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七章 阴阳莫测 欲抑先扬
归无咎暗暗感应双面人的神采气机。
纵然无有“谢玉真”傀儡傍身,归无咎的战力,也足以匹敌绝大部分元婴境界妖修。
怨灵界中累战千万场,归无咎也不是没有遇到与自己实力相当的人物。诸如天马一族马振;凭借道缘感应,险之又险的以“摩罗力境”战胜的孔雀一族孔覃。这二人与人修类比,地位之高,数目之稀,大约相当于归无咎在“崇台会”上击败的流黄地脉诸派真传。
道术到了最巅峰,百尺竿头的每一步,差距都绝不在小。
归无咎在金丹极限之时,已经能够轻易胜过“崇台会”诸派真传;但是经由“丹中之婴”的法门完成一大飞跃之后,和人道中不世出的人物,如荀申、利大人,战力也相当接近,胜出并不算多。
以眼前而论——归无咎经由“谢玉真”傀儡提升之后,依旧没有必定能够胜过这双面人的把握。
换言之,眼前这双面人的实力和马振、孔覃之间的差距,几乎相当于荀申、利大人与五大小会上诸隐宗嫡传之间的差距。如此层次,道一声不世之杰、应时之才,绝不为过,按说注定是在这个时代独立潮头的风流人物。
但是奇怪的是,归无咎将他与“三十六子图”中的人物对照,竟尔并未觉出一个与之相貌气质相似的人。
不入“三十六子图”,也能够强到如斯境界吗?
就在此时,归无咎、双面人同时身躯一颤,似乎被一物心神吸引。
归无咎立即伸手,将与会牌符取出。一瞥之下,双面人也是做了一个完全相同的动作。
牌符之上,五横五纵的二十五个“方块”,第三行为首的一个,刚刚填充成实心的状态,仿佛一个铁疙瘩。
这一变化印证了归无咎的推断。这二十五点果真与二十五只怨灵一一对应,每捕猎一只“五凶”怨灵,牌符之上的二十五个点就会相应的产生变化。由此可见,自己刚刚猎杀的这一只“丹林铁鹤”,正是此界中陨落的第一头怨灵。
双面人嗤笑一声,道:“你虽然拔得头筹,但是有本人设下阻碍,未必就能笑道最后。”
归无咎眉头一皱。依此人的修为与身份,若说与自己产生过关联,那么思来想去唯有一人,那就是九翼堂拍卖会上的那位“十三号包间”中的人物——竞拍“映月莲台”而不得的那人。
果然,双面人淡淡言道:“竞购法宝,价高者得,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本人也不放在心上。”
归无咎也不去计较此人何以能够识出自己就是“十二号”;但是他这一句话,却明显是自相矛盾了。
当即言道:“既然不放在心上,又何必阻挠?”
双面人哼了一声,道:“你坏了本人的事,不是今日拍卖会上之事,而是三年前的一件事。这个梁子,可要比‘映月莲台’重要得多了。”
归无咎断然摇头道:“阁下怕是认错人了。”
三年之前,隐宗合盟尚未完成,归无咎还是在云中派内修行。
所历之事,无非是崇台会斗胜,铨道会开启,从来没有踏出过云中派势力范围一步。若是与眼前这人有过交集,自己绝对不可能忘记。
双面人翻了个白眼,恨恨道:“本族万载秘藏的卜筮秘术,岂能有错?本次田猎会上会有关联;功行不在本人之下……除了你之外,更有何人?”
“实话告诉你,本人参与田猎会,本就是蒙卜筮之法指引,前来寻你晦气来了。”
此人言谈中号称“本族”而非“本门”,可见其自承的确是妖族嫡传出身。
不过听此人这话头,倒越发古怪了。似乎他本人也并不知晓坏了自己事的是谁,而是通过卜筮之法推算出来;听着着实有几分荒谬。
归无咎想了一想,试探着言道:“那么阁下不如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出来一同参详。看看是否真的与本人有关?若有误会,也可提前解开;若有因果,也当有了结之法。”
此人功行不俗,归无咎虽然不至于怕了他,但纵然要比斗,还是等到本次田猎会之后,再作处断。
若是他每每于自己出手斩杀凶兽的一瞬间,如法炮制,施行干扰。那么对于归无咎而言,的确是一个绝大的麻烦。
双面人却仰头一叹,甚是惋惜:“误会?因果?往事不堪回首。不说也罢。”
无故生事,又说不出个名目,归无咎心中不豫,杀气一闪而逝,沉声道:“阁下,可真是个浑人。”
双面人闻言,不但不怒,反而哈哈一笑,道:“看到你念头不畅,本人实在是开心的很。现在的你,可不再是跃然天外、横生枝节的‘外力’,而是亲身跳入棋盘的一子,颇受掣肘,不得自由。可惜入界之前,未曾携带美酒;否则,当浮一大白。”
“当年,你把旁人推了一把,夺走本人机缘之时,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若非此人修为实在太高,归无咎几乎怀疑他修道行功走火入魔,伤了神魂;又或者中了什么巫蛊之术。
正思索了断之法,忽地二人面前清气一显一隐,竟然又是一只“丹林铁鹤”出现在原地,振翅顿足,作势愈扑。
归无咎并未立即上前,余光一扫,看这双面人的动向。
见到铁鹤再度降世,双面人却一反刚才的疏略狂放,平静言道:“第五层中,五大凶兽并不是随机而成的,而是自五方显化。现在你我立足之处,恰好就是‘丹林铁鹤’诞生之地。唯有将前一只铁鹤解决了,后一只才会诞生出来。阁下功行不凡,解决第一只铁鹤速度极快,所以这第二只铁鹤自然诞生得也快。”
“现在不取,更待何时?”
双面人话语间条理清晰,谆谆善诱,好像忘记了刚才说的坏事的狠话,突地变成归无咎的参谋一般,倒是教人摸不清他的棋路。
归无咎行事自然秉持“以我为主”的理念,自不会将双面人神神叨叨、自相矛盾的言辞无故琢磨,空扰心神。
既然铁鹤出现在面前,归无咎岂有不敢下手的道理。
天予不取,时至不行,必反受其咎。
双剑一掣,毫不犹疑的攻杀过去。
此时,归无咎对于铁鹤的行步节奏,攻守路数,已经有了一定的把握。即便不曾动用“拾遗书简”,也足以应对丹林铁鹤的奇诡攻势。
一场游斗,僵持了约莫半个时辰。“小苒依依”和“山河万里”的品质终于显露出优势,逐渐将丹林铁鹤的气力消磨。
到了真正收获的当口,归无咎自然不会疏于提防双面人再度出手捣乱。
不过双面人却淡然一笑,言道:“本人先前所用的神通,原本一日之间动用个三四回,也不是难事。但是须得二十四件法宝相辅佐,以为獠牙羽翼,才能收事半功倍之效。不巧的是,先前与孔覃那小子为首的五人战了一场,几件法宝损坏甚多,不温养数月,难以再用。刚才这一手若是勉力再使。难免要伤了元气。”
“阁下尽可放心捕猎。”
依照归无咎的感觉,这双面人说的多半是真话。但是他自然不会将全部希望放在对手容让之上,就在丹林铁鹤强弩之末的档口,归无咎已经做好了两种准备。
其一,依旧是空蕴念剑;其二,若再有不可预知变故,便让小铁匠将铁鹤吞进腹中一瞬,自己当能从容施展对策。
但是,这双面人果然言而有信,真的没有出手干扰。归无咎也乐得省下一次动用“空蕴念剑”的机会,从容将四亿武功收入囊中。
归无咎立在原地等候了一阵。
双面人所言无虚,此处果真是铁鹤降生之地,没过多久,第三只铁鹤又出现了。
待第三只狩猎完成,第四只立即显化。
归无咎从未想过,这一切竟来得如此容易;不过他从头到尾也没有放下对双面人的警惕。
……
果然,就在第四只铁鹤激斗半个时辰,到了收割果实的一瞬,双面人忽地哈哈一笑,反手一举、一劈,一道新月之芒向着铁鹤斩了过来!
此人方才所说“这一式神通不宜再使”的说辞,果然暗藏诡诈。
归无咎心中凛然,面对这一式,唯有威力在其之上的神通方能破解,除了“空蕴念剑”之外,的确没有更好的办法。
现在不是吝啬的时候,归无咎当机立断,屈指一弹,再度动用“空蕴念剑”神通,将这四亿武功落袋为安。
不过,见到归无咎依旧能够动用这威力骇人的秘术,这双面人面上并无失落,反而甚是满意。
就在使出凌空一斩、逼迫归无咎夺下铁鹤武功的一瞬,他袖中又有一物,旋即发动。
原来劫夺铁鹤是虚,此人还有后招。
那物似是一只透明的钵盂,丢在空中旋即涨大了千百倍,化作径长二三百丈的一只巨碗倒扣过来,把双面人和归无咎二人,都牢牢罩在其中。
见所谋成功,双面人这才展颜一笑,道:“二十五只凶兽,道友在二个时辰之内先得其四,想来很是惬意吧?”
“可惜,剩下的八十四亿武功,注定与道友无缘了。”
第二百九十八章 盂中几日逝流年
这巨大的钵盂,远看似是透明如冰晶,但是一旦落下,其中又有无住地光华流转,时时泛起耀目的星星点点,倒也将罩外之景象,遮掩了十之五六。
而双面人动用了这一手之后,面色忽地加粗加重了几分,隐约可见额头渗出汗珠。
他这一副极为吃力的相貌,似乎并非动用这钵盂法宝导致;反而更像是在归无咎即将猎取丹林铁鹤的那一瞬、发出的如月如铲的神通造成的负担。
归无咎蓦然省悟。如自己的道术层次,道缘感应极为高妙。若是轻易说谎,多少会令自己些许感应。
所以这双面人方才所言“法宝损毁、这一道神通不宜轻易动用”,其实都是实话。其最终所要达成的目的,就是为了在这关键关头,迫使自己做出选择,无暇对付这只“钵盂”的覆下。
此时双面人似乎有些支持不住,自纳物戒中取出一件低矮的床榻,随即坐在其上打坐调息,似乎完全不惧归无咎此时来找他的麻烦。
归无咎心中一动,自袖中取出一柄利剑,试探着往这“钵盂”的壁上刺去。
双面人不惜元气受损也要动用这一门神通,归无咎早已做好心理准备,此物或许坚凝胜铁,元婴境中的手段无法将其撼动。
岂料这一柄飞剑竟毫无阻碍的穿透过去。
归无咎的神识之中,更是连一丝长剑着力的感觉也未产生,似乎面前这巨大的琉璃罩,只是虚影幻觉,其实并不存在。
然而只在一两个呼吸之后,归无咎背后忽地生出感应。转头一看,这柄从正面刺出的长剑,竟尔从“钵盂”的那一头返回,重入界中。似乎这流光晕晕的半透明光罩,暗藏着奇妙的空间转折。
“不必多费心思了。乘着这一个时辰的时间,尊驾若是愿意论道谈玄,臧否古今,本人倒也愿意奉陪。”双面人掩口微微咳嗽一声,平淡言道。
“一个时辰?”
将自己困在这里一个时辰,外间的二十一头凶兽便都被捷足先登了?归无咎听在耳中,有些不信。
就在此时,袖中传来熟悉的跃动气息。
归无咎将与会牌符拾起,那五五成列的二十五个“方块”,第一行第一个已经变成了实心的凸起。整个第五层,除了自己以外捕猎到的第一只凶兽,已经被出现了。
正要思索得手之人的身份,掌心牌符,在归无咎目光所视之时,第四行第一个“方块”宛然成型。
就在这短短的一瞬,竟已有两头凶兽有主。
按照常理,归无咎应该积极筹划脱困之法。飞剑试探无果,不代表其他的办法就一定无用了。可就在这一瞬间,归无咎心中泛起一丝涟漪,似乎感觉到自己的精神与气机,发生了什么微妙的变化。无数念头忽然活络,在他的脑海中翻腾。
“时光倥偬,白云苍狗,一界之中气机流转,变化无定……”
“草木枯荣,潮起潮落,海陆地势升降变化,无尽深海缓缓上升,最终演化成孤峰崛起,壁立千仞……”
“无数生灵的生生死死,从呱呱坠地到冢中枯骨,又化作肥料,哺育草木……”
归无咎也不知晓,这些念头从何而来,为何又如此活跃。
不过归无咎也没有太过担忧,自己道缘高妙暂且不提;单单是神意曾经受过特殊锻炼的经历,就能给自己足够的信心——
归无咎就并不认为,有什么攻击神魂的手段,能够悄无声息,让自己不掀起一丝警觉。
平心静气,归无咎再度集中精神调息半刻。清楚无误的感受到,自己真宝金丹之运转,气机法力之流动,似乎一切如常,没有出现任何异兆。
就这片刻间的功夫,归无咎感到,自己那牌符又是一动。
举起来一看,第一行第二个“方块”,已经成为一个凝实而突出的小点。
归无咎面色一正,异常凝重。
刚刚一连两头怨灵遭到捕猎,归无咎也并未太过在意。毕竟,自己第五个进入此界,已经猎得四头怨灵;其余进来更早之人,就算再如何小心翼翼的缠斗,也该到了开花结果的时候。
但是……这第一行的第二个“点”,距离刚刚的形貌变化,几乎才过了一刻钟不到?
自己猎取四只丹林铁鹤,位居第三行的一至四位。若归无咎所料不错,每一行都是同一个怨灵出生点。按照双面人所言,这些怨灵是前仆后继,连续演化;前者不灭,后者不生。
那就意味着,第二只怨灵出世不到一刻钟时间,就遭人捕杀了?
双面人哈哈一笑,道:“山中甲子元无尽,一啸蓬壶度八千。”
“道友不觉得,你我二人,正是山中仙人,围炉弈棋,冲淡岁月。烂柯弦亦断,寒尽不知年。岂不妙哉?”说到得意处,双面人忍不住仰首长笑,其声不绝。
只是一不留神,他似乎牵动了伤势,连忙抚胸闷咳两声,脸色也愈加发青。
归无咎心中一跳,道:“什么意思?”
双面人微微一笑,把手一挥。这“钵盂”的四壁,忽地显露出四个光华流转的区域,其中画影图形瞬息成型,倒像是割裂了四块“照影石”一般。
但是这四块“照影石”,光影流连,颤动极快,归无咎只能看见忽闪忽闪的虚影,却看不清楚具体的人、物、景、貌。
双面人伸手一挥,这画面流动的速度逐渐减慢。归无咎心中默数,二倍,四倍,六倍……
直至速度减缓至原先的三百六十分之一,四道图卷之上的画面,终于清晰了起来。
第一幅图卷,是一个娇俏可喜的女子,正作弄道术,双掌间无数密密麻麻的细珠腾涌而出,击打在一头异兽上。那异兽尾呈五色,不住地有火星从尾尖摔落,将之胡乱投掷出去,造成如岩浆滚沸一般的声势。
这少女脸上虽未写着名字,但是她那时时显露的深湛道术,已经揭示了她的身份。
正张望间,一枚火星从少女耳边擦身而过,速度快极。
少女闪身一避,看似已经躲开,但是一缕发梢还是立即枯黄。
少女似乎受了惊吓,拍了拍胸脯,吐了口气,旋即取出一宝,如同光罩,牢牢护定身躯,再图进取。
归无咎猜也猜得出来,人,是孔雀一族孔萱;兽,是“五凶”之一的五火夔牛。
另外三幅图卷大同小异,同样是第五层中的人,在与“五凶”怨灵相搏。但是以此辈的实力,对付凶兽,却非一人能够胜任。每一处战场,都是二至三人联手。
这些人在交手的过程中,既有联合,又有暗斗。围绕着最后斩首一击花落谁家,不知暗藏着多少苦心经营,深谋诡算。
双面人一挥手,四幅画面又加速了三百六十倍,变成了四道晃漾不定的颤动虚影。
种种迹象已明。
归无咎心中升起一个念头,但是却不敢相信。这分明已经深入天地法则的根本,真正的仙家手段。无论是混元真宝,还是“天祭器”、“恒器”,都决不至于有此恐怖威能。
归无咎虽然距离上境尚远,但是隐约感觉,此等大神通,就算九宗天尊大能想要施展,恐怕也很勉强。
唯有跳出紫微大世界的上境存在,如相赠自己机缘的白衣女子,又或者魔宗四大魔尊,在这等人物手中现出如此神通,才能让人信服。
双面人深深望了归无咎一眼,道:“看来道友已经猜到了。”
“不过阁下之镇定,倒是深深出乎本人预料之外。当初此物第一次出现在目中时,本人的定力与道友相比,实在不堪一提。”
“这是天地间的一件奇物,并非人力锻造所能成就。能入我手,也只是侥幸而已。”
“不过,时日久了方才知晓,此物看着吓人,其实并无甚大用。一百年动用一次,每次一个时辰,鸡肋,鸡肋!今回用在道友身上,算是得到此物之后,它发挥最大的一次作用了。”
归无咎推算那图像变化,和自己先前生出的种种异感,沉声道:“一日是一年,一个时辰,就是一个月?”
双面人笑不露齿,飘然道:“对极了。”
“一个月时间,够不够外间这些人将二十一头怨灵,尽数解决了?”
