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历史军事汉祚高门TXT下载汉祚高门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汉祚高门全文阅读

作者:衣冠正伦     汉祚高门txt下载     汉祚高门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032 与狼共舞

    如今的邺城,可以用满目疮痍来形容。

    原本此城是作为羯国的都城,从石勒时期便开始营造,从魏晋基础上屡屡大兴土木。虽然石勒身死、羯国内乱令得各种宫舍殿堂的营建被迫中止,但就在石堪割据于此那几年,也将此地尤其是三台为中心打造成一个坚固的军事堡垒。

    虽然后来由于石堪作战不利,令得城中爆发大规模的暴乱,但也仅仅只是在民事上崩溃,最起码以三台为核心的城防系统底子还是保留下来了。

    真正给这座城池带来毁灭性打击的,还是南贼谢艾所部军队。去年麻秋由于作战不利落败于邺城而撤军,南贼们便对城池进行了大量的破坏,能烧的全部烧掉,能拆的全部拆掉。

    一些笨重的石材由于不好破坏,一方面直接堆填在周遭水源河泽等地,一方面任由豪强乱民搬运拣取修筑坞壁。

    甚至就连巍峨雄威的三台都遭到了严重破坏,后来当石虎亲率大军抵达邺城时,大军甚至只能露宿郊野,这让对邺城有着深厚感情的石虎气得七窍生烟,险些将作战不利的麻秋直接斩杀!

    但城池本身的破坏还不是最严重的,南贼最可恨在于对邺城周边水源的破坏。几乎所有露天的水井都被土石掩埋,而在那土石废墟之下,更是浇灌堆填了大量的人畜粪便、尸骸等秽物。

    这毒计在秋冬之际还不算什么,可是等到春日地暖之后,周边水质变得苦涩难饮,甚至在军中爆发了一场规模不小的瘟疫,足足废掉了羯军千数兵众并更多数量的牛马畜力。

    城池毁掉了还可以重建,无非投入更多人力、物用而已,邺城被石虎视作功业基地,去年撤回襄国时便下令一定要将城池修筑完好,并将多名心腹派驻于此。

    可是水源被破坏却让人无奈,由于石虎担心败坏气数而拒绝择地重建邺城,因此在大规模筑城之前,还要先挖数道明渠将漳水引来,然后又从中山、钜鹿等地砍伐巨木转运至此。

    所以尽管距离上一场大战已经过去了数月之久,但眼下的邺城仍然是一片杂乱无章的废墟状态。此地名义上驻军数万,但事实上真正的战斗力只有麻秋所统率的数千骑,其他的只是工用力役。

    除此之外,郊野中还有大大小小的坞壁存在着,这些坞壁其中绝大多数都是早前趁势作乱的贼众游食。之所以没有被剿灭,其实也是打算先作养熟。原本麻秋是准备等到秋后收割一茬,将人丁资货聚集起来足够过冬之用。

    不过眼下,更迫在眉睫的问题摆在了眼前,那就是南面发生的种种异兆。麻秋也并非有勇无谋的一介莽夫,尤其在早年石虎败退归国时,在清扫河北各方势力过程中更是立下了汗马功劳,否则石虎也不可能将他安排在邺城独当一面,防守南面大敌。

    虽然斥候大量死伤令得南面军情变得混沌,但麻秋多多少少也能猜出南贼的意图,无非是趁着夏日气候便利想要再猎获一场军功。毕竟麻秋自己就有这样的想法,只是他的发动时间预定是冬日。

    所以在察觉到南面异态后,麻秋一方面召集联络周遭那些游荡的势力探查详情,另一方面则派人快马向襄国禀告,请求石虎给予指示,不敢专擅独断。

    虽然南贼以巨货邀买人望,但若讲到真正的威望,其实还是羯国方面更胜一筹。尤其南贼三色旗令虽然保罗于众,但却难辨忠奸,所以两地之间也是充斥着大量的两面派。

    甚至有许多立场更偏向于羯国,王命早已绝迹河北十数载,所谓的王师在许多河北人看来无非过境强龙罢了。他们或许也接受枋头的旗令羁縻笼络,但更多的还是贪图实惠利润,以及不愿作为两国交战的前驱敢死队。

    所以,麻秋的召集令发出不久,便也有许多游散于外的势力首领们抵达位于邺城郊野的奴军大营。这些人有的是一时幸起的伧卒,有的是石堪的残部旧将,当然也少不了周边的那些乡宗土豪们。

    面对麻秋的询问,这些人倒也并没有太多紧张之色,甚至不乏人言中对南人颇多蔑视:“南虏之众,不习弓刀,往岁随是霸凌姿态,所趁者不过是石堪太过软弱无能。如今河北之地尽为天王所统,他们又敢有什么狂态声张?”

    “是啊,天王大军刚做移师,南虏便纷纷后撤渡河,就连枋头、黎阳等处也不过是得于水利,后路无忧才暂作留守罢了。其治镇以来,甚至不敢潜派斥候于外,就是担心会被我河北英豪围堵剿杀。使君万骑镇此,又有我等乡众悠游在野以作策应,南虏又敢有什么大图谋!”

    麻秋听到这些无聊话语,也并不往心里去,只是冷哼一声说道:“有的事也不必做什么隐瞒,近日我所部斥候,多被猎杀于外。原因何在,我想诸位也都清楚。河北人士虽多雄壮,但南贼至此奸谋于众,却令世风大大败坏,多有奸徒受于利诱,抛弃忠义之念,竟要为贼持刃杀我壮卒。今日召集诸位至此就是要请你们传告乡野,无论何人涉此,来日大军摧门,庭下必是鸡犬不留!”

    众人听到这话,脸色也都微微异变,继而便纷纷表态自己绝对无涉于此,更不乏人大作愤慨之状:“南虏不过一群无胆匪众,早年刘贼骤起便即刻弃君弃国奔逃夷土,幸得先主、天王英雄并出才使我河北再得治世。如今其众北来,仍恃人众、物货丰厚妄图催压英雄筋骨,我等也是深恨此等败辱乡伦之贼,若是势力稍得匹配,必与使君同出逐贼!”

    “我受主上所用,万众雄卒镇此,杀敌除恶本是份内,又何须邀请民力。”

    麻秋最开始的时候不是没有想过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可问题是,南贼是自恃财大气粗,雇佣凶徒来围杀他所派遣的斥候。

    他就算要反击,在野中能够捕杀到的也只能是那些河北凶徒而无伤南人根本。而且真的要这么大肆报复的话,无疑会更加剧与这些乡众的裂痕。

    往年羯国一统北方的时候,都难杜绝这些盗匪乱众的存在,如今有了南人在河北直接给他们提供物货支援,自然会更加的肆无忌惮。

    “今日诸位能来见我,可见也是仍存忠义之念,绝不同于那些乡野奸徒。空言难作嘉赏,那些奸徒谋害乡众却能得于南贼资助,而诸位恪守仁义却要清苦度日。世道如此不公,就连我这旁观者都忿恨难平。”

    麻秋继续沉声说道:“如今我军斥候多被猎逐,即便大军出动,也不知奸徒藏身何处,若是误攻忠良,难免更加败坏乡情。所以我要请诸位暂作耳目,审察乡野奸众所在,得其物货资用,再与诸位分享。倒并非贪于财货,只是难忍世道不公!”

    众人听到麻秋这么说,先是错愕片刻,然后各自心内便涌出狂喜。麻秋这话的意思是打算对河北尤其是邺城以南进行一次肃清,优先剪除与南人牵连过甚的势力,而又将这个选择权又交给了他们。

    这就等于是在说,他们可以借助于麻秋的力量,痛痛快快的扫除异己!

    其实类似军匪合作的事情,以前不是没有过,尤其是在石赵壮大的前期,石勒本身就是从盗匪在夹缝中左右逢源,一直壮大成为一国之君。

    当然在场众人未必有那么大的宏愿,但哪怕是他们内心更加倾向于羯国,也都觉得眼下这种南北对峙状态对他们最有利。

    此前麻秋恼恨于斥候被猎杀,在场众人也言之凿凿无涉此事,但事实上绝大多数都涉于其中。毕竟斥候游荡郊野,根本没有一个固定的出没路线,而他们这些与羯国关系更加亲密的势力则更便于得知羯国斥候的踪迹。

    所以最近这段时间羯国所损失的斥候,其中一多半都是他们所贡献的。难得南人豪爽大气,斥巨资收购羯国斥候人头,而他们又能做到,如果不做那才是真的傻。无论本身倾向哪一方,先壮大自己才是头等大事。

    如今麻秋想要还以颜色,他们正好可以利用这个机会消灭掉那些潜在的对手,使自己获得更加左右逢源的位置。

    而他们也并不担心麻秋会反过头来诛杀他们,因为很显然南人在河北的几个据点并不是能够被轻易击败的,只要这种对峙的状态仍然存在,便有他们存在的价值。就算麻秋所部精骑强盛不必仰仗他们的力量,可是南人需要啊!

    所以在稍作权衡利弊后,众人便纷纷进言,给麻秋提供剿杀的目标。这其中最被频繁提及的,便是鹤坞的向俭,向俭本身便是积年老悍匪,资历高、势力大,而且在南人羽翼下经营的状态最好,更有成为南人在这方面代言人的趋势,多有打压旁人。

    无论出于自身利害与发展前景,还是新仇旧怨,毫无疑问向俭是一个非常值得铲除的目标。尤其近来枋头物货多有向鹤坞调集的迹象,一旦将那坞壁攻克,所得必然丰厚。

    听到众人议论声,麻秋只是冷笑。这些匪徒们或是不乏谋身的智慧,但终究限于眼界格局,妄图以小谋大、左右逢源。

    但无论是他又或是南人,又怎么可能容许他们长久游离于外,眼下他是暂以其众充作耳目,等到主动权再落回自己手中,又怎么会任由这些蟊贼摆布!

    去年他在邺城便落败于谢艾,险被主上斩首泄愤,如今又遭此羞辱,诸多积怨,怎么会甘心满足于诛杀区区一乡贼!

1033 黑云催压

    向俭尚不知他已经被乡众在羯国大营中推举为必须要优先铲除的目标,最起码到目前为止,他的心情实在可以用畅快来形容。

    枋头王师要借道出击,向俭对此不敢怠慢,尤其还关系到谢艾有意肃清周边区域的奸恶,所以在于家人部众们商议一番后,向俭决定充分利用这样一个机会。

    接下来便分遣部众四面出击,清剿邺城方向派来的胡骑斥候,一旦积攒了百十斩获,向俭便兴冲冲往枋头而去。

    对于向俭的到来,谢艾也表现出十足的重视,亲自出面接待。

    “最近几月,向君所为我也都深作关注。向君随是在野白身,但言及为王师定抚方面,甚至还要胜过许多军中良将。往常之所以乏于相见,那是因为担心向君狂狷为性,反要耻于与我这个名禄中人折节论交。”

    谢艾的态度倒是颇为谦和,但向俭能够在河北厮混经年,对人事都有自己的一套看法,不至于因为区区几句闲话便感激涕零。

    彼此稍作寒暄之后,向俭才又说道:“小民今次入镇拜望,献捷之外仍有一事相询,便是此前使君遣使言道将要大军出击邺城。关于此事,小民也有一点愚见浅得,今日幸得使君雅见,斗胆略作陈词。关于此事,小民窃以为仍是有待商榷……”

    说到底,向俭将鹤坞视作自家私邸,无论如何都不愿王师过多涉入其中施加影响。当然他也不认为凭自己能够说动谢艾这一方面大将,只是倍言羯国野战之强,希望谢艾不要于此寄望太多,还是应该更加专注于对地方的肃清,即就是支持他打击那些游离在外的势力。

    谢艾听完向俭的陈词,先是稍作沉吟,然后才摆手对左右亲兵说道:“你们且先退下,我与向君有秘务商谈。”

    待到房中只剩下两人,谢艾便望着向俭,一副欲言又止状,又过片刻后才蓦地一叹,而后问道:“我与向君虽是初见,但过往几月门下也多交涉往来,算是神交日久。所以想要请问向君,依你观之,我这人身位处境如何?”

    向俭听到这话后便愣了一愣,先以视线余光打量一下谢艾的神情,然后才谨慎道:“使君过河以来,壮行河北,小民虽然未有亲见,但也多闻盛名。如今更受南国沈大都督雅重,付以强兵,任以重镇,众望集身,实在是令人敬仰!”

    谢艾闻言后,意味莫名的笑了一声,然后才又说道:“盛名大誉之外,我之前身如何也无需隐瞒。我本凉土伧寒,只身入于沈大都督府下,随同北进,侥幸得功,未足春秋,已经显进至此。”

    “使君大才,得逢明公,际遇玄奇,实在令人惭愧不足。”

    向俭对于谢艾的身世如何自然不陌生,虽然过往这些年华夏大乱,草莽之中英雄辈出,但向俭浸淫于这世道中年久,也明白这样的际遇有多稀少,才能之外还要逢于机遇,否则他这么多年也不至于一直碌碌无为,积年为寇。

    “言及于此,我也不妨再作深谈。人世诚有长忧,不以身位能免。如今的我也算一时煊赫,但也未必敢说全无忧困。”

    谢艾讲到这里,移席更近向俭,继而又说道:“向君此前陈言两军优劣,其实我身临此境,名位所系,又何尝不知当中内情?但军令下达,向君若临于我这身位,又将要如何应对?”

