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7 奋武无敌
作为被杜洪寄予厚望的西面强援,姚弋仲军力还是颇为可观,其大军于水近畔层层铺叠开来,前后铺开数里,各类旌旗号令更是漫及山野。
之所以能够摆设出如此浩大场面,也在于羌人今次东进本就是合族迁徙,前方排设诚然是众多步骑战卒,后方还有大量的部众随行。
姚弋仲虽然不曾亲眼见识过晋军之勇武,但对其威名也多有耳闻,今次对阵本就不乏事出无奈,所以心内难免也存了几分以大势屈人的想法,旗令广树以期能够先声夺人,最好让对面晋军不战而走。
说到底,姚弋仲内心里也不愿与晋军彻底交恶,毕竟对他而言首要任务还是立足关中,贸然招惹强敌实在有些不太明智。
所以在临战之前,他还在集结众将训告道:“今次为战,只为我部族父老争地求活,不以杀敌逞勇为先。而后为战,将晋军逐走郊野之后,各军先分守地要,不可轻追穷寇……”
相对于羌人所摆出军势的强盛,占据城的晋军则就显得寒酸太多。
城名为城池,其实不过是位于水近畔一座坞壁罢了,整座城池阔不盈里,奋武军三千人马聚集在此都显得颇为局促。
其实不独羌人在此发现晋军踪迹大感意外,奋武军也没想到会在陇道上遭遇这样一股势大的羌人军队。
原本奋武军是打算游荡到长安背面寻找机会向占据长安城的杜洪发动进攻,以腹背夹击之势攻克长安。
不过由于奋武军挺入太快,与中路大军之间产生了脱节,长久逗留在长安近畔,一旦踪迹走泄也难收奇兵之效。
再加上沈云初掌奋武军也需要几场功事来树立威信,索性暂且脱离长安战场,继续向西面的始平、扶风等地扫荡,肃清战场环境。
陇上民众向三辅迁移并不只有羌人一股力量,早前已经有几股流寇出现在扶风境内,一路顺势扫荡下来,这些流寇自然不可能是奋武军的对手,而奋武军也难免越来越向西直至行上陇道。
沈云虽然统率奋武军、自得假节,在战场上有极大的自主性,但也意识到离开长安战场数百里开外总是不妥。虽然他也身负西进陇道的任务,但明显不是这个阶段该要做的事情。
所以在遭遇羌人主力之前,沈云已经决定暂时撤回,回击长安。
但是很不巧临行前姚弋仲这一股军势庞大的羌胡出现在奋武军的查探范围内,若是没有察觉还倒罢了,可是现在已经遇见,而且这一股羌众很明显是有着干涉长安战事的能力,沈云自然不可能视而不见,因此一方面在此驻防,一方面快速派人向后方汇报这一变数。
“西进至此,总算小遇可作放手猎杀的敌卒!”
眼见城池外的原野上,敌军铺设结阵缓缓推进而来,沈云眉目间不乏振奋。早年中原大战时,他先被用于南阳,及后又被直接发配到了江夏,俱都远离第一线的作战区域。
今次好不容易被回调执掌奋武军,参与西征关中的战事,结果西进以来所遭遇的对手要么是三辅境内豪强部曲,要么就是浪荡郊野的流寇,也实在没有获得什么像样的战绩。
如果换了一个老成持重的将领在此,看到敌军如此浩大军势,难免要谨慎设防、小心试探,可是沈云所驻这一座狭城,本身就无坚守价值,而其本人也早已经是求战心切。
所以当敌军还在数里之外时,他便直接统率千数奋武军卒,打马冲出小城,直往对面敌阵策马迎上。
对面羌人眼见晋军胆大至斯,一时间也是微有错愕,但观敌军军势寡弱,装备却是非常的精良,不免自恃军势强盛,生出轻敌之心,同样吼叫着冲杀上来。
姚弋仲坐镇于中军,主力精锐毕陈于前后左右,对于晋军如此轻狂妄进同样冷笑不已,抬手唤来其子姚益吩咐道:“晋将狂妄,不知我边士悍勇。你率千名骑众并前路各部迎击,不能溃败其众,不许还师!”
姚益躬身受命,而后便于行帐前提枪上马,率领千名羌族精锐打马冲入前阵,所过之处,喝彩声不绝于耳,足见羌人军众们对此战必胜之信心。
双方对冲起来,距离很快便拉近。原本先一步冲出的奋武军将士们此刻已经在有意识的放缓马速,以调整马力进行临战之前的最后一波畜力冲锋,而羌人卒众们在察觉到晋军冲速放缓后,兴奋之情已是溢于言表,前阵更有许多步卒发足狂奔起来,希望能够缴获到一份晋军甲、马。
“提弓,射!”
奋武军队伍里一声令下,标志着正式进攻的开始,整支队伍陡然提速起来,先有一簇凝结成束的乌影漫过军阵直向敌阵冲去!
没有经历过与奋武军的作战,真不知世上还有如此迅猛快捷的冲锋,哪怕陇上也多游骑野战阵仗,但这对战初仗还是让这些羌卒们见识到一个新的天地。
奋武军陡然加速,十余丈距离倏忽而过,而在此之前,攒射而来的利箭已经先一步将敌阵凿出一个深邃的缺口!那些排列于前阵的羌卒们只觉得眼前光影斑驳,继而便喧声大躁,视听俱都混淆,待到视野略有恢复,眼前战阵上已经不见了敌军踪迹!
奋武军突进太快,前阵边翼士卒们尚还茫然敌踪何在,却不知自家军阵已被凿穿,一条血色道途自中贯入。
甚至当奋武军完全冲过将此战阵穿透成为左右两个部分之后,整个军阵还维持原状片刻,数息之后,中路幸存士卒们眼见到身畔血腥惨状,才蓦地爆发出一声凄厉惊恐的吼叫声,下意识举刀抬盾,或向侧翼飞逃!
铁蹄凝如流线,张扬的斩马刀绽放出锋利的锐芒,奋武军将士俱为王师中万里挑一的精锐,各种冲杀战阵的演练早已经达于巅峰。一人举刀,百人为继,千人挥斩,伏尸蛇线尚且不可称功!
如此精锐强军冲入本就松散结阵的敌军战阵中,拖刀挥斩,人头如飞,马蹄震响不过数声,羌卒前阵一个五百人的队伍阵型已经陡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在原地陡然出现一片残肢断臂所铺设的血腥地毯!
“斩!”
又是一声冷冽如一的断喝,前线阵仗中那些羌卒们才陡然由巨大的震撼中惊醒过来,继而便发现那些晋军卒众们早已经冲进了他们的军阵深处,正如汞水一般斜向穿行,其所行处血光绽放,将庞大军阵快速切出一条血途。
“杀!杀光这些晋卒……”
军阵中不乏人口中还吼叫着无甚意义的口号,挥舞着手中的器仗但却根本触碰不到晋军身影。
晋军阵势凝实到了极点,哪怕已经身陷阵中仍在快速移动,如蛇形、如矢锋,凡当其兵锋所指,视野中所见奔马劲卒之外,便是一片明晃晃的刀芒,未及抬臂格挡,已是身首异处!
姚弋仲此刻登高眺望战况,才能更加窥望清楚战争全貌,在他的视野中,前阵中那层层结阵的军卒们,原本在他看来是军势厚重表现,可是现在却仿佛一个浑身挂满赘肉、反应迟钝无比的痴肥之人,而晋军那千人的队伍却灵活的在军阵中穿行不止,全无阻滞。
他身在后阵上可以清晰看到晋军冲杀路线,可是前阵中卒众们却已经陷入完全的茫然,虽然他也明白前阵那些卒众本身便械用粗疏、战斗力有缺,可是以数倍之众厚结成阵,却居然不能强阻敌军片刻而成围剿之势,任由敌军纵横驰骋如闲庭信步,仍然让他大感心惊。
“往左翼、左翼围杀……靠后结阵!”
最开始,姚弋仲还寄望于通过旗号鼓令指挥将士们结阵围杀,可是双方无论是作战经验还是彼此装备情况都相差悬殊,再怎么厚重阵形都禁不住长刀一轮劈砍,尤其随着晋军对整个军阵的摧残,前线阵势早已经崩坏,士卒们各自嚎叫逃命,更加无人响应那些本身便不断改变而显得混乱无比的旗鼓号令。
而到了这时候,姚益所率领的那千余羌卒精锐也终于抵达战场。这千余生力军的加入,总算稍稍遏止住晋军那势不可挡的冲进,双方迎面碰撞,不乏战马交颈悲鸣,晋军那挂满血浆的斩马刀猛劈而来,而羌卒精锐们也都各自持械或格挡、或攮刺。
一直到了这时候,晋军军阵中才出现了实质性的伤亡,但那些伤亡更多的是战马脱力,连带着骑士翻滚落马。但就算是这样,羌卒们能够造成的杀伤也非常有限,因为晋军的甲具实在太精良,若是不能直接命中要害,那些军卒们翻滚避开之后,便又会抽刀翻身劈来!
但无论如何,这总算让人看到了一丝希望,原来这些晋军也并非一个个悍勇的不可战胜,穷杀之下,总能有所斩获。
姚益身领父命,不破敌不许回师,此刻也是身先士卒,手中长枪接连将近畔几名晋卒挑刺下马,算是稍稍破坏了近畔晋军凝实的阵型,继而便大喊提醒周遭卒众:“先杀马!”
双方都是游骑交战,但是由于晋军先破前阵、马力有竭,随着羌卒们开始着重杀马,晋军这一劣势便凸显出来。而且这些羌卒们或许对阵演练不如晋军纯熟,但骑术同样精湛,双方粘连缜密,一时间奋武军也脱战不得。
“我家壮奴实在可贺!”
姚弋仲眼见儿子杀入令得战况稍有扭转,一时间也是眉飞色舞,但此刻还远未到锁定胜机的时刻,他原本在前阵集结数千军众,结果在极短的时间内便被那千余晋卒横扫一空,后加入的这一部分生力军也仅仅只是吊住晋军势头罢了,事实上自己这一方的伤亡甚至还要超过晋军。
这也实在是因为双方武装差距太大了,奋武军那样豪奢的武装完全就是姚氏不可企及的水平,那些晋卒即便被劈砍下马,随时都可反杀回来,而姚氏那些精卒们却没有如此充足的保护,一旦中招便是残肢断臂漫天飞舞。
“速速再集军众,并入阵中围杀!”
姚弋仲在后方挥臂大吼,左右精锐部众源源不断向后阵涌入,而与此同时,对面城下晋军也已经冲杀而来。
“狗贼该死!”
阵中厮杀的沈云同样注意到了敌阵中不断挑杀战马的姚益,但是由于彼此之间错开十几个马身,一时之间他也难以回身反杀。
双方交战这段时间里,已经有近百战马伤损,虽然己方斩杀敌军更多十数倍,但是在沈云心目中这些羌卒胡丑又哪里配和奋武精卒甚至是战马相提并论。
杀至性起,沈云两臂抡圆,直接将身侧方圆之内斩杀一空,继而挥刀切断连鞍胯钩翻身下马,两手持刀直向敌阵杀去。其身畔几十名亲兵眼见将主如此,俱都依法而行,翻身落马,并成刀阵一步步挥斩向前!
奋武军所配斩马刀俱为宿铁精炼,士卒们又都是先登、陷阵、大功悍勇之士,哪怕以步战骑,同样凶悍无比!
尤其当越来越多的奋武将士弃马步战,放弃游斗,等到阵势结成之后,更有一股无匹之威!诸多羌卒凡有敢于欺近丈尺之内,手起刀落,人马无存!
“奋武无敌!”
嘹亮的吼叫声在这一片河谷地带回荡响起,令闻者无不动容。
由于奋武军落马步战,阵势变得更加凝实,原本马力不足的劣处不复存在。而经过一番厮杀后,姚益也终于发现敌军中将主所在,于是便又集结周遭军众,直接策马向对面的沈云冲去。
“来得好!”
沈云眼见敌将冲来,抬手于刀背上刮去厚厚的血浆,继而便又握紧刀柄,蓦地挥臂斩出:“死罢!”
刀芒乍闪,先将马颈劈开,而那抬起的马蹄则重重的砸在两名亲兵格举的盾牌上,盾牌应声破裂,而那两名亲兵战靴也早已经扣入浴血的地面将近尺余。
然而刀锋却未有丝毫颤摆,仍是稳稳劈下,马背上姚益嘴角挂着狞笑,眼见枪锋直接刺上敌将兜鍪,却蓦地察觉胯下风冷,垂首一看,却见鞍具飞裂,一道血线正从股间直向腹胸蔓延!
“奋武无敌!”
被枪锋砸中兜鍪之后,沈云也觉脑袋轰然一响,整个人向后倒卷飞出,一时间视听俱都丧尽,待到被亲兵们拉住手足扯起,才渐渐立稳了身形,七窍之中都隐有血渍沁出,头脑仍是嗡嗡作响,号叫一声,声音却还是洪亮有力。
“沈侯威武!”
周遭将士们眼见将主雄壮,一刀劈杀敌军战将,一时间群情不免更加激昂,再次向前劈砍奋杀。
此刻双方后路战卒也都冲入近畔,但是对面羌卒眼前奋武军如此勇壮气盛,一时间竟然不敢再上前厮杀。
至于奋武军将士则没有这种顾忌,后路两千余众打马冲上,先将战阵上数百卒众接应入阵,而后沈云更换战马,甩开已经变形的兜鍪,顶着青肿鼓起的脑门遥指敌阵怒喝道:“杀!杀光这些羌狗!”
战斗至此进行尚且不足半个时辰,可是此时水河滩已经铺尸极多,其中绝大多数自然都是羌卒。晋军之精锐悍勇远远超出他们的想象,初阵便是死战,千数卒众直接逐杀前阵两千余名战卒,后续所表现出来的悍勇更是令人心悸无比。
“这、这就是晋军?”
此刻后阵中的姚弋仲老脸也已经变得苍白无比,老实说他对晋军的战斗力判断,其实还是以往年所见为准绳,尽管心里已经极尽高估,但仍觉得凭自己所众未尝不可一战。
可是这一场简短战斗下来,他却看到一支做梦都想象不到的精锐悍勇之强军,甚至就连他的儿子都在军阵中被直接斩杀!
眼见晋军又向后阵冲杀而来,而姚弋仲刚刚派出的族中精锐这会儿表现更加不堪,不断有人中箭落马,甚至根本不敢驻足迎战,至于后阵其他充阵的游食部众们,这会儿早已抛掉旌旗,漫山遍野逃窜起来。
眼见这一幕,姚弋仲更加不敢顽抗,忙不迭命人收起器仗,直向后方逃亡而去。
“羌狗留下姓名!若敢再踏足陇道,必让你悔恨生于此世!”
沈云率部打马一路穷追,号叫片刻又觉得这样稍欠气势,便又转骂道:“老子自知羌狗名号,来日陇上必以猎杀老贼为先!”
前方奔逃的姚弋仲听到后面不断传来的号叫声,一时间也是恨得老脸涨红,他都不知自己为何竟结怨那如疯狗一般的晋军将主何以怨念如此深厚,明明他自己儿子都还死于其人之手,他还都没来得及叫嚣复仇!
不过听到那晋将喊话,姚弋仲一时间也是忍不住稍作侥幸之想,其人到底知不知自己究竟是谁?
当然这只是一点杂念,姚氏又非陇上寂寂无名之辈,此前遣使也曾传告姓名,只是沈云被那一枪抽中兜鍪,脑袋有些发懵,一时间的确是忘了老羌名号。
1228 生死寸利
相对于发生在水流域的战事,发生在咸阳的战斗就实在乏甚观瞻性。
咸阳所在虽然渊源长远,但本身城池却破旧逼仄,城墙上下处处可见年久失修、饱受战乱摧残的痕迹。这也几乎是关中境域内所有现存城池的常态,长达几十年的动乱,局势波诡云谲,破坏大于营建,即便哪一方暴强一时也难得长久,根本就没有时间和精力去经营建设。
城池内守军共有两千余众,但却乏甚必要的守城物械准备,因此当杜洪贼军突然发起进攻时,很快便有数个城墙缺口被攻破,两千余名守军被分割成几个部分分散于城中。
虽然这一场战斗大出蒲洪预料,但这也是求生于关中的一个常态,敌人说不准就会从什么地方突然涌出,而战斗的发生也根本无需充足理由。
蒲洪身率数百族中精勇,接连冲过几处冲入城内的敌军阻截,总算将分散于城中的部曲再次集结起来。而后便以城池东侧的街巷为中心,将冲杀进来的敌人分别击退,鏖战将近一个时辰,总算保住了半座城池,将战线锁定在了将城池中分的街道上。
“阿爷,这些狗贼杀我数百族众……”
战斗稍稍告一段落后,蒲健一脸悲愤行上前来,其身后一干族众们也都一个个叉腰瞪目,悲愤至极。
蒲洪听到损失如此惊人,也是心痛得脸色略有惨白。他部众久离乡众本就乏于补充,今次窥准时机返回此境以期投机谋利,族中能战精勇不过堪堪两千出头,这都是蒲氏部族得以立足此世的中坚力量,却没想到刚刚返回咸阳便损失数百人丁。
“狗贼本是窃据长安,突然出现此境,必然是东面落败、力不能守……”
被乱石、竹木、尸体等物所堵住的街口对面,敌军仍然源源不断向城池内涌来,单单眼见敌军数目便远远超过了氐卒数量。
蒲洪手抚刀背,双眉则紧紧蹙起,沉吟道:“溃败之卒,不足言勇,我所以伤亡惨重,只因军情不曾料及。目下两军并在城内,据此力搏死守才是上策,一旦弃此城防,我部必更加凶险……”
虽然城池能够提供的防护有限,且第一时间就被敌人涌入城中,但蒲洪仍然没有弃城而逃的打算。一则有着周遭断墙残垣的存在,可以避免劣势更加明显的野战。二则一旦他弃城而逃,即便侥幸存活下来,此前的牺牲也完全没有了意义。
虽然长安方面形势如何,蒲洪无从得知,但见杜洪贼军大部出现于此,想想也知晋军必然大获全胜。突然在咸阳这里遭遇到杜洪主力,此前那种趁火打劫的想法已经不现实,想要让牺牲变得有意义乃至于获得回报,唯有求诉于晋军。
“日落之后,我再率众反杀一阵,你择几十健力,趁乱越城逃出直往长安求告报讯……”
抬头看一眼天色,蒲洪低声叮嘱儿子。
蒲健闻言后,脸色则蓦地一变,忙不迭摇头道:“强敌在侧,我当与阿爷并力死战在此,怎能独自逃生!”
