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南辕北辙掉臂行
归无咎封了洞府,纵起元光往龙纹岛方向疾驰而去。
他并未往静虚堂去,而是直奔龙纹岛之南的哨岛传送阵方向。
按理说吴淼对他拉拢经营甚是用力,归无咎即便出于表面上的礼数也该与其虚与委蛇一番。但归无咎以为双方姿态是由彼此的立场决定的,并不同于世俗意义上的人情练达功夫。更何况自己只要一出岛,他们早晚会以各种名目找上门来。
驾元光飞遁半个时辰,眼前出现一危峰盘谷、环崖绝壑的奇险所在。归无咎恍若未见,冲着这攒峰绝壁冲撞上去。
就在归无咎遁光接触到山壁的一瞬间,眼前景象突变,犹如揭开一层迷雾。山峰险崖俱都不见踪影,眼帘所现竟是一处谷地,六七座圆整规朗的丈二石台,拱列于一九宫阵门。
归无咎进来的一刹那,那九宫阵门上几道光华滚滚流动,随后三四个人影消散不见。同时阵台的“翼门”位上五座铜匙之内,分列五种属性的五行精玉化作淡青色的灰烬。
归无咎驾光直落于阵门之上。
阵门两侧侍立两人,俱是深衣角巾,厚底方靴,内穿一套兽甲。这是余玄宗卫岛修士的标准装束。
二人气机圆而寂,凝而浊,正是如火云道人一般的金丹一重境修士。
左侧那人身形高瘦,额头突出,看面貌倒似有几分城府的,正要询问归无咎来历。
归无咎一抖手腕,将那“白玉虎节”取了出来,微笑道:“借此传送法阵,往中曲岛一行。”
高瘦这人讶然道:“原来是归道友。好说,好说。他先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然后好似想到了什么,突然僵住。右手似乎不经意间靠在一座石台上轻轻一按。
右边那人眼珠一转,赔笑道:“这传送法阵似乎出了一些问题,须请了看守此处的阵法师勘测一二。劳烦归道友稍候片刻。”他中年年纪,一副圆脸肥肉突出,眼睛却小如绿豆,面貌看起来稍显猥琐。
高瘦这人脸色有一分不自然,似乎是嫌弃圆脸中年这借口实在不怎么样。方才归无咎穿透幻阵进来的一瞬间,明明是看到有人刚刚被传送走的。
圆脸中年也突然省悟,脸色有些讪讪。
归无咎淡然一笑,语气很是诚挚:“在下得空再去拜见吴兄,眼下有要事在身。劳烦二位行个方便。”他嘴上虽然客气,脚下却利索得很,三步两步已然走到九宫阵门的正中央。
归无咎并未揭破二人谎言,但这番举动言语可真算得上“明人不说暗话”了。余玄宗二人交换了一下眼色,略一犹豫,终于还是取出五种属性的五行精玉,分置于五道阵盘上的铜匙内,念诵口诀催动阵法。三道光华升腾卷动,归无咎的身形瞬间消失不见。
两炷香之后,吴淼带着两名金丹修士护卫急匆匆的赶来,面对空旷的九宫阵台,面色哑然。
归无咎此时立身于一层篁耸木、漫空笼罩的密林内,略一分辨了方向,前行数百步,视界顿开。眼前豁然出现一座宽约数百丈、为朦胧雾气遮掩的巨大裂谷。归无咎起了元光,就要往越过这座裂谷。但这时心中一动,莫名生出感应。思忖一番,调头往南去了。
归无咎以为,眼下自己虽非打坐修行之中,但并非外出闲游,而是化解九九玄关中的一关。严格来说,也算是修行过程的一部分。既然如此,这份冥冥中的感应或许就是一品道缘之资的馈赠,倒是不可轻忽。
往北越过峡谷,和调头往南,可是大有讲究的。
中曲岛的地势很是奇特,余玄宗之人称之为“蚌中藏珠”之势。此岛纵横数万里,整个海岸线俱为高大山脉所屏障,形成一处坦荡寥廓的盆地,其实地势绝佳。而岛屿正中有一处密林,密林之内,有一宽五六百丈、深不见底的裂缝环抱合围,圈出东西千余里、南北四五百里的一处秘地。
这被裂缝包裹的地界当中虚实如何,常人在外围是难以得知的。因为裂缝中升腾起浓郁白雾。这等雾气十余丈外便能教人不辨东西,更何况是数百丈。
荒海外围的一百零八哨岛、以及受其统御的无数星岛,均只有修士往来,并无一个凡民。而中曲岛却不同,此处修道之人全部集中在那裂谷合围的“蚌中之珠”内,整个中曲岛却为两个凡民国度所统御。
三千年前,整个中曲岛还是一座无人荒岛。当时余玄宗掌门不知出于何种原因考虑,迁徙数十万人口到这中曲岛上。
这数十万人口渐渐分成两个部落,进而形成两个国家,名为崇国和羽国,分占中曲岛的一南一北。两国之间有战有和,国境线也在南北之间游离不定,但仿佛天意不教两国合一,任意一国在最强盛之时,至多也只能占据中曲岛的三分之二,若要再行攻伐,总会遭到莫名阻碍。
归无咎隐去身形向南遁去,正是朝着凡民国度,崇国方向。
归无咎当初知道有凡民聚居这回事,心中也并无太多触动。但真的见到草地上有牛羊成群,原隰内水田漠漠,心境才真正一变。这无边荒海内突然发现一处生气聚拢的所在,任是谁第一次见到都会味之再三,作为调和心境的一点资粮。
不多时,眼前出现一处城廓。
两列坊郭之间,版筑之内,八九个个总角垂髫的童子正在嬉戏。其中一个握住一只竹蜻蜓,奋力一搓,仰着脖子追逐拍手。又有一个身量稍高的,手执一柄小鞭,正在奋力抽打陀螺。另外几个童子分成两拨,一拨数人蹦蹦跳跳,行那九宫之戏。另外两三个孩童,却在拨弄些竹马、竹龙、竹老虎等玩物。
不远处的台阶上,一老一少枯坐不动。
老者相貌清癯,身着松鹤团衫,双手执一柄芦笙吹奏。他年龄虽老,中气却足,乐音悠扬雄浑。倒有几分磅礴如风,清活如水的韵味。年少的那个八九岁年纪,一件粗布短衫,在台阶右侧,距离老者足有六七尺远。双手捏着一块蜂糖糕大口啃咬。双目一眨一眨,注视着青砖地面上正在嬉戏的八九人。
过了许久,那老者一曲吹奏完毕。却发现身畔不知何时站立着一个身着白袍,面容挺秀的年轻人,他面貌很是陌生,一看就知并非本地人氏。
老者恍然失神。这道巷子向东向西伸出三四十丈都无拐口,按理说一旦有人进了巷子,都是扎眼的很。然而眼前这年轻人近身到此处,自己居然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自家人知自家事,在吹奏芦笙一道不过是兴趣,并非能够如乐师一般沉浸其中,浑然忘我。今日可真是见了鬼了。
尽管如此,老者还是收起疑虑,开口问道:“这位后生,你从哪里来?”
归无咎笑道:“远游而来。”
老者点头道:“一眼便能看出,你并非纹城之人。三四年前,我也见过几拨百里之外罗城、通城的人,看起来都和你相貌不类。不知你是运城,还是洪城人氏?”
归无咎道:“都不是。更远。老先生是那一辈迁入中曲岛的?”
老者面露茫然:“中曲岛是什么地方?”
第四十六章 洲陆古今 老少说媒(加更)
足足半个时辰的一番交谈下来,归无咎才知道,对居住于此地的凡民来说,中曲岛几乎就是这方天地的全部。此辈将中曲岛称之为“本洲”,意即天地间最大的地陆。
他们祖上并非此地土著,这一点绝大多数人是知晓的。在他们的认知中,崇国、羽国本是一族,在一位名为“齐正农”的领袖带领下,自异洲降临此地,逐渐繁衍生息,将人的脚印遍布于“本洲”的每一个角落。
现今崇国、羽国两国国君族谱,推原溯祖,都是齐正农之后。
三千余年之前余玄宗迁移人口,并未由修道中人出面。那齐正农,正是暗中受余玄宗一家下宗控制的豪族首领,明面上主持迁徙荒海之人。
归无咎自幼年起进入越衡宗修行,对于天人之分、仙凡之隔固然有些感悟,但是都停留在书简之中。此时和这老者一番交谈,顿时生出一番别样感悟,对余玄宗迁徙凡民的举动也产生了一番猜测。
一时间,一老一少纵论古今,很是投契。
这老者眼尖,见归无咎周身上下并无行囊,开口劝道:“这位后生。你即便有些盘缠,长日住在客栈也经不起靡费。还是要妥善计较才是。”
不待归无咎回答,这老者又道:“我看你也是个识文断字的。谋一个乡塾教师之职当也不难。但是如今教牒均由司礼堂颁布,要得了教师批文要经历六考,至少需要半年时间。老朽倒也有些门路,可以助你在城中百工司中木工坊内寻一个活计。每日能得六钱,管两餐。足够你用度了。”
归无咎哑然道:“在下诗书传家,并不精通木工一道。恐怕不能担当此任。”
老者连忙摆手道:“不打紧。不打紧。许是你并不知晓,我纹城的木工技艺远非其余诸城可比。差的只是员额门路,并没有会不会一说,进门之后有师傅领着,两日便能掌握了技艺。”
老者将芦笙收在怀中,为归无咎细细解说其中奥妙。
原来其他地界的木工,全套活计均由一人操办,非浸淫此道十余年不能成熟手。跟随木工师傅的学徒,三年一出师,三出师才能自立家门。
纹城却不是如此,纹城木器无论屋梁家具,均由九类形制的材料制成,每种形制按照大小长短划分为九等。譬如梁材第五等,均是一般的二尺四寸长、三寸宽、两寸四分高的相貌,中间凿出长、宽、深均为一寸的凹孔,无一例外。除却二十四种异材、三十六种补材之外,其余所有木器,无一例外的由数目各异的九类九等材料拼接组装。
木工坊的匠人也由此分为三等,号称大匠、大工、小工。
大匠一流,负责的是器物成形之后的雕镂藻饰,务使其瑰丽多姿、焕然有采。这是由技而近乎艺,和其实和画师的身份更为接近。
大工之流,负责的是拼接组装的过程。求所作之物形制得宜,耐用坚牢。
小工之流,却只需掌握“九类九等”中其中一种材料的炮制工艺。即便是下愚之人,三四日也足以学会了。
老者说为归无咎谋得的位置,正是“小工”一类。
归无咎微笑着静静听老者解说,宛如一个旁观者,既不应允,也不拒绝。
老者又道:“老朽家中倒也有两间多余的偏房。你若有意,老朽可匀出一间来与你。如此便能省下了住宿旅店的那两文钱。”
台阶右侧那童子,原本吃完蜂糖糕之后双手托着下巴,静静看着其余六七个孩童嬉戏。这时突然开口道:“老陆,省省吧。这人和你孙女不是一路人,你拽不到一起去的。”
单听这童子所说的话,绝难将之和这张稚脸结合起来。然而老者听了这稚童之言,却老脸一红,喝道:“你这顽童又知道些什么?”但是他这副神态,分明是被说中了心事。
原来这老者名为陆本芳,在纹城本地的坊郭户中家底还算殷实。他有一孙女闺名陆茹,模样人品都是上等。这远乡近邻的合龄男子竟无一个入得了陆老头眼的。
要说长辈仗着家中女儿有几分颜色,要想高攀富贵也是常事,自然有那等垂涎美色的富家子入彀。
然而陆本芳却不一样,此老颇有些附庸风雅的别样情致。那等垂涎陆茹美色的纨绔子在他看来,不是庸俗无文,就是歪瓜裂枣,就算家里有几分余财也丝毫不能让他满意。
他和归无咎聊了一个时辰,只觉这后生相貌俊雅,谈吐斯文。竟是起了撮合入赘的心思。
归无咎这才知道老者打的什么主意,微微一笑,倒并不以为忤。只是这孩童看似面黄肌瘦,貌不惊人,却是个机灵的人。
陆本芳活了一大把年纪,被一个童子说中心事,愈想愈是局促。正要继续数落这小子几句,却听这孩童对归无咎道:“你的眼睛,和我阿姊很像。我觉得你和我阿姊很般配。”
归无咎不由莞尔,刚刚揭穿了这陆老者,敢情这小子也是个做媒的?
但归无咎还是笑问道:“你阿姊呢?方便让我见一面吗?”
这童子却低下头来,小声道:“我看着阿姊一步一步走进幻渊。再也没有回来。”
归无咎脸上笑容顿时收敛起来。
“幻渊”正是凡民对中曲岛正中那道峡谷的称呼。
修道之士自然知晓,那是一道数百丈宽的深谷环成一圈,割裂出一片地界。但是在凡民看来却不是如此,大雾弥漫视线受阻,整个中心岛被当成一块方圆数百里的无底深坑,故被称为“幻渊”。
陆本芳嗤道:“后生,你莫听这小子胡说八道。这小子三岁那年,和他太爷搬到纹城来,和老朽做了邻居。老朽问了他太爷,祖籍运城人氏。那幻渊可是天地间最神奇的所在,位处北方数千里崇国和羽国交界之处。哪里是他能见到的。”
陆本芳又道:“更何况,这幻渊可是无底渊。一步踏空跌了进去,三天三夜也听不到响。能一步步走进去,除非是妖魔鬼怪。”
这童子小嘴一嘟,眉头一拧,显然很不服气。正要反唇相讥,突然他脸上露出极为痛苦的神色,双手捂住腰肋,就从台阶上滚落下去。
第四十七章 一叶横渡 人我之间
童子面色铁青,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落下来,四肢痉挛颤抖不停,转眼间在地下打了三四个滚。
那五六个嬉闹戏耍的孩童渐渐停手,站立在原地。但他们似乎并不害怕,也不见怪,乜斜着偷偷扫视过来。陆本芳却不忍再看,轻轻摇头,叹息一声。
很显然,这一行人并不是第一次见到童子这幅样貌。
归无咎上前一步,搭住童子脉搏。
陆本芳道:“没用的。他三岁到六岁时身体极好,几乎百病不生。在周围五里四坊同龄的孩童中,没有比他更健壮的。六岁时不知为何得了这怪症,每隔三日一发作。每次短则一炷香,长则两刻钟。他太爷为他请遍了方圆百里之内的名医,俱都束手无策。”
话音未落,却见归无咎手头一晃,犹如戏法般二指捏住一枚赤色丹药,往那孩童嘴里喂了进去。
这枚丹药被归无咎取出,送入孩童嘴里,看似形体完好,其实已经并非一整完颗丹丸,而是碎裂成无数细微粉尘。那孩童一舔舌,只觉口中一股酥软流动,顿时将口舌间涨的满满,宛如津液一般下意识的咽入腹中。
吞咽下丹药不过三四个呼吸功夫。童子不再抽搐,神情也缓和下来。
他躺在地上,一双大眼凝视着天空,张着嘴巴大口呼吸。周围极为安静,陆本芳和那些个童子都宛如雕塑般一动不动。四下里风也停了。平时常能听到的飞鸟之鸣,鸡犬之声,这时好似如有默契般保持沉默。唯有这孩童的呼吸声,在众人的耳膜中愈来愈响,愈来愈响。
好似这天地,这人生,就只有一呼吸而已。唯有这呼吸,印证着这生命的存在。
归无咎一言不发。
陆本芳回过神来,啧啧称奇,没想到这外地来的年轻后生,竟然医术如此了得,胜过了方圆数百里多少皓首苍颜的名医。
男童躺在地上带了半晌,感受到自身筋骨之力完全。突然一骨碌翻身站了起来,身形很是矫捷,丝毫看不出来刚刚从大病中恢复过来。
他伸出小手,拉住归无咎,一溜烟的靠近巷道旁的一间大门。
飞快的开门,进门,关门。
“砰”的一声,大门重新合上,孩童一双大眼睛盯着归无咎的脸庞。
这是一个二丈方圆的小院落,围墙丈许高低,砌就墙体的青砖,上半部分隐隐有些灰白。墙底却近于黑色,许是被雨水浸润许久的缘故。至于墙帽上的半尺大的瓦片,却有些残破不全,更有一些现出裂痕,摇摇欲坠。
院内一张石桌,两方石凳。除此之外,便只有三道爬上墙壁的青藤。
孩童盯着归无咎看了半刻,小嘴一张,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但他歪着脑袋想了一会,终究没有开口。复又拽住归无咎袖口,走到正屋大门旁边,自袖中掏出钥匙,打开内门。
归无咎随他走了进去。
室内还算清简,一桌四椅,一方橱柜。屋梁上吊下两道丝线网兜,两只草青色的竹笾悬挂其中。右侧一道竹帘遮掩住,想必就是卧室所在。
孩童终于开口了。他伸手朝空中一指:“我饿了。”
归无咎正在等他开口。却没有想到是这一句话。更何况这小子一个时辰之前,明明吃了一块好大的蜂糖糕。
如果是浅箩一般常用竹器,为了防潮、防鼠虫悬吊空中也就罢了。这竹笾封盖严实,更有一尺高足,本来直接放置在桌上便可。现在悬吊半空,反而看起来不伦不类。归无咎私心忖度,明显是这孩童的家长为了防备他偷吃才如此做法。
归无咎微微一笑,也不点破。右手在空中虚托,那竹笾宛如变戏法一般解脱了绳索,晃晃悠悠落在归无咎掌中。
打开竹筐,当中是满满当当的各色糕点。蜂糖糕,蒸糕,栗糕,豆糕,干糕,乳糕。另有一个小包裹,似是一包糖果。
归无咎缓声道:“要吃什么自己取。”
孩童却似被归无咎取下竹笾的手段震动了。他对这许多糕点视而不见,直勾勾看着归无咎的面容。
良久,孩童大声道:“你能帮我的,对吗?我知道,你和阿姊是一样的人。郎中是治不好我的,我知道。只有你和阿姊那样的人,才能治好我。”
归无咎问道:“教导你修行的人是谁?是你口中的“阿姊”?”