    向俭听到这话,先是沉思片刻,继而脸色便陡然一变。谢艾言中深意,他也只是似懂非懂,但就是能够想象到的这一点,已经让他惊出一身冷汗。

    他能为寇经年,悍勇之外自然不乏狡黠。况且谢艾的暗示已经极为明显,其人只身为用,在淮南素来没有根基,能够达于眼下身位大半还是出于适逢其会的侥幸,木秀于林自遭群妒,王师数镇集于大河两岸,这种注定胜负难料的战事落在谢艾头上,谁能说当中没有玄机?

    这当中蕴含的信息量之大,已经远远超出了向俭的理解范畴。他虽然也是不乏心机,但说破天不过一个积年悍匪而已,对于这种层次的勾心斗角又能了解几分。

    而且更重要的是,这根本就不是他能与闻的秘辛!所以在稍作沉吟之后,向俭便已经吓得脸色煞白,垂首不敢去看谢艾。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看来向君终究也不是能够为我分忧之人啊!”

    眼见向俭额头冷汗涔涔涌出只是垂首无语,谢艾又是叹息一声。

    然而只是语调不高的寻常一谈,向俭听完后整个人都颤了一颤,忙不迭避席而拜,颤声道:“小民不过乡野卑伧,使君喜忧如何,实在无从领会……但既然幸得使君招引入帐,也愿斗胆为使君稍作分忧!”

    听到向俭这么说,谢艾才哈哈大笑起来,亲自弯腰将向俭拉起扶至席中,然后才又压低声调说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妨与向君稍作直言。王师物货调用是真,但是否进攻邺城,诚如向君所言,仍是有待商榷。”

    向俭这会儿已经震惊得头脑稍有混沌,更是理解不透谢艾言中蕴意,不过这会儿他倒也无需表态,只是瞪大眼望向谢艾。

    “是否攻邺,尚在两可,但有一事却誓在必行,那就是此前与乡众所约之三色旗令。此法虽然羁縻于众,但却隐患颇多,早年是为全我功业而急于求助于众,如今河北形势见闻,三旗之众却颇多奸猾邪祟。若再施行而下,已经不再是助我,而是害我,此事必须从速以定。”

    待到向俭表态之后,谢艾也是一副推心置腹状,跟向俭讲起内心最深的谋划。

    向俭听到这里,心内又是一惊,要知道他也是所谓的三色旗众,而谢艾言中意思并不是仅仅剔除一部分,分明是要将所有人一网打尽!

    “使君,这、这……”

    向俭虽然也盼望借势枋头而扫除异己,到了现在才发现原来他自己也是砧板上鱼肉,自然有些无法接受,语调也变得期期艾艾。

    “这正是我邀向君前来商议的原因啊,向君你狂狷于野诚是无拘无束,但人之为人,即便不作谋身,也应览尽前后,无负此生。向君纵横河北之际,我尚是凉土一寒士,如今向君诚是老当益壮,而我则赫然名爵显达。我并非自夸自美,只是深为向君可惜此身才力!”

    谢艾继续说道:“向鹤坞调运物用是实,但却不是为了攻邺。我是希望向君你能够以此物助为用,助我扫荡枋头周边,集结一旅真正可用的强军!”

    向俭听到这里之后,才总算是明白谢艾的意图,这是打算正式收编了自己,顺便收编了周遭那些游荡势力,将此作为其人的嫡系力量。

    明白了这一点之后,向俭也不由得感慨谢艾能够骤显于世,果然不是浪得虚名,单单这用心之深重阴狠,便绝不是自己能够比得上的。他做恶最大无非打家劫舍,谋财害命而已,而谢艾却是要让人身心俱受奴役啊!

    其实听到这里,向俭其实也已经被谢艾渐渐说动了,往年他诚是放荡不羁,不愿受到约束,可是随着他开始用心建设鹤坞这一据点,想法便发生了极大的改变,不再只求一时的快意,更加追求如何将自身所拥有代代传承下去。

    而在这方面,谢艾对他而言绝对是高山仰止的存在。所以对于谢艾的拉拢,向俭也并不抵触。

    但是言及这种大事,向俭自然不会一时冲动纳头便拜,还要询问谢艾细节上的安排。若对方仅仅只是存念利用他,将他作为手中一柄刀去收割旁人势力,他自然不愿意。

    谢艾对此自然也有说辞:“所以才要以攻邺为名,一是对都督府军令稍作回应,二是借此搅乱乡声。乡野一旦得此信报,其中奸邪必将如风沙扬尘,届时我也师出有名,调用各部军众,将那些作乱乡众驱至一处,到时便要靠向君你出面整编。若能肃清乡境,同样是一桩极大事功,届时我再向都督府陈事请功,大都督于此向来慷慨,不久之后向君便可名载朝籍,盛誉可期!”

    听完谢艾的讲述,向俭已是大为意动,这件事当中虽然他名义上是受谢艾整编,但实际上却一直不失主动权,尤其不用自己出兵打生打死,而且还能得到枋头支援的钱粮物货。由此可见,谢艾是极有诚意的。

    但话说的再漂亮都是空的,还要看实际,当谢艾再言道其中危险,就是鹤坞作为一个存放物用的基地,一定会备受瞩目,并且有可能引来羯胡的围攻,那时就要看情况需要向俭坚守抵挡了。

    不过谢艾也拍着胸口保证道:“若是跨境远攻,我尚有几分迟疑,但若奴众主动来犯,岂能容其猖獗!”

    “这一点请使君放心,欲为大谋,岂能无有风险。往年我浪行河北,所遇凶险甚于此中百倍,同样也能平步迈过!”

    向俭这会儿也是斗志满满,只要谢艾敢将大量物货转送到鹤坞,他也就敢舍命奉陪。人往高处走,以前是没有机会,如今有了谢艾这样一个引路者,他怎么会放弃这样一个绝佳的机会!

    谢艾也是果决,一旦与向俭达成共识,即刻便下令将枋头所储存的物货装船装车,开始向鹤坞运输。

    而向俭眼见如此,也终于确定谢艾并不是诈他,因此更是积极的配合,命令鹤坞的部曲丁壮帮忙运输物货。同时为了表示诚意,也主动请求谢艾派兵驻守鹤坞。

    那么大的共识都已经达成,这种小事也就无需争执太多,谢艾便命去年的降将王光率领五百军士入驻鹤坞,在遇到危险的时候既能帮忙防守,又不至于喧宾夺主。

    沉寂半年之后,邺城与枋头之间的河北大地再次黑云压顶,规模或是不及去年的中原大战那么宏大,但凡是身涉其中者各有所图,各作落子,也都各自以为自己能够大收其利。

1034 乡贼当诛

    虽然时人多知鹤坞在枋头王师的扶植下经营得颇为出色,但当真正眼见时,仍有一种别样别样感慨忍不住按捺而生。

    这座坞壁坐落于河流夹角,本身地理位置已是优越,易守难攻。而坞壁本身也建筑得颇为宏大,寨墙并非寻常的竹木栅栏,层层夯土,四角则以巨石为筋骨支柱,高达丈余,显得雄浑坚固,将一片硕大区域都给包围起来,拥有着最起码可容纳万余人的宽阔空间。

    在坞壁周围又错落有致分布着一些河渠、湖塘,半作引水泄洪,半作城防工事。再搭配着一些巨木搭建的箭塔,更将周遭十几顷面积的土地都给环绕保卫起来,在这些土地上种植着长势正好的禾菽等农粮作物,当然也不乏修剪整齐的桑林。

    那些游荡至此窥望的河北人士在见此一幕欣欣向荣姿态,心内的羡慕嫉妒也都忍不住滋生而出。

    尤其是那些本就看不起流寇盗匪的乡宗豪强们,看到这坞壁被经营的如此扎实雄厚,甚至远远超过了他们各自经营数代之久的家业,更有一种紧迫感油然而生。

    “那向俭久来不事生产,祸害乡野十数年。南人远来,不审乡人德行乡愿,居然相助此等凶徒创此深厚乡业,这是根本无顾我等河北生民乡情所望,使此乡贼壮大至斯!日久之后,贼将无人能制,乡风也将败坏无遗!”

    原本众人对于勾结麻秋南来掳掠还心存几分忐忑,但在看到鹤坞强大至此,不免便给自己的行为找到了正当性。

    或许他们各自本质上与向俭没有什么区别,即便一些以仁义自诩的乡宗也按捺不住偶尔要客串盗匪掳掠,但毫无疑问,在河北盗匪圈子里,向俭这积年老悍匪也可以称得上是声名狼藉,名声臭不可当。

    所以,对于王师居然如此大力扶植向俭这种悍匪,也实在是让人不能认同。而他们勾结羯胡的行为,自然也就带上了一层维持乡风正义的色彩,绝不能容许此等凶恶衰德的贼众凌驾于一众乡人头上作威作福!

    不过除此之外,这些人心内也是不乏私计,在鹤坞周边巡弋观察良久之后,也都私底下与家人、部众们商议:“由这鹤坞所在,可知南人或是弱骑,但经营之能远非赵国可及。就连向俭此类浪荡凶徒,都能托庇其下创此基业。今次一战,南北胜负暂且不论,我等乡众各自都要把持住,重在清除乡贼,过后还是家业为重,勿论国是。”

    这些思计,也都体现出乡人们的矛盾心理,一方面是石赵统治多年积威难以消弭,并不认为南人真的能在河北打败石赵,另一方面则是有感于南人在经营方面的强大底蕴,想要引为己用而助益家业。

    无论从哪一方面而言,向俭都是一个必须要铲除的对象,警告南人不能罔顾乡情。但也只能将战事限定在鹤坞一地,对于南人伤其爪牙即可,但若重创其根本,则就是结了死仇,日后很难再有合作的余地。

    各方势力有此一点共识,所以再将消息传递给麻秋方面时,自然也就难免删减加工,既要坚定麻秋出兵劫掠之心,同时也要让他不失敬畏,不要将战事肆意扩大。这当中的分寸把握,也实在是让他们煞费苦心。

    麻秋自然不是这些人手中提线木偶,有着自己的主见和判断,因此对于这些人所传递来的信报也并不过分看重。他更在意的是他们的态度,所以很快便做出了出兵的决定,派遣千余精骑在这些带路党们的引领下,直往鹤坞而去。

    鹤坞与邺城距离本就不遥远,若真精骑极限行军,一日便可抵达。正因为这么近的距离,再加上南北双方绝无妥协的对峙,因此游荡在两地之间各方势力才有了作为缓冲而存在的价值。他们自是影响不了整体的大势,但对于某一场战事的胜负如何却有着极大的干涉力量。

    所以就算麻秋拥兵万余骑,在野战中占据着绝对的优势,仍然不能罔顾这些人的立场偏向。这就是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骑墙派,再加上枋头守将谢艾所施加的各种羁縻政策,也让麻秋不能对这些人赶尽杀绝。

    今次斥候被频频猎杀,也让麻秋意识到这种状态不可持久,南人在河北存在时间越久,羯国早年的积威便会越来越快的被磨灭,也会让他陷入更加被动的局面。

    他明明有着绝对的主动权,可以任性针对南人各方戍镇进行突袭打击,但是由于有着这些骑墙派充作南人耳目,会让他所有行动在南人面前都无所遁形,徒劳无功。

    尤其南人资货雄厚,本身也一直在组建壮大自身的野战能力,长此以往,他所拥有的优势将逐渐被拉平,继而陷入绝对的劣势。

    所以这一战,他最大的意图并不是对南人造成多大的打击创伤,而是要彻底破坏掉这些乡野势力与南人那种互相依存的那种默契。

    当千余骑兵被派出后,麻秋并未就此罢休,而是继续集结部伍,又组织起了将近五千骑。这已经是他眼下能够动用的极限兵力,因为眼下的邺城连基本的城防都无,他一旦抽调动用更多的可控力量,邺地本身就要发生极大的动荡。

    鹤坞只是麻秋用作吸引人注意的虚招,而这后续五千骑才是他真正的杀招所在。

    他相信谢艾也绝对不会无缘无故的用资货收买乡众而清扫他的斥候,背后肯定会有什么杀招蕴藏。但无论当中有着什么样的诡计,最后必然要落实到真正的行伍对抗上。

    鹤坞相对于枋头、黎阳等重镇,不过是疥癣之患,但因为本身乃是此境乡野势力的一个存在典型,所以战况如何必然也将牵涉周遭那些零散势力的心绪。在鹤坞战事没有一个最终结果之前,那些人是不会有心思再为南人所用而充作耳目。

    没有了这些势力的掣肘,麻秋所部野战实力便能毫无顾忌的完全发挥出来,针对南人进行突袭打击。如果事态发展顺利,他也能够趁着南人自顾不暇的时候,针对那些乡野势力进行一次比较彻底的整编。

