福殿而去,不知在里面鼓捣什么。
随后有内侍跑来回禀,“陛下,太史令李淳风今日又在观星台上了。”
“叫他速来见朕。”
不一会儿,李淳风便在大福殿外应声,“小臣李淳风参见陛下。”
很快,里面有个二十来岁的宫女走出来对他道,“陛下让你进去呢。”
李淳风小心翼翼,一边缓步往里走脑筋飞转,心说这两日先是皇后娘娘和众位皇妃们召见,这次皇帝又找,两次的事别再有什么联系,不知是凶是吉。
进去一看,皇帝在书案后面端坐着,一脸的严肃,李淳风的心就是一沉,恭恭敬敬躬身施礼道,“陛下忽叫小臣,不知有何吩咐。”
屋中除了皇帝,在他身后还站了九位宫人,个个二十出头,模样水灵。而上次他见到过的皇后、众妃们一个也未在场。
皇帝不理他的话,而是示意宫女给太史令看座,有一名宫女走过来,搬了只小凳子放在李淳风面前——小凳子。
李淳风恭谨地坐下,发现这只凳子比平常的矮了多半截,坐下后两只膝盖将将乎乎顶不到胸口,而他坐在皇帝书案的正当面,怎么看怎么像是受审。
他等着皇帝发话,但皇帝只是盯着他,什么都不说。
这个不到三十岁的大唐皇帝,眼睛骨碌骨碌的,上一眼下一眼,盯得李淳风两只手都无处可放,最后还是觉着膝头合适,就放在了膝头上,看起来更像受审了。
皇帝变戏法似的,从书案后头拿上来一本书,“啪”地一下摔在案面上,吓得李淳风一哆嗦,往上瞟了一眼,无奈自己的位置太低了,看不到桌面,也不知是什么书。
皇帝道,“李淳风,朕刚刚留意到,这本《晋书》里有天文、律历、五行等几章居然是你编撰的,朕昨晚给你雅正了一下。”
李淳风这才知道,原来皇帝拿上来的是《晋书》。
李淳风谦虚地、动了一下身子——坐在这里很不舒服——他说,“陛下,小臣三十八岁那年,也就是贞观十五年,受先帝委派参与修定过《晋书》。”
皇帝郑重道,“失敬,失敬,真看不出李太史令还有这样的本事。”
李淳风怎么听皇帝的话怎么不对味儿,也不敢说别的,只好回应道,“陛下过奖了,小臣有些地方写得不尽如人意,还请陛下不吝指教。”
皇帝又是一本正经地道,“哪里哪里,李太史令写的不错啊!昨夜,皇后在朕的枕边磨磨叨叨、又是水又是火,居然扰得朕多半夜不能入睡。嘿!谁知朕一捧起李太史令写的这本《晋书》,刚刚看了两行字——便睡着了!”
皇帝身后有两三位俊俏宫女忍不住,以手捂口窃笑,皇帝也不制止。
李淳风眨眨眼,琢磨一番,猜到皇帝陛下忽然叫自己来的意思了。
看来上次皇后和众妃召见过后,一定将他的话都对皇帝讲了。
而皇帝半含奚落的话,让李淳风深感不安,皇帝这不就是在说,由他撰写的这几部分内容寡淡无味,令人昏昏欲睡么?
李淳风做人中规中矩,一向不苟言笑,骨子里又有些文人的清高,心说你这算雅正吗?
他被几个小宫女笑得有些恼火,但不敢过分流露,只好吭吭吃吃地说,
“呃,呃呃……此书能够抵挡皇后娘娘的倾国倾城之力、使陛下居然能够睡得着觉,小臣不胜荣幸。”
皇帝拿起那本书,用手敲着,对身后的宫女说,“你们替朕记着,朕的贵妃这些日子也有些难以入眠,今晚就多找两本李太史令撰写的《晋书》给贵妃垫到枕头底下。”
“是,陛下,奴婢记下了!”回话宫女一边应着,一边拿眼睛瞟蹲坐在下边的李淳风,唇角十分困难地忍住笑意。
皇帝用几根手指敲击着桌面,认真说道,“嗯,朕有个想法,是不是还要给盖苏文送上几本,因为明年一开春,朕想让凤头城牧场多养几只羊。”
李淳风充分意识到,他在上一次面见皇后时,一定有什么话惹到皇帝了。但皇帝既不暴怒,又不指责,就这么拿话敲打他,这个滋味很不好受。
皇帝说,“此书虽然看上两行便令人昏睡,但总比喝酒喝到昏昏沉沉的好啊,嗯,皇后也是这么对朕说的!”