“你若不死心,尽管将大威力的神通法宝、乃至挪移遁法一一使将出来,且看能否提前脱困。”
……
第二百九十九章 当年因果了 胜负决机时
如此神妙无方的天生异宝,归无咎心中有数,能够尝试突破的希望甚是渺茫。
但是凡事最忌未战先怯,抑或想当然的行事。以大千世界之玄奥,归无咎目前的境界并不足以称为“算无遗策”。所以凡是能够尝试突破的法门,归无咎都一一相试。智胜于巧思,愚胜于周密,二者缺一不可。
至于双面人,他兀自好端端的坐在榻上调息养气,时不时抬起首来,冷眼旁观。
约莫一刻钟后,剑气神通,“拾遗书简”的挪遁神通,符箓法门,小镇元钉的破阵之法,甚至肉身冲刺之法,抑或将小铁匠呼唤出来尝试将这钵盂暂时吞之,所有可能奏效的法门,归无咎都一一试过。但是的确都全无用处。
见小铁匠附身傀儡之中,目光闪烁,和归无咎叽里咕噜的言说什么。双面人惊奇道:“我这件宝物虽奇,毕竟是天地成就。尊驾这件异宝灵性如此,才是突破想象的神异之物。方今人道宗门的炼器法门,已经进展到了这一步么?”
在归无咎尝试破阵的这一段时间,牌符之上的二十五个“方框”,又有四个由虚转实。这意味着又有四头凶兽,落入狩猎之人的囊中。
归无咎毕竟是久经磨炼之人。所谓每逢大事有静气,今日遇此疑难,不但不慌忙,反而静下心来,将三年之前所经历的人与事,一一在脑海之中遍历梳理。
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要想突破这钵盂阻隔,关键还是要落在这双面人身上。
思索了一阵,还真让归无咎捕捉到了一个细节。
由是心中一动,莫非此人与自己的因果关节,竟然应在这里?
归无咎转过身来,凝视双面人,锐利的目光不住地打量。
双面人哼了一声,强项道:“本人现在功力稍损,不是你的对手。不过此法一旦发动,能发不能收。任你如何折辱出气,一个时辰之内,你也是断然出不去的。本次田猎会的魁首之位,也早已与你绝缘。乘早死了心吧。”言谈间,竟然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
他也真豁得出去。他看得很清楚,在这怨灵界中,本来就是性命无忧。归无咎纵是绝望之下想要报复,也不过是无能狂怒罢了。自己虽受些屈辱,但大面上的目标,却是他如愿以偿了。
但是以他的修为与身份,做出如此抉择,内心深处又岂能无有一丝悸动?
归无咎忽地问道:“在你道途之初,是否曾经受到过异人指点,留下了三个锦囊?”
双面人愕然道:“什么锦囊?”
归无咎暗暗忖度,若果真是应在这里,那么各自的机缘,细节之处的确未必相同;留下指示的,也未必是同一人。
于是斟酌言辞,又问道:“在你道途之中,是否冥冥中谕示,有一个关口,一旦跨过去,鱼跃成龙;跨不过去,大道渺茫?而这份启示,并非门中师长所留,而是你自家偶然遇见的机缘;只是因有种种信征的缘故,使你深信不疑?”
双面人闻言脸色一变。
归无咎心中暗叹,还真的是应在这里。
冥冥中的因果,天地间有缘者总有定数。你若是成就了一人,就有可能黜落了一人。这人将矛头对准自己,也不全是无的放矢。只是不知这图卷末席,到底有几人在争呢?
想了一想,归无咎念动口诀,竟是将“孔明”的容貌褪去,露出本人真容。淡然言道:“莫非在道友的前缘指点之中,有本人出现吗?”
双面人盯着归无咎的面目端详了一阵,似乎要看清这个决定他命运轨迹的人物。一阵恍惚,喃喃道:“那倒没有。”
归无咎又言道:“以你的修为,若是在本次铨道会中全力争胜,未必没有夺魁的机会。为何一定要把心思用在与我做对上?”
这句话非是奉承之言。
双面人与孔覃等五人的交手,本就有些粗糙。说好听了是率性而为,实际上就是自暴自弃之下的随意出手。想要在保全二十四件法宝的前提下击败孔覃和流泽等人联手,并不是不可能。最简单的办法,若是一上来便动用最后一式压轴手段,断无不胜之理。
如非此事留下后患,余波相随,此人意图牵制归无咎的佯攻出手,也不至于勉强施法,导致受伤。
甚至不必谋求这些旁门左道的法子,他若手段完整,堂堂正正与归无咎一战,只消避开了“归墟”的三刻锋芒和“拾遗书简”的诡秘偷袭,最终胜负还不好说。极有可能演变成“空蕴念剑”和双面人那如月牙铲形的压轴手段对拼。归无咎纵然获胜,也要付出惨痛代价。
但双面人的思维却明显和归无咎不在一个轨道上,闻言理所当然的道:“族中养兵千载、用在一时的卜筮手段,早已预言分明。那功行不下于我、又两次与我产生交集的那人,便是阻我道途者。唯有将此人挫败,才有一线挽回之机。田猎夺魁,与我何用?”
归无咎轻轻一笑。盯着双面人望了一阵,淡淡言道:“莫非以孔雀一族圣祖的地位,也不如贵族谶纬卜筮之法可信么?”
“道友就没有想过,若是田猎会夺魁,面见孔雀一族圣祖,或许能够重拾东山再起的机会?”
“还是说,你对于‘命运’与‘定数’无比信奉虔诚,以至于在不知不觉中被磨灭掉了斩路前行的决心?”
双面人闻言一愕,双目似睁似闭,旋即出神良久。
归无咎叹息道:“你的机缘,不是被我断绝;是被你自己一步步错失了。”
双面人面色忽然涨红,想要开口反驳,但是最终只是闷哼一声,将所有的话憋了回去。
归无咎声音逐渐沉重,但却混凝坚实,振聋发聩,不可置疑:“我的道途,不会因为这一次田猎会无功而返掀起小小的水花;而你的道途,却在被你自己一步步断送。”
“不先胜己,何以胜人?”
“芸芸一界,道果或有定数。但绝非是安排好了谁上谁下,谁有谁无。若是死水一潭,人人认命,那所照见的未来,自然波澜不惊;若是奋力相搅,争得与跌落,也只是寻常事尔。你错了。”
“大错特错。”
双面人深吸了一口气,忽然“呵”地一声怪笑,道:“那又如何?总而言之,眼前这一战,就算我现在改变了主意,也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顿了一顿,又道:“这第五层空间的怨灵显化之地,共计分为五处。其中东南西北四处,累计显化黄足鵩鸟、丹林铁鹤、皋阳獞兽、九采精蛟各四只。而中间那一处显化之地,却诞生五火夔牛五只,其余四种凶兽各一只,累计九只。”
“论施展夺命一击、收割武功的手段,除了你那破碎虚空的剑气和我的‘双轮牙’之外,此界中人,并无一人能胜得过孔萱。所以她占定的地方,其余入境之人必然会避开,另争他处,否则注定是徒劳无功的一场争斗。”
“不巧的是,孔萱占定的位置,恰好是此界正中心、出产九只凶兽的山巅。”
“若我计算不错的话,在入界之前,阁下的武功累积,约莫是十三亿有余;而孔萱只是两亿五六千万。但是以最终的结果而论,只要阁下所捕猎的凶兽少于孔萱三头,那么你的排名,就注定在她之下。”
“所以阁下除了……噫……”
双面人忽地大喝一声,慌忙中伸手遮拦。
他说得痛快,更含泄愤反击之意;万万没有想到归无咎出手偷袭,瞬间就落入下风。
在双面人滔滔不绝的讲说时,归无咎突然发难。双剑齐出,光华流布,直取双面人要害。双面人也是一位“争符”修士。身上武功,夺过来再说。
双面人毕竟道行不凡,硬生生躲过了归无咎的突袭。双手一合,额头隐约亮光一闪。
此人竟似是破罐子破摔,不顾自己受伤,依旧要动用威力最大的一式“双轮牙”反击。归无咎岂能让他得逞,指尖剑诀一捏,断然使出空蕴念剑。
双面人身躯一颤,口鼻之中隐约溢出鲜血,即将发动的神通戛然而止。“空蕴念剑”,也算是能够略微打破怨灵界法则限制,教人遭受创伤的手段了。
“小苒依依”二剑随后便至,正中其胸口,将其击得闭过气去。
归无咎一看自家牌符,武功总数只涨了三千余万,不由地暗暗摇头。
看来双面人早已料到使出这近乎于“同归于尽”的手段,有可能会发生什么后果。以他的实力,猎取两三亿武功不是难事,如此归无咎便能把自己和孔萱的差距,拉大到三只凶兽以上。但是双面人偏偏只猎取了堪堪入门的的六千万武功,似乎就是防备着自己成为归无咎的资粮。
方才归无咎的攻心之策已见成效。双面人内心深处,其实已经意识到自己走错了路。但是他那可怜的自负与尊严,还是促使他摆出最严密的心理防线,找补言辞硬顶回来。
现在除了等候一个时辰结束,别无他法。
归无咎并不认为自己没有丝毫机会。
因为,以自己和双面人的功行,收拾一头凶兽,就算再保守的出手策略,两个时辰也足够了。
可是现在钵盂之内,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时辰,换算于外界,已经是二十天以上。四壁之上依稀可辨,掌中牌符也堪为印证:其余三处地界,众修合力,分明只解决到第三头凶兽;就连孔萱,也只捕猎了第六头凶兽。
若是孔萱的修为与绝大多数与会修士一般,乃是元婴境界圆满,那么归无咎此时败局已定。但现在清楚无误的表明,这小丫头功行尚浅,最起码较归无咎还有所不如。斩杀一头凶兽,要用上三四日时间。这也算是天无绝人之路了。
现在看来,三十日之后,分明尚有余波。
归无咎盘膝而坐,屏气凝神,等候最后的两刻钟,缓缓流逝……
第三百章 连夺二兽 鹿死谁手
双足蜡黄,五爪凌厉。猫脸长喙,一双橙色眼珠,漆黑瞳仁,配着铁色条纹的羽翼,别有一种凌厉之气;但是身上嘉祥瑞气与之一合,相互弥补,却显得浑厚正大起来。
黄足鵩鸟,约莫是“五凶”之中气象威严、气象最佳的怨灵凶兽了。就算是位居正中的五火夔牛与之相较,虽煊赫壮阔稍胜,但是毕竟较为憨粗,缺乏了这一种孤傲凌冽的精神。
山谷之侧,这一头黄足鵩鸟,身上时时有毛羽落下,映入土中旋即不见。背上和脖颈上的细羽也都竖立起来,如针如芒、几不可见锐气不住地射出,一不留神就能伤人于无形。但是它的活动范围,却被拘束在一个方圆十余丈的狭小空间内,两种浑厚的气息如同堆叠墙瓦一般严防死守,圈住此鸟之后,青光紫电不住地打来,消磨锐气。
与黄足鵩鸟为敌的两人白袍修士,一人长发披肩、修皙清俊,虽然细品五官不算俊俏,但骨气泠然,雅有高士之风;另一人却姿容十分俊逸,目如朗星,隆鼻修眉,骨架也十分宽大,手中不住地口诀变幻,操控一青、一白、一紫三色圆环,吞吐五行神通。
二人对付黄足鵩鸟之时,协作配合甚是得法。但时时可见,这两人目光闪烁,互相打量,似乎每一式又大有深意,暗藏着非凡的算路与运筹。
长发披肩的这一位,是孔雀一族中胜望仅次于孔萱之人,孔郊;而运使三环的这人,同样在孔雀一族中能够排名前十,名为孔礼。
这一个地点,四头黄足鵩鸟皆已诞生,眼前这一只,正是最后一头。
前三头怨灵,孔郊得了二头,孔礼得了一头。
试论孔郊与孔礼之高下,实是孔郊在功行上略胜一筹;纵以神通威力最大的一式而论,孔郊的“声闻破妄神光”也要在孔礼的诸般法诀之上。
但是孔礼有一秘术甚是不凡。他那掌中三环,每一环五行之力迭击,第六式的威能便会增强不少;而三环轮流施为,每隔一十八击之后,又能形成威力绝大的一式杀手,杀伤力加强一倍不止。
在斩杀第二头黄足鵩鸟时,孔便忽略了这一点,以至于让孔礼算计了一手。
现在二人都在仔细算计出手出手轮次,巧作布置,为了最后决定性的一击,由自己抢先发动。
不过,这两人面色平淡,并不算太过紧张,似乎对于最终的任何结果,都能坦然以待。因为二人都心中有数,自己前十的位次是稳了的;但是田猎会夺魁,却注定无望。
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在众人稍微摸清第五层的规律之后,胜负就昭然若揭、难以动摇了。
孔萱占据了一处怨灵显化之地;那第四层中大展神威,几乎将孔雀一族“争符”一脉精英一网打尽的异族修士“孔明”,同样占据了一处怨灵显化之地;并且他似乎是使用了一桩奇特的法宝,把那地界圈禁了起来。
若要坏了二人的事,其余诸位进入第五层的修士如能齐心协力、一拥而上。在“五凶”怨灵生机低于一个尺度时一齐出手。说不定真的能够胜过孔萱、孔明二人威力最大的神通,让两人一无所得。至于最终花落谁家,那就全凭运气。
但是每一个人都是自私的,没有人会坐视空余的怨灵显化之地而不理,偏偏迎难而上。这种理想的联手情形,注定不会出现。
斗了一阵,孔郊目中微微一亮。他计算分明,在孔礼三环法宝打出第四轮十八连环的第十五、十六击时,黄足鵩鸟的生机,已经进入自己“声闻破妄神光”的斩杀线。看来,自己在第五层的第三头“五凶”怨灵,即将入手。
但是就在此时,风云急变。漫天晴空,忽地一阵狂风袭来;紧随着金光洒落,当中托着一道凌厉遁光,在两人的头顶一闪而过!
孔郊、孔礼,都是“噫”的一声惊呼,连忙举目张望,但是那遁光速度极快,几乎形同一道闪电。等孔郊二人定睛细看时,那遁光正中心的人影,已经变成了芝麻粒大小的一点,向北而行。
下一刻,孔郊,孔礼二人的面上,都写满错愕。
在二人的眼帘之中,这一头远未被真正迫近极限的、距离斩杀至少还差着百余次出手的黄足鵩鸟,忽地僵立不动,然后便化作碎屑粉尘,扑簌簌的落下,再无一丝生机。
遁光之上,归无咎面色平淡,丝毫感受不到胜负决机的紧张。
在那“钵盂”之中养精蓄锐、调息两刻钟——相当于外界七天时间后,等那异宝之力收起来的一刹那,归无咎立即遁出,直扑早已锁定的目标。
除了孔萱独占第五层空间正中心的“五火夔牛”诞生地外,孔郊、孔礼占据了东方黄足鵩鸟的显化之地。这一地点,在剩余三处地界之中来人最少。
除了孔礼权衡利弊,又自忖有三环在身,尝试挑战之外,其余孔雀一族的族人,对于孔郊“声闻破妄神光”颇闻其名。心存忌惮之下,都不愿意与他相争。
“九采精蛟”的显化之地,却是被孔萤、孔纪、孔溪、孔光四人占据,尝试争衡。这四人亦是孔雀一族排名前列的佼佼者,先前三只怨灵,除了孔纪尚未有收获外,孔萤、孔溪、孔光,每人各有四亿武功入手。
至于最后一处“皋阳獞兽”的显化之地,却是五位孔雀一族排名稍后的嫡传,流泽四人,以及另外二位异族修士合力瓜分。
这五位孔雀嫡传不敢与孔萱、孔郊争锋,见孔萤四人的阵容也颇为强盛,暂避锋芒。五人合聚于最后一处,本以为是大可以接受的;至于六位异族修士,并未太过放在眼中。
但他们最终却吞下苦果。因为此时第五层中除了归无咎和双面人之外,再无一个“争符”一脉的修士。是以流泽四人,很快显露了其联手入境的真实身份,几位孔雀一族修士,眼睁睁开着他们协同出手,却也奈何不得。
不仅如此,流泽四人掌握的合击之法极为巧妙,威力既大,进度也快。竟尔赶在一月时限之内,将四头怨灵兽尽数了结。
这四头怨灵兽,除了有一位异族修士出其不意,使用秘术夺走一头外。另外三头都被四人之中的流葵收入囊中。
对于流泽四人而言,美中不足的就在于此:三头“九采精蛟”的怨灵,都被流葵入手。
四人深知,有孔萱、孔明在前,三头怨灵的武功,远不足以田猎夺魁。若是四人之中的三位各自猎取一头,那么极有可能三人都能名列前十,远远好过集中在一人身上。
只是,五位孔雀一族修士和另外两位异族人虎视眈眈,临战之际,他们也难以做到最理想的分配。
归无咎又飞遁了一阵,旋即望见,有四个丰神俊朗的年轻修士,分占四方,将一头形貌与猩猩有七八分相似的异兽围在正中。
那“皋阳獞兽”正到了强弩之末,四位围着占定的修士,两位掷出法宝,两位使出神通,各自向着此兽击去。
四人神通脱手的一瞬,三人面色微变,唯有占定正南方向、身量最为高大的一名修士,仰首笑道:“三位贤弟,承让了!”
