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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巡山校尉     万法无咎txt下载     万法无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十七章 赏会前夕

    这一式“水火相生”的奥义甚为纯粹,显然来人在这两式神通上浸淫许久。

    归无咎这数日尽在揣摩星月门神通。乍见此术,下意识地心头一突想到了什么,脸色稍显惊讶。

    按照常理而言,赤文白水、五火成轮的“水火相生”之变,以上流回风、积空云霆的“风雷相合”之变应对,乃是绝对的正着。

    华思颜所擅长的,恰恰是上流回风、积空云霆二道神通。

    这未免也太巧合了些。

    电光火石之间,归无咎已拿定主意。双掌掌心凝聚起二成丹力,化作一道屏障抵挡在面前。

    “水火相生”的神通变化非同小可,转瞬间便将归无咎的丹力屏障击得七零八落。

    但是这一番碰撞之后,欺到归无咎身前的神通之一已不足十分之一。归无咎勉力挡住之后,借着这股势头翻身转折,转眼间便在数百丈外。

    那黑衣人见归无咎未入彀中,“哼”了一声,也不强追。起身如燕,朝着另一个方向飘飘摇摇的远去了。

    若要以元光化形的手段瞒天过海,此时的归无咎稍稍力有未逮。此人明显是来试探自己底细的,就算站在“华思颜”的立场上,不愿暴露自家神通深浅,也是合理的选择。

    返回披星掩月殿静修炼之所。

    归无咎心中计议已定,“华思颜”潜修数十载,近日终于破了四重境关门,随着乃师云幽流参与了北伐荒海的行动。那么此次行动之后,于情于理他都应该尽快返回华氏族门一趟。因此在神通法门上以假乱真,方能尽早回族,以免生变。

    转眼间又是两月时间过去。

    此时归无咎修行之室内,时不时传来“噼噼啪啪”的爆裂声,细小如同棉球的青空雷霆在空气中飘荡,紫电湛然,仿佛被投入海水中的异果。

    归无咎睁开双目,举手轻轻一挥,似乎在擦拭衣袍上的污垢。而室内的一切风、云、雷、电,同时收束成一道光芒,返回归无咎掌心。

    一室之内,纤毫不染。

    归无咎这才满意的收了一身丹力,化一道遁光出了披星掩月殿,直奔相距不远的华氏根本之地“子桐山”而去。

    眼前一切在归无咎识忆中驾轻就熟,穿过三道阵门,顾望殿,博古堂,直往后山深处自己这一脉的居所长林离宫正门。

    包括“子桐山”在内的宗脉六山都是耗费极大人力以巨石铸成,故在外远观决计看不出什么幽林穹谷、削壁峭崖的天然风貌,那却是流脉数十峰的特色。

    此处说是山峦,毋宁说是一座放大了无数倍的宝塔。

    而华思颜的叔祖却是一个极讲生活情致的人,偏偏再费心力,在巨石山脉之上敷上浮土碎石,将这处长林离宫经营得丰草幽美,林泉间错。

    归无咎落下遁光,面前无漆木门上已有几分裂纹,其上悬挂一块巨大额匾额,上书三个大字“飞沫居”。

    站在“自己”曾经的住所、这座五六十丈方圆的院落面前。归无咎站立了片刻,伸手推开大门。

    岂料就在门开的同时,一道洪亮的声音劈头盖脸的迎来:“何故痴立许久?莫非只离家数十载,便有了‘近乡情怯’之意?”

    原来一位红面老者,身着朴实大褂,竟事先站立在大门之后。他一身气机周流,祥和如意,已有元婴二重境的造诣。

    凭他这等修为,方才刻意收敛气机,归无咎的确很容易疏忽过去。

    归无咎将眼前之人的相貌和华思颜的记忆全数对上,上前一拜为礼道:“见过七叔祖。”

    此人正是他这一脉的当家人物,华元易。

    华元易看了归无咎一眼,并不做声。突然伸出右手食、中二指。食指之上火气滚动,瞬间翻腾作一朵飘忽不定的空灵之焰;中指指尖寂若冰花,但平滑安定的表象外,却是被那火焰的蒸腾之气所催动,愈转愈快。

    只在顷刻,这一枚“水之花”将周流火气完全吸附,变成一点内外通透、明而后融的水珠,朝着归无咎激射过来。

    又是“水火相生”。

    这一次试探,分明和两月之前用意相同。但华元易功行精纯,尽显相生妙韵的同时,又将神通的规模压缩到一个极小的程度。却不知胜过那夜的黑衣客多少。

    此时的归无咎,已足堪用“元光显化”的手段模拟出“上流回风”、“积空云霆”两道神通以假乱真。

    但归无咎心思一动,并未如此做。

    但见他深吸一口气,一身丹力凝聚了两三成,随后显化成一粒金刚宝珠,迎着华元易的“水火相生”神通正面击去。

    归无咎所用的,竟是金丹修士最普通的“气化神兵”之术。

    第一枚金刚宝珠和那水火珠碰撞的刹那,立刻就土崩瓦解,化作一阵青烟溃散。水火珠势头不减,转眼间就到了归无咎面前三尺之处。

    但那水火珠看似完整,当中水火相生的稳定状态已经被破坏,只是金玉其外而已。归无咎指间丹气一逼,又凝成一枚金刚宝珠和那水火珠一碰,立时双双瓦解,同归于尽。

    华元易面上红光愈发锃亮,右掌在门上重重一击,直使得木屑四溅,大喝道:“好你个云幽流,竟如此做在明处,不留半分体面!”

    归无咎不由愕然,道:“七叔祖?”

    华元易收了怒容,叹了一口气,道:“当年舒永延搞出什么‘宗子互易’的名堂,我就极力劝谏大兄,勿要理会。可惜他不曾听我之言。好在云幽流虽然慢待于你,你自家却刻苦修持,并未自暴自弃。这等功行进益,老夫看在眼里了。”

    “我辈修行,所求本就是逍遥自在。所谓星主、月主之职司,执事长老之员额,又何足道哉?你且放心。如果你无心权名利禄,无论有甚变故,三棘城城主之位总是给你留着。尽够你和原枕溪逍遥一世。”

    语气中谆谆教诲,尽含勉力宽慰之意。

    说完此老不待归无咎回答,狂风一起,身影已然四散。

    归无咎呆了片刻,才省悟过来,不由得苦笑一声,原来是一道小小的误会。

    在归无咎秉承上法的修行理念中,于功法精微入化中登峰造极境,才是要点;之后神通修炼,道术相须,犹如水涨船高,十成中只使得二三成力便可。

    于是他展示比“华思颜”生前足足精纯了一成以上的功力,运“气化神兵”之术破解了水火相生的测试,本意是炫耀自己功行,教华元易吃一颗大大的定心丸,好在争夺“觉迷望气”名额的斗争中放心押宝自己。

    但在下界修士修行过程中,功法人人可以修到甚高境界。反而是将神通法门修炼到与之齐平的地步,并非轻而易举,不得不投入相当的苦功心力,更少不得名师随时指点。

    在华元易看来,定是云幽流不肯尽心教授,因此华思颜在神通诀窍上进展不大,这数十年来都一味用来打坐行功,熬炼丹力。故而他以水火相生之势试探,归无咎却不肯将风雷之变使出,一味的以丹力抵挡。

    归无咎摇了摇头,这也不算是一件大事,凡事求人不如求己。

    ……

    蓬门荜户,桂馥兰香。

    一座不大的庭院之内,一位丰神俊朗的中年道人,手持一柄金剪,细细的为院墙脚下的花花草草裁剪枝叶,兴味盎然。

    这时一个三尺高下、貌极机灵的童儿溜进院内,脆声道:“启禀真人,华氏竹篱宫华夫人求见。”

    中年道人登时面上泛起几分喜色,呵呵笑道:“今晨自定中醒来,神气冲和,心田自润,原来是吾妹到了。快请进来。”

    通禀未久,一位头梳望仙髻、长裙飘曳的中年美妇细步走入,万福一礼,低声道:“兄长有礼了。”

    那道人连忙道:“你我嫡亲兄妹,一母同胞,何必如此多礼。”

    这妇人粉腮红润,秀眸惺忪,与小家碧玉无异;但看她气机,竟也是破了“知止”一关的金丹修士;至于这位中年道人,赫然是一位元婴一重境真人。

    这男子名为神郁茂;妇人名为神郁菲。本是六大宗族中神氏一族出身。神郁茂天资甚佳,距离破境元婴二重境也只在五十年之内,到那时自然晋入神氏一族执事长老之位;至于神郁菲,却嫁入华氏竹篱宫门下、华元奇四子华正光为妻。

    因此二人虽为嫡亲兄妹,此时严格来说已经是两家人。

    稍稍寒暄了数语,神郁茂温声道:“小妹若有什么需要为兄出手相助之事,尽管讲来。”

    神郁菲听兄长此言,立刻精神一振,连忙道:“还不是为了我儿思川之事。大兄对于华氏‘觉迷望气’锻炼名额一事,想必是知晓的。此事近来又出了几分变故。”于是把重议名额之事,简易说了一遍。

    神郁茂皱眉道:“当年这一代小辈品评高下,华氏中华思南第一,贤甥思川第二,华思颜第三,华思明第四。其余并不足道。莫非这百十年过去,思川竟耽误了功行,被思颜、思明赶上不成?”

    神郁菲摇头道:“川儿有小妹看护,自然一直不曾怠慢。想那华思颜拜在云幽流门下,不足多虑。但这些年来华思明修行勤苦,颇有后发先至的气势,元成族叔似乎对他也极有信心。”

    神郁茂不以为然道:“既然如此,有华思颜垫底,思川贤甥总跌不出三甲,小妹又何必多虑?”

    神郁菲摇了摇头,道:“兄长有所不知。本次华氏三个名额削减了一个,据闻被艾氏以大代价为艾无悲换得。如此一来,川儿的位次便不那么稳当。”

    神郁茂心中一动,神郁菲既然来寻自己,显然心中已有定计。当即道:“小妹直言无妨。”

    神郁菲道:“据族中诸位执事真人言道,当年名额议定之后,本来以为已是公论。因此不到万不得已,不便赤裸裸的改弦更张。要做,只能不着痕迹的将此事做了。”

    “据元铮真人提议,月余之后,布下一道宴席,明面上邀请宗脉六家下一辈俊彦一同参加,号称‘赏秋会’。会中推动各人展露手段、使诸位俊杰分出高下,随后华氏顺水推舟,广为传布。到那时,谁人高一分,谁人低一分,六族无所不知。事实俱在,再打着正名实的旗号更改名额,谁也无话可说。”

    神郁茂眼皮一闪。

    神郁菲直视乃兄双目,低声道:“到了‘赏秋会’时,群英荟萃。清竺贤侄必定也是会参加的。”

    神郁茂疑道:“竺儿无论功法神通,比之思川贤甥还要略逊一筹,恐怕‘赏秋会’上只得敬陪末座。”

    神郁菲道:“兄长何必过谦。不过此事却不劳清竺贤侄亲自出手。素闻清竺贤侄和言氏长脉六孙言玄石义结金兰,极为投契,更因幼年一桩变故,对言氏有救命之恩。”

    “而言玄石在六家这一辈中,功行仅在艾无悲之下,和我华氏华思南在伯仲之间。实要胜过华氏其余诸子一筹。”

    “小妹厚颜,欲请清竺贤侄出面说服言小六,打个帮手。”

    “会中演武助兴之时,教他和思颜、思明出手时,下手重些,尽力败得二人;和川儿交手时稍稍留几分力,保个平手便可。”

    托底之后,神郁菲一脸祈盼,等候着神郁茂的答案。

    神郁茂面上虽看不出,心中却在腹诽。宗脉六家虽较流脉行事保守,但并非真正腐朽不堪了,否则早被其他势力取而代之。别的不说,单就对下一辈子弟的培养选拔,历来考核过程都是绝密,以期族中弟子在浑然不觉的情况下展露最真实的水准。

    若无华元奇默许,断无神郁菲今日前来请托之举。从这个角度上说,其等所行,算是大大的超越底线了。

    见神郁茂无所表示,神郁菲一咬嘴唇,自袖中取出一件冷光灿然的小环呈上,和声道:“曜、藏双环,先父临终前分托我兄妹二人。只是此宝一旦分离,神效减损大半,殊为可惜。小妹思之,兄长不日将入元婴二重境界,身上也当有一件大有分量的宝物。因此还是将这枚‘藏环’赠于兄长为便。”

    神郁茂眼中闪过火热之色,伸手接过玉环,微笑道:“小妹放心,此事就包在为兄身上。”

    三日后,数十张请柬散往各处,归无咎所居“飞沫居”,赫然也有一份。

    请柬云:一月之后,赏秋会上探玄论道,评定宗脉六家年轻俊彦名次。排名前十二位者,号称“宗家十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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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迫二道相试 论六族英杰

    归无咎看了一眼面前请柬,毫不介意地将之丢在一旁。以真实本领而论,他无论是丹力高下、还是模拟“上流回风”、“积空云霆”二术的逼真程度,都已然足够应付元婴以下一切麻烦。

    华思颜生前和同族之间关系并算不上和睦。因此模拟其人立场,既和本族长辈见过面,拜会其余几支叔伯兄弟之类的虚情假意,也不必理会。多出的来的一月时辰,照常修炼便可。

    但是待他刚准备封门闭户,天上又是一道金色霞光飞落,耀映半边天穹,冲进门户落在面前。同样是一道信笺,其上更刻画了一道封物法阵。

    这封信笺虽然是以华思颜之师云幽流的名义发出,但无论笔墨还是所附外物,都是舒永延手笔。

    信笺极为简略,无头无尾,亦无落款,仅有一字:“中”。归无咎沉思片刻,若有所悟。

    至于那封物法阵揭开之后,却是一载籍玉简。

    随意翻阅其中数件,无不是和“空蕴念剑”相关,多半是星月门先辈长老修习此功法的心得感悟。其中不乏元婴三、四重境真人所书,可谓价值匪浅。

    尽管和“意池”中真正的神通精义尚无法相比,但也绝不是可以轻易流露在外的。

    归无咎心中微微一笑。舒永延用意他已了然于心。在赏秋会前夕将这许多秘藏交给自己,正显得其行事大度,磊落坦荡。若非得在赏秋会之后、甚至覆灭华氏成功后再履行承诺,未免显得小气。

    如果那般,俨然沦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商贩一流。

    将这许多秘典一齐整理收藏了,归无咎再度准备关闭门户。岂料一道气息由远及近,渐趋深烈,随后驻足在大门之前,高呼道:“六哥追随云真人苦修经年。好久不见,真是想煞小弟了。”

    随后这人也不等归无咎招呼,径直推开大门,登堂入室,直挺挺的站立在归无咎身前,好似返回自家住宅一般。

    此人圆脸浓眉,朗目丰唇,一身澜衫,长袖却较寻常袍服长出半尺,将一双手臂完全笼住,几乎垂到膝盖。

    华思明。

    归无咎心中惊讶,华思明和华思颜素来不对付。当年这一辈弟子品评高下,华思颜名列第三,华思明恰好是第四。虽然只是一位只差,但事关“觉迷望气”的名额,差别可就大了。

    不想自己懒得和他们打交道,他却自己找上门来,不知道他要搞什么名堂。

    归无咎面上不露声色,淡然道:“愚兄这些年不过按部就班修行而已,说是志念专一,倒也勉强可称;‘苦修’云云,实不敢当。倒是传言十四弟后发先至,进境一日千里。想必贤弟今日之功行,已不在愚兄之下。”

    华氏子弟,并非每一位后裔都有资格以兄弟相称。个中班辈,乃是以百余年为一辈,结成金丹之后正式列入宗谱,区分高下。

    这一代中华思颜乃是第六位结成金丹,华思明则排名十四。二人“六哥”“十四弟”的称谓由此而来。否则华氏一脉的子孙,一辈中至少有数百位。

    华思明“哼”了一声,大声道:“小弟不敢当。”

    “不过六哥法眼无差,小弟今日前来,正是因功行小有进益,想要和六哥比试一番。”匹配上华思明跃跃欲试的眼神,这番言语分外富有挑衅意味。

    这副咄咄逼人的脸孔,才是华思明本来面貌。

    归无咎似乎完全不为所动,摇头道:“不必了。”

    华思明见归无咎退避,不恼反喜。快速的自袖中取出两份书契,一大一小,一红一黑,摆在归无咎面前。

    归无咎眉头微皱。

    华思明道:“既然如此,这两份契书便请六哥签下了罢。”

    归无咎打开两分文书,仔细观看。

    华思明道:“早有传言,六哥若最终并未得到‘觉迷望气’名额,叔祖便将三棘城城主之职交于你。须知小弟这一支在氓野山以西经营千余载的北定城,论规模物产并不下于三棘城。更凑巧的是,两城之间相距极近,以上乘法器飞遁,不过数日路程。”

    “一月之后,若是六哥托故勿去‘赏秋会’,这座北定城立刻便可交割于六哥名下。到时候六哥和原姊姊各兼一座城主之位,双宿双飞,岂不美哉?”

    华思明愈说愈得意,先是眉飞色舞,最后竟至于哈哈大笑。

    归无咎淡然一笑,掌中丹力升腾,登时将这两份契书绞成碎屑。随后大袖一挥,化作烟尘飞出门户之外。

    华思明笑容僵在脸上,足足两三个呼吸后,怒气冲冲地道:“华思颜,你既不愿接受好意,那咱么今日就正大光明斗上一场。”

    归无咎摇头道:“十四弟,你太焦躁了。兄弟间无冤无仇,我为何要与你相斗?”

    华思明喝道:“你既胆怯不敢相斗,那就签下契约。若不肯签契,今日势必要分出胜负,由不得你推脱。”

    归无咎哂笑一声,他行事从来追求主动,岂可落入别人彀中,做这二选一的抉择。

    当即身影一晃,已越过几个转折,落户于后院禁室。随手打开防御禁制,盘膝静坐。任凭华思明在外如何喝骂叫阵,也和他毫无关系。

    不过归无咎倒是并未看见,在阵门之外。华思明见到归无咎毫不迟疑的遁入阵中后,脸上焦躁轻浮之色立刻消失,双目闪烁,面色阴沉地站立了半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直到盏茶功夫之后,才直起遁光离去了。

    ……

    数日后,宗脉六族,言氏雷鼓山,五藏湖,夕烟筑。

    这一道湖泊如五个圆圈首尾相连,空出四处较为狭窄的水流相通之处,构筑宫室。这四室分别名为沉潜居,飞腾居,盘卧居,独立居。暗合修行中起承转合之理,本为言氏结婴之前最杰出的金丹修士打坐调息之所。

    此时清光明媚,水波湛然,另有二三飞鸟西往东来,湖中偶有水族腾起丈许高低。

    就在这祥和之景下,飞腾居正中门户突然大开,不知是谁驾驭着一道碧色遁光升腾而起,转眼间一飞冲天,已在数百丈之外。

    飞腾居,正殿之内,“啪嗒”“啪嗒”的清脆踱步之声不住传来。

    殿内共有三人。其中二人对坐一席。东向而坐的那位,姿容飒爽,脱略行迹,一身五斗七星道袍明光灿然,极见气派。只是他此时脸色凝肃,一语不发,连带着洒脱清峻的气度也收敛了不少。

    和此人对坐的,却是一个圆脸汉子,此人面貌服饰均普通的紧,唯独头上五六寸长短的乱发披散,颇异于常人。似乎是曾经剃净,后又逐渐生长出来。但他并未寻了帽子遮掩,只这般大大方方的裸露在外。

    这人右手掌心,却托了一枚木瓜大小的水晶球,一道一道的湛蓝光华,几乎就要在他指间溢出。

    二人面前之席间,美酒蔬果盈桌,布下二三十张盘盏。

    至于另外一人便是在殿内不住踱步的那位了,他面目甚为年轻,只是掩饰不住脸上狐疑焦躁。

    终于,这年轻人开口言道:“大兄。本来我等饮宴正酣,何等畅快?这神清竺将你叫到偏殿,嘀咕了足足一刻钟,到底说了些什么?为何此人一旦离开,你便呆坐在这里,一言不发?”

    这年轻人正是言氏弟子言玄沙,一身修为已臻金丹三重境。座上气度清逸的那位,正是他一母同胞的兄长,也是言氏这一辈最杰出的弟子言玄石。

    言玄石开口了,不过却并非回答其弟的问题,而是面向对坐那位短发怪人:“实在是抱歉,这一枚‘松风荡涤玉’言某是用不上了。还劳烦陆兄带回去吧。”

    言玄沙一脸不可思议,立时跳了起来,大声道:“大兄莫非是糊涂了?无有此物,怎么能和华思南较量高下?”