    这当中诸多弯弯绕绕,也实在令麻秋倍感厌烦,他更希望双方能够堂堂正正的列阵决胜,但也明白这也只是妄想。南人再怎么愚蠢,也不可能以短击长。而他本身军力虽然不弱,但身上负担的责任也重,单单一个邺城的防卫,便已经令他束手束脚不敢防守施为。

    在这方面,天王石虎能够给他提供的帮助也很有限,因为眼下南人虽然势大,但却因为自身所困并不是目下石赵最亟待解决的外患。

    辽地鲜卑等胡族,如果不从速以定的话,便会日益壮大,直接威胁石赵后方,让石赵长久困顿于首尾不能兼顾,不能集中全力南下与晋人做国运之争,且会在这种南北拉扯的消耗当中日渐虚弱,最终崩溃。

    所以尽管麻秋已经向襄国做出了汇报,但内心里也很清楚此战他也只能依靠自己本部军力,一方面幽、平之间的军队不可能抽调南返,另一方面襄国本部军队也不可轻易抽调,毕竟天王入主未久,襄国仍然需要保证足够兵力才能震慑于下。

    后续队伍集结之后,麻秋也并未急于确定进攻目标投入作战中,此前邺城落败已经让他对谢艾颇存敬畏,所以尽管已经重新掌握了主动权,也是下意识将自己摆在一个后发制人的位置上,就是担心一旦军力被牵涉住,对于谢艾的诡计应对无能。

    前锋千人离开邺城几个时辰之后,麻秋便也亲自率领大军徐徐而动,再次将斥候散开,一方面是巡弋枋头周边,另一方面也没有忽略黎阳方面的动态。

    他懂得利用鹤坞作为引人注意的虚招,谢艾自然也可以。如果鹤坞包括整个枋头的异动都是其人掩人耳目的手段,那么黎阳方面将是最有可能配合行事、发动进攻的力量。

    能够将自己逼得如此谨小慎微,不敢轻进,这个谢艾不得不说也的确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麻秋行在缓慢而今的队伍中,心内不乏自嘲,谢艾去年声名鹊起,其身世在河北也不再是一个秘密。对于麻秋居然落败于凉土一儒生手中,石虎麾下众将对此也都不乏讥笑。有时候麻秋真忍不住想退位让贤,让那些嘲笑他的人来感受一下这个谢艾有多么难缠。

    此前斥候被大量清剿,再次铺开也需要一定的时间才可以再交织成为一张能够即时反馈的耳目大网。麻秋也是不乏耐性,并不争抢一时,离开邺城大营不久之后便暂时驻扎于野,等待各方消息的反馈。

    第二天天还未亮,第一道军情便传递回来,并不是发现了南人大军的异动,而是鹤坞方向进攻受挫,那千余精骑在抵达鹤坞之后即刻便发起了进攻,然而鹤坞的防务之强超乎想像,完全打退了几次的进攻。而且在进攻过程中,那些乡众势力只作观望,全无配合。

    收到这一军情后,麻秋心内恼怒可想而知,当即又召来一名心腹部将,命其统率两千军众前往驰援,同时也吩咐部将,本身部伍不要急于攻战,而是要作为压阵,驱令那些乡众发起进攻。

    同时麻秋心内也在思忖,区区一个鹤坞,居然能够抵挡他千数悍卒的围攻,究竟他是疑神疑鬼,将谢艾想得太复杂了,还是当中确有隐情,只是他还没有洞见到?

1035 以命相搏

    “哈哈,这雷车弩诛强杀悍,全无阻碍,实在可称得上是军国杀器!得此强械力助,谁又能破我城池。就算奴众再增倍数,也实在无甚可畏!”

    经历过几场攻防恶战之后,鹤坞之外已是满目狼藉,农田被遭到了严重破坏,沟渠也都被堆填的乱七八糟,甚至就连几座耸立的箭塔都多被推倒横在地上,可见此前的战事之激烈。

    然而向俭却并未因此而神伤心疼,反而大受振奋,他是真正见识到了王师所恃械用在城防上的表现之优异强大。

    那些胡众在围攻之初诚是表现的如狼似虎,也让向俭在外布防的部曲兵众们损失惨重,可是一待推进到城下,顿时虚态毕露。

    首先自然是因为鹤坞防务强悍,那些胡众根本就没有携带像样的攻城器械,在坞壁城墙下被排阵射杀良多。尤其那个雷车弩更是大展神威,数矢并发,直接在敌方军阵中犁出几道血沟,哪怕对方军卒各有盾防遮掩,也根本难阻此势,以至于不敢欺近坞壁几十步内!

    单凭向俭自身势力,哪怕有着坚固的城防并精悍部曲,也很难打出这么漂亮的防守战。此战甚至可以说是王师强械的一个展示,在这么多杀人利器的反击下,再怎么精悍的士卒也根本没有招架之力!

    此前向俭对于耗费大量积蓄换来的这些器械还多有心疼,但在见识到双方装备不同所产生的实力悬殊并惊人战绩,也更加有感于这些投资的物超所值,以及对于自己选择的正确性。

    “使君确是神机妙算,料事于未发。早前胡众斥候多被逐杀,但其众却能悄无声息临于此境,可见必有乡中奸邪为之遮掩!这些贼众们,罔顾使君早前包庇周全,全无忠义之想,时至今日竟然还要做羯奴爪牙,实在是死不足惜!”

    欣喜于自身之余,向俭也是深恨那些勾结胡虏前来围攻他坞壁的乡众,虽然战阵上没有看到,但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也幸在他此前便与谢艾达成深度共识,又得到许多无偿的械用资助,否则单凭他自己的实力,也实在很难在如此猛烈猝然的进攻下保全坞壁。

    这座鹤坞,本身便耗费向俭大量积蓄,是他毕生心血汇聚的结晶。那些乡贼们居然丧心病狂到勾结羯胡要抄了他的老巢,此等险恶用心,哪怕没有此前与谢艾的约定,向俭也已经将这些乡贼视作生死大仇,誓不两立!

    向俭这里还在忿恨于该要如何反击痛杀那些勾结胡众的乡贼,另一侧的枋头部将王光神态却并不轻松,在一边沉声道:“初战虽已告捷,但也不可松懈。胡众久无发作,如今被乡贼勾引南来,绝无可能浅试辙止。此方敌情还是需要尽快禀告君侯,让枋头早作策应准备。”

    向俭闻言后也是频频点头,此刻他虽然占尽优势,但毕竟战争就发生在他的家门口,一旦有什么闪失,那是身家性命的剜心之痛。

    不过他对此也有自己的想法,对王光说道:“眼下我军仍是优势占尽,城池也无告破之忧。此间乱事诚是该要通告使君,但也无需过分夸大。那些乡贼眼下只是露出些许端倪,若使君过早发动,难免又要胆怯藏匿起来,其恶不能尽露……”

    事到如今,他是打定主意要上谢艾这艘大船,自然也要更加用心的体现出自己的价值出来。若遇事动辄便向谢艾呼救,也体现不出自己的能力。同时,他也想让谢艾更加看清楚这些乡众的不可信,来日才好更大力度的支持他肃清乡土,整编部伍。

    王光本身也是河北一军头,早年在汲郡之地较之向俭还要势大得多,所以对于这种真正的攻防战争,认识也要较之向俭更加深刻,所以对于向俭的过分乐观也并不如何认同。

    要知道鹤坞本身便是一个平地筑城,虽然处于河流夹角,但淇水并其支流本身也并不是什么险川大河,能够提供的防护很有限。此前初战之所以能够胜的漂亮,一方面自然是因为本身的准备周全、械用强大,另一方面则是由于敌军的轻敌所致。

    如果对方接下来还要发动进攻,肯定要针对鹤坞的各种优势做出调整,不可能还会是此前那种杂乱的进攻。但是很显然,如今鹤坞之众从向俭到寻常士卒,都有一种亢奋轻敌的情绪,对于战事残酷没有一个正确的认识。

    一旦被针对打击之后,士气会飞快下堕,单凭鹤坞本身很难再坚守太久。

    但无论王光有什么样的看法,他终究是客军助战,提议可以,若代替向俭做什么决定,则就是喧宾夺主了。

    所以在向俭安排信使的时候,王光也唤来亲兵,将城防内外虚实做详细交代,叮嘱亲兵一定要详细奏报。鹤坞的得失和向俭的成败,他倒不怎么关心,但此刻坞壁中存放着大量的物资货用,他必须要让君侯明知细节详情,不要被向俭的盲目乐观而蒙蔽。

    对于王光的这一点谨慎,向俭也是看在眼中不作表态。彼此都在此境厮混,他也知王光早年是怎样的风光土豪,其人势大时,向俭这样的流寇头目给其提鞋都不配。可是就因为部众崩散,家业无存,总给人几分气弱感觉,较之向俭强势更不可同日而语。

    王光的这点表现,更让向俭有感于家业部曲对一个人的重要性,尤其他已经深深尝到了这当中的甜头,更加不可能将他倾尽所有才营建起的鹤坞拱手让人,哪怕没有此前与谢艾的约定,他也决意要顽抗到底。

    羯胡军队在经过几番尝试而伤亡惨重后,便撤到了河的对面暂时扎营,鹤坞周边因此沉寂下来。

    这更助涨了向俭并其部众的骄狂之心,往年他们做流寇时,遇到正规的军队只有被追打的份,更不要说在正面对抗中打败成建制的羯国精锐军队。

    这一战实在是令他们扬眉吐气,甚至向俭亲自率领一支百数人骑兵小队冲出坞壁,临河盘旋叫嚣,更加张扬恣意。

    最终还是在王光的提醒之下,向俭才想起来趁着战事告一段落,派遣部曲出城打扫战场,修缮防事并收捡此前所耗用的箭矢。

    这时候,向俭尚不知此刻正有多出倍数的两千余羯胡精锐正从原野席卷而过,向鹤坞逼近而来。另外那些乡众头目们也都被胡将集结起来,严厉逼迫他们出兵助战。

    那些乡众头目们在眼见羯兵进攻受挫后,心中怯意早生,也更加有感于向俭的实力已经壮大至此。

    他们此刻也真是骑虎难下,左右为难,一方面不想介入的太深,不愿亲自出兵助战,另一方面则更加坚定了要铲除向俭的决心,否则不要说未来彼此在乡土间的竞争他们再无优势可言,单单今次不能借势羯国除掉向俭而后向俭再出兵报复的话,他们便根本承受不住。

    再加上羯胡态度强硬的逼迫,这些人纵使不愿意也不得不表态亲自出兵,虽然各自不可能将身家性命全押上,但多则几百、少则几十的部曲助战,等到第三天午后羯胡援军抵达的时候,此境也已经集结起了数千军队。

    城外的增兵,向俭也都看在眼中,他虽然一时得胜而有骄狂姿态,但也并不是理智全失。此前虽然夸言再增倍数之敌也都不惧,可是这么短时间内敌军增兵又何止倍数,简直就是数倍!

    所以尽管向俭对于城内防事颇具信心,这会儿也有些慌了神,明白到眼前难关已经不是能够凭着自己的实力可以应付过去。可是当他再想派遣使者求援的时候,却发现道路已经不通,羯胡新增两千精骑,足够将周遭区域封锁得飞鸟难过!

    城外之敌虽然已经集结完毕,尚未发动进攻,可是看到河对岸那黑压压的军阵人群,恐慌已经在坞壁城头上蔓延开来。所谓虚亢之势不能持久,向俭部曲虽多悍卒,但是那种流寇的习性包括本身对战争的残酷性认识不足,那种心虚已经难以控制的弥漫开来!

    这会儿向俭才明白到王光的谨慎并非无的放矢,便也顾不得自身体面,亲自去请教王光道:“我虽然浪荡多年,但行伍对杀委实不是所长。眼下贼众势盛数倍,让人悸动难安,还请王将军教我该要如何应对。”

    王光虽然对向俭的流寇习性看不过眼,但眼下同困一城,也根本没有藏私的余地,当即便沉声道:“凡对阵之战,绝无必胜之理。未虑胜,先虑败。眼下贼势张大,离城必殃。但若孤城自困,也未必能做持久。幸在鹤坞地近淇水,可使人放排水上预作后路,无此愁困之危,再托坚城强械固守,尽于人事,听于天命。”

    向俭这会儿也不敢再自作主张,但同样有自己的一番算计,他对王光说道:“我半生匪寇,祸人为生,无有一善可夸。即近半百,才能幸得谢使君雅重托以大事,若是谋事不成反累使君宏愿落空,则时人尽知使君错眼非用,向某废不可取,即便得全性命,不过累人累己。

    生死之境,不作虚言。某蹿行此世,半生求一苟活。辛劳经年,才因使君垂爱得一落足基业,我是宁死不愿奸邪夺我门庭家业!纵有后路之选,我又怎敢以此自安?恳请将军为我筹谋后路,若是此堡真将无守,我必死战于前,请将军留后活我子息、部曲。我也能无作后顾,以此忠烈回报谢使君!”