孩童点了点头,小脸上突然浮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神色,似是懊悔,似是伤心,似是迷茫,喃喃道:“都怪我,我没有听阿姊的话。”
说完将小手伸进怀中,掏出一根红绳,从脖颈取下。原来这红绳系着一片三四寸大小的墨色龟壳。龟壳形貌诡奇,纵横双纹,将背面划分成九块区域。每一块区域内,都似是铭刻了密密麻麻的文字。
归无咎方才为这孩童疗伤时,元光在他周身流走一圈,已经探的明白。
这孩童,哪里是得了什么怪病。
这孩子分明身具灵根,而且灵根品质还不低,几乎达到了四品下。就算进入冲霄阁还稍显勉强,在越衡宗外门弟子中也算是最顶尖的了。料想余玄宗、星月门等一等宗门的核心弟子,未必就有如此资质。
但却因为身体未长开时,过早修习“淬凡四关”功法的缘故。筋骨脉络机能大坏,犹如被拧成一团乱麻。不但绝了道途,连自身寿数也不过只余下二三十载。
越衡宗的道童也有提前修习功法的安排,但那是有秘法护持。除了此生修为止步于真气三重外,并无其余后患。
归无咎叹息道:“说说看吧,怎么回事。是你阿姊教你修行?”修道中人因为这一种原因坏了道途的,可真是极为罕见。
因为修道功法并不同于世俗武功,如若无人指引,是无法自行偷学的。但若有人教导,却又不可能犯这么低级的错误,除非是有人故意坑害。但若要故意坑害一个五六岁的童子,自有千万种办法,又何须这么麻烦。
孩童先点点头,再摇头。喃喃道:“我是三岁的那一日突然记事的。太公将我抱在怀里。我看到阿姊的背影,朝着幻渊的深处走了进去。那时我脑海中多了一个念头,十岁之后,可以修习这壳上的功法。”
归无咎道:“那为什么提前修行了呢?”
孩童小脸很是迷惘,低声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三岁,四岁,五岁,六岁…这东西我一直挂在身上,我只当它一直不存在。我心中很明白的,十岁之后才能开始修行。我明白,我明白的。”
“可是就在我六岁生日之后,心中突然产生了一个很古怪的念头,就像野火烧心一般,想要立刻开始修炼,再也等不及。”
“我心中明知这个念头是不对的,一定要听阿姊的话,等到十岁以后再修炼。可是就是无法抑制,最终还是修炼了那功法。”
“然后……就变成了你刚才看到的那样。太爷为我请了好多名医,我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这是完全无用的,但太爷并不知道修炼的事,我也没法对他说。只有遇到阿姊那样的人,才能治好我的病。”
归无咎指着这龟壳,和悦道:“能给我看看吗?”
孩童略一迟疑,将掌中龟壳双手递到归无咎面前。
见归无咎细细查看,孩童道:“这样是看不明白的。阿姊传给我八个字。要先念这八字,才能看明白。”
归无咎微笑道:“这八个字,是不是“智彻真源,行齐法界”?”
孩童张大嘴巴,一脸惊异。
这是防备功法为外人所窃取的一道手法,名为“真言锁”,算是除却“系物法”“内外法”之外,下界较为高明的一种传承手法。这等手法,自然难不住归无咎。略一观览这龟壳上的文字,就破解了当中真言锁钥。
归无咎看着小小龟壳,岂料一看就是两刻钟时间。他的面容也愈来愈是凝重,不想这不起眼的小东西,竟让他大吃一惊。
这龟壳上所录的,必是功法之流,归无咎见到真言锁时足以作出判断。果不其然,一览之下,这是一门渡过淬凡四关和真气九重的功法。真正出人意料的是,淬凡四关的部分倒还罢了,从来百家一致;那真气九重的修习之法居然极为高明。
那日归无咎传于黄木荣、黄正图的《大化枯荣诀》,已经算是下界第一流的功法,当不弱于一等宗门的真气境法门。然而《大化枯荣诀》和这龟壳上的功法相比却明显的相形见绌了。
归无咎所见的功法之中,除了他自身修行的《九元书》外,并无第二道功法能胜过这龟壳上的法诀。
但是拿《九元书》和下界功法相比本身就是不公平的。因为法诀有上法、下法之分。《九元书》属于上法,脱胎于直指大道的根本法门,犹如天外铭箴,了然无痕。
而这龟壳上的法门却明显是从底层的实证中提炼上来。以归无咎博览道书的弟子,隐约能看见其会通万家,熔铸归一之处。难得的是它取材虽广,却能极天下之工,不失本色。推许为下法法门的极限,不算虚誉。
在归无咎看来,越衡宗上玄宫、五陵殿修持精深的长老、真人抽调出二三十位来,舍了《通灵显化真形图》的真经,将四洲六海十大一等宗门的真气境功法取来精研个数百载,截长补短、玉石相攻,也未必能研创出一门堪比这龟壳功法的法诀。
归无咎声音柔和:“帮你不是不可以。你怕疼吗?”孩童眼中闪出光芒,拨浪鼓似的连连摇头。
归无咎右手掌心一团元光溢出,印在这孩童的后心。
孩童脸色一青,呻吟一声,四肢忍不住的颤抖。
其实孩童此时所受的痛苦并不亚于半个时辰之前。而且如先前般每一次筋骨蜷曲的发作,虽然事后身体看上去完全无恙了,但其实会消耗他极大的精神和体力,通常需要五六个时辰才能真正缓过神来。
以更差的身体状态,迎接更剧烈的苦痛,照理来说是一份更大的挑战,这小子应当比先前更加不堪才是。但是兴许是看到了希望,这孩童此刻咬紧牙关,忍耐力却比先前好的多了。
小半个时辰过去,归无咎收了元光。
这孩童猛的一咳,吐出一大块污血。他一阵恍惚,只觉的通体舒泰,似乎找到了两年前的感觉。
一时无法抑制,两行泪便流了下来。
归无咎道:“你以后身体与常人无异,不会再受疼痛煎熬。”
孩童点了点头,突然道:“我今年八岁零五个月。再过一年半我就十岁了。等到我十岁的时候,还能修行吗?”
见归无咎并未回答,孩童双眸中亮光暗淡下来,低声道:“不能就不能吧。阿姊也说,如果修行没有出路,这一世,平平安安就好。”
归无咎沉默良久,终于叹了一口气道:“未必不能。”
孩童迅猛的抬起头来。只听归无咎道:“但是稍微有些麻烦。须寻几味药。我可以帮你找找看。如果这一年半载找到了,就给你带过来。”
归无咎所携丹药虽多,但能够医治此患的“正骨平脉丹”却不在其中。不但他身上没有,就是越衡宗内也未必寻得着。
倒不是说此丹如何高明。就像越衡宗从不炼制“铸灵丹”一般,很多下界中应对千奇百怪的情形所研制的丹药,在上宗并无用武之地。最多门中簿录存其名目、丹方,载籍其源流,备注其功效。
孩童道:“谢谢。”
归无咎笑道:“我同样也要谢谢你。”
孩童睁大双眼,不解其意。
归无咎自己却很清楚,出手相助这孩童,那“退志关”带来的躁动虚无、颓唐淡漠的负面情绪又消散了五六分。
九劫七十二关中的十之六七,都产生于修道者自感功行大进之后。通常被视为“根基不牢”的后患。然而修道者每一步修行都是按照千锤百炼的旧法亦步亦趋,不敢稍越雷池半步,又怎么会根基不牢呢?此处的根基,不在于功法本身,而在于在人我之间,证明自身功法进境的真实无二,为之寻得一落脚处。
道不在人,亦不在己,而在人我之间。渡己渡人,方能持定本心。
第四十八章 四州仙市信步游
光怪陆离的七彩屏障宛如牢笼,遮挡了天空,掩盖了日月。
七彩牢笼之内,一道丈许大小的圆盘中格栅纵横,犹如一座平躺的博古架。圆盘中,数十件奇物一览无余。与此相比,其上覆盖着蝉翼般的一层禁制就不那么显眼了。但对此地稍有了解的人,都不会生出突破这层禁制,强取其中宝物的念头。
归无咎扔出两只黝黑木盒,转手将一枚碗口大小的十二叶紫花收入纳物戒中。
“正骨平脉丹”十八位辅佐药物,又寻得了一味。
圆盘对面安坐那人,将小盒打开瞥了一眼,随即收起。见归无咎目光盯着圆盘左下角一株赤色灵草,似乎意动。这人极机敏的道:“这位道友,这是我雷州北部芘湖所产的丹葵草,已然有七百年年份。这一种灵草可是炼制“白舍丹”的三味主材料之一。”
“许是道友没有听说过“白舍丹”?灵形三重境界时服用此丹,炼化五行玄种奇物的品阶有极大的可能能够提升一品。此物只标价五十盒五行精玉,实在是再廉价不过。要知道容州、荒海地界,丹葵草可是近乎绝迹的。”
归无咎笑而不答。
眼前巧言令色的这人,年纪轻轻,青幞头,白长衫,脸面如同在矾水中漂白过一般,异常白净。可是他不过真气二重境修为,却在说什么炼化五行奇物、成就金丹云云,未免有几分怪诞。
而他面前圆盘之内,左下角显眼的位置,正是一株尺许长短、窄叶白茎、散逸着淡淡灵气的灵草。
这年轻人兜售不成,并不失意。依旧朝着归无咎和煦一笑。右手在那圆盘下方的一处轻轻触摸。顿时笼罩数丈方圆的七彩屏障极速缩小,最终回归于那储物圆盘的表面上一处紫石般的枢纽。这明显是一件保证交易私密所制的奇门法器。
这时方能看到,年轻人身后五六丈距离,有一人躺在竹藤躺椅之上,面目为一顶斗笠遮掩,身形随着那摇椅来回起伏。只从他枯淡的衣着、露出的一点银色胡须可以判断,这人年纪不小。
归无咎并没有在这个铺位多逗留,信步向前。脚下的黑色地面非金非玉,落地无声,承托着其上来来往往的身形。不过往来于此者,多是步履匆匆,迥异于归无咎如临凡人坊市般的逸趣。
这样的载物罗盘和揽客者,星罗棋布,大同小异。细细数来,这等铺面纵横各百家,那总数当是万数。中曲岛大市号称“百万市易会”,总数并非百万之数,而是百数与万数相合。
这是由于中曲岛大市分为南北二市。二市面积大致相当,南市纵百横百,计有万数;北市纵十横十,计有百数。二者相合,以百万为名。南市正是归无咎现在游历之所在。货主明面上都是前来此地炼化杂玉的金丹散修。
千余载岁月,中曲岛大市也在按照他自身的规律演变进化。
最初此处确实只是容州、雷州、震州、平州等数州金丹修士聚集之后,自然构成了互通有无的土壤。
见此情形,余玄宗因势利导,联合白龙商会、玉京门和十六家二等宗门作保,在中曲岛上筹办百万市易大会。在这股合力推动之下,此处俨然成为四州一海物流荟萃之地。
这些金丹散修只需暗中将需要出售之物提供给“市易行”便可。登记清楚,便可坐等结果。如那向归无咎极力兜售的年轻人,和那躺在摇椅上的老者,二人其实均非丹葵草的主人,而是由“市易行”派遣,负责南市某一处铺面的市人和看守。
那年轻的“市人”一流,多半是余玄宗前来历练的低辈弟子。而看守之辈,却和各哨岛卫岛修士轮值,多是金丹一重境修为。
这“市易行”由数家第一等的势力、十六家二等宗门牵头,表面上行事自然是极公正的,除非你手头有混元真宝一流的逆天之物,否则大可不必担心什么钱财露白、吞没宝物之事。
漫步许久,归无咎终于在一处铺面驻足。
其余铺面的市人都是由热情似火的年轻人充任。而眼前这人,青衫凉帽,看不见头脸,低着脑袋自顾自的摆弄许多玉简、簿册,对往来的行人置若罔闻。
归无咎当然不是因为这市人特立独行才停下来的。光罩之内右下角落,一颗拳头大小,通体酱色,遍布皱褶的干果出现在归无咎视线中,犹如大了些许的桃核。
此物正是“正骨平脉丹”中所需的一味主药“鲲龙果”。
归无咎指间弹出一道青光,洒落在储物圆盘的无形禁制之上。那无形禁制受到外力激发,顿时涨大起来,直至数丈,化作一七彩屏障将归无咎和那市人包裹在内,隔绝一切外人窥探。
光暗变化,摆弄簿册的这人自然反应过来。将手中一卷寸许多厚的发黄旧书丢落下来。抬头小声道:“尊客看上了什么?”这时方能看清,这人是个瘦瘦弱弱的年轻人,真气三重境修为。面色白中透红,显出一分干净的味道。
归无咎指了指那鲲龙果。这人一愣,声音清脆,似乎有些敷衍、有些急不可耐:“十五盒五行精玉。”
归无咎眉头一挑,他从这年轻人的语气中明显听出几分轻快,倒好似是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不由得若有所思。
少顷,交割了精玉,将鲲龙果收入囊中。这人忙不迭的就要解散储物圆盘的七彩禁制。归无咎笑道:“且慢。且容我看一看,还有没有其他需要的东西。”
这年轻人的脸色微不可察的一白。不过他脸色本来就很苍白,如果旁人并不留心,也无法发现这一点变化。
归无咎细细观察这储物圆盘中的数十种异物。
而在等待的这半刻钟内,这年轻市人却似如坐针毡,三番两次的偷偷瞥视,好似要寻出归无咎的目光落在何物上。
终于,归无咎双目一亮,指着一株如被斑马黑纹缠身的浅绿剑叶草,淡声道:“就它了。”
这年轻人的脸色陡然间变成白纸,然后瞬间双颊连着脖颈被染成赤红,不用伸手去摸,单是看,就能看出其中散发的火热温度。
他吞咽了一口口水,大声道:“这…这迷罗草品质并不甚佳,价格更达到了三十盒五行精玉之多。我劝阁下不要选择此物。要炼制回心丹,这南市内有的是金丝霓裳草,玄初草,并不难以寻找。”他虽然极力抑制,但那音声中的颤抖却出卖了他的真实意图。
归无咎淡然一笑:“不必了,我就选择它。”
这黑纹剑叶的灵草,那里是什么迷罗草,而是幽棠千素草。
这两种灵草大小形态几乎一般无二,但却并不难以分辨。因为迷罗草上的黑色条纹呈间错环列之态,极有规律。而幽棠千素草却是不规则的黑色杂纹。机缘巧合之下,这一珠幽棠千素草的“不规则”纹路恰好呈斑纹交错之状。即便是市易行的鉴物师也错认名目。
这年轻市人明显是识得其中机关的。然而惟有当客人开启了储物罗盘的禁制之后,市人方能取出罗盘内的宝物。故而他想要得了这幽棠千素草,须寻一个托,假意买走。不知是他无力请得同伴,还是没有靠得住的人选,亦或是已有安排,却被归无咎捷足先登了。
迷罗草是炼制“回心丹”的主材,此丹是金丹修士锤炼肉身的常用丹药之一。并不见珍稀。
而幽棠千素草作为数十种丹药的“外炼”之药,能够起到强化本丹丹力的效果。价值比之迷罗草何止高了十余倍。归无咎购下这一珠灵草,也是为了强化正骨平脉丹,或许还有其他将要炼制一些丹药。
这人眼光中闪过一丝失落,颤巍巍的打开储物罗盘上的禁制,交到归无咎手上。
第四十九章 一叶难求 万殊初会
“八品下的灵根还想结成金丹?难啊,难于上青天。”
声音似乎尤在耳边回响。这年轻人看着归无咎远去的步伐,捏紧手中一只白瓷小瓶,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感激。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情急之下就对一个陌生人和盘托出了,或许只是一场赌博?不过对方既然知道很难,又为何将如此珍贵的丹药赠送给自己呢?