    言玄石面无表情,只是静静摇了摇头。

    短发陆姓修士察言观色,见言玄石显然并非玩笑。也不犹豫,反手将那枚巨大的水晶球收入袖中。随后取出两只巴掌大的铁盒,道:“如此,这两枚‘大冰元丹’便退还给言兄。”

    言玄石摇头道:“众所周知,‘松风荡涤玉’唯有温养于紫香蛇腹中,方能久保神效。此次言某失信于人,颇伤此玉本真,已经是大大的对不住陆兄。这两枚小小丹丸,便当时赔罪了。”

    陆姓修士还要推拒,言玄石一伸手,坚定的道:“陆兄如此说,是不愿意原谅言某了。”陆姓修士没奈何,这才收下。

    二人又不咸不淡聊了几句。见气氛寡淡,陆姓修士匆匆告辞离去。

    陆姓修士才出大门,言玄沙大声道:“这是为何?”

    宗姓六家这一辈弟子中,除了艾无悲一枝独秀,便当属华氏华思南、言氏言玄石并驾齐驱。

    言玄石砥砺功行久矣,自忖已在华思南之上,六族之内,早想独居次席。只是没有合适的机会分胜负,扬声威,正名实。

    前日得闻赏秋会的消息,言玄石大为振奋,问陆道人借得异宝‘松风荡涤玉’,意欲与华思南一分高下。

    这并非是言玄石要倚仗法宝取胜。只因华思南所修本命神通正是“空蕴念剑”,而言玄石却是修了八法七象之外、一门威能甚大的奇妙神通。

    众所周知,空蕴念剑一出手便是生死之争,于演示高下其实颇为为难;但这门神通位分绝高,只消有人炼成,自然取得尊崇地位。

    而‘松风荡涤玉’,正是一件异宝,可以将双方全力施展之神通威能缩小十倍,于幻景中见出胜负。借用此宝,便可与习练“空蕴念剑”神通者作一交手。

    先前言玄石和其弟言玄沙谈吐心志,言道借来此宝,和华思南正面见过胜负,乃是非如此不可的选择。

    一来华氏实力远在言氏之上;二来习练“空蕴念剑”者位份超然。只消华思南、言玄石并未真正交手,那言玄石排名便永远会被华思南压了一头。这便是形势,并无说理之处。

    其理本来甚明,但言玄石不知为何,方才却突然变卦了。

    突然,言玄沙双眸中精光一闪,大声道:“是了。神清竺与华氏华思川本是堂兄弟。此人前来,是否请托大兄在赏秋会上作弄手脚,助那华思川一助?”

    言玄石双眸之中似乎泛出亮光,但瞬息之后又如同岩浆被海水扑灭,归于沉寂。只见他沉默片刻,终于道:“你多心了。华思川在华氏子弟中排行第二。须知华氏身为六族之首,族中第二,岂有进不得前十二名的道理。”

    言玄沙冷笑道:“大兄休要诓人,欺我不知这赏秋会的门道么?说是十二个名额,其实所争者不过三四个罢?”

    “艾氏艾无悲,华氏华思南和大兄你,你三位必定是占了三员名额的。原氏双杰原集平、原集峰,功行远超余人,和大兄相比恐怕也只差半步。再加上这二人,已经有五人站定了名额。”

    “除此之外,六族颜面自然是要照顾的,大家都心中有数,必定不至于教哪一族颗粒无收。因此风氏这一代虽人才凋零,风君笑在六族嫡传中不甚出色,但他却铁定要占了一个十二人的名额。”

    “相同的道理,神氏神清竺、神清笃二人,必定会择出一人入选。想来多半是这可恶的神清竺。”

    “另外自古以来的规矩,最后一两个末席位置,本就是奖掖后进所用。那些差了半辈、年纪轻轻已经晋升金丹三重境的,竞争一二个上来,毋使错失机会。这个员额,乃是小弟和神氏神清芷、华氏华思迁、艾氏艾无恒之间的争夺。”

    “以上八至九个位次,是雷打不动的。”

    “最后剩余三四个名额,至少有艾氏艾无伤、艾无波、华氏华思川、华思颜、华思明、原氏原集成、我言氏玄玉三哥、神清笃等至少八九人争夺。这八九人实力极为接近,谁上谁下都是五五之数。他华思明怎么敢言必胜?”

    言玄石摇了摇头,叹息道:“这些不关你事。你若胜过神清芷、华思迁、艾无恒等人,夺了一个三重境名额,就算是为言氏光大门楣了。为兄就是未入十二子,又有何妨?”

    见乃兄出此意气消沉之言,言玄沙一振衣袖,气咻咻的离去了。

    时间一晃,已是旬月之后。

第八十九章 会同舍宴惊四座

    月影浮,涉目成赏。新亭之上,客已近半。

    十八连廊连成一圆,坐落在旌柯云萝湖、掩月披星殿西南千三百余里处。每一处连廊之间,都有一座宽阔高台,金阶玉柱高低错落,四面水波烘托出雾色菲菲,果然是凭栏佳处。

    其中东北角上,一处青石楼阁明显较其余十七台宽大数倍,正是这一处楼阁之正殿。玉台之中,隐隐约约有十余人影随意走动,更有两两之间、小声交谈。

    赏秋会之宴,华氏本为地主,自然要先行一步来此张罗。此外神氏、风氏有别院距此极近,不便落于人后,因此都早早的赶到了。

    广阔楼台列分三重。第一重较第二重高出三尺;第二重较第三重又高出三尺。只是目前言笑晏晏的许多金丹修士,不分宾主,俱位列第二重之上。

    这一重宽背玉榻,屏风画扇,长案连成两道。温酒醉香,其嗅熏然。奢华风流,不让上宗之宴。

    第三重之中多是灵形境、真气境的弟子后辈,一人只得一座三尺窄席,疏疏落落纷洒四处。有少数人时不时往二重台上观望一眼,拟其语笑纵怀之态,摹其风采疏宕之神采。

    灵形与金丹看似只一步之遥,但只因眼前这些“金丹修士”多半是知止以后的二重境修士,是以双方位分差距其实甚为遥远。

    至于第一重高台上并无一人,半金半玉的高背大椅一共十二座,空空荡荡,悬而未决,如点睛之笔般昭示着今日的主题。

    一个清亮有力的声音响盈四表:“华氏向来为宗脉六族之首。宗家十二子,想必华氏至少要占了三人……以上。”

    这“以上”两个字,却明显是停顿了几息,后来补充上来的。

    出语的是一位白面短须的青年修士,手持折扇,相貌也只是平凡,但看他功行,在金丹四重境中也非弱者。他身后又斜斜坐着一人,青袍澜衫,手持宝珠玉带,双目微眯,意散神驰。

    前面说话的这人正是风氏一族这一辈的头面人物,风君笑。

    他出言本是恭维一番华氏。但一语既出,族弟风君熔立刻轻轻碰了他一下。

    同一时间,华氏诸子中华思明立刻重重“哼”了一声。

    风君笑眼光略过面前。

    华思南气度洒落习练,华思川凝徐沉静。“华思颜”一副不以为意的旷荡之态,“华思明”却面皮发紧,颇显几分阴沉。

    至于金丹三重境界的华思迁,唇红齿白,双目灵动,却对他报以善意的一笑。

    风君笑心中苦笑一声,如他风氏一族,若正大光明的以实力论高下,恐怕十二席中登上一人也难。是以他所言“华氏至少要占了三人”本是诚心诚意的恭维;但显然华氏五子人人都是有心夺取一个名额的,自己此言在对方听来就不那么舒服了。

    华思南姑且不论,在其余四子耳中,自己等若诅咒其必有二人落选。

    见气氛微妙,华思南淡然道:“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眼前兴衰本不足道。在华某看来,风兄却是风氏一族中承前启后的关键人物。虽无同侪以为羽翼,但荫蔽后人、照拂新芽的重担,多半却在风兄身上。望你我共勉之。”

    风君笑连声道:“不敢”。面上却不自觉的浮出钦佩之色。

    华思南乍一看去仪表并不如何出色,但清淡抚然,自有气度。作为华氏着力培养的生力军,极有可能是下一代家主之人选,功法神通冠绝同族自不待言,其人情练达、优游涵泳,也是必不可少的功课。

    譬如他对风君笑这一番宽释应答,便极坦诚,极用心得体。须知华氏为六族之首,而风氏却在六族中敬陪末座,风君笑和华氏诸子相比也算不得出色。若是一味虚言吹捧他功行超迈,那便名不副实,反而显得虚伪,更教来人坐如针毡。若是个疑心的,不免猜忌有讥刺之嫌。

    但华思南许之以承前启后、中兴族门之劝勉,却是对风君笑最高的期许了。

    归无咎所扮演的“华思颜”却一直旁若无人,隔上三五片刻便取一杯茶酒来吃。除此之外目视天外,虽未摆下脸来,但正告旁人,敬而远之之意明矣。

    华思川、神清竺堂兄弟倒似是久未相逢,一时间谈兴正浓。这二人一着黑衣,一着白袍,相间得宜。

    过了一刻,空中千万明霞闪动,和星月润芒交相辉映,衬出七八道遁光落在台中。人影尚未分明,侍立台外的童儿已然开口通报,是言氏言玄石、言玄玉、言玄沙领着几位言氏族人到了。

    华思南连忙长笑一声,上前打过照面,笑道:“六族之中,言氏平素与其余五族走动最少。想必今日来此一晤,能够教华某见到言氏诸俊杰超迈拔群之风。”

    华思南应对招呼甚为殷勤,一路长伴入席。言玄沙面带微笑,和华思南客套闲聊;言玄石却无悲无喜,点了点头,略微应答几句,之后径自寻一处座席坐了。

    唯有言玄沙跃跃欲试,于众人之中寻出华思迁,双眸中迸发出战意。这两位都是金丹三重境修为,那仅有的一二个新秀名额,华思迁正是其最大对手之一。

    华思南心中颇有几分惊讶。他虽然气度超迈,常人一见其面便生如沐春风之感。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手腕差了。譬如方才,他就使了一个小小手段。

    他和言氏诸人的交接殷勤热络已极,任谁也丝毫挑不出错处来。但话里话外,却只将言玄石、言玄玉、言玄沙三人并称,不偏不倚。如果是旁人也就罢了,偏偏言玄石在这一辈中功行卓越,向来是和他齐名的。按照常理而言,华思南应当和他有几句单独沟通。

    华思南刻意不如此做,就是为了看看言玄石的反应。但言玄石却仿佛名利之心尽熄一般,面色无悲无喜,落落寡合的坐在一旁。

    华思南心中纳罕,他事先得到消息,据说此次言玄石摩拳擦掌要和自己分个高下,至少夺取十二子中榜眼之位。但看今日情形,似乎又有几分不像。

    言玄石落座未久,一道炽烈如火的气息破空而入。此次竟未等得及执事童子通报姓名,但见两道遁光如铁定般扎在廊上,却并未发出丝毫声响。随后似穿花落叶,电光飞渡。几道影子已站立在二重高台之上,粗粗寻了几处座位座下。

    这几道身影看似眼花缭乱,其实有先后之分。最先入室内的乃是两人,此时正坐在归无咎不远处,身着紫火道衣。看二人气质,冷肃之中自然流露出自信的神采,似乎今日十二子名额,必是其囊中之物。

    这二人,正是原氏双雄原集平、原集峰兄弟。这兄弟二人的功行,确也当得起这份自信。二人特立独行惯了,只朝着华思南微微一点头,便算是打过招呼。

    和华氏、言氏兄弟不同,这二人不但是一母所出,更是一胎所生。嫡亲兄弟能够一同修炼到这等地步,也是一桩佳话。

    至于比原集平、原集峰兄弟慢了半拍的那人,却是其同族旁支兄弟原集成;此人倒是个讲究长袖功夫的,朝着华思南、言玄石等人言语几句。

    又过了一刻钟,空中六禽引着銮驾飞到近前,这飞舟形制五族无不熟稔,正是最后一家艾氏的飞车法宝。

    几道遁光下来,当头两人相貌清俊,笑容可掬,不断招呼左右,缓步上前。

    这时华思明突然冷笑一声:“好大的架子和排场。就算你是六族第一,难道就非得压轴出场不成?唯恐旁人不知道你艾无悲的位分?”

    原来艾氏当头两人,正是这一辈中艾氏排名二三的弟子艾无伤、艾无波。号称六族这一辈第一天才的艾无悲,却并不在其列。华思明以己度人,自然以为是艾无悲托大,不愿落了风头。

    “思明贤弟说的是艾某么?”

    一道突兀之极的声音自华思明身后响起。台上所有人都猛然抬头,却见华思明背后的空席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人。

    这人眉清目秀,看不出丝毫锐气,若说身无灵根,只是凡民富家公子,恐怕也无人不信。但在场之人脸色都凝肃起来,好几位原本落拓不羁、斜卧榻上的氏族弟子,都情不自禁地端正了坐姿。

    三重台上那许多灵形弟子,登时十之五六都双目火热,簇拥着脑袋观望过来,显然是以一睹尊容为大幸事。

    除了这一代的领袖人物,艾无悲,更有何人。

    华思南看似平静如止水的双眸中亦暗暗升腾出一点火光,和艾无悲对视了片刻。但这光芒一闪而逝,只听华思南拊掌道:“众位宾客既至,俱请安坐,共赏盛会。”

    艾无悲缓缓站立起来,摇头道:“不必了。艾某尚有几件琐事在身,不便久留。定下了名位,各自散去便罢。”

    他一边说,一边缓缓上前,信步踏上第一重高台,往首席之位坐了。

    各人相顾狐疑,有的神色暧昧,有的低头沉思,更多的却是无可无不可。

    话说回来,这处“千鉴亭台”实是一处盛景。十八道连廊圈成湖面,而每一处庭阁之顶,俱有一枚明珠。到了月上中天之时,这檐上明珠将水面切割成一千道如井之镜,各照一月,千月同聚于一湖。

    随后最中间那明月之影逐步壮大,吞噬其余一道道月影,其形也愈发逼真剔透。到了其余九百九九道月影尽数被吞时,这湖中之月,几乎喧宾夺主,较之天上明月愈见其真,愈见其明。

    可是这“赏秋会”正会,竟因艾无悲一语而舍。

    通常这等排名先后之争,都是末位先试。但此时艾无悲往首席上一座,场中登时一片沉寂,并未有一人敢于质疑。

    终于,华思南低声道:“还请艾兄亮一亮底,也好使诸位心服。”

    华思南此语一出,神清竺、风君笑、甚至本族华思川等人无不惊诧,不约而同地侧目而视。

    这华思南,竟然有挑战艾无悲六族魁首的心思。虽然可能只是一点试探,但这也充分说明了他对自己实力的自信!

    星月门这等比试自有其潜规则的。

    在不考虑功力高下的情况下,星月门同辈修士并不需要真正交手,亦可通过显著的层次之分辨别高下。唯有处于同一层次之内的修士,才考虑以实战胜负论之。

    譬如至高神通“空蕴念剑”,修行到每一境得剑多寡,便是最显而易见的区分。但修炼“空蕴念剑”的毕竟是少数,这一辈仅艾无悲、华思南二人而已。

    若是并未修得“空蕴念剑”,除了极少数如沈林心、言玄石修习旁门之法的,和楚飞扬这般意图兼通形下六道的,其余诸修,均是在“上流回风”等四道神通之中打转,其中之高下,又分为三等。

    最高一等名曰“博通相融”,将四大神通中、两两之间的变化尽数打通勾连,成就四相归一之奥。如王木霸、原集峰、原集平,都是走的这一条路。

    次一等名曰“万取一收”,专研两道神通之间的相生之变,将之研究透彻,到了正反相合、无微不至的地步,届时挂一而漏万,无碍一式破万法。在场之人中,包括以前华思颜在内的绝大多数人,都是走的这一条路。

    要说前两等其实相差不远,但这第三等就逊色得多了。此辈才力之博不足以通六法,心性之真不足以明一术。虽然驳杂兼修四大神通之二、之三、之四,但是于其中生克变化却夹生的很,未能节节贯穿。

    此时厅中随从之人也有几位四重境修士,但无人认为此辈能够夺得名额,便是由于其走上了第三等法门,潜力战力均自不足的缘故。

    华思南所言“亮一亮底”,并非直接向艾无悲挑战,而是要他展露一番自家神通进境。若是双方高下有别,那不需再比;但若是处于同一层次,自然另有下文。

    艾无悲低头思索了一阵,低声道:“可。”

    话音未落,但见他左手五指猛然一张,一缕摄骨寒意流转不休,艾无悲头顶处蓦然生出一,二,三,四,五,六,七……

    八!

    八柄莹莹小剑,各依其中轴转动不休。

    尽管那第八枚法剑只半个指头大小,大小不若其余七剑五分之一。但台上诸修,却尽数瞪大双目,陷入诡异的沉寂。

    华思南失神片刻即清醒过来,强忍住喉头苦涩,勉强一笑。

第九十章 坐观余席任我取

    第八剑!

    五六千年以上的绵昧古史语焉不详;更有流脉中几位一时俊杰,其金丹境中事迹均已隐去。但是单就近数千年来宗脉六家的天才人物,空蕴念剑在金丹境时至多止步于第三重之初阶,成就七剑凝形,这是确定无疑的。

    同修空蕴念剑的华思南,也不过是二十年前刚刚成就七剑,四重境中无非将七剑打磨圆熟。至于在元婴之前再做突破,那是想也不要想的。

    艾无悲突破桎梏,成就八剑,诚可谓惊世骇俗。

    按照常理说,若有同道功行超迈,更进一步,实为道途中一大要紧事。和凡民之洞房花烛、金榜题名无异。其人朋友宾客,必定是要诚心相贺的。

    但此时高台之上,绝大多数人均不约而同生出几分自惭形秽之感,不敢上前套近乎。而华思南、言玄石、原氏昆仲等数人,又面色阴晴不定,不知在想些什么。

    华思南回过神来,心中虽稍有气沮,但还是拾起几分城府,笑道:“艾兄超越群伦,秀出当世,我等不及也。”

    华思南开了个头,其余诸人才连忙上前道贺,只是人人均是三言两语,和艾无悲取得的绝高成就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归无咎亦混在众人之中,草草贺过两句,便混过了去。

    只听华思南笑道:“艾兄行事不拘于节,同于流,吾等也无法可想。不过剩余十一个座次,还是依照往日规矩,由低而高比过。几位师弟功行相若,点到即止斗上一斗,也算为今日之宴增添雅兴。”

    此言一出,华思迁、言玄沙、艾无恒等人,都是双眸中精光一闪,向前踏出一步。

    艾无悲占了首席,若依照次序比试,榜眼之争便须华思南亲自下场,和言氏言玄石一斗。他作为今日主持之人,如此安排实不妥当。

    是以他断然将局势扭转过来,如此他压轴登场,和艾无悲一首一尾,庶能撑得起几分场面。

    那一头言玄沙摩拳擦掌已久。这一月来乃兄言玄石大为反常,在族中一副静以处默、淡已忘机的恬淡姿态,着实教言玄沙心中积累了不少火气。此时他哪里忍耐得住:“华兄,艾兄,是你们先行比试,还是咱们直接交手?若和我交手,能练上一刻钟,就算我输。”

    他此语貌似狂妄,但华思迁、艾无恒均不以为忤,会中其余诸人也面色如常,没有哪个大惊小怪。

    相反,对这三位小了半辈的青年俊彦之间的争斗,华思南以下都甚为看重。

    原来华思迁、艾无恒二人所修神通相同,均是四大神通之中的“积空云霆”“五火成轮”,成就雷火相生之变。而言玄沙却是主修“积空云霆”、“赤文白水”二法中的雷水变化。

    三人均是走的“万取一收”的路子,但他们毕竟只是三重境修为,相生之变尚未臻至正反圆熟。是以对华思迁、艾无恒来说,两人所修神通相同,自然是公平较量;而若是言玄沙与华、艾中的一人交手便不同了,这一阶段的雷水之变却对雷火之变尚有三分相克。

    言玄沙自然不愿平白占了这个便宜,因此有“坚持一刻钟”之说。

    华思迁眉目现出喜色,他是天真烂漫的性子,言玄沙定下的这道规则,再公平不过。但艾无恒却有些自视甚高,一时犹豫不定,若是堂堂正正击败了言玄沙,似乎更见光彩。

    “有什么可比试的?”

    战火将起的间隙,一道清亮悦耳的女声传来,随后一道影子晃过,立在高台正中。

    湖蓝短袄,玉带缠身,圆嘟嘟的脸庞,丰润精致的身躯,足下是一双足有两寸厚的木屐。她这等装束,虽非标新立异,到底和寻常修道人大大的不同。

    神氏神清竺族妹,神清芷。

    言玄沙、华思迁、艾无恒三人目光立时都投射过来,宛如实质。这神清芷此言何意?