归无咎暗暗颔首。这四人围绕着最后一击的时机变化,好一通勾心斗角,都要使得自己击出决定性的一手。最终这位处正南、手执盘龙镜的修士,巧用心思欲擒故纵,使了一个障眼法。四人神通法诀一脱手,鹿死谁手便见分晓。
当然,这是在无有外力干扰的情况下。
归无咎照例指尖剑诀一捏,冰剑倏起倏灭,将这一枚异兽化作扬尘。
旋即也懒得与其照面,调转遁光,往此界最中心处遁去。孔溪、孔郊、孔光等人的惊呼声、喝骂声,在耳边一闪即逝。
归无咎掏出牌符一看。
那二十五个整齐排列的“方框”,现在已经有二十四个被填成了实心状。现在,除了孔萱在与最后一只怨灵**手外,其余二十四只“五凶”怨灵,尽皆有主。
屈指一算,自己猎取六只怨灵兽,武功总数三十七亿多;
孔萱猎取八只怨灵,武功总数三十四亿多。
目前,归无咎依旧占据着田猎会榜首的位置。
但是,若是这最后一只怨灵兽被孔萱猎得,胜负便要逆转。
飞遁两刻钟后,一个娇俏可惜的小丫头,也是本次孟冬田猎会最大的对手,出现在归无咎的视线之中。
……
第三百零一章 法不轻用 先礼后兵
归无咎气机蓄势欲发,只待到了近处,便要动手。
但是法力一凝,真宝金丹一颤,心中却蓦地生出一丝波澜。
这才想起,自己击杀丹林铁鹤,动用两次空蕴念剑;一击制胜斗败双面人,动用一次空蕴念剑;刚才飞掠东西,两次虎口夺食,又动用两次空蕴念剑。前后累加,已经到了五次。
若是六剑皆净,无有留存,只怕生出后患,于道术根基大为不利。
就在此时,归无咎动用空蕴念剑的识念刚刚升起,丹田之内,似乎又显化出一枚朦朦胧胧的剑影。
这一剑深藏气海之内、神识法力所不及之处;若非感应到第六剑即将动用,此剑隐匿虚形,似乎断然不会问世。
归无咎心中一震。
在他成就空蕴念剑二三重法诀时候,曾有一丝感应。那时分明领会到,第二、第三重空蕴念剑神通,较之古空蕴念剑会各自多出一剑来。
但是最终待修炼深入下去,这份感觉却沉寂不见了。似乎二、三、四重神通,照如旧例成就六、九、十二剑;真正炼成第二重神通之后,也印证了这一点。
今日方知,最初的感应果然无误,第二、第三甚至第四重神通,的确较古空蕴念剑各多出一剑;但是这一剑的深藏于虚寂,唯有等前六剑尽数现世、使出,才能自幽玄妙境中浮出水面。
既然第六剑能够动用,归无咎心里就有底了。
不过,那一剑隐约中有一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味道,似乎模模糊糊的不断给归无咎传递消息:如非万不得已,前六剑能不用尽,就不要用尽。
归无咎往前张望了一阵,见孔萱距离解决最后一头“五火夔牛”怨灵尚有数个时辰。心中暗暗定下一个计策来,便将小铁匠唤醒。
自孔郊、孔萤等两处虎口夺食时,这两方杀掠凶兽,已经到了最后关头;若是吝啬空蕴念剑的使用次数、不肯及时动用,只要慢了一瞬,四亿武功便要付诸流水。
现在孔萱这里尚不紧急,自己还可从容布置。
归无咎对小铁匠的安排,是将“璇玑定化炉”作为一处中转的枢纽,内中布下一道类似“六返如意阵”一般的精微法阵,然后将万千剑光约束其中,使不逸散。最终时机一到,将其一口气喷涌出来,必收威能提升数倍的奇效,成为一道斩杀绝着。
小铁匠闻言,却是主动占了“谢云真”身躯,翻了个白眼,道:“不行!”
归无咎讶然道:“为何?”
小铁匠闷闷道:“你这般胡乱折腾,我肚子疼。”
上回小铁匠帮归无咎将巨量灵石储存在法宝空间之内,本来说好了搬运出来后,便及时转挪他处;但是因为归无咎田猎会即将出行的缘故,还是将灵石一直藏在小铁匠腹中。
虽说是以带他出来玩耍、见见世面为代价抵过了,但是小铁匠其实颇为腹诽。
经历此事,他与归无咎虽然面上依旧亲热,但暗中也有了自己的小心眼。
今天轻易开了口子,若是归无咎得了便宜,将此法当成一道常用的神通,日后任由剑光在自己肚子里乱窜,那可大大的不妙。
见归无咎陷入沉思,小铁匠也有些过意不去,便道:“你既然有法子取胜,只是代价较高,不愿意轻易动用;那么不妨与之交涉一二,阐明利害。”
归无咎缓缓点头,驾遁光落在近前。
孔萱早已感受到数里之外,有人暗藏云中窥伺,只是故作不知而已。数以千万计的“水泡”自她掌心之中溢出,似乎化作阵法门户一般,将此界最后一头怨灵凶兽牢牢困住。此时见来人竟落下遁光,大模大样的站在一旁观看,再也按捺不住。
归无咎眼中,一个明眸皓齿、眉如翠羽的少女,转过身来,走进至十余丈内。
她功行气质虽然绝佳,但是举动却颇显稚嫩。只见她双眸忽闪忽闪,把右手食指塞进口中啃噬,说不清是审视,还是敌意。
在那“钵盂”墙壁镜光之中,归无咎虽然依稀见过孔萱一面,但毕竟模模糊糊看不大分明。此时正面看清她的面貌,心中忍不住暗暗惊讶。
孔雀一族不愧是妖族大宗,族内不世出的瑰宝,果然是榜上有名之人。
孔萱见来人明明是第一次遇见自己,但是打量的神色,竟如遇见熟人一般亲切,心中不由升起一丝不悦。
再感应来人气机,虽然论规模较自己略逊了一筹,但是这是人妖两族天然区分,不足为傲;若论气机之幽微精密、淡泊致远,却仿佛无穷无尽,高不可察,深不可及,明显是道术之深在自己之上的征兆,心中更平添了几分忌惮。
忍不住开口道:“你是谁?站在这里做甚么?如果没有事,就请早早离去。”
归无咎微笑道:“你可以叫我孔明。我看孔萱道友有几分面熟,想来是个有缘之人。你我可以交个朋友。”
孔萱做了个极轻微的撇嘴动作,翻了个白眼,道:“交朋友?你不会是打这最后一头‘五火夔牛’的主意吧?”
归无咎哈哈一笑,将手中牌符取出,往孔萱手中一抛,坦然言道:“在下目前武功之数三十七亿。如果我并未猜错,孔萱道友的武功数目是三十四亿。你说,我要不要打这‘五火夔牛’的主意?”
孔萱小脸骤然紧张,伸手接过归无咎的牌符,一望之下,双目旋即眯了起来,像是一只蓄势待发、捕猎老鼠的小猫。
气机亦如弓弦蓄满,一触即发,毫不掩饰的显露出自己的敌意。
小铁匠忽地上前,双手乱摇,道:“这位小朋友,是这么回事。这位‘孔明’道友,身怀上乘秘术。他要夺过这最后一头怨灵,其实易如反掌。只是这一门法诀运使不易,于他的道术极有关碍。”
“既然结果已经注定,为了不伤和气,你若能主动退让,那是再好不过。若是逼他动用手段,那就损人不利己了。”
头名之争,事关重大,岂能轻易被言语说动;归无咎听从小铁匠的建议,也不过是抱着姑且一试的念头罢了。
不料,孔萱极为好奇的盯着“谢玉真”望了一阵,似乎被小铁匠的神奇表现冲淡了敌意。
听到这一句空口套白狼的要求,也出人意料的并未急于拒绝,抑或出言讥刺。她只是默默低头想了一阵,旋又取出一枚缺了三分之一的铜钱,念动口诀。任其在空中盘飞舞旋一阵,飘然落下。
捡起铜钱一看,孔萱面色一变。
再抬起头来时,似乎对于归无咎敌意消减了几分,但是眉头紧皱,却似更加为难了。
归无咎心中一动,似乎孔萱的残缺铜钱,能够占卜已知讯息的真伪。若果真有此妙用,这件宝物,倒是极为难得。
这一桩交易,若是双方都绝对理智,孔萱将头名之位让于自己,然后获得一些报酬,这是最善的双赢结局。
但是难点就在于“互信”二字。谁知道你此言是真是假?若是被这简单的诈术骗了,丢了大机缘,这岂非终身憾事。
只要对己方这套说辞不能完全信任,哪怕明知有八九成的可能性为真,只心存一丝犹疑,在面见孔雀一族圣祖的巨大机缘面前,任谁都会做出孤注一掷的决策。
如果这一点能够被解决,那么这看似荒诞的“交涉”,竟然也不是不可能。
不料,孔萱踌躇了一阵,抬起头来,认真道:“我相信你说的是真的。不过,我孔萱也有一门秘术。若是肯付出一定代价,足以轻易斩杀这只‘五火夔牛’。所以。我不能相让!”
归无咎缓缓颔首。既然交涉不通,那就唯有动用第六柄“空蕴念剑”,和孔萱信心十足的秘法,争上一争。
“且慢!”
归无咎,孔萱都是被这一声尖叫惊了一惊。
出声的自然是小铁匠。只是他现在以“谢玉真”的身躯发音,声调一高,自然尖利。
小铁匠见自己提出的奇思妙想竟然未能建功,自感失了颜面。情急之下,又生一计。
跑到孔萱面前,小铁匠老气横秋的道:“我看你年纪轻轻,道途又是一帆风顺。得到面见族中圣祖的机会,意欲何为?这位孔明道友,身份见识也都极为不凡。若是方便,你不妨将你求问圣祖的问题说了出来,若是恰好孔明道友能助你解决,岂不是节约了一个大机缘?”
归无咎暗暗称奇,今次田猎会后,他定要仔细探究一二,小铁匠思维愈发灵动,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
不过,小铁匠提出的这个法子,还真有几分可行。自己身负九宗文明的许多知识,本土修道界视为疑难之处,未必没有可能加以解决。
孔萱闻言不答,似乎恍然出神。然后渐渐弯下腰,双腿抱紧,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
又过了数息,双颊竟然升起一抹嫣红,一双水灵灵的眸子也泛起光彩,忍不住轻笑了一声,好似在做什么美梦。
小铁匠见状,诧然道:“小丫头在思春?”
仿佛发现了什么宝藏,小铁匠一个激灵,跳了起来,高声道:“莫不是你要向本族圣祖询问的,就是你的如意郎君是谁?”
“这还不容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看这位孔明道友,是否合适?他仪表堂堂,天资奇绝,当世罕有其匹。你若能嫁给他,还是你高攀了……”
又转首大声呼喝道:“归无咎,恭喜你又找到一个道侣……”
归无咎本是啼笑皆非,正要制止小铁匠混闹。却见孔萱一翻白眼,道:“这是族中大计,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至于他——”
“虽然能看出来,是个人物。但是他道术领悟比我更深,所以注定是不可能的。”
这一下,归无咎和小铁匠相顾一愕。
孔萱所求之事,还真的是寻找夫婿?
小铁匠本也是见着一丝端倪,就顺口胡诌。这时见自己居然料中,又来了精神,连连鼓掌。忽地又矮下身子,盯着孔萱的小腹观看,大声道:“不知你以后有孕,是生下胎儿,还是下一颗孔雀蛋?”恍恍惚间愈觉好奇,就要伸手去摸。
孔萱“哼”了一声,立刻站起身来,飞起一脚,将小铁匠踹了个跌。
第三百零二章 五因六尘法 卷上相邻人
或许是因为归无咎道术精微在自己之上,所以产生了几分期待;又或者是她所谓的独门秘术的确代价甚大;孔萱竟似对于小铁匠的建言,真的抱有一丝期望,把自己参与田猎会、本拟面见圣祖之后的故事,原原本本讲了出来。
她向本族圣祖提出的许愿,的确如小铁匠所猜测,是问自己最适合的道侣,现在何方。
说来话长。
孔雀一族对于数百年后,妖族的一大变局,早已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千百年后,妖族的格局,有可能和百千万载以来一脉相传的局面,彻底分道扬镳。这场变局之中变数极大,最终诉诸武力的可能性并不算小。
这一点倒是和归无咎的见闻相印证。本次拍卖会上,孔雀一族奉行的将层次稍低的奇珍妙物售出、大肆吸纳合用的“恒器”主材和各种珍稀灵材的策略,以及对于下一届青木城拍卖会的大造声势,就连小铁匠都嗅出了不同的味道。
其余诸事还都好说,最关键的一条,千百年后、乃至数万年的时间内,孔雀一族需要一个功行卓著、艺压群雄的领袖。
孔萱的应时出生,已然蕴藏了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机密。无论血脉还是资质,她已经算是孔雀一族历古以来登峰造极的层次。但是其余妖族,也各有异才应世而出,同样超迈先贤,惊艳绝伦。
孔雀一族族中以秘术卜筮,察觉孔萱的底蕴潜力,在十余个势力最大的妖族之中,虽然足够优秀,能够排进前五,但是也算不上数一数二。
这却与孔雀一族想要一个断代无双、艺压百族的绝顶人物的梦想,稍有一丝差距。
不过孔雀一族也不是没有后续的手段。他们将预期的目标略作调整,孔萱这一代,略微往前拔高一步,由开花结果的一代,变成承前启后的一代。其最终的倚仗,是孔雀一族传承已久的一道底牌。
孔雀一族古今相承,有一道奇妙的秘术,名为“五因六尘成就法”,类似于双修一道的功法。能够使得结成道侣的族人,所诞下的子嗣,资质更在父母之上。只是此法所消耗的资源极为巨大,不遇到真正资质绝代的人物,不可轻用。
小铁匠先时被孔萱踹了一脚,但他却似乎毫不在意,此时溜了回来坐在近前,听得津津有味。
妖族对于血脉纯粹,本就有许多讲究;而今日孔雀一族,除了孔萱之外,其余的英才和她的差距太大!并无一人,有着与孔萱同修此法的资格。
不过“五因六尘成就法”有一道厉害之处,化作十六字偈,号曰:
全真起妄,
全妄起真;
浑融骨相,
归诸一人。
这说的是修炼此法的一男一女,纵然是不同种族,也可以修炼自如,不碍血脉之纯。
修炼此法之后,一男一女依照既定的日数时辰交合既久,其气息便会剥极而复,阴阳相转,便如两抔清水,浑融如一。若有感而孕,其血脉所属,却是归于二人之中修习“五因六尘成就法”道行更深的那一位。
举例而言,孔萱与一位人族修士结为道侣,若此人道行在孔萱之下,那么生出来的子嗣,就是十足十的孔雀血裔;若此人是归无咎这样道术资质在孔萱之上的人物,那么生下来的子嗣便是十足十的人族血脉。总而言之,绝对不会出现人妖血脉混杂不纯的异类。
这时小铁匠探头探脑,忽地道:“你若和归无咎成为道侣,就是生下婴孩;若是和道行不如你的人生下子嗣,就是下一颗孔雀蛋,对不对?”
小铁匠是后天炼化而出的宝物,生而具有灵性,亦可以说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所以对于生灵种族之化育,胎生卵生,本就是知识的缺陷,自然而然就十分好奇。归无咎想明白这一点,不由得暗暗摇头。
不过孔萱闻言之后,并未再动粗,只是恶狠狠地瞪了小铁匠一眼。
归无咎心中一动,看这模样,似乎小铁匠还真说着了。
于是询问道:“贵族所要寻的人是……”
孔萱闷闷道:“孔雀一族的全部希望,将来妖族之中前所未有的大人物——也就是我的孩子——当然要是纯正的孔雀一族血脉。”
孔萱所要找的这个人,也就十分清楚了。
此人不能才器相差孔萱太多,否则白白浪费了“五因六尘成就法”和背后的巨额资源;但是也不能超拔于孔萱之上——尽管这个可能性极小,整个大世界极难恰好碰到一个——但是万一遇见,就等若将来血裔失去了孔雀一族的血统。
孔雀一族所要寻找的,是一个最接近孔萱的绝顶天才。若孔萱是一石之资,那人便是九斗九升九合。在保证孔雀一族血脉不失的情况下,寻到资质最高、底蕴最足的那一人。
听到这个要求,归无咎怔住良久,忽地仰起头,哈哈大笑。
孔萱狐疑道:“你笑什么?”
归无咎肃然道:“你要找的人,我恰好认识。比道友差‘一点’,但是普天之下,相比于他,无人与你再接近了。我可以给你引荐引荐,只是,人家是否同意,那就不得而知了。”
刚才孔萱对归无咎说出这一番话,与其说是真的抱有一丝指望,毋宁说是一个豆蔻少女心思悸动之下的倾诉;这时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反而不敢相信了。
琼鼻一皱,孔萱大声道:“你该不会是想骗走我的田猎榜首,信口胡诌的吧?”
归无咎自信一笑,淡然言道:“卜算之法,精则难,粗则易。而最易之法,莫过于单卜是非对错。妖族有这一类法门,人道之中自然不曾短缺此术。以孔雀一族的本领,想要海底捞针、问卜出最终的结果,自然难以做到;但是,若将确切的人物姓名、画影图形送到面前,判别对错,恐怕不难吧?”
孔萱檀口微张,莫非眼前这人真的神通广大,能够解决这一桩难题?
想了一想,道:“你说得对。你现在便将那人姓名出身、画影图形给我看,我能断真伪。若是准信,便将榜首让于你。”
归无咎微笑颔首,自纳物戒中取出一道空白图卷,神意描摹,不过数息就绘制出来一幅人像来。
画好之后,正要递了过去,孔萱却闭上双目,双掌一推,道:“慢来。”
归无咎讶然道:“孔萱道友又有何说?”
孔萱闭着眼睛,思索了一阵,道:“这人相貌如何?不会十分丑陋吧?”
归无咎微笑道:“风度翩翩,玉树临风。”
孔萱又问道:“气度风骨,又作何评价?”
归无咎略一思忖,反问道:“不如孔萱道友先说说看,你想象中的如意郎君是什么形象?”
孔萱托着腮细想了一阵,认真道:“我不喜欢太过霸道、尾巴翘上天的所谓‘人中俊杰’。低调温润,雅有情致,赤诚孤单,就像书中所载妖精和书生的故事的主角一样,能够被我当弟弟一样照顾,就很好。当然,最好长得不要太难看。”
归无咎思索了一阵,笑道:“巧了。好像中式者十有八九。想来孔萱道友会对他十分满意;但是他是否愿意做被孔萱道友照拂的小弟弟,那就难说的很了。”
孔萱喜道:“真的?”