“蠢物!你就算留下,又能斩杀几人?”
蒲洪听到这话后,顿时忍不住破口骂道:“狗贼乃是窃夺长安的首恶,晋军王师岂能容他逃离,追军必然衔尾发动。你早去投见,才能更快将晋军招引至此,并告我父子高义,搏尽族力将贼众强遏在此。”
且不说蒲氏父子思计如何,位于咸阳城外的杜洪心情同样算不上好。部众顺利攻入城中,几名部将先发率领各自部曲入城,而后才来报捷,言外之意无非担心他不守信诺,眼下部众都已经开入城中,应该要履行此前承诺了。
击败丧家之犬的蒲氏,由其手中夺来半座残破咸阳城,对于刚刚放弃掉长安的杜洪而言,实在算不上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但是对于离开长安后便一直低迷的士气也能小收振作之效。
因此杜洪便也没再更作拖延,下令部众暂时驻扎于咸阳城外,一方面防备城中蒲氏突围出逃,一方面也将随军携带的物货资用分发一部分入各军中,遵守约定犒飨将士。
各营将士领到物资之后,也都喜出望外,内外攻势暂缓,开始起灶弄炊。至于杜洪便也携带一众裹挟出逃的乡士们入城小作歇息,西逃这几日精神始终绷紧,也的确需要放松一下。
咸阳小战告捷,让贼军将士们信心俱都略有恢复,用餐之际便不乏人叹息道:“京兆儿郎悍勇豪迈,日前若能决意坚守长安,未必不可恃于地利、勇众与敌一战啊!”
此言一出,应和者不乏,尤其那些被裹挟出逃的乡豪们,各自牵挂遗留在灞上原野的部曲乡众,于是便讨论起反攻长安的可能。
杜洪听到这些议论声,脸色便有几分不自然,毕竟出逃的决定是他做出来的。众人眼下这么说,无疑是在质疑他的领导和决策力。
“我辈自来生长斯乡,亲族家业俱在此境,若是能有一二可能,又怎么忍心抛弃乡土转行别处。长安废土久虚,本非必守之境,晋军骄悍残暴,也远非此城蒲氏氐丑可比,暂避锋芒实在事出无奈。但只要乡徒烈性永保不失,晋军强师远来,不能持久,总有反攻归乡之期!”
杜洪讲到这里,又指了指席中一名将领说道:“今日为战,张郎部曲勇健,争杀敌卒,先登入城,壮气实在可嘉。咸阳既得,我想请张郎留部暂驻于此,我则引部继续向西面扫荡,收捡乡野可用卒力,待到晋军凶势稍缓,再合力内进攻杀贼众。”
被杜洪点出的那名将领名为张琚,年在三十出头,正是武人最年富力强的年纪。其人乡籍冯翊,自领几百余名部曲壮卒于杜洪麾下听命,也是不满杜洪退避策略的代表。
此刻听到杜洪这么说,那张琚笑得不免更加欢畅:“末将不过乡卒后进,早前恭受乡贤德长告令,不敢逞强私计。但目下乡困已经危困至此,也实在不敢再有保留。早年刘氏、石氏无不称豪世道,但我三辅乡徒仍能谨守乡序不失,靠的可不是见风逃遁!杜公长者,思计周详,晚辈是多有不及,但若说以我血勇、善保乡境,晚辈也绝对不会落于人后……”
其人言内言外,对杜洪的蔑视可谓不加掩饰,就差讥笑乡士们错眼识人,将杜洪这个胆怯之人选作乡徒代表,若是乡事由他作主,断然不会沦落至此。
杜洪听到这里,心中羞恼可想而知,脸色渐渐阴冷下来,甚至等不及用餐结束,当即便站起身来拂袖而去。至于在座其他乡众们,或是心内对杜洪还颇有微辞,但一时间也不至于完全改换门庭去拥戴那个只作狂言自夸的张琚,于是也有相当一部分人跟随杜洪往城外驻营而去。
“老奴胆怯,乡土、乡徒拱手让人,也只敢在我等乡野后进面前逞作厉态!”
张琚眼望着一众乡豪们离开的方向,嘴角不屑更加明显,他本身乡望单薄、不能得于乡士敬重,也打算籍此危困局面中强势雄起。尽管绝大多数乡士还是不作折服,但他这一番强势作态还是吸引了一些乡徒同侪的敬仰追随。
“老奴乡望久享,早已招惹敌视,我等若再强要追随,不过是与他共赴死境罢了。今日得此咸阳小城暂作据守,及后肯定会有众多被抛弃落难乡众走伧游食郊野,届时咱们保守一方,集聚乡勇,何愁不能自成局面!”
乱世中各有算计,勇壮者不甘于后,张琚既以勇壮自标,自然也有着自己的思虑。
杜洪作为原本乡序的代表与维护者,以其微力难作反抗,可是如今晋军西征,将原本乡序摧残一空,杜洪在其中的表现可谓拙劣,如张琚这种勇力、胆略都不乏的乡土后起之秀自然难耐寂寞,想要趁势而起。
“各营速速用餐,养足气力之后再杀一程,将城中氐丑逐杀于外!”
张琚也并不担心此刻翻脸,杜洪会对自己不利,他们逃离长安士气本就衰极,若再在此刻翻脸内讧,只会令局面更加不利。杜洪乃是晋军必欲诛除的对象,而他张琚不过只是一个不起眼的乡豪头目罢了,在有晋军这一强大压迫震慑之下,杜洪不会那么不理智。
张琚诚然满盘算计,但他也小觑了其他人的才智。杜洪在离开咸阳城之后,的确没有选择直接翻脸,只是将自家兵众稍稍退后里许,与城内张琚并其拥趸们拉开了一些距离。
而这一点契机,很快就被引众盘踞于城内一角落里的蒲洪所察觉。常年以来的乱世挣扎,自给蒲洪带来一种近乎直觉的洞察力,一俟发现这个机会,尽管此时距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但他还是下令即刻发动进攻。
氐人部卒们翻过城内断墙、屋舍,直向城内休息的敌军扑杀而去。尽管敌军们反应也是敏捷,很快便组织起了反击,但毕竟气势、战意都有差别。尤其当那个张琚奔出组织反击的时候,被抓住机会的氐人一个冲杀狙击力斩街上,于是城内这些卒众们很快就溃败下来。
城内氐军仍有余力反击,且反击之势如此迅猛,也大大出乎杜洪的预料,如今的他对每一份力量都珍视无比,原本引众而退是打算坐望张琚与敌人互斗消磨,他再大势威逼尽收残众,却没想到那个张琚姿态凶厉,本领却如此的不济。
于是杜洪便也不再观望,下令自己嫡系卒众继续攻城。
1229 兵驻长安
ps:加上一句,前两天有书友请推《大时代1994》,这两天生病一直忘了,抱歉抱歉。感兴趣的书友可以看一下。
“故国雄邑,残破至斯,神州劫难,不知何时能止……”
西征大军四月底自弘农开拔,六月初抵达长安城外,至于原本窃据城池的京兆杜洪早已经率众外逃,不知所踪,自此日起,先后沦落为屠各汉赵、羯胡石赵所统治的关中长安,终于再归王统!
原本这应该是一桩极为振奋的事情,可是王师之众,自主将桓宣以降,面对着城防洞开的长安城,脸上却殊无喜色。因为眼前的这座长安城,实在是太残破了!
天府大邑,旧汉雄都,这座在所有诸夏生民心目中都具有着非凡意义的伟大城池,此刻却是以最丑陋、最残破的姿态呈现于王师上下面前。
原本的城郭墙垣,大半都已经坍塌,城内城外几无分界,放眼望去到处都是杂草蔓生。所谓的护城河,只剩下深浅不一的沟壑,流民们于沟壑上下搭建起杂乱的窝棚,大量人畜便溺痕迹分布周遭,稍有风动便恶臭散逸。
大量的难民神色木然的眼望着王师大军徐徐靠近城池,一个个瑟瑟发抖,却已经没有精力再作出如何鲜活的惊恐表情,甚至都懒得做出无谓的逃遁举动。
“城外驻扎,并将城内游食之众驱入野外!”
尽管心中多有悲凉之叹,桓宣还是强打起精神,告令全军道:“王师奉令西征,不待周年,长安已复,晋业中兴,将士用命,足堪夸事!”
长安的收复,总体谈不上波澜壮阔,而事实上这也仅仅只是整个西征战事中一个阶段而已,远远谈不上竟功。尤其目下的长安城周边还集聚着晋、胡多达几十万的游食难民,一旦处理不当,便要糜烂成灾。
所以眼下的桓宣也实在不敢松懈,甚至都来不及组织什么夸军典礼,仅仅只是将行营由灞上转移到了长安城外郊野,转头便又投入到了繁重的军务之中。
在大将军返回洛阳行台之后,桓宣接任成为西征战事前线督将,对于自己何以得此任命,桓宣心里也清楚得很。
这更多的还是针对他过往多年经营襄阳区域旧功的褒扬,并且在行台决定整顿襄阳时,他能够主动放权,配合行台行事的一种补偿。关中局面看似混乱不堪,但也正因如此,并没有哪一方强大到足以抗衡行台西征大军。
尤其行台军进不急不躁,不求仓促之功,这更令得真正战阵上的对决几乎没有悬念。而在参与西征的几路人马之中,襄阳军队在大将军府序列下战斗力并不算出色,甚至都比不上后路郭诵所率领的中原部队。
更何况行台四军精锐之中,除了弘武军之外,其他三路人马俱都不同程度的参与到此战中,为桓宣得于收复关中之功而保驾护航。
但这并不意味着桓宣并其麾下襄阳军今次西进只是躺功,相反的,桓宣自知他的任务相当重要。若仅仅只是名义上收复长安或关中,这对行台来说并不困难,甚至无需劳师远征,只要行台稍作流露表态,肯于暂作妥协,关中这些豪强们包括杜洪在内只怕都会乐于归义易帜。
但很明显沈大将军不满于这样程度的收复,此前亲临前线剿灭弘农杨氏这一中朝巨宗,本身就给西征众将树立一个标尺,那就是绝不容许行台法令威严被地方豪强乡宗所夺!
到目前为止,西征各项成果的取得,桓宣多半还是承惠于友军。可是接下来要将关中特别是三辅地区真正纳入行台监管之下,让政令得以畅行无阻,这才是真正考验桓宣的地方。
而想要达成这一目标,单纯的武力威慑并不能做到,甚至可以说是下下之策。关中久乱,陡然入治,民众的不适与抵触可想而知,若是一味穷杀吓阻,到最后只怕不会剩下多少人。这样一个人间地狱的关中,不可称之复兴,而是一种作孽。
桓宣主持襄阳军政事务多年,将襄阳地区由一片百战废墟整顿成为一所治邑,治乱经验自然不少。
而且早年的襄阳地区广纳四方游食,其中相当一部分就是来自于雍秦之间,当时所面对的局面除治乱之外还要应对外患以及来自江东台城的掣肘制衡,较之当下的关中又复杂得多。
所以当沈大将军展露博大胸怀,将此重任予之的时候,桓宣也是下定决心、竭尽所能,将关中纳入治土,无复再乱。关中这个平台,又比原本的襄阳要大得多,当然桓宣也不再是孤军奋战,对此他还是充满了信心。
目下摆在桓宣面前,最大的问题还是长安周边集聚的这几十万难民。这既是杜洪留下的烂摊子,也可以说是西征王师刻意营造出来的一个局面。
游食难民,之所以难以治理,就在于居无定所、聚散无常,乏甚管束的手段。长安目下虽然已经残破不堪,城池基本的职能都不再具备,但最起码在关中人心目中还是有着特殊的象征意义,能够发挥出不小的集聚、号召效能。
中路王师西进以来,对三辅郊野所造成的破坏堪称粗暴,甚至言之暴虐都不为过。大军行过之后,几乎不再存在大的生民据点,沿途坞壁要么开门投降,要么就被直接击破。
至于这些坞壁中逃窜出来的生民,大部分都被有意无意的聚集在长安周边。如今就连窃据长安的杜洪都已经率部逃离此境,王师自然顺势接收这些难民,可以说是已经越过了起始难题,即就是对难民的聚拢和人身控制。
当然也不排除三辅其他乡野境域中仍有大量难民游荡,后续自然还会继续有招抚、集聚的举措,比如后继而来的郭诵后军。
乱民如蝗,个体诚然怯弱,可是一旦集聚成规模,其危害性便会彰显出来。哪怕是桓宣,也从没有过短时间内整编安置如此大规模难民的经验。
但他也明白此事不可缓,王师真正的敌人仍是盘踞于河北的石赵余孽,不可能将太多时间和精力抛掷于关中,从整体战略考量,只能采取这种稍显激进的节奏。
在确定杜洪已经逃离长安之后,桓宣并没有急于率部跨过灞上兵入长安,而是谨慎的在灞上周边广设游哨,避免出现大规模的难民逃窜。
在经过几次刀兵震慑、血的教训之后,这些难民们总算稍微安分下来,按照王师的要求各自竖栅暂居灞上,不敢再向四野逃窜。
对难民最有效的震慑手段无疑是武力,所以接下来桓宣又以清扫杜洪贼军余孽为理由,大军主力按兵不动,分遣千人队伍行入灞上,搜捡解除难民之中成规模的武装力量。
这一个过程尤其需要谨慎,一旦迫之过急便容易酿生民变,若是检阅粗疏则威信不能竖起,也不利于消除隐患。
在这一点,襄阳军具有着不小的优势,因为部伍之中本来就不乏旧籍关中的将士。这些人乡音入阵,无形中便给灞上这些惶恐之众些许心理安慰。而且桓宣也下令首以搜查弓刀、金铁械具,并不擅杀人命。
所以在长达三天的搜查中,虽然偶有骚乱发生,但总体上风波不大,没有扩散开来。至于收缴到的弓刀器械,数量也是惊人,直接堆满了长安城南部小半坊区,由此也可见关中民风彪悍,生民随身藏械已经成了一种风气。
在搜索的过程中,其他的方略也一直在进行着。比如拣选难民之中粗识文理又或身怀一技之长的匠人,这一部分人永远都是稀缺的人力资源,什么时候都不嫌多。
灞上专设两营,用于搜罗安置此一类的人才。这过程尤以利诱为主,只要能够入选营中,便可得王师半卒给食,这些难民积极性自然高涨,应者蜂拥而来。
如此以来,几十万的难民再次被分化出了一部分。
灞上生民杂居,除衣食之困外,另外比较严峻的一点便是疫病不可控制。如此嘈杂混乱的环境,尤其此刻正值盛夏,几乎每天都有数量不少的难民病死。
在这方面,桓宣也并没有太好的手段,虽然王师营盘内是有着严格的防疫规令,可是这些规令一时间却难推及于民。单单饮用热水和及时焚烧病死者尸体,一时间便很难完全推行开。
幸在灞上役力不乏,深孔打井取水为用,民众也都恐于疫病、简居栅栏内,倒是暂时控制了疫病的进一步扩散。但是一些用于防疫的药物,由于携带重货的水军还没抵达长安,也不可能奢侈施用于难民。
渭水泛滥,舟船难行。桓宣在控制住灞桥之后,也即刻便开始了对渭水的疏通,灞上役力众多,效果倒是卓著。
而讲到这一点,又不得不提渭水下游下区域所提供的帮助,那个作为下县丞被提前派到境域中的王猛着实给了桓宣不小的惊喜,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竟然也在境域中集聚其近万役卒加入到河道的疏通中。
这让路永所部水军提前数日抵达灞上,除了运送来大量急缺的物资外,近万水军的加入也彻底巩固住王师对长安周边区域的控制和占领。
一直等到路永率部到来,桓宣才总算松一口气,又将注意力转回到军事上。很快,自咸阳突围而来的氐人蒲健便被引入了中军大帐中。
1230 京西战事
朝阳再次升起,新的一天又到来了。
咸阳城外,杜洪手捧着一份热气腾腾的粟饭,神情木然的望着不远处早已经被摧残得不成模样、甚至城门都已经被咸阳城池。
过去这几天连续不断的强攻,咸阳城早已经没有了城池的样子,甚至可以说是已经成为一片废墟。但是氐人仍然顽强的盘踞在这一片废墟中,始终没有被消灭。
战斗打到了这一步,其实杜洪也很清楚,即便是全歼废城中的这一部氐人,也不会有任何的实际意义。而在最开始的时候,他也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些氐人会拥有如此顽强的斗志。
若是当时没有选择攻打咸阳城,又会如何?或许他早已经率部抵达城了吧……
想到这个可能,杜洪嘴角又泛起了一丝苦笑。而这时候,两名部将神情凝重上前请战,并捶着胸口一再保证今日一定攻下咸阳城,全歼城中氐丑。
“用心战罢。”
杜洪只是随口回了一句,而后便望着那两名部将返回各自部伍中,开始准备新一轮的进攻。
事到如今,攻克咸阳、全歼城中氐人,已经成了全军上下的执念。乃至于在达成这个目标之前,上上下下都不再考虑其他的可能。
事情何以发展到这一步,杜洪也已经说不清楚,但若追溯最开始的原因,当时的他是有着足够理由下令进攻的。通过一场胜利既能收拾军心士气,也能将他的威信重新树立起来,同时还能将城内这一批氐人悍卒收为己用。
此前进攻轻松冲入咸阳城,也让杜洪对此战的难度有所小觑,而后氐人所爆发出来的战斗力之强却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明明一座唾手可得的城池,前前后后却葬送了两千余名士卒性命。
尽管杜洪也清楚,再坚持下去意义已经不大,反会让自己变得更加凶险。可是眼下的他也不敢再强令转移,否则军心将更瓦解涣散。事实上军心现在已经变得不甚乐观,外探的斥候哪怕没有遭遇敌人,也频频出现缺额佚亡。
眼下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联络城方面,尽管他也不知自己是否还有机会踏上这一条逃亡道路。此前传来的消息尚算喜人,先期开拔的那一路人马已经成功抵达城,途中并未遭遇晋军的袭击与侵扰。
但这消息对杜洪而言也实在谈不上欣慰,因为这意味着他最开始判断错误,若是当时不考虑太多,离开长安后直接率领主力退往城,局面将会大为不同,最起码不会困在这咸阳废城进退不能。
可是就在两天前,城方面的消息突然断绝,这意味着什么,杜洪不敢深思。只是在又等待一天无果之后,于昨日午后派遣麾下几百游骑过渭水、向北而去。
城池方向厮杀声再次响起,打断了杜洪的思绪。
城内氐人虽然顽强,但打到了现在,也已经几近油尽灯枯,所以除了负责进攻的部众之外,营内其他将士们各自休息,气氛比较松弛,未有几百游骑在城池周遭打马游弋,防备氐人突围溃逃,势要将之全歼在此。
此时咸阳城内废墟中,蒲洪有气无力的倚靠在一截断墙墙头,早已经劈砍卷刃的战刀随意抛在身侧。
至于战斗就发生在距离他几丈之外的地方,在他身边尚有五百余名族中壮士,这已经是他目下仅剩的兵力。五百多人分成两队,其中一队还在前方与敌人进行着惨烈的搏杀,另一队则各自席地而坐,抓紧时间恢复体力,大凡稍稍养足一搏之力,便又都提刀上前,将同伴替换下来。
这样的战斗,实在谈不上有多壮阔。而若言及战斗的意义所在,则就更加可笑。谋生于乱世这么多年,蒲洪始终笃信一个道理,唯有兵强马壮,才是安身立命根本。除此之外,一切都是虚无。
他决意投靠晋军,帮助晋军将杜洪贼军阻挠在咸阳城,这用心不可谓错。可是所付出的代价之大,却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尤其到了现在,他手中力量几乎已经被耗尽,就算能够侥幸活下来,有此确凿之功,能否获得预期中的回报以补充过去这段时间的损失,也已经开始存疑。
“难道今日真要命绝族灭于此?”