    王光本来对向俭多有轻视,内心里不太认同,但在听到这番话后,不由得对向俭刮目相看,沉默半晌才举手击掌为誓。

    待到做完这番约定后,向俭脸上凝重才一扫而空,脸上复又显露狂态,振臂高喊道:“为我披甲,再杀一阵!”

    他半生为寇,自然也不会临了转性,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决定,也是因为长久思虑权衡。有了鹤坞这个牵绊,他再也不是以往那个能够浪荡四方的流寇,尤其谢艾托给他这样的大事,他若真的一味求活而使满城资货易主,谢艾哪怕要推脱自己的罪责,也一定要将他置于死地!

    而且城外那些人,对他也是一副必要赶尽杀绝的架势,他更没有临阵投敌的可能。前后俱是一死,又何必再作什么惶惶姿态。

    最起码死战于此,他能为谢艾全一识人之明,而且他也见识到王师城防之强,枋头那一雄城大邑,更非他这区区一座坞壁可比。

    羯胡很难再将王师赶回河南,谢艾未来也必将久镇于此,无论对他是否存念利用,他以此忠烈报效,谢艾也绝不能凉薄待之,否则便是自绝于众!

1036 城破军危

    当鹤坞陷入困守死战的时候,枋头王师早已经集结完毕。鹤坞距离东枋城不过三十多里,而且中间还有淇水勾连,如果真要从速增援,最起码在羯胡援军抵达鹤口涧之前,便可邀望于鹤坞城头。

    但是身在中军大船上的谢艾,这会儿却并不驱令大军速行,而是坐在舱室书案前,作闭目假寐之状。除了船外水流和周遭军士集结鼓号声外,房间里还回荡着他用指甲叩打书案的声音,节奏均匀且稳定。

    “使君,水陆并骑六千军众业已集结完毕,一俟令达,即刻拔行北上!”

    片刻后,甲胄鲜明的胡润阔行入室,抱拳禀告道。他如今职任汲郡司马,也是谢艾麾下掌管军事的副手。

    谢艾闻言后便微微颔首,只是沉声道:“探到麻秋增援后,即刻发军北进,无需再报。”

    胡润听到这吩咐,当即便恭声应诺,正待要转身离开,却又听谢艾开口问道:“厚泽,我以诈辞将向俭陷入绝死之境,以你观之,这是否过于恶念?”

    胡润听到这话后便愣了一愣,待见谢艾神态不乏萧索,便意识到谢艾终究还不是典军年久磨练得铁石心肠,难免拘泥于这样的无谓杂念。不过这种样子的谢艾,反倒让他安心许多,若是权谋过甚而又对人事漠视的话,反而能给人以无穷压力。

    “人之身位不同,善恶也自不同。使君惜于自身将士,不愿以之作饵诱引贼众,而以虚附之众设局,使我将士正场为战,免于折耗,这已是王臣大善,也不愧大都督信赖厚重。”

    谢艾闻言后又笑了一笑,叹息道:“希望此战能够得于全功吧,那向俭若真有赤念报我,无论其人生死如何,我自然也要等样报之。”

    他此前之所以要郑重其事与向俭邀谈,最主要用意还是坚其固守之心,至于将资货存放鹤坞,一则是取信向俭,二则是放大鹤坞这个诱饵的诱惑性。

    今次谋攻邺城,最大的难题就是尽量抹消掉羯国主场和野战的优势,而肃清枋头周边各个势力,也是谢艾的意图之一。

    此前的三色旗令,看似是羁縻笼络这些乡众势力,但实际上也是一种放养。去年王师虽然胜果辉煌,但却很难完全消化掉各项战果,尤其是河北这种客军作战的环境中。

    为了避免这一部分战果流失掉或者再为敌所用,谢艾才侧重于结好这些乡众势力甚至不乏扶植,就是希望能够将一部分零散战果由这些人巩固住,避免进一步的流失。如今王师最困难的时期已经熬过去了,自然不能将这些战果再放于外,必须要尽快收回。

    至于谢艾与向俭交谈的内容,其实也是真假参半,他的意图是真的,但却绝不可能将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一个信任度不够且名声不好的盗匪首领去完成。更何况,他是深知大都督底线所在,更加不会主动踩线去营建什么私兵部曲。

    向俭在鹤坞经营的越出色,想要他死的人就越多,这其中就包括谢艾。但谢艾不可能亲自出手,因为向俭正是基于他所颁行的三色旗令壮大起来,他个人的言而无信那就罢了,若因此影响到王师整体在河北的形象,无疑是一桩重大过错。

    既要达成瓦解乡众势力的目的,又不能损害自身形象,那么只能假手于人,让人自曝其恶,同时又要在其中抓住一两个正面典型捧高起来。这就是谢艾近来所为的一个目的,所以谢艾为这一战可谓煞费苦心,小到人心揣摩,大到势力调度,从很早开始便已经有所筹谋铺垫。

    鹤坞不只是乡众瞩目的一个目标,更是南北双方角力的一个场景。只要麻秋入于局中,谢艾就要促使他一次次加重筹码,最终达到一个不能下台的程度。

    就像此前鹤坞传来的信报,羯胡犯境,初战失利。麻秋亲自派人出手,结果连依附于枋头之下的一个坞壁都不能解决掉,其人若是就此罢休,那么在河北声望将荡然无存!

    而当麻秋追加投入的时候,谢艾也必须要有筹码入局,才能保持局势的一个平衡。但对于局面上的胜负如何,他又根本不在意,因为他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真正的杀招和意图也不在于此,始终都是邺城。

    诚如谢艾所料,当麻秋再往鹤坞增派一路援军之后,这座坞壁能否被攻克已经引起了他的极大关注。他已经投入这么多,更加不容有失,鹤坞的顽强更让他对谢艾的意图无从猜度,但他还有一招优势,那就是能够动用的机动力量还占据着绝对优势。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的阴谋诡计都会变得苍白无力,这是一个铁一般的事实!

    既然猜不透谢艾的意图,那就不妨在人力上更下苦功。所以在派出援军之后,麻秋更加大了斥候的外派力度,为了避免斥候再被围剿,每个小队的编制都被扩至五六十人。

    当然麻秋也不会忽略士卒体力消耗问题,幸在他此刻驻扎所在距离邺城大本营并不遥远,轮番调配派遣,一直保证有一支体力充沛的生力军可以随时投入作战。

    当然这样频密的调动会给邺城造成一定程度的恐慌,但若能将真正的危险扼杀在萌芽中,这一点又算什么。

    到了后半夜,邺城正南方黎阳方面传来了确凿消息,南人果然有了不寻常的举动,十几艘战船组成的舰队突然离开了黎阳大营,沿着河流向北而来。

    “谢艾果真是一奸诈之徒,先于近畔立一坚堡以作诱惑,再利诱野众四出乱我耳目,诸多遮掩,无非是要使我军力远出,给其制造袭虚战机罢了!”

    收到这一信报,麻秋非但没有惊慌,反而是松了一口气,补上了这一环后,他对谢艾举动深意的猜测总算能够成立。被看破的计策已经没有了弄巧的可能,更让麻秋大感谢艾已是技穷,最起码在弄巧这一方面,已经不足让他入彀。

    不过,看破了谢艾的用心并不等于危机已经解除,况且麻秋也根本就不满足于这种被动的应对,他是希望能够予以谢艾凌厉反击,让其人自受机巧之苦!

    黎阳方面出动多少军力,夜中难作判断。所以麻秋在想了想之后,先将麾下两千骑兵尽数派遣向南,沿河盯死这一部所谓的奇袭之军,一旦对方靠岸便痛下杀手!

    至于麻秋自己,则率领百数名亲兵返回邺城坐镇大本营,他现在最重要的是守稳望功,先保证邺城本镇的安全,然后再进望更大的功事。

    麻秋虽然退回邺城,但并不意味着就放弃了对鹤坞战事的关注,再次派遣使者下令道:“谢艾其人,奸诈无常,先以鹤坞为饵,诱使我军偏望。实则南面暗伏杀招,如今已被窥破。鹤坞将士一定要严查周边,不让贼众有机可趁,掠阵游击打援,不可胶着恋战。至于攻坚之事,尽付乡众为劳!”

    麻秋是领略到谢艾的奸诈,并不认为前线督将在计谋上能够胜过谢艾,所以多作叮嘱,唯恐有失,并且严令将士谁若受于谢艾蛊惑而折损过重,则必有严惩!

    他是绝不能容忍自己在一个人手上连番吃瘪,再为同僚讥笑。就算是因为保守而放弃掉更大可能,他也并不觉得可惜。

    两方开战后,因为没有了乡众的掣肘骚扰,麻秋所部机动性被发挥到极致,通讯也变得畅通起来。几乎每隔半个时辰,便会有新的军情送回。

    有了麻秋耳提面命的传令,前方战事也进行的非常顺利,羯胡援军们提前在淇水上发现了来自枋头的增援,并且已经在一处河湾形成了困阻,鹤坞孤困之势已成,攻克已经是时间问题。

    而这个时间,也没有让麻秋等待太久,等到战事进行到了第四天的傍晚,鹤坞终于被攻克。向俭战死城头,而另有一部分残众则在城破之际突围而出,正向淇水上游流窜。

    在这个过程中,枋头方面又派出几路援军,如今被困在淇水上已经将近万众,一直试图突破羯军的封锁但几次冲击都无果。

    现在有一个问题是,鹤坞的缴获实在是太惊人太丰厚了,单单谷米粮食便有将近十万斛之巨,其他各种物货同样储量惊人!这么庞大的资用缴获,前线作战人员都直接惊呆了!

    其实何止前线人员,就连麻秋在听到这一惊人数字的时候,一时间也是惊愕当场。要知道他坐镇邺城日久,一直过得都是苦日子,本身养军已经不易,还要负责督建邺城,一粒谷黍甚至都要嗑成两半食用。

    可是,鹤坞不过仅仅只是依附于枋头之下的一座坞壁而已,怎么可能会存放数量这么惊人的物货?

    脑海中生出这一疑问之后,麻秋又下意识将自己代入谢艾那种险恶用心去稍加想象,顿时便惊出了一身冷汗:谢艾以物货迷惑的,何止那些眼界短浅的乡众,这甚至是将他都给算在局中,要用这些物货困住他的军队,让他心甘情愿放弃掉骑兵优势,护食而死啊!

    想到这一点,麻秋心内已是悚然一惊,再也不敢安坐于后,即刻下令道:“命令鹤坞将士,不影响军行前提下,物货能够带走多少就带走多少。若是不能,就地焚烧!”

    麻秋虽然已经下令,但也深知财帛动人心,若参与此战的仅仅只是他所部将士还倒罢了,那些乡众部曲们甘心坐视如此庞大一笔资货被焚烧一空?

    要知道,在交战的过程中,麻秋的军队主要负责阻拦援军,真正损兵折将打下鹤坞的乃是那些乡众们。若是罔顾众情,举火焚之,很有可能双方直接就要在鹤坞爆发内讧!

    而枋头援军此前盘桓难进,真的只是受阻?或者说他们只是为了保全实力,等的就是这一刻围而歼之?

    “谢艾奸谋,竟至于斯!”

    在发现黎阳出兵之后,麻秋本以为已经洞悉到谢艾的险恶用心,却没想到真正的杀招居然埋藏在鹤坞城破之后!

    所以在发出那一条军令后,他便意识到有些不妥,为了免于前线内讧,准备亲自率众增援。但若就连他都出动,又怎么会满足于将大部分资货举火焚烧?

    在稍加沉吟之后,麻秋又命人严密监视黎阳方面晋军动向,而他则尽起余部,同时命人携带大量车马,要将鹤坞资货全部运回。

    如今邺城还剩四千骑众,再加上鹤坞的军队并乡众,那是足足近万野战之众,就算谢艾再有什么奸谋,又敢随意野中冲击这近万骑众?

    其人既然敢下饵,那么他就敢当着对方的面将诱饵一口吞下,让谢艾尝尝偷鸡不成蚀把米的苦果!

1037 图穷匕见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一至理千古不易。

    其实鹤坞的局面,较之麻秋所想还要凶险得多。这一战规模虽然不大,但战斗之血腥惨烈却让一些久从戎旅的老卒都倍感毛骨悚然。

    向俭诚是实力不弱,拥众两千余,又有城墙、械用坚利所恃,但正是双拳难敌四手,猛虎架不住群狼,面对乡众联军们的疯狂进攻,也是完全落在了下风。由于交战双方各自特殊背景,这让此战更多了几分意气之争,而非那种大是大非的较量。

    这种乡土豪强的纷争,一旦彻底撕破了脸,那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向俭对这些谋夺他家业的乡野奸恶们的恨意自不待言,恨不能将之扒皮啖肉!而这些乡众们也明白,今次死仇已经结下,他们若是不能彻底了结向俭,往后必然要面对不死不休的报复!