听到归无咎的后半句话,又不以为然道:“那有何难,族中出力,将他抓过来就是了。”
归无咎笑而不答,这才将手中图卷递了过去。
自懂事之日起,孔萱便心中有数,自己的道侣,事关孔雀一族立族以来的根本大计;如果遇到合适的人物,自己并没有太多挑选的余地。所以她只能暗暗祷祝,这个最适合自己的人,同样是自己看得入眼中意的人物。
前两年时,族中忽地传来消息,说是顺着一名族中前辈的卜算轨迹的谕示,已经找到了合适的人物。那人眼下修为比孔萱略强一些,但是反复比较道术根本,似乎依旧是孔萱胜过一丝;极有可能是时间与孔萱最为接近的人物。
但是那一段时间,却是孔萱食不甘味、闷闷不乐的数月。
因为族中寻到的那人,暗暗观他画影图形,为人孤傲阴鸷,令孔萱极为不喜。更何况,其本相是一只元古血脉的大鳄鱼,实在丑陋得很。
不过,最终的结果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在暗中取得此人图形、姓名后,最后进行了一次确认卜筮,结果却显示,此人并非最合适她的伴侣。这才令孔萱松了一口气。
其实,本次田猎会中,归无咎也曾被孔雀一族的大能暗中卜筮。只是结果却混沌一片,无法得出准确的结论。无奈之下,这才尝试着看一看他在田猎会上的表现,再言其他。
孔萱张开图卷,当中等比例画着一个风度翩翩的青年。
身高八尺,青袍澜衫,手执一柄玉笛。气质既有洒脱灵动,又有忧郁沉寂,与孔萱心中想象的人物,几乎完美重合。
图卷之末,三个小字标注了此人姓名:陆乘文。
孔萱怔住良久,这才缓缓取出占卜铜钱,作法验证。
归无咎悠然道:“不出意外,此人将来也是一派执掌,甚至是有望道途的一代巨擘。孔萱道友的身份就更不用多说了。你们各有各的使命,无论是你嫁过来,还是他入赘过去,都不现实。只能于个人是道侣,于门户是友盟。当然,这是在此事能成的前提下。”
归无咎自然不是未卜先知的人。
只是,这两个人,一个三十五,一个三十六;得来全不费工夫,按照孔萱的要求,定没有再正确的答案了。
铜钱落下,阳面朝上。
孔萱的面色异常复杂,不知是欢喜还是纠结,小声道:“这头怨灵是你的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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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三章 济余财大局终定
就在归无咎蓄势出手,准备将最后一头“五火夔牛”笑纳之时,孔萱一挥手,连忙高声喊道:“且慢!”
归无咎停手,从容言道:“孔萱道友还有什么话要说?”
如今榜首之位,归无咎自信已经是囊中之物。他对自己的眼力很有自信,相信孔萱必不是临阵反悔的人。
孔萱眉头一皱,撇了撇嘴,恶狠狠的道:“榜首之位可以如约给你;但是,把灵石还给我!”
想了一想,又道:“若是你身上没有足够的灵石,以其他奇珍异宝折价抵扣也行。”
归无咎诧异道:“我何曾欠了孔萱道友的灵石?”
孔萱一眨眼,闷闷的道:“田猎会来前碧瑶堂博注,买了自己田猎会夺魁。”
归无咎一怔,没想到孔萱也做了与自己相同的事情。便问道:“孔萱道友投注了多少?”
孔萱直视归无咎脸庞,小声道:“一万亿灵石!”看她时时刻刻紧盯着归无咎面目的神态,似乎是担忧归无咎是否出得起这个价钱。
归无咎略一思索,若是双方都使出自家压箱底的手段,他也有十足的信心胜过孔萱,夺取田猎会魁首之位。只是,现在目标既然已经达成,也不好太过吝啬,凡斤斤计较。
便道:“一万亿灵石……好说。”
孔萱却立刻摇头不断,脆声道:“不是一万亿!我进入怨灵界之前,夺魁的赔率是二赔五!所以若是我田猎会得了第一,应该进账两万五千亿灵石!”
她这算盘打得却精。
归无咎摇了摇头,没想到她还是个小财迷。便道:“那就两万五千亿灵石。”
当即嘱咐小铁匠,与孔萱交割灵石。
孔萱见归无咎轻而易举的答应了,妙目一眨。她投注自己的数目,本是五千亿灵石,被她张口就翻了一倍。
她原本还担心自己讹得太多了,但是见归无咎答应的如此容易,此时心中有有些后悔,没有再多虚报一些数目。
不过她心思单纯,也不明白碧瑶堂博注的门道。却不知若是虚报太多,归无咎必定能够揭穿。
两万五千亿灵石,归无咎并不放在眼中。因为单单这回田猎会博注,他便大获丰收,自家所挣,恐怕就在四万亿以上。支付孔萱一部分,九翼堂拍卖会的支出几乎也可填平了,等若白白得了映月莲台、反生双字珠、小苒依依等许多宝物。
同样投注数千亿灵石,收入迥异,这是归无咎和孔萱地位立场不同所导致的。
孔萱乃是田猎会夺魁的大热门,她虽然投了五千亿灵石入账,但是其余孔雀族人,将宝压在她身上的,不知道还有多少。所以她纵然夺魁,注定无法将买独赢的盘口尽数吞没。
而归无咎却不同,他作为事先无人识得的“冷门”人物,再加上封盘的前十日又极为低调。整个博注戏中,除了一些零零星星胡乱投注的金额外,他自己的数千亿占了押注的绝对大头,一旦获胜,便能将整盘灵石全数席卷了。
孔萱与小铁匠二人,坐在地上,脑袋相对,清点灵石。
她取出一件宝物也甚是奇异,是一只五六寸高、通体金色的小狗,活灵活现。那小狗张着大嘴,舌头吐出。孔萱凡是验视过数目的纳物戒,均迎着小狗口舌,将所有的灵石如吞金兽一般尽数纳入。
看来这只“小狗”,乃是一件品质极高的储物法宝,其空间之广阔,几乎接近“芥子空间”一类的大型宝物。
孔萱见巨量灵石不断入手,心中也是欢喜。一边低着头清点灵石,一边脆声喊道:“归无咎,你留心了。”
左手一回,卷动法力。那凝聚万千,似乎要将“五火夔牛”挤压同化的奇异气泡神通,缓缓撤走,重又通过掌心处返还孔萱体内。
五火夔牛将得自由,炫动尾上火光,正要抖擞精神发作一番。归无咎却早有准备,一挥手将一张阵图抛出,将其困住。旋即万千剑雨落下,不到一刻钟,就收割了这头怨灵的性命。
就在此兽了结的一瞬,二人牌符之上,立刻也显示出异变。二十五个“方框”尽数变成了实心状态;更显眼的是,整个牌符的形貌,色泽也产生了绝大的变化。
不止如此。归无咎与孔萱各自牌符,变化的方向竟产生的明显的差异。
归无咎的牌符,忽地化作极为澄澈的玉色,八分透明。手持牌符,目光几乎能穿透此物,看见自己的虎口和掌纹。
除了有极清微的一丝绿意以为点缀,几乎仿佛是坚冰雕凿而成。
而孔萱掌中的牌符,却变化成十足的赤金之色,光华闪闪异常夺目。只是与归无咎手中牌符相较,虽然炫目,但却失之轻盈。
看那牌符正面,一至十名的名字也都浮现出来。
第一位,归无咎。
归无咎微微一怔,这排名顺序,竟然是显示了他的真实姓名,而非通传孔雀一族的化名“孔明”。
第二位,孔萱。
第三位,流葵;第四位,孔郊;
其后依次是孔礼、孔萤、关桦集、孔溪、孔光、炎青山。
其中“关桦集”,应当是另外取得了一只“五凶”怨灵的外族修士。
让归无咎略感诧异的是,“钵盂”阵壁照鉴,第五层空间之内,并未出现炎青山的身影。仔细一数,自己得了七头,孔萱得了八头,流葵三头,孔郊二头,孔礼、孔萤、关桦集、孔溪、孔光五人各一头,的确恰好足数。
这炎青山也算是因祸得福。他在第一层中见识了归无咎的手段后,胆寒之余倒也藏得巧妙。每每都是估足了时辰,压着步点进入下一层。那时,所有修为精湛之人早已离开,却也没有一个能与他为敌。所以最后一算数目,未曾猎得凶兽之人,竟然以他的收获为最高,好巧不巧占了第十名的位置。
孔萱清点完灵石,冲归无咎望了一眼,酸溜溜的道:“过不了一时半刻,本姑娘就要告辞了。距离你想象中八方来贺的威风局面,大约还有七八个月。这一段时间,你就呆在这里凉快着,好好修行吧。”
归无咎闻言讶然,一问之下,才知晓这作为孔雀一族圣祖尚飨之地的“怨灵界”,正是连通族人和本族圣祖的唯一渠道。
每一处田猎会比试结束之后,其余的与会之人都会通过牌符离开。
而历代的田猎会夺魁之人,都是在此界中修炼数月,等候祭日来临;面见完了孔雀圣祖之后,再与孔雀一族的首脑相遇,有甚奖掖馈赠,往来交通,才见分晓。
说话间,归无咎已经瞥见,孔萱掌心之中的牌符光滑愈甚,渐渐形成一个二尺大小的光罩,与孔萱的身躯已经有了较大的重叠。
这光罩还在不断变大的过程中,一旦能够将孔萱整个人容纳进去,就是她离开之时。
不止是孔萱,此刻怨灵界中除了归无咎之外的其余修士,皆是如此。
孔萱又想到一事,迟疑问道:“那人的画影图形,修行之中的片段,你身上可有留存,与我一观?”
归无咎心中一动。
有,自然是有的。不是别物,正是自己铨道会第一战,与陆乘文“云顶金柱”之术较量的整个过程。
但是这一枚“天罗石”照影有些特殊。旁人观之无碍,但同为“三十六子图”中的人物观望之,就能把机密窥看了去。
唯有此事最终成了,隐宗和孔雀一族结成紧密可靠的同盟关系,这一机密方能与之分享。
想到这里,归无咎笑言道:“还不到时候。”
孔萱此时整个身躯都已被那光罩包裹,并未动用一丝法力,身躯已经是缓缓上升。闻言面上不由现出一丝惆怅。
……
ps:晚上没睡好。这一章过渡,短一点。
第三百零四章 两点波澜 异日相会
短短数月,在孔雀一族九大巨城之间,掀起一场惊天波澜;本族族民,街头巷议,十九与闻。
此事与碧瑶堂博注戏捆绑一道、密切进行的“孟冬田猎”息息相关。
这一场田猎会上,金丹境界与相当于化神、步虚境的一转、二转之境修士的争斗,虽然热烈如旧,但是都没有激起太大的浪花;其中金丹境、步虚境夺魁的,都是田猎会之前赔率荣登榜首的人物。
而化神境的夺魁者,是原先赔率低至第二的那一人;并且此人与赔率最低的那位,其实差距极小,与第三名远远拉开距离。所以也算不上冷门。
一切的精彩,都是源自于元婴境界的比试。
最初前十余日,原赔率最低的大热门孔萱果然一骑绝尘,遥遥领先。这一态势,与其余三场差异不大。但是二三十日之后,一名为“孔明”的修士异军突起,很快就夺过孔萱的榜首之位。锋芒最足之时,此人在第五层空间尚未开放的前提下,便能于短短两个时辰内攫取数亿武功,堪称亘古未见。
整个孔雀一族的妖修,只要非是深居简出、闭关清修之人,都为这孔明的横空出世大为震动,奔走相告。而那些事先买了孔萱夺魁的赌徒,却只有心头泣血,捶胸顿足的份了。
第五层空间开启之后,孔明也当仁不让,每次四亿整的武功,连涨四次。竟是将第五层的前四头“五凶”怨灵全部收入囊中。
但是,就在大家以为大黑马孔明夺魁即将成为定局之时,最后的一月,孔明的武功数目却停滞不前了。反倒是孔萱,每隔三四日便有四亿武功进账,连涨八回,成功反超。
对于九城中看热闹的人来说,进入第五层空间后,各人的排名变化是最为直观的;因为每一头怨灵被捕猎都意味着四亿武功的变迁,这一巨大的数目,无法瞒过任何人的耳目。
到了昨日,被捕猎的五凶怨灵达到了二十二头;此时孔萱的武功数目是三十四亿多,而孔明是二十九亿多;除非孔明再连夺两头怨灵,否则胜负再也难以动摇。
津津乐道的孔雀一族族众,无论是出于自家利益还是正经分析局面,都长出了一口气,不认为孔明还有什么希望。因为孔明的武功数目一月未有大的变动,指不定是遇到了什么变故,抑或其先前攫取武功的法门被旁人破解。
但是这“不可能”就偏偏发生了;最后三头怨灵,出乎意料的被孔明一口气吃下,完成了终局之前的逆袭。
于诸位族民的收益来说,何啻于祸从天降;但是当成一场大戏来看,却是异常的波澜壮阔。
就在孔雀一族族众以为这一出大戏已经落下帷幕之际,真正骇人听闻的事情发生了:排名确定的那一刻,“孔明”的姓名,无论是在碧瑶堂金柱上,还是在其余与之相关的簿册牌符上,都是一声轻颤低鸣,随后变成了“归无咎”三个大字。
孔明,竟然是一位异族修士;准确的说,是一位人族修士。
在孔雀一族的历史上,在化神境、步虚境中各出现过两次魁首之位被异族修士所夺的事件;但元婴境界,这还是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次。
更不用说,夺取此位的,是同等境界中,战力较妖修远逊的人族修士,意义更不可同日而语。
“如果二位有需要的话,本堂可以遣人护送二位返回洞府。”
说话的这人,语调之中带着三分客气,但又十分庄重。同时将一枚异形令符和一只四四方方的精致玉盒,在桌上向前一推。
这里是碧瑶堂兑换灵石的地方。
此次博注大会,血本无归者不知有多少;但大有斩获的也不乏其人;可现在这里却并无人烟攘动、喧哗嘈杂之声,反而显得甚是清幽雅致。除了桌上茶杯之中轻烟袅娜外,静室空明如洗,纯澈如画。
木案两侧,分别坐着一人。一位是现在出言的这位高冠衮服的中年人;另一位,是一个身着素裙的年轻女子。
对坐的两人之外,还有一个绿裙少女蹦蹦跳跳,在这间花厅周围东张西望。
除了这三人,厅内就再也没有一个闲杂之人了。
在碧瑶堂下注,最终受益超过五千万者,领取灵石就会有别室专门接待;而超过十亿以上,则会有一方执事,亲自与之会晤交割。排名顺序,依所得高下为准。
现在获利最高的那一位暂时不能到来,眼前这素裙少女,便是本堂执事接待的第一个贵客。
“有劳洪司门费心。不过护送就不必了。九城之中,谁敢胡乱生事?”
说话的清秀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在孔墨撺掇之下入了重注的孔凌;而东张西望的那位,自然就是为好姊妹传递消息的孔墨了。
此时孔墨在厅堂之内左右张望,步履欢快,比她自己一夜暴富还要欢喜。毕竟,能够帮了好姊姊大忙,这份心理上满足感,对她这个年纪的少女来说,可要比灵石贵重的多了。
那位中年“洪司门”虽然是极老于事故的人物,此时面上也忍不住浮现出一抹羡慕。几万亿灵石的盘口,最终碧瑶堂的抽水净利,也不过是十分之一而已。细算数目,竟然只不过与眼前这两个少女大致相当罢了。
有了这数千亿灵石为倚仗,只要再有一个可靠的靠山,不但三转之前的修炼所用,绰绰有余,就算成就妖王之后,也能立下一份不菲的家业。
孔洪自己当初资质也是不差,若不是族裔支脉逐渐式微,资粮不足,未必没有晋升二转、三转以上的可能性,而不至于在碧瑶堂做一些世俗铜臭的勾当,此生修为也只得止步于元婴境界,于今常常抱憾。
收拾停当,孔凌、孔墨将收获珍而重之的藏好,和孔洪依礼道别。
出了正门之后,孔墨本已憋了一肚子话要说,正要挽起孔凌的手臂与之嬉闹。忽地只觉面前一黑,似乎要撞到一堵墙壁之上。
二人都是一惊,抬起头来看,原来是面前直挺挺的立着一个金甲大汉,腰间别着一杆极为扎眼的六棱铜锤,看上去似是一件威力不凡的神兵。
金甲汉子露出一个笑容,似乎让自己显得亲切和悦一些,一字一句的问道:“哪一位是孔凌道友?”
孔凌、孔墨相望一眼,不由地往后退了一步。暗道莫非果真有消息灵通的,竟敢提前堵在这里打劫?
孔凌不愿露怯,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我便是孔凌。”
转身对着孔墨言道:“墨妹,你先回府中,过两个时辰我再来寻你。”
金甲汉子将这一切看在眼中,怔了一怔,忽地恍然一笑,道:“许是我不该携带兵刃出行,倒让孔凌道友误会了。”
说着自袖中取出一物,双手呈递在前,道:“兹事体大,明年三月的这场宴会,孔凌道友万不可缺席。到时候本族之中的妖王前辈,与会的也不止一位。”
孔凌闻言一愕,伸手接过一看,原来是一副金缕玉册、装订极工的请柬。
她族门衰微,交游也渐渐断绝,哪里有资格参加什么“与会妖王也不止一位”的饮宴,一时僵住,只怀疑莫非是同名同姓,找错了人。
金甲大汉似乎看穿她的心意,微笑道:“我叫孔昼。”
“孔凌道友可是在本次田猎会博注上,取出全部身家押在归无咎……也就是‘孔明’道友身上?”