    层次有差,显露功行;同阶之内,实战输赢。

    说“有什么可比试的”,难道说她已经处于比自己三人更高的层次不成?

    但神清芷却对三人目光视而不见,似乎并不打算和言、华、艾三位有任何交流。左手拇指一扣,淡声道:“艾师兄,华师兄,请仔细品鉴。”

    艾无恒、华思迁等三人年龄相若,而神清芷比他们又要小了三四十岁。但此时包括归无咎在内,所有人均知神清芷所言“艾师兄、华师兄”,其实是艾无悲和华思南。

    犹如烛火被逐一点亮,神清竺四根青葱玉指之上,陆续绽放四点光芒。

    她食指之上气机周流,激荡不休,其意绝类于“上流回风”;中指上明暗不定,热力腾沸,显然是“五火成轮”;无名指上明如翠玉,环涛毂转,正是“赤文白水”之意象;小指上似乎一无所有,但隐隐又有异声传出,不是“积空云霆”为何?

    过了几个呼吸,似乎神清竺积蓄法力已毕。此时突然看见食指与中指生出一道淡淡灰线,“上流回风”与“五火成轮”的风火之变已然初具雏形。除了艾无悲、归无咎外,在场之人心中都是惕然一惊,似乎生出几分猜想。

    果然,下一个瞬息,中指与无名指,中指与小指,无名指与小指,食指与小指….四道丝线诞出,犹如指间网罗,目迷五色。

    两两之间,唯有食指与无名指指间未有联系。

    神清芷落落大方,面上既无傲色,也并未故作云淡风轻姿态。干净利落的道:“最后一变,‘上流回风’与‘赤文白水’的风水变化,请恕小妹二三十载内无能为力。请问十二席上,可有小妹的座位否?”

    二三十载内无能为力……或许神清芷言出天真,并未有炫耀之意;但在场的绝大多数人,心中满是苦涩,这份感受与艾无悲亮出空蕴八剑时相差无几。

    言玄沙面颊涨红,一语不发;艾无恒脸色阴沉,勉强作出镇定神态。唯有华思迁,竟由衷露出喜悦钦佩的神色,笑着拱手道:“神师妹天资卓异,我不及也。”

    神清芷明显走的是王木霸、原集峰、原集平博通相融、四相归一的路子。但以原氏双杰之能,也是在进阶金丹四重境三十年后,方才打通六合之变。

    而神清芷只初入三重境未久。按照正常的修炼进度,恐怕未臻四重境,便要化博为约,成就四象六合法门。

    华思南微笑道:“我六族英杰,代代不绝,幸甚。神师妹请入席。”

    神清芷道了声谢,步履轻快的往第一重楼台上去了。

    此时旁人还不觉得如何,言玄沙、艾无恒二人,却紧盯神清芷背影,看他往哪一席落座。

    提携后辈的名额,或一人,或二人,并无定数。若神清芷往第十一位座席上坐定,那么言玄沙三人还可决出一个名额来;但若是神清芷坐在第十二位,那言玄沙三人是无论如何不可能厚颜列在神清芷之前的。

    神清芷向右而行,毫不犹豫往第十二席上坐了。

    望着言玄沙目中汹涌火焰,神清竺苦笑一声。他这族妹实在是轴的很。她若坐在第十一席上,虽会挤压四重境修士的一个名额,但那是各凭本事相争,尚属未定之数,谁也怪不到她头上;但她往末席一坐,却是实打实的将言玄沙三人的希望给彻底剥夺。

    但神清芷却不如此想,在她看来,言玄沙三人此时的功行,若登上此位,才叫滥竽充数。由自己镇定骥尾,实至名归。

    此时艾无悲、神清芷一左一右,坐定两端。

    一人高声道:“惭愧,四重境这一辈的末席之位,风君笑便愧领了。有人愿意与风某一较高下否?”

    出言的正是这一辈风氏唯一堪当门面的四重境修士,风君笑。

    他此语姿态摆的极低,更何况众人心中有数,这风氏唯一一个名额,旁人再眼馋也是无法相夺的。尽管有数人眼光中似乎有嫉妒、不甘之意,但大都隐藏的极好,没有一个流露在外。

    风君笑如释重负般出了一口气,郑重拱手道:“承情了。”言罢转身便往第一重高台上去。

    “且慢。在下想要和风兄会上一会。”一个声音适时传出,原来是神氏神清笃。

    风君笑讶然转身,但是和神清笃大有深意的眼神一对,立刻心有所悟。微笑道:“清笃兄愿意赐教,风某幸何如之。”

    手指一弹,一道滴溜溜的火光伴随着诡异的律动之声,犹如心脏起搏一般雄浑有力,对着神清笃激射而来。

    俨然是“积空云霆”和“五火成轮”雷火相生的意象。

    神清笃面色不变,指间凝成一朵半雾半实的汽团,迎着风君笑雷火神通当中相击。由于只是“文试”,故而只以比较功行精纯为上,并不全力施为。

    两道神通相撞,风君笑的雷火之意尚存十之五六,而神清笃风水神通已彻底溃散不见。

    神清笃大袖一挥,将袭来的雷火凝珠扫荡一旁,坦然道:“是在下输了。”

    众人先是大奇,这神清笃就算功行较风君笑稍逊,也不至于差距如此之大。随后细细一思,不由得恍然大悟。

    原来神氏四重境修士中,前来与会的唯有神清竺、神清笃兄弟二人。至于占了后进名额的神清芷,那是不作数的。

    神清笃之意,本就是在刻意求败,为其兄神清竺占得一个名次铺平道路,以免造成不必要的纷争。

    果然,风君笑往第十一席上坐定之后,神清竺毫不犹豫的占了第十席,倒也无人与他相争。

    下一位登台的,是言氏言玄玉。此人略微展露手段,其功行之高,神通之妙,竟然比诸人事先所料高明不知一筹。

    一旦登擂,别家便有三次挑战机会。艾氏艾无伤、艾无波、原氏原集成等人,都对这个第九把交椅虎视眈眈。但原氏遣出一位功行稍弱的族门弟子稍作试探,却发觉双方差距深不可测,是以果断放弃。

    言玄玉,坐定了第九把交椅。而除了华思南以外的华氏三子,竟然还无一出场。

    这大会到了此时才有几分滋味。

    九到十二位的名额,被言玄玉、神清竺、风君笑、神清芷占据。

    前面的名额,看似还有许多,但细细一算,前五位必定被艾无悲、华思南、言玄石和原氏双杰占据。其余可资争夺者,不过第六、第七、第八三个名次;而争夺者三个名次的,却是艾氏艾无伤、艾无波、华氏三子、和原氏原集成六人。

    华氏之外的其余五族之人心中不免一惊,难道华思川、华思颜等三人迟迟不动,竟是为了包圆了三个位置?

    第八座交椅。

    此时华思明看似镇定,其实心中踌躇难决,是否要此时出手?

    若是他夺了第八席,华思川、华思颜败在艾氏兄弟和原集成手中,那他自然不战而屈人之兵,却将华思川二人比了下去。但是若华思川、华思颜同样获胜,那么自己名次势必排行最后。

    但是若是此时不出手,愈往后去,必定愈加艰难。

    踌躇半晌,华思明终于咬了咬牙,决定还是先按兵不动再看一轮。华思川、归无咎自然同样无有动作。一番维持小半刻钟的争斗,最终是艾无伤胜过了原集成,夺得了第八席。

    可是华氏三子的沉着却让众人愕然了,这等若是将华氏诸兄弟的矛盾公开化,接下来六、七两席,却是华氏三兄弟和艾氏艾无波之间的争夺。

    兄弟阋墙,已成必然。

    场面渐渐严肃起来,六族之中的每一人,除却超脱在外的艾无悲,干脆洗练的神清芷,名心尽去的华思迁,其余诸人无不屏息凝神,等待着接下来的戏码。

    虽然是指掌间的小巧功夫,华思明与艾无波竟斗了半个时辰之久,最终华思明小胜半畴,险险坐上了第七席!

    想不到今次压轴的戏码,竟然是华思川、华思颜兄弟相争。

    言玄石眼皮一动,他受了神清竺请托,若华思颜先寻上某一席位,便着他出手将之挑落。那样就算华思川万一失手,华氏族内也有退路。但如此做他自己排名也将大跌,这也是他一直郁郁寡欢的原因。

    但不料这华思颜竟如此耐得住性子,又心气如此之高,竟要争夺前五以外排名第一的位置。既然他和华思川正面对上,那便不关自己的事。想到此处,他重新燃气斗志,艾无悲以下第二席,非我莫属!

    饶是华思川城府甚深,此时也摸不准华思颜有何把握与自己相斗。只见他微笑着对归无咎道:“就让为兄看看,六弟这些年辛苦修持,进益多寡。”

    归无咎摇头道:“不必了。”

    他这三字一出,全场愕然。随即人人面露省悟之色,原来华氏华思颜乃是“宗子互易”的人选之一,拜在流脉云幽流门下。宗脉流脉自由分别,想那云幽流怎肯尽心传授?

    数十年不见,华思颜功行必定被六族同辈甩开一大截,因此不敢相试。尤其华思明,更是毫不掩饰的一脸鄙夷,先前自己登门拜望,此人还故弄玄虚!

    但归无咎接下来一句话却振聋发聩:“空余席位甚多,岂有同族相争之理?这第六把交椅,就留给四哥了。思颜另寻一席便是。”

第九十一章 留情网 半月轮

    归无咎续道:“既然四哥选定这第六席,那思颜取了第五席便是。”

    他话音落时,华思川正好坐稳了第六座。

    惊骇、诧异、陌生的气氛只持续了短短一个刹那,绝大多数人都回过神来,目光齐刷刷的往原集平、原集峰兄弟二人望去。

    第五席位,那是占了原氏双杰的位次。

    归无咎跨上第一重高台,站立在第五席之前转身四顾,冲着原氏双杰露出一个和善微笑。

    原集峰双眉稍粗,但线条自成锋芒,颧骨微突又并不碍眼。二者相合,构成一种别有滋味的冷肃气质。此时他迎着归无咎看似诚挚的笑意,心中一动。

    原集峰回报以一个意味难明的笑容,缓缓道:“那我便与思颜兄搭搭手。”言罢右手高举,五指箕张。似乎是模拟先前神清芷的手段,手指之间恍然如灯火点明,随后两两相连,构成六道丝线,行云流水。

    以相同年龄论修为高下,原氏双杰是逊了神清芷一筹;但只论眼下功力深浅,原集峰显然依旧要高出神清芷甚多。

    原集峰把手一抖,六合变化化分阴阳,十二变,二十四变,三十六变,最终仿佛一张五彩斑斓、锦帕大小的丝网,神通运处,宛如实质。其玄也无微不鉴,其静也通幽入寂。

    这一着相当于缩小了规模的“四相归一”之阵,犹如天网恢恢,朝着归无咎当头罩去。

    但归无咎见微知著,看破这一招奥义,却不由愕然。

    原来原集峰看似光鲜的一式,其中“赤文白水”和“五火成轮”的水火相生之变,其中竟有一丝不谐。以原集峰的功行,断然不至于如此。

    归无咎不及细思,他原本有更直截了当的手段应对挑战。但既然原集峰刻意手下留情,自己却不能视而不见。

    依样葫芦,手中丹气挥洒凝形,以元光化形的手段拟画风雷之变。

    归无咎二指之上明明空无一物,但旁人观感中却偏偏觉得有莫名之物正反迁流。除此之外,更有一道道异响似乎由远处传来,映慑穹隆为动。

    他这虚假的“风雷之变”比真正的神通相生之法卖相更佳,分明达到了“万取一收”之道在四重境中的极限。

    这一道无形之气和原集峰缩小数倍的“四相归一”锦帕交击,摧枯拉朽般将之洞穿,余势未绝,正朝他面门而去。

    原集峰明显未料到归无咎这道神通精微至此,此时他再作法抵挡也已经稍显狼狈。索性使了个遁术晃了一晃。

    在旁人看来,好似原集峰立在原地未动,归无咎的神通法意从他身体里穿透一般。

    这一道混凝之气轰击在背后青石地面上,饶是亭台内一草一木皆有阵法加持,整座殿宇也不由得轰然一震。

    原集峰眉头一皱,不想华思颜神通进境居然到了这一地步。以方才这一击显露的功底,就算仍旧非自己之敌,所差也不过是一线而已。早知如此,自己只需稍稍留手半分便可,却无需漏出如此大的破绽。

    将这些念头收起,原集峰拱手道:“恭喜思颜兄占据这第五把交易,是原某输了。”他语气平淡,似乎只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六族之众皆愕然。

    修得四大神通第一等“博通相融”境界的俊杰原集峰,就这么败了?

    归无咎见原集峰神色有异,但却绝非失败之后的沮丧失意。回想华思颜记忆中的点点滴滴,琐碎细节,不由恍然大悟。

    原来华思颜之侣原枕溪,本就是原集平、原集峰同胞兄妹。当年在原枕溪拜入华氏华元臻门下之前,原集峰便是她启蒙之师,对这小妹甚为宠爱。

    原集峰是个外冷内热的性子,尽管原枕溪尚在灵形境时便脱离了族门,甚至连“集”字辈姓名都更改了,自此长居于华氏山门。但原集峰对于小妹的照拂之意,却并未减少几分。

    先前归无咎和原氏兄弟目光相接,本意是鼓励其尽管放手挑战;不想原集峰却会错了意,以为归无咎是要他看在其妹的情分上,稍稍留手。尽管此举于他道念不合,但他依旧毫不犹豫的这么做了。

    归无咎很快便将事实猜出个七七八八。

    不过听闻四周窃窃私语之声,更兼看到华思明“恍然大悟”的愤恨眼神,归无咎立刻意识到,这第五把交椅不是那么好坐的;得到原集峰这便宜大舅哥放水,自己看似捡了天大便宜,但恐怕排名之争还要另起波折。

    果然,言玄石见状精神一振,上前大声道:“思颜贤弟夺取这第五席,可有些难以服众。言某人不得不请教一二。”

    原本席间其他人就在怀疑华思颜和原集峰这一交手有甚猫腻,此时言玄石“难以服众”四字一出,无不暗道“果然”。

    继而许多人忆起华思颜和原氏关系,不由暗骂,这华思颜靠着女人为自己博得脸面,当真无耻之极。所幸有言玄石看不过眼,要出手主持公道。

    但是这样一来,言玄石原本是有望和华思南一争榜眼的,此刻却为了第五席出手相斗,道着实是可惜了。想到此处,诸人对言玄石之刚直秉正,无不心生敬意。

    想到这里,诸人蓦然惊觉:如非意外,华思颜和言玄石的这场争斗,等若是取代了言玄石本来和华思南争榜眼的压轴一战。既然如此,还是不要过于乏味才好。

    这个念头一生,六族诸子弟却又暗暗祈盼“华思颜”有几分真才实学才可,千万不要一击即溃,教今日之宴扫兴,少了一场谈资。这种矛盾的念头一旦产生,就缭绕不去,顺带着看向归无咎的目光也奇诡了起来。

    言玄石此时却如释重负。答应了神清竺嘱托后的这一个月,他心中忧虑时时刻刻不能放下,彻底失去了修道人的洒脱自在。战胜华思颜本不足挂齿,最关键的师出无名。若是华思颜只志在靠后的六、七、八、九席,自己故意上前挑战,实在大违常理,几乎与故意寻衅无异。

    何况华氏数脉关系错综复杂,任何一枝叶轻易得罪不得。若非神清竺再三相请,他是决计不会答应的。

    但是现在,“华思颜”和原集峰公然作弊,那么自己顶着主持公道的架势出手挑战,却得到了一个绝好的借口。

    “华思颜啊华思颜,你便是演戏也演得逼真一些。你若是和原集峰辛苦切磋两刻再小胜一着,我也无法无此名正言顺的出手。”言玄石心中暗道。

    华思南眉头一皱:“六弟?”

    原来言玄石出言挑战,归无咎却似不闻不问,在第五座之前,转身坐下!

    归无咎嘴角一弯。入得“赏秋会”之后,言玄石精神面貌明显教其余诸修消沉几分,对此他早已洞若观火。此刻他心情变化犹如坚冰解冻,烈焰焚天,这转变实在也太大了些。

    谁布下的这枚棋子?是华思川,还是华思明?

    但是这一切都不重要了。归无咎淡然道:“既然言兄要和思颜分个高下,那咱们就搭搭手。”看归无咎这副架势,居然是要坐在那里和言玄石交手!

    此言一出,不仅二三重阶上之人摸不着头脑,就连已然坐上十二座席的数人,都面露讶色。

    “赏秋会”宗家十二子的比试到了现在,都是指掌间的“文斗”,风雅则风雅矣,却不免有几分不过瘾。

    追根溯源,自然是由于绝大多数人都是在“上流回风”等四大神通、三重道途之中打转,个中高下,自然极易辨明。而本来最有可能全力一搏的四位三重境修士,又因为神清芷的独出群伦而胎死腹中。

    但言玄石所修炼的神通,却不在四法其列,而是另外一种威能宏大、法理精深的外道神通,名为“虚生半月轮”。因此言玄石若要与旁人交手,那便要实打实斗上一场的。

    故归无咎“搭搭手”之说,不知从何说起。

    所幸归无咎并未教他们久等,就果断出手,交出了答案!

    只听他道一声“言兄小心”,一道白茫茫的光柱,随即便从他二指之间射出,竟宛如一道“气剑”神通。

    但是这道“气剑”光华,一来过于朴实,灰蒙蒙、惨淡淡,杳渺稀疏;二来也太粗大了一些,就像凭空伸出一根长达数丈的烧火棍,直抵言玄石胸口。

    眼力稍差之人不免摇头叹息,这“华思颜”不以自己得心应手的功夫对敌,却使出这一道旁门神通,妄图出其不意,实在是走错了路。“道术相须”之下,每一人的本命神通都严谨无比,岂是任意旁门杂术所能攻破的?

    但艾无悲,华思南,原氏双杰,乃至亲受此招的言玄石,脸色同时变了。

    “华思颜”哪里变招了。这一式看似“气剑”一般的长长烧火棍,其实是无数球状气团连绵不断,首尾相续,方才形成这种异象。而每一道气团,和先前与原集峰交手时的那一招并无不同,依旧是“风雷相生”的神通变化。

    只半个呼吸的功夫,这归无咎一连激射出近千道气弹连珠,且每一枚后发之珠其速度之快、丹力之纯都要比前一枚略胜半分,这般如重浪高叠般层层递进,转瞬间近千道凝练质实的神通之力冲到言玄石面前,几乎便是一箭穿心之势!

    言玄石把手一搓,双掌合十。两枚拇指一捺,一枚杏仁大小,半金半白,半虚半实的异物,抵住归无咎来袭之势。同一时间,地上“叮当”“叮当”的异响不断传出,不数息就跌落了十数枚之多。

    细观此物,和切成一半的铜钱无甚分别。

    星月门八象七法体系之外的神通,多半是借助外物成就。沈林心之“剑骨玄兵”如此,言玄石之“金芙子”亦是如此。

    依托八十一枚“金芙子”所成就的神通“虚生半月轮”,单修阴阳之变,分属五行之外,朴中见真,不可谓不高明。

    “金芙子”的半圆之体是实相,而以丹力法力气机所成就的另外半圆是虚相。将一身丹力尽数炼在“金芙子”之上,虚相实相相合,融成一圆,可谓阴阳得宜、自呈妙相。

    用作杀伐之道时,此物之犀利不下于飞剑;而用作防守之枢机,若要击破此宝,非得将当中气机磨尽不可,除非双方丹力差距甚大,断难做到。

    譬如现在归无咎的空气机和金芙子正面对拼,所消耗丹力实要比对方多出五六成----这已经是归无咎神通法门甚为高明的情况下。

    若说此法门唯一的缺点,便是零散为八十一件,失了归一之旨。

    眼前之景象,其实颇为滑稽;言玄石似是凡间一满藏钱币的货郎,但襟袖破了一个大洞,是以所藏的铜钱不住的掉落在地。

    不过,但凡对言玄石“虚生半月轮”神通有几分了解的人,此时何啻于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

    这才几个呼吸功夫,言玄石八十一枚“金芙子”已有一半被抹去气机,跌落在地!难道大家都看走了眼,此人数十年来竟果真修为大进?