幽棠千素草还有第二种用途,是炼制“易形丹”的主材。
修士修炼到灵形三重境圆满,准备凝结金丹,须以五行中四行相生的四种玄种奇物合和成丹。玄种本身难求不说,尤其是“第四玄种”不能久存,必须采取之后三日内炼化合丹,更是一道极大的门槛。而“易形丹”却能代替一种玄种。其珍贵不言而喻。
这年轻人家中长辈本是一位金丹修士,可是已经坐化数载。这位长辈生前,为他寻得了四种玄种中的三种。如今得到了“易形丹”,只要自己寿尽之前修炼到灵形三重,便有希望成就金丹。
这年轻人抬头望去,那一袭白衣早已不知所踪。
归无咎此时已经离开大市,飘然而行,观察着内岛的种种布局。抚摸着袖中的半片残叶,洒脱一笑。这结果也在他预料之中。
那八品下灵根的青年市人得到了“易形丹”,那童子的正骨平脉丹也只差最难寻的一味主药。唯有自己所需要的东西,即便在这极负盛名的中曲岛大市,也几乎可以算是一无所获。
就算以渡人之心消解心关,归无咎在南市巡游,也不是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架势,纯粹为旁人奔波的。
出行之前,宗门为归无咎备下的灵形境、金丹境服用的增进修行速度的丹药,共计各有九种。
九种,听起来不算多,但却是越衡宗历代近千位丹道真人千锤百炼的心血结晶。犹如万川归海,几乎囊括了目前已知的紫微大世界内所有的灵药药力。
素太平在备下这十八种丹药时对宁真君言道,这九种丹药之余,即便把列入鼎湖阁名录的其余三千七百余种下界丹药一齐服用,所增加的功效也不会超过十分之一。
要想在这百尺竿头另辟蹊径,唯有二种法门。一是古丹,二是残丹。兴许其中药效为越衡宗丹药所无。
所谓古丹,是指疑似产生于三十六万年之前的丹药。之所以是“疑似”,是因为三十六万年前所有宗门传承全部断绝,无人有证据证明古丹一定是古修遗留。不过是从用药、炮制的种种蛛丝马迹加以推测。
古丹极为难寻不说,更有一重奥妙。年代既久,万物秉性随时而化,很多古丹的功效也在起着微妙的变化。就像归无咎在未弄清“先天伴麟石”来历之前不敢服用那“返元天霖”一样,就算真的寻得一二古丹,归无咎也是不能贸然服用的。
所以归无咎的期望主要放在“残丹”之上。
所谓“残丹”,残的不是丹药本身,而是丹方。天时流演,物种变化,许多旧丹方中所用到的灵草、灵材于今近乎灭绝。如果能够在人迹未至的秘境、秘地重新发现这一类灵草灵材,炼出丹药,对归无咎的修行当有很大助力。
素太平整理近二十万年内由于物产断绝沦为残丹的丹方,精选其中上等的七种。累计所用几乎灭绝的灵草、灵材五百七十五种。其中所用灵草种类最少的一种灵丹,也空缺灵草七十五种。
归无咎在南市游了整整一日,所收获的就是那袖中半枚残叶。
按理说,即便是得到了五百七十五种灵草中的一种,若能寻得线索,也是一大收获。但是那残叶明显灵性已失,而外貌品相又颇为完整,当是在某一处遗迹的“封元玉盒”中不知贮藏了多久,才导致现在这幅样貌。
归无咎将之购得,也只是权作纪念而已。
走出小半个时辰,眼前一座宏丽雅静的三重楼阁出现在面前。阁楼前方的空地上矗立一碑,上书“神机道断世间法”七字。归无咎心中微哂,好大的口气。
抬头看楼阁正中匾额之上,却是“万殊阁”三个三尺方圆的鎏金大字,不由的心中一动。
韩安世为吸引散修辈入驻荒岛,在中曲岛上设立“三会”,这是归无咎在破浪锥舟中便知晓的事。
这三会名为品珍会,演法会,探玄会。
品珍会依托于百万市易会而生,一年一次。今年的品珍会两三日后即将举办。归无咎受阻于退志关后选择前往中曲岛一游,其实也是冲着品珍会而来。
而“演法会”的所在,就是眼前这处万殊阁。
最初的“演法会”规则与今不同。那是余玄宗遣出元婴真人,为每年有幸入选的百名金丹散修讲解一门道法神通。
然而神通的习练,是和功法、外物息息相关的。传授一门神通,看似是莫大好处,其实每年听讲的百人能够练成的,多则五六人,少则二三人,有的年份甚至一个也无。这“演法会”华而不实,渐渐沦为鸡肋。
直到五年之前,“演法会”的规则为之一变。据说余玄宗来了一位地位极为尊崇的神秘真人,道法通玄。若有金丹散修租岛二十年,得了“演法会”资格,交出自身所修功法,由这位神秘真人为之整理锤炼,足以使功法品质进一大步。
那些金丹境的散修,功法通常极为粗劣,能够进阶金丹一重境都是意外之缘,通常并不能作为成法,传之后世。换言之,在灵根品质相当的情况下,一名金丹散修的弟子、后人往往极难修行到同等境界。
而经历了余玄宗这位真人的锤炼之后,一位金丹境的山野散修,却极有可能演化成一家四等宗门,抑或和四等宗门地位相当的修真世家,金丹修士代代传承不绝。价值之高不言而喻。
归无咎听闻此事,心中十分有九分半是不信的。后来无意中听说这位神秘真人在余玄宗内地位极高,不在器道真人和凝之下。这才稍稍留心。
在越衡宗内,以元婴真人的眼力,下界金丹境功法一览之下洞明其不足,这并不困难。但要说任意门类、流别的功法,均能在较短时间内提炼补缺,提高品质,那就算是到了六殿十二阁执掌这一等级,也未必能够。
发现问题和解决问题,在难度上是有着根本差别的。尤其是在不跳出原有功法的框架内解决问题。
此时“万殊阁”正门打开,一个人影溜了出来。看面容是个一个十四五岁、绿衣黄里的娇俏少女。她停留在万殊阁正门前出的抱厦之内,并不走远。放下手中花篮,矮身蹲伏在地上。看样子似乎正在拨弄些冻鱼头、鱼干之类的食物,然后悄悄退出三四步,一动不动盯着前方。
归无咎转头看去,对门紧贴着墙角处正有一只一尺长短、通体雪白的狸猫。这小东西鼻端轻嗅,似乎跃跃欲试就要往少女蹲伏之处靠近。
归无咎见状微微一笑,对着那少女道:“这位姑娘,在下要求一个演法会的名额,不知何等手续。”他声音甚高,白色狸猫受这一吓,连忙转身。一溜烟就不见了踪影。
那少女抬起头来,柳眉如烟,给了归无咎一个大大的白眼,气咻咻的道:“没有名额。”说完提起花篮钻进门内,“砰”的一声关上大门。
此时爽朗笑声从远处飘荡过来:“方才听说归道友在南市出现,在下去寻时已经不见踪影。不想归道友已经到了此处。”
第五十章 捷足邀会玉华坊
说话的这人正是玉京门银袋护法卫正星。
归无咎微笑道:“卫道友别来无恙。”他原先估量,余玄宗的人作为本地地主,吴淼又当在自己离去不久后得到消息,应当会抢先找到自己。不曾想竟被玉京门抢了先手。
卫正星笑道:“归道友新入中曲内岛不久,许是对演法会的内情并不清楚。万殊阁内这位上师每日只炼一法。辰时二刻整,万殊堂内会抬出一张名为“醇节鼓”的大鼓。意欲求得机缘的修士上前一一击鼓。上师闻其鼓声,择一有缘。现在日暮西陲,早已将过了时辰。”
归无咎点头道:“原来如此,受教了。”
卫正星笑道:“归道友今日光临中曲岛,算是对准了时刻。今晚酉时三刻,北市十二坊,由我玉京门玉华坊做东,恰好有一宴会。佳会不常有,希望归道友万勿推辞。”
归无咎心念一转,他自然不相信这是巧合,自己入岛之日玉京门恰好举办聚会。但于情于理自己确实不便推辞。当即言道:“恭敬不如从命。”
此时已经是酉时初刻,距离宴会开始不过只有半柱香的功夫。好在整个中曲岛内岛不过千里方圆,万殊阁距离北市百家也不过二三百里距离,时间宽裕的很。
修道中人往来间以飞遁为主,不单是速度快慢的原因,更是为了那份遨游天际、纵横凌虚的逍遥快意。
然而中曲内岛千里方圆内,白天聚集的修士何止数万,其中更不乏元婴真人驻岛。通常情况下并不肆意飞遁。余玄宗在内岛修建了一条横贯东西、宽六十丈的大道,名为履尘街。内岛所有重要地点,都在履尘街两侧。
履尘街的西部尽头的南北两侧,正是中曲岛大市的南北二市;而东部尽头,却是余玄宗在本岛的根本重地秦云十二峰。
在这履尘街上,修道中人和凡民巡游坊市一般,都是脚踏实地的行走。然而这街道上微风正阵阵,空空荡荡。这是因为这些修道人一步跨去便是数十丈,所留都不过是一道残影罢了。
在赶往玉华坊的路上,卫正星似乎谈兴正浓,不住地向归无咎介绍中曲岛形势。
卫正星笑道:“中曲岛大市有南北之分。归道友一日间尽在南市游荡,却不知北市才是精华所在。以寻常散修的眼界,南市几乎称得上包罗万有,但是归道友所求,恐怕在南市不易求得,纵有所得,也必然不多。”
归无咎含笑点头。
卫正星道:“南市纵然每日陈列的奇物有数百万种之多。但是真正珍奇之物,都被选入每年一度的品珍会中。故而数目虽繁,精华已去其大半。想必归道友这个时候进入中曲岛,也是为了品珍会而来。”
归无咎点头道:“的确如此。在下也意欲往北市一行。但听闻北市百家都是依托宗门而立,俨然将中曲岛之市,经营成门派甄选宝材之所,以吸纳收购为主。纵有所出,也不过在知根知底的熟人之间进行。在下初来乍到,倒是不便相扰。”
卫正星大有深意的道:“北市与南市不能相提并论,关键并不在此处。”
归无咎心中一动,知道卫正星必有话说。当即请教其中奥妙。
如余玄宗、破灭盟、玉京门之一等大派,不但旁门允备,更兼势力强横,枝蔓百出。就如同余玄宗配置于破浪锥上护卫和哨岛的卫岛修士,数量都是精心计算之后堪用的最底线。断无可能将自家金丹修士充于矿洞,熬炼杂玉。此辈之志在于破解五行杂玉之奥,可称之为下棋之人。
如金丹散修辈,道途已绝,又无艺业傍身,炼化五行杂玉积累一份家底,不但不以为艰辛,反而好似捡了莫大便宜。这一类人却如无根浮萍,撒豆之兵,不需要其出现时反手就可将之弃了。
然而在棋局与棋子之间,更有一灰色地带。
如同那日和归无咎通行、押运二十余罪修的轻车门。这一家二等宗门,门中丹符阵器的艺业固然有之,但比之一等大宗却显得残破不全;势力固然也足称广阔,但上有一等宗门压制,也无甚开拓进取的空间。门中金丹修士数百人,空挂一个外门长老头衔、尸位素餐的金丹一重修士,竟也有三四十人。
卫正星言下之意归无咎自然明白。疑问道:“那日登舟,倒是只看到数位押运罪修之人。并未见到轻车门自家的金丹修士。”
卫正星脸上浮现出一抹暧昧难明的笑意:“那是因为他们自家门派之人都以散修名义出行,各自租用一座星岛,并不一齐行动。”
卫正星续道:“除了轻车门外,九连殿、山林堂、六合宗等二等宗门无不如此。甚至势力较强的三等宗门,在不削弱自家实力的情况下都能够凑出几个闲杂人手来。只不过三等宗门并无独自行事的能力,多是数家互为友盟的宗门缔结盟约,在这中曲岛北市上立下一所坊门。”
归无咎此时心中了然。中曲岛北市百门,分明是有着双重职能的所在。明面是商旅经营之地,实际上是统御自家金丹修士的一处据点。
当然,白龙商会,破灭盟,玉京门并非如此。这三家的坊市较为纯粹,只承担交通、商旅之责。因为就在履尘街的中段,这几家和余玄宗“友好协商”之下各自圈地近百里,建成几处“庄园”。
一番闲叙,履尘街走到尽头。北市已至。
南北二市面积相当,南市纵百横百,北市纵十横十。连同街道的宽度一起算进去,北市每一坊门占地面积要比南市铺面大出二三百倍。