李淳风暗道,“看来喝酒的事,皇后也对陛下讲过了!哎,没想到小鞋穿的这样快!”想至此,他再也坐不住,便想起身。
谁知皇帝冲身边的宫女勾勾手道,“怎么能让李大人起来呢?你们不要只是听着高兴,还不快去个人,给李太史令捏捏肩!”
立刻有一名宫女快步上前,带过来一缕脂粉气息,她走到李淳风身后,上手往李淳风左右肩头一搭,李淳风想起也起不来了。
听皇帝再道,“怎么不给李太史令上茶?”
又有一个宫女快步出去,用漆盘给李淳风托了一盏茶来,李淳风连忙双手接过。但双肩上正有宫女揉捏,搞得他这一小盏茶就在手中漾漾荡荡,万一洒了便是不敬,更怕喝呛了,于是就这么捧着。
皇帝又说,早上吃的荞麦面棋子烧饼很不错,又叫另一个宫女去给李太史令拿来尝尝。
李淳风慌忙道,“陛下,不必麻烦,微臣这里茶……茶还未喝呢!”说着话,宫女已将一小碟儿烧饼端来了,用两根指头掐起一只来递给他。
李淳风肩上有人揉着,左手端茶,右手掐着烧饼,也不便吃喝。本来还能在膝头扶一扶、借借力的两只手也都让东西占上了。
听皇帝嘿嘿笑着道,“李太史令的书写的是不怎么样,看来写书是没多大造就了……但朕听说,你利用五行占卜唬人还是很有一套,今日我们切搓一下怎么样?”
李淳风心说,陛下你真是干啥啥行,损人都与别人不同,我还能怎么样!我敢说不行么?
皇帝坐在书案后边,又变戏法儿似地,从书案里面拿出来一只巴掌大的红绒盒子,以肘拄案,盒子在手上托着,对李淳风道,
“朕听说太史令极晓射覆①之法,那你给朕猜猜,这只盒子里是什么?”
这个游戏李淳风倒是常玩,因为射覆所藏东西,大都是一些随手可拿的生活用品,如手巾、扇子、笔墨、首饰等物,因而李淳风常常能毫不费力猜中大部分。
眼下皇帝提出也玩这个,他不能不应,于是挺了挺腰杆、伸着脖子往皇帝的书案上瞧了一下,接下来也好作个参考。
他勉强看到在案面上有墨盒、有一只白瓷的笔架、这类东西都能放到绒盒里,而笔竿过长,是塞不进盒子里去的。
李淳风从未听说皇帝在大福殿处置过什么政务,而且也早听说谢贵妃也没什么文墨,那么今天这张书案也像是临时摆上的。
这种临时置放的家什和物件品类更有局限,可猜的范围还能有多广?嗯……案面上还有一些……李淳风还要再看看,但身后揉肩的宫女一用力,又将他按下去、于是什么也看不到了。
皇帝不屑地哼了一声,“速速给朕猜来。”
李淳风扭头对揉肩宫女道,“劳驾先停一停,李某须凝下心来、才才好猜得准。”宫女看皇帝又哼了两下,这才住手。
太史令道,“陛下为君,以手托绒盒。那么陛下之手该用‘乾’来表示,绒盒为布制,又是容放物品之用,因而绒盒可以‘坤’来类象。上坤下乾,微臣得‘地天泰’卦。”
皇帝眉毛微微一挑,不吱声,意思是,“我看你再说。”
李淳风从皇帝脸上也看不出什么来,但他对自己还是满有自信,接着说道,“坤卦类象,在形状上为圆形,在颜色上为半黄中透着微红,在五脏上为胸腹,又是出自于妇人,中有少许水分,而泰卦的互卦中见‘震’,震又类象于树木草木,因而小臣猜——陛下的锦盒之内藏的是——棋子烧饼!”