    言玄石自己倒是甚为镇定,他坚信自己功行在对手之上。

    现在这副情形,只是“华思颜”策略如此,一上来便如天河决堤一般卸出全部丹力,以期一口气将自己打倒。对方愈是采用这种极端的战法,便愈加说明其并无把握战胜自己。

    按他心中估计,至多耗去六十枚上下的“金芙子”,便能耗尽华思颜丹力。到时候自己随意拈上一枚,便能将他击倒。

    或许是由于月余以来心境变化的缘故,言玄石对于自己的自信着实有几分盲目,竟未细数落地“金芙子”数目多寡。

    又过了数息,言玄石蓦然发觉,厅内众人不知为何齐刷刷的看着自己,眼神怪异。心中方觉得有几分不妙时,只见手中这一枚“金芙子”气机磨尽跌落在地,却并未有下一枚递补上来,一身丹力立刻虚脱。

    言玄石脑中“轰”地一炸,登时骇得魂飞魄散,额头冷汗流出,身子本能般的往后一仰。

    好在归无咎长剑虚影亦恰到好处的收手,只将言玄石胸口衣襟刺破,在他精壮肌肉之上淡淡划过一道痕迹。

    “言兄承让了。”

    言玄石但觉一阵恍惚,脸色一阵青一阵红。默然半晌,大袖卷起地上“金芙子”,独驾遁光驰走,转瞬间便在空中便化作一个米粒大小的黑点。

第九十二章 一锤定音

    此战之胜负实在出乎绝大多数人预料。所谓百年韬晦,一朝破壁,也不过如此。

    自华思南以下,人人拱手道贺。但其中几人真心,几人假意,就难说的很了。

    言玄石虽然一不留神栽了跟头,但众人均知此战远非他真实水准。

    据闻言玄石“虚生半月轮”神通有一压箱底的绝着,八十一枚“金芙子”内外成阵,生生不息,和四大神通中“万取一收”之道有异曲同工之妙,甚至圆整全面犹有过之。

    此法共分为四重,八十一熔炼为二十七为第一重,二十七熔炼为九位第二重,九化为三为第三重,三归为一为第四重。但事实上第四重“三元归一”早已亡佚,万法归一的精妙之处不得传袭,否则此术之高明,足以自开一宗。

    这道法门言玄石虽只修炼道第一重,但已足以使他丹力即将耗尽时恢复足足五六成功力。这也是他有信心对付“空蕴念剑”的把握之一。

    但这并不意味着归无咎是投机取巧成功。因为言玄石虽并不以丹力雄浑见长,若要以多出五六成的丹力正面磨掉八十一枚“金芙子”,在场之人除了艾无悲、华思南,也并无第三人有把握做到。

    华思南目光逡巡,声音清健有力:“还有哪一位兄弟意欲一争席位?”

    诸人俱是一怔,这才省悟言玄石既然败走,艾无悲第一,华思南第二,原集平第三,华思颜第五。这“宗家十二子”中第四的位置,却空缺了出来。

    如艾无波,原集成等人,虽然挑战失利,但其实自身实力和十二子中排名靠后的几位只在伯仲之间,也是有气度傲骨的,自然不愿意行事反复,平白遭人耻笑。

    但功行只在第三等、原本无甚机会的几位边缘人物,此时却有些意动。虚名在前,愈是曾经求之不得之人,此时就愈加不免于心劫。

    艾无悲淡然道:“既然如此,这第四席空着便是。”

    在他看来,名义上是十二子也好,十一子也罢,并不重要。但总归是宁缺毋滥为上,若混入不相干的人,却平白成为笑柄,拖累了“宗家十二子”的招牌。

    到那时,他这个十二子之首,还有多少分量?

    原集平微笑道:“依我看,这第四席空缺不得,要空也是空第三席。”

    华思川、言玄玉、神清竺等其余诸族之人心中诧异,既然要空出一席,第三席和第四席又有什么分别?原集平舍三而就四,却太过穿凿刻意了。

    尽管依照事先估量,探花之位本该是言玄石所得,原氏兄弟位列四五。但眼下既然形势有变,这第三席当座则座,难道还要虚留其位,给言玄石卖个好不成?恐怕言氏未必领这个情。

    原集平和乃第原集峰大不相同,气度清徐迂缓,有名士之风。他将众人神色看在眼里,微笑道:“众位误会了。原某功行和集峰只在伯仲之间,平时演示神通,没有一两个时辰难分高下。思颜兄既然胜了集峰,自然也算是胜过了在下。”

    “这第四把交椅应当由思颜兄来坐,在下忝列第五便可。”

    原集平此言一出,那些原本打着浑水摸鱼心思的人立刻望而却步。第四和第三虽然只是一名之差,但意义却差别甚大。三鼎甲的位次,哪里是那么好觊觎的!

    看来探花之位空缺,已成定局。

    原集平走到第五席归无咎面前,作了一个“请”的姿势,和声道:“请思颜兄第四席落座。”

    归无咎细细一思,和原集峰交手是他场面控制的岔了。但他既然做了,就有底气接下,绝不会畏首畏尾。当即冲原集平笑着一颔首,起身交换座位。

    对归无咎来说,所谓“宗家十二子”排名第四第五,其实无关紧要,最关键的是,结合原枕溪那日消息和舒永延飞书中那个“中”字,三个“觉迷望气”名额似乎其中有一个出了变故,自己占了华氏四人中排名第二的位置才稳妥。

    若其余几支果然遵守规矩,族中机密未曾泄露,那么今日之会,已经算是尘埃落定了。

    华思南见诸人论定次序,自家也往次席上去。

    “二哥,六弟,原兄,且慢。”

    第六席上华思川突然站起,在三人落座之前及时出声。

    华思南道:“依我看原兄之议甚好。四弟有何高见?”他颜色虽然和悦,但归无咎却从中听出一份别样的沉重,似乎无形的警告。归无咎心中一动,作为华氏这一辈中地位最为超然的一人,华思南显然知道的更多。

    华思川此言,明显是正告华思川勿要搞出什么幺蛾子。但归无咎却知,他并非有意偏帮自己,而是站在宗族的立场上维护“赏秋宴”的秩序。

    华氏诸子,华思南的位置和其余所有人都不同。

    华思川深吸了一口气,顶住华思南压力,故作轻松的道:“以思川之见,既然事先立下“宗家十二子”的名头,到头来短缺员额,终究不妥。若消息传到流脉百家那里,未免耻笑我六族无人。”

    作为华氏骥尾,风君笑适时捧上台阶道:“那想来思川兄是有成策在胸了?”

    华思川笑道:“不敢当。在下这法子说起来其实甚为简单,不过是名实相符而已。在场未入席的诸位谁人功行最高,谁便占得最后一个名额。”

    此语一出,所有人目光齐刷刷的看向原集峰。

    原集峰双眼一眯,道:“在下既败在思颜兄之手,若依旧占了一个名次,却于道理不合。再者说,即便是以功行论高下,也当是言玄石得了此位。”

    华思川摇头道:“不然。自六弟成为‘宗子互易’人选之后,他这数十年来和六族同辈明显交往得少了。此次他功行大进,一鸣惊人。事先谁能料得到?”

    说道此处,华思川环顾四周。凡为他目光所及者,无不附和。

    华思川得意一笑:“以思川之见,峰兄一时不慎,输了一着也情有可原。但言玄石与六弟交手,却是有成例在先。此战之胜负,却无论如何不能诿过别处。”

    “举贤不避亲。故而这探花之位,思川以为六弟当之无愧。而四五位两把交椅,依旧是属于两位原兄。”

    此言一出,厅内外许多人交头接耳。除却少数面有不虞之色的,多半都是在点头称是。

    归无咎心中一动,华思川可谓长袖善舞。他这等安排,既卖了原氏一个人情,又把自己推到了言玄石原先的名次上,树大招风。这份心思果然深沉。

    但是只要自己依旧位列华氏第二,那华思川此举便于大局无碍。归无咎心中暗道,莫非自己所料有误不成?

    艾无悲和华思南对视一眼,相继点头。

    既然这二位都同意了华思川的见解,旁人更无勇气反对。本届赏秋会“宗家十二子”也就此尘埃落定,依次是艾无悲,华思南,华思颜,原集平,原集峰,华思川,华思明,艾无伤,言玄玉,神清竺,风君笑,神清芷等十二人。

    艾无悲道:“诸位有饮宴之兴的,尽管自便。无伤,无波会在此相伴。在下先行一步。”

    但闻一阵风起,遁光飘忽,艾无悲已消失在亭阁之中。

    十二子名额既定,门户之侧,有一个貌极机灵的小童,自袖中取出纸笔书写了一阵,随后掏出一只铜柱鸟儿,将符书插入鸟开口。按动机括,那铜鸟扑腾翅膀远远飞散。

    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大事既定,此时也无心再次多做逗留。只是华思南身为地主,自然不愿草草了事,一意强留劝酒。

    艾无悲可以我行我素,旁人却不敢不给华思南面子。于是今日之“赏秋宴”,倒相当于将正事和虚文掉了个先后。饮佳酿而赏千月异景,其乐也融融。

    酒过三巡,华思川突然满斟一杯,走到归无咎面前,举杯相劝。

    归无咎心头一突,暗道:“到底还是来了。”但表面上不动声色,碰了一杯一齐饮了,微笑道:“四哥有何见教?”

    华思颜笑道:“六弟今日可是大出风头。只是有一桩憾事。六弟和峰兄,言兄的交手虽然精彩,但毕竟是神通法门各行其是,未免少了正兵相合的乐趣。我与六弟均是走的‘万取一收’一流的路子,不如你我比试一番,以为今日之宴助兴。”

    华思南皱眉道:“四弟……”

    华思川一摆手,面上带着自信的笑意:“只是助兴而已。‘宗家十二子’的排名已然尘埃落定,任谁也不会平生事端。无论谁胜谁负,六弟的探花之位是谁也夺不走的。”

    归无咎心中嗤笑一声。只是助兴而已?无非是名实之辨的把戏罢了。

    本来在旁人看来,自己击败原集峰和言玄石的过程就有几分瑕疵。若是自己败在华思川手上,在所有人---包括华氏的诸位长老----的心目中,自己都不会是真正的探花。

    华思南听到比试无关于“宗脉十二子”排名,也就默不作声。

    归无咎貌似全无芥蒂,欣然道:“我华氏忝为‘赏秋会’东道,做些节目也是应有之义。便请四哥出手吧。”

    华思川闻言五官一拧,瞬间让人觉得有些别扭,但旋即又恢复原状。归无咎却知他是自以为得计,强自按捺心中喜悦而已。

    由于二人同属一家神通路数,故比试之法自然以“文试”为主。

    却见华思川把浑身丹气一凝,指间结成一道内里热气交冲、外围裂纹隐现的暗色一“点”,缓缓向归无咎面前推来。

    归无咎微微一笑,依旧是依样葫芦。模拟风雷之变的无形气机,反手击出。

    两道气机一旦触及,便如烈火烹油,登时一股暴乱无序的变化,就要彻底崩溃。

    就在此时,华思川,归无咎如有默契一般反手丹气凝形,将神通相击的碰撞约束在一个大约碗口大的透明气罩之内。

    尽管当中气机如同开了染坊一般混杂不休,但这等中和对冲之势一旦开始便不死不休,最终哪怕只余下半缕气机,也足以定下胜负。残余之气到底属于谁人,以在场之人的眼力可谓洞若观火。

    以此法较量高下,如果双方神通精纯有差,分出胜负只在顷刻。若这神通之“种”精纯相当,那么这个消耗的过程就会变得甚为持久。

    二人心中各有打算,都自以为胜券在握。

    在华思川看来,归无咎击败原集峰本不能作数;而再败言玄石,却是因为他这数十年苦功,在功行上进益极大,是以言玄石一不留神,并未使出自家压箱底的手段便宣告败北。

    而若是以眼下之“文斗”手段较量神通之精纯,华思川坚信,华思颜绝非自己对手。

    而归无咎却另有打算。须知无论过程如何,一举占据“宗家十二子”探花之位,也过于惊世骇俗了些。华思川主动挑上门来,到为自己清晰展露修为“底线”铺平了道路。

    若依真实功行,归无咎当然可以轻松战胜华思川。但是他又何必如此做呢?须知“华思颜”所精擅的,是“积空云霆”、“上流回风”的风雷相生之变;而华思川所修的,却是“五火成轮”、“积空云霆”的雷火相生之变。

    依照生克变化而论,可是华思川稍占便宜的。

    尽管修炼到金丹四重境正反洞明的地步,神通生克变化已经影响极小;但小则小矣,却并非不存在。

    一刻钟过去。

    两刻钟过去。

    随着时间的流逝,华思川的脸色愈发不好看。

    俗语云:“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五行气罩之内,混轮之气明明相互消杀,不断减损。但这消耗的速度却愈来愈慢,足足过了一个时辰之久,依旧有两道即便是金丹修士也难以辨别的极微弱气机在捉对厮杀。

    由此可见,双方神通精微之旗鼓相当,恰好到了完全难分高下的地步。

    华思川终究也是要脸面之人,勉强一笑道:“神通有生克。喻诸棋道,先手和局,是六弟胜了。”

    归无咎这一回并未太多客气,果断接下话来:“四哥承让。”

    华思川既然亲口认输,“觉迷望气”名额之争,就算彻底落下了帷幕。就算是华氏族中执事长老,也无颜再生枝节!

第九十四章 触类旁通明道术

    道门所以流传万世不绝者,莫非以“法”为先。法臻于至善,道行高明之辈自然辈出。

    因此星月门披星掩月殿第九重最高处,正是其储藏功法、神通、前辈心得的所在,如各派名之“藏经阁”的便是。

    一道遁光升腾,站立在殿门之外。归无咎把手中令符一晃,一道清光射出,交感十六处禁制枢纽,密布成环的禁制光芒立刻冰消雪融。

    归无咎随后施施然从正门进入。

    和舒永延说明意欲一览八脉七法中的其余六法,舒永延自无不可。毕竟连“空蕴念剑”本经和“意池”剑典在从权之下都可以流布外人,那么其余六法自然更不足道。

    更何况,“上流回风”等具象六法所采用的保密之术是“内外法”,却需本门长老数人与练功之人内外相合,修炼神通。料来归无咎也不至于真个修习,多半只是作为借鉴罢了。

    寻常人若要观功法神通,自当上报长老求取,并无亲自来此周览通典的道理。

    进入殿门,中殿空空荡荡,唯有八道侧门旁通他处。中殿之侧,但见一灰袍老者站立在旁,一副苦思冥想之色。

    他身旁一只寸许厚的黄色棋盘浮在空中,棋盘内黑白双方已交替下了一百余手,战势正酣。另有两只紫色棋罐,亦是一般无二的悬浮不定。

    只见此老落下一枚黑子后,立马又转过身来拾起一枚白子,重重落下。

    归无咎也不在意,越过此人往最右侧的一道门户去了。但就在此时,这老者双眸中忽然现出奇光,紧紧盯住归无咎,身形一晃,拦在归无咎之前,神色颇有些游离不定,似乎遇到了难决之事。

    这一下归无咎突然感受到一份沉重压力,原来那老者竟是一位元婴三重境真人。云幽流在元婴三重境中绝非弱者,但此人气象之宏阔渊深,比云幽流更要远远胜过。

    归无咎忽然想起,舒永延提起过一句。此殿中之人,是流脉的一位前辈,位分还在他之上。

    看着此老犹疑难决的神色,归无咎心中一动,收了易容秘法,化为本来面貌。微笑道:“老先生可放心了么?”

    见识道一位金丹修士有如此手段,老者神色中既是恍然,又有惊喜。出神良久之后,终于点了点头,以示放行。

    归无咎大感惊讶,能够识破自己易容之功,这说明此老距离元婴四重境也只一步之遥。之所以未曾破境成功,或许只是差了一点运气罢了。

    剿灭瓦解宗脉的一役,有舒永延和此老坐镇内外,只消击破了华氏大阵,甚至有可能兵不血刃的拿下。

    从第一道门户开始,但凡和八脉七法相关的秘术、札记、心得、衍生神通法门、归无咎无不观看附录,刻成玉简。当然,少不了六道神通的功法正文。

    说起来星月门藏经重地,其朴素风貌倒也别致。每一室内俱有长数十丈的木杆数百根,每一根木杆上系着银钩丝线,将所有玉简簿册如同编钟一般悬挂。

    归无咎原本打算将一切附录完成,便回到居所慢慢钻研。

    但在此处随意翻阅一两册功法正文之后,归无咎登时如醍醐灌顶,再也迈不开步了,眼前豁然展开一片广阔的新天地。

    若非要抑制心中喜悦,以免惊动外间那老者,归无咎甚至忍不住要抬头大笑三声!

    不虚此行!

    真正的大道至理,未必是什么高深莫测的谲怪奇谈,反而甚为简易质朴。归无咎在此处并非寻到了什么上界流落在此的奇功秘籍,说穿了不过是见到八脉七法正文之后,高屋建瓴,瞬间明悟。

    说到底还是那下界一二等宗门中人人均知、耳熟能详的四个字:道术相须,而已。

    将《上流回风》、《积空云霆》、《赤文白水》、《五火成轮》四部典籍和《空山凝影》、《长津泛陵》两步残缺神通一一阅过,归无咎一眼便识破了这六法和立乾、坤二位,主诚、明二法的“空蕴念剑”之间的深刻联系。

    其中具象虚像,八蕴流转的种种奥妙,立刻如福至心灵一般,涌入归无咎心田。

    对于星月门修士而言,第一等资质者自然是修习“空蕴念剑”;若《长津泛陵》二法并未残缺,六气相熔之术和“空蕴念剑”庶可等量齐观。第二等自然是“博通相融”的四相归一之法;第三等自是“万取一收”的正反相合之法。

    至于同修八道七法,观其脉络源流,那是从来无人能够做到的。无他,因功法之限,道为术之阻,力不能行尔。

    譬如“华思颜”追随云幽流修行数十载,华元易便担心他神通进境不大。须知华思颜不过是走的第三等“万取一收”之法罢了。其余资质卓异、略不世出者如舒永延、艾无悲之辈,能够将“空蕴念剑”修炼得超迈前人已经是难能可贵。意欲博通内外,更上层楼,却有所不能了。

    下界舒永延、艾无悲等人资质虽较自己稍逊,也是万年一出的人物。若生在越衡宗习得十三门内法真传中的一门,功行视野更高了一层,或有能力窥破奥秘。

    天高一尺,即打破迷障;短此一寸,则难以超脱法外。

    今日一观六法,虽然看似与“空蕴念剑”无关,却又足以抵得上对“空蕴念剑”本身三五十年的精心钻研。

    高瞻远瞩,旁通博取,本在于斯。

    道无涯际,归无咎苦心修习,一转眼已是两年多过去。

    这一日,舒永延突然传信相召。归无咎掐指计算时日,原来距离“觉迷望气”的悟道之日已不足三月。稍费时辰整理所得,旋即出了殿门,一路遁走。

    殿门口那老者,依旧整日弈棋如故。

    舒永延居所在掩月披星殿第六重深处,亦是一处禁制威严之所。步步深入,此中别有空灵之气、肃穆之意交替争先。

    第六重进深内的一处深殿,舒永延双手环抱,静静安坐在一张青椅之上。身后侍立八人,以云幽流为首,个个俱是元婴三重境修为,屏息凝神,默然以待机。

    见归无咎步入其中,舒永延微微一笑,和声道:“箭在弦上,道友可否准备好了?”

第九十三章 论定得符潜修时

    子桐山山腹之中,一处纵横二三百丈,高五六十丈的密穴。

    由于并非是真正山峦溶洞,故而洞**甚为平整,和悬笋垂滴、幽婉曲折的旷山名洞迥然不同。勉强论之,倒更像是一间密室,只是未见门窗,过于森严肃穆了些。

    至于洞中采光,却有数十枚巨石比众不同,透出萤萤光华,和山洞中清冷景象相得益彰。

    当初华氏子桐山以巨石累积而成时,山腹中便留下了三处中空洞穴,以为机密之用。此处便是其中之一,实为操控山门大阵的根基所在。

    华元澍、华元奇、华元铮、华元成、华元易等九位执事长老,立在数丈方寸之地,紧紧环绕着一处丈许高的巨石。

    这巨石通体绿色,似乎一座袖珍小山,融光映碧。石中似乎有一枚红叶,上下浮动,如在水中。

    华元澍等九人各自掐诀作法完毕,指间一缕法力注入到那袖珍小山之内。登时碧色山中那枚红叶仿佛被赋予灵性,窜高伏低,愈发的活泼起来。

    金丹修士见此情景或许莫名其妙。但元婴真人却能看到,这一枚红叶虽然活跃,其实其实一道测度玄妙的标的之物,犹如垂钓丝线之中的浮子。背后所喻示的,乃是另一重连元婴修士也难以完全捕捉的玄妙力量。

    这枚红叶的存在,不过是将这道力量清晰无误的展现、记录下来。

    过了约莫一盏茶功夫,族主华元澍眼中露出满意之色,当即撤下法力,微笑道:“可以了。”

    华元奇以下八人,亦同时撤下法力。

    华元澍道:“按照‘觉迷阵’阵法运行之理,每隔九十二年之后的八载,会有一起、一合两次阴阳相搅、气机映彻的良机。”

    “今日已演算分明,第一次‘起阵潮’乃是在一千一百一十七天之后,第二次是在二千五百零五日之后。诸位贤弟有何见解?”