    所以双方再无妥协余地,简直就是以命搏命的打法。最终城外之人仰仗人多势众,将向俭与其嫡亲部众围杀于城头,而他们自身也付出了惨重代价,抛下的尸首堆叠起来甚至能接上坞壁城头!

    付出如此惨重代价,才总算攻克鹤坞。这些乡众首领们也仿佛红了眼的赌徒,甚至不敢深思这当中得失如何究竟该如何评判。

    尤其他们围杀向俭的画面已被淇水上的枋头王师从头到尾看在眼中,此前那种左右逢源的想法也将要无以为继,今次他们涉入实在太深了,已经很难再从容抽身。

    不过很快,乡众们的失落心情便被惊人的战获所填满,整个鹤坞除了随处可见的尸首之外,其中一般的区域都被高大的仓房做占据,而这些仓房中绝大多数都堆填着满满的物资。

    那些浴血奋战的乡众们在打开这些仓房后,一时间被莫大的幸福感击中,几近眩晕。恍惚间更是觉得他们哪里是攻占了一座乡众坞壁,简直就是冲进了枋头王师的后勤大营!

    不乏士卒们不顾满身的血渍,直接冲进仓房里,张开两臂努力要拥抱住那些谷包米袋,口中更是发出一串串兴奋到扭曲的嚎叫,一个个仿佛掉进米缸的老鼠,兴奋的不能自制。

    然而也不是所有人都被惊喜泯灭理智,乡众们冲进坞壁之后,很快邺城军队便派人传令让乡众们清理出一片空间来,让骑兵们入城暂作休养。

    “不可,决不可让羯军轻易入城!”

    听到这一命令,人群中顿时有人发出一个急促到略有破音的怪叫。那是其中一个乡众首领,他倒持战刀越众而出,先是下令让部众们控制住那几个传令兵,然后才一脸冷峻环视众人,凝声道:“诸位,你们是否要将生死置于人手?”

    众人听到这话后,多数都是愣了一愣,倒是有几人隐约猜到缘由,但也并不急于声张,只是如旁人一般定睛望着发声那人。

    “我是不知诸位作何想法,但是于我而言,今次为战,只是不耻向俭此等奸徒霸居人上,凌辱乡众!至于大势在南在北,并非我等乡夫可决。此战我宗亲门生死伤惨重,付出如此惨重代价才能得入,缴获些许资货可作补偿。但若就此将羯军放入进来,届时巨货如何分割,是否可由你我乡众决断?”

    听到这人喊话,在场大多数人才恍悟过来,是啊,这座坞壁是他们不计死伤、不惜代价才攻打下来。一旦羯众入城,看到这些堆满仓舍的物货,以其向来强悍作风,怎么可能容许他们任意分取!

    “可、可是,羯军数千众在外,我等、我等又如何阻止他们入城?更何况,南人此前于水上已经眼见我等痛杀向俭,已经将我等目作仇寇,若再令羯军厌恶,我等日后又该如何自存?”

    又有人忍不住怯声说道,他们本身就是在两方势力之间的夹缝生存,今次过多干涉其中,已经将枋头王师得罪狠了,若再转头将邺地羯军给得罪了,这河北哪还会有他们的立足之地!

    “此言大谬!我等不过一群辛苦谋家求存的可怜乡众,今次有所动作,那也是因为不忿向俭恶贼凌辱乡徒,又不是受了哪一方的王命逐用!至于国运是非,又岂是我们这些郊野伧夫能够决断!”

    那人讲到这里,眸光已是熠熠生辉:“况且南人以持于王命而自居,结果却罔顾乡情,厚待向俭这等乡野祸患。我等就算激于意气而起,那也只是民变,而非悖乱王命的僭越逆行!”

    众人听到这话,不乏倒抽一口凉气,他们尽管各自都非善类,但也为这番话所道出的无耻新高度而感到佩服。不过这论调无耻与否暂且不论,最起码是道出一个可能,那就是这一次他们并非针对枋头王师,主要还是铲除向俭这个乡野奸徒。

    换言之,他们还有坐下来与枋头王师谈判的余地。当然谈不谈且不说,要将这一层意思传递给羯军,不要以为逼迫他们攻克了鹤坞就让他们彻底与枋头王师决裂,只能依附于羯军而生,以此而罔顾他们的众情。

    有了这一点余地,他们自然就有底气与羯军进行谈判,以要求能够匹配他们所付出代价等样的回报!

    眼下他们巨货坚堡在手,而坞壁外则是羯军与枋头王师剑拔弩张的强军对峙,正是谈判的最好时机。一旦错过这样一个微妙时机,来日无论哪一方又有谁会将他们真正放在眼中?

    虽然这种临战反复实在无耻的有些过分,但这就是弱势者的求生之道,只有真正的强者,其德行、底线才会为人所重视。若本身就低进了尘埃里,那所谓的原则和坚持只是一个笑话。

    那人见场上众人神情都有意动,只是无人敢于先作发声,大概都是担心秀出于众而遭众害,毕竟这座坞壁此前的主人向俭就是因此取祸。

    “我并不是什么想要趁乱作恶的奸徒,只是不愿见乡众血肉空洒,徒劳无功。今日愿与乡众歃血盟誓,来日若有背弃于众者,则必邀众灭其满门!”

    那人口中说着,横起刀来在掌心一划,将血渍抹在唇上,然后攥起拳头挥舞着血花大声说道。

    众人见状之后,神态不免更加沉重,但此刻形势危急,也不容他们再细作思忖,于是便又更多的人挥刀割手,歃血而盟。

    此刻枋头王师列于河上,羯军骑士则陈于河湾,但其关注重点无疑都是位于夹河角处的鹤坞。此前羯军讥笑王师近在咫尺却不能搭救亲近之众,可是当城破后羯军却迟迟不能入城,无疑更受王师讥笑。

    羯军督战之将这会儿对坞壁内形势也多有了解,对于那些乡众拒不接纳他们入城的疑似反水行径自是暴跳如雷,若非枋头王师近在咫尺,随时都可登岸,早已经按捺不住要返回头去恶杀一番!

    眼下三方达成一个微妙的平衡,谁都不能轻动,相对而言,反而是枋头王师最能得于从容,也都或在船上、或在对岸拍掌大笑这种狼狈为奸、随时反目的脆弱联盟,并且已经开始酝酿下一轮的进攻。

    面对这种尴尬死人的处境,那羯军督将想破脑袋也实在想不出该要如何解决,幸在眼下那些乡众还是一副要作谈判、并无互攻的迹象,于是那羯军督将一边收缩阵势集结河畔以提防左右,一边快速命人将这一异变速速通报给后方。

    类似的局面,麻秋早有预见,但就这样直接爆发出来,仍是让他大感猝不及防。于是一方面加紧调集催促军众往鹤坞赶来,一方面派人持着自己信符往鹤坞去与乡众谈判。

    “使君妙算人心,让这些豺狼之众因于财货而怀怨生恨,自裹手足,实在是令人叹服。”

    随着夜幕逐渐深重,淇水上聚集起的王师军众也越来越多,早已经超过万数,这已是东西枋城守军一多半的兵力。河角位置这种三方对峙的局面,简直让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尴尬。胡润巡视各船,在抵达谢艾座船后便忍不住笑道。

    “还是不可轻作乐观,毕竟我军物货还落于贼手之中。”

    谢艾这会儿却没有多少轻松,事到如今已经到了他布局成败最为关键的时刻,也是他原本预想中最恶劣的状态。眼下王师看似稳坐钓鱼台,但其实大量物用都落在对方掌握中,真是稍有差池便得不偿失。

    毕竟王师虽然以物用充盈而著称,但这样庞大一笔物货得失也实在让人不敢懈怠。说到底,谢艾在定计的时候,还是小觑了那些乡众誓要铲除异端的决心,居然耗费如此大的代价都要攻下鹤坞。而也正因其众付出的代价太大,令得谢艾这一招后手布置变得更不可解。

    谢艾已经可以想象到麻秋是以一种怎样焦躁的状态疾行向此,越到最后阶段,他越是不敢松懈,已经不只一次的询问淇水下游军士泅渡是否已经完成,战马集结是否已经到位。

    午夜时分,鹤口涧气氛仍然肃杀,但也又有新的变数发生,一连串的火光在夜幕中向此而来,仿佛星河流淌在了地面上,毫无疑问,那是麻秋的援军已经到达。

    麻秋的到来,直接令得局面发生倾斜,羯胡军力瞬间独大。而且为了稳定住鹤坞中的那些乡众,麻秋也是诅咒发誓,连作保证一定会确保给予乡众们足够的分配补偿,在行途中已经达成共识。

    所以当他到来后,那些乡众们便次第有序的退出鹤坞,转而乘上羯军给他们提供的精良战马,而鹤坞的物资也开始次第有序向外搬运,优先满足这些乡众们的诉求。

    虽然被如此挤兑令麻秋颇感不爽,但若真细想几分,这何尝不是一种慷他人之慨,正该以此回敬谢艾去年伙同乱卒破坏邺城的旧仇。而且若能让那些乡众们尝到甜头,日后这种爪牙哄抢坐地分赃的模式也能长久运作下去,让驻守河北的南人成为他们的运输大队。

    想到得意之处,麻秋忍不住命人策马游荡河岸上,向着河面上南人舰队大笑叫嚷:“多谢谢君慷慨,助我军资。河北天王部众并郊野乡民,俱都深感谢君此惠!来日执君枋头,必高设席位以作款待!”

    河面上先是寂寂无声,又过片刻后则响起更加响亮的回应声:“麻贼无需多谢,君侯反要谢你掌军愚蠢,兵众大遣于外,使我王师游骑得闯邺城空门,再添壮行!”

    麻秋听到这回应声,一时间僵立余地,再无闲心调笑谢艾,召来亲众疾声令道:“速往来路集结斥候,探我邺镇安危!”

    其实麻秋倒也不必多此一举,他若肯放慢步调稍作等待的话,后继军士便能追赶上来汇报紧急军情,邺城大营已被西面冲来的骑兵闯入践踏,卒众被驱逐于野,四散奔逃。

    当然现在也不晚,向北望去,已经依稀可见平野中微有光芒透出,当然在鹤坞这里看着不甚明显,但在邺城左近却能看到大火拔地冲天而起,高达几十丈的火势。此处所存放用于修筑邺城的大量竹木良材更壮火势,已经统统没入火海之中!

    谢艾的底牌埋了很多层,麻秋剥开一层又一层,他如果不是过于担心鹤坞的局势倾巢出动,所损失的也仅仅只会是鹤坞这一部分的投入。他若真能沉得住气忍到最后,反而有可能反杀晋军遣往邺城的奇师。

    枋头的军力被各路反复无常的乡众们盯死难作灵活调度,黎阳的出兵也在麻秋谨慎的搜索中无所遁形。但是来自河内的三千骑兵却总算能够化整为零,在几层掩饰之下避开耳目探查,再一次的直捣邺城!

    当然眼下,谢艾也并不清楚邺城方面战况如何,他该做的已经做尽,图穷匕见,也无隐瞒必要,更可以此搅乱敌军军心。

    “王师奇袭,再破邺城!河北乡贼狼念豺心,辜负王师恤用,勾引奴军害我军防,鼓定之后,逐杀无赦!”

    谢艾清冷的声音在座船上响起,再经周遭兵士们层层传告,很快便响彻这一片空间。不久之后,淇水上已是鼓号震天,莫大的声浪实质般冲击着那些本就忐忑不安的乡众们。

    他们此前趁着微妙局势与麻秋交涉,已经是游走在生死的边缘,心性透支得严重。此刻再听到这令人惊疑不定的吼叫声,则更加惊恐无比。

    邺城安危与否,麻秋尚是不能确定,他也自信就算邺城告急,在没有确信传来之前,他也能够控制住在场的部众。可是对于那些本就反复无常的河北乡众,却没有什么信心。所以在听到晋军的吼叫并鼓号声后,当即下令军众向河北乡众靠拢,避免他们溃逃冲乱阵脚。

    双方虽然达成共识,但信任基础仍然薄弱,麻秋所部军众异动在那些河北乡众看来不啻于一个信号,突然便有人纵马冲向已经被装得半满的车驾,心防业已崩溃,吼叫道:“羯军无信,自顾不暇,大家各自逃命罢!”

    鼓号声戛然而止,然而鹤口涧却并未因此变得冷寂下来,嘈杂的声浪反而一浪高过一浪!

1038 胡主难为

    河北的这一次军动,一直过了大半个月,才再次逐渐的归于平静,但却留下了一个颇为狼藉的现场,当然这狼藉是针对羯胡方面而言。

    南人几部连动,投用军力跨及数座重镇,这本来是很难隐瞒下来的,但是几路佯攻兼之乡野贼众的配合遮掩,当然最重要还是麻秋这个主将应对无能,根本就没有抓住南人军用重心所在,以至于应对失调,造成了全局的大溃败!