蒲洪抬头看一眼湛蓝的天空、漂浮的云朵,然而不远处的厮杀声很快又将他拉回现实中来。值或不值,又或对或不对,眼下已经无暇细思,最重要的是活下去。活下去,才有机会欣慰或悔恨,而死人则无需在意这些。
“要杀蒲洪,还需再添人命!”
蒲洪强打起精神,再次抓起手边战刀,向不远处神态狰狞的敌卒们扑杀而去。
时间的流逝,并不因此间惨烈的厮杀而有所变缓,初升的朝阳很快达于中空,天地之间复又变得燥热起来,就连战场上的厮杀声都变得沙哑干涩。
关中连年久旱,哪怕是盛夏时节,渭水水量仍然算不上充沛,一道浊汤横陈地表,但也足够行驶舢板、竹筏。
于长安得知杜洪外逃于咸阳之后,路永便主动请战,率领麾下三千将士换乘舟筏沿渭水而上,抵达境域之后即刻弃船登陆,一路气势汹汹向咸阳杀来。
路永的到来拯救了蒲洪,甚至晋军只要晚出现半个时辰,蒲洪并其身边仅剩的两百多名卒众只怕已经将要为乱刀分尸。
当然咸阳城里那些氐胡是否还存活着,路永根本就不在意。他之所以如此迅速赶往咸阳,主要还是求功心切。
行台王师越来越壮大,许多年轻的将领也快速成长起来。路永虽然高为水军督护,但这些年来真正战事上的表现却乏善可陈,纯以资历临于高位,危机感不免越来越浓烈。
杜洪本身算不上什么,但是其人先窃据长安,后伪造愍帝遗诏,早已经是名列行台功事簿上的目标。若不能斩杀其人,即便是收复长安并三辅,功事上仍然差了几分意思。
此前桓宣并不急于追赶杜洪,一方面的确是长安新复、局势不稳,几十万生民亟待整编,不能从容追击,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将这一斩首之功留待友军拣取。他得此收复长安之功便多赖友军助力,若还是一味的逐强争胜,不免有欠分寸。
当斥候来报咸阳北境、渭水河畔出现晋军踪迹的时候,杜洪心内已经略生万念俱灰之感。尽管目下他还颇具实力,麾下步骑仍有数千之众,但军心士气已经不可回挽,在这种情况下无论与晋军发生何种形式的碰撞,结果都不容乐观。
当路永率部向南面火速而来的时候,早先自陇道上兜了一圈顺便痛击羌部的沈云也终于绕了回来。
相对于其他友军近来乏甚声色传闻,奋武军这段时间过得可就精彩得多。沈云先是率部由水河畔大胜羌人姚氏,逼得姚氏再次溃逃于陇上,随部所携带的资货、人丁多为奋武军所缴获。
奋武军游骑远出,兼之后路又传来杜洪溃逃的消息,沈云原本是没有太多精力和时间浪费在陇道上,收缴这些俯拾皆是的人和物。但又恰逢扶风乡境民户接连举义响应,数千义军先攻占了城,继而又派人西向陇道接应王师。
有了这些乡徒助力,沈云才得以抽身出来,留下千数奋武军将士继续收集、载运战果,他则亲率两千奋武军游骑快速回击,也正巧赶上了位于京兆西境的这收尾一战。
“路侯老而不惰,求功心迹仍然炽热啊!”
奋武军游骑接近战场的时候,咸阳周边形势自然尽为斥候所掌握,得知路永正率部火速向南奔来,沈云便也不再急于抵达战场,将部众拆分成小股队伍,散开控制住咸阳周边水陆津道,同时派人通知路永放心为战,他与奋武军为之压阵。
沈云之所以表现的如此高风亮节,自然也是因为此前陇道上斩获颇多。王师诸军虽有竞争,但各路将领也都有意识将之控制在良态的攀比,如奋武军这种绝对的精锐,本身便是不计成本的打造而成,与普通作战部队本就不在相同水平。
若是主将凡事都还要争先恐后,久而久之,难免会有积怨。奋武军强则强矣,若因此招致各路友军嫉妒、疏远,反而不利于战斗力的发挥。
譬如今次陇道上与羌人一战,奋武军诚然表现勇猛,但若不是恰逢扶风乡众举义配合,战果大半都要消散于无形。羌人或者其他越境的豪强,完全有时间和机会从容收取奋武军战获以肥自身。
对于沈云让功,路永也是多表感谢,抵达战场后便放心向杜洪贼军发动起了冲击。这一战,路永身先士卒,率领麾下精锐人马直杀杜洪中军,浴血激战,亲手将杜洪斩杀于战阵之上,老将余烈仍是可钦。
这一战后,杜洪余部被斩杀殆尽,而西征战事也终于以收复三辅并长安,斩杀杜洪并其党徒百余乡士而暂告段落。
1231 传捷行台
六月中,长安城周边业已秩序渐成。
聚集在长安城并灞上等周边陂塬的难民数目已经初步清点出来,合共有三十余万、将近四十万的晋、胡游食。
这个数目说多也不多,说少也不少,关中精华大半集于三辅,而长安又是当之无愧的三辅核心,关中生民半集于此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但是关中久经动乱,生民受害良多,单单长安并其周边居然还聚集着数量如此庞大的民众,老实说就连许多老关中人都大感吃惊。
其实长安尤其是灞上聚集这些生民,其中将近半数都是王师西征这一个多月的时间所造成的。尤其是京兆大量乡豪坞壁被击破,内中荫庇乡民成群出逃。而这些坞壁不乏经营几十年乃至数代人之久,原本赖以生存的环境被打破,生民大量暴露于野,有此数目也在意料之中。
桓宣作为当下长安王师最高统帅,在维稳方面其实也并没有太好的方法,最可靠还是兵威震慑,令人生惧,不敢作乱。
随着杜洪于咸阳授首伏诛,京兆西境战事了结,各路王师也陆续集中于长安周边,就连郭诵所率后军也有一部分业已抵达灞上。长安周边所驻王师兵力一时间也达于极盛,将近四万人马聚集于此。
虽然大的战事已经结束,但三辅全境仍未尽数平定。在行台另有指令下达之前,桓宣军政统管,位于长安的大本营保持一定兵力集结的同时,其他各路人马则拆以千人队伍,陆续派遣外出周边郡县扫荡匪寇,镇压动乱余波。
这其中比较重要的几项军事任务,分别是派遣庾曼之西进扶风城,整肃乡境的同时准备发兵西向征讨仇池国并其周边杂胡部落;另有应诞北上泥阳,作为北境弘武军的补充,防备仍然盘踞北地的伪汉国刘昌明;还有就是为奋武军筹措给养、军械,准备稍后发兵陇上。
除了王师大军的调度分遣之外,还有一件比较重要的事情那就是就地征发民夫役力。
在这一点上,长安周边这将近四十万的难民提供了很大的便利,短短二十余天的时间里,单单长安周边便征集起足足八万丁壮役力。这其中一多半都是周边的杂胡部落,由此也可见胡人在关中所占比例之高。
关中晋、胡杂居良久,彼此之间虽然不乏仇杀残害,但是各种程度的融合也已经相当深刻。若仅仅只是以民族为标准,粗暴的将民众隔离分开,其实很难做到。
而且如果手段过于强硬的话,若是激起这些杂胡民众警惕自救,以王师当下兵力自然不会害怕,但若真的民乱爆发,那些普通的晋人生民是很难得于幸免的。
而桓宣之所以进行的这么顺利,关键还是在于茶叶的妙用。
胡人质秽,容易疫病横生,这虽然只是早前行台随口捏造的一桩谣言,但是在关中却风传极快。关乎到自身生命安全,无论晋、胡民众对此都不敢马虎。
所以当水军抵达,送来大量茶叶的时候,甚至无需王师再去主动筛别,分散于难民之中的众多杂胡民众都是主动蜂拥而出,希望能够求得茶汤保住性命。甚至出现一些与胡人杂居年久的晋人民众因为惊惧,而冒充杂胡免灾的现象。
晋军王师能够提供茶叶救治杂胡生民,这让王师的仁义形象在难民之中飞快树立起来。而且随着消息逐渐传播出去,许多还流窜在外的杂胡游食甚至主动投来,这更节省了王师的精力。
有鉴于此,桓宣甚至专奏表章,希望行台更加重视茶叶这一商品在战略上的作用。若是运用得宜,特别在处理杂胡各项事宜上,茶叶能够发挥出来的作用甚至还要远远超过大军。
至于这些被征发出来的民夫,也都大有用途,无论是长安城的清理与复建、各条水道的疏通修整、荒田的屯垦修复,还是辅助作战部队,都需要大量民力投入。
这一日,桓宣尚在处理军务,亲兵又来报言是氐酋蒲洪求见。
作为目下长安最高统帅,近日入营求告者也是络绎不绝,其中绝大多数,桓宣能推就推了,实在没有太多精力消耗于此。对于这个氐酋蒲洪,他倒是也有几分印象,除了围剿杜洪的功事之外,他印象中对方近来频频求见,似乎真有什么重要事情。
批复完手头几桩重要事务之后,桓宣略作休息,稍作沉吟后便让人将那氐酋召来。虽然王师西进以来,关中豪强以举义为名者不乏,但是真正能如这个蒲洪一样发挥出实际作用的却不多。单凭这一点,这个氐酋倒也值得他见上一见。
不多久,蒲洪便被引入进来,一俟入帐便深揖下拜,语调姿态都分外恭谨:“陇上边胡蒲某,拜见使君……”
“蒲君毋须多礼,戎中礼数简陋,从宜即可。”
桓宣抬手示意蒲洪入席,待见对方不乏拘谨的落座,才又笑语道:“今次王师西进,蒲君能感于王命忠义号召,自领部曲儿郎勇战杀贼,得使贼首杜洪伏法受诛,实在壮义可嘉。我奉大将军命暂牧此境,如蒲君此等边中义士正宜褒扬犒奖,只是近来庶务杂多,至今才得暇礼见,还望蒲君不要介意冷慢。”
“使君言重了……”
蒲洪闻言后忙不迭又半起施礼回道,他见桓宣案头多积籍簿,便也知对方确是事务繁多而非刻意的倨傲冷落,便也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稍作几句寒暄后便直接道明来意:“王命再播关中,我等边伧胡勇也都深感荣幸,若能得助王师一二,份内事迹不敢夸功。只是、只是今次冒昧来拜使君,实在一桩短困……”
蒲洪一脸愁困,将当下所面对的困境娓娓道来,说起来倒也不新鲜,无非各种物资乏困,希望王师能够仗义相助。
虽然早前在咸阳坚守,蒲洪部曲精锐死伤大半,但他还是有众多的部众族人北迁于泥阳。原本他是打算率领精锐族众南下渔利、趁火打劫,结果颗粒无收不说,本身族众还伤亡惊人。
虽然他的这些残众暂时被收养在王师军营中,可是在泥阳还有足足数万之众嗷嗷待哺,因为频频迁徙,粮货早已经消耗殆尽,若再得不到援助,衣食都将无以为继。
桓宣静静听完蒲洪的讲述,眉头也暗暗蹙起,稍作沉吟后便说道:“关中久来乏治,蒲君所陈之困也非一家一族之急。如今王师既然已经入境,此等民困自然不可无视。更何况蒲君本就以助王师,忠义部族更该体恤。如此我便特批事令,蒲君尽快将族众招引至长安近畔,且先优作安顿。”
听到桓宣这么说,蒲洪先道谢一声,继而又满脸惆怅言道族众物用早已经消耗殆尽,甚至不足迁徙耗用,因此希望使君能够特批一部分物资解此燃眉之急,而且又说他所部其实已经受到弘武军萧元东的招抚,贸然迁徙也怕萧元东那里会生不悦。
讲这么多,无非是蒲洪自觉目下力量严重消耗,担心族众贸然迁回长安之后,会被此境王师一并整编兼并,丧失了本来的独立性。
桓宣听到这里,已经心生几分不悦,这氐酋心里打的什么主意,他心里怎么会不清楚。此等人物惯于窥望大势而作投机,并不可单纯视作所谓伏于王法的顺民。
“既然此中还有如此隐情,那我便修书一封送往萧侯所在,嘱其稍作关照贵部族众。至于蒲君所请物用,我虽然忝任此中,但王师诸用投施,自有章法所限,不可任性取施,实在抱歉。”
桓宣讲到这里,已经又抓起一份籍册摊开,摆出送客姿态:“另蒲君事迹已经载录功簿传送行台,稍后此间乡士、在功者整理完毕后,尚需并往行台受赏。请蒲君暂且安居营内,以待行台传召。”
蒲洪听到这里,心已经凉了一半,还待要再作争取,却见桓宣已经低头批阅起来,另有亲兵上前礼送,无奈之下,他只得起身施礼退出,心里则充满了惆怅。
需要的物资没有求到,却只得到几句虚辞应付,蒲洪心情之恶劣可想而知。虽然桓宣言道会请萧元东稍作关照,但谁又知萧元东那里会如何看待此事。
这一次蒲洪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他自以先受萧元东招抚为理由拒绝将族众迁回长安,可是他又贸然率部返回京兆参战,对于萧元东指令他入驻泥阳的安排同样是阳奉阴违。
而且桓宣所言留他在营中等待来日前往行台受赏,这便是另一种形式的软禁,前往洛阳一来一去最快也要一个多月的时间,他自己不能返回部族统率族众,而族中目下更是连基本的自保能力都缺乏,一个多月的时间,谁知道他回来之后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且不说蒲洪这里忧困如何,长安城各种整治一直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像是此前免于战乱摧残的杜陵、县等周边乡豪们也都乖乖低头入治,捐输物货助用。
当一切整理出一个大概之后,王师内部一众西征功士并一众关中乡士代表、包括氐酋蒲洪在内,一行千余众才浩浩荡荡起行,直往洛阳行台而去。
1232 相期大业
行台各项事务越上轨道,虽然内外各边诸事仍然繁多,但沈哲子却变得越来越闲暇起来。
如今的行台,可谓人才济济,各曹司职明确,诸多事务有条不紊,甚至就连西征这样大规模的军事行动,也根本无需沈哲子事必躬亲的操劳,只需坐镇行台,揆持全局即可。
每天清晨卯时,沈哲子便自大将军府抵达行台,早有校书将各曹事务纲列整理摆在案头。批阅这些事务纲列,可以说是沈哲子一天中最重要的事务之一,这样才能让他清晰掌握整个行台的日常运作。
辅佐此类事务的校书郎共有三十余人,由两名从事中郎分领。这一个小群体便是整个行台中最亲近大将军的属官,也是沈哲子处理整个行台事务的最直接助手。
这些校书的来源也颇为广泛,如馆院选送的优异学子、各曹长于庶事的吏员,一些亲近行台的世族子弟,还有就是一些大将军所发掘、打算着重培养的时流后进。
虽然这些人的主要任务就是抄写、整理行台各种文牍,但是由于接近大将军,自然也能分享到得以俯瞰大势全局的视野,对于个人能力的锻炼是有着非常显著效果的。
尽管行台创立、运作的时日尚短,这些人大多还在磨练当中,少有能够担任真正重要的职务,但是整个行台对这些年轻人们也都不敢小觑。而能够得列校书,追从于大将军身侧,也成了时流年轻人们奋力追求的一个目标。
批阅事程,时间有长有短,若是没有什么非常重要或是大将军特别关注的事务,往往一个多时辰就能结束。但这种情况非常少,毕竟行台的行政构架虽然运作起来,但是许多长久积弊的问题还需要实际去解决,而这样的问题就实在太多了。
所以往往沈哲子在批阅完毕之后,便开始分别召见各曹官长,询问具体的事务进程。如果事情牵连方面过多,往往还要召集各曹进行规模不等的商议集会。
一般会议如果能够在上午结束,下午的时候沈哲子还要召见宾客,或是四边郡县入洛述职的官员,或是各方前来拜谒的使者和代表。
所以这所谓的闲暇,也只是相对而言,相对于以往,沈哲子不必再深陷于具体某一桩事务中操劳,但如果具体到每一天,日程还是安排的满满的。寻常行台属官往往还有旬月定期的休沐,可是他真是一年从头到尾都少有能够真正闲暇无事的时光。