    “觉迷阵”的望气悟道之法,唯有在此阵阵力气机积蓄圆满时方可使得。否则便会坏了阵法圆满之象,以致于大阵生出破绽。这积蓄恰好需历时百年之久,成一轮回。

    这气机攀登至顶点的圆满之时,乃是随机分布于八年中任意的两个时间点,暗合“九阳”“六阴”之象,不得不提前推演清楚。

    其实若是由元婴四重境修士在此,站立阵门之巅,轻易便可审视明白。说到底,“觉迷阵”的阴阳相合之理,眼前九人并不能彻底洞明其奥妙,唯有合力演算之。

    华元奇呵呵一笑道:“诸位所共见,这‘含秀灵叶’显化分明。原是近三载之后第一次时机更充盈一丝。”

    “只不过入阵的三人中,艾无悲和思南固然已经功法纯熟,不必再等。但另外一人无论是思颜还是思明,都尚有可能将功行神通打磨得更圆融几分。”

    “须知这‘觉迷望气’的机会,入阵者愈接近元婴境,则效用愈佳。因此老夫以为,还是将时辰定在第二次‘起阵潮’的七年之后,更为妥当。”

    华元成不阴不阳的笑道:“元奇兄对于思川取得名额,就这么没有信心么?说到底思川才是这一辈结丹以后仅次于思南之的第二人。”

    华元奇毫不动气,淡然道:“思颜经‘质子互易’投身云幽流门下,自然紧迫感教旁人更足,这数十年来必定铆足了劲奋起直追。至于思明,在元成贤弟的悉心调教之下,后发先至,也丝毫不奇。”

    华元成鼻端重重发出“嗤”地一声,摇头道:“思颜也好,思明也罢。到底只是挑战者。自金丹境后一直排名第二的一直是思川。”

    华元易一直面含冷笑,静观这两人争执。在他看来华思颜自然是没有半分希望的,这二人推来让去,一副道貌岸然的姿态,着实虚伪的很。

    正在此时,地穴之内一阵清脆的“扑腾”、“扑腾”之声回响不断。一只形如信鸽的铜鸟飞到近前,落在华元澍手臂上。

    华元澍捉住此鸟,在鸟腹上一按,登时一纸符书从中弹出。诸人皆大致猜出,这是今日“赏秋会”上的消息。

    将符书打开,华元澍眼光掠过,不由地怔住不语。

    见华元澍神色大异,华元奇心中蓦然升起一种不妙的感觉,强自镇定的问道:“大兄,不知这一辈‘宗家十二子’,是哪十二人?”

    华元澍望了他一眼,并未答话,将掌中符书递到华元奇手中。

    华元奇打开符书一看,身躯立即僵凝,形同一方雕塑。

    在场的元婴真人没有一个是易于之辈,早已看出华元奇面上虽然静如止水,一副古井不波之态。但实际上他面目上一层极微薄的清气流转,显然是受了莫大震动,瞬息间动用法力驻气塑形,以免失态罢了。

    华元奇表面上没有直接动用出格的手段,但此番“赏秋会”在他暗地推动之下,小动作哪里少了?尤其是他儿媳神郁菲所做的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早已自忖万无一失。

    华元成也是年老成精的人物,怎会猜不出缘故?华思川既然失手,那么名额必定是落到了他这一支华思明手中。矜持一笑,掩饰住心中得意,手中法力起处,将华元奇手中符书摄拿过来。

    岂知华元成定睛一瞧,竟比华元奇还要不堪,脸颊如同滚沸。手中所执符书几乎忍不住微微颤抖。

    一旦失态,华元成也无心掩饰。再起了法力修饰神貌,定住躯壳,不过是掩耳盗铃之举。是以随手将这枚符书摔在地上。

    华元易心中突然生出一个大胆的念头,但是这念头又是如此的难以置信。一步步走上前来,将地上这枚符书拾起。

    短短六七步路,竟然似乎走了足足半个日夜。

    捡起手中符书一观,再三确认其中信息无误,华元易忍不住仰天长笑起来。

    ……

    三日后。

    “飞沫居”中,归无咎看着面前六角形的玄色禁制令牌,微微一笑。

    华元易前脚刚走,留下这块令符,说了许多勉励的话语,这才满意的离去了。

    据说刚刚得到“宗脉十二子”排名的消息,一阵纷乱之后,华氏九位执事真人并未达成统一意见。

    华元奇本人虽未说什么,但另有华元德、华元臻等人推波助澜,言道自己击败原集峰、言玄石二人自有可商榷之处,“觉迷望气”之择事关重大,不可草率定下云云。极力建议让自己和华思川再比试一场。

    华元易虽然据理力争,但叵耐华元奇一方人多势众,族主华元澍也颇为动摇。

    恰在此时,第二封符书及时赶到,将自己和华思川宴中比试的结果通报。那意图生事的数人才悻悻然偃旗息鼓。

    华思川在雷火之变中的功力诸长老是心中有数的,而“华思颜”能够在五行属性较被克制的条件下与之战成平手,那么这“万取一收”之道的相生相反之境大臻圆熟,无可置疑。

    因此入阵时辰,定在三年之后,第一次“起阵潮”之时。

    归无咎心中已有定计,这三年时间,可不是简简单单打坐练功,就此倏忽渡过。这一次“赏秋会”虽是为了取得“觉迷望气”的资格,但归无咎从中亦受益匪浅。

    修炼《通灵显化真形图》之后已逾三十七八载,归无咎对于自身根器利钝、此道术的分量深浅有了更清晰的认识。

    半年以前,归无咎所掌握的“三千妙法”中灵形境的一千五百种,业已超过半数。完成这一成就后,他冥冥中生出一种直觉:或许金丹境后的一千五百妙法能够做到哪一步还不好说,但灵形境的这一千五百法,却已经能望到尽头。

    粗粗算来,做到那一步时,自己至多也只需用上八十八年时间。

    这便意味着,归无咎在保持正常的修行进境不变的前提下,平白多了十余年时间研习旁门功法神通。尤其他一身魔丹之力,尚未习得相应的神通道术相匹配,犹如一道宝藏,并未能够彻底发挥价值。

    恰好今次所见星月门八象七法争奇斗妍,四相之内种种生克变化具有精微,给了归无咎莫大的启发。

    不仅如此,对于四相之内无论是“博通相融”,还是“万取一收”,都令归无咎恍然忆起当日楚飞扬“六气熔神”的神通法门,以及自己当时心花发现,察觉出其与“空蕴念剑”的生克关系。

    “空蕴念剑”乃是归无咎“天人立地根”的修持之路所选定的根本法门。但这并不以为着下界神通之中,自己只需心无旁骛,不必他顾。须知自己的最终目的,并非将“空蕴念剑”习练到至高境界便止步了;而是要以此为根基胚胎,立下一门由下而上的至高法门。

    因此和“空蕴念剑”有着神秘关联的四象神通,以及业已残破不全的“空山凝影”、“长津泛陵”二道神通,都大有可探究之处。

    这三年时间,正是自己潜修良机。

    ps:半小时后还有一章2000字的。

第九十五章 无锋箭 仁者心

    归无咎心头一凛,即便流脉中的核心力量尽在此处,单凭舒永延、藏经阁那老者、以及眼前云幽流等八人,也足以对宗脉六姓占得相当大的优势。

    就算华氏有大阵为倚仗,若先将其余五家逐一剪除,最终再围困华氏,也无不胜之理。流脉诸家之所以未选择这一条路,而是决定一举先粉碎华氏。乃是因为诛其首脑之后,其余诸族有望风而降、消化吸收的可能。

    站在舒永延的立场上,他所要的是整合、继承一个完整的星月门的力量,而不是一个残破不全、元气大伤的烂摊子。

    归无咎自信点头道:“此事甚易,万事俱备。”

    舒永延很是满意,点头道:“在‘觉迷望气’之阵内,归道友功行远在艾无悲、华思南之上,无有疑问。恐怕他二人联手,也奈何不得你。”

    “只是‘觉迷阵’一旦生出变故,华氏元婴真人,甚至执事长老一流的人物,极有可能亲自入内勘探。纵然归道友底牌丰厚不可测度,但此事既是星月门委托道友援手,绝没有教归道友平白破费、动用自家手段的道理。”

    “舒某有一物相赠,还望归道友笑纳。”

    舒永延右手一抖,三指捏住一物,形如寸许长短的箭头,缓缓抛到归无咎面前。续道:“此宝名为‘无锋箭’,一旦发动,足能护佑道友六个时辰。即便元婴三重境者,也侵害不得。”说完将此宝的御使法诀一并传了。

    能够抵挡元婴真人六个时辰的宝物,就算是越衡宗内,也甚是珍贵了。

    舒永延不但是一位元婴四重境真人,更是一派宗主。其言语行事,是半分也错乱不得的。归无咎听得分明,舒永延所说是“相赠”而非“相借”,他倒当真舍得。

    归无咎摩挲手中箭头,此物虽小,分量却沉甸甸的,怕不是有三四千斤重。尤其锋芒锐利之处,冷光四溢,比之刀刃枪尖也未必差了。但不知为何,此物却反而起了一个“无锋箭”的名头。

    归无咎意味深长的抬头,和舒永延对视一眼。舒永延原本清如止水的双眸中,似乎有一缕锋芒如云霞飞过,随后烟消云散。

    无论是“相赠”还是“相借”,对方乃是真心实意护佑自己周全,乃是其刻意要传达的信号。

    归无咎甚为满意,泰然道:“以舒宗主麾下实力,攻其不备扫灭华氏。恐怕半个时辰也嫌多。有此宝护身,归某定能无恙,谢过舒宗主厚赐。”

    归无咎倒是并未客气,一句推让的话也没说,便将此物收入囊中。

    此言一出,舒永延并不意外,只一笑而过。但身后八位三重境真人,却有数位面目不豫。尤其是云幽流身畔那位身材高大的黄袍修士,更是眸中突然射出冷光,罩定归无咎身上徘徊不离。

    归无咎和星月门、舒永延既有盟约。此人居然毫不掩饰的展露自身敌意,归无咎皱眉一思,立即有了几分猜测。

    拱手一礼,对着这黄袍修士道:“当年之敌,今日之友。白云苍狗,孰能逆料?姑且不说异日划界荒海的收益。单单今次破灭宗脉六家,想必以在座诸位真人的首义之功,背后族门便可轻易取代了宗脉六族的地位吧?和五代才可得到一次挑战机会相比,孰优孰劣?”

    黄袍修士这副神情。归无咎大致估量,此人多半是王木霸、沈林心、楚飞扬等五人背后的某一家族主。这数人在流脉族中和华思南、言玄石、原氏双雄等在宗脉中地位相当,有的位辈还高了半辈,无一不承载着族门莫大的希望。

    折在自己手上,心中没有怨恨那是不可能的。

    舒永延貌似诚挚的道:“归道友所料不差。不过道友但知其一,未知其二。舒某和流脉诸家既与道友成盟,往事自然不必再提,也不能再提。”

    “方才陈长老一时失态,乃是由于‘无锋箭’在本门也是一桩重宝,本拟赐予流脉下一代的掌舵人物。陈长老孙女陈湘琴即是最有希望获得此物的后辈之一。忆及往事,睹物思人,难免伤心。”

    归无咎讶然道:“陈湘琴?”

    舒永延默然道:“探玄会中,化名沈林心的便是。”

    归无咎出神半晌,忽然纵怀一笑道:“归某道途经历尚浅,大小争斗,多并无出彩之处。不过斩杀陈湘琴道友却是例外,堪称是令人十分难忘的一战。惜哉!快哉!”

    陈长老闻言双眉一横,“喀嚓”“喀嚓”几声骨节转动,一身气机几乎就要忍不住爆裂开来,眸中冷光几乎要将归无咎杀死。

    归无咎视而不见,冲舒永延洒然抱拳道:“告辞了。”言毕身如纸鸢,飘荡出掩月披星殿之外,再兜兜转转几处方位,往华氏族中飞沫居遁去。

    归无咎并非不智之人,亦非张狂无理之辈。激怒陈长老,乃是他灵机一动,刻意为之。

    三年前他和星月门一番激斗之后,化敌为友。乃是因为“一断天南”之障的星图历数攥在自己手里,星月门不得不就范尔,并非堂堂一等宗门,行事犹如儿戏。

    之后尽管瓜分荒海的诱惑舒永延等人无法抗拒,但事关星月门进退的最大把柄受制于人,归无咎设想即便是自己易地而处,也是无法接受的。其等必定会想方设法寻找彻底化解危机的手段。

    独孤信陵已远往异州纠结势力,以备数十年后的一战。归无咎当日散发的《万历星图》飞书,乃是发往中曲岛奚轻衡处。

    若是旁人客居虎穴,每隔一定的时间传递书信、通报平安,乃是常用的手段。归无咎也是如此,和奚轻衡约定每隔三月发出一封特制符书,以此作为制衡星月门的筹码。

    但是归无咎还是多留了一个心眼。

    自己功行再醇再精,毕竟只是堪比金丹巅峰;而舒永延修为比他足足高了一个大境界;更何况星月门功法底蕴也相当不弱。若是其万一竟有截获、破解、甚至假造符书的手段,便有可能暂时稳住那一头,暗暗保证对自己的控制之后,再寻根索源彻底拔除隐患。

    因此归无咎每一封符书发出,必要奚轻衡回书一封。同时往来双方均需以《九元书》中两章关节字眼的约定以为质证,因旁人无从知晓之故,堪称无懈可击。

    通过今日赐下“无锋箭”之事,以及观察舒永延和陈氏长老的反应。归无咎推测流脉诸修果然尝试做过劫留、破解符书之事,但在自己小心谨慎的应对下,其等果然束手无策。

    因此这“友盟”依然成立,或者说反而更加牢靠了几分。

    剩余三月时间,归无咎修炼之余,将“无锋箭”和“须弥钉”两件法宝孕养纯熟,其余诸般准备亦自忖无所错漏,万无一失。

    觉迷阵中望气悟道之日,终于来了。

    子桐山山巅最高处一块巨大的青岩之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

    此山之巅,便是阴阳二气之所聚,阵门之枢纽所在。时辰一至,便将显化真形。

    归无咎遁光尚远,便已发觉此处至少有近千人围观,不由心中稍讶。定睛一看,才发觉其中多半是真气、灵形境的少年人物,这才释然。想来这是华氏激励门下弟子用心修行、树立榜样的手段。

    真气境的族人有许多年纪极小,又不谙世事。此时大多双目放光,不住地左右顾盼,似乎在寻找自己仰慕已久的前辈一睹风采。

    他们之中最早的两个时辰之前已然赶到,也实在太早了一些。

    而灵形境弟子却要老成许多,凝立当场,已然有了几分风度。不过他们神情细节之中,依旧不自觉的露出或是羡艳,或是踊跃的心意,似乎正在为百余年后自家的道途立下志向。

    但归无咎心中却知,过不了多久,这些人中不知还有几人能够留的性命在。即便侥幸苟活,也必将迎来人生中的第一场大悲苦、大幻灭。

    纵然身不亡,难保心不死。

    想到此处,归无咎心中也有几分触动。

    归无咎是三人中第一个来到此处的。他遁光方才落下,百丈之外此起彼伏的声音便映入他耳中。

    一个浑厚的声音道:“是华思颜师兄到了。”

    又有一个道:“华师叔功行深湛,更是一位走上苦修之道的前辈。据闻他拜入流脉长老门下,虽不得真传,但功行进境却反而愈速,正是我辈楷模。”这一道声音却清脆透亮了许多。

    随即便有附和之声紧随其后:“那是自然,华师伯在宗脉十二子中位列第三,那是何等天资修为。”

    种种赞许,不一而足。不过称谓却乱七八糟,有称师兄的,有称师伯、师叔的;更有一两个称呼“师叔祖”,着实将归无咎辈分拉高了许多。

    不过归无咎倒想到一事。当初华氏可能将匀出一个名额给予外人,故“赏秋会”须力争第二而非第三,本就是他的猜测。后来虽经华元易证实,但那外族之人到底是谁,华元易却笑而不答。

    但眼下这等阵仗,归无咎却大致猜出答案了。原因极为简单,无论旁族付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代价,若其人功行在华思川、华思明等人之下,那么今日公开观览的举措必定招致华氏年轻子弟的不满。

    一个念头忽然在归无咎脑海中产生:“赏秋会”上三鼎甲。

    唯有如此,今日之会方才能使华氏门人心服口服,更能造就一段佳话。

    果然,一道遁光似缓实疾,似乎只是一根木棍在湖水中搅了一搅,青石之上多出一道人影。

    艾无悲。

    令归无咎颇感惊讶的是,艾无悲肩上赫然立着一只半尺长短、通体浅黄的花猫。这猫儿四足紧紧钉住艾无悲衣袍,似乎有些害怕突如其来的陌生环境,脖子一缩钻进艾无悲衣领,发出“咪呜”一声呜咽。

    归无咎仔细看了一眼,这只花猫并无一丝妖气,实在是一只再寻常不过的小猫,年齿大约还不足半个月。艾无悲竟蓄养这样一只小兽,着实有些奇了。那些灵形境、真气境诸弟子,亦不由得窃窃私语。

    归无咎抬头扫视艾无悲脸庞,见他温润圆滑、清新洒脱的气质愈发明显,心中若有所悟。微笑道:“恭喜艾兄功行又有精进。”

    艾无悲似乎对归无咎的眼力大感惊讶,认真道:“彼此彼此。”

    但凡剑修一道,未臻极境之前,多半以锐利锋芒见长。唯独“空蕴念剑”与众不同,以主敬存诚为要旨,一手明心见性的养气功夫非同小可。

    如艾无悲幼年时初涉剑道,同样是挡不住的锋芒锐气。后来修炼“空蕴念剑”功行渐深,却愈发眉清目秀起来。

    而他此时之气象,所谓“露地安眠意自如,不劳鞭策永无拘。”与一黄狸相伴,意趣天然,更进一步。

    若非归无咎自己也修炼“空蕴念剑”,也是无法觉察到这一层的。

    又过了片刻,一道遁光飘飘摇摇,转眼间近在咫尺。归无咎、艾无悲本以为是华思南到了,但立刻便觉出这气机虽是金丹修士,但远未能臻四重圆满之境。

    一落地,来人一袭长裙拖曳三四丈外,风姿绰约,顾盼生辉。这人和归无咎四目相接,露出一个清幽婉约的笑容。正是“华思颜”的未婚妻原枕溪。

    艾无悲并非不同人情之人,脚下迈出两步,转眼间已在数十丈外。

    原枕溪走到近前,认真道:“思颜哥三载以来闭关修持,神通必然早已臻至正反合一的境界。今日望气悟道之机,相信思颜哥所得,绝不会比思南族兄和艾兄稍少。”

    归无咎脸上露出自信笑意,果断道:“那是自然。”

    原枕溪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思颜哥出关之后,想必不久就要突破元婴境界。”

    归无咎心弦一紧,原枕溪话音中几不可查的哀怨怅惘,愁肠悠悠,他却敏锐听出来了。

    于是勉励道:“即便是有望气悟道这一层洗礼,也未必便要着急破境。进阶元婴非是小事,再用五六十年仔细打磨也是寻常。到时候枕溪你的修为也将臻至四重境巅峰。我二人破境元婴,不会相隔太久。”

    听了此语,原枕溪面露喜色,分明极为欢悦。但她口中却道:“不必。思颜哥早一步进阶元婴,便能早一步在华氏族中取得更大的话语权。凡事最重先机,岂可轻易拱手让人。”

    归无咎心中一动,权衡之下终于道:“我在披星掩月殿修持偏殿榻上遗留了一件外物,待望气悟道出关之后便要用。走的匆忙出了纰漏。”

    “此物要紧,劳烦枕溪亲自为我跑一趟。”

    原枕溪用力一点头,道了声“是”。她原本欲与归无咎说几句贴心话,这时却唯恐耽误了归无咎修行,也不追问清楚遗落的到底是何物,按捺住心中不舍,连忙起遁光疾驰天外。

    恰在此时,一去一回,又有几道遁光落地,正是华思南和三位长老一同到了。

    觉迷望气,时辰已至。

第九十六章 丹婴之间

    华思南远远拱手一笑,算是打过招呼。

    归无咎回头示意之余,不经意间望了他一眼。华思南同修“空蕴念剑”,虽于缓急调柔处尽力修持,也算颇得其中三味;但比之于艾无悲意法天真、清淳烂漫,到底有所不及。

    修道之途,愈到后来天资之差便愈加显现,丝毫勉强不得。

    “觉迷望气”的名额历来由九位长老共议,华氏族主拍板定下。但到了开启阵门的那一日,却不必族主亲临。

    今次主持望气悟道的是华元铮、华元德、华元臻三位元婴真人。尤其有一位三重境真人主事,这分量也足够了。

    自从遇到藏经阁那位元婴三重境极限的老者,归无咎这数年间一旦得空,便对自身元光易形的神通再作精研。他自忖此刻即便再入藏经阁,那位老者也未必能识破自己的变化,遑论眼前在元婴三重境中位分并不算靠前的华元铮。

    譬如此刻,华元铮虽盯着归无咎看了许久,但归无咎却仪态坦然,成竹在胸。他知华元铮是因“华思颜”的功行强弱出乎他预料,所以才多看两眼。

    果然,华元铮及时移开目光,吩咐道:“稍后以符令投入其中,不可延误。”

    艾无悲、归无咎、华思南三人一齐应下。

    只稍稍等候了半晌,山巅最高处正上方三四百丈,原本无垠青空突然气旋翻腾,云海诡谲,生出一只百余丈大小的白色球体,游动不休,甚是壮阔。

    山门之下年龄百岁以下者见到这异象多半甚是兴奋,伸长了脖子指指点点。而百龄以上者却多半见过一次,除了羡艳之外,举止倒也得宜。

    不过即便只是真气境修为的年轻人,也知晓那云雾并非本来就是球体。只因那雾气横冲直突,肉眼可见,只是为一道无形之力牢牢锁住,因此箍成圆全聚拢之貌。

    华元铮凝神观望一阵,道:“一齐出手。”

    华元德、华元臻与他甚为默契,三人掌心俱生出一道细如蚕丝的法力气机。三股气机绞成一道后,依旧不过是牙签粗细,但势头甚猛,往顶上那气体圆球扎去。

    两三个呼吸之后,清晰可辨一道白茫茫的雾气锁链突破枷锁,垂落下来。

    这道雾气甫一突破桎梏时也是一般的针尖粗细。但垂落数百丈后立刻膨胀千万倍,不下于二人合抱的巨木。

    硕大的清气“巨木”距离山巅尚有十余丈,似乎转眼间就要落地生根;但倏忽间又生出变化,只见其一分为三,凝形成三只活灵活现的白色狮首,张开巨口,正要择人而噬。

    华元铮低喝道:“还不快快用符!”