北市百家,其实只是九十九家而已。最中心的四家坊门,东北方是白龙商会的白龙坊,西北方是破灭盟的陵尘坊,西南方是玉京门的玉华坊。东南方却空缺至今,这也是并无第四家体量相当的宗门,有资格占据此位。
黑匾白墙,疏林丰草。
“玉华坊”三个大字柔润工稳,笔法走的是浑厚密实的路子。门后巷道宽不过丈许,劲竹疏朗,三步一植。墙角处浅草茵茵,聚拢出一股生机。
卫正星做了一个迎客手势,随归无咎入内。巷道两侧是一对金钉朱漆的大门,似乎正是玉华坊对外经营的门户。
如果裹挟一个有些见识的凡民到此,说此处是王孙公侯的宅邸,大约也没有不信的。
卫正星笑道:“每一处坊户纵横各百丈,和名山深谷自然不能比,但若要螺蛳壳里做道场,强为妆点些仙家气象,也不是办不到。”
“然而千载之前草创此地时,几派的前辈真人,都不约而同的讲究情境合一之妙。此处既然是经营商贾之事,仙趣何如凡趣。”
走进百丈巷道尽头,一个转折,眼前景象为之一变。
第五十一章 营分秦楚 酒生微澜
原来纵横百丈的玉华坊,坊门和日常营生之所,不过是巷道两侧的两道门户。巷道尽头转过两道门,内园中别有洞天。
在这隔绝内外的二门之间,茂树荫蔚,垂条成帘,遍布于十余丈长短的曲折小径。小径两侧幽草葱茏,零露丰润,溢出一股别样生机。
这短暂过度的出口处,是一粉墙黛瓦的月洞门。
迎门可见,眼前俨然是一处方圆四五十丈的广阔明堂。金阙在中,银台环拱,修竹间错,玉阶分列。丈许高的山石五六座,流水汩汩,叮咚悦耳。三进厅堂内,数十紫案罗椅参差排列,人影攒动,高朋满座。
归无咎从这圆形侧门迈入。他似乎并未注意到,这月洞门彩檐之上,挂了一盏光影迷离的铜灯。
这铜灯六方柱形,每一面皆有纹饰。镂刻精奇却又极不起眼。就在归无咎跨入厅堂大门的一瞬间,此灯无风自动,轻轻转动三周。
在明堂外围的角落中坐有一人,似是无意间抬起头,瞟了那铜灯一眼。
堂内诸人见卫正星携客至此,均起身相迎。
当头的是一个着高山冠,麒麟袍的鹤发童颜老者。他精神健旺,笑容几乎溢出嘴角,高声道:“归道友身为器道真人门下高足,一年之前为余玄宗救回破浪锥。仙市百坊,何人不知?这等少年俊彦,老朽是极盼一晤。可惜缘铿一面,直至今日。幸会,幸会。”
归无咎连忙逊谢。
卫正星介绍道:“这一位是六合宗护法八真之一的焦诜图焦长老。焦长老是六合宗的杰出人物,现在已然是金丹三重境修为,百年之内有望成就元婴。”
焦诜图连声道:“卫道友太抬举老夫了。六合宗传承毕竟不能和玉京门相比。并非过了“知止”一关便能高枕无忧的。”
只是他口中虽然谦逊,脸上红光却益发锃亮了,显然是难掩得色。
紧接着是一个约莫五十多岁、面色白净,身着大褂的老者,此人名为何雨圭,乃是二等宗门“焚门”的护法长老,竟也是金丹二重修为。
似这等一一招呼,通报寒暄的,共有十余人。虽除了焦诜图、何雨圭之外,并无第三个金丹一重境以上者。但其余之人却皆是二等宗门在中曲岛北市的门面人物,这也足够出人意料了。
除了这十二位金丹修士之外,剩余灵形修士尚有二三十位。这些人多半是某位金丹修士的门人亲眷,也有数人是刻意到这荒海中历练一二。归无咎并不与之一一见礼,遥遥一抱拳也就罢了,心中却暗暗盘算着这中曲岛上的形势。
突然“哼”的一声钻入耳中。归无咎蓦然抬头。
只见这一群灵形修士正中,有一头戴玉叶冠,身着深色澜衫的华服青年,对着归无咎大剌剌的一抱拳,毫不掩饰目中的敌意。
这人鼻梁贯挺,五官周正,面容也算英俊。但下颌过尖,嘴唇略薄,看面相就不是个易相与之人。
归无咎瞥过一眼,这人元光华润凝实,远远超过周围这一群灵形修士,几乎可以和越衡宗的外门弟子相近,不用想就知道是个有几分傲气的人。只是面上却并不理会,只将他完全无视,随着卫正星等入席。
这片厅堂外宽内窄,犹如扇面,虽然内外通透,却又隐隐约约分为三重,每一重以一道弧形阶梯作为分隔。
最内一重面积最小,仅设四席。卫正星、归无咎分宾主坐定,焦诜图、何雨圭二人相陪。
中间一重设十席,乃是其余十家二等宗门的金丹一重修士。至于最外围面积宽阔的一重,却是二三十个灵形修士。
实则最内一重当是元婴真人的座席。但张舜府、皇甫清云等人并不在中曲岛久驻,不过三月之后便返回容州。而破了“知止”一关的金丹修士本身便可算作未来的元婴真人,自然便占了这个位置。
端坐席上,归无咎对卫正星设宴的目的已经了然于心。
北市百家之中,除了玉京门、白龙商会、破灭盟之外,尚有十八家二等宗门。至于剩余八十余家坊门,每一家都是由结为友盟的三等宗门联合占据。
一个容州荒海之外的客人,乍一闻五等宗门之制,下意识的会以为二等宗门势力受一等宗门节制,二者关系较为紧密。而游离于五等宗门之外的破灭盟、玉京门等势力,和二等宗门之间的关系就要疏远一些。更何况如轻车门、九帘殿等宗门,和余玄宗有着明面上可见的合作关系。
然而眼前景象说明,事实并非如此。
自己眼下算个敏感人物,是余玄宗和玉京门等三家争夺的焦点。随着自己在主客位上落座,这十二家莅临此会的二等宗门,等若是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他们是这一头的。除非玉京门对其隐瞒身份,刻意制造错觉。
但是这种诡诈险着只能在非常之时使用,在一个苛刻的时间差内兑现价值,却绝不可能出现在这种场合。
当然,从另一个角度看,这等展露拳头大小的舞台,玉京门能够纠结的势力都在此处了。决计不会有第十三家玉京门这一方的势力,无故不至的道理。
卫正星一拍双手,高声道:“上酒。”
五六个呼吸功夫,两侧廊道之外,十几个红巾短褂、身形粗壮的八尺大汉鱼贯而入,人人抱着一只三尺见方的六足蝉纹大鼎。这些力士将大鼎置于每一个座席之前,拱手退下。
归无咎倒是略有几分意外。宴饮之上若有美酒进献,多半是姿容出众的淑女,手持精致的玉盘、酒壶呈上。若是人人饮用这一大鼎酒水,却不是钟鸣鼎食,而是酒囊饭袋了。
那华服青年见归无咎面露惊讶,立刻一声嗤笑。卫正星对那青年作态假作不知,笑道:“这是去年本门龚真人坐镇中曲岛时携来的“藏虚仙酒”,正好请归道友品鉴。”
侍者上前一一揭开鼎盖,这才发现,这蝉纹大鼎内部竟是类似于冰鉴的结构,一只尺许方圆的小釜暗藏于大鼎正中,釜中玉露盛满,通体透明而如胶,散发出沁魂入骨的醇厚馨香。看来这就是卫正星所言的“藏虚仙酒”了。
如此醇郁的香气,揭开鼎盖之前竟未有丝毫逸漏。也算极为难得了。
小釜与大鼎之间的广大空间,盛满半鼎绿液,一看就并非能够饮用之物。四个角上嵌入四个瓷碟,碟中盛满红、绿、黑、灰四色碎末,外形颇似丹砂。每一碟内置一小匙。
归无咎眉毛一挑。
卫正星笑着解释道:“这“藏虚仙酒”是容州仙门中排名第一的名酒。只是其性凝实,五味藏于虚寂。闻起来酒香虽厚,但直接饮用却寡淡如水,无甚滋味。须以“四佐烧炼”的温酒法激发酒性,化虚为实。”
这小釜与大鼎之间的绿液名为“琉璃火”。形如水而名之为火,是因为在其中依次添加四种矾砂,这绿液冷热便会剧烈变化,温度最高时不下于烈火,正能催发藏虚仙酒的酒性。
先加三勺红色的赤伦沙,琉璃火由温转热;半刻之后再加二勺草岚砂,火性由热转凉;半刻之后再加一勺息宸砂,火性由凉转冰;又半刻之后再加一勺白晶砂,火性由冰急转为极热。反复熬炼变化,“藏虚仙酒”的滋味才算是成了。
这第一名酒的妙处还不止于此。第一个轮次丹砂分量多少、时刻长短那是千百年调试出来的最佳次序,丝毫不能错乱了。但酒成之后再饮,饮者却可任意添加四种丹砂于“琉璃火”中,如同添柴于炉灶,各随心意。“藏虚仙酒”也随之滋味变化无穷。
听卫正星解说完毕,归无咎一点头,随着众人动作,往那“琉璃火”中添加了三匙红色丹砂。果然绿液转眼间就有翻腾之势,温度肉眼可见的迅速上升。
那华服青年高声道:“须知“藏虚仙酒”乃是容州仙门第一名酒,无论是否饮过,对“四佐烧炼”的温酒术总是清楚明白的,非如此不足以称见闻广博。”
归无咎淡然一笑,他却没空和一个闲人置气斗狠。
何雨圭似是打圆场般的笑道:“荒海广袤之地,合该为诸派共分其利。如果哪一家起了独自吞并的心思,必定难以成功。”他此语一出,其余十来家的金丹修士都随声附和。
归无咎微笑着一点头,并不回应;何雨圭也是矜持一笑,不再言语。双方都是点到即止。
何雨圭此言并非寻求归无咎认同,或者要求他表态。其实只是表明立场:他们对今日宴会的目的心知肚明,是明确、自愿站在玉京门这一边的。算是堵住了归无咎心中可能的疑虑。
闲话片刻,四轮药物添加完毕,“藏虚仙酒”的酒香也愈发浓郁起来。
焦诜图捻须一笑道:“尊客请用。”
这时那华服青年又大声道:“藏虚仙酒这等名酒,随着矾砂调度,尝过百变滋味才算是登堂入室了。首次饮用者,恐未必能尽识其中奥妙,多半只是暴殄天物而已。”
归无咎充耳不闻,紫霞觞满斟一杯。先轻啜一口,复一饮而尽。
卫正星笑问道:“滋味如何?”
归无咎暗自评判,这藏虚仙酒醇中显滑,厚中藏变,滋味堪称轻重如意,百味流转。果然不愧容州第一名酒。但论及品质之高与纯,终究不如“雾帘绸”之坚劲磅礴,后力无穷。
将紫霞觞轻轻放下,归无咎淡然道:“尚可。”
第五十二章 一杯强劝 两处交锋
焦诜图、何雨圭二人尴尬一笑,陪了一杯酒已作掩饰。
不过二人心里,过失并不在归无咎。他毕竟是个少年得志的人物。屡遭挑衅,若没有反击反而不正常。
焦诜图不由腹诽,玉京门让沙子风出席此会,明显是虑事不周了。
那屡次出言挑刺的灵形修士乃是玉京门弟子,名为沙子风。在门中近五十年内的灵形弟子中,资质潜力算得上第一。
沙子风素来高傲,往常别说灵形修士,就是断了道途的金丹一重修士,也不被他放在眼中。沙子风自觉眼下北坊百市,除了偶尔到此的元婴真人外,便只有卫正星、焦诜图、何雨圭等金丹二重以上者,才能和自己等量齐观。
不料今日玉京门大张宴席,主客竟然是一位灵形修士。非止如此,此人居然高座于元婴真人座席。而沙子风自己,居然位居第三序列,和一群灵形修士为伍。这教他如何能够接受!这才屡屡出言挑刺。
此时沙子风听归无咎“尚可”二字一出口,那里还忍耐得住。
沙子风面容一肃,冷喝道:“沙某说过,藏虚仙酒这等名酒,首次饮用难以尽识奥妙。请贵客再多饮一杯,必能多些体会。”话音未落,把手一拂。一道元光卷舒成练裹挟着一团酒气,冲着归无咎飙射过去!
沙子风心中冷笑,他也听说过归无咎在破浪锥上破解“污星乱纲珠”的事迹。不过这只是借助了师长赐下的手段,算不得自家本事。自己这一番出手就是要告诫对方,修行之人,如非自家实力争得的荣耀,都是镜中花,井中月,随时有可能被别人撕得粉碎!
卫正星三人正举杯相祝,似乎是来不及伸手阻拦。
归无咎对迎面而来、裹挟酒水的元光置若罔闻,手执紫玉觞轻轻一摇,摄得美酒半杯。
转眼那酒水距离归无咎已然不足三尺。包括沙子风本人在内,都有些狐疑起来。
沙子风对自己的修为极有自信,他当然并不认为归无咎有能力抵挡自己这一手。在他看来,归无咎就算不被浇个落汤鸡,只要离了座席,就算输了一筹。到时候自然没有脸面再坐在本属于元婴真人席位上。
但是眼下此人没有任何反抗的动作,这却不合常理。还是此人已经料定,卫正星等三人必定会出手解围?