进入七月之后,行台最重要的事务自然便是关中战事连续报捷,进展喜人。但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事情不得不加以重视。
随着行台西线用兵,河北方面近来也是躁动不已,枋头谢艾便遣使来报,言是周边所活跃的羯胡人马增加倍余,频频侵扰行台于河北所设置的屯戍据点。
谢艾的意思是,与其被动防守应对,不如集中河北兵力再予羯胡痛击。尤其目下南北对峙的前线邺城早已经残破不堪,今次出兵或有望直接撼动襄国。
对于谢艾的这个提议,行台商讨良久,最终还是予以驳回。诚然目下羯胡主力主要集中在幽、并地区,若果如谢艾所言奇兵陡出,的确是有很大可能直冲襄国。
可是目下的行台并没有做好巩固并扩大战果的准备,甚至就连河内骑兵都被调回一部分参与西征战事,目下行台在河北兵力并不算充足。
一旦河北发生大规模的战斗,单凭谢艾所部并不足以维持战事,届时甚至就连新经营的河东或许都要东向参战。可是河东军力一旦抽调出来,行台于关中北面的经营便会出现漏洞,就算能够守稳三辅,可是之后的出兵陇上甚至收复汉中都会受到影响,整个西线战事都将因此搁浅。
而且枋头地区还不是北患最严重的地方,黄河水军西向参战令得河道防线防卫不足,青州方向多有成建制的羯军突破防线南来作乱,沈牧、李闳等各军目下还在追堵围剿,肃清地方,短时间内也很难调集北上配合作战。
其实对于北上决战,如今的沈哲子也已经不再过于急切。虽然目下羯胡乃是王师最主要的对手,但他也很清楚,并不是说攻灭羯胡之后便天下太平、再无戈事。边胡次第而起,这一个势头并不会因羯国的消亡便停止下来。
与其一时要强负艰,将羯胡痛加诛灭,再疲于应对其他边境胡虏的崛起挑战,不如暂且将羯胡保留下来,让其与北面诸胡彼此互攻、消磨力量。行台则继续稳扎稳打,收复南面失土,深作经营休养,以最好的状态北上杀胡,将所有敢于窥望神州国器的胡虏扫荡一空。
当然这也并不意味着行台于北事就是一味的被动容忍,各边招募河北义勇、并且向河北腹心之地潜入的事务一直在进行着。类似早年辛宾那种深入敌后,招引北面人士南来的行动一直不曾停止。
同时河北各郡县境域也都是王师小规模练兵所在,而王师在这方面人、物所得要远远胜过羯国所得,民间南投之风也日渐汹涌。在这种对峙的消耗中,羯国远远落在了下风。
最起码王师于河北已经有了枋头、河内等稳定的据点,而羯国在中原大战后始终无力在河南营建据点,甚至黎阳、邺城等地接连残破失守,这本身已经让行台在南北的对峙中占据着绝对优势的主动。
七月里,长安业已收复的消息传入行台,这虽然乃是笃定之胜,但河洛之间民心也是大受振奋。
沈哲子于行台得知此事后,即刻便召集行台群臣议事,原本已经准备多时的镇抚事务也都需要正式实施。
行台方面以江假节为使西进关中安抚群情,另以江夏李充为京兆尹、琅琊刘讷为冯翊太守一同前往长安,至于三辅另一首长扶风太守,则留给桓宣自度举荐。同时以郭诵升任秦州刺史,主持于关中创制军府事宜。
在这一路人员西进之前,沈哲子也特意与杜赫详谈一番,询问其人关于稍后关中的经营整治有什么看法。
京兆杜氏同样是关中名门,尤其杜赫如今又主持行台政务,就算其人避讳乡籍、于此不多做干涉,但是于情于理也不宜将之完全隔绝事外。
“旧年乡势残破,迫于胡威,不得不离乡南投,幸得大将军相助潦倒之际,才使此身不至于穷困枯槁,更有幸能为王事得尽一二才力之用。离乡年久,乡情早有不同,目下关中情势如何,我所知者同样不得深入,行台群智众策,并施为用,我于此中敢放言建策者也实在不多。”
面对沈哲子的征询,杜赫只是如此作答,也并不掩饰自己回避此事的想法。
他与大将军共事经年,可谓相知深刻,就算没有弘农杨氏前车之鉴,从淮南至于如今的天中,也能感受到大将军对于地方乡宗窃夺王命公器的提防与打压。甚至往年许多于此相关的政令都是由他主持颁行,如今相同的境遇轮到自己,他自然也能端正态度,做出避嫌退让。
杜赫能如此表态,沈哲子还是颇感欣慰的。老实说,关中豪强之害还要甚于中原,这也是由于关中常年动荡所致。虽然后续的战事沈哲子并没有身临前线,但王师各路将帅也都有细报呈送,如果不将关中豪强打压下去,关中是很难达于长治的。
京兆杜氏乃是首屈一指的关中世族,虽然目下乡势多有不足,可若能得趁大势,依照其家于关中旧有的名望并号召力,死灰复燃、发展壮大是可以眼见的。
时人那种宗族、门第的情怀,并不是短期内能够荡平的。尤其天下久乱,以宗族为单位谋存于乱世的作法更是充满现实考量的选择。
这一事实就连行台也不能罔顾,譬如江今次假节前往长安,就有一项任务是集结境域乡贤,编写《关陇门第考》,通过政治上的承认来安抚关中那些晋人豪强世族人心。
但从长久而言,打压世族豪强也是行台必须要恪守不悖的政策,只有将那些世族豪强各自所掌握的乡资、人心扣取出来,才是能够集权长治的盛世基业。
杜赫是沈哲子长久信赖、倚重的臂膀,过往这些年如果没有杜赫一直帮忙主持操劳政务,沈哲子也难得于如此从容。尤其目下大业未竟,他更需要这些重要的助手与他保持同一步调,不让所谓的家、国概念混淆行台即定的策略。
尤其此前颍川庾氏在江东政变中的表现,更让沈哲子对这种豪族抱团合作的统治模式不报信任。今次关中事务,他特意征求杜赫的意见,其实也是在暗存警示。
他并不介意时人借由与他共事而作为重整家业的途径选择,这是人之常情,无可避免。但最起码眼下这个阶段还远远达不到公心轻慢、私欲暗逞的时候,他也愿意与这些功勋门户共享盛世荣光,但那必须是在北伐功成、边患悉定之后。
而在此之前,无论何人如果过分看重门户得失而罔顾大势的经营,他都必然要将之剔出队伍,甚至包括他们沈家自己的族人在内。
“诸胡尚未扫平,大势远未称定。我与道晖,相约来年大业共夸,彼此心智磨砺,不为道中杂尘相扰。”
沈哲子笑笑拍拍杜赫手背,又起身亲自将杜赫送出自己的官署。
1233 清河续嗣
沈哲子回到大将军府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此时前庭中还有一场小的集会没有散去,集会的召集者是沈家几个少年子弟,最近馆院学子多参加关中官吏的各种考核,许多课业都已经停了下来,一些还不够资格参与此事的少年学子们便难得悠闲。
得知大将军归府,一众少年郎们忙不迭鱼贯迎出,列于道左礼见。沈玖等几个小兄弟倒是颇希望阿兄能入席小聚片刻,不过沈哲子跟这群半大小子也实在没有什么可聊的,摆手示意他们自便,便直往中庭而去。
老爹沈充早在开春回暖后便返回了江东,虽然目下行台中枢已经转移到了洛阳,但是江东也总需要份量足够的人坐镇。沈充如今虽然不再担任具体台职,但有其人坐镇江东,便能避免许多无谓的喧扰。
不过眼下留在河洛的沈氏族人也众多,其中相当一部分都已经担任各种文武职事,剩下的如沈玖等少年们也都在求学广识。
在这方面,沈哲子倒是也颇为积极的给族人们提供各种机会条件。沈氏久来只是蜗居吴乡的一土豪门户,无论是胸怀、眼界还是见识、才力,都还有着大把提高的余地。沈哲子也不愿见族人们仍然居卧于乡土之间,一味的依仗家势而钻营门户私利。
在这方面,老爹沈充倒是与沈哲子保持高度的一致,为了敦促族人北上磨练,江东各种乡资产业大量的减持。如今沈家在江东还尚具规模的产业,便是位于老家武康县中的几处祖业,这些祖业保留下来,也只是为了留根祀祖并族中年老穷困者,并不以牟利当先。
当然就算是如此,沈家子弟也完全不必为生计忧愁。沈哲子也并不一味强求家人们能够清廉如水、安贫度日,哪怕在江东,也只是换了一种家业经营的方式,田亩、人丁这种实际的产业虽然放手,但是像商盟、舟市这些影响广泛、并不局限一时一地的产业,沈家都还牢牢占据着主导地位。
另外在河洛地区,沈哲子也规划了相当数量的族产。毕竟他无论权位再怎么高,具体到养家又或馈赠之类的人情交际,总不可能公库出入。像是洛阳北面的邙山,山水秀致,林野壮阔,沈哲子示意将之保留下来,也并未进行大规模的开垦,留待日后分酬功士。
除了沈哲子自己的私计经营之外,他家还有一位妆奁丰厚的娘子。因为沈家大量减持江东产业,兴男公主便也委托家人将她的那些嫁妆产业一并处理掉大半,收取大量浮财携带北上,并在洛阳周边尤其是伊阙附近购置大量山林土地。
售卖河洛周边一些不足大规模开垦的山林田野也是行台创收的一种方式,这些区域即便分授寻常小民,开垦难度也是非常的大,并不利于民众快速立足谋生,而若长久闲置,浪费资源不说,更有可能被一些权门私下侵占。
与其如此,不如官方主动去经营售卖,收取资货以充库实。当然沈哲子也不讳承认,虽然兴男公主购置那些田野在程序上是没有什么漏洞,但实际上总有一些徇私。
不过从旧年江东开始,沈家于何处置业已经成为一个标杆,会连带着周边价格都有一定上浮,也算是稍作补偿。
另有一点收获,那就是沈哲子也可以通过这些买卖细节,得以窥望到行台下属分曹在处理这些事务的弊病与投机之处,再通过制度加以修补、整肃。所以,这也算是一种钓鱼执法。
兴男公主这几天都不在府中,陪着仍然留在洛阳的婆婆魏氏往伊阙去巡望产业。随着家势越发高涨,魏氏便更觉得这么多年礼道有了回报,向道之心越发炽热。为了回报道宗,打算在伊阙择地修筑一座宏大道观,出行数日就是为了挑选地址。
这些宗教人士的思维逻辑,不可以常理喻之。眼见老娘如此热心,沈哲子都不忍心告诉母亲,如今江东天师道里那些一个个看起来高玄脱俗的师君们,有一个算一个都不过是她儿子座下应声虫罢了。
不过对于母亲这一想法,沈哲子倒也不怎么反对。不可否认的是宗教对于民众的感召力的确极强,近年来许多自河北南投人士,便不乏人笃信佛说。这样一个思想高地,沈哲子就算不去占领,也总会有旁人恃之兴风作浪。
与其如此,不如将早已经被驯服整编的天师道扶植起来,使之昌盛于天中。当然在这方面,行台是绝不可能出面的,也不会给予钱粮、人丁的资助,不禁止天师道在天中传道,便已经是一种施惠。
至于老娘所想兴筑一座道观,在沈哲子看来还是手笔太小。后世龙门石窟的位置,沈哲子打算都划出来供那些天师道徒们去营建。
这倒也谈不上是扶道灭佛,宗教的事情还是用宗教的手段去解决才好,天师道兴旺起来之后,也能反过头来给佛教以压迫,敦促他们将眼下还尚显粗暴原始的教义快速去发展迭代,能够迎合统治的需求,而不再作为滋生乱事的温床。
说到底,沈哲子对宗教的态度是可以容忍其存在,但却必须要作为统治的一种辅助工具,不可喧宾夺主,不可泛滥逾规,尤其不可成为法外之地。一旦出现此类的苗头,那就要不遗余力的加以打压,夺其教义,灭其肉身。
老娘和公主都不在家,可怜的阿秀小儿也因为公主担心留在家中会被其父娇纵而懈怠课业,也一并携往洛南别业,家宅中不免有些冷清。
沈哲子归家后,稍作洗沐更衣,便直接行出往妾室瓜儿院舍而去。这娘子春里生产,给沈哲子添了一个小女儿,让他得以儿女双全。沈哲子对此也是欣喜不已,近来每天不管忙到多晚,总要抽出时间归家来看一看。
沈哲子阔步行来,院子里一众人早已经列在门前恭候。
瓜儿本就是吴乡娇美绝色,如今为人妇、为人母,一袭点翠衫裙俏立灯影之下,更如夜昙绽放,美不胜收。唯有一点就是性格也并未随着身份的转变而有什么大的变化,见到郎主行来,甚至就连美眸中的爱慕之意都不敢宣露太多,趋行迎上后纤手已经下意识抬起抚平郎主稍稍皱起的袍带。
“阿爷、阿爷……”
沈哲子还来不及开口说话,人影后已经冲出一个小胖墩,蹒跚着向前跑来,正是沈蒲生,张开手臂虎扑入父亲怀内,而后便揽着父亲脖子用那生涩的稚声滔滔不绝讲起房中那个小阿妹的种种。
“你安分些罢!”
阿翎娘子恰也在瓜儿舍中闲坐,此时行上来抬手给了沈蒲生一个脑崩儿,顺势便要将儿子接过去,却被沈哲子摆手拒绝。
“小子真是顽皮!”
沈哲子拎住沈蒲生那肥嫩短腿,顺势将之夹在腋下,而后便大步向房中行去,迈过门槛便放缓了步调:“我家小娘子睡下没有?”
“午后睡了片刻,掌灯后便一直笑闹,似是在等待大将军……”
房中乳母上前笑道,眼中难免又恭维几句小娘子怎样的娇俏可人。
几个月的小娃娃还未彻底张开,娇嫩有余,精美不足,但是听到这乳母夸赞,沈哲子便也忍不住得意笑起来。为人父母难免心存卖弄自美,并不因身份地位而有差别。
他行上前去稍作逗弄,摸一摸小女郎耳鬓柔顺如丝缎的细细绒毛,沈蒲生也撅着屁股趴在围床另一侧,嘟起那肥嫩的嘴巴作态去咬阿妹那粉嫩小拳头,而后屁股上便挨了自家老爹一巴掌。
“睡罢,睡罢。”
沈哲子一直等到小娘子睡去才又行出来,此时外舍早已经准备好了餐食,二姝并列席侧等待郎主入席进餐。
这算是一天中难得的悠闲时光,沈哲子一边进餐,一边与两位娘子谈一谈帷内养儿趣事。用餐半途,瓜儿母家几名女眷又匆匆入内见礼。她家本是沈氏家生门仆,相处数代倒也不必过分拘礼。
用餐时沈哲子也察觉到阿翎娘子情绪似有几分低落,吃完饭后便吩咐瓜儿早早歇息,他则顺势抱起已经酣睡的沈蒲生,并往阿翎娘子舍中休息。
夜中夫妻独处,沈哲子便提起阿翎娘子情绪不高之事,随口言道:“我是一年四季难得悠闲,蒲生这小儿又顽劣不通人意,帷下虽然也不乏人陪伴,但总欠缺几分亲意。娘子就不开怀,不如派人将丈人请来天中,也能起居问候、侍奉冷暖。”
崔珲久居吴中,并不曾跟随他们夫妻北上。沈哲子室内几人,兴男公主且不必说,就连瓜儿身边也常有亲人陪伴,唯这阿翎娘子母家本就族丁稀少,久来难免会有孤独。
“亲缘单薄,概是命数。妾能得侍郎主身畔,公主和蔼能容,更有小儿绕庭欢乐,本身已是至美,实在是没有什么憾念。阿爷性乐吴乡,能得安居寓所乐养余年,也实在不必再无顾旧患长途北来。”
阿翎娘子软偎郎主臂弯,展颜笑语掩去些许薄愁。这娘子虽是出身名门,但幼来遭受大难,本性原是活泼好动,策马飞丸、英姿飒爽,只是真正得入室中后,恪守安顺妇道不失,倒是让沈哲子颇感不适。
“我家本非寻常家舍,娘子也实在不必一味强抑性情。我倒还记得往年初见,娘子爽朗英姿令人惊艳。即便余者不说,那弹弓飞丸的绝技,你可一定要倾囊授于我家蒲生,让这小儿能得一技傍身,不至于碌碌无才为人耻笑。”
听到郎主言及旧年顽劣,阿翎娘子不免羞不可当,支吾应声。
笑侃之后沈哲子才又说起:“我知娘子名门闺秀,偏侍府内实在委屈了你。但情之所发也难因俗而止,近来我也在思索一事,目下丈人膝下只得孤女,实在不可称以周全。日前温弘祖北进,我也私嘱他公务之余,不妨稍稍联络清河乡情,若能访得一二近宗族裔,也可招引南来,为丈人承续嗣传。但这毕竟家事,稍后娘子记得传讯稍作询问,丈人是否有此心意?”