“但凡异族修士,能够在田猎会夺魁,都会被孔雀一族敬为上宾,身份尊贵与众不同。待明年三月祭祀之事俱都办妥,将有饮宴迎之。族中宴请归道友的名单,以占得‘独目’之象的孔铨……上师为首席。孔凌道友作为大有缘之人,自然有一席之地。”
待孔凌结果这一卷请柬之后,金甲汉子孔昼也不多套近乎,便施施然离去了。
孔凌、孔墨二人,似乎依稀能够听见,这位孔昼喃喃自语:“孔铨上师……孔铨上师……不知道你会如何谢我?”
……
独居修炼,对于归无咎来说本就如吃饭喝水一般驾轻就熟。现在在怨灵界中呆上数月,自然不会有甚不适。
至于时间的安排布置,自然以修炼为主;若得余暇,将连翻累战之中所遇敌手的手段,有一二可取之处的,仔细思量,不肯错过。
一开始,除了怨灵界中并无月光,以至于映月莲台难以发挥效用这一点算是美中不足外。归无咎在这处幽僻地界的修炼,倒也极为安逸,毕竟以一界之广,任何洞府都不能与之相比。除了道尊大能,再也无人能够一处小界当做专用的修行之地。
至于小铁匠,也没有让他闲着。除了“归墟”在归无咎用不到时一贯是交由他蕴养外,这段时日,小苒依依、山河万里及另外五剑,交手无算之下未免灵性稍有损伤,索性一齐丢给小铁匠重新祭炼温养。
只是,在约莫过了两个月之后,归无咎所居住的环境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原先的仙家逸气、高山流水绿树鸣泉,渐渐暗淡、干涸,枯萎。甚至地面不断的形成洞穴,像是沙地田鼠发掘的巢穴一般,密密麻麻,骇人耳目。
归无咎明显的感到,这处地界幽冷了许多,纵然是以元婴境界的修为与之抗衡,亦相当吃力。
好在此时他的与会牌符生出变化,同样生出一个三四丈大小的气泡,与孔萱离开时的气罩相似,将归无咎牢牢护在其中。
这“气泡”之内,元气充盈,温暖怡人,灵机之充足比之开元界亦毫不逊色。归无咎身在其中,修炼之余,也有了一个置身事外的视角,观察着怨灵界之中的变化。
数月时间,沧海桑田。
又过了一段时间之,那看起来凹凸不平的地坑洞穴被进一步腐蚀,地表五六十丈的土石风化剥离,露出一大片无边无际、看着极为骇人的白骨。
无尽尸骨之海。也不知斩杀多少生灵,才能汇聚如此气象。
所有尸骨之上,生出九种颜色的气息,相互纠缠,聚成一道,直上天穹。
现在所见,才是真正的“怨灵气”本相。若是没有防护手段,妖王境界之下的妖修,粘上一丝,即难免被腐蚀,随后再数日时间内变成行尸走肉。
归无咎看不到的是,在怨灵山外,此时孔雀一族的精锐修士,结成九个纵横各百的精锐方阵,或默念咒语,或击打移动着什么法器,在本族九位妖王的指挥下,将怨灵界中的浊气抽取出来,引导进入虚浮天上的一只祭坛上。
对于归无咎而言,最后的变化来临时,几乎毫无征兆。
就在前一刻,外界浊气虽盛,但是归无咎自己在那气泡之中,修炼得甚是安稳;但是就在下一个瞬间,归无咎蓦然感到,护佑自己的“气泡”似乎轻了许多,似乎在以一个不可思议的速度疾往上深,似乎钻入一处幽深无底的洞穴之中……
ps:忙。等会再修改。有不通顺的欢迎捉虫。
第三百零五章 求而不得是福缘
只是一瞬息之间,归无咎便感觉到身处一个奇妙的世界。
约莫百余丈方圆的地域,边界处尽是实仿佛实体的“黑色”,但到底是墙,砖,石,瓦,柱还是什么法阵化形,却完全分辨不出,甚至连看清细节都十分为难。似乎此地的边界,就仅仅是一大团“黑色”而已。
更为古怪的是,这处地域飘浮在空中的几件异物——看起来似乎形同草木一类,虽然其形貌不见得有甚出奇,但是出现在归无咎目中,竟然看不透此物与自己的距离远近。
好像目前所见,不是一处立体的空间,而是一副画卷,一个扁平的平面。
仰首一望,头顶似乎无数星星点点,忽明忽暗。说是天上星辰,但是每一个透亮的光点,比照归无咎往日仰望星空之所见,似乎都大了一倍。
除了那光点本身透亮之外,更有微弱光华,染浸四周;使得这处空间虽无日月明珠火烛,兼之四壁均为黑色,依旧甚是明亮。
这亮度较之月圆之夜,似乎尤胜了三分;但是和日出之后的景象相比,又有所不足。
不过归无咎的身躯却没有感受到什么异常,当即自纳物戒中取出一个蒲团,坐在其中调养气息。
在这处空间之中调息,归无咎竟似感到连时间流逝都难以把握精确。也不知是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后,突然发生变化。
抬首可见,西南方位的一枚星辰,瞬间变亮,涨大。顷刻间变成和日月一般大小,旋又胜过。
再涨大了三四倍后,终于在一息时间发生蜕变。光华顿收,竟是变成一个人形来。
这人朝着归无咎笑眯眯的道:“老子先打发了其余三人,最后来寻你。让你久候了。”
他这一句话,等若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归无咎忍不住抬首打量。
此人约莫是个中年年纪的面容,面相口鼻极为方正,但是眼珠却很是活络,不住地上下转动。头上光洁,没有一丝头发,精光锃亮。身披一件破烂的百衲衣,隐约露出身上铜色肌肉;下身是一袭破短裤,跣足而行,绕着归无咎来来回回转了两圈,不住地微笑致意。
但凡大神通者,气象各有不同,未必都是端庄谨严,自持身份。也有游戏人间,循那破而后立、斩破色空界限的法门行事。但是这一类人从根子上看,还是能够望见其盛名无虚、妙智深藏之处,所谓大巧若拙,大智若愚,不外如是。
但是眼前这光头中年,却真的给与归无咎一种极为滑溜、猥琐的感觉。这种感觉映彻心田,真实不虚。不由得令归无咎大为纳罕。
孔雀一族,尤其以重姿容风采而闻名。莫非本族中人百万载以来虔诚供奉的一族之祖,竟尔真是如此形象?
这光头中年围绕着归无咎转了一阵,忽地言道:“妙哉。”
旋即立在归无咎面前,将半黑半黄的大手伸了出来,摸向归无咎的头顶。
归无咎心中一动,下意识的要往后避。
但是这一避,归无咎却似乎“看”到了自己神魂立体,向后移动,而身躯却依旧好端端的立在原地。再仔细一感应,才觉出自己神魂依旧在身躯之中,刚才的“神魂离体”之感,从头到尾只是幻觉。
这是一种极为巧妙的感知错位。
在归无咎的神识感应之中,自己的躯壳、神气、法力完全自由,并不曾被任何法力秘术所禁锢。似乎他想要做任何动作,都能运使由心;可是当他真的去尝试时,却感到这一“动作”只是被他神魂离体做了一遍,而真身,依旧似泥塑木雕一般,立在原地。
若予一名称,可谓之“自由的束缚”,的确是归无咎前所未有的妙法。
就这么耽误了一瞬的功夫,那光头中年的大手,已经紧贴在归无咎的头顶,自前向后,抚摸了三下。
光头中年旋即往后退了两步,似乎做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事情一般,蓦然仰起头来哈哈大笑,久久不绝。
他这一退,归无咎也立刻感受到,自己身躯真正恢复了自由。
光头中年忽地面容一肃,道:“异日再见,道友不要忘记今日的‘三摩顶’的缘分。”
只是他相貌有异,愈是严肃,显出脸上青筋横肉抽动,愈发不太协调,反而不如他刚才惫懒大笑之时。
归无咎心中迟疑,愈看愈觉得别扭,忍不住问道:“尊驾真的是传说中的孔雀一族圣祖?”
光头中年似乎感到受到小瞧,大为不满,当即言道:“你鼎足之资,三相缺一;道门修为进展缓慢,以丹中之婴的法门弥补;又修炼了一身精湛的魔道功法,身负两种上乘的魔道神通。下界百宗千族,无人能够识破。是也不是?”
归无咎再无怀疑,肃然一礼,道:“前辈有礼了。”
光头中年连连摆手,嬉笑道:“不要这么严肃。”
伸手抚摸自己精光的头顶,中年人又道:“你我也不必以道友相称。你叫我老孔,我叫你小归,如何?”
归无咎入道百余载以来,就算是境界较低的金丹、灵形境修士之中,也真没有见过这么一个滑稽而无底线的人,一时不由地有些恍惚。
不等归无咎回答,光头中年连连摆手,言道:“不妥,不妥。先办完事,再套近乎。你且说说看有什么需要老子帮忙的地方?但有所求,皆能如愿。”
归无咎眉头一挑。“但有所求,皆能如愿。”这八个字可有些大了。
光头中年见归无咎似有不信,恼道:“我知你所修法门高妙,出身必定不凡。在下界时,或许见识过不止一位臻至斩分天人境界的存在。”
“但是老子实话告诉你。任你底蕴再厚、资质再高,神通再强。在下界飞升之前,与超拔上境、宏观一界之后,本领见识都是截然不同的。老子知道此时紫薇大世界中有几个牛皮吹的震天响的厉害角色,但只要他一日不曾飞升,便是井蛙之见,浅薄得很。又如何能及老子十分之一?”
归无咎试探着问道:“在下求问弥补道基有缺的妙法,不知前辈可有手段解决?”
光头中年翻了个白眼,哼道:“你自己身上便藏了‘阴阳升降大药’的主材,必是配合‘二相三匀大药’同使,岂不是自已找到门径?”
归无咎道:“只是药材尚有欠缺。”
光头中年道:“所缺何物,报上名来?”
归无咎抑制住心中波澜,缓缓言道:“赤火柏珠、孟涂丹草、乾昧桂枝。”说完自纳物戒中,取出圣教祖庭所作的画影图形卷册。
光头中年一摆手,道:“不必了,老子知道是些什么玩意。”
说着反手一抓,似乎伸进了天上一处星辰之中,一阵掏摸,取出三把草药,合击百余株上下,大剌剌的道:“够用了没有?”
此时归无咎心中,却并没有涌起什么太过激动的情绪,反而觉得有些莫名的沉静和诡异。
困扰自己道途的最大难关,就这样轻而易举的解决了?至此以后,所剩下的最后一步,那就是自圣教祖庭交换一份成品的丹药。
按照归无咎原本的打算,孔雀圣祖若是能够给予指点,大世界中哪几处秘地出产此类灵草,他就心满意足了。没想到孔雀圣祖竟然能够一步到位,直接将三味灵药赠送了现成。
收起心境浮荡,归无咎将三味药材收起,郑重谢过。
光头中年却托着腮,思索了一阵,道:“先不急着称谢。以你的出身,本不该用到这两味大药。你背后的宗门,就没有为你想到其余办法?”
归无咎斟酌言辞,道:“宗门之内,先后也有两件奇物,可堪弥补玉鼎失足之缺。只是,因为种种变故,这两件奇物都不得不挪作他用。所以在下的修行,也不得不另寻他法。”
光头中年猛地双掌一拍,道:“果然!”
归无咎见状不由一怔,不解其意。
光头中年又仔细打量了归无咎一眼,施施然道:“二相三匀大药和阴阳升降大药,抑或以后寻到了什么其余能够直接弥补资质的大药,暂且不忙着服用。先留在手上,作为最后的保险手段,心里托底。若是感到破境时日紧迫,不得不用时,再服用之。”
归无咎闻言心中一跳,立即反应道:“莫不是此类灵药,有什么后患?”
光头中年摇头道:“后患倒是没有的。服用此类大药,的确能够弥补道基之缺。以你的资质,破解了修行速度这一关,斩分天人,不在话下。只是……若如此做,以后你的路就走窄了。”
“若非飞升之后的人,断无这等见识。”
“少年。两位神药先后错失,你是否生出过命数不平、道途多舛的念头?若是如此,你就错了。因为,你有大造化在身啊。”
“老子不妨偷偷告诉你,你那两件奇物,绝对不是意外挪作它用。世间岂有如此巧合之事?分明是有大人物故意使坏……也不能说是使坏,也可以看成,是为了你好,所以故意折腾你。”
归无咎一时思绪有些纷乱。如此说来,那白衣女子当初并未与自己说实话?她借机毁掉三劫莲,其实是有意为之?
甚至藏象宗转变方略,背信毁约,竟也不是坏事?还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无形中操纵了这一切?
第三百零六章 本末相易 逆宇玄石
若孔雀圣祖所言是真,避过三劫莲与藏象宗神物,非祸是福,对于归无咎的道途长远反而有着莫大的好处。
但是修道之中的每一步都是脚踏实地,循序渐进的。若不仰仗两种大药和三劫莲等奇物珍宝,自己又如何接近近道成道的机缘?
归无咎见光头中年轻拍双手,笑眯眯地望着自己,显然是在等候自己发问。
心念一转,便道:“若不求弥补灵根资质,前路如何走法,还请前辈指点。”
光头中年哈哈一笑,道:“还能如何?自然是千方百计的搜寻奇珍妙药,灵器异宝,直接加快修行的速度了。你现在身上,不就有两种异宝,能够发挥效用?”
孔雀圣祖所言,自然是元玉精斛、映月莲台二宝。
归无咎心中所想也正是如此。只是他原先以为,直接补全灵根是治本之策,通过种种手段加速修炼,是治标之法。但是现在看来,这两种法门的地位已经颠倒过来。加速修炼,是根本之法;补全灵根,反而是最后无有退路的权宜之计。
说话间,光头中年又一伸手,似乎手掌化作一道虚影,伸进一颗星辰之中摸来摸去。片刻之后,淡然言道:“若论药物弥补的法门,你已得了十之八九。尤其是紫微大世界中效用最著的一种灵物,已然被你得了。除却此物之外,再如何搜寻旁支,所得终究渺茫。”
闭着眼睛思索一阵,光头中年又言道:“若说与你身上既往服用之药性,全无交集者。粗浅推算,约莫可以凑齐一百四十五种。但是这一百四十五种灵药,总共也只能将你的修行速度提升两成有余。”
“麻烦的还在后头。这一百四十五种灵药,药性又各有冲突缺陷之处。若要扬长避短,其服用之法必须统筹安排,极为繁复。甚至有许多药性升降之机,须得随时推演,并无一定之规。试想,每日的时间用于修炼尚且不足,若是在如何服药上就浪费大半个时辰,可谓事倍功半,劳而无功。”
归无咎闻言缓缓点头,他听孔雀圣祖如是说,心中却没有什么沮丧之意。
从消极方面看,这是破灭了归无咎在药石之效上的希望;但是换一个角度看,归无咎以后寻访各类机缘,于灵药一门,就可以完全摒弃,不费任何心力。相当于是裁剪掉了一个极为宽泛的错误选择。
光头中年见归无咎入神专注,并无丝毫气沮之意,哈哈一笑道:“老子本来想来一个先抑后扬,没想到你小子倒也沉得住气。”
他话锋一转,道:“药理之上,固然无功;不过奇珍外物之上,依旧大有可为。”
“怨灵界中发生的一切,都逃不过老子的耳目。其中你所曾见到的一件宝物,于你的修行大有关联。你且猜上一猜,是什么宝物?”
归无咎心念一动,回想自入了怨灵界之后见到的每一个人。
无论是自家的对手,还是偶然旁观的与会者,悉数在心神之中流淌一遍。
这些人所用的法宝,先后何止万数。但是能够给与归无咎留下深刻映象的,并不算多。来回比对,似乎并未发现一件于自己修行有所裨益的。
光头中年摇了摇头,道:“猜不到?也是。任你才智再高,对于知见之中未有之物,也不能凭空变换出来。”
言毕,又是一伸手,探进一颗极远处的星辰之内,寻摸了一阵,取回一物来。
归无咎鼻子一皱。
此物约莫三四丈高,宽度略逊一些,似乎是一块巨大的石头。
这块巨石表面,更是厚厚的裹着一层半黑半青色的淤泥,散发着极刺鼻的臭味,仿佛是从茅坑之中掏出来的石头。
光头中年哈哈一笑,道:“藏于淤泥之中千百万载,本也不得其用。又何如流星飞渡,散发出短暂光华?”
也不见他动用任何神通法力,这一块巨石蓦地轻飘飘的浮了起来,石上泥土,也不住地剥离、脱落。片刻之后,露出此物本来面目。
这块巨石,并不是球形,而是亦方亦圆,像是一只巨大的头骨。随着此物不住地翻转、漂移,其中的某一处,果然也显露出一个洞口,揭示了此物其实是一个中空之体,俨然一个巨大的容器。
归无咎眼皮一跳,想起了一物来。那双面人困住自己、险些导致他田猎会折戟的“钵盂”,似乎与此物有几分相似。
约莫过了一刻钟上下,这块“巨石”终于焕然一新,细看其表面材质,粗细相间,似石似铁,的确是归无咎前所未见的异物。
自那小小洞口往里看,却是模糊不清,光怪陆离,仿佛其中的空间都被一种奇异的力量所扭曲了。
直到此时,归无咎终于看到孔雀圣祖施展神通。
光头中年掌心之中浮现出一个金色的字,这个字笔画弯弯扭扭,笔画繁复,并非当今人道文明所通用的文字。随后他反手一拍,将这一个字映在这“巨石”表面,隐没沉陷。
随后,这块巨石无论性质还是气象,都发生了绝大的变化。似乎从一件山野遗珠,变化作人力炼化的法宝。
旋即这巨石立刻缩小了千万倍,约莫只有香炉大小,缓缓飘荡进归无咎的身旁。
归无咎伸手接过,感受到此物虽无丝毫分量,又几乎不能被触觉感知;但是神意之中,却能“看”清气棱角分明,存在不虚。
不仅如此,如何操控此宝的法诀,也自然而然的出现在归无咎的心田。
归无咎将之掂量了两下,愈觉神异。试探着问道:“此物之用,与那日所见异宝,效用相反?”