沙子风正疑神疑鬼,突然瞳孔中一团异物陡然放大!他还没有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一团软绵绵的液体从自己嘴巴钻进,沿着喉咙骨碌碌滚入腹中,化作一团馨香火辣。
归无咎举起紫玉觞,满饮一杯,淡然道:“酒自然可以再饮。但在下不喜强劝,各饮各的就好。”
此时场中许多灵形修士依旧懵然,不明白发生了何事。
卫正星一怔,随即反手虚点,一团紫气从他指间溢出,充盈室内。这时方能看见,归无咎面前生出一道紫霞潋滟的灵光墙壁。这元光之墙几乎完全透明,若非卫正星施展手段,即便是金丹一重境修士也未必能看的出来。
原来沙子风那一击,命中归无咎以元光所化的墙壁后急速反弹,速度何止快了十倍。又原路返回,钻入自己口中。这道薄如蝉翼的元光,居然坚韧强横如此。
十余位金丹修士都是脸色微变。卫正星大张旗鼓的邀请一个灵形修士,并且座席几乎与元婴真人同列,他们心中也不是没有微辞。在他们看来,归无咎虽然是一位器道真人弟子,也未必当得起如此礼遇。只不过他们并不如沙子风那般胸无城府,是以面上也看不出什么来。
卫正星微笑道:“沙师侄在门中一向是被惯坏了的。归道友此番出手,正好叫他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
沙子风听到这话,脸上火辣一闪而逝,更觉无颜留在此地,纵起元光,飞也似的出了大门。
沙子风走后,场上的气氛渐渐恢复正常。不过场上的灵形修士都是抱成一团,自觉地和归无咎划清了界限。而十余位金丹修士,却往来交接,举杯遥祝对饮。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卫正星笑道:“品珍会的这数日,归道友自然不可能日日往返于中曲岛与哨岛之间。不如暂时栖于陋舍。北市百坊,多得是空余馆舍。若嫌弃此处逼仄,我玉京门烟云山庄园,亦有之处。”
通常炼化杂玉的金丹散修,得空参与品珍会的,都是暂时栖息于余玄宗提供的依托于十脉峰的临时洞府之中。
卫正星话音未落,一声长笑从门外传来:“归道友别来无恙。不速之客,冒昧叨扰了。”酒宴上各人眼前一花,面前多出一个人来。
这人中年年纪,气度谨严之中张弛有度,面对十余个金丹修士注视丝毫不显得局促。正是余玄宗在中曲岛上的头面人物赵世中。
这中曲内岛固然不大,以金丹修士的脚力说是低头不见抬头见也不为过。但几家宗门定成契约数百载,无论是玉京门等三家拜访秦云十二峰,还是余玄宗做客檀云三山和北市百坊,都是前所未有之事。
卫正星脸色微变,赵世中此行的目的不用多问,是来抢人的。当即毫不客气的道:“当日一同登岛,贵派宗长老以秦云十二峰中的白鹭峰相邀。归道友可是拒绝了的。恕在下直言,归道友即便不留宿玉华坊,也只会暂时落脚于临时修士洞府。赵道友还是免开尊口的好。”
赵世中呵呵一笑,曼声道:“卫道友何必如此大的火气。不过你所料不差,赵某正是为了归道友而来。归道友身份尊贵,如居于临时洞府,岂不是我余玄宗怠慢贵客?至于暂居贵坊门,那更是大大不妥。”
卫正星哼了一声,其余十余位金丹修士也是目光交接。赵世中意图他们已经完全掌握,不知此人为何依旧是一副信心十足的模样。
果然赵世中话头一转:“若说在下一定要将归道友拉进秦云十二峰,那倒是卫道友冤枉赵某了。”
卫正星一抬头,不知赵世中打的什么算盘。
赵世中静静站立了一会儿,口中吐出几个字:“鹿鸣山。”
卫正星眉头一皱,但是出人意料的并未反对。
第五十三章 平衡策 画皮功
沿着履尘街奔袭大半个时辰,一座烟云半掩、佳木葱茏的山峰出现在目前。正是余玄宗为他安排的临时洞府鹿鸣山别院。那引路的金丹修士拱手一礼,并未多话,便自行离去了。
鹿鸣山别院样貌别出心裁。半是洞府,半似宫观建筑。将一座五六百丈高、绵延十余里的山峰削断,凿出洞府正门。但是所谓的“洞府”其实深逾百丈,环笼山谷。内中正室、别室、无不空旷通畅,靡费了不知多少玉石、立柱、檐瓦装裱其内,并暗通天光。居住其中,又似居于宫殿之中。
归无咎在其中兜了一圈,内中纵横各二百丈,层曲三进,论条件确实比中曲岛大市的北坊要好得多。
这一次暗中交锋,又是余玄宗占了上风。
赵世中为归无咎寻了这一处居所,并笃定了玉京门的人不会反对,正是由于这处鹿鸣山洞府别有特殊之处。
履成街横贯东西,最东部是余玄宗重地秦云十二峰;往西三百余里才是玉京门、白龙商会、破灭盟的几处“庄园”,坐落于檀云山、烟云山、紫云山等三座山脉。再往西是包括万殊阁在内的几处重要据点。至于最西方,则是中曲岛南北二市,以及散修客居洞府。
而这座鹿鸣山,恰好处于秦云十二峰和檀云三山的中点,几乎不差毫厘。赵世中更点明此处闲置已久,余玄宗不会派遣一应随侍之人,只将这一座空旷洞府奉上。那么此处就是一处完全中立的据点。双方均知晓拉拢归无咎进驻秦云十二峰或檀云三山、北市百坊都会遭遇对方的极力阻挠,那么这一处洞府当是双方都可以接受的结果。
更重要的是,中曲内岛的五行杂玉矿脉是东西向由多至寡,逐渐分散、浅薄。到了最西头的南北二市和临时洞府,几乎只有零零散散的一星半点碎矿。这也是余玄宗将人流密集的中曲岛大市和散修洞府安排在此处的原因。换言之,鹿鸣山的地脉条件,仅次于秦云十二峰,要好于玉京门三家的檀云三山。更不用说北市百坊。
明面上的公正,暗含内里的优越条件,卫正星自然没有理由横加阻挠。
归无咎今日在宴席之中对那沙子风出手,自然不是意气用事。那元光之墙几不可察,并不完全是归无咎功行纯粹的原因,更是暗含了他这九个月修行的“通灵显化真形图”中的一道法门。使出这一手段后他留神众人反应,在场之人唯有堪称半个元婴真人的卫正星、焦诜图、何雨圭三人有所觉察。其余之人,就是那是十个金丹一重修士也未看出奥妙。有了这一手验证,归无咎临敌之际的手段,又多了一种!
至于如此做是否会暴露自己功行不凡,引起有心人怀疑,归无咎却并不担心。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这次展露手段,对于自己形象的伪装多半有益无害。
归无咎安坐于此处洞府的静室,盘膝而坐。在此处他自然是不会以“元玉精斛”炼化杂玉的,左右也不急在这一二十日,只以随身精玉修炼便可。但是灵形修士能够使用五行精玉修炼,同样是骇人听闻之事。归无咎手指一动,拈出一枚符箓默默催动。
“神元断绝符。”
从任何角度去思考,余玄宗都不可能在此处布下什么窥探手段,因为万一被归无咎发现,等若彻底搬石砸脚。之前以“秦云十二峰”下注,以及静虚堂管事吴淼的种种做作拉拢,都将付诸流水。
但是孤身在外闯荡,归无咎不会将此行成败寄托于什么“推断”和“本当如此”,一切,都必须做到绝对!就算余玄宗未曾动什么不良心思,万一有什么匪夷所思的“意外”和疏漏,足以给自己造成大麻烦。连火云道人这等人物面对一灵形修士都能备下“八尺松萝罩”的手段,归无咎一个灵形修士,又怎么会掉以轻心。
随着“神元断绝符”的灵光飘渺寂灭,宣示此处彻底安全,归无咎一点头,布下一道简易的戒备法阵。将几枚精玉捏成细沙,飘荡沉浮。灵气涌动间,归无咎五心向天,开始吐纳修行。
同一时间。
玉华坊内。酒席早已撤下,二等宗门的宾客,焦诜图、何雨圭等人亦全部告辞而去。内园三阶的深处,此时却似乎被一顶十余丈大小“青纱帐”遮掩,隔绝了内中虚实。若有眼力高明者,当可看出这一顶纱帐和归无咎红尘晦暝阵的六面紫屏风异曲同工。
这等谨慎布置,自然不是无缘无故的。
纱帐之内,端坐三人。正中一人,正是玉京门在玉华坊的当家人物,今日宴席的主人卫正星。左侧一人,是个粗袍草履,不修边幅的老者。这人丹气滚动,有流转合中之韵,而无沉寂僵滞之弊,显然并非金丹一重修为。但具体是金丹几重,又教人难以分辨。
另一人更让人意外,赫然是那目空一切、眼高手低,三番两次挑衅归无咎却又自取其辱的灵形修士沙子风。
卫正星坐姿端凝,和声道:“宋先生怎么看?”
“宋先生”自然是那老者了。他毫不迟疑的道:“别的倒也说不准,起码“三明法灯”未曾看出什么来。这至少说明此人并非那一头插足进来制造事端的。”
卫正星缓缓点头道:“连上了那一头,本指望着此辈秘法了得,大有希望取得进展。可惜他们的家务事却自己不明不白,平白给吾等增添了负担。”举起白玉盏饮了一口,又对着沙子风微笑道:“今日这扬安排,倒是委屈沙师弟了。”
沙子风漠然道:“人之性情,无非真、伪二道而已。作伪之法中,若求一个隔膜过滤、孤立不群的效果,最佳的面具无非狠辣,傲岸,谲怪三种。既然戴上了这副面具,自然有需要它发挥作用的时候。况且据实而论,那归无咎功行之高,之精,确实远胜于我。委屈之说,无从谈起。”
听沙子风说出“远胜”二字,卫正星,宋姓老者都有些动容。
那“宋先生”道:“不过沙师侄这一试,也并非没有效果。此人功行如此之纯,比之一等宗门的核心弟子也要大大超过。如果他果真是怀着什么机密使命,那么策略当是以深藏不露为上。料想不至于如此轻率的展露手段,平白暴露了自家底细。此人所言多半属实,当是器道真人弟子,转修了什么极高明的古修功法,方才有这等修为。”
卫正星沉吟良久,亦点头同意。
第五十四章 穷根底再探万殊阁
第二日清晨,黄鸟轻鸣,晨光熹微。将诸般布置再全部检查一遍,确认万无一失。归无咎出了鹿鸣山洞府,沿着履尘街向西疾驰。目的地,自然是昨日吃了闭门羹的万殊阁了。
归无咎所修《通灵显化真形图》堪称一界之极,自然不至于和那些金丹散修一般,有什么锤炼功法的需求。但是这位万殊阁的神秘真人,却是归无咎心头始终无法绕过的一个关键点。
一等宗门,偶尔出一丹道真人、器道真人,归无咎都不放在心上。而此人能够做到的事情,几乎超出下界修士的极限。至少,此人有何倚仗能够做得此事,归无咎必须探查明白。如果这人不依赖任何外物便达到这种程度,那他的来历就大可玩味。
实则以余玄宗对归无咎的拉拢力度,归无咎若主动向赵世中等提出,拜访万殊阁的这位神秘真人。料想余玄宗也不会拒绝。但归无咎仔细考虑之后,还是决定先单刀直入的尝试一番。如果能得一个猝然相逢的结果,那是再好不过。对方若有什么阴私不及掩饰,自己或可窥探一二。如果商量好了再行拜访,那就失了奇兵之效。
若自己主动造访不成,再寻赵世中等人安排,也为时不晚。
不过半个时辰,来到这座清丽明净的三重楼阁之前。所谓“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每日击鼓抽签的时间是辰时二刻整。归无咎卯时出发,已经提前了一个时辰有余。然而此时万殊阁前三三两两的人影聚落,细数之已有近二十人。
这一帮人服饰各异,但无一例外都是气机窒涩的金丹一重修士。其中有三四个,更明显可以判断出并非容州荒海人氏。不过面相上看,这一帮人头发花白,脸上沟壑纵横,多半都是年纪不轻的样子。
道理也是如此,自家道途已断,能够费心筹谋为子孙门人奠定根基的。多半是暮年时节,寻一个心灵寄托。
归无咎落下元光后。这一群金丹修士见一个灵形修士至此,脸上都是不约而同的露出敬畏神色。有几个正阻挡在正门之前的修士,连忙往左右挪了几步,为归无咎空出一条道来。
孰料归无咎冲着诸人微一点头,就站立在原地不动。
这一下诸人可是狐疑不定了。中曲岛上灵形修士,要么是余玄宗自家的低辈弟子,要不是破灭盟等几家一二等宗门前来历练的弟子。方才诸人无不以为归无咎是余玄宗修士,许是到这万殊阁传递消息。现在看他大剌剌站在原地的模样,众人心中升起一个奇怪念头:莫非这人和他们一般,也是来寻万殊阁上师锤炼功法的?
又过了将近一个时辰。陆陆续续又有一二十人来到万殊阁前。
辰时二刻一至,万殊阁两扇朱漆金钉的丈二大门准时打开。四个头蒙红巾、身着青布直缀、脚上蒙着白布腿绷的壮汉,扛着一家狮座鸟架鼓出了大门,轻手轻脚的放置在门前空地上。
四个壮汉之后,紧跟着一个鹅黄襦裙的小丫头。这小丫头双手紧捧着一只竹筒,竹筒中密布签牌,脆声道:“取出牌符验明资格,然后前来领签。”众人纷纷取出初入荒海之时,在各座哨岛的静虚堂上领取的承租牌符。
散修承租一处星岛十年,方有了品珍会的签符令牌。二十年之期,可得“演法会”的资格。一次缴纳四十九年租金,可得“探玄会”的机缘。
这许多金丹修士见了这真气三重境的小丫头,却不敢放肆,依次排成长队上前取签。有好几人还冲她点头微笑,颇带讨好意味。然而这小丫头片子却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也并不把这群金丹修士放在眼里。
次序先后本来无关紧要。归无咎施施然站在队伍最后。静看那座承担挑选之责的“醇节鼓”。
这鼓是一座金狮底座,其上两只青鸟环笼振翅,双喙相对。鼓身二人合抱有余,黑漆金钉,又有十二帖花纹饰。虽暗彩熠熠,但以修道中的宝物来看,也无甚出奇之处。倒是那青色的鼓面蒙皮,隐隐透出一种晦涩却强横的异种生机,看来是什么妖物异类的表皮所制。此鼓的关键看来便在此处了。
这时前面三十余人均以领完牌符。归无咎上前领了最后一签,一看签上字符,正是“三十六”。原来自己最后一个领签,恰好领到了最后一个出场的次序。
此时这小丫头一抬头,已经认出这是昨日搅了自己捉狸的青年。她白眼一翻,哼了一声,冲归无咎作出一个“凶恶”的动作。归无咎却心情甚好,还之以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
小丫头见到归无咎笑容,皱了皱眉,似乎心情更加烦恶。
这时第一个上场之人已经取了鼓锤,在“醇节鼓”上重重一击。
随着“噼啪”一声轰然巨响。归无咎大感意外。这哪里是鼓声,而是雷声。不是阴沉沉的闷雷,而是雷电交加时的爆裂雷声。
不过看着其余三十余位金丹修士。个个面色如常。似乎对“醇节鼓”的奇特鼓声早已习以为常。
除了归无咎是第一次到此处参与“演法会”,其余诸人少的也来过二三次。运气较差的,甚至擂鼓试了百余次也并未被抽中。
第一人试过之后,第二人毫不迟疑的跟上。这人所擂鼓声却如黄鸟啾啾鸣叫,既尖且锐。
不过半个时辰功夫,三十余人一一擂鼓已毕。鼓声之奇,也是忽轻忽重,忽清忽浊,有时若丝竹,有时若金鼓,有时如败革,有时如瓦缶……几乎六音无所不包,百器莫不兼备,归无咎也是大开眼界。
归无咎来到鼓前。拾起鼓槌。这鼓槌色泽白嫩如乳,看似是用什么木材的木芯所制。但提在手里却沉重无比。
连同那黄衣丫头在内,三十六双目光都聚集在归无咎这里。毕竟灵形修士前来一试“醇节鼓”可是闻所未闻的。
归无咎调用元光,奋力一击。
包括归无咎在内的三十七人,他们都“看”到了。鼓槌结结实实的击打的醇节鼓的鼓面上,然后弹回。那疑似妖兽皮革所制的鼓面高速震颤,似乎能“看”到它发出的嗡嗡声响。
之所以是“看到”而不是“听到”,是因为四下里寂静无声。即便竖起耳朵来听,依稀也只能听到,微风吹落百丈之外古柘的树叶所传来的声响。
归无咎亦并未想过会是这种结果,抡起鼓槌,复起一击。只是这一下结果并未有丝毫不同。
没有再试的必要了。归无咎将鼓槌放置在鼓架上,静静思索其中玄机。
其余金丹修士很快从惊讶之中回过神来。这醇节鼓既然是为金丹修士准备的,那灵形修士无法敲响也是情理之中的。在他们看来,归无咎草率的前来相试,平白丢了面子。
只不过他们大都很有城府。顾忌归无咎身份,并不敢露出幸灾乐祸的神色。虽然现下已经能够大致判断出归无咎并非余玄宗修士,但并不能排除他是其余一二等宗门低辈弟子的身份。
那黄衣丫头却无所顾忌,冲归无咎做了一个嘲弄、挑衅的鬼脸,转身蹦蹦跳跳朝着门内去了。
少顷,这黄衣丫头去而复返,高声道:“上师已经定下了。今日得到机缘的,是二十七号。请二十七号随我进来。其余之人今日便散了。”
抽签抽到二十七号的,是个身材宽猛,身着碎花大褂的老者。这人面上抑制不住喜色,连忙大步流星的跟了上去。旁边不少人脸上现出嫉妒。原来这老者入荒海未久,今日不过是第三次光临此地。
归无咎见自己并未被选中,倒有几分意外。当即不再迁延,转身化作一道遁光远远离开了。
按照归无咎原本所想,自己功法和那群金丹散修相比犹如金在石中,高下何等分明。如果那“醇节鼓”名下无虚,果真有辨明修士功法的作用,那么自己当有极大希望被选中。
然而结果却出乎预料。看来唯有行正兵之法前去拜会。
万殊阁中。
一道珍珠帘幕轻轻摇曳。当中传来一个声音道:“今日这三十五人中,也就此人的功法算是可造的,稍作锤炼,后来者不难借此突破金丹一重的藩篱。你且让那人耐心等候三四个时辰。”
侍立在外的正是那黄衣丫头,听了此语连忙应了一声“是”,然后小声道:“不是三十五人。今日来一试醇节鼓的,是三十六人。最后一个上场的是个灵形境的年轻修士。只不过他功行不足,奋力擂鼓两下,却一丝声响也没有发出来。”
“哦?”