1234 五姓难大
崔翎娘子出身清河崔氏,而清河崔氏很早之前便是天下名门翘楚。单纯从这一点而言,沈哲子吴乡土豪的出身,纳清河崔氏之女为妾,的确是有些冒犯世族门第婚配观念。
但其实身在如此世道,无论士庶,总难免要向现实低头。最起码按照如今江东世俗观念,沈大将军国之柱臣,无论何种门第贵女,配之都绰绰有余。
哪怕是在早年江东门阀当政的格局,清河崔氏纵然在中朝时期颇具清誉,但是由于本身便疏远越府,南渡后也乏甚优异人才翘立时局,算不上第一等的门户。而沈家作为吴乡土著豪宗,又有沈大将军蹈舞时局之内,以势位而论,远非寂寂无名于江东时局的清河崔氏可比。
事实上沈哲子收纳崔翎娘子为妾,本身也没有出于门第的考量。眼下存念为丈人崔珲续嗣,同样也没有什么沾惠的念头。
后世言及门阀士族,多要称许所谓的五姓七望。但这所谓的五姓,真正壮大起来主要还是在北魏时期。而江东所谓的门阀政治,更多的只是南渡之后基于特殊的历史际遇而形成的一种非常态的统治结构,并不可视作普世的权力标准。
事实上从沈氏崛起于江东,尤其是数年之前江东那场政变,琅琊王氏在沈家的反扑之下遭遇了毁灭性的打击,江东的门阀政治格局便戛然而止。虽然沈氏作为取代琅琊王氏成为执政门户,但是沈哲子的权力来源却与早年的琅琊王氏有着截然不同的源头。
最根本的一点,早年王与马共天下,王氏的权力来源是与江东司马氏皇权共享。可是如今沈哲子执掌行台,根源却在于对江东本土的掌握以及过江之后对江北的一系列经营。
时人就算讽议沈哲子,也多将他比为魏武曹操而非擅权的王敦,说明时人也认可沈氏如今的权位并非来自于对皇权的瓜分,而是恃武而骄,尊王攘夷。换言之如今的皇权威严来自于沈氏仍然愿意礼奉江东皇室,彼此之间强弱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沈氏之强大在于已经有了裂土封建于江东的实力,这是早年的琅琊王氏都不能企及的强势。
至于江北所谓的五姓七望,在目下而言,其实仅仅只是略具清誉旧望的世族名门罢了,甚至言及乡资乡势都算不上是乡野翘楚。
譬如此前被沈哲子严酷打压、几近灭族的弘农杨氏,这诚然让行台一时之间背负一个酷烈名声,但除此之外实际上的恶劣影响却不大。尤其行台之后作风同样强势,西征一路坦途、顺利收复长安,更没有多少地方乡户敢于哭喊着为弘农杨氏复仇而奋起反抗行台。
北方五姓七望之所以能够日益强大起来,甚至到了隋唐时期更能焕发新的生机,并不在于本身便强大无匹。如果认真追溯起来,其实还在于原本历史上北方始终为胡族统治,尤其是后来的北魏进行比较深刻的汉化改革。
这些胡族想要融入汉族的统治世系中,与那些地方上的名门合作是最快捷的方式。而且北魏拓跋氏本身便是五胡之中相对比较后发的边胡,其政治素养甚至不如五胡前期的屠各、羯胡甚至于氐胡,本身便比较欠缺农耕统治的制度建设能力,自然在这方面便偏仰仗于汉族中的精英群体。
尤其到了南北朝的后期,无论是北齐高氏攀附渤海高氏,还是关陇集团相对成型之后,隋唐两世帝王对本身族系的攀附,都实际增加了所谓五姓七望的社会影响力。
而在北朝日益捧高所谓世族门第的时候,南朝的门阀士族社会地位其实是一路走低的,甚至一度沦落为任意虐杀的程度。
而南北这种世族地位的变迁,其实也是南北法统发生转移的过程,所谓的世族高门,在这个历史阶段便代表着汉民族精英群体对政权法统性的认可。北朝持续不断的融合,越来越多的世族高门加入到统治构架中来,所谓的法统正当性便自然而然的树立起来。
但是对沈哲子而言,原本历史上北朝这种长达数百年的融合过程是他不需要的。如今的他,本身便代表着无可争议的晋祚法统,更不需要这些地方世族加入自己的统治团体来树立自己的法统正当性。
可以说自从粉碎镇压了以琅琊王氏为代表的江东政变之后,所谓的世族约束便被沈哲子打破了,他之所以能够成势包括行台各种规章制度的创建,并不仰仗这些旧有世族对他的支持。所以他可以自仗势大,毫无压力的碾碎弘农杨氏对他西征攻略的阻挠。
至于后世名满天下的五姓七望,如今在行台统治之下的便有几家,比如荥阳郑氏、太原王氏。他们也仅仅只是作为晋祚顺民和行台良臣才得立足,门第给他们带来的优势和特权几乎无存。
而日后这所谓的五姓七望,更不会给沈哲子带来什么困扰。他们这些世族能够给沈哲子造成的困扰,甚至比不上寻常的乡野实力豪宗或者四边胡众部族。
之所以会如此,就在于沈哲子高捧晋祚大义,他们所具有的能力和资本,在沈哲子面前不值一提,可用也可不用。所以这个所谓的五姓七望,无论在当下还是在沈哲子执权的日后,注定不可能获得原本历史上那样超然的社会地位和强大的社会号召力。
沈哲子今夜跟阿翎娘子提起这个话题,也真的只是单纯的人情考量,觉得自家丈人就此绝嗣的确可称人世之憾。既然他眼下有这个能力,不妨稍作周全。
至于说凭此稍借清河崔氏的名望而抚定北地,这就太看得起目下的清河崔氏而又过于小觑行台目下的势力。
事实上包括清河崔氏在内,目下众多河北名门在羯赵石虎的暴政统治之下,日子都过得分外凄惨。他们既不能获得石虎的信赖倚重,本身又乏甚足够的自保能力和手段,在羯国际遇可谓凄惨,甚至较之普通的寒门豪强都颇有不如。
换言之,如今的石虎本来就是依靠霸权暴政整治河北,也根本没有融入汉族、长治久安的念头,这些在其治下的世族旧门哪怕甘为舔狗都稍显不够资格。
阿翎娘子听到郎主这么说,先是稍显黯然,片刻后才又展颜一笑:“妾南来时本就年幼懵懂,亲谊如何更加少知。幸得不死全因郎主施救及时,阿爷若知郎主如此深情体恤,必也感念良多。但也实在不敢因私废公,若能得全伦情自然最好,若真求问不得,应是命数使然,实在不敢妄求……”
其实对于追溯族情,阿翎娘子也谈不上多热切,但是念及阿爷膝下无嗣总是一憾,尤其郎主尚能体恤至此,无论此事成或不成,更加让她倍感感动,讲到这里的时候,眼角已经隐有泪光闪烁,埋首于郎主臂弯之内,更觉此生无复遗憾。
沈哲子向来少作空言许诺,既然讲到这件事,必然是已经有了一些把握。
今次温放之奉命北行辽地,主要任务还是对辽东慕容氏并其他东胡部落更施羁縻,让他们在东北方面更加牵制住石赵兵力,其实并不会深入河北尤其是崔氏乡籍所在。
但是辽地目下也是有着崔氏族人的存在,其中最主要还是早年刘琨所留下的残部。刘琨旧部原本主要聚集在辽西段氏势力范围内,段氏被石赵灭亡后,又辗转落在了石虎手中。
但也不得不说,刘琨早年在北方也还是略有遗泽存留,尤其在辽西晋人流民团体中仍然不乏号召力。
这一部分残余虽然目下要奉石赵号令,但也并没有与石赵偕亡共存的忠心。由于石赵近年来频频用兵于辽边,刘琨之子刘群并崔、卢从属目下也是留在辽西,麾下自有一批晋民追从,作为一股半独立的势力帮助石赵招抚辽西境域内的晋民游食,同时作为征伐慕容氏等辽东胡部的助力。
由这一点也能看出石虎的外强中干,虽然本身表现仍是残暴强势,但其实也在收纳、容忍各种形式的助力。
行台目下尚不能直接对辽边各股势力施行政令,但也能通过商贸的往来稍作影响。早前的刘群也曾暗遣使节南来联络,今次温放之北行其中一项使命也在于跟这些辽边残余的晋人势力加深联系。
在这种形势下,沈哲子提出这种稍显私人的要求,料想刘群也不会阻挠。若是聪明的话,甚至还会发力促成此事,以加深与行台的交际往来。
不过眼下事情尚在谋算,沈哲子也不敢过于言之笃定,之所以今夜提起,除了对阿翎娘子稍作安慰之外,也是希望崔珲能稍作心理准备。毕竟这是给崔珲访求嗣子,总不好一直绝口不提。
家事种种,对沈哲子而言也是一桩公事之外的调剂。以他目下的势位也很难在这方面投注太多精力,最近行台首要事务还是在于关中。
江等人离开行台西行未久,很快来自长安的正式报捷队伍便抵达了洛阳。一众功士包括那些关中豪强代表之外,沈哲子比较感兴趣的还是那个氐酋蒲洪。
虽然他也明白目下时势较之原本的历史早已经大为不同,氐胡能够养成势力的可能微乎其微,但也难免对蒲洪这个前秦政权的奠基人颇感兴趣。眼下有机会见上一面,他对此也是颇存几分期待。
1235 天中壮美
自关中而往河洛,路程算不上遥远,特别随着王师西征之后,道途中诸多郡县悉数归顺入治,更加少有乱兵匪寇自扰,舟发渭水,倏忽便已达于潼关。而过了潼关之后,目中可望风物较之关中又是大为不同。
潼关以东的坡塬上,早已经入治数年之久,乡野之间归耕复织,田舍连绵,桑林成荫,已经颇多治世姿态可观。而随着越加深入河洛,这种繁荣姿态便越来越浓厚起来。
尽管时人多有非常深厚的乡土情怀,但是行伍中那些关中乡士们也不得不承认,跟目下的河洛相比,他们关中乡土的确是破陋不堪、乏善可陈。
“久来深居乡土,多感关中连年酷寒,若非东行一程,竟不知天下都已回暖!”
无论是什么样的人,对于秩序总有一种发乎本能的追求,尤其河洛焕然新貌,与关中乡土截然不同的差别,让这些关中人士惭愧自伤之余,也都感觉行台入治关中,对于他们关中地域和关中民众而言,或可称得上是一个新的契机,对于关中日后前程如何也都充满了期待。
队伍中还有一批比较特殊的成员,便是以杜陵韦轨为首的一众年轻人们。这些乡宗少流们在乡土中谈不上有什么威望名气,但是由于有着投军助战的义举,所以也被乡徒推举,随同参拜行台。
“乡中耆老徒以年高,却因短识浅见,使我乡土久绝道义之美。若能早迎王命播行乡土,咱们乡土本有天府旧誉的材质,必不会一如旧态的残破,与河洛繁荣并享荣光更是大为可期!乡贤乡贤,顽固老朽罢了,简直就是乡土罪人!”
眼见河洛种种,韦轨等年轻人们更加深痛于乡土的残破,言辞之中对于那些无惠乡境的乡野耆老们也渐渐乏甚尊敬,甚至多有怨念寄托。
他们这群人,到如今际遇也有了差别。原本韦轨是号召他们远迎王师的少年领袖,先是被奋武军收容在军中,可是奋武军后来继续西行,留他们在军中也没有什么作用,反而是种拖累,于是便暂且将他们先打发回乡。
之后少年们各自事迹便不再相同,有的因为擅行于外,归家后遭受亲长训斥不止,如韦轨更是被直接监押禁足在家中不准外出。
而那个少年鲁敬宗则要幸运一些,虽然长辈们也难免对他训斥一番,但之后还是被他说服,以亲党家众举义响应王师行事,先夺城而后又帮助奋武军于陇道上收缴、扩大与羌人战斗之后的战获。
所以如今这一众少年中,鲁敬宗也成了为数不多获得王师军职的人,虽然仅仅只是一个暂行的幢主,但毫无疑问已是超过同伴许多,今次入洛之后若能应答得宜,或能直接入选王师之列。
而其家族也因为这个少年的固执、坚持而颇受嘉奖,原本扶风鲁氏在三辅豪强中谈不上有多靠前,但却优先经营起与王师的融洽关系。可以想见日后行台整顿三辅,其家门家声也将会随之水涨船高。
年轻人们本就稍欠城府,几人落寞、几人得意也都表现的颇为直接,虽不至于彼此嫉恨,但羡慕是免不了的。甚至韦轨心内都暗暗决定,若是可以的话,他今次打算就直接留在河洛行台,不愿再归乡受那些顽固短见的亲长管束,虚耗光阴。
蒲洪作为一个氐酋身在队伍中,且还有大功在身,算是一个特例。虽然王师对他的安排让他颇为失意,但是凭心而论,种种待遇也谈不上是苛待,反而多有优待。
本身实力被严重消耗之后,迫于现实的压力,蒲洪那种自立的念头其实也渐渐发生了改变。就算没有王师强势的压制,以他部族目下的实力而言,想要再自立于关中成为一方势力,也已经变成不切实际的妄求,且动辄便会有灭族的危险。
他考虑诸多后也不得不承认,以他家目下的状况而言,能够抓住机会紧紧追从于王师,才是一种最安全稳妥的作法,最起码人身安全上有了保障。
想通了这些之后,蒲洪便也不再抵触王师对他的安排,甚至还摆出积极配合的态度。今次东来,除了他自己之外,兄弟蒲安、少子蒲雄等也都一并带上,只将另一个儿子蒲健留在关中暂统部众。
“河洛丰美远胜关中,我族若能有幸迁居在此,生息繁衍,老幼安养,也真无需再作其余奢望。”
行途将近洛阳之际,所见繁华更胜,蒲安也是一脸羡慕憧憬说道。其他几名同行族人闻言后,眼中也都异彩闪烁,显然是大生意动。
蒲洪则叹息道:“入于中国,才知天意确是爱惜此中生民,丰土流膏,物出肥美,天地恩惠,远非我等边胡所得能比。行台章法严谨,未必肯与我等胡众共享乐境。但凡事也在人为,若能父子志力相继,勤为王事助力,中国久乱民伤,我父子或也能得惠赐一二乡邑立足……”
讲到这里,他又叮嘱身边族人们稍后行台拜见时,一定要小心谨慎,不要暴露出不堪驱用的胡蛮气质。就算不能如关中那些乡士一样彬彬有礼,也一定要体现出足够的恭顺屈服,如此或能有机会得为行台选中而以犬马效劳作为谋身之计。
一行人入洛之后,先被安排在了旧洛军城。虽然王师大军西征,但在洛阳还保持着颇为可观的军事力量,除精锐之选的胜武军之外,另有徐州军府入拱兵士万余众。
这些军队驻扎于旧洛军城之中,营设军容之严整强盛,较之戎行在途的西征军还要更有可观之处。
那些关中来人原本在三辅便多见王师之强盛,入洛之后才发现行台在西征之外,河洛大本营中仍然能够保持如此强大的军力,对于行台力量之强不免有了一个更加深刻的认知,心中所受到的震慑也更加强烈。
仅仅只是行台一部分的军事力量参与西征,便打的关中群豪多有败亡,或是臣服,或是退避。而若行台所有力量都投入关中,可以想见他们将更加没有挣扎的余地。
东行这一程,算是让这些关中人更加全面的认识到行台文治武功之兴盛,且不论此前每个人心中各不相同的私计,如今他们难免都有臣服于大势的觉悟,因此当行台委派官员负责接待的时候,这些人也都表现得恭顺无比,不敢失礼。
行台倒也并没有恃大而骄,以礼部大尚书贺隰亲自出面接待他们,也安排了其他一些中州乡贤代表们进行一些联谊的宴会。
在与中州人士多作接触的过程中,这些关中人们也更加直观的认识到自身的不足。尤其是在眼界格局并个人风采上面,那些中州人要明显的远远胜过他们。
关中久乱不治,这些乡贤们各自据守一方,或在乡域之中还不乏时誉,但是乡情闭塞,各个方面都已经远远落后于世道各方。尤其近年来中州入治,时流广泛深刻的浸淫于天下大势的演进中,这其中对个人才力的磨练,更是关中人所不具备的体验。
特别行台出面的一些官员们,或许谈不上是什么名满天下的贤士,如贺隰出身的会稽贺氏不过吴乡门第,谢尚之类也都谈不上是什么名望旧族。
但是他们各自所表现出来的风采,都足够令人心折,每每席中言谈深入,那些关中乡士也只能假笑藏拙,多有露怯,更是难免自惭形秽。
如果说那些乡士代表们或还有几分矜持之想,而韦轨等关中少流们则是更加深刻的感受到自己的不足。
一些馆院少进趁着学业闲暇之际,也都来瞻仰见识关中人物如何,年轻人们之间所表现出来的识见差距,更让韦轨等人大感羞惭。
明明相似的年纪,但是由于环境、阅历的不同,跟那些一个个学养丰富、侃侃而谈时政事务的中州少流相比,他们简直就像是睁眼的瞎子,根本就追赶不上同龄人的格局与思路。
“彼此都是健力少壮,咱们三秦子弟难道真就本性拙劣、粗鄙不堪?旧年乡情板荡,衣食匮乏,谋生尚且艰难,又有几人能倾心尽力于学?乡中小行百步便已经心生惊悸彷徨,更不知三辅四关之外还有如此广袤天地!”
对于自身才力远弱于人,韦轨等人倒也颇有几分知耻而后勇的觉悟,并不因此觉得是自身材质庸劣,实际还是各自际遇的不同:“这些天中少流,一个个未必名门贵种,但是他们生在如此壮阔天地,更有先达贤能为他们营建一方学养优渥天地,道声久闻,玉质精琢,自有大器之美。咱们也实在无需自伤自惭,纵然后发着力,也能以勤勉为功,使我器具渐成,久后必不会见笑于人,耻辱世道。”
这些关中人倒也没有等待太久的时间,很快行台便作出了安排,几日后沈大将军将在行台亲自召见他们。届时量功犒赏、举才为用,将他们正式接纳进行台的统序中来。
1236 仁恕壮烈
沈大将军究竟何等样人,这些关中来客们心中也都充满了好奇。江东土豪的出身,未及三十的年龄,能够执掌一国军政权柄,且文治武功俱有可夸,如此一个人生履历,对任何人而言都充满了传奇色彩。
关于沈大将军种种,这些关中人在入洛之后,也都抓住一切机会详加打探,希望能有一定的心理准备,若能投其所好、稍得关注,无论对他们自身还是背后的家族,都拥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
不过他们所接触的这些中州人士们,反而不太热衷于谈论有关沈大将军的种种,偶也有人酒热之后被问及这个话题,便难免作叹息姿态:大将军天人之流,品质如何,实在不敢妄作评鉴。以小望大,所见一斑,稍作评语,反露自身识见庸浅,多要惹人发笑……
此一类的言辞,反倒较之一些确凿的评价还要更高得多。也让这些关中人越发好奇起来,究竟何等样的人物风采,竟能让这些中州人士俱都怯于评价?