    归无咎闻言曲指一弹,连忙把牌符掷入距自己最近的一只白狮口中。艾无悲、华思南二人也同时施为,不落人后。

    在山巅数千华氏弟子眼中,三狮将三枚令符吞了,摇头晃脑一阵,突然涨大五六倍,双目点亮光华。再度张开血盆大口,分别将归无咎、艾无悲、华思南三人吞入腹中。

    随后空中那巨大云团似乎生出吸力,将三道充作纽带的云气连同白狮之首,一同拖拽回空中。

    但是在归无咎等三人的视角中却是另一回事。那“白狮”巨口一个作势欲吞的动作之后,就化作无形之气,在眼前彻底消失。随后自己身体变轻,逐步漂浮上升。三人明明什么也没有做,但蓦然间天旋地转,好似跨过了什么迷障,进入了一方奇异天地。

    不问可知,此处便是山上诸人眼中那圆球状的白色云雾之内了。

    归无咎原本以为要进入一处混冥难辨、雾气蒸腾的小界中,憋闷无趣不说,那和“觉迷阵”相关的阵眼也不知藏在哪里,要花费多少心力去寻。

    但一步踏入其中,眼前诸景却是在大出意料。和艾无悲、华思南对视一眼,显然二人惊讶不下于自己。

    原来此处竟似是一座十余丈方圆的天井。四周如雾如幻的三丈清气构成墙壁,虚实不定围成一圆。地上巴掌大小的方石呈蜡黄色,整整齐齐铺出三条一人多宽的小径,院内圆心即是三条小径的交点。

    这处圆形“天井”被三条小径一分为三,构成三块相等的扇形。

    每一块区域之内,又有一方丈许大小的清潭,渊水澄澈。潭中各立一石,约莫二尺见方,形貌甚为平整。

    头顶院落正中心处,雾气化雨,犹如天霖降顶一般洒落,轻漱地面后归入三处潭中。水石融合,绮变万端。

    三人均是心思通透之人,所谓望气悟道,所望之“气”大约便是这从天而降的甘霖了;三座清潭和潭中之石,显然便是入境三人的座席。

    不过归无咎心不在此处,眼光四下里扫动。立时便教他发现,这座庭院正中生长着两株尺许高的异草。一紫一白,叶嫩茎粗,零落露珠不住地流下。

    以归无咎眼力之高明,感气之精微,不难辨认出这两株异草气息阴阳流转,别有奥妙。

    低头一看,果然两草扎根之处空出两个拇指粗细的孔洞,为庭院之中他处所无。不但如此,这两处孔洞之中无形中散出一股莫名的吸力,和头顶“天霖降落”的异象恰好形成循环,以保证清气流动不休。

    此处自然便是“阵眼”所在了。

    此行的最终目标已在视野之内,归无咎心中一定。

    见艾无悲、华思南二人分别择定潭中一石闭目打坐。归无咎也不落后,落在剩余那处巨石之上。

    三人均已落定,石下潭水仿佛通灵一般,如帷幕卷起,将三人分别覆盖圆满。

    一坐之下,归无咎不由“噫”的一声。

    原本下界之物并不在归无咎眼中,这所谓的“觉迷望气”又哪里算是什么正经机缘了?

    归无咎只打算假意参悟,拖延蒙混些时辰。他和舒永延等人早已约定了时刻,在“觉迷望气”即将结束之时,再一起发动。

    只是这一道水帘帷幕将归无咎包裹时,归无咎丹力一震,竟突然生出莫名感应。丹气精微更进一步的契机,竟由此照见。

    归无咎一身丹力自忖早已精微入化,除了自身功行更进一步外,断无锤炼提高的可能。但那一道似雾、似水、似气的莫名存在环身一卷,归无咎却觉得一身丹力居然更精纯了一丝,登时心中又惊又喜。

    原来觉迷阵中这一道手段,堪称上界所无的“旁门”。

    修士在金丹境时御使之丹力,哪怕再为精纯,也是不能和元婴真人法力相较的。只因丹力终究只是死物,元婴真人法力却是炼化成婴的一部分。而元婴自有灵性,神识俱在,故法力亦无不如意,几与自身手足无异。

    金丹境中御使丹力的法门,与元婴真人调用法力,本就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回事。

    华氏当年创立“觉迷阵”的两位四重境修士,俱明辨五行,功行之深不在舒永延之下。二人当年道途穷尽,走投无路之下蓦然回首,期冀在金丹化婴这道起点终寻求答案。

    后二人自知难成,寿数不多时又投身于阵道。此阵阵理便掺杂了散气求真、倒行逆施之途。

    因此“觉迷阵”中这一道气机,取法与修士退步破丹成婴、将成未成的一瞬间。又好比将元婴真人将法力完全打破,灭绝灵性。其物恰在丹煞之力和元婴法力之“中”,高于任何金丹境中之丹力,又能够为金丹修士理解借鉴。

    说是借鉴,其实是用这一道气机冲刷自身丹力,明悟其中不纯之处。

    若在九大上宗之中,凡修为到了元婴四重这一步,一身心力都在“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这八个字上。距离上境不远,谁有闲情逸致回过头来研究甚金丹元婴之变?

    此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之处,恰好为归无咎寻得。

    不过归无咎欣喜之余,立刻觉出一桩难事。覆盖其身、显化成水流的气机,大致只能和三分之一的丹力相互映衬洗练。

    抬头一看,艾无悲、华思南二人闭目行功,似乎甚是专注。归无咎心中一动,暗暗引动丹力,那如同水流的元气受到感应,竟向归无咎处偏移了一寸,随后立即恢复原貌。

    果然这道元气看似一分为三,但并非不可变易。

    归无咎当机立断,尝试将流向华思南的那一份元气引回一丝。

    华思南闭目修行如故,并未发觉。据此可以推断,三分之一的气流对于华思南来说足堪其用了,甚至还有不少富裕。

    但归无咎若想完整利用这一处机缘,单凭华思南浪费的那一点蚊子肉,是决计不够的,非得将此处所有气机全部夺过来不可。

    原先作壁上观的计划却不得不更改。

    调匀呼吸,心中默数,定下决心。

    瞬息之间!归无咎蓦然发动!

    “山河万里”化作乌芒往艾无悲面门刺去,“小苒依依”却疾刺华思南小腹。同时无形剑刃、三十六道云水剑光各分左右,笼罩艾无悲、华思南每一个可能退却闪躲的角落!

    藏之于九地之下,发之于九天之上,不过如此。

    但修士到了金丹境时,除了极特殊的情况,已极难通过偷袭得手。艾无悲、华思南同时睁开双目,虽事发突然,也足以完成最强的抵抗!

    艾无悲袍袖上宝光绽放,将他全身上下密不透风地遮住。同时右手手中多出一枚青玉扳指,抵挡“山河万里”的凌冽杀气。

    此剑品质,即使以艾无悲的眼力,也是闻所未闻。他毫不犹豫地使出自己救命底牌来挡。

    同时他颅顶清光浮动,“空蕴念剑”已然现出。艾无悲毫不犹豫,反手便是一指轻扣。

    可是刹那之后,他宝衣,扳指,俱丝毫无损。原来十八道剑光和黑色巨剑,都是清光所化之虚影。

    艾无悲一愕,不过手头一指按下,已经无法收手。

    那一头华天南亦同时取出一块九彩深纹的贝壳,瞬间涨大数十倍覆在面前。同时一张银鱼锦帕张罗成伞,御住四面八方而来的剑光。

    完成这两道防御后,华思南深吸一口气,同时七柄冰玉湛然的宝剑现在头顶。

    危急时刻,若是一味防御,便有可能面对敌手源源不断的攻击。这两位身为宗脉俊杰,显然都深明此理,是以毫不犹豫地施展了最强绝招的反击。

    十余道剑光落在阴鱼锦帕之上,泛起如轰雷蒸云般的闷响。这锦帕虽然灵性丧失大半,到底并未被彻底刺穿。

    而那贝壳被“小苒依依”全力一啄,只现出一个两三分深浅的半点。

    正当华思南心头稍定时,神识之中突然传来一阵悸动。心头一跳,眼前与心血感应的“迷珠贝”已然被击穿,露出一个寸许大小的洞口。

    华思南立时魂不附体,但再要有所动作,已属徒劳。一枚完全藏形匿迹的银针从巨贝洞口中钻入,钉在华思南丹田之上。

    华思南脸上带着惊惶,歪歪斜斜跌落巨石,落入身旁的水潭之中。

    紧随“小苒依依”之后,击破“迷珠贝”的,正是声东击西的宝剑“山河万里。”此剑明着往艾无悲处袭去,在半空中便隐身调头,空留下一道虚影。

    数载以来,归无咎分光化形的手段愈加精纯。

    正在此时,两道“空蕴念剑”剑意同时降身。归无咎大喝一声,将魔丹丹力运转到极限,生受了二人合力一击,一身气机陡然溃散两成,但旋即处于返气回流的步调之中。

    艾无悲、华思南虽然算是下界天之骄子,但修为之精微和当日舒永延的金丹四重境化身依旧有相当距离,对归无咎的威胁自然微乎其微。

    接下这一招,归无咎反手将华思南摄拿到近前,取出封元符,将他金丹彻底封镇。

    整个战斗过程只在三息之内,行云流水。

    见归无咎接下两道空蕴念剑合力一击,艾无悲面上先是一惊,随后释然。

    回想归无咎爆发出全部丹力,其无伦深厚、精纯都超过自己数倍,艾无悲立即意识到“空蕴念剑”已然无效。以弱敌强,并非“空蕴念剑”的长处。

    他低声问道:“你到底是谁?”

    归无咎微微一笑,变回自己本来面目。

第九十七章 默运玄功 兵发子桐

    面对艾无悲的问题,归无咎将两柄长剑收入袖中,认真的想了一想,道:“算是舒永延宗主的盟友吧。”

    艾无悲闻言脸色有异,但却并非全是惊讶,自语道:“宗脉、流脉早晚有一场大战,不过没想到来的如此之快。舒永延…倒是一个果断的人。”

    难得的沉默之后,艾无悲突然道:“姑且还叫你‘华兄’吧。我有两个问题想要请教华兄。”

    归无咎道:“不必客气,艾兄请问。”

    艾无悲重又盘膝而坐,索然道:“以华兄之能,足以以一敌二而有余。为何对艾某和思南兄区别对待呢?”

    归无咎摇头一笑道:“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华氏是宗脉六家的主心骨,舒宗主必定是要铲除的。而其余五家却不然,失了华氏为后盾,最终难免分化吸收的下场。艾兄身为下一辈中的翘楚,更是极关键的信号和标杆。我若是舒宗主,也必定优先笼络。于名于实都大有好处。”

    艾无悲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盯着归无咎看了一阵,问出个乍一听有些无厘头的问题:“华兄是不是人?”

    归无咎一怔,旋即明白艾无悲用意,微笑道:“货真价实的人道炼气士。”

    艾无悲追问道:“当真?”

    归无咎笑道:“四州一海之中,可曾听闻有大妖血裔和一等宗门合流,搅动风云?所谓妖魔横行之处,尽在定河以西,非此处修士所能轻易得见。就这一点来说,此数州倒能算一方净土。”

    艾无悲喃喃道:“人修……”

    他原本是一个盘膝环抱的坐姿,五心向天,腰椎挺直。听闻此言突然佝偻了几分,一身气机委顿下来,好似瞬间衰老了数百岁。未几,眼角处竟然留下两行清泪,滴滴滚落。

    但他啜泣一阵,突然又擦去眼泪,抬头哈哈大笑起来,声音洪亮,中气充沛直上云霄,听不出半分喜怒悲惧。原本躲在他袖中的黄狸由此惊醒,伸出小小脑袋,“咪呜”叫了一声。

    艾无悲捏了捏小猫耳朵,摇了摇头,闭上双目。

    归无咎皱眉道:“艾兄何故悲泣?”

    艾无悲叹息道:“华兄何必明知故问?四洲一海困如牢笼,犹坐井观天。不想‘六转婴变’果非虚言,紫婴之上别有洞天。而我辈苦心修持,皆不能一窥上乘法门,岂非至可恨、至可悲之事?”

    归无咎默然,旋又问道:“那艾兄又为何发笑?”

    艾无悲再度长笑出声,状极洒脱,大声道:“艾某功法、神通,俱已得了此地所能得到的至善之法。其余一应机缘妙悟、道法歧途,也从未行差踏错半步。”

    “天上之事,非我所能见;天上之物,非我所能有。既然未曾辜负这一身天资,每一步都已经做到了极致,那又有何憾可言?”

    归无咎暗暗点头,艾无悲心性之佳,比他想象的更胜一筹。

    不甚出色、彻底熄了心气的人还好说,如艾无悲这般领袖群伦的顶尖人物,乍然望见山外有山,人外有人。通常要么渴望濡慕与自卑自疑相互纠结,搅成一团,徒乱道心;要么尽力抑制,强自镇定,以图慢慢消解这份自我怀疑。

    但如艾无悲这样,既未掩饰抑制自己的真实情感,又将这两种情绪区别得异常清楚。故而其认知虽遭受了极大的冲击,但道心屹立,并未有丝毫动摇。

    相反相成,难能可贵。

    归无咎道:“有一事和艾道友相商。这一处‘觉迷望气’机缘于我大有益处,华某纵然得三分之二,也颇为不足。尚希望艾兄能够成全。有何条件,华某尽力满足便是。”

    艾无悲挥了挥袖,寞然道:“以华兄之能,自取便是,又何必问我?至于条件实不敢当。若华兄有心,便和舒永延说一声,放艾某脱离星月门,云游四州则可。”

    归无咎未想到艾无悲竟是提出这样一个条件。这倒并不难做到,当即点头应下。

    归无咎盘膝坐下。

    双手一揽,归无咎将两道似雾似水的散灵法力勾引过来,登时与散出的丹力完全相融,正反合一。每一脉,每一轮无不映照得失,洞悉巧拙。

    似乎本已晶莹剔透的沙粒,经受无尽海浪雨水冲刷,愈能见其光洁可爱,清净无暇。

    “觉迷阵”百年所凝聚的气机,足够四五个舒永延、艾无悲这一层级的天才人物一同观照洗练。创立此阵的二位元婴四重境真人,将之一分为三,划出三道名额,已经是大大的留有余地。

    叵料遇到归无咎这上宗异数,竟只是勉强足用而已。

    运功观照了一阵,归无咎大致估算,完成整个观气悟道的过程,比事先所料恐怕要费时稍久一些。

    运功半个时辰之后。地上华思南见归无咎处于定中,抬头朝艾无悲眨了眨眼,双眸中尽是乞求之色。

    不过艾无悲却不为所动,只安心调息,目不斜视。到了这一步,华氏覆亡已是无可挽回,他既无意愿,又无能力多管闲事。

    华思南的小动作尽在归无咎眼中,不过这并不妨事,料想艾无悲也不会作出不智的判断。

    纵然是最坏的情况,他能击败两人一次,就能击败第二次。

    归无咎只将华思南制住,而非当场斩杀,也是有缘由的。

    一来这是流脉和宗脉之间的纷争,华思南作为华氏着力培养的下一辈领袖,如何处断还是由舒永延自决为好。

    另外归无咎也是小心谨慎之人。当日云幽流灭杀真正的华思颜之时,舒永延曾使出一道奇妙手段;粗粗观之,大约是暂时持住其生机精气不散。

    由此推想,华氏族中或许有生死牌符一类的秘手,若当时当场击杀了华思颜,指不定便要生出什么变故。今日归无咎不过是是法其故事而已。

    星移斗转,数日之后。

    ……

    距离子桐山西北七百里的一处天空,此时白日朗朗,云岫相间,青鸟和鸣东西相逐,一副青天玄远,幽渺相合的景象。

    但常人却不能看出,远峰之上,有两片青云致密幽邃,似乎影藏着什么玄机。

    即便是元婴三重境真人,也唯有近身到里许之内,才能察觉面前实有一件百余丈长短的异物,为上乘禁制严密遮掩,竟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藏匿于空中。

    这异物只在极短的几个间隙,如囚水之人换气吐纳,露出一丝巍峨峥嵘,随后立即隐去。

    若更欲窥其全豹,非得进入五十丈之内不可。

    但若是真有人近身到五十丈内,任你神通广大,想要再度脱身也不可得。

    原来此物浮在空中,形同一只汤匙,分明是一只露天的飞舟法宝之流。但其舟身也好,梁柱、甲板、座席、风帆也罢,尽数以大大小小的艾草编织而成。

    舒永延以下,流脉数十位元婴真人,尽数安坐其上。

    此舟正中,赫然被凿出一个六七尺长宽、三四尺深的浅坑。一道青白色的火焰从中腾出丈许高低,火舌翻滚,却无半分炽烈躁意。

    六七个稚龄童子手提长嘴油壶,轮流走到这“草炉”旁边,注入如同香油一般的明黄色汁液。偶尔有火光一涨,在这些童子面颊衣领上略过,却如同清风拂面,不曾对其造成半点损伤。

    不多时,火焰之形渐渐稳固,当中如镜观照,显现出一座山峦之形。正是华氏根基,子桐山。

    舒永延往周围看了一眼,见属下个个养精蓄锐已久,心中甚为满意。郑重道:“一刻钟之后,便是决战之时。此次剿灭华氏,务以狮子搏兔之心,毕其功于一役。具体安排,皆听从云师弟调遣。”

    诸位元婴真人齐声应下。

    云幽流上前一步,道:“华元德以下六位元婴二重境者,由方师弟,章师弟,陆师弟各自挑选帮手,一齐剿灭。”

    立时便有三人上前一步,领命退下。

    以三位元婴三重境真人,且有帮手在侧,对于几位二重境修士,可谓手到擒来。

    云幽流又道:“华元澍、华元奇、华元铮三位元婴三重境者,便由陈师兄、朱师兄、叶师弟出手。”

    “这一头虽看似以三敌三,人数不占胜面。但三位师兄弟功行精深俱不在华元澍之下,这是其一;另外‘觉迷阵’一旦生出破绽,这等事关华氏生死的大事,多半会由三人中的一个前去窥看。因此三位师兄弟多半只是以三敌二。”

    “拦截觉迷望气阵眼处的那一位,由云某人亲自出手。”

    所谓“陈师兄”正是那日和归无咎有过照面的陈长老,陈湘琴之祖父。三人闻言亦一同领命。

    云幽流续道:“华氏其余十余位元婴一重境者,由事先划定的四人一组,共八组人手一齐绞杀,不许走脱一个。”

    “华氏在外行事的三四人,我也早已遣出八人牢牢跟定,约定今日破阵时分一同动手。”

    “若出现计划之外不虞之变,劳烦钟师叔出手照应一二。”

    舒永延身畔不远处,一位并不起眼的老者双手捏住一枚棋子,缓缓点头。正是藏经阁中距离元婴四重境只差半步的那人。

    陈长老突然道:“云师弟安排甚妥。不过也要那小子及时坏了阵基才可。算来时辰已至,为何没有丝毫动静?”