皇帝不动声色,问道,“太史令为何这样确定?”
李淳风更有把握,“陛下,烧饼可不就是圆的?也是半黄中有些焦糊色,多半亦是妇人所制、而且是食之入腹的,里面当然有少许水分了!而乔麦当然生之于草木!”
更重要的事李淳风没说,大福殿里还能有什么出奇的东西?而宫女刚刚还端来了一盘小烧饼!他想,这个总不会差,也让皇帝和这些哧笑过他的宫女们见识见识,李某的本事总还有一些个!
皇帝却不以为然,对那些宫女们说道,“嗯,朕权且当他猜中了!”
李淳风一阵自得,心说雕虫小技还能难的住我!
哪知皇帝郑重对宫女们说道,“今年我们是赶不上了,明年九月、十月,你们须记着,万一哪天刮了大风,便去石榴园中走一走,看看地下有没有大风吹落的棋子烧饼。”
李淳风一下子愣住,只见皇帝打开红绒盒子,从里面拿出一颗石榴来。举着对他道,“李太史令果然见多识广,连树上长烧饼都知道。”
李淳风脸一红,怎么也想不到是这个东西。皇帝不无揶揄地代他解释道,“李大人算得可真不赖!圆的、半黄中透着些微红、里面有少许水分,反正不是荞麦上长的石榴、便是石榴树上长的烧饼,朕算你猜对了!”
今日皇帝一到大福殿,谢金莲便塞给他几只石榴,这种果期九、十月间的东西,只要选阴凉干燥处挖坑、铺以细沙埋好,几乎可以储存到来年开春。
皇帝说着一扬手,那颗石榴便向李淳风抛来,“赏你吧。”
李淳风一手举茶、一手里有烧饼,情急之下只能把烧饼往肩后一抛,腾出手来接住石榴,身后的宫女慌忙伸出双手,凌空将烧饼捧住。
两人急切之间,居然配合得天衣无缝。
太史令道,“但是陛下,这个射覆可是有个说法儿的,只要里面物件的品类、用途和颜色形状能够猜到相近,便算是猜中,而不必十分精确的!”
皇帝哼了一声道,“朕何时说你未猜中了?朕岂不知这个把戏,甭说你猜成个烧饼,李太史令即便猜成个宫女,朕也不能说你猜的不对!”
李淳风吱唔着问,“陛下,这,这可真不是一码事!宫女怎么是石榴……和,和烧饼呢!再说绒盒中也放不下宫女。”
皇帝看了看李淳风身后接了烧饼的宫女,对她道,“朕看你还算伶俐,料想李太史令整天胡猜,一定辛苦的很,便将你赏予太史令为侧室。”
宫女万万没想到,皇帝会将自己赐给太史令。
在长安,一个五品官员走在街坊里,那是绝对可以挺着胸脯子的。给太史令做侧室总强过在宫里侍候人。而且这个身份是皇帝所赐,估计连太史令的正室夫人也不敢小瞧自己。
她捧着烧饼,心中暗喜,暗道李淳风你怎么还不快谢恩呢!李淳风坐得凳子低,她便在后头用膝盖悄悄顶他两下提示。
而李淳风还在想谢覆之事,被人顶的微晃仍自喃喃道,“宫女如何是烧饼……这不可能一样啊……”
皇帝又哼了一声,对那个宫女道,“你去了李太史令府上余事勿做,先关上门、解了衣服让太史令好好推敲推敲!让他知道一下圆的、透着些微红、里面有少许水分,又是出自于妇人的、可以入口的东西不止烧饼,也不止树上才有!”
宫女一下子红了脸,狠狠用膝头再顶了一下子李淳风。
第1290章 一花一世界
这回,四十几岁的李淳风总算如梦方醒,连忙又将石榴抛过肩头,再被宫女接住,而他用双手稳稳地捧住那盏茶伏身于地,赧颜道,
“陛下诲人之法,宽容而令人难以忘怀,此时小臣已知道前些日错于何处了,今后再也不敢犯!”
皇帝笑问,“那你错于何处呢?”