怀着这样的好奇,待到行台召见这一天,那也关中人士们也都早早便来到行台官署等待。
洛阳行台经过长达数年的营建,如今已经颇成规模,虽然在一些仪制方面还因避嫌而有所欠缺,但若讲到整体的规模,较之建康的台城还要更加宏大得多。
如此规制宏大的官署群,倒也与行台目下之大势相得益彰,也更让那些或有幸曾经追从于中朝愍帝建制长安的一些关中老人们隐有热泪盈眶,不意有生之年还能有机会待命阙下、领略王道之恢宏庄严。
行台虽有正式的宏大殿堂,但往往只是在祭祀又或新年一类的盛大典礼时才会启用。至于大将军寻常召集僚属奏议事务,通常只在大殿偏侧一座名为“泰安堂”的阁堂中,今天同样也不例外。
今次入洛的关中人士多达数百,但真正能得沈大将军召见的则只有将近二十人,其中便包括氐酋蒲洪和少年义士鲁敬宗。其他则就是包括京兆韦杜在内的三辅乡户代表,其中比较值得一提的便是京兆杜氏的杜彦。
京兆杜氏声誉最高者还是杜预这一支,而也正因名气太盛,所以在汉赵、羯赵时期遭到了很大程度的打击。如杜赫这种京兆杜氏直系族人都不得不仓皇南逃,若无旧年沈大将军的扶助或就有极大可能就此沉寂消亡。
早年杜氏族人在河洛之间也分布广泛,像是洛阳西境名坞一泉坞,便是由杜预少子杜尹所经营,在永嘉前后保护了相当多的此境晋民。但是由于汉赵势大加之当时境域中军头的彼此争斗,一泉坞最终消亡,众多的杜氏族人或是归于乡土,或是继续西逃前往凉州。
刘曜入主关中后,对于京兆名门的杜氏也多有打压,这更造成了杜氏族人的大量出逃离散,杜赫就是在这一时期南逃。至于今次入洛的杜彦,本身与杜赫亲缘已经极为疏远,早年逃居陇上,待到汉赵灭亡之后才又归乡经营,也是长安南面杜陵乡中一个颇具势力的乡豪代表。
行台对于关中,早有一系列的经营方略,不可能因循私情而作更改。而为了避免乡党请托、人情难堪,杜赫早在这些人抵达洛阳之前,便避出行台,前往豫州几郡巡察。
这也是沈大将军特意关照、维护杜赫威信的一个举措,毕竟杜赫作为行台政务官长,地位上有些尴尬。行台若是在关中事务上不稍作柔和应对,总会对杜赫的威信有所打压,不利于日后的政令施行。
上午时分,沈大将军抵达泰安堂,那些已经等待的有些焦虑的关中人士们终于在谒者引见下,鱼贯趋行走入阁堂中拜见大将军。
随着权位越高,沈哲子性格也渐渐趋于简约,通常出入行台只是时服的打扮,少着官袍章服。今日召见关中群众,主要还是为了抚慰人心,倒也无需过分的庄严,也不好过于松懈,因此沈哲子只是穿了一身覆绢的软甲,腰挂佩剑,英武之余也不乏随性。
刚刚自琅琊返回的谯王司马无忌并在席中,作为宗中的代表与大将军一起接受一众西征功士并关中人士的礼拜。
众人垂首行入阁堂后,随着谒者的唱和上前深拜,待到堂上传来礼应声,才各自行入早已经在堂上摆设好的席案。这会儿已经有人按捺不住好奇,谨慎的以视线余光向堂上望去,于是便也很快就看到了两侧各有武贲标立拱卫的沈大将军。
这第一眼的感受,便是颇有惊艳并诧异,心中多有感慨此世竟有如此如此风姿超拔之英秀人物。其人端坐于阁堂之上,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君子高风,即便不可以彰显,都难免让人心生神气为之所遏的局促之感。
不过在惊艳之余,众人心内便渐生恍然明悟的感觉。这位沈大将军出身不算优异,吴乡土豪的门庭,若非人物风采如此慑人夺目,又怎么可能得为皇族雅重、高选为帝婿驸马。
能够单纯以风采便超越简陋门庭的限制,得以跃上更广阔的舞台,继而又因本身的才器而名重于南北、惊艳于世道。如此想来,其人风度仪容能有如此高雅,倒也可以说是理当如此。
“今日能于天中得见诸位关西贤流,于我实在可喜,于国亦感可贺!”
待到众人悉数落座,沈哲子率先举杯起祝:“永嘉以降,我国家蒙难三十余载,胡尘猖獗,道义难行,金瓯捶破,君臣痛别!往年发事江表,凡仁义之士,俱勇捐国难,血肉之躯相枕扩土。往年用事,常存彷徨,只恐才弱德薄,不堪为世道群贤领袖,反误社稷复兴壮举。”
“先王抚顶遗命,大任不敢推辞,唯负重疾行,战战兢兢,累至今日,幸在天下忠义群出,相扶共助,以杀荡寇。如今再复关中天府,使我国器更显庄重。更幸在关西贤流不因微臣浅薄而绝情疏远,相聚此中,畅言复兴壮举。”
“凡我诸夏生民,若节义固守,则苍天不弃,我虽七尺羸弱凡躯,却有天意、王命、人望之加持,方可痛鞭天下不臣,再铸盛世。大愿艰难,唯系众助,非我同志,即为仇寇!胸怀二器,一曰仁恕,二曰壮烈,仁恕施人以护佑,壮烈示人以锋芒,二器并置,绝不悭吝自珍,盼与天下群士共享,使我诸夏之地灾祸永绝,太平永固!”
“饮胜,共祝!灾祸永绝,太平永固!”
殿堂上,随着大将军话音落定,一众行台属官们纷纷起身贺祝。而那些关中人见状后也都纷纷起身应和,只是祝酒完毕各自落座之后,心情难免就变得复杂起来。
行台王师作风强势,他们是早已经有所感受。只是刚才在初见这位沈大将军时,有感于其人风雅姿态,反而忽略了其人身份。
可是这一番恩威并施的话听完后,他们才又醒悟过来,这位沈大将军可不仅仅只是一个单纯的风雅名流,更是一位引导天下大势,执掌晋祚权柄的强大权臣。甚至于整个行台并那数万王师所以有此强势作风,大概还要溯源于此。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接下来殿堂上气氛便难免稍显压抑。这些关中人就算不是如坐针毡,一个个也都不敢稍作松懈。
接下来沈哲子的谈话内容倒也比较宽泛,虽然西征前后行台对关中各项资讯的搜集掌握也是比较全面,但是关中由于其独特的地理地势,加之常年的动乱,这也造成了关中人与其他地方的民众观念上的隔阂,看待问题的角度有很大的不同。
眼下在座不乏关中老人,在谈话中沈哲子也能很明显感受到这些人是有一些对他曲意迎合的意味,但是这些人的观念多陈旧,跟不上整个天下大势的涌动与改变。
所以沈哲子也是发自肺腑的跟这些关中人提议,希望这些人能够将自家儿郎子弟们送入天中求学求职以增长见闻。或许在这些人眼中,沈大将军仍然不放心他们,所以才要暗示他们各自要留质子在中州。
但其实沈哲子真的没有考虑太多这方面的问题,他只是有感于关中的混乱在人才教养方面的确是带来了非常恶劣的影响。
虽然原本的历史上,关中在之后几十年里仍有影响天下大势的能量,乃至于后世立足于此的关陇集团成功结束了长达几百年的天下分裂,两大帝国相继缔造崛起。
但不可否认的是,在这个过程中,出身关中本土的这些土著华族们在其中发挥出来的作用真是微乎其微,几乎没有什么高才贤能涌现出来。
甚至于就连原本历史上稍后时期崛起的氐胡前秦,整个蒲氏家族可以说是内迁枋头这十几年的时间里才完成了从弱到强、特别加深集团内部的凝聚力,才有了称霸关中、统一北方的前提。而关中土著人物,哪怕在胡亡氐乱之后,表现也实在谈不上好。
一个时代,一个地区,总不可能所有人都资质平平、不堪造就,还是整个大环境没有给人才提供涌现的土壤和际遇。关中闭塞且多乱,民众困乏于谋生,欠缺了一种敏于天下大势激变的洞察力。反而是一些走出关中的人物,能够激发自身的才力,书写一份属于自己的传奇。
所以哪怕不是出于对关中民众加深羁縻,沈哲子也真的希望这些关中人能够踊跃加入到整个天下大势的变迁中来,磨练自身,勇逞才力。
1237 氐胡避讳
集会的后半程,沈哲子主要代表行台向这些关中人讲述了一下,行台对于稍后整治关中的大概思路。
首先是长安此地作为中朝国祚一个了结所在,也作陪都规格,确立其政治地位。而三辅境域之内久乱不治,光复之后主要基调就是休养生息。无论汉赵还是羯赵、包括后来杜洪等鹊起一时的割据势力,他们曾经在关中施行的什么恶政,统统予以废除。
至于关中地区的选派官吏,除了已经确定的三辅长官之外,其他各级官员除了行台任命之外,还要地方推举选拔,然后送往洛阳行台进行考核,之后才会予以正式任命。
对于关中问题,行台自有强势一面,但也不乏怀柔与让步。毕竟关中秩序无存实在太久,人事行政上的任命不可强求朝夕之间便统一行台政令。
但沈哲子也告诫这些关中时流不可一味恃此专宠,还是需要积极响应行台政令,争取尽快达于和谐。而在这方面,最重要的举措便是设立县学、郡学等教化场所,学官方面,行台除了委派一部分之外,也会积极募取地方乡贤。
民生教化之外,还有一点最重要的,那就是创制军府,组建关西王师。这方面行台便不会给予地方乡宗太多话语权,早在江起行之前,行台便已经拟定八个军府规制,初期在三辅之地招募组建两万人的关西军。
但这并不是最终规模,眼下陇上还未收复,冯翊一部分也还在伪汉屠各手中。未来关西军达于大成之后,理想的军队规模应该在二十万左右,其中包括五到六万人的常备精锐军队,其他则是各种梯队的预备力量。
关中目下的军管状态,还会持续两到三年的时间,而各路入境的王师,则会视情况而定,从明年开始陆续撤离关中。
而在这一个时期之内,三辅境内各种山、河、渠、塘等俱行军管封锢,凡生民有侵占樵采等行迹,俱都军法问罪。
这样一个严苛的封锢令公布出来之后,不免令这些关中人士哗然,但沈哲子也并不给他们发表反对意见的机会,只言令出之后,九月开始便开始进行彻底封锢,绝不延期!
行台所以颁行这条看似蛮横霸道的禁令,也是有着足够的理由。
一方面关中境域之内乡势割裂严重,尤其民间私自垦拓、挖掘,令得河泽泛滥难治,就连渭水这样的主干道在西征过程中都发生断流事迹,长此以往,水利将更加不兴。这除了给行台控制关中增加障碍之外,也会令关中乏于灌溉,加重旱情,大规模的屯垦无从提及。
另一方面关中民情凶悍难驯,多有盗匪逃窜于郊野之内,非常难以剿灭。通过禁令将这些山野河泽圈禁起来,既有利于隔绝盗匪危害,也能令大量游食之民服从安置,垦植归耕。
还有一点就是今次西征,钱粮投入也是堪称海量,短期之内并无可观回报,而未来还需要持续不断的投入。将这些荒废状态的山林荒野圈禁起来,纳为行台直接控制的资源,也能通过对这些资源的开发而获取持续作战的储备。
若是不能快速抓住一部分可期回报,那么行台在关中行事也只能加强对这些地方乡户的掠夺,才能就近为补,支持下一步的作战。
毕竟行台这些年虽然也有了一定的储蓄,但不可能完全挥霍于关中这个次级战场,就算眼下还没有具体于河北大规模作战的规划,但也必须要维持一定规模的战争储备。
事实上这还是行台留有一定的余地,山泽物产虽然丰富,但如果没有一个足够复杂、丰富的产业链进行搭配,无论是这些地方乡宗还是那些寻常游食难民,都不能完全将这一部分自然资源的作用完全发挥出来。
行台在这方面割取一刀,那么在主要的农耕资源方面便可以不必过分操切,留下一定的缓冲时间,继续扩大垦植规模,达于资源的普世分配。
这些基本的政令公布完毕之后,集会也已经达于尾声。这一次还不是正式的觐见,稍后行台还要将章程送往建康,得到建康台城的批复之后,再在洛阳祭祀天地先王作正式告捷,呈献关中山河图籍,届时也会有正式的官爵犒赏分发及众。
建康与洛阳之间,已有驰道勾连,往来行程倒也便捷。这当中还有二十多天的空闲时间,沈哲子也表态希望这些关中贤流能够勇于献策,以补行台施政遗漏。
整场集会两个多时辰,蒲洪虽然有幸得列席中,但在这种庄重的场合还是多感手足无措,不敢过分表现自己。
因此在离开泰安堂,返回暂居的旧洛军城之后,念及日间表现不佳,没能给沈大将军留下相对深刻的印象,蒲洪心内也是多感失落。
返回住所之后,一众族众迎了上来,其幼子蒲雄已经忍不住发问道:“阿爷今日得见沈大将军,不知其人风采究竟如何?是否果真如天中时流盛言伟岸?”
蒲洪听到这话,忍不住叹息一声:“我虽然只是边胡人物,但年龄渐长,也多见名动天下人物如刘永明、石季龙之辈。今日幸见沈大将军,才知天下盛誉果然少有虚言,这位沈大将军虽然生于南土吴乡,单以人物而论,确是天下少有、人世罕见的俊雅翘楚。其他英雄之辈,或有驰名世道的英迈,但形容姿态真是远远不及,让人感慨苍天垂幸,生此璧人……”
此刻舍中并无外人,蒲洪也实在没有必要吹捧夸赞,但是讲到此事,神态分外坦承,可见的确是出乎真心。
听到蒲洪这么说,其他族众也都忍不住议论连连。
只是待到众人各自散去,房中只留下蒲安、蒲雄等至亲家人之后,蒲洪才让人关紧了门窗,不乏神秘道:“今日我见沈大将军,其人风姿如何惊艳尚是一桩浅事。如此风采高绝之人,兼有雄才壮志,我此生所见人物不少,实在乏人可与比肩。因是才可笃言,如此人物,实难久屈。晋室享国不寿,早年大揽天下尚且不能震慑天下豪强,可知天命早失,如今国业客立远乡,又怎么会有荣幸长驭此等人物!目下这位沈大将军尚还小作屈志,但我料定久后国位必有更迭……”
蒲安等人听到这话,一时间也都微有错愕,沉吟片刻后才说:“阿兄的意思是,这位沈大将军已经有了盗国的志向和图谋?”
“人心深厚,哪能尽望。这位沈大将军是何感想,我一个远投浅望的边胡又哪里能知。但旧年刘永明、石季龙之类,胡虏之身大凡稍具势力,都敢窥望尊荣。如今天中行台势力已经不逊两赵,那位沈大将军才力、风采都是绝高之人,就连我见到后都暗觉晋帝实在不配驾驭此等人才,那沈大将军麾下英流毕集,难道就无一二人有此想法?”
蒲洪讲到这里,语调已经转为笃定:“更可况这沈大将军本身就不是浮华虚荣辈,观其接待关西人众,应答、姿态如何都有谋略施露。此等人物,又怎么可能没有一些自谋设想,甘心长久的位次人后?”