    其余许多元婴真人同样面露疑色。

    舒永延紧盯那火焰中子桐山虚影,突然道:“不必迟疑,‘觉迷阵’已破。”

    此语一出,人人精神一振。

    云幽流肃然道:“随我来!”,当头一个化作清光远遁。

    其余数十人亦瞬息之间遁走,偌大飞舟仅留舒永延和钟姓老者二人,好不清冷寂寞。

    ps:半小时后还有一章,也是3000字。

第九十八章 兵临城下御敌策

    “觉迷望气”开启已有数日。子桐山上见过新鲜的华氏弟子,有一部分已然散去。

    但为数更多的人却留在原地,静静等候族中天骄破境出关。

    不仅如此,原本来看热闹的多半是真气境、灵形境的年轻人;但现在山巅青石上竟多了许多金丹修士,甚至不乏金丹二重境以上者。

    这些人修为和华思南、华思颜等相差不远。不但位辈接近,甚至多半还是当年成就金丹后的竞争对手。数日之前启阵之时何等热闹,他们却多半并不愿来此观望;说穿了无外乎害怕凤凰与土鸡同列,相形见绌尔。

    但是现在估摸着华思南、艾无悲三人出关之时将近,这些金丹修士又忍不住低调前来,意图一观“觉迷望气”洗礼之后,到底会生出何等变化。

    按理说时辰已至,但空中那云团却没有丝毫动静。

    这时,一位面色蜡黄、青袍皂靴的金丹一重境修士,似乎等的不耐烦了,一起遁光,便往空中疾冲而去。

    这人名为华思苌,是华氏旁支中的一位弟子,资质并不甚高。若说那有数的几位金丹二重境者在此守候是为了开拓眼界、验证所得。他华思苌只不过纯粹是凑热闹罢了。

    这时华思苌多等候了盏茶功夫,已颇为不耐。再等下去便耽误了其与几位小族旧友的游会之约,是故驾了遁光果断离去。

    孰料三息之后,青天之中“砰”地一声巨响,一道影子如倒栽葱一般轰然落地,重重摔落在子桐山峰顶的青岩之上!

    子桐山山巅千余修士,诧异之后抬头而望,无不惊叹出声,大呼小叫纷乱嘈杂,连绵不绝。

    华思苌在地上一个翻滚,连忙起身。此时他虽然脸面之上尽是血污,看起来甚是狼狈,其实只是擦破几处头皮,并无大碍。

    金丹修士号称“无漏之身”,一身筋骨打熬得坚逾金铁,不会轻易受伤。

    抬头望天,原本朗朗晴空,千余丈外,突然多出深青色的绵密精气,堆叠如瓦,断裂成阵。看似与云雾气流无异,但一旦触之,却坚逾金刚。华思苌方才便是不察之下头撞其上,落地受伤。

    华思苌和山巅真气、灵形境弟子面露困惑之色,不明发生了何事。

    但在他身边不远处,一位金丹三重境修士抬头望见此景,不由脸上血色尽失,颤声道:“大…大阵坏了……大阵坏了……快去寻真人,……不……去寻长老!……寻族主!”

    此言一出,子桐山巅立刻大乱。

    唯有过了“知止”一关,有望竞争“觉迷望气”的名额,华氏当家人物才会向下一辈介绍“觉迷阵”的奥妙,以激励其上进之心。

    此阵由散去灵性、描摹法力的阴阳二气自相演化,循环相生于无穷。号称“无隙合有间,踏步阴阳天。”那一道壁障乃是近千尺厚的元气凝练,却出入于无形有形之间。

    金丹修士因数量过多之故,由族门赐下身份令符在身,便可自由穿渡。相当于一步踏出,便越过阵门,立身于千丈之外。

    元婴真人出入阵门更不必依赖令牌。每一位华氏子弟成就元婴时,却需在子桐山山腹中接引一道气机,与此大阵辩证无误。此后进出山门便可当大阵阵门完全不存在一般,便利处非别家阵法可比。

    只是此阵号称“循环无穷”,却并非真个没有一丝损耗。六七万载后阵中气机不能相续,届时此阵便会化作眼前这一副由虚转实、屋瓦相叠的异象。

    但四州之地,还没有一家完整传承七万年以上的一等宗门。七万年后,不说华氏,就是星月门多半也并不存在了。所以这等杞人忧天之虑,华氏从来无人当回事。

    青石之上,光影闪烁。华元澍、华元奇、华元铮、华元成、华元德等九老,以及其余各宗、各脉、各院元婴真人十余人,数息之间已经到齐。

    这二十余人,人人面色沉肃,深知可能遇上了毕生未有之大变。

    华元成道:“大兄,这……”

    他刚刚开口,“轰隆”一声地动山摇的巨响自阵外传来。整个“子桐山”几乎都颤了一颤,激得尘土飘扬三尺。

    华元澍以下,人人心头最后一丝侥幸之念也沉了下去。

    如果说先前还冀望于或许是华思南三人中的哪一位误动了阵眼,一切只是虚惊一场。可方才那一声巨响,分明是有人在外试图破阵。

    这地动山摇的一击,至少相当于十数位元婴真人合力。

    世间断无如此巧合之事。

    “觉迷阵”厉害之处,便在于这剥离灵性、描摹法力的阴阳二气相生相补,就算你费尽心机打破一丝缝隙,只消半个刹那,那损毁之处便如血肉复生一般立刻恢复旧观。

    可是此阵现在已然成为一座“死阵”,其防御之能再强,也抵不住许多元婴真人联手轰击。

    有胆量、又有把握对华氏发动突袭,敌手是谁人已不言而喻。

    在场二十余位元婴真人,半数以上心中隐约生出念头,或许华氏覆亡之厄,就在眼前。这念头一旦产生,再想极力抛却也是极难。最终所有人目光不约而同地集在华元澍身上。

    华元澍作为华氏当代族主,智力权术,皆上上之选,素为族门所敬服。

    这是华氏临难时真正的主心骨。

    华元澍点了点头,沉声道:“事机紧急,阵外之敌到底是谁大家心知肚明。我长话短说,传下令来尔等各自领命便是,没有商议的余地。”

    华元奇厉声道:“正该如此。有游离不决、抗命不遵者,我先斩之!”

    其余诸人纷纷应下。

    华元澍道:“我等九人舒永延必定会优先照看,绝不会轻易放过。因此唯有死战而已。”

    华元易大喝道:“战便战,谁又怕得谁来?若要战死,便教我死在头一个。老子先死了安逸,你们这群花花肠子就算被大卸八块,也都不关我事了。”

    华元臻淡笑一声:“你华元易想要死在头一个,只怕难能如愿。你将老夫放在那里?”

    华元奇皱眉道:“什么时候了。有什么斗口的话,来世投过了胎再理论不迟。”

    三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华氏各支各脉龃龉已久,但在族门生死存亡的关头,竟一笑泯恩仇,团结紧密。

    华元澍道:“舒永延既然敢来围剿华氏,所遣之众必不在少数。阵破之后,元奇、元铮、元朗你三人切记要避强击弱,勿要与舒永延、云幽流、陈青山诸人对上,只挑拣那些功行较弱者,以‘空蕴念剑’下手,一一斩杀。若引得其等围攻,就算成功。”

    华元铮轻松一笑,道:“小弟省得。不过是多杀一个赚一个。”

    华元澍摇头道:“不止如此。若我等能造成足够杀伤,大大削弱流脉实力,日后联合其余五族,未必没有翻盘的希望。”

    华元铮这才肃然应下。

    华元澍又道:“元德等其余五人,合力往东南突围,若追击之人不多,就尽力求活;但料想舒永延多半有严密布置。若吸引的敌手够多,拼死一战则可。”

    华元德等五人慨然领命。

    往十余位元婴一重境修士处看了一眼,华元澍道:“一旦阵破,尔等往西北方向突围,不许恋战,能活一个是一个。若能一路突破至神氏山门,可暂作栖息,视神郁仙态度而定。若其立场暧昧不明,便需极早抽身,四散潜伏。”

    以华元达为首十余人,亦一同领命,个个镇定如恒,没有丝毫慌乱。

    华元澍往这十余人中看了一眼,虽然仓促之下东西两路分兵,已经是最优策略。但以舒永延不动如山,动如雷霆的性子,行事之周密只怕如天罗地网,若说能够有一二人逃出生天,依旧渺茫。

    强自振作,华元澍又道:“至于老夫,先破入‘望气悟道’阵眼之中,诛杀叛逆,再和元铮等人会合。”

    在华元澍发号施令的同时,“觉迷阵”轰隆巨响持续不断,震动之势也愈来愈足,破败只在旦夕之间。千百低辈弟子面带惊恐,彻底陷入慌乱之中,四散奔逃。

    华元澍道:“各自准备应战。华元盛,你留下来。”

    华元铮等人知晓族主必有机密事交代,或许华氏生机便在此处。遁光一闪,已各自远远避开。

    华元盛是一位面貌甚为年轻的白发修士。他此时也有些惶恐,自己成就元婴不过半载,在华氏诸元婴真人中年龄、资历、功行俱是最浅,不知当此族门危难之际,族主留下他有何交代。

    华元澍扫视了一眼,已知他心意。仔细吩咐道:“你成就元婴之事并未外传,这半年来也从未外出。料想流脉诸家也是不知晓你的存在的。”

    “我华氏子弟,成就元婴之后,均知子桐山山腹中有三处密地。”

    “事实上这三处密地均不甚紧要。另有一处密洞更加隐秘,也更加关键,唯有历代族主一脉单传。此处密洞之中有异宝隔绝神识探查,当中储积不少珍物,精玉法宝亦足够近十位金丹修士成就元婴。便请元盛你携思明,思迁,思固……等人暂入其中躲避。”

    华元澍一连报出八九个名字,除了华思明外,都是华氏金丹二三重境中的优秀种子。随后自袖中取出令符,交代了进出秘境之法。

    交代完毕,华元澍竟向华元盛极郑重地一揖到底。

    华元盛推让不及,一咬牙,用力点头道:“必定不负族主所托。”

    华元澍大感欣慰,正要勉励几句。突然一声苍穹破裂般的巨响响彻山巅,比先前那极有规律的撞击声何止强横了十余倍!

    整座如屋檐碎瓦般的“觉迷阵”残阵轰然崩散,彻底化作浊气。数十位元婴真人的气息失却遮挡,瞬间迫临山巅。

    元婴之下华氏诸修,个个面临绝大压力,双腿也如灌了铅一般不甚灵便。

    华元澍眼神中射出罕见的凶厉光芒,奋身朝着“望气悟道”的巨大气团狠狠冲去!

第九十九章 见罪魁暗室交锋

    自从将两枚“须弥钉”钉入阵眼之中,“觉迷阵”气机由流动转为窒涩,由无形变为有形,犹如水中淤泥凝结,清楚可辨。

    归无咎也知惊天之变就在眼前,立刻离了潭中座席,站立在三小径交汇的正中心处。

    华思南横躺在三尺之外。几番向艾无悲暗暗求救未果,他似是已是认命,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但归无咎却偶尔瞥见其眼光闪烁,显然只是假作蛰伏,其实无时无刻不在寻找脱身的机会。

    这时归无咎左手边一道气墙突然震动,向内凹陷了少许。

    瞬息之后,这墙壁碎裂了三四丈,紊乱之气机如棉似土,纷乱如麻。一只粗大的手臂率先穿透云墙,连带着一个魁梧的黑色身躯破壁而入。

    归无咎当机立断,动作没有半分迟疑。口中念咒,手中掐诀。

    只见“无锋箭”箭簇光华一闪,以其为中心,数十道紫光回环外扩,十八道金芒四散勾连,瞬间织成一张形同蛛网的异态,涨大六七倍后,将归无咎、艾无悲、华思南尽数严密笼罩在其中。

    来者是谁归无咎心中有数,不外乎华氏那二三人中的一个。

    归无咎能够与元婴真人周旋的手段并不算少;但他还是选择的在第一时间使出防御手段。

    从前与元婴真人周旋,乃是不得已而为之;现在既然己方获胜只是时间问题,就没有必要制造额外的风险。

    和下界修士相比,即便双方起点高低不同,也决不能无视一个大境界的修为差距。

    破壁之后,华元澍定睛环视。

    流光笼罩的“青纱帐”内,艾无悲面无表情的站在一边,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华思南横躺在地上,丹田之上贴上符,显然是为人所制。

    这时他见到族主破壁而入,双眸中狂喜再也掩饰不住,只是金丹被制,想要尽力挣扎也力不能及。

    华元澍瞳孔一缩,立在三人正中的那位陌生人,显然便是制住华思南之人。这人一袭玄衣,面甚英挺,有剑士之风。

    至于华氏另一位弟子华思颜,却不知身在何处。

    华元澍面皮上无有一丝涟漪,平平淡淡道:“你是何人?华思颜现在何处?”

    归无咎一看来人,惊讶道:“原来是华族主亲临。”

    华元澍见此人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并未回答自己问题。脸上虽古井不波,心中却着实有几分怒意。正考虑是否要暴起出手时,突见眼前之人相貌逐渐生出变化。

    这脸容愈变愈是熟悉,不是华思颜是谁。

    华元澍大吃一惊,再凝神细看,这人和“华思颜”一模一样,寻不出半点破绽。

    此人分明是一金丹修士无疑,但眼下自己与其相距不过三四丈,竟不能看破他的易形神通。

    华元澍突然生出一个念头:华氏输得不冤。

    此时的华元澍,心头一松,突然有些释然了。

    先前遽然遭逢剧变,华元澍将此事的因果想了一遍,以为变数出在艾氏身上。那艾连山与自己本是亲若兄弟,不想竟然是两面三刀之人!

    推测原委,艾氏不知何时已向流脉诸家临阵倒戈,而自己未能洞悉,以至于族门倾覆。

    方才他在子桐山山巅发号施令时,面上虽然镇定威严不下于往日,但其实心中无时无刻不在自责,痛悔华氏家业毁于己手,实在是罪孽深重。

    现在看来,事实并非如此。艾无悲虽好端端的站在这里,但是他的立场已经不重要了;棋局的关键,分明是眼前这人的易容之术。

    由于“觉迷望气”之中暗藏大阵阵眼,华氏也不敢轻忽,历来都是由一位三重境真人亲自主持。而舒永延麾下的金丹修士竟能在元婴三重境真人眼皮底下蒙混过关,那确实是对方在神通道术上胜过一筹。

    非战之罪,非己之罪,华元澍心头好过了不少。

    归无咎笑道:“既然揭破谜底,华宗主何不速速离去?”

    华元澍一愣,横声道:“你说什么?”

    归无咎淡然道:“华宗主命不久矣,何必在这里和小辈纠缠?为何不在有限生涯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哪怕多去斩杀几个流脉元婴真人,也是好的。”

    华元澍见归无咎顶着“华思颜”的面孔侃侃而谈,心中说不出的厌恶。大喝道:“区区一枚弃子,安敢口出狂言!”

    说完大袖一挥,神通运处,凌空一道雷震之力轰然炸开,网罗帷幕之上飞星乱溅。正是四大神通之一的“积空云霆”。

    金丹修士运使神通,哪怕丹力再如何精微,那丹力演化、煞气流布的过程也是明白可辨的。但元婴真人却非如此,法力运处,好似虚室生雷,真个凭空多出一道雷霆轰然霹下,举手抬足间妙用自足,真正有了几分仙人手段的风采。

    金丹之下,练气驻形;金丹之上,问道长生。

    “无锋箭”足以抵挡元婴修士六个时辰。

    虽然舒永延之言当属可信,但归无咎却绝不会将自家性命寄托在别人收中,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几率出得纰漏。此时归无咎袖中暗暗持定真传令符,若万一抵挡不利,也不至于猝不及防。

    但归无咎显然多虑了,这凌空雷震虽然势极猛烈,震得青纱网罗连同四壁一同猛烈晃动,但光散云消之后,一切完好无损,并未折断了一丝一线不说,反而如雨后新晴,愈见其明艳可人。

    华元澍一击无功,一愕之后竟不惊反喜。

    他原本以为归无咎虽然习得极诡秘的易容神通,但终究只是一枚类似于“死间”般的弃子,既深入敌之腹地,坏其枢纽,又怎能有生还之望?

    杀掉归无咎,不过是惩治罪魁,稍稍泄愤。一旦得手,他便要和华元铮等人汇合,对流脉中人造成尽可能多的杀伤。

    但现在发觉此子居然有如此品阶的异宝守护,说明其地位要远远高于“死间”之士,说不定是流脉中秘密培养的潜力不下于舒永延的接班之人。

    杀死此人,胜过斩杀十余个寻常的元婴修士。

    想到这里,华元澍一声清啸,四指依托,一柄灿烂明目的九节金锏现在手中。其上黄芒,浑厚无俦,几乎不下于第五品法宝的根底。这等品相,不知蕴养了几百载,方才有此品质。

    华元澍左手骈指在金锏手柄处一按,登时九节金鞭金锏宝光大放,凌然生威,如天雷轰顶一般,重重砸了过来!

    华元澍何等老辣果断,一旦定下决心取归无咎性命,自不屑于使用添油战术依次加码。一出手便是至强绝着,华氏珍藏号称“摧坚第一”的至宝元华九金锏。

    归无咎淡笑一声,反手发动真传令符,一道道金色井栏蓦然扩张,立在青纱帐之外。

    以华元澍这一击显现的决心,“无锋箭”纵然能够挡住,品质也必然小有损伤。既然如此,与其等对手突破“无锋箭”的第一层防御后再使出真传令符,不如直接以真传令符承受攻击,连“无锋箭”一同护住。

    舒永延赐下的这一件法宝,品质虽不能和九大上宗的重宝相提并论,但也算相当不错。

    在归无咎的计划中,此物和真传令符高低搭配,足够弥补令符使用次数限制的缺憾。现在岂肯让它白白损伤。

    华元澍满拟这一击之威必能使归无咎尸骨无存。但当金锏光华和金色井栏一旦碰撞,华元澍只觉手臂一麻,浑身法力紊乱血脉倒涌,丹田之中元婴之躯也不由得一震,元华九金锏扑通一声跌落在地。

    华元澍心中虽惊于这金色围栏防御力之强横,但他眼神中突然厉色一闪,转过身来。反手催动法力,一道乌光向背后打去。

    原来一个白色身影一晃,不知何时已立在华元澍背后,作势欲要出手。见行藏已被窥破,此人把长袖一拂,将这一道光芒消解于无形。

    云幽流。

    归无咎微笑道:“云真人。”

    云幽流淡淡一点头,道:“华元澍就由云某应付。归道友护住自身周全便可。”他并不识得真传令符的厉害,见归无咎并未使出“无锋箭”,因此提醒一句。

    原本云幽流想要寻一个伺机突袭的机会,但不想华元澍机警如此,是以未能得手。不过这也并无大碍,只因“觉迷阵”既破,所谓大势在我,现在只不过收拾敌手稍稍费几分力罢了。

    云幽流转过头来,和华元澍四目相对。

    大敌亲临,华元澍脸上反而看不出喜怒,默然道:“出手吧。”

    云幽流突然笑道:“于大局而言,华族主死期不远;但是你我眼下若单打独斗,华兄哀兵之志无所忌惮,却是你多占优势。”

    华元澍冷声道:“你自己不能舍了贪生求全之念,与我何干?”