光头中年一点头,赞许道:“你果然是想到了。”
归无咎目光一凝。
双面人的“钵盂”异宝,号称“山中甲子元无尽,一啸蓬壶渡八千”,乃是钵中一日、地下一年;“钵盂”之中的时间流速,是外界的三百六十倍。
而孔雀圣祖所给与自己的宝物,多半同样是取法于时间一道,只是其用途恰好相反,此石之中的时间流速,反较外界为缓。
光头中年盯着此物又看了两眼,似乎是欣赏自己的杰作。叹息一声道:“可惜了。此物于你而言,也只能济一时之急。”
“此物相隔三百六十年方能使用一次,每一次维持三十六天时间。在其中修行三十六天,形同在外间修行三十六年。”
归无咎心中一动,有此物在,等若是让自己每一百年多出三十六年时间。
虽然效用相反,但是双面人那只钵盂是一个时辰抵一月,自己所得之物是一月余抵三十六年,论效用,还是自己这一块强上许多。
光头中年缓声言道:“其实,老子帮你寻到的这一块‘逆宇玄石’品质并不算高,只是堪为临场救急之用。在紫薇大世界中,另藏着一块分量大了数百倍的‘逆宇玄石’,效用可要比这一块强上了太多了。一次入境闭关,足足可以修行三载之久。”
外界三年时间,于此石之内便是一千零八十年。
此物现世,归无咎解决修道疑难的最终倚仗,终于水落石出了。
不过,归无咎依旧极为清醒。他看得出来,孔雀圣祖的确有心提携自己。但是他只将这一块较小的‘逆宇玄石’取来,这其中自然并非无因。
想到这里,归无咎直言不讳的言道:“想来要找到那一块更大更强的‘逆宇玄石’,极为困难。”
光头中年闻言连连摇头,道:“找到不难。至多百年之内,你自然而然就会得知此石的下落,容我先卖个关子;但是能不能顺利用到此物,的确有几分困难。到时候就要看你的造化了。”
归无咎想了一想,言道:“这枚‘逆宇玄石’价值非常。归无咎翌日若是借此渡过近道一关,便将此宝交还孔雀一族,传承后世。”
听到这句话,光头中年忽地哈哈大笑,声音似乎穿透这处奇怪的地域,震得天上星光也轻轻摇曳。
良久,他才止住笑声,高声道:“那倒不必。此物此时此刻,于你而言,的确是一件宝物;但是就旁人而言,甚至就其余资质不足者来说,都无有丝毫用处。我孔雀一族又不是收破烂的,将此物取来合用?”
“是了。或许有一件用处。倘若将来你小子果真有大道得成的一天。把此物借着你的名头,当做一件花瓶供奉起来供人参览。就算是其最大的用途了。”
见归无咎怔然无言,光头中年又含蓄一笑,大有深意的道:“此物名为‘逆宇玄阳石’,而在怨灵界中困住你一月的那一块,名为‘逆宇玄阴石’。”
“在规模大致相当的前提下,一万块‘逆宇玄阳石’的价值,也不如一块‘逆宇玄阴石’。你道是为何?”
归无咎只觉一头雾水,不能领会。
光头中年瞪了归无咎一眼,缓缓言道:“因为在‘逆宇玄石’之内,一切时光流转,生机兴衰,都是宛如外界,完全真实。”
归无咎闻言,心头轰然一震,瞬间明白了孔雀圣祖所言之意。
如此说来,从根本上看,“逆宇玄阳石”其实没有任何加快修炼的作用;因为在此石所造的空间之内,寿命的消耗都是真实不虚。
倘若有谁千载寿元之内不得突破,那么他在“逆宇玄阳石”内修炼三载,同样等于度过了千余年寿元,自然就会寿尽而死。
资质不足、有生之年无法破境者,得到“逆宇玄阳石”其实没有丝毫用处。
而“逆宇玄阴石”则不同。若是有一块强大到没有使用时间限制的巨石,但凡有谁遇见数千、数万载方能成熟的大机缘,亦或历史千万载方能成型的布局谋划,自己寿命不及,大可以躲进此石之中,凭借其“石中一日,世上一年”的妙用,等若穿越了时空,抓到原本与自己没有交集的大机缘。
唯有归无咎是个特例。
如今他破境元婴已经没有丝毫悬念。寻常元婴修士,得享一千八百载寿元;而归无咎底蕴根基之后堪称旷古绝今,就算驻足元婴境中,活上三千年也没有任何问题。若是他稳扎稳打,又或者依照本土人道文明“天人三境”的路子循序突破。就算他灵根资质再低,三千年破境化神,其实也足够用了。
只是由于九宗晋升之法特殊,又恰逢三十六万载因缘际会,所以不得不强求四百年突破近道之境,所以“逆宇玄阳石”透支寿元的法子,才变得可行。
归无咎沉吟许久,终于开口言道:“圣祖知道我要走的路?”
光头中年微笑不言,只伸手一挥。竟尔在归无咎面前,营造出一副图卷。
一道空明透彻、幽玄澄净的星象图。
这幅图卷之中,正中心几处明星固然极为光辉灿烂、繁密深华,更有一颗两颗赤色巨星极是夺人眼球;但一眼望去,最令人瞩目的,还是这幅图卷的东南角落,有九颗明星。
这九星虽然精致玲珑,论大小并不算优胜;但是其光华却极为显赫,照射出远超其余星辰的刺目光芒。明暗之别,判若云泥。
第三百零七章 阴差阳错结强盟
归无咎见到这卷星图,出神良久。
这九点最亮的星芒,自然是代表着九大上宗。
果然,除了阴阳道之外,本土妖族之中的最顶尖大能,同样是知晓九宗落足紫薇大世界的;尽管此人已是破境飞升之后的存在。
光头中年摇首叹息道:“今日遇见小朋友,才算是解决了老子长久以来悬在心头一桩疑虑。”
归无咎闻言心中一动,但是却没有贸然出言相问。
光头中年道:“说来也是一桩趣事。天上天下,悬隔两界,音讯断绝。在我辈眼中,对于客居紫薇大世界的九大家,自从三十六万年前至今,一直都是瞩目的焦点;而地下的百宗千族,却一直懵然无觉。”
“翌日一旦产生冲突,恐怕其壮阔惨烈,不亚于纪元之变。”
“道友既然敢于参加我孔雀一族‘孟冬田猎’之会,那就意味着你无惧于出现在老子面前。如此一来,我倒是放心了。”
“借此机缘,你受我馈赠,又有摩顶之缘,那便是有了因果。”
“我且问你。你我之间,乃至与孔雀一族之间,算不算是朋友?”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归无咎只觉如春风传度,在脑海之中一闪而过。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道:“人不负我,我不负人。既有因果,便是同道。”
这十六个字没有任何思考的过程,归无咎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好似发自本心一般,自然而然地就脱口而出了。
光头中年闻言,似乎十分满意,拊掌大笑。
归无咎忽然省悟,当是孔雀圣祖自有奇妙法门,能够使人在一瞬间说出发自内心的真实言语。
归无咎心中忽地生出一丝不解,言道:“圣祖如何能够断定,九大宗门,会与紫微大世界的本土传承,产生一场惨烈的冲突呢?”
光头中年断然道:“观这九点星芒之盛,自不可能始终困于一隅,于此大界,不闻不问。”
说到这里,光头中年的声音蓦然低沉了下去:“到底是本土修道界经历一场动荡,还是九宗一朝倾覆,这个疑难,困扰了许多人。”
“除了老子以外,还有几个家伙,暗中推演不止一次。可是所演算的下界变局,算上十次,九大家至少要胜出七八次。只有有限的一二次,在种种机缘巧合之下,本土人道文明几大互为仇敌的大势力意外联合,几乎是形成了包揽整个本土世界十分之九的力量,方才险险挫败九家进犯。”
“九大家的顶尖修士数量,不足本土修道界百分之一;但是道术底蕴,实在是过于惊人了!紫薇大世界,上溯十余个纪元,也没有遇见过昌盛至此的道术传承。”
“但是,近数万载以来,却相继有我辈中人相信,最后的结局,会是九大家的覆灭。”
归无咎心中一震,脱口而出道:“为什么?”
光头中年叹息道:“因为……你们九大家的道术境界,实在是过于高明。”
光头中年伸手抚动星图,指着图卷正中一处橙黄色的巨大光点,淡然言道:“成就斩分天人之境,若是不曾破界飞升,终究是藕断丝连。唯有突破天地界限,换过一身真元法力,才算是真正的脱胎换骨。就以这一家的两位而言,这两人的确是亘古难见的奇才,未曾破境飞升,但却接近了本土文明道术框架下修为的极限。”
“但是,他们要和老子交手,依旧有所不足。想要取得平手论胜负的资格,至少要是飞升之后。”
归无咎闻言,若有所思。
光头中年又道:“在本土修道文明之中,飞升上界,一旦破开天地关门、换过真元法力,就算是飞升成功。但是要真正久居上界……上界……不提也罢——却需要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绝大多数飞升者,都是暂居于天地之间的寰星小界之中,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保持着和下界的观望联系。甚至重新下界,也不是不可能。”
“尽管,即便是以整个纪元为年轮衡量,这么做的飞升大能也是极少数;但是,只要付出相应的代价,的确是能够做到的。”
归无咎闻言若有所思,先前他已经听到过赤魅一族圣祖降世的消息。
光头中年“嘿”了一声,道:“问题就在这里。你们九大家的道术境界,实在是太过高明了!”
“凡是修成斩分之境的得道者,无一不能顺利飞升不说。更奇怪的是,你们九大家数十位飞升的同道,并无一人经历了暂居寰星小界、于天地之间藕断丝连的过程;一个个的,似乎一旦飞升就都无影无踪了,再也不与下界产生丝毫联系!”
归无咎心中一震,已经猜到了孔雀圣祖所言“九宗覆灭”的含义。
果然,光头中年续道:“一万载两万载也就罢了。无人敢于动什么别样心思。时至今日,已经是三十六万载。本土文明之中的成道者,也不全是谨小慎微之辈。愈来愈多的人,终于确信,你们九大家的确是很特别——成道之人一旦飞升,瞬息间便到了一处迢远上界,再也不回返。”
沉默了一瞬,光头中年大有深意的道:“或许你们九大家的驻世道尊,破开天地关门、换过真元法力的一瞬,老子就不是对手了;但若是在下界争衡,他们依旧差了一些。”
“若是兵锋一起,会有不可测度的事情发生;若九大家果然上下无有沟通,必然难逃覆灭之局。”
归无咎闻言默然。所谓“不可测度之事”,自然是说经历飞升之人再度下界争锋。
今日所得到的的消息,太过重大,也太过震撼。
光头中年道:“近年来,老子几乎也相信了那几人的判断。”
说到这里,光头中年锤了锤胸膛,如释重负道:“差点就要被带进沟里去。好在小友你却是个大有缘之人,终于是让老子第一个得到了明确的答案。”
归无咎讶然道:“圣祖何以见得?”
光头中年喟然道:“遇见玉鼎失足之症,下界无论是近道得道,妖族道尊。总都会以为是直接以奇珍弥补资质为上。想来你九大家也不例外;当初为你先后准备两件奇物,至少也是近道之境,方能下此决断。而知晓弥补资质,乃是万不得已之法,唯有飞升上境之后,方才有此见识。”
光头中年缓缓道:“答案如何,还不得而知么?多半是你背后的人,见你修为尚低,暂时只把你作棋子摆布。所以你浑浑噩噩,也是常事。”
“不过,若无你背后之人默许,你今日必定见不到老子。既然你我双方都情投意合,老子也懒得打哑谜,不妨将之说破。”
归无咎心中一震,孔雀圣祖之所以对自己推心置腹、定下因果与盟友关系,那是因为他错把白衣女子和自己背后看不见的“手”所搅动的动作,当成了九宗已经飞升的天尊前辈,在暗中指引和栽培自己的证据。
若是九宗飞升大能的确能够和下界产生关联,那么这场争局,胜负不问可知。
光头中年伸手一挥,将象征着紫微大世界的星图抹去,随即气机显化,又出现了一团团星云。
此时孔雀圣祖和归无咎,都是不言不语,似乎心有灵犀,一起观察这星云之象的变化。
这一团团星云有大有小,各自占定方位,其中规模最大的共有七团。
这七团最大的星云,不住地流转变动,似乎处于一种奇妙的角力与对抗的过程中,相互交接之处,总有产生波澜,造成一丝伤损。
而这处星空图的正中间,似乎有一个无形无相的“点”,产生这莫大的吸引力。
如果所有星云运转的趋势不再变化,那么最终结果,无非是那七团星云之中的某一块,占据了整个星空的正中心,然后将其余六道星云及残存的较小星云,一一吞噬。
但是这星图演化,还是出现了意外的转折。
似乎莫名之中,这处星空莫名多出了一滴水,同时滴落在包括七朵大星云在内的所有星云上。
同时,每一朵星云开始同时出现裂痕,各自分裂成大小不等的两半。
然后,所有一分为二的星云,恍如互斥一般相互分离,其中的七个半边开始联合起来,汇聚成一大团。另外一半,亦与之相似。这两片巨大的星云,被一道宽阔的银河阻隔,一分为二。这道银河,分明就是那凭空产生的一滴水所化。
一道银河,划分割裂了两道巨大的星云团,时而化作湖泊,时而化作水流。
最终,又过了一瞬,其中半边云团,轰然崩塌,在瞬息之间就湮灭于虚无之中,化作一个幽森可怖的黑洞。剩余的半边星云,随后逐渐弥漫,占领了整个天穹,化作一片均匀和和谐的星空。
光头中年沉声道:“这是老子近年来所卜之相,名曰‘星汉分流’。对于此相之寓意,老子也非蠢人,总也能猜出一二。”
“只是,何以划分两界,哪一头前途光明,哪一头一脚踏空,心中总不托底。”
归无咎心中一动,见机道:“在下以为,圣祖尽可放心。”
光头中年闻言斜睨归无咎,大声道:“你是在给老子吃定心丸吗?”
归无咎淡然道:“这是圣祖亲眼所见之后作出的决断。”
相望一眼,修为悬殊的二人,忽地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片刻之后,光头中年缓缓言道:“大家合作愉快。”
归无咎心中振奋,今日之事,纯是因为自己“背后有人”,造成了一场美丽的误会。这场馈赠,几乎可以与镜珠、全珠、魂珠三珠相媲美。
第一章 常乐迎宾 圣祖遗训
此方天地,别有玄奥。
这里的天空不是蓝色,而是绿色;既无日无月,亦无有星辰。整个天穹,仿佛一只倒扣的浅绿色碗盖。
至于大地,更是一片清晰的黄色。不过这黄色深浅不一,恍惚间又让人觉得几乎有些发黑;但是这深浅浮泛的黑黄色泽却非“坏色”,反而显得异常丰沃醇厚,仿佛中央之土,有无穷的底力。
抬首望去,苍山四合,浮青远出,飘荡在目力所见、似远似近之处。既增添了景致,又不阻碍视野之开阔。唯有双目可见的最边缘的远方,隐约能够辨别出层峰秀耸,平湖渺然。由是构筑成一种氛围——似将面前的清简之地,镶嵌尽一处无尽繁复、花团锦簇的包裹之中,仿佛簪上明珠,愈发夺目。
面前这处清减之地,由一座明黄色宏伟巨殿为核心。
此时这殿前宽二十四丈、长逾三百丈的一座石拱桥桥头,五六个人影依稀站立。
这五六人身后,五色祥光流转。此光华晶莹晃漾,垂帘碧落,无一不是精纯到了极点。唯有经历三转蛰眠蜕变、成就道基的孔雀一族大妖,方才能够炼成如此纯明不二的五色元光。
此时,这五六人意态悠闲,三三两两,窃窃私语。
这方天地,看上去之所以如此奇诡,是因为此地隶属孔雀一族根本所在之一,名为“常乐界”,又名“常乐果”。
孔雀一族的绝大部分族民,其中较为核心的血裔,都是落户于九大巨城之中。其余八大部族,各自占据了一座巨城;而八族交通,往来枢纽,安置了种种要害职司,又单独占据了一城。这最后一城的规模,远远无法与其余承载族裔的八座巨城相比;只是叫得习惯了,方才一揽子以“九大巨城”称之。
至于血脉不纯,根基暗弱,家门中数代都无法修行至三转之境的低等血裔,却都是在环绕九城的外围,比邻成片,觅地立业。以此辈为前驱,倒是也将孔雀一族的势力范围逐渐蚕食、扩大。
九大巨城,虽然已有各自族中的妖王境存在坐镇,抑且每一城池都不止一位两位;但是其依旧不是孔雀一族的真正根本。
九大巨城之上,无一例外俱有一只巨大的孔雀虚影,呈现开屏盛丽之象,笼罩整座城池。
这巨大的孔雀虚影,可不仅仅是布下的阵力,抑或单纯的以为吉兆;更是一座巨大的两界关门。
自九大巨城正中心,从一座无形无相、本有气机显化的“神光塔”循序而上,攀爬接近天穹之上的孔雀虚影,才能经由此进入孔雀一族的真正秘地。
孔雀、凤凰两族由于其太古渊源,其根本秘地,十分相似,都是一株堪为天柱的大树。
其中孔雀一族所依傍的,是一株大桑树;而凤凰一族的栖息之地,是一株梧桐树。
二者不仅形似,其用也十分接近。两株树上所结成的果实,都可以化身为一处小界。
其中地域最广、气象最妙、又牢不可破的大型果实,不亚于紫微大世界中第一等的小界。这等存在,孔雀一族所居桑树上,共有八十一果;而凤凰一族所栖息的梧桐树上,有九十九果。
就以孔雀一族桑树所结八十一果而论,每一果均有名姓,在族中承载着极为重大的机密用途。
现在五六个妖王所在的天穹如碧的小界,正是八十一果之中的“常乐果”,又名“常乐界”,却是孔雀一族接待贵客的迎宾之地。
除了极为罕见的异族首领拜望之外,历史上数次“孟冬田猎”之会的魁首被外族修士所得,双方结成盟约,饮宴欢庆,俱在此处。
此时石桥之上,一个须发皆灰的老者言道:“与人族成盟,实是既往所未有之事。孔渐。你说这位归无咎,是否能够如前例一般促成强盟?”