“阿兄的意思是,晋国必然会有骚乱,咱们仍有机会……”
蒲安话讲到一半,蒲洪便已经摆手摇头:“我只是浅见微末,凭此敢有什么大望图谋。更何况族丁稀疏,微力难起,河洛行台偏师出剿,于我便是灭族大灾。就算当中有什么凶险波折,不是咱们这些边胡能够轻涉谋利的……”
“那么……”
听到蒲洪这么表态,蒲安、蒲雄都有些茫然,既然畏惧水深,又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我只是觉得,那位沈大将军既然大望不止臣节,志力必然都是非凡。若能尽早归从麾下,未尝不可搏此鱼龙之惠遗泽子孙啊……”
蒲洪讲到这里,眼神已经变得熠熠生辉:“目下这位沈大将军麾下已经勇力广集,若只如此未必能得厚用,所以我是打算……”
集会面见沈大将军之后,有什么想法的不独蒲洪一人,所以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这些关中来客们也都各自殚精竭虑,上表行台稍作陈策,希望能够得于采用。
对于此一类的进策,沈哲子也都让人收集呈送案头,采用不采用尚在其次,主要还是想借此更深入的了解这些关中人物的心迹想法。
而这其中,来自氐酋蒲洪的奏书倒让沈哲子有些意外。这个蒲洪竟然上奏表态言是新知大将军府下小郎小字蒲生,边胡斗胆犯禁,因是请求全族改姓避讳。
对于这个蒲洪,沈哲子倒是比较关注,而其人如此谦卑姿态,倒也不让沈哲子太意外,以此逢迎邀好强势者的行为也不是第一次,比如其三子蒲健就因避及石虎外祖父的名讳而改名。只是如今竟因为自家小子的一个小名,而提议全族改姓,姿态可谓更低。
但沈哲子稍作沉吟后,还是随手回绝了,批复他家小子尚未成人,也不必因此小事折辱世道英雄。
不过很快蒲洪又有复奏,这一次干脆省了自家的姓氏,直接以奴自称,落款上更是直白的“奴洪”自称,章中倍言边胡粗鄙,实在少知天下时事,无知犯禁,惶恐有加,愿以全族人众入以奴事名父贵子。甚至章尾更言家中劣童名为蒲生者,不堪如此名讳,羞生此世之中,希望大将军能准许他传书回族诛杀这个家门狂徒。
看到这一奏章,沈哲子真是不得不感慨这个蒲洪真是个人物。其人所言那个蒲生,如果沈哲子没记错的话,大概就是其子蒲健的儿子,换言之就是日后改名为苻生的前秦暴君,却没想到居然会因犯了自家儿子小名的忌讳,要被其祖父诛杀。
蒲洪自己愿意杀多少亲人,沈哲子真是没什么兴趣。但他却并不愿意让自家幼子卷入这种沸腾物议之中,于是便表态蒲洪愿意避讳那也由他,私下处理就好,实在不必喧嚣于物议。至于奴事自家小儿云云,则实在大可不必,只要能够恭顺为民,便也无人会因此刁难他。
蒲洪得此回复,却是如获至宝,自备重礼亲向馨士馆求告博学馆士。而这些天中名流们就算不愿搭理此类边胡,但知事涉沈大将军,便也不再推辞,于是很快氐人蒲氏便转以伏氏为姓。而许多中州人士便也因此事而得知,关西原来还有如此一家恭顺边胡。
1238 关中新法
行台典仪尚未完成,但随着江等人抵达长安之后,各项政令的颁行便如火如荼的展开。
关中虽然旧为天府,但过去长达几十年的动荡,制度早已经荡然无存。最基本的一点甚至就连各级郡县疆域、籍户等各种图籍都无一所存,而这些便是实施统治最基础的资料。
秦末刘邦兵入咸阳,唯独萧何谨记这一点,将这些珍贵的资料保存下来,这才给了日后的楚汉争霸夯实一个深厚的基础。
虽然此前桓宣行入长安时,也曾在这方面努力搜集过,但收效实在甚微,甚至于就连一些中朝的旧籍都多有遗失销毁,而早年无论是汉赵还是羯赵,在这方面的建设更是几近于无。
所以想要在关中建立起有效的统治,可以说是要在一片白地中从头营建。行台之所以派遣李充担任京兆首长,就在于李充不独只是一个刑名之才,除了酷吏的一面之外,在各种典章制度的建设上也有着非凡的造诣。
当世虽然主调仍然混乱,天下多有称孤道寡,但若言及兴治于废土,进行大规模的制度建设,无论任何一个政权都远远比不上洛阳行台。
而这些才能也非凭空得来,无论早年在淮南,还是之后于中原,直至于河洛创建行台霸府,李充等这一批人也可以说是从微时磨练,直至如今已经有了施政天下的阅历积累。
江抵达此境,主要是为安抚人心。所以在到达长安之后,首先便是邀见三辅诸多乡户时流,这其中最顶尖的一批尚在洛阳行台未归,但剩下这些也都是关西之地的中坚力量。
待到这些人齐聚于长安,江首先便传达了编撰《关中门第考》的意图,先彰显华族冠带荣光于此。
这一举措,也获得了众多关中时流的拥戴,他们之中未必家家都是传承悠久、旧誉浓厚的世族人家,但分别心是人人都具有的。关中久来胡戎杂居过半,这些晋民人家也想通过这一件事将自身与胡夷区别开来。
而且这是由官方主持编修的典籍,政治意义不可忽略。就算这个门第考并没有太多的特权搭配,但只要各家门户能够得列其中,最起码可以保证他们族人人身安全,不会被列作清算的目标。若是行台朝令夕改,连这种施政执法的权威都没有,那就实在太可笑。
所以对于这些久承祸乱的关中民户而言,门第考的编撰还并不能让他们第一时间联想到借此加入行台统治团体、成为特权阶级,而是一层保证人身安全的护身符。
至于江主持这一桩事务,许多人在了解到其人家世之后,也都很快便接受下来。江在关中虽然无有盛誉,远远比不上王师那些战功赫赫的将领,但其父江统在关中却享有着不低的名望。
之所以会如此,自然是江统那一篇《徙戎论》。《徙戎论》书成还在中朝惠帝元康年间,氐酋齐万年作乱关中之后,那时关中局势还未完全崩坏,但当中所蕴藏的隐患也已经端倪尽显,江统此策虽然痛陈利弊,但是可惜当时中朝诸王忙于权斗作乱,根本无暇搭理。
《徙戎论》所言诸多,其中尤以关中受害最深,在久受兵祸虐害的过程中,不乏时人深痛如此安邦国策不能执行,以至于天府、黄泉混淆于一,因此对江统其人也多有追缅怀念。
江得于贤父旧誉的加持,本身又有行台作为坚强后盾,常年专事此类事务,因此很快便在关中时流群体中营造起了不小的威望。
但凡有所得,必有所舍。对这些关中人而言,江自是和蔼可亲,令人信服。那么另一个李充则就实在面目可憎,刻薄寡恩。
因为随后的封锢令便是由李充颁布且施行,并且一俟公布出来,便表现出一种酷烈执法的姿态。其人调遣长安驻军近万,亲自下场带领军队驱逐长安周边山野泽塘附近的游食并乡户,短短旬日之内,违禁受监者便达于数千之众。
而整个京兆局面,也因此变得风声鹤唳、几至道路以目。要知道关中久乱经年,垦桑之数本就不足,生民若想得于足够谋生物资,樵采渔猎是非常重要的谋生手段。特别一些乡户坞壁为了能够达到坚守目的,往往也要选择依山傍水所在。
封锢令的颁行,可以说直接将关中民众赖以生存的资源砍掉一大块。所以这些关中民众如何反应,便也可想而知。
为了配合封锢令的执行,驻于关中的王师也将戒备等级提到最高,郭诵亲自作为李充的副手,大量游骑斥候遣散于郊野,生民凡有异常集聚的民变趋势,俱都第一时间予以镇压。
这也多多得益于王师西征过程中的强势,许多京兆乡豪坞壁被摧毁,部曲多离散,即便是再作乡势串联,又怎么可能比得上王师迅敏的动员力度和反应速度。
眼见通过民变的手段不能阻止行台这项政令的实施,许多乡士便结伴前来长安请愿,痛陈关中乡情特殊,一旦山水封锢,生民必将贫困潦倒至死。
而这些请愿也谈不上是什么私谋,因为的确是道出了关中一部分实情。关中乡情久来如此,一时间强令如此大规模的改变,骚乱是无可避免的。
可是就算对于这些请愿的人,李充同样也不客气,规模但凡超过百人,不问请愿内容为何,直接擒拿监押。
这些乡士们各有民望在身,一旦他们不能集结聚拢成势,单纯靠乡民们自发的组织,即便有些骚乱,但也不足糜烂成为大的动荡。
而且酷烈执法之外,李充也在推动编户的制度实施。关中制度已成废墟,郡县境域都模糊不清,因此在惯常的思路之中,想要尽快恢复秩序,则就必须要仰仗地方乡户的配合。
这也是为何胡虏久虐关中,关中仍有大量豪右存在的原因之一。在某种程度上而言,他们的存在就是胡虏统治手段的一种辅助和补充。通过对他们施加羁縻与剥削,效率要远胜于针对生民个体的掠夺。
但是行台对于关中形势讨论已经良久,早已经磨合整理出了一整套的方案。乡里宗族这样的基本行政和人伦单位,既然短期内不能整合起来,那么就区别于此创立一套新的制度,而这一套制度核心名为“乡社”。
将乡民编户,集结成社,百丁为一社,三社为一乡。一丁便是一个独立的纳税和服役单位,就是一户人家。换言之,一社为百户,一乡则为三百户。
搭配乡社制度的还有囤储制度,五尺为一垛,五十丈为一仓,百五十丈为一库。一垛对应一丁,生民劳作产出存储于垛,垛半归仓,仓半归库。
这既是乡民生产组织,也是赋税收缴制度,粗暴且直接,尤其无论仓垛都是可以眼见的具体容量单位,能够最快速的将概念建立起来。
这些制度的颁行,首先要建立在对人身的绝对控制上。在此之前,西征军队也早已经将基础铺垫起来,那就是长安周边多达几十万的难民。
因为法令简便且易于操作,所以单凭李充带来关中的几百名吏员,在极短的时间内,便于长安周边整编出多达七百余社的乡民,这就意味着增加了七万多户的在籍生民。即便是最基本的户众为三,也意味着多达二十余万的民众被纳入统序制度中来。
与此同时,长安周边杜陵、灞上等各地仓垛俱都拔地而起。有了确实可见的存储单位的建筑,生民最核心的目标便是填满这些仓垛,而不再是追求那些飘渺不可见的所谓权宜。
乡社这样的基本行政单位确立起来之后,各种配套的生产、徭役等各种政令便都有了立足的基础。乡社各以干支为编号,粗分阴阳,**隔望日服役,朔日而止,阳户隔朔服役,望日而止。
一个望朔周期便是三十天,换言之就是六十天为一个周期,每隔四十五天,乡户便要承担十五天的徭役。
这样的赋税和徭役强度不可谓之轻松,毕竟关中久来残破,想要重新恢复元气,单纯仰仗轻徭薄赋、与民无争则实在遥遥无期。更何况目下的关中周边兵患不可谓之轻松,仍然需要频频征战,扫灭四方之敌。
但其中一个最大的优点,就在于简便、易于操作,而且杜绝了征索掠夺无度。再坏的制度都比没有制度要强,只要这个制度能够快速确立其权威,指导生民的生产和生活,就能让世道快速安定下来。
人心思定,哪怕后世民智普开,一座房子能够给人带来的稳定指数仍是无可比拟的,甚至有人甘于为之背负一生都偿还不尽的债务。
更何况行台这一套制度得以立足,首先要提供基本的人身保障、财产保障、基本生产资料的分配等等。而且其中还有一桩最大的福利,那就是入社之民不必承担兵役。
关中虽然民风悍勇,但也并非所有人都有戎旅的经验,让普通的民夫负责作战的任务,以行台目下和未来所需要面对的征伐作战任务,这可以说是一种变相的屠杀。所以在兵役方面,行台是需要更多的精于搏杀的职业军人,而非再去消耗本来就已经非常匮乏的生产人口。
职业军队的维持并不轻松,所以也就需要更加庞大的生产力基数。基本的生产制度和规模建立起来之后,再通过选募丁勇构建起军队的梯队补充。
社民籍田,赋税缴半。若能募勇入为军户,籍田便可转为业田,缴税三成,同时还搭配各种军功免税的政令。通过这种阶梯差别,可以刺激起整个社会的尚武精神,再也不复沦为胡虏鱼肉的凌辱对象。
关中各种制度政令快速创建起来,也让桓宣得以抽出更多的精力,开始创建军府。
其中城便被选作攻略陇上的大基地,先以庾曼之入驻五千人马并搭配一万役卒经营创建,而沈云则以奋武搭配扬武军精锐,于九月发兵西进陇道,讨伐陇上一众杂胡部落并诸多军头。
1239 陇上风云
晋军王师大举西征的时候,凉州张氏同样也不甘寂寞。
凉州接壤于秦州,彼此之间联系最紧密的一段区域便是黄河上游金城、陇西等郡县,中朝时期金城郡隶属凉州,陇西则归属秦州,彼此之间基本便是以黄河为界。
此段黄河以西便是所谓的河西,金城郡中有着黄河上游重要的支流湟水。黄河以东则有另一条支流洮水穿过陇西,加上渭水所流经的南安、天水、略阳等郡,黄河以东、陇山以西为界,便是所谓的陇上。
陇上诸郡再向下过武都便可入汉中、巴西等蜀上境域,两汉之交,隗嚣据陇上,公孙述据蜀中,朋比勾结以对抗光武刘秀,隗嚣先为所灭,这便是得陇望蜀的来历。三国乱世,陇上区域也因此成为魏、蜀争霸的战场。诸葛亮六出祁山,据蜀望陇,相当一部分战役便发生在陇上,包括蜀汉最终的灭亡,都与陇上所具有的战略位置息息相关。
正因为陇上所具有的这种战略优势,也成为凉州与诸夏大势相联系的最重要通道。若是陇道断绝,凉州便彻底成了西陲飞地。
永嘉之后,愍帝建制关中,张氏前两代张轨、张父子一方面经营凉土,一方面恪守臣节,兼之当时尚有南阳王司马模父子活动于陇上,而张氏父子也困于凉州豪强的反扑,在这一阶段,基本没有实际涉入陇上。
长安政权覆灭后,标志着中朝的灭亡,南阳王势力也很快消亡于陇上。虽有琅琊王司马睿称制江表,但基本上与凉州的张氏没有了实际的联系。张氏也开始代表自身诉求用兵于陇上,趁势攻取陇西、南安等陇上郡县,将势力范围扩张至黄河以南。
但是很快刘曜入关,又对陇上发动起了冲击,张氏河南之地尽失,以黄河为界称臣于汉赵。之后到来的羯赵同样是陕西恶客,陇上群胡望风而降,使得张氏在陇上一直难于经营。但之后不久便爆发了石虎南征的淮水大战,羯国为之崩溃分裂,更加无力再节制其关中力量。
久屈之下得于伸张,张氏前三代的首领基本上已经将凉地豪强关系梳理清楚,继任的张骏在内部稳定的情况下,开始着力经营陇上,此前所丢掉的陇西与南安逐步收回,并且在黄河以南经营起罕重镇,对内则牢牢保护河湟膏腴之地,对外则作为攻略陇上的桥头堡。
但凉州终究地处边陲,张氏虽然经营数代之久、免于大规模的战乱加害,可是在整合西逃势力并凉州本土豪强的过程中也难免内耗。
兼之陇上同样豪强不乏,既有本土的氐、羌、河西鲜卑等诸多胡部,又有屠各残余、东胡吐谷浑等迁徙至此的强部,张氏在陇上的开拓也很艰难,在王师西征之前,仅仅只是将势力恢复到了洮水上的狄道附近。
当时阻挡在凉州军队面前的势力主要有南安羌建号秦王的雷氏,活跃于天水郡境中的匈奴呼延氏,还有位于陇南的仇池杨氏以及一部分白马羌,另外还有陇西、天水等各自据境自保的晋人豪强。
这些势力彼此之间攻伐不断,张氏在其中也很难占据优势,不敢过于冒进。而从去年行台王师大举西征,轻松攻破弘农、上洛等关中门户,将羯胡于关中的势力扫荡一空,不独令三辅大受震荡,消息传来后,陇上各方也都为之震动不已。
首先是略阳、天水等各境域之间活跃的势力,或是意图东迎王师、或是打算在晋军王师彻底平定关中之前而稍作渔利,加速了向陇东的迁徙。
而对张氏而言,最大的转机就在于原本对其保持疏远并警惕的陇西等地晋人豪强态度转变为合作,特别是盘踞天水的屠各部发生严重内讧,僭制称王的呼延须遭到部将弑杀,而其余部转投张氏。
张氏也得以联结这一部分东面助力合力剿杀南安羌族雷氏,不独一复旧年盛况,甚至势力覆盖半个天水,兵锋直指秦州核心所在的天水冀县并上。
陇上地势又不同于关中那种得天独厚的平坦,本身便地基甚高,境域之中又沟壑纵横、山岭众多、周回百转,于是便形成一种川坪交错的地貌。所谓的川便是河流淤积所造成的狭长谷地,而坪则就是大块陂塬被河流、地震所切割成地势颇高的小地块。
这样的地势特征,又造成了陇上不乏山川相依的地势要地,也造成了群豪各自割据互斗的纷乱形势。这其中既有许多天然形成的绝佳道途,也有人为开凿的通道,因此也造成了陇上在郡县之外另外的一个行政单位“道”。
汉书言县有蛮夷曰道,这其实也是现实逼迫制度。陇上多胡戎,而这些杂胡所聚往往都是道途难通的边缘地带,无论是要施加羁縻还是发兵剿灭,首先便需要有一条稳定的道途,因俗成约继而成制,便渐渐演变成蛮夷所居往往称道。
但是随着胡戎渐渐被规划,道也渐渐改制为县,但陇上还是留下狄道、羌道等古称。
目下陇上局势,凉州军可谓一家独大,早在东入河南时,张骏便搜罗辖下可用精锐之卒,组成五部护军万余众,就屯陇上河南之地,专职对陇上的攻略。
随着南安羌雷氏被击败,凉州军又多收陇上晋、胡之众,聚成兵势达于三万之众,更有一种所向披靡的气势壮成。收复南安之后,大军又沿渭水浩浩荡荡东进,很快便抵达了距离天水冀县咫尺之遥的上游甘谷川。
陇上气候早寒,随着时入九月,已是秋高时节。甘谷川乃是渭水上游支流冲刷出的一片河谷,本是一片水草丰茂之地,横阔极处达于十数里,如今草木早已经凋零,作为目下凉州军驻扎的大本营所在。
凉州军军势雄健,这一点单从渭水河畔十数里连营便可知,营中除了行伍军士之外,尚有众多沿途招抚的晋、胡士庶之众,人势将近十万之数。
若单以军势人众以论,凉州部伍确是盛极,但若行近窥望,其实不尽然。
首先便是营帐杂乱,乏甚章法,最靠中间的位置尚还有些许条理,但越向边缘则越发混乱,及至外围,更是完全无从辨别军民,众多人杂居于郊野,当中杂以牛羊牲畜,较之寻常游食难民都无甚区别。
而且这些驻营所在也粗略的分成几个部分,有的交融在一起,有的彼此之间则有着长达十数里的距离,甚至当中还有沟壑阻拦,发挥不出彼此呼应的意义。
另外一点便是明显的物用匮乏,九月已经入于深秋,郊野多有霜色,但有的军士多衣衫不整,就连营帐都不齐整充足。至于周边那些追从的民众,更是一个个面有菜色,抱草号寒。
这样一幅军容姿态,反倒不像是什么强师劲旅,更像一路进退失据、茫然无措的难民队伍。
但这样的军容也非全部,在营地的核心区域便有着一片颇为整齐可观的营盘。各种营舍齐备,军士们戎装虽然不甚整齐,但总算能得御寒。而且在营盘周围还圈禁着大量的牛羊牲畜,灶烟浓厚,甚至就连战马都膘肥毛顺。
营伍之中如此差别明显,也难免引得周遭军民多有怨色。但是多有体魄健壮的军卒频频纵马持械巡营,才得以震慑周遭追从者。
这一片营盘之中有一座硕大的营帐,高达两丈有余,占地更是庞大,营舍周遭铺设着厚厚的毛毡,另有众多牦尾旌旗,贤德威仪十足。这便是中军大帐所在,凉州军的主帅张所在。
张年在三十五六,乃是州主张骏同宗族亲,其人浓眉美髯,望去便有一种久在戎旅、杀伐果断的气息。
只是这会儿张心情谈不上有多开朗,手持锋利宝刀割食着案上炙肉,口中兀自忿忿言道:“我家立事至今,势力未有如此盛大,士马未有如此雄壮,大事正有可图,可恨家奴累事!若非重命在身,我必回返姑臧,痛杀群邪!”
此刻帐内并有诸将在席,听到张如此愤怒言辞,一个个也都垂首不语,担心触怒将主。
张自有其愤怒的理由,他数年之前便被派入河南之地经略,先是作为凉州重将韩璞之副,待到韩璞年高病退之后,便作为继任者接掌河南之地五部护军之众。而也正是张接掌军队之后,凉州在陇上的开拓便达到一个高速发展期。
至于如今,上已经在望,前路并无强敌,只要再攻占略阳诸县,陇上便尽为掌握,距离关中也是咫尺可望!
可是现在大军却被困在此境,甚至连近在咫尺的冀县都不能入,只因后路粮草、物用不继,让张不敢再冒进。
州内传来的消息,言是连年用兵,凉州本无厚重储蓄,到现在已经渐渐的无以为继。但凉主张骏传来消息,言是张若能沿途筹措给养,不妨再稍进几分。
粮草不继看似只是一桩寻常事务,但张也非不通世务之人,稍作思忖便明白这又牵扯到凉州内部最根本的一个矛盾,那就是本地豪强不愿再支持张继续东进。
张氏本籍安定,能够经营凉州数代之久,主要还是在于与本地大族的配合。多年来有争执也有妥协,多年来也能保持融洽,尤其张骏立足祖、父、叔三代的经营,至今本地大族已经少有抗衡。
今次经营陇上,对张氏而言意义可谓重大,若能尽数消化目下战果,实力增长何止倍余。陇上地利可观,兼有众多人众可用,无论对关中还是对蜀中都呈高架俯瞰之势。若能借由今次关中局势变化带来的契机而尽据陇上,张氏绝对可成独大西陲!