李淳风红着脸道,“易学类象,宽泛而且多指,如果只凭一已之见妄加意会,难免会出偏差,轻则误导视听,重则误了大事。淳风一向于易理上十分自负,但正是陛下令小臣深刻意识到这一点,小臣今后出言更当谨慎!”
皇帝很满意,和声细语对太史令道,“朕亦知易理博大精深,可状世间万物,但太史令即便说天说地都说得准,怎能与皇后说朕的水火呢!但凡有一点于朕不利之处,皇后便睡不着觉、吃不下饭了!!”
李淳风唯唯喏喏,深自懊悔。
皇帝道,“以后你若想说,自可与朕来咧咧,朕于此道也十分感兴趣。”
太史令心头一热,回道,“陛下头脑非常人可比,小臣只怕见识短浅,不能应付得了陛下垂询!而且……小臣与皇后娘娘所说的话中,确有意会之处,并非全用的易理。”
皇帝忽然来了兴致,探着身子问道,“李太史令不妨说说看?意会之语也能令皇后深信不疑?朕须要好好学学,往后可用来哄哄她。”
李淳风道,“比如皇后曾说了一个与陛下仅差一个时辰的命造,小臣当时便猜到,此人是陛下孪生的先皇皇子,于是再结合丙火之理讲出来的!”
皇帝微微点头,自语道,“果然见些道理!你有所不知,朕的那个孪生兄弟确实死于火,但既非丙火,也非丁火,而是炭火……这便更见玄妙,只是八卦类象,广而泛之,要断得准的确很难!”
李淳风道,“今日经过陛下一考,小臣顿觉连自信也没有了!”
皇帝摇头道,“太史令何必如此,你已很不错了!易理再怎么博大精深,总须解读于一人之脑,有道是一花一世界,以一朵之艳虽然囊括不了满园,总可报禀春色,给人以期待。”
李淳风再度伏地,颤声道,“陛下启迪之语,令淳风茅塞顿开!任何数术如若离了助人之心,便无所谓准!”
皇帝道,“太史令所想的,比朕讲的还见精深——能造福于众人的本领才是真本领——好啦,朕想再让你猜一次,这次朕明确告诉你,是猜个人。”
“猜人?”
“太史令请往你身后看,东西两边各有一只木柜,你来猜猜看,朕的贵妃到底藏于哪只柜子里呢?”
李淳风扭身往后看去,果然在殿门东西两边,各有一只一人多高的木柜。他身边的宫女眼中分明显露出焦急神色,但又不敢明显提示。
李淳风认为这一次比上次要容易的多了,总归只是有与没有,在两个里面猜出一个,这有何难!这次他胜券在握,心说可再也不能错了。
于是想了想,说道,“陛下,微臣若是连这个也猜不出来,多年学易岂不就白学了!”
皇帝微笑不语,已被他赐予李淳风为侧室的宫女,在旁边急的恨不得直跺脚,又不敢通风,只是嘀咕道,“在陛下面前,大人万万不可卖弄。”
但李淳风此时急于表现,当时便琢磨着说道,“陛下,贵妃为中女,必用‘离’卦类象,若贵妃藏于东边,则微臣起‘火雷噬磕’卦,若贵妃在西边的话……微臣起火泽睽卦,那么卦象一出,微臣的答案立时也就有了!”
皇帝道,“说说看。”
李淳风道,“噬磕之内见坎、艮,但坎为中男、艮为少男,微臣断定贵妃一定不在这里!而睽卦之内有坎、离,离为中女,睽字又有众目视看之意,贵妃岂不正在西边的柜子里么?”
皇帝听了一愣,还真让他猜对了,谢金莲就是在西边的柜子里。
“陛下,微臣可猜对了?”李淳风问道。
皇帝冷哼一声,“叭叭”击了两掌,朗声道,“爱妃,李太史令说你在西边柜子里,还不出来更等何时?”
李淳风扭着头盯住西边的柜子,心说跑不了你!
但柜子没有一丝动静。李淳风就是一愣,随即东边的柜门一响,从里面走出一位宫装女子,头戴着孔雀开屏的金饰,脸含笑意,手中还掐着一册书。
她是徐惠,冲着皇帝万福了一下道,“陛下。”
李淳风在上一次皇后召见时曾见过贵妃,此时一看就有些傻眼,站在眼前的不是贵妃还能有谁!