过了良久,珠帘之后那声音道:“往秦云十二峰发一封飞书,探查明白此人底细。”
屋宇外一个声音道:“这人我认得。是一位外洲器道真人的门徒,当下是我余玄宗重点拉拢的对象。”
珠帘之后那人道:“这就好。请赵先生出面,邀请此人一叙。”
第五十五章 掣签会阴差阳错(上)
昨日自万殊阁出来,归无咎并未往他处去。而是返回洞府静静修炼了一日。
一来修为的提高依旧是他当前的重中之重。即便没有元玉精斛,修炼速度稍慢,倒底是有胜于无。二来若到南北二市或其他地方胡乱转悠,难免又被两方的人找上门来。在归无咎按照自己的步骤将几件事情依次做完之前,并不打算和余玄宗、玉京门两方有过多接触。
今日是“品珍会”的第一场,号称“掣签会”,归无咎自然不会错过。早晨自定中醒来,早早的驾起一道遁光去了。
中曲岛上诸般事务,均井井有条,落脚在沿着履尘街两侧的各个门户。唯有每年的“品珍会”是一例外。
“品珍会”上,租岛之期在十年以上的修士,只要是手上还有几分筹码的,都会前来观览一番。依据往届经验大致估算,参与人数几乎不下十万之数。这等规模,自然不是哪一座宫室殿宇所能承载的。
余玄宗十余位元婴修士,加上百余位金丹境的炼器师,耗时百载。合炼出一件宝物,名为“百子图”。这图共有百幅,每一图纵横数百丈,几乎与一艘“迁星浮海破浪锥”大小相当。到了“品珍会”开始的时日,此图纵十横十在空中拼接,倒是做成一块极大的道场,足够容纳数十万修士与会。
今日瑞日祥云,天光甚好,再加上那百子图又彩光纷呈,映彻天际,端的极为扎眼。归无咎飞遁不过小半个时辰,那方方正正的嘉会道场便显现在眼前。
此图外围,每隔百丈矗立一株挺拔巨木,犹如门户倚柱。靠内一圈,凭借靡靡薄草铸成一道高不过三尺的矮墙,姑作玉堂台阶。一入其中,层曲回环,有朱轩绣轴,屏风倚立,将百子图中每一幅图隔出纵十横十各十座玉台。百图合一,那玉台总数便是万数了。似乎方便来人能够分辨明白,每一图的正中一座高顶华盖,颜色各异。
中曲岛大市,南市纵横各百,总计万数;北市坊门纵横各十,总计百数。这百子图中形制似乎恰好将南北之市寓意其中。
每一座玉台流光晕晕,当中所藏之物都被遮掩的严实。而那玉台周围,都被屏风隔断出二十四个座位,亦可算是简易的包间。由此可以算明,座位总数当是二十四万之数。
四面八方飞遁至此的人可谓熙熙攘攘,声势之热闹,不逊于凡人都城。只不过和凡民的交头接耳、煊赫嘈杂相比,此处人数虽多,却都是独往独来,各行其是,相互之间交通极少。
归无咎在百子图东北角落,随意寻了一处包间坐下。
这荒海“品珍会”能够发展成如今这个规模,堪称四州一海的第一交易盛会。既是天时地利,又是余玄宗因地制宜,措施得当。
别的不说,其余地界的修士交易会无非两种。规模大者,竞买竞卖,价高者得;规模小者,各显珍私家藏,以物易物。如果这“品珍会”也是照此陈例,那是断断难有今日之气象的。这些炼化精玉的散修,身家本来有限,哪里有这份勇气和数万、数十万人争买甚么宝物。
而现在“品珍会”的前会“掣签会”、后会“博识会”,甚至交易正会的第二场“莫言会”,堪称别出机杼,构思巧妙异常。哪怕你囊中羞涩,只要有好运到、好见识,也有可能有着巨大收获。这对各地金丹散修的吸引力着实不小。
尤其是第一场,今日之会“掣签会”。无需一分本钱便可能大有收获,与会人数历来要比正会高出数倍。
又过了半个时辰,百子图中万座玉台尽皆光芒大放,如星之明,如玉之润。不多时,当中为流光包裹严实的宝物全部缓缓上升,当空浮起。
流光散去,一万件宝物显现分明。
各种灵草、灵材、灵木、灵石、五行精蕴之异物,妖兽皮、骨、丹,各类成品法器、法宝,符箓,丹药,妖禽、妖兽活物,无所不包,无所不有。甚至其中十分之二三相貌奇异,见识浅薄者不但难知其名,甚至连分属哪一大类都难以断定。
这一万件宝物,尽数为一若隐若现的透明光罩包裹。以金丹修士的手段,想要击破光罩夺取宝物,那是决计不能的。每一件宝物之下,都是一只形制完全相同的鹦鹉纹鱼形壶。此壶高约三尺余,壶口五六寸粗细,精致华美。
归无咎双手伸入袖中,摸出一捆细细的竹签。就开始一一观览这万件宝物。
“品珍大会”的前会“掣签会”是余玄宗掌门韩安世为交易大会招徕人气精心设计的杰作。
租用星岛达到十年之期,可以得一枚“逐宝签”。年限愈长,所获签符愈多。归无咎租用贞如岛期限达到百年之久,按例当可得二十枝“逐宝签”。不过那吴淼倒是为归无咎开了个后门,当日一次性赠送此签竟达到百数。归无咎也并未推拒,尽数笑纳。对于余玄宗和归无咎来说,这些个“逐宝签”大致相当于博戏之筹码,算不得什么正经人情,归无咎也不会将之放在心上。
前来参与“掣签会”的修士,身上至少都是有一枚逐宝签的,否则谁有闲情逸致,无故前来观看他人游戏取宝。
与会修士若是看中了什么宝物,将自家逐宝签铭刻印记,投入每一件宝物下方的壶内即可。时辰一至,每一壶内抽取一签,抽中者即得宝物。
这“掣签会”全靠运气,并无什么可以投机取巧之处。原因也很简单,在场之人投壶的过程是全部公开的。哪一件宝物落签较多,哪一件宝物落签较少,以金丹修士的神识,人人都记得仔细。
若是一件宝物之下的壶内只有一支铜签,最终得宝人选自然百分百确定无疑。但事实上这是不可能的,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壶口,那些中签较少的鱼形壶,不需要多久就会被补足铜签。
在场的宝物共有万数。而历届修士所携逐宝签总数约在十五万到十六万之数。平均十五六签,可以得一件宝物。
归无咎大起兴致,玉台上所陈列之物,一件件看过去。
他身上奇珍异物着实不少。越衡宗作为当世巨擘宗门,费尽心力为他准备的宝物,品质之高自然远远胜过下界。但若说靠着这些便能包打一切,那也是不切实际的。
不同的环境会产生不同的需求,不同的需求供给不同的外物。“铸灵丹”和“正骨平脉丹”已经一再证明了这一点。现在的归无咎已经渐渐适应了下界的生存法则。那些看似并不那么高级,却对自己能够提供微小帮助的外物,他是不会自恃高明,平白错过的。
果不其然,只过了小半刻钟,右侧第三座玉台上,一只灰不溜秋、拳头大小的球体映入归无咎眼帘。
归无咎暗自点头。他已经能够断定,对自己而言。今次掣签会上再无第二物能够和此物相比!有此物在手,二十年后一道关口,算是解决了一半。
以往也不是没有出现过一名修士掌握了数十枚甚至更多的逐宝签。就算散修难以做到此事,二、三等宗门数名、十数名金丹修士将自家签牌聚拢,也是一个不小的数字。这些人的掣签策略无一例外都是分散投掷,处处撒网。若你有六七十枚签符,如果运气不差,最终总是能得了四五件宝物。
而将手头全部签符投入看好的某一壶中,虽然取得此物的概率较高,但是整体收益却得不偿失,一旦竹篮打水,更是血本无归。如果确实看重某一件宝物,投上二三十签,超过壶中玉签的平均值,就已经是极限了。
归无咎毫不迟疑的一抖手,九十七枚签符裹成一团甩出,犹如一片濛濛灰雾,准确落入鱼形壶口之中。
一时百子图中,人人侧目。
第五十六章 掣签会阴差阳错(下)
归无咎手中百枚签符,若分散投入百只壶中,最终当有较大概率获得六、七件宝物。
只不过归无咎光顾掣签会,本就是寻找自己的合用之物,又不是来做生意的。他心目中唯有此物,至于总价值高低,却不在他考虑的范畴之内。
既然已经做出决定,那就要尽早出手。如果等得已经有十余人掷签此瓶,那么自己再压重注,依旧有十分之一以上的几率和此物失之交臂。现在绝大多数人都未看完这万件宝物时,自己抢了个先手。那么后来者除非对此物极感兴趣,亦或者存心找自己麻烦,当不会再下注于此了。
毕竟这笔账是明摆着的,一壶一签,正常情况下中式的概率是十五六分之一。但若在已经下了九十七签重注的壶内搅混水,中式概率不过百分之一。
又过了小半刻,将万件珍宝一一观看完毕。归无咎松了一口气。自己果断出手的策略确实是不差的,在剩下来的宝物中,果然没有找到更合用之物。既然如此,手中以被不虞的三枚签符也就没有了用处。
心情大好之下,抬手连掷,归无咎极随意的将签符投入三只玉壶之中。
就在这时,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在归无咎最先出手的这枚铜签激射而出,落入壶口的一瞬间,一团密密麻麻的墨色,一扎堆朝着这壶口坠入。看那签符数量,纵然不如归无咎先前出手时九十七枚的声势,也差不了多少。想来六七十枚总也是有的。
一道奇特的神识波动的涟漪传来,停顿了不到三四个呼吸,明显从相同的方向,又是一枚签符钻出。不偏不倚的落入归无咎下了九十七枚重注的那只壶中。
百子图中各个座椅虽被屏风隔断成简易包间,但其实并不保密。归无咎和那人大彼此都知晓对方大致方位。这人如此行为,到像是有些赌气了。
归无咎对这小插曲毫不在意。你若对一件宝物有意,那就该早些下手。归无咎出手掷签在那人之前,并不算刻意寻他麻烦。你未能抢先掷签宣示自己的权利,又怪得了谁来?那人非要在归无咎看重的壶内搅上一签,有无理之嫌。
但是明面上,每个人的掷签都是绝对自由的,其他人不得干涉。所以归无咎自然也不会去和他理论。
手上签符较多的多半下手果断,而签符较少的就难免迁延不决,优柔寡断。反正整个掣签的过程长达两个时辰,有的是时间让人精挑细选。毕竟多数人仅一二签在手,求的是一个浑水摸鱼,并没对某一件固定的宝物感兴趣。
归无咎离席在百子图中转悠了数圈,直到自由掣签的时间结束。
这掣签会全程是无人主持的。即便是投壶完毕,最终选拔中试者的过程,也是依赖“百子图”这宝物自行完成。
此时每一幅“百子图”同时放出光华,犹如百座巨大的染缸,瞬间将每座图上的百只玉台染成刺目的赤色。紧接着如血液慢慢浸润,渗透到鱼形壶中。
又过了一刻,玉台和壶中的赤红之色陡然消失,好像一切都回到了原点。但是在场之人心头都生出一种感觉,这赤色不是真的消失了,而是凝结到壶中某一只铜签上。
果不其然,第一幅百子图左上角的玉台下,壶口暗光闪烁,蓦地飞出一只赤签。这赤签,疾如闪电,朝着西南靠后的一间包间飞去。
在场的金丹修士,多的是好事之徒,指指点点,熙熙攘攘,分辨哪一件宝物被哪一号座位的修士取得。至于当中是否有人怀着不良心思,那就难说的很了。
归无咎对这些闲事毫不在意,只把注意力集中在第二列自己投了九十七签的那只鱼瓶上。
这瓶口依次吐出赤签的速度迅捷无论,几乎每一个呼吸功夫就是十余枝铜签射出,直奔中得宝物的幸运修士。只过了半刻钟,归无咎目光锁定的玉壶中。一枚大红逐宝签如鱼跃龙门般跳了出来,往归无咎左手边的方向去了。
这一下归无咎是有些愕然了。他下手极早,在绝大多数修士还在走马观花、被琳琅满目的宝物迷花了眼时,他便抢先下手,投注了九十七签。那时尚无一人出手掷签。而在自己掷签之后,也只有和自己那一签撞车的那人,报复式的甩了一枚铜签过来。
九十八分之一。这人竟是一支独签,压倒了归无咎的九十七签。
归无咎眉头蹙了起来。这晦涩无文的圆球,实则是一枚活性未失的妖丹。对归无咎而言,此物在他灵形二重境后有可能会起到特殊用途。虽然此物不是最佳选择,但作为替补之选,也算是相当不错了。
荒海之地虽然荒僻,但并非妖魔辈活跃的地界。此丹多半是平州、震州之西,靠近定河的修士携带而来。价值虽然不算绝高,却占了一个稀奇。后日品珍会正会之上,未必就会出现合用的替代品。
不过既然运气不佳,归无咎也不沮丧。只要用心搜罗,总是有机会寻到的。万一不谐,还有最后一步可走。当即在座位上站立起来,转身欲离开。
就在此时,一枚赤色铜签飘到自己身前,轻轻落下。同时那熟悉的方向,传来一道并不友善的神识气息。
无巧不成书。自己也礼尚往来,截了那人的胡。那一位五六十枚签符,输给了自己随意掷出的一签。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既然二人下了重注的宝物均已易手,那么最明智的做法,自然是交换,等若什么也没有发生。
归无咎抬头望去,那包间里的人长身跃起,直奔存贮妖丹的玉台,哪里有半点和归无咎交换签符的意思。这人看不清面貌,身着一袭极为普通的青衣,头上戴了一顶特异的靛青斗笠。说是特异,实在是这斗笠太大了些,估摸着只比油纸伞的伞盖窄了寸许。
返还回来的赤色签符,同时承担了锁钥的功能。除了这位和归无咎“交换”了心仪之物的斗笠修士,其余得了签符之人,亦纷纷上前。取走属于自己的那份宝物。个人举起签牌对着那道透明光芒轻轻一晃,那环卫宝物的光华顿时消失,宝物随即被人摄走。
归无咎亦走上前去,将那斗笠修士下了重注的宝物取出。此物黑漆漆的一块,疑似是什么妖兽的妖骨。
归无咎姿势端凝,但眼皮突然跳了一下。余玄宗治下。居然有人要玩这一出?