    麻秋的军力被分割,尤其邺城空门被闯根本动摇,南人的佯攻则由虚转实,随着邺城的卒众再次崩溃四散,使得周遭原本略有安定的局面化作浑汤。

    尽管天王石虎应对也算及时,一俟得知邺城生变,即刻率领军众南来救援追剿,但最终也是徒劳无功,只是围绕着邺城废墟观看了几天的大火焚烧。邺城卒众的崩溃完全将南人行军轨迹掩盖下来,根本就无从追踪。而再往更远处追击,这是就连石虎眼下都做不到的事情。

    麻秋虽然铸成大错,但唯一聊可安慰的是其麾下军力并未大损,尤其是在鹤坞见势不妙之后即刻便抽身远遁,没有给南人以缠斗追剿的更大余地。

    尤其避开了邺城方面晋军的南击反杀,摆脱了最为危险的腹背受敌处境,也因此部众得到了最大程度的保全,仅仅只有不足两千众的亡散。

    但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尤其对于当下石虎这种心情而言,这说明无论邺城在遭袭的时候还是遭袭之后,麻秋这个本来应该坐镇邺城的主将一直在外做没有意义的游荡,甚至根本没有与来犯之敌进行什么成规模的战斗。

    所以当麻秋引众返回邺城废墟的时候,已经先一步抵达的石虎也是恨得牙根发痒,甚至于觉得手起刀落都不足以发泄心中忿恨。对于这个所谓的心腹爱将,石虎也是专门准备了别开生面的处罚。

    他命人将麻秋手足捆缚于马背上,然后命令士卒抽打马匹奔走不休,一直累死了足足三匹战马,而麻秋也被颠簸的气若游丝,不过一息尚存,倒也算是命硬。

    石虎原本是打算就这样直接将麻秋捆在马背上颠死了事,他也没想到麻秋居然这么能熬,熬死了三匹战马还没有气绝。

    不过这个漫长的折磨过程也的确让石虎略有泄愤,杀意也渐渐削减,但若说完全释怀,那也做不到。因为这一战实在是败得太憋屈了,而且麻秋也压根就没有意识到他将之安置在邺城的深意。

    麻秋虽然没有死,但剩下的这口气也是养了一段时间才算是缓过来,身体仍然虚弱难当,但也自知罪大,一旦养出些许应答之力便即刻强撑着伤病之身入见请罪。

    他整个人赤裸着身体,从脖颈到脚踝俱都捆绑着长满密刺的荆条,被这么搬抬进了石虎军帐中,还未开口整个人已是瑟瑟发抖,周身血水横流,可谓凄惨到了极点。

    石虎眼见麻秋如此凄惨,倒也并无不忍之色,他之所以不杀麻秋也不是什么旧情难舍,而是有着更深层次的考量。

    其实这一次邺城如此轻易的失守,还真的不能完全归罪于麻秋,应该说整个羯国都是问题深重。石虎虽然最终入主襄国,但也是多方媾和的结果,并不能完全说是因为他的雄才伟略。

    其中最主要一点,就是夔安等羯胡耆老对石虎的大力支持。否则几年前他在淮上损兵折将败退而归,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在河北立稳且最终击败石勒的真正继承人石大雅。

    而夔安等羯胡耆老对石虎的支持也不是全无保留的,认定他是能够带领羯胡中兴的天命英主。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把控襄国的程遐等人与夔安这些老臣本就有难以调和的矛盾,石大雅又完全沦为程遐等人把控权柄的傀儡,在这种情况下,石虎自然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所以石虎与夔安等人更近似平等的合作,而并不能完全掌控这些手握部曲兵众的羯胡耆老。也因此,在入主襄国之后,石虎罕见的没有循照自己往年的暴虐性情而大肆杀戮,仅仅只是诛杀了一部分如程遐之流的首恶和部曲众多的乡宗首领。

    这自然不是因为石虎身位不同而宽宏大量,襄国政权本身也是维持了数年之久,其实已经是颇具组织性的一个势力。石虎真要求于一时快意而全力铲除的话,碰撞反叛在所难免,所消耗的自然只能是自己的嫡系势力。

    但石虎重创返回,自身嫡系实力本就不算太高,如果再对拼消耗下去,无疑会更加没有足够的力量以制衡夔安等人。而若本身没有足够的实力,他与石大雅这个傀儡又有何异?

    就连程遐这个奴婢卑流都能利之所驱而暴起噬主,他是有多天真才会认为夔安等人会对他一直恭敬礼奉?

    所以对于襄国内盘踞的这些势力,石虎非但没有尽数诛杀,反而有选择性的接收再用。比如太原郭氏的郭殷,石虎入主襄国后不久,便将郭殷任作尚书仆射参辅政事。

    太原郭氏本身势力便不弱,襄国所在仅仅只是一部分,在并州包括关中等地,都还有其族众武装存在。甚至于石虎通过郭殷招揽到刘琨的残余势力,这些人早年依附于段部,本身也是半独立的存在,段氏被灭后又有一部分族众投靠过去,在辽西也是一股小势力。

    石虎是久困之人难作豪奢姿态,保留下郭氏这样的强宗,也能够让他们与夔安等人进行对峙互耗。这自然令夔安等人不满意,私底下常常谈论他是大败怯胆,已经不如往年器具,就连除恶都不能诛尽。

    对此,石虎自然是一笑哂之。当然他本身就是一个强势之主,也不满足于坐看老臣互斗而乐在其中,一方面扶植自己的亲信将领如麻秋、张豺之流,发展扩充嫡系武装,另一方面则倚重于李农等乞活军。

    不过襄国之地盘根错节,尤其石勒早年对他的提防针对更是让他无从施展,所以他才会一直执意于修缮邺城以作迁都备选,就是为了抵消来自各方的掣肘,全面发展自己的势力。

    但这一点自然遭到老臣们的联合抵制,他们的理由也冠冕堂皇,实在是邺城被破坏的太严重彻底,而赵国本身就是大乱新定,实在不宜再大兴土木做此劳民伤财的营建。

    如果石虎是石大雅那种仁懦君主,受此钳制自然不敢再有声张,但他也是跟随先主石勒一路打拼起来。眼下是因为实力不足而不得不稍作忍让,但却绝不会被人玩弄掌中。

    所以为了推动复建邺城,石虎也是很费了一番手脚,甚至不惜托以鬼神之说,请大和尚佛图澄降灵训告。虽然勉强算是通过了决议,但也可以说是大违人愿。

    由于得不到实权各派支持,所以邺城这个原本的河北重镇眼下相当于是孤军独守。麻秋凭此一部之力,却要对抗南贼在河北设置的各路军镇,也的确是不乏苦劳。

    尤其他托以鬼神气运,言定邺城乃是羯运复兴根本,又不便择地重建城池。而南贼绝户阴毒,对邺城破坏的又太彻底,让军营和城池之间拉开了距离,这也给南人偷袭邺城得手而埋下了直接的祸根!

    但石虎本身就不是一个仁厚之主,又不惯于用自己的错误为臣子无能而作审辨,无论如何在他看来,麻秋一辱再辱,而且都是败于邺城,实在死不足惜。但他若就这么杀了麻秋,无异于全盘否定了自己早前营建邺都的计划。

    看到麻秋凄惨入帐,石虎已经控制不住怒火冷笑起来:“麻将军飞骑远奔,纵横千里,驰骋这几日光景,可还尽兴?”

    麻秋听到天王如此冷厉讥讽,更是忍不住吓得浑身颤抖,他虽然熬死了三匹战马,但这惩罚的过程于他而言每一刻都是不愿回想的惨痛折磨,乃至于养伤这几日每每听到帐外马声嘶鸣都惊惧得噩梦连连!

    “你之性命又何足惜,我营邺大计因你受挫,你说怎样死法才配得上这大罪?”

    石虎语调仍然冰冷,但麻秋心弦却为之一松,他久事于石虎门下,自然熟知天王脾性,若真对他动了杀意,才不会跟他废话太多。

    但这也并不意味着他就能转危为安,单单此前那种惩罚再来一次,便足以令他生不如死,此刻虽然仍是四肢绵软无力且酸痛难当,但还是忍不住挣扎翻起,哽咽道:“罪奴自知所犯罪过虽脔割千刀也不足偿罪,若是仍存一二羞耻,早该自绝于郊野,岂敢再生还拜于主上座前惹厌。但却忧念主上患于忠良乏用,才……”

    “呸!似你这种无能奴婢,屡屡损我威仪,坏我大计,也配称是忠良?”

    石虎被点破心事,更加怒不可遏,顿时暴躁而起破口大骂,乃至于一脚踏在麻秋背上荆条,使得那荆条密刺更加穿透皮肉,痛得麻秋哀嚎连连。

    “罪、罪奴岂敢忠良自标,只是一个纯忠劣奴,此前主上旧情深眷才将罪奴显用,才力不配已是死罪、但区区一死,哪能偿还主上深情……余生愿做奴畜卑用,只求能为主上效力一二……”

    “你也要深记,我不杀你,全因旧事长情。但你这罪奴岂配再居人上?我留你一命,但你的职事稍后张豺接任,你日后就给他牵马作奴吧。”

    听到石虎这一安排,麻秋已是心若死灰,但也知自己犯下过错实在死不足惜,能够保住性命已是万幸,更无从挑剔这种羞辱性的惩罚。不过他终究也知石虎心意,这种安排其实何尝不是要让他看住张豺。

    又沉默半晌,麻秋才又低声道:“罪奴今次落败,实在无从脱罪……但、但有一言不得不向主上陈明,邺城今次事败,除罪奴昏聩之外,又何尝不是独力难支……反观南贼,各部协调如一……”

    “滚下去!”

    石虎听到这话,不免更加羞恼,抬起一脚踹在麻秋口角处。麻秋见状自然不敢多说,就这么赤裸着身体背负着荆条,一路翻滚出了大帐,在大帐毛毡上留下了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1039 忠烈之后

    相对于邺城的满目狼藉、愁云惨淡,枋头可以说是人心振奋、士气如虹。

    刚刚过去的这一场战事,若真论及实际所得,其实也谈不上有多辉煌,尤其较之去年连场大捷,将王道治土从淮水一线直接推到黄河以北,简直可以说是微不足道。

    但是,若对抗升级到国运之争的层次,得失与否已经很难用实际的物事来衡量。

    最起码一点,去年那场战事结束后,虽然王师胜果辉煌,但仍有许多声音尤其是在河北之地,觉得王师胜得侥幸,本身石堪不过只是羯国第二流的战将,而作为羯国统治核心的襄国仍然处于严重的内战中。

    所以很多人都觉得去年那场战事,淮南王师之所以能够胜果辉煌,一方面是没有遭遇真正的强敌,另一方面则是趁人之危。真要讲到实际的战斗力如何,尤其是在骑兵野战方面,王师真的未必能有多强。

    可是,这一次王师再临邺城,火烧羯军大营。一次还可以托以侥幸,并不意味着羯国就真的衰弱至斯。可是第二次再达成这样的战果,则意味着王师是有足够的力量复制此前的战功,意味着邺城这个所谓的河北重地,在南面王师面前根本就是不设防的存在!

    当然这种结论仍是失于偏颇,毕竟这一次的成功也存在许多侥幸的因素。但是,许多妄言臧否、胜论国势者,又有几个是真正的宰辅之才?

    大众能够接受和理解的讯息,永远都是最浅相的表达。摆在眼前的事实是,无论眼下的羯国强大与否,邺城这个原本的重镇被一再的攻破践踏!至于当中的隐情和缘由,谁又会在乎?谁又能尽知?

    贞妇失节,一次尚且不能忍受,居然还发生了第二次,那又与娼妇何异?

    所以,随着邺城接连失守,尽管羯国军队仍然保持着极强的战斗力,但在许多河北人看来,已经与人尽可夫的婊子没有什么区别,其旧年所积攒的威严,更是遭受了大大的挫败。

    这体现在行为上,那就是随着此战战果次第向外扩散,大量的河北乡众或直接或间接的向各路王师表态投诚。

    其实若说到真正的战获,枋头王师并没有获得太多,甚至就连此前囤积鹤坞用作诱饵的各类物资,也因为鹤坞陷落而后乱军纷争,遗失了相当一部分。

    而且功事斩首方面也乏善可陈,乡众四散溃逃,麻秋的羯国骑兵则快速转移脱战,真正斩首俘虏相加不过两千出头。若将战死鹤坞的向俭所部也算作王师一部分的话,得失堪堪持平。

    这一次最耀眼的功劳,无疑是再次偷袭邺城得手,这是河内骑兵的战功。就连另一方作为掩人耳目的黎阳水军,虽然没有进行直接战斗,在后续邺城卒众崩溃后,也沿途招抚三千多名生民游食。

    枋头王师唯一可夸的一点功绩,就是顺手接收了包括鹤坞在内、位于枋头周边的几座坞壁。但这几座坞壁也算不上是什么战获,原本在名义上就是隶属于枋头。

    但是枋头上下,从谢艾至于寻常士卒,都不觉得此战只是徒劳无功。麻秋的骑兵虽然见势不妙而早早脱战,但枋头周边的战事却并未结束。

    枋头本身便拥有三千余众骑兵队伍,虽然与羯骑正面对撼有些发虚,但若用来清扫郊野乡众势力则绰绰有余。

    在没有了来自邺城方面的军事威胁后,枋头的骑兵对于周遭乡境进行了一次彻底的扫荡,再加上偷袭邺城得手的河内骑兵奔驰助战,短短几日时间之内,枋头包括整个汲郡并小半个魏郡,大半的乡宗势力都被清扫拔起。

    在形势一片大好的情况下,谢艾也显露出其人铁血凌厉一面,凡境中乡众势力,无论有没有勾引羯胡、参与围攻鹤坞,忠奸勿论,先将人员从乡野中驱赶出来、驱逐到枋头附近再说。

    单单这几天的时间里,王师骑兵扫荡驱逐到枋城城外的乡众丁壮便达到三万余众,在枋头周边甚至已经不存在超过百人以上、不受王师直接辖制的乡众组织!