“这、这……”他有些结巴,脸腾地一下红到了耳根,想不到这么简单的事,又让他玩砸了!
皇帝板着脸,问贵妃道,“爱妃,李太史令明明说你应该在西边柜子里,你怎么从东边出来了,东面应该是中男才对,这作何解释?”
原来贵妃手中的那册书正是《易经》,她假装翻了翻书,回道,“陛下,这真有些难,臣妾刚刚学易,也解释不通啊。”
皇帝笑道,“那爱妃还不快些进去,再从西边走出来!”
贵妃再万福了一下,“是,陛下。”
说罢,她果然又原路回去,从里面伸手闭了柜门,然后柜中再无动静。
李淳风还是不信,难道皇帝还能在大福殿地底下挖了地道?
即便被玩傻了,今天的事也不怪李淳风。大明宫有两位贵妃的事,就算有知情人往外传话,也只会传给宫外某个极有权势的人物。一个清水衙门里的太史令能听到什么?
皇帝又击了一掌,“爱妃,出来吧。”
西边的柜门一响,贵妃从里面走了出来,还是那身服饰和打扮,手里那册书还掐着,她捂嘴窃笑,对皇帝万福道,“陛下,臣妾从这里出来了。”
她走出来时,西边的柜门并未关,李淳风“蹭”地一下子跳过去,把上半截身子探进柜子里,在柜板上这儿敲敲、那儿看看,所有人都忍住乐,不一会儿便看他抓耳挠腮地退出来。
恰巧殿外有个内侍回禀道,“陛下,鄯州司马王玄策有飞信送到。”
皇帝道,“拿进来。”
内侍进殿,皇帝对贵妃道,“你们两个去吧,朕和李太史令有正事了!”
李淳风乍一听,便觉着不对劲儿——怎么让贵妃出去却说“你们两个”,然后听着东边的柜门又一响,又一个贵妃从里面跑出来了!
两个贵妃!一模一样!手拉着手到内殿去了。
皇帝道,“方才两次考验全是朕事先做好的,不作数,我们不妨再来猜一次,这一次才见你的真本事。”
他举着内侍刚刚送来的飞信,“此信连朕也未打开看,我们便猜这个。”
李淳风抖擞精神,问道,“陛下要小臣猜什么?可是猜王司马是否完成了陛下使命?小臣不用猜,王司马一定做到了!”
“这个不必猜,朕也这样认为……我们不妨猜一猜,王玄策此次带着朕的八百护牧队前往西域,他们到底动没动手?”
李淳风道,“小臣已经不好意思再起什么卦了!不过,只从王司马的脾气、以及他上一次出使戒日国时的作派,小臣猜他一定不会放过这次机会,”
“为何?”皇帝问。
“毕竟一个人能捞到两次同样的、可以露脸的机会并不多见,以王司马的脾气禀性怎么能放过呢?”
连李淳风都知道王玄策的性格有些“野”,上次去戒日国,他和蒋仁师只剩了两个光杆子,那也说动手都动手了。那么这一次连皇帝都兴师动众了,还能有什么例外?
皇帝点点头,“如果朕再换个问法——他们到底用不用动手——太史令你要如何猜呢?”
李淳风迟疑了,因为从动手的理由上看,似乎也不大必要。有碎叶城阿史那欲谷的力量在那里,王玄策的人不必动手也说得过去。
这么一想,李淳风难于取舍了,“陛下的不同问法,将小臣弄乱了。”
皇帝道,“朕问他们到底动没动手,是站在朕的位置看事,再问他们到底用不用动手,则是站到了王玄策的位置去看。既然有‘一花即是一世界’的说法,又岂能只以自己的眼光视事呢?”
李淳风由衷地说道,“陛下这番话虽然不似微臣这般、句句不离易理,但小臣不得不说,陛下才是化繁为简的高手!小臣今日最大的受益便是——欲要测得准,便须站到对方的位置去看啊!也难怪陛下战无不胜。”
皇帝道,“太史令前番的占卜可能都合易理,但你恰恰不知皇后对朕的情意——哪怕太史令只说了一点点于朕不利之处,朕都怕她作了心病啊!”