他身旁立着一位相貌雍容雅致中年人,看面容约莫三十五六岁年纪。极为肯定的言道:“那是自然。”
老者追问道:“何以见得?”
名为孔渐的妖王眼皮一翻,淡然道:“人道之中,千家百户。其底蕴虽然都甚为精湛。但是以规模而论,除了近数十万载崛起的圣教祖庭之外,并无一家有着能够媲美顶尖妖族的体量。若说与某一家人道宗门结为盟好,双方轻重不均,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而恰好在这位归无咎田猎会夺魁之前的数载,数十家原本只是松散联合的人道宗门,竟尔以大神通跨越洲陆,汇聚成盟,从而形成了一方不可小觑的大势力。双方结成友盟,也就有了现实的可能性。你说,这岂不是天意?”
老者闻言一抚须,道;“有理。”
“有什么理?”
一个刺耳的声音传来,暗藏不屑,老者与孔渐都不由地侧目而视。
走来的是一个身着紫袍、手指一柄玉尺的中年人。只听他面上冷笑,讥刺道:“与人道宗门成盟固然不假;这位归无咎出现在孔雀一族,归诸天意也不算错;但是孔渐你的这一番高谈阔论,可真是离题万里,不知所云。”
孔渐闻言,也不动怒,只没有丝毫感情的言道:“愿闻孔瞿道友的高见。”
中年人孔瞿哈哈一笑,道:“因为,这个归无咎,帮助本族孔萱找到了那个最合适的人。再加上他又是本次田猎魁首,所以才说,他与本族天然有缘。”
老者和孔渐闻言一惊,这可是震动孔雀一族上下的大事,连忙问道:“当真?”
当日田猎会上,二三十位妖王,都曾看到孔萱与归无咎有过一阵交流。最后孔萱选择放弃,最后一头“五火夔牛”由归无咎获得。
只是他们当时并未多想,只以为二人都有付出相当代价才能动用的秘法在身,不肯轻易相试。于是口中较量,演示道术。再辅之以占卜之术。最终孔萱得知归无咎道法确在自己之上,这才选择放手。
孔渐与老者二人,这时候想起,归无咎递给孔萱一幅画卷,似是一道人像;当时还觉得有几分奇怪,原来是应在这里。
孔瞿道:“自然是真。与孔萱相合之人,是另外一家人道宗门的嫡传,又是归无咎故交。待享祀之事一了,族主便将传书隐宗,议定此事。”
此时,又有一个面如冠玉的少年,走过来两步,笑言道:“渐兄不必惊讶,瞿兄本是个惫懒之人。你与锋兄二人担任九大执掌之二,不在殿中。我等也是那时才听族主言及此事。说起来也就比你二人早了三天而已。就这一点空子,却被瞿兄拿来卖弄。”
孔瞿闻言,似乎不满少年人揭短,轻哼一声。
此时,却又有一人言道:“某同样以为,这个归无咎,将会是于我孔雀一族产生极大渊源的人物,有可能要远远超过先古经历的四人。”
这人一身白袍,脸容清瘦,相貌虽是不凡,但却晦暗无华。尤其在背后耀目元光的反衬之下,更是显得似乎气血不足。
孔渐忍不住问道:“孔邑兄,你又有何见解?”
这名为孔邑的清瘦中年,只淡淡吐出一句话:“已经一个时辰了。”
孔渐一愕,道:“那又如何?”
这在常乐界聚在一处的几大妖王,正是为了迎候得了机缘回返的归无咎。以妖王之尊,数人一道迎候一个晚辈,已经足称礼遇了。
历来取得孟冬田猎会魁首的,除了归无咎等五人外,都是孔雀一族本族族人。对于此辈,族中自然不会慢待了。不过他们本是自家人,自然不会在常乐界中作为贵宾迎候。而是早已聚齐了族众、亲友、师长,浩浩荡荡一大群人,在各自所属的城中设下一道盛宴,同样由本族妖王主持。
就在一个时辰之前,那三人已经相继自祭坛结界之中出来,坐上迎客盛驾,在前呼后拥之下离开了。
唯有归无咎,其出界的传送阵出口,已经转挪至“常乐界”的正殿之前,至今依旧未出。
孔渐一怔,道:“许是由于外族人的缘故,和圣祖沟通交流的时间,格外长一些。”
孔瞿、孔锋等人,都是不觉颔首。他们何尝不知晓其余三人已然离去了一个时辰。但是这归无咎作为外族人,晚了一时半刻,他们也都不觉得有什么古怪。
孔邑摇头道:“不然。邑数月之前,偶得余暇时阅览族中旧典。在那前数次有异族修士田猎夺魁,外出返界一如常例,每隔半刻钟上下,便有一人相继出界,与常年并无不同。”
孔渐、孔锋、孔瞿几位妖王,闻言不由疑惑起来。心中不由生出一个念头,莫非归无咎竟然与本族圣祖相谈甚欢,结成忘年之交?
但是这个荒谬念头一闪而逝,旋即就被抹去了。
孔邑一转身,还要出言。但就在此时,一道强烈的光芒忽地在六人身前绽放,打断了孔邑的动作。
六位妖王,不约而同的身躯一颤。
那一道强烈的光华,宛如野火一般轰然弥漫,区区两三个呼吸的功夫,就将头顶一片碧色云天,彻底染成青、黄、赤、黑、白五色,犹如五道极为巨大的瀑布,祛云洗天!
这宏阔景象,可不是徒有其形而已;这五道光华之纯粹悠远,实为六位妖王毕生所未见。这不仅仅是“高明”到了极点,更是返本归流,溯源而上,昭示着孔雀一族“五光十色”法门的神通本源、血脉根基。
非由孔雀一族圣祖,再无人能够使出如此手段。
孔雀一族,不讲究气血之厚;“五光十色”,本也是以锻炼精纯为上。可这天幕五色,虽然没后浑厚粗犷的血脉压制,但却能够自然引发本族族众的仰慕之意、向道之诚,不得不诚心祷祝。
六位妖王,不约而同都跪了下来,虔诚拜服。
不多时,点点光芒落下,同样修为不亚于六人的孔雀一族妖王,相继赶到,来到这拱石台阶之前,一齐跪下。粗粗一数,不下于五六十人。
原来,此刻这五色光华如白染皂,顷刻间就传染到大桑树其余八十枚果中,成就一般无二的瑰玮胜景。因此各界妖王,俱都访求源流,来到此处。
又过了一阵,一个修为远较众妖王为胜的中年人,降下遁光,在众人前列领头跪伏。此人正是孔雀八部的本代族长。
经由这浩荡明光洗练,每一位妖王都觉得自己的血脉神通,与先祖嫡传更加接近融合了几分。跪上短短一刻钟,竟堪抵过自己千年苦修。于是愈加虔诚祷祝,念诵圣祖之名。
约莫一个时辰之后,无尽光华渐渐收缩凝练,现出绿色天穹本来面目。
只一转眼的功夫,所有光华约束在石阶之前,似乎要显化成字迹。
孔雀一族族主和众位妖王,都不由地心中一震。本族圣祖留下谕示真言,这可是数十万载所未见的大事。强抑住心中惊喜,一齐仰头观看。
此时,五色光华彻底凝练,化作幽微通玄、神妙无穷的四个大字:
“言听计从。”
众位妖王再仔细一看,只觉眼前一花。突然发觉,凝练五色的四字光华之后,站立着一个风度翩翩、丰盛俊朗的年轻人,正自顾自的低头沉吟,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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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东隅桑榆 不复悬绝
归无咎正怔然出神。
在与孔雀圣祖临别之际,孔雀圣祖对其言道,所谓“星汉分流”之兆,有几家的背后人物,已经尝试有所动作。
这几家势力之中,其中就不乏妖族背景存在。
尽管孔雀圣祖并未言明,这几家妖族的蠢蠢欲动意在何止。但是双方都心照不宣,这说的是坐视九宗飞升者三十六万年来音讯全无,终于失去耐心,意欲下手之人。
这人将主意打到九宗头上,并不是对于九宗可能进犯的提前反击,而是出于本族利益考量的投石问路;意欲走一条以曲就直之路充实己身,为自家所属之族门,渡过大争之世的一次大劫。
这一劫本与九宗本不相干,乃是妖族自家之事。
不过,到底是哪一家打得如此主意,孔雀圣祖却不愿直说;只道无论是说出还是暗示这一家的姓名,寰宇星流之中,那人必定会生出感应。
这一切,都要归无咎返回下界之后,自己去看,自己去听,最终做出判断。
归无咎此时正思索着,先从孔雀一族的视角为线索,梳理出一些端倪。他浑未察觉,面前五色金光渐渐消散,凝成四字。直到发觉面前黑压压的跪着一群人,怕是孔雀一族的顶尖妖王,都在此处,倒像是自己受了他们跪拜之理一般。当即一个侧身,避让了开来。
但是侧过身去之后,看到“言听计从”四个大字,不由一怔。万万没有想到,孔雀圣祖好大魄力。
与孔雀圣祖交谈之时,他的确是允诺了会留下手段,助归无咎取得孔雀一族的全力支持。但是没想到竟是分量大到如此程度的四个字。
跪在正前方的孔雀一族当代的族长,名为孔吾。他腰间悬挂着一个不甚起眼、四角六棱的透亮石块,正是孔雀一族历代执掌所传承的信物,当中更是蕴含了孔雀一族圣祖留下的精微手段。
此时这五色玄光所化的“言听计从”四字,最终凝成一串露珠,钻进这四角石块之中。
孔吾早已炼化此宝,此时这件宝物之中多出了哪些变化,立刻就清清楚楚的传递到他的神识之中。
看到一段星象演化图卷后,孔吾不由地脸色微变。
界关悬隔,别说是下界不易,就是渡下一道分身,同样不是仓促间所能做到的事。好在孔雀一族历代传承之物中,有孔雀圣祖心血寄托,借此方能将法力显化的“星汉分流”之象传递于孔雀一族当代的掌舵人。以其智慧,自然明白该如何做。
至不济,孔吾只要知道,面对一场半生半死的分歧,孔雀圣祖认定了唯有追随归无咎,才能做出正确的抉择。有这一点就足够了。
所有光华纳入四角六棱的石块之中后,那份濡慕先祖、微妙幽玄之意也渐渐消失。跪伏在地的孔雀一族妖王,也都相继起身,看向归无咎的神色,带着十分震动、外加十分复杂。
孔吾思索一阵,道:“大家各归各位。今日所见,务必秘而不宣。和归道友的相见相会,以及族中大计,某容后便有安排。”
那数十位妖王,闻言都是对着孔吾和归无咎分别一礼,随后动用自家元光所属的空间神通,离开了“常乐界”。
现在此时此地,尚余八人。
除了孔吾与归无咎外,剩余的六人,自然是最早等候在此,为归无咎举办欢迎饮宴之会的。
孔吾断然道:“六位同样各自回返。欢迎归道友的宴席,二日之后,再行操办。”
孔渐、孔瞿、孔锋等人闻言,同样是对着孔吾和归无咎各自一礼,然后退去。
对于归无咎而言,孔雀一族族长孔吾,他是第一次见面;但于孔吾来说,当初在“怨灵界”中,归无咎本就是他所观察的重点目标之一。
虽然归无咎的易容之法极为高明,连身为妖王之境的孔端,也被瞒过。但是以孔吾的道行,“储真拟神阴阳双镜”的手段,依旧不在话下。
由于是隔着假面、望见真容的缘故。归无咎的真实形象,反而在孔吾心神之中愈加深刻,甚至胜过孔萱、孔郊等本族嫡传。
但是现在,孔吾却是双目紧盯着归无咎,似乎没有看透、没有看够。
足足过了半刻,孔吾终于言道:“归道友请。”
归无咎欣然颔首。孔吾的确是一族之执掌,他所做出的反应,符合他的预期。
就归无咎而言,他急需要通过掌握孔雀一族的方略秘辛,铺开自己的视野,掌握形势;而就孔吾的立场上,本族圣祖虽不能直接传递太过繁复的分身影像,那么有一最简单的办法,那就是通过归无咎之口转述。在孔吾想来,本族圣祖既破例降下示谕,必定会在归无咎这里有着详细的章程。
来到正殿,分宾主坐下。
传茶递盏,饮过三巡,二人便直入正题。
首当其冲的话题是,孔雀圣祖为何会对归无咎如此信重。这无关于信任问题;“言听计从”四字,孔雀一族族众定会奉行不移。但哪怕是为了执行得力,知根知底也要比一头雾水强上许多。
归无咎也未回避,将自己的真正出身、凌驾于本土人道文明之上的九大上宗如实说了出来。
这一大秘密,在阴阳道那一处就隐约贯通,其实极为脆弱;若要捅破,其实十分容易。
再加上某些大势力飞升上境的大能,有的已经做好亲自下界干涉的准备,有的如今日的孔雀圣祖一般,尝试着与下界产生交互与干预。
在这样的局面下,下界的本土文明对于九大上宗懵然无觉、而上界飞升大能眼中却是耀目九星;这一尖锐的矛盾,迟早会被打破。
在归无咎的讲述中,只需要将白衣女子的存在,移花接木成本宗飞升大能出手的轨迹;自己不再是九宗争斗的弃子,而是遵循着本宗上界棋手的轨迹行事。整个故事顺理成章,没有一丝破绽。
事实就是,孔雀圣祖亲自见到归无咎之后,在归无咎身上寻到了九宗上下界有所关联的确凿证据。从而在一场大变局中作出选择,站队于注定取胜的一方。这就是完整的前因后果,由不得孔吾不信服。
以孔吾的定力与阅历,得闻此事,也不由得喟然长叹,暗道广阔无尽的紫微大世界,竟然还暗藏着如此精彩。
待归无咎讲述完毕,孔吾问道:“不知道归道友为何要远离宗门,深入紫微大世界之中呢?”
归无咎笑言道:“为了寻找道术中的机缘。”
孔吾缓缓点头。
归无咎又道:“还有一事要麻烦孔道友。请道友以孔雀一族族长的身份,留书一封,通过建章门的途径,通传隐宗几位道尊。”
孔吾答道:“本来孔萱与陆乘文的事,正要与隐宗主事之人商议。如今顺带再去书一封,本也省便。不知归道友书信之中,所言何事?”
归无咎微笑道:“无它。正是归某刚刚与道友言及的九宗故事。除了此事的本末之外,贵族圣祖更是留下了一段秘言,将之附录于后便可。”
孔吾若有所思,已明其理。颔首道:“原来是这样。”
这是归无咎向孔雀圣祖主动提及之事,为了化解自己可能遇见的一桩隐患。
尽管归无咎和隐宗之间,已经有了《平钧玉叶书》契约为凭。但是若隐宗从其他方面如阴阳道,又或者巫道和发生了两界连通的妖族,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那么难免会平白生出一场波澜。
既然归无咎对于隐宗并无恶意,那么现在就是开诚布公的好时机。
只是,此事有归无咎主动去说并不妥当。借由孔雀圣祖的权威完成此事,相信芈道尊等人,会做出正确的选择。唯有经过这一步,归无咎才能真正的、毫无后患的掌握隐宗,切实收到“言听计从”这四个字的效用。
孔雀圣祖自信言道,有了他留下的事关天人二分的密文,隐宗的驻世道尊必会信之不疑。
孔吾执掌一族,也是老于谋算之人。稍微思索,就领会了所谓“星汉分流”之象的真义。
其本质,是利用双方信息的不对等。
那些面对大争之世,错认为九大上宗与上界无有联系、最终选择铤而走险的势力,注定会走向覆灭。
凡是有此打算的势力,乃至其附庸,均是孔雀一族的对立面;而与之策略相反、渐渐占到归无咎这一边的,自然是自家友盟。
甚至那些与孔雀一族有着固有利益冲突的实力,更可以有意无意将之推向对面,使其做出错误选择,最终陷落深渊。
不过最后这“驱虎吞狼”之计,他也只是心中谋算,自然是不会与归无咎明言的。
孔吾这里收到满意的答复,思虑周详之后,旋即问道:“归道友有什么要问的,孔吾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归无咎仔细一想,从孔雀一族这里了解妖族大势,该当从何处入手。
思虑片刻,想起孔雀圣祖所说的模模糊糊的几句话,结合自己曾经所见的形势,自感捕捉到关键。断然问道:“在青木城九翼堂拍卖会中,归某见孔雀一族将下境修士所堪用的奇珍打量售出,转而以以物易物之法,收纳炼制重器的灵材。不知贵族意在何为?”