    这一次行动之所以如此顺利,自然还是由于邺城方面的军事威胁已经是完全的真空,而枋头王师便是此境之内规模最大、实力最强的武装。在这种情况下,无论什么人若还敢暴起反抗王师的军事行动,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取死路!

    这就是在巨头对峙的情况下,一旦双方势力达于均衡,便各自不敢妄动,就会滋生出大量左右逢源的缓冲势力。可是当其中一方突然垮掉,平衡被打破之后,剩下那一方自然要赢者通吃!

    这还仅仅只是枋头王师今次所获的一部分,而在王师内部,枋头王师作为今次一个居中协调的枢纽,算是正式确立了其地作为河北各军镇核心的位置。

    而谢艾也借此彻底巩固住他在都督府的位置,作为一个后来居上的王师将领,最起码在河北这一战线上,他的地位和作用要比老将们都隐隐高出半筹。

    一直到了十几天之后,枋头周边的局势才又恢复了平稳。只是这一份平稳并没有什么安详的意味,反而有几分肃杀死寂的气息。因为往年游荡在郊野中的乡众势力,在这段时间内几乎被完全的扫荡一空。

    在东西枋城之外,出现了大量临时搭建起的棚户,里面从白天到黑夜充斥着满满的哀嚎悲哭声。这都是最近一段时间内被清扫出来的河北乡众,其中尤以丁壮居多,而且绝大多数都是此前那三色旗令所涉人众。

    这么多人根本无需审问,其中绝大多数都是无妄之灾、遭受牵连,至于那些真正勾结羯胡而围攻鹤坞的乡众们,其中相当一部分反而因为做贼心虚且见机得早而提前逃离乡土,浪荡于外。

    但在这样的情况下,谁又会给这些人求诉公义的机会。此前他们借着两国大军对峙的微妙平衡而游离于法统之外,本身就不是一个正常的存在。眼下王师得于从容,又怎么可能容许他们维持原状!

    当诸多事务告一段落,谢艾才总算出现在这些人面前。他虽然儒生出身,但此刻白马银甲,周边强兵悍将簇拥左右,尤其这广阔营地中民众生死与否俱在其人一念之间,穿行在这营地内,更有一种令人惊悸的无形煞气萦绕起身。

    “使君明鉴,我等乡众实在没有从贼之逆……”

    “乡野奸邪宵小作祟,我等都敢王师并使君厚德,实在不敢……”

    当谢艾出现在营地外围的时候,便有大量被囚禁于此的乡众首领们冲到营栅边沿,一个个深跪尘中,口中哀号诉冤。

    对于这些哀号声,谢艾并没有逐次回应,只是径直来到营地最中央空地上耸立的高台前拾阶而上,与枋头众将们各自入席,才拿出一份名单让兵士们行入营中,将名单上一个个乡众首领引至高台前。

    那些人大概也了解到此刻便到了决定他们命运的关键时刻,无论此前势大与否、人望高低,眼下俱都沦为阶下囚,也根本没有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哪怕心内对谢艾的翻脸无情多有怨恨,但为宗亲部曲性命而计,也都不敢要强做什么意气之争,一个个膝行上前,神态恭顺而又悲戚。

    待到这些乡众首领们俱都被聚拢起来,谢艾才从席位上站起来行至高台最前方,临高垂望下方那些匍匐在尘埃中的乡众首领们,先是长作一声叹息,然后才不乏悲怆道:“乡情何以至此?人情何以至此?难道王道人伦,真的已经绝迹河北乡土?羯国暴虐治世区区数年,竟能将我诸夏三代厚积至今的仁德忠义扫荡一空?”

    “永嘉之世,胡祸华夏,圣道隔于天南,生民饱受戕害。我等王师义士,枕戈誓血,未有一日敢忘国仇家恨,未有一日敢忘诸夏血亲沉沦胡虐!因此大恨,夙夜难眠,不敢闲坐,不养父老、不亲妻子、不顾性命,宿雪饮风,兴师北伐,只求王命再用于河北,王道再昌于天下,河北诸夏血亲免于胡虐,再沐王恩!”

    “幸在苍天垂怜,王臣英勇、王士用命,痛斩贼羯,屡战屡胜。沈大都督雷霆之威,雨露之惠,因恐王礼久绝河北,生民多不习礼,因此命我等为将治民者不可急迫于众,教令从缓,因于乡俗而假便宜,约以三旗,从俗导善。”

    “结果乡民以何报我?勾结贼胡,袭我边戍,害我义士,乱我正气,笑我仁懦!诸位都是此境乡贤表率,今日我衔恨有问,诸夏之种是否绝于此境?何以将贼羯目若兄弟,将王师视作贼寇?往年大祸,我等将士未有一铁加于乡众,而今北伐,先以仁义邀好乡众人望,何以乡人如此报我?”

    谢艾站在高台上挥舞着手臂一遍遍的厉声发问,高台下那些乡众首领们面色也都更显苦涩。可以说他们在场之众大半都是无辜,而谢艾此番也的确是明摆着借题发挥,但一方面是形势逼人,另一方面也确有此事,这会儿更加没人敢发声驳斥。

    “门庭之内,尚有贤愚之别。何况河北之众久受羯奴凌辱,乡野养此奸邪之众在所难免,但我诸多乡众仍是忠义满怀,渴望王师搭救,渴望王道复兴。使君受于大都督仁义之命,教我乡众缓受法令,恩德殊大,使人感激。但我河北忠义之众,苦于奸邪所累,耻与奸邪共生,愿受王教一统,不敢自绝法令之外……”

    良久之后,高台下才响起一个乡众首领苍老呼声。他们这些乡众首领们能从乱世挣扎存活,对于今次之祸又怎么会没有自己的思得。

    事到如今,再想游离法度之外已经是做梦,除非羯胡能够兵威大炽直接反击围攻枋头,将王师赶出河北。但若羯国真有此力的话,不至于连邺城都被一再践踏。

    事到如今,最起码他们这些枋头周边民众已经没有了再作观望的余地,与其被以锄奸之名围杀,不如主动低头,与河南之众一体接受王命辖制。

    谢艾当然也不是一味的立威,在这些乡众首领俱都表态愿意接受王命管辖之后,便又让人将向俭的遗孤、一个半大少年拉到抬上来。

    谢艾上前一步抚着这瑟瑟发抖的少年发顶,语调不乏悲痛:“昔者孟母,择善邻居。汝父生于乱境,受于胡虐,不得不以残暴为生,多积恶名。但感于王化之后,则自省旧错,痛改前非,保境安民,成于忠烈。小子虽失怙恃,不必孤苦自伤,忠烈之后,王命自有嘉赏,仁义护你成才!”

    眼见谢艾当众如此表态,在场众人也都各生感慨,都觉得向俭这一次真是死得其所。无论是要维持所谓的王命恩德,还是稳定河北乡众人情,向俭的这个遗孤一定会有一个安逸的前景。

1040 捷报频传

    江东的时局演变,从合肥兵变开始可谓是达到了一个真正的分水岭。此前虽然各方并立,彼此之间也多有摩擦碰撞,但总体上还是能够保证相忍为国。

    虽然时局中尤其是执政各家,对于沈氏的强势崛起总有一股隐隐抵触,但实际上也并未施加太多掣肘。否则纵然沈氏在江东根基深厚,也很难顺畅的向江北调度,也就不会有沈维周中原大胜的辉煌。

    可是淮南军在合肥问题上意外的强硬姿态,令得这种政治上的默契被打破。也让许多此前还心存幻想者对沈氏进一步的绝望,就算沈维周眼下的确已经是无可取代的社稷柱石,但若完全没有了节制,绝对是祸非福!

    但是眼下,沈维周并其所掌握的淮南重镇正是声势正旺,如日中天。就算打压沈氏已经成了时流中一部分人的共识,但谁若摆在明面上讲,那就必然会被群起攻讦污作嫉贤妒能的奸佞,就算有什么针对举动,也只能更加内敛。

    所以这段时间,有识者都能感觉到时局裂痕越来越大,可是表面看来,江东局势仍是一副内外协调、一派和气的氛围。

    对于时人这种陡增的危机感,庾冰也是感受颇为复杂。此前他对沈氏多有贬低,但这并未引起旁人重视,甚至被人讥笑作忘恩负义且功名不著、身位失衡的戾气厌声。

    现在事态发展,沈氏骄狂姿态彰显无遗,一如庾冰此前所言。但庾冰却高兴不起来,因为沈家大势已成,尤其去年的那场辉煌,时论中几乎已经超过中兴之初琅琊王氏的名望。

    再想扼其势力,要比对付早年的琅琊王氏还要困难得多。因为沈家如今在江东尤其是吴中的根基之深厚,已经不是时流中任何一家能够比拟的。而沈维周在江北的势力,也将要渐渐达到完全没有制约的程度!

    在许多人看来,荆州分陕之重,如果淮南真要与台中爆发直接冲突,荆州也能发挥往年平定苏、祖之乱那种定鼎作用。

    但庾冰虽然不得二兄看重,却也深知且不说二兄根本就没有认识到沈氏对社稷稳定的威胁,就算是有这种认识,眼下也根本达不到早年陶侃那种对荆州的掌控力。荆州虽大,但却不能协调上下,真要对上声势正旺的淮南军,实在胜负难料。

    在这样的情况下,徐州立场如何便直接决定到了整个晋祚的大势走向。但是很可惜,如今徐州的状况对于台城而言实在谈不上好。郗鉴年迈志堕,根本无力阻止沈维周对徐州的插手,反而多有迎合姿态。

    与徐州方面的沟通,几乎已经可以说是台城未来还能制衡淮南的唯一希望所在。

    但是该要怎么说服郗鉴提前弃权离位,让台中趁着淮南主要精力还被牵绊在中原与河北的情况下,快速将徐州接掌过来,台辅们近来也是频有商讨。而庾冰今次离都前往徐州,所承担的正是这样一个使命。

    此行成或不成,几乎可以说是决定了未来江东时局是否还能继续保持平稳。

    庾冰也自知此行所负使命的艰巨,如今整个台城,已经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而为了晋祚能够平稳下去,庾冰也是义不容辞,哪怕没有台辅们私下所许诺的九卿之位。

    所以受命之后,庾冰便不再耽搁,同时为了躲避沈氏耳目探查,一路轻装简行,过江直往如今郗鉴所在的淮阴而去。

    虽然满怀心事,一路上也无暇注意沿途风光,但庾冰也能感受到如今江北各处风物较之早年已经多有不同。这也让他意识到自己这些年在都中光阴虚掷、一事无成,其实已经与大势脱节日久。

    庾冰深受大兄熏陶,自然也有一番谋建功业的炽热心意,如果有可能的话,他更愿意外放州郡为社稷做一些实事,而不是深陷于中枢的权衡角逐。但他也知道这愿望很难达成,台中是不可能容许他们兄弟俱任于外,这也不符合庾家的整体利益。

    在抵达淮阴附近的时候,庾冰也并没有贸然现身,因为眼下淮南对徐州的渗透已经极为严重。若让沈维周得知台中派自己私下游说郗鉴,还不知会做出怎样过激的反应。

    为了掩人耳目,庾冰甚至不敢联络如今代表淮南任职淮阴的侄子庾曼之,而是通过何充所提供的路径,在郗鉴的刺史府下悄悄运作,争取一个私下见面的机会。

    怀着忐忑的心情,庾冰在淮阴城外一座乡宗坞壁中等了三天时间,终于得到通知,郗鉴愿意一见。

    收到这一通知后,庾冰忍不住挥拳暗贺。

    他此行目的何在根本无需多言,郗鉴愿意见他便意味着也想给自己一个不同选择,可见郗鉴也并非打定主意要将徐州交到沈维周手里。至于最终能否说动郗鉴,便要靠庾冰自己的努力,以及台中的诚意是否会令郗鉴感到满意。

    接下来的事情便顺利得多,郗鉴大概也能体会到庾冰此行的困顿,主动离开淮阴这一耳目庞杂的中心,来到位于城外的别业,给庾冰的入见提供了便利。

    “眼见郗公春秋如此,仍然肩系重任,为国戍边,似我这等盛年之辈却袖手空谈于江表,实在是愧不能当。”

    彼此落座之后,庾冰看到郗鉴白发苍苍的老迈姿态,便垂首感慨说道。

    郗鉴听到这话,嘴角抖了一抖然后才微笑道:“老朽之辈尤讳言老,季坚此言倒是让我自惭难安,劳苦自标,但在旁人眼中又何尝不是一个恋栈权位、阻人上进的老贼啊。”

    庾冰一路行来,自然也是做了大量的准备,心知自己此行无论怎么看,对郗鉴而言都可以说是恶客临门。

    所以他对于郗鉴这种稍显孤厉的态度也都多有构想,闻言后便摆出一副惶恐态度,拱手道:“人若不恨逝者无饶,反倒是不作自重。郗公前事,积功丰硕,无愧社稷黎庶。凡有一二正念之众,谁又敢以此见诬!”