李淳风赧颜道,“小臣知错!看来皇后娘娘的确上心了,上次问卜之后,昨日娘娘与淑妃又召小臣问陛下的事,唉!小臣又有些胡言乱语了!”
皇帝道,“解铃还须系铃人这句话……有时……也不可用,皇后再问卜于你,你若一下子答得南辕北辙,朕恐怕她在担心之外又会有疑心了!”
李淳风坚持道,“陛下,小臣依据易理、对娘娘所说的一些事情,朕下注意一些总没有坏处。”
皇帝不再说这件事,而是也去猜测王玄策此次在西域的行事方式。他说,这件事要看得准,须从几方面斟酌:
李淳风道,“请陛下赐教。”
“一要看看阿史那多贰的想法,别看阿史那多贰吹得多厉害,又是什么五千人马,又是五百里地,他这点家底在朕眼中算什么?他若真有底气,便不会拿个请封吕氏的由头,来试探朕的态度。那么有大名鼎鼎的王玄策前去要人,再加上碎叶城阿史那欲谷,朕猜他不敢为了一个吕氏用强。”
“二要看看王玄策,两次去西域有何不同。第一次出使戒日国他吃了个闷亏,出使任务已经不可能完成,那么他不回长安请示、擅自主张大打出手便是性格使然。而这一次我方力量占优势,再加上对方心虚,那么在能够平稳完成朕的使命时,他还愿意拿着朕极为看重的护牧队去冒险、惹事吗?”
“三要看一看阿史那欲谷肯不肯出力,这也要分两方面看。首先他对阿史那多贰注定不满——老子这么大的地盘才是个都督,你才五百里地就敢妄称可汗?长安没有话、老子不便妄动,但长安人都来了,你敢不听话试试!”
李淳风笑了,问道,“其次呢?”
“其次,阿史那欲谷也好面子,上次,天山牧三百护牧队在他地面上搅了个天翻地覆,到如今已经不可能从护牧队身上找补了,而今天又有八百护牧队观战,只要阿史那多贰敢乍刺,太史令你说,朕这个瑶池大都督会怎么做?”
李淳风暗想,我若是瑶池都督,只要休循部敢不老实,我也会拿十个劲儿出来狠削休循部!
“第四,休循部地方虽然不大,但若想找出几个稍有姿色的女子来,还不算难事吧?吕氏的那个姿容朕又不是没见到过,不及你这位侧室一半!”
他说,阿史那多贰倒是有可能、从吕氏身上得到了些新鲜,但他更多的、应该听信了吕氏的吹嘘,“贤名闻于黔州,礼仪显于掖庭……声动长安”。
吕氏也就是被休循部奇货可居了!如果长安稍稍一糊涂、允其所请,休循部是不是可以封瑶池都督的嘴了?
李淳风心悦诚服,不得不说,金微皇帝坐在长安、玩够了,便将远在西域的每一方想法都猜到了。
皇帝哼了一声道,“朕不但未允其所请,反而将王玄策和天山牧护牧队派过去要人,朕猜他不必瑶池都督动动身子,便将吕氏交出来了!”
李淳风往前凑了凑,“陛下,那我们还等什么呢?快看一看飞信吧,以解小臣心头之奇痒!”
见皇帝点了头,太史令迫不及待地上前,颤颤哆嗦地打开那支小小的纸卷儿,并且清晰地念出声道:
“臣王玄策,奉陛下命,与八百护牧队顺抵瑶池都督府,都督阿史那欲谷仅致一信,休循部立归吕氏,但与吕氏同逃牧子,数月前已遭休循部所戮。臣率护牧队押解吕氏,此刻已在西州……”
太史令禁不住赞道,“陛下真神人也!视之千里,而不失一毫!”
只是他仍有些不解,因为刚才他对王玄策的猜测出入很大,“陛下,王司马的性子因何这般中规中矩起来!”
王玄策去鄯州赴任前,时任兵部尚书的皇帝曾与他有过一次深谈,但此时皇帝不便对太史令深说,只是淡淡地说道,“性子未变,变的是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