第五十七章 再试牛刀 今非昔比(上)
月明星稀,微风飒飒。
为黑暗所包裹的履尘街似乎散发着莫名寒冷的气息,微风卷起一片片巴掌大的梧桐叶,升腾数丈高低,不规则的旋转了七八个圈儿,再悠悠落下。
“品珍会”的第一场前会掣签会早已结束。云集此地的金丹修士,如尚有兴趣参与正会的,此时多半栖息于履尘街西部尽头的临时洞府;而只是想着无本万利、撞个彩头的修士,绝大多数都经由传送阵返回各自哨岛。
归无咎行走在履尘街上,很有韵律和节拍的传来“踏”“踏”的脚踏实地之声。他并未御风奔驰,而只是保持着常人散步的速度,悠然前行。
归无咎暗自思索。不是说余玄宗对中曲岛内岛完成了绝对的掌控么?即便无法无天如红衣会,也只是在荒海中行截掠之事,须得远远避开余玄宗巡岛修士所探查的范围。竟然真的有人敢如此肆意妄为?到底是因为自己只有灵形修为,导致对方错判了形势,还是自己手中之物,对那人过于重要,以至于铤而走险?
那斗笠修士兑换完宝物,离开了数个呼吸之后,归无咎就感觉到一股淡淡的气机黏着在自己周围。不用费心分辨,归无咎就知道是那人使了个虚晃一枪的手段,假意离开,却又暗中窥伺。只是他不知归无咎功行明彻达到了灵形境的极限,气机之圆转精微并不下于金丹修士。这种程度的探查就如同黑夜中高举着灯笼烛火,再刺目不过。
要想瞒过归无咎的感应,除非是元婴真人在十数里外,以神识小心探查。
履尘街两边的景物,宫观建筑,草木山石,落叶飞花,渐渐地以愈来愈快的速度迎面涌来、擦肩而过。
归无咎的步履轻快了起来,愈来愈快,愈来愈飘,似乎这道街就是一条宽阔的大河,而归无咎就是其中一只顺流而下的孤舟。
小半个时辰之后,清幽杳然的鹿鸣山别院就在眼前。归无咎遁光一转,大步迈入其中。
由于常年未有人居住的缘故,鹿鸣山洞府并未布置什么像样的法阵。前日归无咎初至此地,也曾经临时布下一座三返权舆阵。但出人意料的是,他此时似是忘记了开启法阵,中门大开,就施施然往内室去了。
鹿鸣山别院半是洞府,半是宫观的结构,较寻常住所更加宽敞。
静室之外,透过门窗可以清晰的看到。归无咎先是点燃几块香料,然后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摆弄茶炉水壶,开始煮茶。过了一刻钟,水声渐响,鸣翠激玉的水流声响彻四表,顺带着茶叶的香气似乎也一起流荡空中。
又过了一刻钟,似乎饮茶完毕,归无咎闭了门户,一阵人影晃动之后,依稀可以从窗上残影看出,归无咎盘膝而坐,看模样当正在修炼。
距离这道静室门户百丈之外,有一道诡异而阴森的影子浅浅的依附在一株老槐的树梢旁,静静的注视着这一切。
等待了半柱香功夫,这宛如鬼魅幽隐的人动了。只走出三四步,他的身影越来越淡,越来越浅,直至完全透明,融化在这幽深无限的黑夜里。在隐匿行迹的小神通之中,这一手算得上是极为高明了。
他步履轻快,但并未发出声响。就在他的身形彻底化作虚寂的一瞬间,依稀可以看到,他的双足距离地面还有五六寸的距离。
修士对凌空飞行的感知更加敏锐,所以他选择步履如常;但为了不发出一丝声响,所以他并非脚踏实地。这离地数寸的飞遁手法,于神通而言未见高明,就策略来说却足显老辣。
十丈…九丈….八丈…
五丈距离。
这人犹如蛰伏捕猎的狮虎突然露出獠牙,身着黢黑夜行服的右臂陡然间化作烧红的烙铁,通体赤红弥漫,透出融化一切的温度!好似所有的隐忍潜伏、藏形匿迹都是为了这一瞬间的爆发,将猎物撕成粉碎!
他整个身体化作一柄笔挺的长剑破门而入,其疾如风,其势如火,裹挟着汹涌弥漫的丹煞之力,直奔打坐吐纳的归无咎。
在这个距离上,一位金丹修士亲自出手攻杀一位灵形修士。几乎没有任何意外的可能!
归无咎似乎对周围这惊天动地的变化毫无所觉,依旧双目紧闭,双手靠膝,盘坐行功。
成功了?
就在他的身躯距离归无咎还有三丈时。这人突然感觉到……
眼前的世界好似并非真实,刹那间破碎了一遍。
这方山谷,这处静室,似乎如一道水泡般破碎了。梦幻泡影之后,一切又恢复了原样,似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就在此时。他惊觉自己身子一软,就像被戳破的皮球,突然处于漏气状态。一股力不从心的感觉升腾上来,顿时就要委顿在地。
他也是个老江湖,瞬间就明白自己中了算计,尽管是怎样的算计,他一时之间还无法明白!
但是他自认为还有机会。这等灵形修士所施展的无形无色的手段,至多只能压制自己一时。他却不信能够对金丹修士产生致命的威胁!只要奋起一击杀死眼前这人后快速遁走,自己有的是机会治疗伤势。这一局依旧是自己胜了。
这一切其实不过是在电光火石之间。如果此地有第三个旁观者,在他眼中,一个影子破门而入,举臂如刀直奔打坐的归无咎,整个过程一气呵成……除了这影子似乎微微晃了一下以外。
这人手臂距离归无咎不过寸许!
狠狠刺入!
然后….他的手臂,他的身体,从归无咎的身体中穿透过去。砰的一声,他感到整个地板似乎立了起来,接触了他的额头,接触了他的鼻子,嘴唇。他终于明白过来了,自己所中的算计比想象中更加厉害。他,支撑不住了。
他的神志依旧清明,尽管这清明的神志一再传来这样的信息:自己失手了,失手在一位灵形修士的诡异手段里。
“踏”“踏”的脚步声再次响起。静室西南角落连通的一座小书斋内,归无咎慢悠悠的走了出来。
尽管眼前这人一袭黑衣黑靴,黑布蒙面,但归无咎清楚的知晓。眼前这人就是白天头戴宽大斗笠的那人。
归无咎的声音平静而迂缓,似乎没有丝毫烟火气:“九十八分之一,七十分之一。这样的巧合很罕见,原本是一桩不错的缘分啊。甚至借此机会交个朋友也不是不可能。掣签完毕,互相交换了心仪的宝物,岂不是皆大欢喜?你是看我只有灵形修为,觉得对付起来特别容易,所以起了贪念?”
躺在地上的这人几次尝试调用丹力,但只觉金丹仿佛离体一般,一丝一毫的力量也无法汲取。他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你说的对,我是…”
归无咎迅速打断了他的话:“我说的不对。”
这人破门而来的一击击垮了门窗的同时,信手打灭了室内灯火。此时静室之内,漆黑一片,完全看不清这人面貌。但是从他闪动的双眸中,可以依稀觉察出他此时的惊讶和意外。
归无咎道:“我看中了那妖丹。并无迟疑就直接出签,下了重注。你一个金丹修士,灵识之力不会弱于我吧?活了几百岁的人,行事的果断、老辣更不会弱于我。那么,你迁延了许久,才最终出签。你在犹豫些什么呢?”
第五十八章 再试牛刀 今非昔比(下)
黑夜可以掩盖很多东西,比如阴谋诡计,比如一个人真实的情感。
这人听到归无咎此语,不着痕迹的低下头去。似乎是在避免和归无咎的对视。
归无咎续道:“我选中的那物,是一枚妖丹。而最终阴差阳错到我手上的却是一块妖骨。仔细探查后不难发现,这妖丹和妖骨都是来自同一种妖兽身上。”
归无咎眼神很清澈,加上那平缓的语调,没有一丝烟火气,就像是家常闲聊一般。而躺在地上的这人,却似觉得身体如同被惯了几斤黄铜,又沉重了几分。
“所以说,其实这两件东西都是你所看中的。只是我抢先出手,打乱了你的计划。如果没有我下了重注在那妖丹上,你手头六七十枚逐宝签二一添作五,各下三十枚的注头,当有很大把握同时获得二宝。事态有变,你临时决定先将那妖骨入手再说。然后假借着一副意气用事的模样,在我看中的妖丹下投了一签,碰碰运气。至于最终的结果,除非两件外物都恰好为你所得,否则你是必定会来找我的麻烦的。”
躺在地上的这人身子一颤,开口道:“你说的对。想不到你一个灵形修士,竟然有如此手段,如此心计。我输得不冤。”
喘息了片刻,他又道:“你需要的妖丹在我身上。我可以交给你。放我一马。我还知道很多事。比如说,中曲岛上防守严密,向来无人敢于造次。尤其是当中的灵形境修士,多半是一二等宗门出身,寻常金丹散修更是不敢得罪。我是如何得知你的洞府无人防御的?这些你不想知道吗?”
归无咎轻轻踱了几步,语调缥缈而坚定:“我说的不对。”
躺在地上的这人再次愣住了,漆黑的夜晚,掩饰住了他双眸中的惊疑,还有恐惧。
归无咎道:“刚刚我推导出来的故事,并不困难。说是心计如何深沉,实在是过誉了。这不正是你希望我得到的答案么?至于你为何能知道这座洞府如此空虚……我当然是很好奇的。但却并非从你口中问出----因为我对别人精心准备的答案没有兴趣。”
归无咎叹了口气,以一种极能给人安全感的声调说道:“很遗憾,你的使命并没有完成。但是你可以休息了。妖丹你带在身上吧?我留下了。除此之外你的另一件东西对我更有价值。”
一件锐锋逼人的飞剑法器凭空出现。清光闪过,大好人头飞跃而起,脸上的恐惧和不可置信的神色尚未消散。同一时间,室内的铜灯、明珠、珊瑚同时散发出光芒,照亮了这刚刚经历一场惊心动魄的斗室。
上一次和火云道人交手,历史两个时辰,归无咎方才险险获胜。时隔十个月,再次和金丹真人交锋,只不过一个呼吸的功夫,便已经分出胜负。这固然有归无咎有心算无心的因素,但若无他自身手段的进步,也是决计不可能做到的。
那日归无咎在宴席上施展手段教训玉京门沙子风。并非意气用事。最主要的目的便是观察当时席中金丹修士的反应。事实证明,那道反弹攻击的透明光墙,唯有卫正星等三位金丹二重以上者能够窥破玄机。其余十余名金丹一重境修士,完全懵然无觉。
就算是断了道途的金丹一重修士,二等宗门出身和旁门散修之间,也是有着不小的差距的。十余名二等宗门的金丹一重修士均被瞒过,那无根底的散修自然决计无法察觉。
这是归无咎在九个月的闭关中掌握的三千法中的一法。此法能够将包括修士元光在内的种种光影雾气,化为无形。
照理说这一手段对归无咎而言本当是相当鸡肋。无形元光,在灵形境的交手中能教人无从防备,偷袭之下近乎无敌。但是天下间的灵形修士本就不被他放在眼里,又何须多此一举,使用这鬼魅手段?而对付他真正的对手金丹修士,以灵形元光的杀伤力。无论有形无形,都只是给无漏之身挠痒痒而已。
但想象力没有界限。归无咎终于还是检索了自已现有的手段,依托这光影无形的法术,发明了一道化腐朽为神奇的战法。
这斗笠修士破屋而入的一刹那,一无所感。击破两道无形光墙,立刻便中了算计。这两道无形之墙中,实则暗藏了“散魄损真符”和“蚀念消魄毒”的毒雾。这两种手段,若在空旷之处交手,以烟气缭绕的速度,极难发挥作用。但是被两道光墙凝练合一,挤压进薄薄的空间内,既构成一道有效的屏障确保法会效果,又恰好藏形匿迹于无色无味之中。
只和火云道人那一场实战,便给归无咎带来无尽的宝藏。这宝藏并非什么外物,那火云道人分明已经尸骨无存了;这是和更高境界的修士交手的经验。这些在书册玉简中是得不到的。
譬如在越衡宗符法一门介绍“散魄损真符”时,玉简中言道:“中此符者,金丹涣散,百脉疲软,丝毫不能行气。”
但是从实战效果上看,当初火云道人分明能够调动最后的元力,驾驭八尺松萝罩逃窜。如非归无咎另有后手,当初便留不下他。不仅如此,火云道人既然有最后驾驭力量逃跑的余力,那么想要自爆金丹,自然不在话下。
这便是书简和实际的差距。如非亲身经历,难以把握精准。
针对这一缺失,归无咎以“蚀念消魄毒”配合“散魄损真符”,果然万无一失。今次归无咎并未来得及布下困阵,这人着了道之后,直到身首分离,也未曾有机会使用出任何逃命手段。
半个时辰前,归无咎回到洞府之后,点燃香火。在添加静魂香的过程中,悄无声息的混杂了散魄损真符和蚀念消魄毒的毒雾。至于那“打坐”的归无咎,却是逆用“红尘晦暝”阵的原理显化,只是一道光影而已。
对于这人的真实身份,归无咎心中有数。不但是此人,还是上次寻自己麻烦的火云道人,这一切怎么可能是偶然事件?只是眼下,尚未道揭破的时候。
取出这尸身上的纳物戒。略一查看,精玉为数不少,几乎达到了千盒。这也在归无咎预料之中。此人能拿出六十枚逐宝签,那便对应了二百载炼化杂玉的时间。
此外尚有一飞剑法宝。此物对于归无咎来说无异于废铜烂铁,懒得多看一眼。略一探查,寻到那妖丹之后,将其顺手取了。还有一些品质不高的杂物,归无咎也无心一一搜检,一并笑纳。至于到底有用无用,自然可以日后慢慢分辨。
归无咎手执利刃破开这人胸腹,反手一挑,一枚暗黄如鸡子的圆珠被他取出。圆坨坨,光烁烁,散发着摄气执中之韵和无穷的生机。归无咎信手刻画一座封印法阵,将所取之物纳入其中之后,郑重收藏。
这人送上门来,就连那妖丹已经不再重要了。因为归无咎真正想要的,是一枚金丹,金丹修士的金丹。之前求购那妖丹,只是作为金丹的替代品而已!