可是这当中又有一个利益分配的问题,本来凉州那些大族也是乐见边患消除,势力增益,可是随着东路征伐成果越大,张骏也渐渐有了彻底摆脱这些大族掣肘的意图,逐步将凉州大族如宋氏、索氏等族人抽出,转而拉拢陇上本地豪强。
那些大族也意识到了地位受到挑衅,于是便也开始发力掣肘,渐渐不再支持东征,尤其钱粮的掐断,更是将张的远征军直接搁置在了陇上。
张恨言要痛杀**,其实也只是随口泄愤罢了,他也明白若是没有了这些凉州豪强的支持,看似高昂阔进的形势只怕即刻就要糜烂。别的不说,单单州府之内各级属官,宋氏、索氏、阴氏等凉州豪强便占据大半。
如果在此刻撕破脸,激起那些凉土豪强的搏命反扑,张大军甚至未必能够完好的返回凉州本土。
面对如此大好局面,张骏也只能委曲求全,不敢将这些凉地豪强彻底闪在一边,又将此前闲置的凉地人士加以拔用,分遣东进。
作为东征主将,眼见陇上全境都将要收复,张自然不乐于旁人再来分权、瓜分战果。但他也知州主确是无奈,出于大局考虑不得不如此。
虽然无从反对,但并不意味着张就全无应对之法,停驻于甘谷川这一段时间里,他一方面将族弟张邕分批将随军之众迁回河西,减轻大军负重的同时也将这些人众转化为切实可控的战获。另一方面便是加紧勒取沿途县乡豪强捐输资用,为此不惜滥赏功位。
总之,他要抓紧一切时间,赶在那些摘桃子的人到来之前结束陇上战事,全此功业。
餐食饮用过半,张才放下手边刀具,抬头询问道:“羌狗遣质可曾到来?”
他口中所言羌狗便是姚弋仲,其人此前引众东进,结果在陇道被晋军击败而归,眼下正引败部驻于略阳境中临渭,此前曾经遣使至此表示愿意归顺凉州。姚弋仲其人在陇上群胡中还是有着不小威望的,若能收纳其人归降,稍后攻取略阳自然更加顺畅。
而且张也迫切要从姚弋仲口中得知其人落败过程,晋军兵势居然已经达于陇道,这也让他心中充满紧迫感。目下他们凉州虽然已经自成体系,但外里也是虚奉晋祚法统,一旦晋军冒进于陇上,他也不好直接发兵进攻。
“还未。”
听到部将的回答,张脸色顿时一沉,狞声道:“在遣人去催,朔日之前,他若还不入质我军,那也就不必再言归附,我必与晋军夹攻,合杀老羌渭水河畔!”
吩咐完此事后,张神态更显焦躁,随手一点帐内几名将领言道:“此前所令召境域乡士输我军用,货入多少?”
将领们听到这话,脸色俱都变得难看起来,一个个将头垂得更低,不敢抬头去望张越来越严厉的眼神。
“好,好得很!”
眼见众将都无反应,张怒极反笑,蓦地自席中立起,踱步行至将领们席前,长叹一声说道:“你们道是我勒取军资只为自身功业谋计?笑话,我与州主血脉至亲,即便无功业建树,何愁富贵不能常享。所以忧虑陇上功业不达,只为尔曹叹息前途无光。你等总是追从我一场,累战至今,难道就能忍功事为旁人拔取?”
他讲到这里便停下来,定定望住其中一名年轻将领。
那年轻将领名为尹保,出身天水豪强尹氏,其父尹孟正是张麾下五部护军之一,而他追从张帐下,除受命建功之外,也不乏入质的意味。
此时被张厉目凝视,尹保也显得有几分局促,他嗫嚅片刻才颤声道:“我、我父使人传告……”
“军中谁为你父?谁又教你帐内可居席应答?”
张闻言后脸色陡然一沉,怒声道:“拉出去,笞刑惩戒!若复犯禁,军法无情!”
其人话音未落,帐下便冲出数名虎狼壮卒,直接将这个尹保提出帐外,不旋踵军帐外便响起了年轻人凄厉的惨叫并告饶声。
“陇上大势将定,你们也不必再恐另有变数滋生。王师勇进关中,三辅贼众悉数平灭,但陇东尚多有贼寇出没。我军虽壮盛于西边,但士马雄壮,也都渴望能为王道助力。陇上贼迹平灭之后,我还要复请州主,翻越陇山入于行台军众盟事讨伐陕西之贼。”
面对诸将的怯声,张强忍怒火说道。他如今军势虽盛,但除了一部分凉州嫡系之外,也有着相当数量的陇上豪强。尤其此前为了独霸功事,麾下五部护军便有三部是陇西、天水、南安的豪强集成。
虽然陇上近年兵祸频生,但是这些豪强能够立足乱世、保守一方,又怎么可能连一点储蓄都拿不出。眼下不愿捐输,无非是心念着王师不久后或将兵入陇上。
虽然王命久绝陇上,但近年来也是多闻天中行台壮阔事迹,兼之王统在东,对于他们还是有着不小的号召力。相较而言,眼下投靠凉州张氏更多的还是有着几分权宜之计、暂时委身的考量。
张眼下就明明白白告诉他们,凉州不止要独霸陇上,而且还要探入关中。凉州大马,横行天下,这是早年驰援救难于中朝打下的威名。一旦凉州军入于关中,那所谓的行台王师即便勇胜,也需要考虑一下是否要在此刻与凉州全面开战,胜算又有多少!
换言之,这些陇上豪强就算有什么良臣择木的念头,到时候未必会有那个机会。陇上也不乏过境强龙,但风浪过后,又有多少能够霸立此境。为了等待一个渺茫的机会而选择观望,从而得罪真正的坐地虎值不值得?
“十月朔日之前,大军必定有动。若无东进军资,那就要据此深剿陇上贼寇,各自归军备战罢!”
张讲到这里,语调更加不善,他已经没有了耐心,算是下一个正式的通牒。如果这些陇上豪强不支持他继续东征作战,那他就要反过头来诛杀陇上这些观望的豪强!
且不说众将各自心怀惴惴的退出,在张又使人逼令之后,临渭的姚弋仲终于派来了质子,乃是其膝下第五子姚襄,随同而来的还有请求张出兵接应他退入上,还有就是希望张能够资助一部分物货军用。
“羌狗究竟年老昏聩,还是在陇东被杀灭了心智,又或壮子俱死陇东?以此区区婢生贱奴,竟敢奢求军资大城?”
张心情本就不佳,因为后路传来消息言是中坚将军宋辑已经率部抵达金城,不日便要过河行入狄道,而宋辑便是敦煌宋氏的代表人物,也是凉州土豪的中坚力量。
再见姚弋仲忸怩拖延多日,居然只送来一个区区十多岁的少年为质,可见只是敷衍自己,心中更加怒不可遏,索性命人将这个姚氏幼子吊在营外,亲自痛加鞭笞,将少年姚襄鞭打得血肉模糊,而后才让人传告姚弋仲速速再遣壮子为质,否则一切休提。
与此同时,姚弋仲如此急迫要退入上的意图也让张心存狐疑,迅速派遣游骑向东飞探,而后便得知一个惊人的消息:晋军已经行出陇道,并且已经攻克陇上门户的陇城!按照这样一个速度,或许旬日之后便要直入略阳川冲入陇上!
得知这一消息,张已是大惊失色,陇城所在便是关陇锁钥,旧年陈安占据此境所以纵横关陇之间,也是张力求占据、全于陇上事功、借以窥望关中的重点。关陇无论哪一方得据此地,便能占据主动,左右再无如此重要地险!
一旦晋军自略阳川冲出,一如张此前攻略之顺畅,待到转入渭水之后,天水、陇西俱都在望,一旦应对出错,此前数年苦功或将毁于一旦!
“奸贼误我!”
待到反应过来之后,张已是顿足怒骂连连,只是他口中奸贼究竟何人,此刻也说不清楚。眼下的他,只能一边思计补救,一边派人飞报后路,请示该要如何应对长驱直入的晋军王师。
1240 强汉遗威
王师西进上陇第一战,即就是收复陇城,并没有发生预期中的战斗。
陇城于后世所以知名,还在于另一个地标所在,那就是街亭。时过境迁,风物流转,街亭故地早已荒废,唯一不变的便是此境仍为奇险要冲,提控东西大势。
奋武军西进虽然迅速,但也并不仓促。沈云也心知王师久远之后再临陇上,军威不可轻挫,凡有些微败绩,便会造成相当恶劣的后果。所以今次行军也都是极尽谨慎,奋武军三千将士凝为中军,后路则是包括扬武军千数卒众并三千余名役卒和数百车架的军械资货。
一路大军浩浩荡荡西进,翻山越岭冲出陇道,可是预想中的大军屯守局面并未出现,那位于山峦河谷之间的陇城虽然也颇有历经风霜、饱受兵祸的沧桑痕迹,但却并没有什么大规模的军众集结迹象。
不独没有军众集结,陇城周边甚至连活动的晋、胡民众都不多,甚至都不如沈云沿途所见或收抚的人多,这大概也是因为陇城虽据地险,但周边实在不适合聚居,且每有东西流窜之众途径于此,若是实力不具,实在谈不上安全。
当然此城也并非全不设防,城池并周遭一些垛垒里不乏人影晃动,不知是盗匪又或周边一些势力的探哨,只是当奋武军将士们向城池冲来时,那些人并没有固守顽抗的迹象,而是成群向外逃去。
如此轻易便收取了这陇道上最重要的一座关隘,哪怕沈云神经大条、少有敏感,也忍不住叹息道:“山河诚是险峻,但若要求社稷永固,仍需深赖人力啊!”
就连陇城这样一座重要的关城都没有那一股势力据守在此,陇上人心涣散可想而知,尽管目下对于陇上局势仍然乏甚具体深入的了解,但在察觉到这一点最基本的形势后,沈云自然也不会客气。
他所部人马卒众已经几近万数,除了四千名奋武、扬武精卒之外,就连那些民夫役力也都是关中精选悍勇壮力,又加上道途中所招抚的一些晋胡游食,大军行入陇城暂作驻扎。
沈云一方面派出几百精卒沿略阳川向下探望形势,一方面向后路汇报军情、并要求增派援师沿陇道驻防,加强对通道的控制掌握。而他自己则亲自坐镇陇城,指挥卒众尽快修复城防。只要能够将陇城这一要塞控制住,早一日还是晚一日攻入陇上,其实区别并不甚大。
随着王师入驻陇城,周边乡野之间很快便有骚乱迹象发生,山岭沟壑之间不乏生民暗聚远窥,不敢近前,也并不与王师发生什么实际接触。
“陇上地势奇峻,远异中州之平坦扩大、关中之环带坚固,渠梁周回如肠道宛转。旧年盛世经略,也不过依山傍川、凭塞据道,少有深及四野。因是沟岭之间,多有化外之众,暗于章法,远于王道,唯可强势征驱,难以法令勒牧……”
杜赫的堂弟杜弥旧年避祸河西,也不乏出入陇上的经历,所以这一次沈云西入陇上,其人便也作为参军追从,向导进策。除了杜弥之外,队伍中尚有近百人规模的向导人员,未必人人通才,但广集智力,也能涉及陇上方方面面的风物人情。
那些窥望王师动向的人众,经由杜弥等人的介绍,沈云也渐渐有所了解。他们多数都是聚居周边山野的氐、羌胡众,从来不知王法为何,行迹也都荒蛮几近禽兽。
如此评价倒不是污蔑贬低,而是因为这些人的确久在荒蛮之地,少于外界稳定沟通,生存之外乏甚制度、教化的概念。与他们交流最有效的手段就是通过暴力征服,树立起一个强大不可战胜的权威,如此才可以进行驱使,并灌输教化概念。
至于他们阴聚周边,也未必就有与王师为敌的胆量,更大几率还是王师军备实在太精良,激发了他们的贪念,因有黄雀在后的念想,打算趁王师与别的势力交战之际杀出而得收渔利。
听到向导们对那些胡众的心理分析,沈云不免一乐。他向来不知忍耐为何物,更不能容忍这些胡虏之众居然敢有如此心意。
于是修补城防之余,沈云也示意兵众将众多物资堆垒于城外平野,直接暴露在周边胡众的眼前。果然那些胡众暴露出贪婪一面,开始向陇城移动,甚至有胆大者接近到了陇城数里之外。
眼见这些胡众如此贪货忘命,待到他们接近至一定的距离,早已经集结于城内角落中的两营奋武将士直接冲杀而出,绕城回旋,扫荡一番。
那些胡众们倒是不乏彪悍,眼见奋武飞骑冲来,甚至还不乏人挥舞着棍棒叫嚣反攻。这些胡卒数量倒是不少,大大小小的队伍足有数千之众,大概是自觉人势众多,居然大部分都不远逃而是迎战攻来。
但是这些本就杂乱的乌合之众连基本的阵型都不具备,装备更是简陋至极,又怎么抵挡得住奋武精锐的冲杀。奋武军甚至懒得动用弓弩,直接策马冲入人群之中,一番冲击收割之后,野中已是陈尸数百。
那些胡众们这才意识到彼此战斗力根本不在一个等级,开始溃逃飞退,然而奋武军又怎么可能任由他们自由进退,一番围堵收割之后,截留了足足近千俘虏,挥鞭驱赶到了城池之下。
这种程度的战斗简直就如笑话一般,沈云自城中行出检看这些俘虏,倒是发现这些胡卒们虽然全无行伍章法,但若具体到每一个人,倒是不乏魁梧雄壮的勇力之徒。
“陇上多悍士,但却少将才。这些胡卒集聚则散沙,独行则顽石,若得上将威压镇此,收捡丁力深作驯服,不久便可得成精勇之军。”
杜弥对这些胡卒们倒也并非尽是贬低,还是给出了颇为中肯的评价:“所以旧年陈安逞威陇上,多有胡部拥从,甚至能与汉赵互为攻伐,几成大患。”
“杜君所言确成道理。”
沈云绕着这些俘虏们行走一周,眼见当中仍然不乏胡卒悍气浓厚、怒视着他,又不免觉得要将这些胡卒驯成恭良可用的战卒,远非旬日短功。
“且先将这些徒众收作役用,有反抗、私逃者,直接斩首。”
沈云随口吩咐一声,又派出数百奋武将士绕城驱赶那些窥望胡卒。他正待要退回城中,突然俘虏之中又有人大喊大叫起来。
沈云转头让人将那几个胡卒揪出,那几人口中兀自怪声不断,他却是完全听不懂,便转头望向杜弥,杜弥倾听片刻也是尴尬说道:“胡声杂乱,我也实在难作辨识。”
幸在军中向导众多,还是有人听懂了这几个胡卒的表达,并从其中一人手中接过一枚军符呈上:“那胡卒陈言本是恭受王命的良胡,因见王师入境,引众趋近打算投靠助军……”
沈云接过那早已经锈迹斑斑的军符,仔细辨认许久,又请教身后的向导群体,才知这军符竟然是汉时所授。待又审问一番,才又明白了这些胡卒的来历,他们本是生活于陇山深处的羌人一部,具言祖上也曾接受过强汉督护,这军符在部落中已经传承十数代。随着陇山边境胡部渐少,他们才迁徙到了陇城周边。
听到这些羌胡所陈陇上旧事,沈云也不免感慨世事无常、风云变幻,虽然他不相信这些胡众意欲投军的说法,但一时间思绪也被拉向强汉峥嵘岁月,不免叹声道:“我辈勇武用事,壮兴王业,只是不知有生之年还能否再复汉季荣光!”
那些胡众还在一遍遍的自剖心迹求饶,言辞中“汉”这一字节也越来越清晰,这不免让沈云并其身边将士们更加深恨匈奴胡寇玷污强汉威名。
不过这一股情绪倒也无需忍耐太久,很快便出现了发泄目标。入驻陇城数日之后,随着对周边形势的掌握,前线斥候活动范围也越来越远,并回报一条军情,言是南面略阳川正有一路胡众沿川流向北而来,其卒众主力,便是一路屠各人马。
王师西征,除光复旧土之外,另有一桩重要的任务,就是要荡灭首为祸乱、僭越称制的屠各贼徒。发现敌人踪迹之后,沈云便留副将并杜弥等人留守后路、继续修复陇城,他则亲率两千精卒直下略阳川,准备迎战这一路敌胡。
略阳川左右俱是险峻山岭,地势犹如群山之中重斧劈凿而出,分外的险峻壮观。虽然川流左右也多有渠径深入山脉,但若是大规模的行军出动,也唯有这一条川流干道能够进行大规模的行军。
两军南北对冲,不久之后斥候便有了实际性的触碰,彼此了解也开始加深。
南路而来这一路屠各人马,其将主名为王擢,除了其人屠各出身之外,居然还是早年羯赵于陇上的镇将,随着羯赵崩坏,这个王擢也渐渐脱离了关中石生的掌控,作为一股独立的力量活跃于陇上。
本身屠各已是该死,没想到这个王擢居然还是羯赵遗留在陇上的贼将,那便更加没有容其活命的道理。所以沈云也是凝聚军力,全力准备这行入陇上第一场有强度的战斗,务求一场辉煌大胜震慑地边!
新春快乐
RT,已经陪伴大家渡过第二个春节了。。。
未来还有很长,我们青春正茂,很荣幸能够陪伴大家渡过两个春秋。。。
过去一年,感触有很多,想要表达的也有很多,下午的时候还在构思单章该跟大家怎样感性的抒发一下我的感恩和庆幸,可是真要发单章的时候,居然不知道该要从何说起。。。
算了承认吧,开口就是酒味,另衷心劝告一样贪杯的书友,适量之余,该睡就睡,你不知道哪个手机正对着你准备记录你难以言述的醉态。。。
春节快乐,感谢大家,愿我能在之后的每一年,都能沐浴在这种充实且感恩的情绪中!!!感谢大家,新的一年,共勉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