    云幽流沉吟数息,洒然点头。反手一道火光夹杂着七八道涓涓细流,凌空一震。已落到华元澍头顶。

    华元澍双掌往上一托,青黄二色气机裹称兜囊,升在卤门之上,和云幽流水火之象一沾即走,随后再度演化交锋,妙相纷呈。

    ps:还有一章。肯定在今天,争取一小时内发出来。也是3000字。

第一百章 三方传捷 一手遮天

    须知云幽流、华元澍这二位,每一招每一式神通变化,若击打在无有禁制护持的地界,数里范围内,造出山摇海倾、土石崩裂的巨大声势,也只是寻常。

    但二人此时却极有默契的纳微入化,化繁为简,倒像是两位灵形修士交手。

    神通兆显时,一出手,一离身,凝聚成极微小的一团气机,像极了身躯中的一部分节节肢解,舍作它形。

    元婴境法力与身相合,由此可见一斑。

    元婴修士生死之搏的场面可不多见,至少星月门内这一代金丹修士,无人有此见识。这等良机,归无咎、艾无悲都不愿错过,因此无不凝神细观。

    只是艾无悲天资虽高,此时体会云、华两人交手,也不过叹服其巧妙而已;若说真有所得,却并不见得。

    而归无咎恰恰刚刚经历“觉迷望气”的悟道经历。“觉迷阵”中那一层抹去性灵、描摹法力的气机,堪称金丹丹力之升华,元婴法力之降阶,恰好成为了一道桥梁,沟通于丹婴之间。

    因此归无咎窥看这两位元婴三重境真人交手,竟大有所得,隐隐约约望见金丹丹力真正精微至极的道路。

    若真修到那一步,哪怕你十世天尊临凡,也无法在金丹境中胜我半步。这一处机缘,分量着实比想象的更为惊人。

    归无咎突然生出奇想,仰仗大阵毕竟过于臃肿。若是自己有成就大能,开宗立派的一日,据此锤炼出一套元婴境蜕化金丹的观想功法,采摘丹婴之间的那一重妙境,或许可为本门不传之秘。

    ……

    子桐山外的战况,明显要比云幽流、华元澍二人的交手简单粗暴得多了。青天之上,五色交错,云雷翻滚,时有汹涌磅礴之法力横冲直撞,只击得天昏地暗,飞沙走石,大如拳,细如沙的乌风乱流飞扬恣肆。

    这等乱流,未及躲避的真气、灵形境修士一旦被扫中,登时筋骨断折,哪里还有命在。

    此时这些个低辈修士面对死伤枕籍之惨状,才知族中果然生了莫大变故,多半吓得魂不附体,号泣之声不绝。

    但这些人,在此变局之中本就如蝼蚁一般,生死不得自主,也难以对大势造成分毫影响。这一战的走向,终究要落在元婴真人的斗法之上。

    在这一环节,却足见舒永延、云幽流布局良久,落子之妙。

    子桐山以东,华元德等五人已被方、章、陆三位元婴三重境真人,携带四五位功行甚高的二重境真人以犄角之势牢牢堵住。此处战场,云幽流的方略是以绝对优势强行剿灭。

    华元德见对面之阵仗,不由得心头一沉。

    在华元德等人原本的估量中,流脉众修就算倾巢而出,多半也是将重点放在华元澍、华元铮、华元奇等三位三重境修士身上,说不得以六七位以上的人手合力围剿。

    如此一来,下头元婴一二重境修士之间的斗法,华氏人力虽依旧不足,但未必不能对流脉修士造成较大的杀伤。

    但想不到舒永延等人竟肯承担一定风险,稍稍放弃三重境层面上的绝对优势,拨出数位三重境修士放下身段出手。

    还是说,对方调集的实力,已经达到了将华氏完全碾压的地步?

    到了这步田地,自己五人是无论如何也走不脱了,甚至连同归于尽也不可得。

    华元易大喝道:“不过是一死而已,杀掉一个便是赚了!”

    华元德、华元臻等四人亦同声喝道:“杀!”

    五人同时出手,神通错落不断,朝着章真人方位冲杀过去。

    章真人冷哼一声,道:“若能伤得了一人性命,放你们五人尽数走脱,又有何妨?”

    华元易哈哈大笑,面露嘲讽之色道:“攻心之计,何足挂齿?我等真的走脱了一个,你章承邑如何向舒永延交代?”

    言语间两袖之中射出两道宛如水银的白练,灵动如蛇,迎首而噬。

    章真人面色铁青,不再言语。大手一挥,一道三重相叠清光纵横千百丈,横列在前。华元德等五人神通一齐落在其上,也不过震得第一、二重光华波光颤动而已。

    此处战斗未曾掀起浪花,战局便已大定。

    一刻钟后。

    华元德等五人尸身漂浮在空中。

    方真人摇头道:“若非事先交代下来,须将尸身收殓不许损伤,十余个呼吸便可结束战斗。”

    另一头西向的战场,表面上看却稍稍焦灼了几分。

    流脉一方三十余位元婴真人,尾随华氏十余人,穷追不舍。尽管战力之比达到三比一以上,但双方均是元婴一重境界,故而华氏诸修明面上逃生的几率反而要高得多。

    可惜云幽流所安排的这三十余位元婴真人中,八队的领头之人俱是遁法高妙、精擅困阵神通者,时不时便能截下一人,阻住华氏诸修逃跑的意图。

    每隔盏茶功夫,总有一两位华氏修士落下单来,随即被流脉一方两队七八人牢牢围住,困死之后取了性命,随后其尸身亦被收走。

    因此这一头战况虽不若东面战场爽利果断,但钝刀割肉,无往不利,其实也并无一人能逃出生天。

    陈青山、朱道人、叶道人三位元婴三重境修士,在子桐山之巅逡巡游离,面上却现出疑惑之色。

    今次流脉诸修倾巢而出,兵分四路。每一路首脑人物神识传念,各方消息无不尽在掌握。

    东西两向虽战况一缓一急,但胜势不可动摇。

    云幽流和华元澍单打独斗,也不必放在心上。云幽流功行不在华元澍之下不说,待其他战场尘埃落定,难道华元澍还能飞出生天不成。

    唯有陈青山等三人的敌手华元铮、华元奇等人,却不知去向。

    陈长老一捋长须,顾盼不定。他三人在流脉中位辈甚尊,若只有他们出手无功,不免脸上无光。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子桐山半山腰处,一颗六七丈高的巨石突然滚落,三道影子从中激射而出,向西疾驰而去。看那三人面目,正是华元铮、华元奇,和一位元婴二重境修士华元朗。

    陈长老大惊之下,和朱、叶二人连忙起遁光去追。但距离那三道影子,却反而愈来愈远。

    陈青山三人对视一眼,大感不妙。华元铮、华元奇倒也罢了,那华元朗一位元婴二重境修士,如何能够较三重境者遁速更快?

    三人也是心思细腻之辈,立时察觉出,若说华元铮三人有什么共同点,那便是俱曾修习了“空蕴念剑”神通!

    而他们现在飞遁的方向,正是西向三四十位一重境修士绞杀的战场!

    他们是打了多造杀伤的主意!

    华元奇、华元铮、华元朗三人,此时双目中尽是死志。若是由得他们修道人的本性,纵然是战败身死,最好也要与功行不弱于自己之人痛痛快快交手一场。

    但此身既为华氏所生养成就,就不能不以华氏子弟的立场行事。因此他们临机决断,借助族门飞遁阵盘和燃烧精血的遁法,务要冲进那数十位元婴一重境修士之间,采其气机,屠戮一场!

    青天之上,那如艾草织成的隐形飞舟已悄然飞遁到子桐山附近数十里处。

    见到“草炉”之火镜中呈现的景象,钟姓老者勃然变色,拱手道:“宗主少待。老朽去去便回。”

    舒永延摆手道:“不必。劳烦钟师叔为永延护法即可。”

    语毕舒永延面上紫气流动,双眸之中时而精光烁烁,时而柔如冷玉。头颅之上十二柄冰剑冷意森然,珠圆玉润。

    空蕴念剑。

    舒永延把袖一挥,十二柄冰剑蓦然游动,于他胸口处水平成列,十二道剑柄聚拢一处,剑尖却四散分开,犹如张开的折扇扇骨。

    舒永延手挥琵琶轻轻一拂,十二柄法剑俱旋转半周,剑刃朝上。舒永延食指在最右侧的四道剑刃之上一抹,留下四缕血迹。曲指连弹,喝道:“去!”

    四柄染血冰剑瞬息间不见踪影,速度之快简直匪夷所思,几乎和虚空挪移也差不了多少。

    旁人“空蕴念剑”,都是生在卤门之上的死物,每一剑如同一枚符咒。而舒永延这般手段,却新奇的很。

    钟姓老者低声道:“宗主天资绝代,乃是本门六千年来又一位于此道中窥得六重境之人。只是宗主似乎成就此境未久,按宗门载籍所记,三十年内似乎并不宜施展此术。”

    舒永延笑道:“既有约定,不能不遵守信诺。钟师叔神通霸道,那二人难免灰飞烟灭。”

    钟姓老者摇了摇头,他知晓以自己之功行,战胜华元铮二人不难,但却丝毫留不得手。在不伤其身躯的情况下将之斩杀,实难做到。所谓“神通霸道”,不过是舒永延照拂自己颜面的说辞罢了。

    就在二人短短数语的交谈中,华元奇,华元铮,华元朗,以及和云幽流相斗的华氏族主华元澍,同时僵在原地,脸上现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这三人如同提线木偶,颤颤巍巍作出一个相同的动作:二指汇聚全身法力,往自家丹田婴室用力一扎,自行破去元婴后,软倒栽落!

第一百零一章 胜负终焉易制度

    原本云幽流和华元澍激斗正酣。华元澍自知无幸,出手无有半点保留,因此场面上竟多占上风。这时他突然自戕,令云幽流也措手不及。

    不过随着一道若有若无的空灵剑气散逸八方,云幽流旋即省悟,定是舒宗主的手段无疑。

    云幽流把手一挥,一件在空中飘荡,周匝五气滋荣、神光隐伏的灿烂银环,蓦然间滴溜溜翻滚了三圈,回到云幽流近前。

    云幽流双掌一托,此环陡然缩小了六七倍,愈发妙趣幽玄。双手持住此环往小腹中一按,此物又化作一道彩光,往他丹田中钻入。

    另一头华元澍既然毙命。二三十丈外,一柄铁如意突然在空中滞住,随后如无头苍蝇般乱窜一阵,一头栽倒在地,化作朽土灰尘。

    归无咎旁观这一场恶斗,正到了精彩处,却戛然而止,心中不由得大呼可惜。

    云、华二人先是以神通道术交手,固然精彩绝伦,但其中法门都是归无咎所略窥门径者,倒也不能说是别开生面。

    但是斗了片刻,二人气势愈盛,各种法宝不住地使出,最后竟同时使出本命法宝来,这却是归无咎在金丹境中所未见。

    下界金丹修士,功行最劣者多半并未炼化本命法宝,这固然不足挂齿;而绝大多数修士,哪怕是一二等宗门的俊彦,能得一件二三等宝胎也就心满意足了。

    这些弟子的“本命法宝”止步于二炼或三炼,时时蕴养在丹田之中。斗法之时,仰赖此宝调和道行、神通、神识三者合一,只起到一种辅助的作用。

    若是取出斗法,如遇到“小苒依依”这等品质的犀利宝物,立时就要遭受重创,也无人敢于如此冒险。因此归无咎斗战经验虽然丰富,却也从未见过。

    唯有一等宗门内,立志冲击元婴四重境界的真正核心种子,才在结丹之初得赐“五炼宝胎”。此辈元婴初成之后炼就五炼法宝,却隐隐压过五品以内所有外道法宝。

    到了五炼之后,本命法宝品质之高下,才真正成为决定战力高下的一件利器。

    归无咎道门功法尚未臻至金丹境,无论是合德清襄玉璧还是先天伴麟石,都还藏在如意门山谷之中。至于魔门功法虽丹力之强横已臻于金丹极限,但魔道功法重神魂不重肉身,取捷径而不重累积,一切外物随取随弃,本就没有“本命法宝”此物的存在。

    云幽流、华元澍二人,如今虽最终并未能臻至元婴四重境界,但千余年前也是资质绝代、承载宗门族门之望的天才种子,得以成就五炼法宝。

    可惜这归无咎翘首以盼的战斗尚未开始,就草草落幕。

    云幽流大手一挥,突然怔了一怔,道:“本就是属于你的东西,还是自己收取便是。处置妥当之后,其余之事回披星殿再议。”说完遁光一闪,已经不见了踪影。

    归无咎知他所言乃是华氏诸修遗体。也不客气,丹力一转,将华元澍尸身摄入储物戒中。

    从云幽流这个层次来看,此战已经结束。

    流脉一方八成以上的元婴真人已然离去。但依旧有以数队元婴一重境者为首,各自率领数百位金丹修士的队伍,落在子桐山内,四散扑击。

    故而子桐山中冲杀之声,惊呼之声,悲泣之声,不但并未减少,反而此起彼伏,映照山谷。只是战场从天上转到地下,转到每一个峰头、每一处院落罢了。

    所谓尸横遍野,血流漂橹,也不过如此了。

    归无咎闭上双目,盘膝而坐,但只是这样静静的坐着,静静的思索着什么,似乎并未行功调息。

    艾无悲立在归无咎对面,观察着归无咎的一举一动,突然道:“华…归道友,似乎有不忍之心。”

    归无咎思索了一阵,坦然道:“或许有一些吧。”

    艾无悲脸上浮现出几分惊讶,惊讶于归无咎的坦率。皱眉道:“我原本以为归兄会否认。”

    归无咎笑道:“为什么要否认呢?为了显示自己铁石心肠?”

    艾无悲认真道:“子桐山上的这一切,都是他们各自的宿命。既生于华氏,就烙上了这道烙印,不是旁人所能拯救的。须知天地不仁,大道无情,若流连于此,只怕不得超脱。”

    归无咎摇头道:“超脱之前,本无超脱,不过踽踽独行而已。修道者一任自然,不当有超脱之执着。有超脱之志,反成枷锁。以持住‘为我”之念为修道根基,摒弃有情,为我所不取。”

    艾无悲道:“渡人先渡己。”

    归无咎笑道:“此言甚是。但渡己之后,若不渡人,纵得长生,不过白茫茫一片大寂寞,又何足道。”

    艾无悲呆了片刻,突然道:“今日之事本是归兄一力促成,如今归兄却在这里讲什么渡人救人,不觉得自相矛盾么?”

    归无咎坦然道:“如艾兄所言。只因归某尚未自渡尔。”

    二人就这般谈论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等到一道道遁光远离,成群结队的离开。子桐山渐渐安静了下来,一片死寂。

    归无咎身躯一晃,重新化作华思颜的样貌,道:“艾兄稍安勿躁,不久之后便有消息。”

    艾无悲默然点头。

    对于艾无悲的心思他很是清楚,当此离别关头,相见不如不见,无论是对于宗门,还是艾氏家族。

    归无咎身化一道遁光,长驱而去。

    ……

    披星掩月殿中。

    舒永延正位端坐,面色平静如深渊静水。

    不过殿内元婴三重境真人唯有云幽流和陈青山二人,其余六人却不见踪影。除此之外,元婴一二重境者约有一十八位列在殿中,其余大半同样不知身在何处。

    稍微坐了片刻,陈青山开口言道:“其余五族之人若合在一处,也是一股不小的势力。只遣章师弟等人前去宣召,是否过于托大了些?宗主坐镇山门,不可轻动。陈某却愿意前去压阵。”

    云幽流笑道:“不必。我方首脑不出,其余五家不但不会以为轻慢,反而压力愈大。这数家望风而降,也只在顷刻间,陈师兄坐等捷报可矣。”

    陈青山闻言不置可否。

    云幽流心中哂笑,陈青山在流脉诸家中地位甚高,此次兵分四路,唯有他这一路未曾建功不说,还迫得舒宗主不得不出手补救。此时却想讨回这传檄之功,挽回几分颜面。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一道霞光透过空廓无垠的殿宇,远远映照过来。两个身影一前一后迈入殿中,正是章真人,方真人二人。

    章承邑真人一揖为礼,道:“仰赖掌门师兄天威,师弟我幸不辱命。五位族主在外,等候掌门师兄传召。”

    舒永延伸手虚托,淡然道:“章师弟辛苦了。”

    待章、方二位真人退在座席之上,云幽流道:“传。”守在殿门口一个唇红齿白的小童,立时动如脱兔,迈步往外通传。

    十几个呼吸之后,殿内多出五人。

    这五人气度不凡,人人俱是元婴三重境的修为,法力气机浑融相叠,营造出一片周流达观的意境来。然而其等功行虽高,面目却甚为凝重,缺了修道人的飞扬洒脱,就连金丹修士也能察觉出不可掩饰的低沉萧瑟。

    宗脉其余五族族主。艾连山,神郁仙,原先玄,言据鸣,风禀生。

    云幽流目不斜视,口中吐出至为简短的一个字来:“宣。”

    他身后一人闻言立即站起,自袖中取出一道尺许大小的金色卷轴,打开之后高声念道:“华氏一族,不伏号令,亵渎门规;派中立派,由来久矣。掌门真人心存慈悲,宽宥再三;而此僚执迷不悔,自恃凶蛮……其情不可恕,其罪不容诛。今以雷霆万钧之势,诛其恶逆,斩其赘疣,警示来者……”

    这人金丹二重境修为,面貌清峻,口齿清晰,中气充沛。在这大殿之上宣示华氏罪状,气度威严,丝毫不惧十来位元婴三重境真人之气场。

    艾连山等五人,此时却面貌平静,如泥塑木雕一般,看不出喜怒哀乐。

    那金丹修士宣读完毕,合了诏书向舒永延一礼,然后退后一步。

    舒永延双目垂帘,任凭一身气机轻微流转,但其人神魂法力,似乎已不在殿宇之中。云幽流、陈青山等人俱低头不语,双目紧紧盯住殿上青砖。

    再加上一直保持沉默的艾连山等五人,此时大殿之内突然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压抑得旁人无法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

    五人之中最右侧那人是一位白衣文士,腰悬青鱼,身材颇有些单薄,正是风氏族主风禀生。只见他向左轻轻扫了一眼,叹了口气。随后上前一步道:“华氏咎由自取,罚当其罪,与他人无涉。掌门真人英明。”

    在和章、方二位真人一同入殿时,五人早已知道这一步是迟早要走出的。只是事到临头,谁也不肯先开口。

    此时风禀生启了个头,艾连山、神郁仙、原先玄、言据鸣依次上前,依样葫芦表明态度。

    舒永延这才睁开双目,点头道:“艾氏等五氏能知进退,明大体,舒某于心甚慰。自今日以后,星月门上下力同心,有进无退。诸位共勉之。”

    殿内诸人一齐应下。

    舒永延此时话锋一转,又道:“我派‘流脉’‘宗脉’之分,专务内争,大耗元气,实为弊政。自今日起,一并革除。”

    此语一出,艾连山等人脸上极为难看,但人人均知这是不可避免之事。

    云幽流续道:“陶冶人才,划疆而治,由各族门自理;门中职司,群策群力,依旧依原先星主、月主之制。内外分明,不可逾越。”

    “自今日起,星月门大小族门列分四等。云,陈,楚,朱,神五族为第一等;方,钟,章,陆,叶,桑,艾,原,言,风,穆,吴十二族为第二等;另有八十八族为第三等,此一百零五姓之外为第四等。”

    “族门等第,每隔五百载依照修为之高下、所立功勋之多寡品评升降。”

    “须知无论哪一家,若有杰出弟子,门中上乘功法神通绝不藏私,精玉灵药亦有馈赠。因此各族各家无论规模大小,只要用心经营,便有上进之机。”

    神氏族主神郁仙,嘴角露出一抹若有若无的苦笑。

    宗脉除去华氏之外的五家中,言氏,原氏实力较强,艾氏次之。神氏、风氏又次之。不但如此,五家之中和华氏关系最为紧密的便是神氏。

    但今日列分等第,其余四家俱列在第二等,唯有神氏列在第一等。舒永延哪里安了什么好心。其中用意,无非是这五百年内立下一道钓饵。

    艾氏等四家,五百年后若存了上进之心,最现实最可行的便是挤下神氏这一道名额。但舒永延此策,却是贯彻其意志的单方面的安排,没有自己推拒的余地。

    接下来半个时辰,各位元婴真人签下契约,随即散去。大殿之内除了舒永延之外,仅留下云幽流一人。

    舒永延悠然道:“出来吧。”

    殿后侧门洞开,归无咎从中走出,笑道:“恭喜舒宗主大功告成。”

    舒永延看了归无咎一眼,和悦道:“看来和归道友的合作,确实是星月门转折的一大契机。单凭今日一役,归道友便是星月门历史上不可磨灭的重要人物。”

    归无咎摇头道:“舒宗主言重了。”

    舒永延手指一弹,一枚青色的纳物戒,一件星石令符,一柄三寸短剑凭空浮现,漂移到归无咎面前。道:“事先允诺道友之物,尽在其中了。”

    “纳物戒中,乃是归道友布夺之法所需知外物。”

    “华氏子桐山中秘藏宝库,归道友若看得上什么宝物,尽管去取便是。这一枚石符,便是华氏宝藏之锁钥。”

    “至于最后一柄短剑,乃是进出‘意池’的信物。”

    归无咎接过三物,道:“还有一事要向舒宗主讨个人情。艾氏艾无悲,愿脱离艾氏族门和星月门,云游四州。”

    舒永延沉吟片刻,应道:“此事我允了。”

    归无咎一拱手,驾遁光翩然离开。

    ps:今天一章。不是常态,明天依旧两章。空调坏了,实在写不下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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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法无咎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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