有了此物,灵形二重镜之后,就算器道真人弟子的谎言被戳穿,自己的修行之路也已经铺平了。
ps:最后一章免费处,补充:
石天祥和即将出现的独孤信陵、谢晋禅的某些情节,是当时写作的时候想法比较激烈,想要突出“仙”的光鲜之下,属于人的弱点、矛盾。但是事实上确实会造成风格的不统一。接受了前期仙气飘飘的风格之后,不太能接受这种“破格”的写法。如果感觉到不适,略过即可。仅此一例,事后回到了比较平稳的风格,没有刺激性的描写。请放心追更。
另——
本书v章已满500,欢迎全订的朋友领取大神之光。2020.9.9日留
第五十九章 半场千秋梦 三顾一相逢(上)
打扫战场完毕后,归无咎在定中修炼,转眼便是六个时辰过去。
此时静室中一串七枚紫金铃铛无风自动,发出悦耳清鸣。归无咎睁开双目,有客人到了。分析几方动作,似乎并无要如此着急的找上门来。归无咎暗暗猜测,是哪一拨人来访。
驾元光迎出大门,眼前这人一身青布袍,大袖垂落,仪态从容的静立在半空中。正是余玄宗赵世中。
归无咎微感意外。他刚刚揣测的过程中得出结论,自己居住在余玄宗提供的地盘,虽然表面上中立,但是到底是对余玄宗有利。终究应当是玉京门等几派的人来此的可能性更高。想不到竟然是赵世中来了。
赵世中见归无咎出来相迎,呵呵笑道:“鹿鸣山长久无人居住,空山荒芜,所备简陋。归道友可还住得惯否?不要嫌我余玄宗怠慢便好。”
归无咎随口奉迎几句,一切无碍。
赵世中见归无咎神色,似乎已明他心意。大袖一展,极为洒脱的道:“我余玄宗虽然极有诚意,和归道友结成友盟。但我等行事可不是那死缠烂打的作风,归道友勿疑。今次前来造访,乃是另有一件要事。”
归无咎露出感兴趣的神色,笑道:“愿闻其详。”
赵世中道:“听闻归道友二次造访万殊阁,结果阴差阳错之下,不得其门而入。此事是我余玄宗失礼了。一个时辰之后,秦上师在阁内恭迎归道友驾临。希望归道友能够赏光。”
秦上师,想来便是为金丹修士锤炼功法的那一位神秘上修了。
虽然早了些许,但此事本在归无咎的计划之中。归无咎略一思索道:“好。”
……
万殊阁前,两名金丹修士身着素袍,犹如贴画门神一般分侍左右。一个身着黄色襦裙的小丫头,见到一道元光落地,脸上挤出几分很勉强的笑容,脆声道:“归公子请进。”随即一招呼,正门大开。
归无咎微笑颔首,随她进门。这丫头转过头去的一瞬间,分明能够看到他琼鼻一皱。归无咎自失一笑,这妨碍她捕捉狸猫的仇怨,果然并不能轻易化解。又或者无关于狸猫,第一印象差了,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
进了大门之后,连续穿过六道白墙黛瓦的庭院。每一处庭院内,俱是种植着两株古树,一片高才及腰的深色灌木。碎石小径弯弯曲曲的绵延而去,串联着串串门户,绵绵黛瓦,回环往复般不见尽头。
归无咎细细回想,这万殊阁两侧均无建筑,而是恰好坐落于两座数十丈高的山丘正中。那等外貌果然是暗含玄机的,正门犹如一座喇叭的窄口。入门之后,内里空间之广阔远远出乎意料。
这倒还罢了,方才每一处玄叶门的两侧,均侍立着一位身姿端凝的金丹修士。六道门户下来,已经是足足一十二人。须知余玄宗家大业大,人手何等紧张?每一处哨岛和破浪锥大舟之上,也不过是十二人一组,两组站定一个据点。
明面上出现在自己目前的,已经有一组十二人。大致估算,这位“秦上师”的护卫人手,至少也是二组以上。极有可能是三组三十六人。
当然,若是此人果真有明辨百家、提纯拔萃的道行,这排场也不算过分。
穿过六道庭院。极目望去,却是方圆不下五六百丈的一泓深碧。一座五六尺宽的木制浮桥横贯湖面,远接着湖对面的两处建筑。
浮桥的桥头,一个头挽十字髻、深着彩衣的明丽女子似乎等候已久。她周身气息活泼流转,分合之间自有余裕而不逾法度。正是一位金丹二重境修士。此女见黄裙少女领着归无咎迈过庭院大门。上前一礼笑道:“暂别将近一载。归道友无恙。”
这人正是当时破浪锥上,余玄宗四位主事的金丹修士中的那位女子,名为奚轻衡。
归无咎讶然道:“奚道友何意在此处守候?”
奚轻衡侧身让过,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笑道:“半年之前,妾身看护破浪锥的的任务得以完功,于是交接了这份新差事。竞争这个差事的人,没有二三十个,也有十七八人。几乎我余玄宗金丹二重以上者,但凡手上暂无职司的,无不踊跃。妾身能够侥幸得位,一是占了便宜,二是承归道友之情。却非自身功行胜过同门,实在惭愧的紧。”
奚轻衡对眼下份位极为看重,令归无咎不由得好奇起来。当即问道:“奚道友所担之职是?”
奚轻衡笑道:“秦上师的护卫头领。”
归无咎眉头一挑。
以余玄宗的底子,奚轻衡过了“知止”一关进阶金丹二重,当是十拿九稳的元婴真人。这等人物,守卫一岛、一地,甚至一段时间内护佑某人周全,那是对事不对人,尚有说法。若说长期担任某人的侍卫一职,那可算是极大的怠慢。奚轻衡不但不以为辱,反而极为欢喜,这却有些不可思议。
就算是贵重如余玄宗、星月门宗主如韩安世、舒永延等元婴四重者,役使元婴一重修士为护卫之流,也是绝不可能的。
此时湖面上光华洒落,点点璀璨。奚轻衡道:“这事说起来是妾身欠了归道友一个大人情。去年那一趟,是妾身百年职司的最后一行。如果出了纰漏,功职便算不得圆满。眼下万殊阁护卫头领之职是决计无法接任的。”
能够修炼道元婴境界的,心境都是练达无痕之辈。就算这秦上师如何了得,如果不能为奚轻衡带来切实利益,任你高名大才,要让她俯首归心也是决计不能的。归无咎推测最大的可能性,当是这位上师能够在闲暇之余,能给与身边人受用不尽的指点。
归无咎现在的兴趣是愈来愈足,几乎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要见识一番,这“秦上师”是何等人。
一行人很快穿越了湖面,来到宫观近处。
奚轻衡道:“平日秦上师为金丹散修推敲功法,为求一个方便,都是移驾于前院。今日归道友来访,为示郑重,故而在自家初心堂静室等候。归道友自去便可,妾身止步于此。”
归无咎微一点头,随着前面那黄毛丫头,转身进入大殿正门。
又穿过几道偏殿,沿着一处复廊走了半刻钟的功夫。一汪小小池塘旁边,锦石缠道,沉香色的木门大开,散发着安神定魄的馨香。大门匾额之上书有“初心堂”三字,笔力貌似工稳,细看却又有无穷秀雅绵长在其中流淌。
归无咎在门口静立片刻,方才进入。
移步换景,室内博古架上十多个瓶瓶罐罐,两方藤椅,一座古琴,但是并无一个人影。右侧一道门帘,垂珠飘洒,隐约可见一个单薄的人影。
小丫头快步走进,脆声道:“上师,客人到了。”
一个明媚清丽的声音传来:“这位客人非比寻常。打开门帘,请尊客到内室说话。”竟然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
小丫头应了一声。随着帘子打开,归无咎一抬头,双眸中射出奇光。
二三尺长短、随意抛洒的青丝;淡淡的眉;苍白中透出些微血色的面容;似乎深藏了无穷故事、却无比安定的双眸……一一映入归无咎的眼帘。
她的姿容很美,但算不上绝色。和最标致的美人脸蛋相比,她嘴唇略薄,鼻梁略挺,犹如红袖藏刀,稍稍破坏了那份圆润自如的美感。更重要的是,她这张脸配上一身无文素袍,气质上不似闺中女子,倒更像是一位落拓不羁的书生----执刀而行的书生。
这人静静坐在一张宽背玉屏的青藤椅上,神态说不出是疲倦还是安闲。面前一方草席,一只青瓷茶壶。一只半尺高的小凳。她两只黑底白筒的长靴歪歪斜斜的丢在一边,赤着光洁双足,搁置在那青黄色的小凳上。
她见归无咎进来,也不起身,指了指对面空着的青藤座椅,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请坐。”
归无咎一拱手,洒然落座。双目注视着这位年轻女子,锐利而直接,似乎有些不太礼貌。而这女子似乎不以为忤,她双眸并不避归无咎的眼神,眉眼中似乎流露出无限沧桑,和她年轻的外表构建成鲜明的反差。
自离开越衡宗后种种见闻,下界人事。出乎归无咎意料之外的,也不在少数。但没有哪一件事,像眼前之事一般,完全挑战了归无咎的认知底线。
归无咎的惊讶,当然不是因为眼前这“秦上师”的姿色,气质,年龄。人间百态,无限风光,无论何种仪容都有其合理存在的落脚处。至于年齿,资质较高、进境较快者,在自己年齿尚浅时便能完成进阶。面相年轻,并不能说明真实的年纪。
归无咎真正吃惊的地方在于:这位“秦上师”分明没有任何修为在身,竟然是一位凡人!
凡民之中,或许有手无缚鸡之力却能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或许有目不识丁却能对鬼蜮人心洞若观火的智者,或许有对下界民情一无所知却能垂拱而治的君王……但修炼却非如此!周身经络,气脉流传,有无穷歧途,万千别径。如非自己亲身经历,有了确切无比的实际经验,是绝难指点他人,号称名师的。
哪怕你是一品之资,只要不曾修炼。就算把万千道册读了个通透,也无法指点一位真气一重境的低阶修士修行,更遑论锤炼功法,删汰不足。就算是归无咎当日得无名墨珠相助,洞彻《九元书》的奥秘,也只是保证对真气境修行无所不通而已。若说指点灵形境的修士,那是绝不可能的。
除非你天尊转世,带着三世宿慧临凡。
这女子开口了,声音幽渺清润。语气中带着三分绵长温婉,七分中正质直:“归道友身上有杀气。想必刚刚经历过刀光剑影。”
归无咎并不回答,目光湛然,露出一个不置可否的笑容。
女子并未等候归无双咎回话,自顾自续道:“既非余玄宗之人,“上师”之称不必再提。在下秦梦霖,归道友直呼其名便可。”
归无咎这才微笑道:“听说秦上师在余玄宗内地位尊崇,不在器道真人之下。每日前来此处求取机缘的金丹散修,无不以“上师”敬称之。他们同样不是余玄宗的人。在下何以能够例外呢。”
秦梦霖笑了,这笑容像是一位少女见到花苞绽放的喜悦,又像是故友闲谈之后的坦然一笑:“因为他们有求于我,故而以敬称称之;而我有求于归道友,自然平辈论交。何况,我二人年齿本就相近。”
归无咎没有想到秦梦霖说话如此直接。以她的尊崇身份,开口没有两句,居然就直言“有求于人”。归无咎在冲霄阁中时,也是习惯了这样的交流方式。但是进入苍茫世界后,却因地制宜,走在曲胜直,奇胜正的路子上。突然见秦梦霖如此说话的路数,倒是生出一丝熟悉,和温暖。
秦梦霖又道:“余玄宗的几位长老、智囊,都是认为应当慢慢笼络归道友,培养几分交情才好说话。秦某以为,不必如此。同辈之中,归道友能够修行到如此地步,心志智慧岂同凡响?成便是成,不成便是不成。机关算尽,反而失了格局,又何能成事。”
归无咎沉吟道:“秦道友所求者为何,但请直言。”
秦梦霖反问道:“毋庸讳言。所谓“三会”俱是余玄宗为增强对散修的吸引力,助力掌控荒海而设。以归道友之见,这万殊阁“演法会”的规则变迁,到底有无必要?”
归无咎倒是没想到秦梦霖提出了这么一个问题。
思考了片刻道:“原先演法会的规则是,由余玄宗某一位长老为百人传授一门神通。这分量其实也不算轻了。就算囿于种种外部条件,习练成功者十不足一。但只要有一二人习得真法,流传出去,便能收得为余玄宗宣扬功名之效。”
“千金马骨,有一个良好的示例便足够了……哪里真的有闲心,去管那散修辈修炼神通成功率的问题。至于修改成每日为一位金丹修士锻炼功法。这本钱下的也太大了些。以在下之见,贵宗若非有其他打算,当不至于当这大善人。”
秦梦霖目光中露出赞许的神色。不知是赞许归无咎的见识,还是赞许归无咎的坦诚。
秦梦霖倒了一杯清茶,饮了一口。这才忽然省悟,给归无咎一个抱歉的眼神。传命那少女为归无咎上茶。
归无咎笑着颔首,以示并不介意。不过心中分析,从这个细节上可以看出,秦梦霖确实不是一个好弄长袖功夫的人。
那黄裙少女名为唐幽幽,正是秦梦霖的贴身侍女。
秦梦霖道:“归道友所言极是。万殊阁一日炼一法,自然不是做慈善的。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我如此做,是为了在下界万千法中寻得机缘和启示,最终完成对余玄宗内金丹境真传功法的改良。使之能够彻底压倒星月门,破灭盟,玉京门等一流门派。”
归无咎心头一凛。功法层次的高低,可是一个门派的核心竞争力所在。如九大上宗,根本倚仗也不过是九道无上真传而已。若秦梦霖真能做成此事,那么短则三五百年,长则千年。余玄宗的高阶修士的数量和质量,必定能够胜过其余一等层次的宗派。
如果说秦梦霖先前的开门见山,还有可能解读为一种故作姿态的交际手腕。那么现在,如果她所言为真,可就等于将余玄宗的根本大计和盘托出。这既是诚意,也是压力,势必会影响归无咎作出决策。归无咎现在倒有些佩服这女子了。
但是归无咎面上还是不动声色,哂笑道:“山野散修的功法,对贵派未必能够有多大助力。搜罗此辈功法,倒不如精研道册,博览群籍。说不定能够从中得到一二明悟天真的契机。”
秦梦霖刚刚放下茶杯,闻言又笑了,忍不住轻轻咳嗽两声。不过这一次,她的笑容中带着几分狡黠:“归道友是在考较秦某了。道册典籍只是务虚。空中藏空,梦中捉梦,哪里有尽头。山野散修的功法本身自然是不足道的,但任何功法都非凭空而来,无非先贤上法分歧降等,附会杂糅。将秦某现在的作为比喻为作画,研习此辈功法,不过是从无限迷乱中抽取一根有序的线条而已。”
归无咎脑海中一阵电光划过。回想起自己在冲霄阁充任“代理教师”,博览百家歧途过“返照”一关的策略,顿时心头一暖。殊途同归,无过于此。
归无咎几乎要一伸手。随即恢复镇定,立刻又将手缩了回来,若无其事的微微一笑。
这个下意识的动作他做过两次。曾经和文晋元、宁素尘讨论道法,说到精彩处,会心处,归无咎当时一伸手,握住对方的拳头。而此时的秦梦霖,和归无咎路数之相似、理解之接近,更要胜过文、宁二人当时景象。
然而现在秦梦霖慵懒的躺在藤椅上。归无咎若是伸手一抓,就要抓到她靠在小凳上显露的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