孔吾目中精光一闪,暗暗点头。归无咎的问题,确然是一针见血,抓住了题眼。
第三章 玄言争局 落笔何处
归无咎心中有数,若自己所料不差,今日恐怕要深入隐秘,揭破微玄。
凡事有虚必有实。
譬如当初在越衡宗内,他成就灵形境界之后,便已隐约知晓,五百年后有一场事关数十万年的大变局。不止是他,越衡宗乃至其余八大上宗最顶尖的真传弟子,无一不是心中有数。
但是这场大棋局到底意在何指,却没有一人明确知悉。
直到在藏象宗见到杜明伦之后,归无咎才知是时隔三十六万载,玄浑琉璃天重立新规,使得这一次真君位分之争,与众不同。
身临隐宗,站稳脚跟之后,归无咎再度遇到此等局面。
似乎所遇大有身份之人,皆知晓即将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变局,大争之世,英才辈出。
归无咎、荀申、陆乘文相继现世,似乎也是形势所成。
但具体这争局落在实处,却并未有人打破盘中之谜。
归无咎身份渐高之后,也曾向道尊询问。不过得到的答案也很是简单,不过是“随波逐流、相机而动”这八个字。
归无咎由是猜测,这所谓的局势变化,多半其源头并不在人道宗门之中。
孔吾轻抿了一口茶水,慢悠悠的道:“妖族之中,第一等的大妖族,归道友知晓多少?能否列举一二?”
归无咎一怔,没想到孔吾会有此一问。略一思索,言道:“按照归某见闻,贵族自不必多言。更有真龙、凤凰、赤魅族、天马五族、灵明猿族、金刚猿族、六翼虎族、青翼蝠族等,堪称第一流的大族。”
孔吾闻言笑道:“道友所言,乃是外人眼中的妖族。或许在广阔地域之中,此等种族名声最响,故以为强盛。实则道友所列举的诸族,列分四等,地位甚是悬殊。”
归无咎讶然道:“愿闻其详。”
孔吾微一点头,缓缓言道:“妖族之中,位分最高者,有八正五奇之称,实力最盛。”
“所谓八正者,于今日乃是真龙、凤凰、麒麟、玄龟、腾蛇、孔雀、獬豸、何罗八族。这八族之中,真龙与腾蛇,凤凰与孔雀,麒麟与獬豸、玄龟与何罗,两两相对并举,号称阴阳。总计四阳四阴。”
“所谓五奇者,乃是赤魅妖族、九尾狐族、天马族、白虎族、灵明猿族。”
“在此八正五奇之下,又有十二流品。这一代中以上古元鳄一族为首,共十二家。”
“上十三,下十二,总计二十五大妖族,算得上是妖族之中第一流的存在。”
刚才归无咎对孔吾讲述九宗之事,令这位当代孔雀一族的族长叹为观止。但是现在,两人的身份却似掉了个个,轮到归无咎大开眼界。
味之良久,归无咎沉声道:“道友既然以此破题,想来这八正五奇十二流品,必非立下名分后,亘古不变。”
又转念想到一事,妖族之中有如此多的强横种族,孔雀一族本代嫡传孔萱,能够在千百妖部之中排名前五,的确已经是颇为难得。
孔吾见归无咎立刻抓到关键,赞道:“道友所言是极。”
“每隔数十万载,紫微大世界之中的各大妖部都会有一场变局。等第高下,也由此变化。譬如数个纪元之前,曾经兴盛一时,在八部五奇之中也排名前列的三足金乌一族、鲲鹏一族,于今早已销声匿迹,不在等第之中了。”
“自外人看来,妖族的兴衰灭绝,全是由于纪元更替、血脉变化,渐渐地自然淘汰。但是就此界之中排名靠前的妖族而言,纪元更替之力,对其的影响力相当有限。这一点,却是妖族胜过以宗门道术为根基的人族处。”
“但凡有盛极一时的妖族销声匿迹,无一不是在‘定品之劫’中败亡衰退。”
归无咎心中暗道,这岂不是和越衡宗治下的五等宗门之法大同小异。
体会了一阵,又问道:“想来这妖族‘定品’一事,要牵涉一场争斗。不知以何等法门,论胜负高下?”
孔吾闻言,哈哈大笑道:“归道友以为‘定品’一关,是如同田猎会一般有组织的争局赌斗么?非也。”
“紫薇大世界何其广阔?无论是谁,单单是位列八正五奇的大族,也难以窥其全豹。别的不说,单就说那真龙一族,孔吾活了六万多岁,至今尚未见过一个纯粹的龙族血脉。就算是与我族大有关联的凤凰一族,也只是三万载前,机缘巧合之下,见过一面。”
“若说将紫微大世界中第一流的妖族,尽数集合一处,论法高下。恐怕就算是有‘阴阳洞天’在手的圣教祖庭,难以做成此事。”
归无咎奇道:“那这每隔数十万载的‘定品’升降,又是如何完成的呢?”
孔吾笑言道:“其实。‘定品’升降,不需要做任何事,这冥冥天地,根据界中诸族的实力强弱,自然而然就能分配完成。”
归无咎闻言更是诧异,若非此言出自孔雀一族族长之口,只怕要当作天书笑谈。
孔吾又道:“但凡第一流的妖族血脉,族中俱有一处根本之地。‘定品升降’之时一到,自然就会有谶纬图书现出,昭示本门之品阶,以及未来数十年的气运升降。”
归无咎闻言,只觉此事玄之又玄,虚无缥缈,似乎并不会造成什么切实的利害关系。
孔吾似乎看穿的归无咎的念头,摇头道:“品阶高下,干系极大。若是我孔雀一族由八大族降至十二流品这一等,那么大桑木八十一枚正果,定将崩坏四十五枚,只余下三十六数。而族中血脉,感悟大道,也会天然多出一丝隔膜。”
归无咎暗暗体会。都说“天道无情”,但是按照孔吾的讲法,紫微大世界的天地法则,似乎是一个具有意志和灵智的实体,主宰者各大妖族的等第升降。
孔吾缓缓言道:“每一次‘定品之劫’,其造成的影响大小,极为悬殊,无有一定之规。”
到了“定品升降”将至,若是各大种族实力差距较大,变化较小。已在其位的种族知晓自己必定高枕无忧,未入品级的种族知晓自己无有争锋上进的资本,那么这一回“定品升降”多半是波澜不惊,甚至无人感受到其已经接近、发生、渡过。
但若是到了定品之时,各大妖族实力发生重要变化。在位者受到削弱,怀疑自己将遭黜落;而在野者实力暴增,有着夺位更易的野心。
此时,就是天下大乱的前兆。
孔吾意味深长的言道:“若逢变局,可没有什么‘冤有头、债有主’的说法。风云激荡,裹挟万方,无人能够置身事外。所以,这不仅仅妖族的定品,更是整个大世界的变迁。”
这道理很是明显。倘若某甲种族实力渐渐衰微,某乙种族实力渐强、有所图谋。那么某乙绝不可能迂直到专门只去寻某甲做对;说不定这两家遥隔一界之东西,老死不相往来,又如何能够兵戎相见?
现实的情况是,这一家面临黜落的宗门,必将千方百计扩充自己的实力,希冀自己逃过一劫;而那身怀抱负的族门,同样会变本加厉扩张根基。双方都是顺势视为,而不是视自己竞争对手的眼色行事。若非机缘巧合,极少出现针锋相对的局面。
大潮席卷之下,并没有什么道理可言。
譬如赤魅一族,族中圣祖降世,矛头就是冲着圣教祖庭,务必要将被圣教祖庭蚕食的地界尽数夺回,弥补元气;又譬如某些大族的飞升大能,坐观九大上宗似乎天地悬隔,竟尔打起主动攻伐九宗的主意。
无论是圣教祖庭还是九大上宗,都并非妖族,亦不参与定品之争;但是俱是被麻烦找上门来。
归无咎将孔吾所言映在心中,仔细揣摩。良久,方才言道:“以孔雀一族的底蕴,也没有把握渡过此劫么?”
孔吾面容转肃,缓缓言道:“在前三代族主和孔某任上,本族的实力,至少上涨了两成以上。但是经由族中秘术卜筮,我族渡过此局,也不过是七八成把握。由此可见,这一回的‘定品之劫’,实在是超出想象的惨烈。只怕紫薇大世界中的各大势力,无分种属道途,俱要被裹挟其中。”
另有一点堪为例证的是,历古以前的‘定品之劫’,纵然是争斗较为激烈之时,也极少出现妖族圣祖降世的情况。纵或有之,也是到了最后一锤定音、鼎定局面之时。这一回‘定品之劫’不过劫争将起,赤魅一族圣祖便要降世,与圣教祖庭分个高下。除了赤魅族以外,又有其余种族出现上下勾连之举,酝酿着大的动作。
归无咎思索了一阵,言道:“以贵族原先的打算,兵锋所指、攻守方略为经,以将来九宗的消息流布之后,诸族对待九宗的态度为纬。两相结合,所谓星汉分流,敌我之势明矣。”
孔吾低头一思,自袖中取出一道卷轴,递于归无咎面前。道:“这是我孔雀一族在势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所定下的攻守之道。道友不妨参详之。只是切勿泄露于外人知晓。”
归无咎将之接过,藏在袖中。
孔吾笑道:“二日之后,饮宴聚会,届时会有几个与道友有些缘分的宾客相赔。宴席之后,道友有什么需要我孔雀一族出力的,本族只要力所能及,必尽倾囊而出。”
归无咎谢过,道:“道友太客气了。”
……
第四章 渡劫三策 怯心问计
又商议了一阵,双方又厘清一些细节之后,孔吾告辞而去。
归无咎这才将袖中图卷打开,品察孔雀一族面对‘定品之劫’时的预备方略。
孔雀一族毕竟底蕴深厚,不但本身实力积累不俗,其势力范围的浸润延展,也达到了相当广阔的程度。
除却如真龙一族那般隐世不出、难见首尾的两三大种族外;孔雀一族,几乎可以算的上是大世界中延伸触角最广的妖族了。
除了根基雄厚、声名远扬,作为一方妖域的正中心,逐渐积累的九道界域相连的传送阵路径这一便利。孔雀一族更有一道堪称杀手锏的手段。
孔雀一族五光神通之一的“浮观光”修炼到极处、成就妖王之境后,自能深通空间一道的奥秘。利用同族中人血脉相通、神通相应的优势,以大携小,可以布置成一道名为“四重门”的临时空间通道。
此法虽远不能和圣教祖庭的阴阳洞天相比,但是以“浮观光”和“四重门”为凭,能将孔雀一族的势力范围,在现有的传送阵体系之下,再扩充数倍。
只是此法本属非常手段,不到非常之时,不会轻易动用。
因为有了这一层基础,孔雀一族是罕见的应劫之时行事较有章法的种族;其一半的布置,可以称得上有的放矢。却不会像近十余万载才实力膨胀、急于上位的种族一般,行事肆无忌惮、饥不择食。
对于攻守之道、应对之法。依据形势变化,大约依据情形不同,可以分为上中下三策。
孔雀一族堪为辅翼的周边九族,其自然不会轻动。
所谓“兔子不吃窝边草”,以孔雀一族的体量,纵然将这些族群吞并,也增强不了几分实力。更何况,这九大族群,本就是孔雀一族的羽翼和附庸。
出了九族范围,孔雀一族本与元古巨鳄一族有所接壤。这两家本也称不上有什么交情,只是近来因为一桩异事,方才有可能结城友盟。
此事归无咎已然有所涉猎与闻。元古巨鳄一族的第一嫡传,是孔雀一族原本卜算定下、极有可能成为孔萱道侣的人物。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归无咎在本次田猎会上所见的那双面人。
只是事到终了,最后验证的一关,又推翻了原先的预言。重新卜算,却发现正确答案转而到了隐宗。孔雀一族妖王,由是以为此人应在归无咎身上。
唯有归无咎心中知晓,孔雀一族最初完成卜算的时间,必定是在他遇见陆乘文之前。所以这卜算的结果,其实并不算错。
待得自己将陆乘文往前推了一步,使得《三十六子图》落定现世,第三十六人的位分尘埃落定,卜算的结果自然随之变化。
其实。不单是孔萱见双面人相貌丑陋,心中不喜。就是孔雀一族的主事妖王,自孔吾以下,其实心中也并不愿意那人出在元古巨鳄一族。最终自归无咎这里揭晓真正的谜底,孔雀一族的许多妖王,竟尔大大松了一口气,弹冠相庆。
这却不是隐宗之盟实力较元古巨鳄一族强上许多,孔雀一族眼光势利。
其背后深层次的原因是,元古巨鳄乃是“八正五奇”之下“十二流品”中排名第一的种族;在“定品之劫”中,此辈必定心存着更进一步的心思。所以双方本就天然存在冲突。
纵然元古巨鳄一族可以表明心迹、显露诚意,彰显其对孔雀一族构不成威胁;但是这两家一旦联合行事,孔雀一族想的是积蓄实力,稳固自己地位;而元古巨鳄一族却是千方百计的要拉下某一家下来。一不留神,孔雀一族就有为人作嫁的嫌疑。
更何况,就算可以先验明元古巨鳄一族实力之深浅;但是若真的到了大有斩获、分配利益之时,若是一个不留神,被元古巨鳄一族后来居上,那就大为不妙了。
从这个角度上说,隐宗一方,才是孔雀一族更称心盟友。
遵循同样的思路,孔雀一族把十三上族中唯一有所接壤、关系却一直不远不近的天马一族,纳入友盟的考量之中。
纵然没有本次田猎会马振主动接触归无咎的举动,孔雀一族迟早要与天马一族搭上关系。
俗语云“一山不容二虎”;所以两大妖族势力,走的并不算近。
但是“定品之劫”将至,形势却骤然颠倒了过来。由于双方同属于“八正五奇”之列,所以结盟扩张势力,双方均无后患之忧,几乎可算是天造地设的盟友。
孔雀一族所言的“上中下”三策便由是而来。
若是能够除了“天马”一族之外,再与一家分量极重的势力联合,三家成盟,当用“巡狩”之法,此为上策;
若是能够与一家大势力结盟,当用“犄角”之法,此为中策;
若是不能联络其余超级大势力,仅孔雀一族一家独自渡劫,当用“破掠”之法,此为下策。
如今天马一族与归无咎产生关联,再加上三方利益统一,无有内耗,极有可能形成三家之盟。那么堪为上策的“巡狩”之法,极有可能变成现实。
“巡狩”之法,说来倒像是凡民国度中,划定统察州县户口土地的法子。
联合三家之力,对于两家所能接触到的不在“八正五奇”、近些年又疑心其实力大有进展的妖族势力,令其打开门户,由大神通者光明正大的予以探查摸底,探明其真实实力。证明无有威胁者,则裹挟之;势大难制、不肯配合者,则乘机夷灭吞并之,顺便扩充自家势力。
浩浩荡荡,顺昌逆亡,此法最为霸道,又最为严整有效,同时更难得的是,又有着很强的针对性,不至于坏了自家名声。
不过这“巡狩”之法,也不是无有破绽。
那些实力不足的种族,自然只得敞开门户,自证清白;但是真实暗中积蓄了甚为强悍的底蕴、期冀在‘定品之劫’中有所作为的种族,势必不肯坐以待毙。其也必有远交近攻、合纵连横之法,说不定也攀上了其余大势力为盟。
到时候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不将“巡狩”贯彻到底,难免有欺软怕硬之嫌,也损害自家威信;但若是一意用强,过早开战,又恐时机不利,最终未必受益。
现今多出以九宗敌友为量度,等若重新划了一条线,弥补了这一破绽。
待上界飞升大能与下界的联系逐渐紧密,有哪些族门随身附和,打算走上攻伐九宗之路壮大自身,又或者仅仅是想浑水摸鱼,分一杯羹。孔雀一族及盟友便可乘势击之。
归无咎默默筹算,又思虑自孔雀一族之中,能否得到什么于自身道途有所裨益之物。不知不觉,已经是两个时辰过去。
这座正殿之后,便连通着一座几位宽阔的偏殿,恰好容归无咎这两日憩息之用。
不料,归无咎入内不过两刻钟,大殿之外暂充执事的一位孔雀一族元婴修士,进来通禀。只说有一位客人来访。
归无咎心念一转,当即宣迎。
不过十余息后,一个身量不高、面色苍白的年轻修士,站立在归无咎身前,极为拘谨的行了一礼,颇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
归无咎心中暗暗惊奇。
孔吾本已将聚集此间的妖王都以遣散,若要相聚,至少是两日之后;所以此刻来拜望的,他本以为是哪一位在田猎会上有过一面之缘的故交。
没想到,现在所见的,却是一个素不相识之人。看上去修为、气象也远远称不上出色。
归无咎心念一转,以“言听计从”四个字的分量,想来孔雀一族也不至于让不相干的人打扰自己。
当即不动声色,试探着问道:“敢问道友尊姓大名?来寻归某,有何见教?”
来人深吸一口气,道:“不敢。在下名叫孔铨。”
归无咎吩咐看座,又令侍从端上茶水。
此人看似拘谨,但是一旦坐了下来,不等归无咎主动发问,却像深围久筑的堤坝被打破,竟自顾自地从头到尾讲述起来。
孔铨将他在卜筮一道之上小有天资、最终登堂入室;在‘二分卜’之中如何出了差池,意外得中“独目”之象;甚至就连背后自己情场失意、由是心境荡驰,凡此种种,都如竹筒倒豆子一般言之于口。
最后归无咎田猎会夺魁,他也就此一飞冲天,忽然就飞黄腾达、身份显贵。
“常乐界”中,除了几位妖王在前迎接之外,几位归无咎的旧识,也都相继在后殿驻足。
原本孔铨打算将这个秘密深藏在心底,这一回的道许多利益,大可以及时行乐,也可享受一朝发达的滋味。但是看到本族圣祖五光留字,他感到牵涉太大,心中战战兢兢,不由地生出畏惧之意。
欲寻本族妖王坦陈此事,又没有勇气开口。
转念一想,此事因归无咎而起,而归无咎又是连孔雀圣祖也极为信重、托付一族之人,正可以寻他问个主意。
归无咎听闻前因后果,抬头仔细看了孔铨两眼,缓缓言道:“孔铨道友,不要低估了贵族族主与各妖王的手段;亦不必妄自菲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