    他今次领受重任,所以也要把握住机会占据主动,因此在稍作停顿后便也继续说道:“其实何止郗公讳言老迈,似我这种年齿虚长、德迹不彰的庸碌之众,才深感韶华轻弃,天道残忍,与梁公这等俊秀绝伦的少贤并生此世,喜于世道受惠,悲于形秽才弱啊!”

    郗鉴不置可否呵呵一笑,倒也并不急于发声,只是垂眼把玩着摆在案上的玉琢雅物,算是给庾冰留出了发挥的空间。

    既然将话题扯到了沈维周身上,庾冰自然便有更多可说:“言及梁公,也实在不得不感慨,天地山水确有德秀蕴生,厚积雄发于一身,让人自叹不及啊!其人一己施力,导于世道变迁。此世尤重少贤,实在是让年高者不能自安啊。”

    郗鉴听到这里,便略显不耐烦的咳嗽一声,他给庾冰机会发挥,可不是为了听对方一遍遍的刺激自己这个老朽。

    庾冰见状,便也适可而止,便又转言道:“人多望于浮华,但却少论及根本。但其实真正有识之士都知,如今王道昌盛,晋祚复兴,如此伟业岂能独恃二三人力。尤其社稷之重,终需郗公此等历风雨而无改,经霜寒而弥坚的贤长担当,才能真正得于安稳。譬如去年中原捷事,若无郗公鼎力扶助,王业未必能得如此大昌……”

    “君王不以老朽弃用,我纵有什么帮扶助益,那也都是法礼应当。至于人誉高低,到了这个年纪若还有什么看不开,反而是老朽昏聩,自失体格,让人见笑罢了。”

    见庾冰仍然只是纠缠于意气挑拨,郗鉴已经有几分不悦。他纵然不如沈维周繁忙,但也没有必要将时间浪费在聆听这些闲言絮语上。

    “郗公豁达,反倒是我失于量浅了。”

    听到郗鉴这么说,庾冰也有几分尴尬,继而又说道:“但无论如何,郗公于徐镇经营策划,积事累功,时流也都多有明裁。此世重于少贤,江北阔用又才力匮乏,正是各家贤子才用扬名之时。譬如郗公庭下佳儿,江东群众俱都感于郗公壮阔此生,也都多盼贤郎继后,使此贤庭家声再作张扬!”

    这算是准备正式谈条件了,台中为了能够说动郗鉴,也可以说是诚意十足。到了郗鉴这个年纪,所考虑的无非此生功业能够得到一个公允评价,家门之中能够传承不绝。

    台中开出的最高价码,是郗鉴的长子郗愔先以徐州别驾兼任广陵,最大程度保留住郗家在徐州的影响力。这已经算是极为超格的待遇了,虽然前有沈维周以弱冠之龄担任豫州刺史,但那是因为有着扎实的盛大功勋。

    郗愔与沈维周年龄相仿,能够全凭父勋便触摸到两千石的高位,而且能够保证郗家在徐州的影响传承有序,未来担任徐州刺史,完全继承父亲名位都是几率极高的事情,这是时流中任何一家子弟都不能得到的殊礼待遇。

    台中相信,就算沈维周与郗鉴私底下有什么约定,也绝对不可能开出这么高的价码。因为沈维周眼下还在一个高速的爬升期,更重要的是将权柄握在自己手中,可以说只要接收了徐州,下一步便是最大程度的抹去郗氏在徐州的影响力。

    当然这些条件,都是需要通过接触加深一步步放出,庾冰也不可能直接就抛出这一最终方案。

    然而郗鉴却似乎对讨价还价没有兴趣,只是望着庾冰说道:“既然说起江北王事阔进,季坚你又从都中来此,我倒想要请问季坚,不知可曾听闻台内对于江北如今此态有何规划?”

    听到郗鉴这一问题,庾冰当即一愣,他也没想到郗鉴不问家事而问国事。但这个问题,实在不好回答,说实话无论是台辅还是庾冰自己,他们近来所关注重点都是尽快将徐州拿回,继而对沈维周做有效钳制。

    当然,如今大势偏于江北,他们对此也不是没有设想。但问题是如今江北收复地多在方镇掌握中,他们也根本接触不到第一手的翔实资料,往常自己闲谈阔论尚可,但若真在郗鉴这种江北高位方伯面前卖弄,那无疑是自曝其短。

    但既然郗鉴问到,庾冰又不能不答,沉吟半晌后才说道:“王师大进,胡势越虚,中兴之态已是人所共知。自此以后,自然朝野内外都需并力向北,痛逐胡虏,光复旧国……”

    郗鉴只是垂眼倾听,但心内却是难免更加失望。说实话,他之所以要见庾冰一面,也是想要听听台中对于北面形势的看法和策略,如果台中已经有了一整套的策略步骤,他也不反对将徐州再交还台中。

    毕竟淮南和台中的对峙太严重了,沈维周权势太过炽盛,也的确是一个隐患。未来很难做到内外平衡,相携共进。

    可是真正倾听下来,他却发现庾冰和其背后的台辅们,仍然只是在意于权斗,对于北面则止于夸夸虚言,根本没有想好该要怎么利用好当下这种优势局面,达成晋祚的真正复兴。

    庾冰虽然看不清楚郗鉴的神情变化,但也能感受到彼此间气氛的逐渐冷却,心中已觉不妙,但还是硬着头皮说道:“若真言道军伍决胜,郗公面前我的确不敢妄论。但也有一点人世至理想与郗公分享,梁公才器如何,宇内已有公论,我是不敢非议其短,但骄态岂可久持?战无长胜,势无长盛,譬如去年新胜之后,梁公所为多有轻狂,终究年幼难免气盛,若再无持于稳重者旁观扶助,前功尽弃,岂是危言……”

    “丈人可在室中?大喜大喜,王师河北再传捷报,诸将并进,再夺邺城!”

    突然,厅室外响起一个大嗓门的吼叫声,打断了庾冰陈辞,而后庾曼之便如一阵狂风般冲进厅室中,眼见厅内情形,顿时愣了一愣,望着神情尴尬的庾冰满脸狐疑道:“阿叔怎会在此?”

    庾冰听到这话,脸色更是黑如墨染。

    郗鉴则抬起头来,饶有兴致捻须打量庾冰几眼,继而便仰头大笑起来:“长民来得正巧,今日数喜临门,你速命人备下宴席,我要款待尊府亲翁。”

1041 梁公归都

    “谢士欣,真国士也!”

    河北的战绩传回淮南,都督府上下也都尽作欢呼,长史杜赫更是连连作此喟叹,大概心中也有几分向往之念。

    这一次的战事,对都督府上下都是一个莫大激励,而对于辖区内外也是一个十足的震慑。王师各部都有所得,但若真小至个人,便是一举奠定了谢艾在都督府中稍显特殊的地位。

    淮南立镇以来,屡有征战攻防,也不乏大将单独率军征讨、坐镇于外。但若是上升到各部协调并进,达成一个相对复杂的战略目标,这一类的战事主导权始终握在大都督手中。

    倒也不可言之大都督不愿将兵权下放,实在是淮南众将本身也并没有显现出能够独当一面且协调各方的能力。可是现在,谢艾表现出了这样的能力。

    都督府治土得到极大的扩张,人员构架也更加复杂,大都督也是急需真正的帅才以作分劳。谢艾的出现,恰恰补充了这一点空白。

    正如杜赫此前长期作为大都督臂助统理政务,谢艾今次的表现也显示出其人有足够资格担任河北整条防线的统筹调度重任。

    虽然其人尚有一个比较明显的短板就是资历太浅,至今加入都督府不过堪堪将满一年。但越是呆板且无前途的势力构架,才会将资历作为取士的重要凭证。这一点显然不适用于如今的都督府,谢艾的得用能够更加激励更多时流人才投身都督府中。

    对于谢艾的这一次表现,沈哲子也是倍感欣慰。果然真正有才能的人,只是需要一个机会,只要能够由其施展,必能给人以超出预期的回报!

    对于谢艾的重用,也可以说是沈哲子力排众议、一意孤行。尽管他在都督府拥有着绝对的权威,但很多时候取用如何也要受于人情与旧俗的捆绑,如果各种安排俱都出于随性,久而久之,凝聚力也会慢慢降低下来。

    这一次谢艾的成功,就等于沈哲子的成功,有此事实明证,谁不叹服沈哲子的慧眼识人?只要时流能够达成这样的共识,未来沈哲子在用人方面便能获得更大的操作空间。

    当然若说此战前后,谢艾的表现尚有一点可挑剔的话,那就是事后对那些乡众势力的清扫打击仍显急躁,或要在河北激起什么不良的影响。

    但这并不是谢艾的错,也不是他的职责所在。他作为枋头守将,以及河北防线各路军队的统筹者,最主要的使命就是要抓住一切机会尽可能的巩固住王师的战略优势。

    而这一次的作战中,那些河北乡众势力作为第三方势力的摇摆性可以说是毕露无遗。眼下谢艾既然营造出一个少于掣肘的环境,自然要尽快将这些隐患给抹杀杜绝。

    至于更高层面的衡量取舍,那是沈哲子这个大都督该考虑的事情。而就算是沈哲子身临前线,也一定会做出类似的决定,他手握雄兵,占据绝对优势,不可能将战略环境安危与否寄托于那些乡众们各自德行操守。

    而且谢艾虽然做出了那样的决定,但也给都督府准备了回挽不利影响的选择,那就是死战鹤坞的贼首向俭的遗孤。向俭的儿子随着河北战报被一起送到了淮南,随之而来的还有谢艾陈述他个人看法的信函。

    对于这一点,沈哲子也是多有感慨,随着他权位越高,看待一个人也越来越少作善恶是非的切割。

    哪怕没有谢艾的提醒,沈哲子也明白那个向俭这一次的仗义死节绝对是一个值得深作挖掘的事件,在北而言可以以此招揽河北人心,千金市马骨,重礼邀贤士。在南而言,则可以向江东朝廷彰显王师不独征伐之功,教化之德也是卓有成效。

    所以一俟报功一行抵达寿春,沈哲子便命人款待并且将向俭的遗孤和部曲将们严密保护起来,避免发生什么刺奸恶事。同时他又即刻亲笔书写奏书,着人送往江东为向俭表功并请哀荣。

    向俭这个人哀荣如何,将直接关系到在河北人众眼中,沈哲子这个南廷大都督究竟在南廷能够获得多大的大义支持。如果向俭因其壮烈能够得于鼎盛哀荣,则河北人士自然更会飞蛾扑火一般投入王师怀抱,谢艾强硬清扫乡众的恶劣影响也自然就荡然无存。

    所以沈哲子对此也是极为重视,倍言向俭其人痛改前非,终于壮烈,乃是河北义士忠义表率,若不重偿不足彰显王道辉煌。他为向俭请作追封县侯,并赠九卿,当然这也算是言过其实了。沈哲子也知道这样的条件不可能获得通过,价码开得高高的,才能与台中进行讨价还价。

    毕竟向俭其人哀荣如何除了对河北人士有抚慰作用之外,在江东则实在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体现。依照淮南与台中目下的尴尬局面,台辅们也未必会在这种事情上大开什么方便之门。

    沈哲子虽然意识到此事不会太顺利,可是当奏书送出将近一个月后,台中传回的信报所表现出的那种阻挠之坚定也超出了沈哲子的想象。

    在这奏书送入台城之后,周转几日甚至不入中书议事章程中。最后还是靠着老爹沈充亲自入台发声,才将这件事立作正式的议题,但结果仍然不美妙。

    台辅们对于追赠这样一个河北乡豪都没有太大的热情,纠缠下来最终只是表示淮南所提供资讯不足,名者公器,不可轻施,要让淮南继续做详细补充再来讨论。

    台辅们耗得起,但沈哲子却已经渐有不耐烦,这件事久拖不决将直接影响到王师在河北的整体经营效果。

    但这一点也实在不能怪台辅们阻碍,毕竟最开始打破相忍默契的还是淮南,而这件事能成与否也只与沈哲子个人威福有关,若台辅们还是一味迁就配合,那么中枢也就没有存在必要了,权柄尽归方伯。

    此一类事情本就不好从速以决,不要说向俭这样一个在江东寂寂无名的乡豪首领,就连刘琨、李矩这些有确凿大功的河北晋臣,其哀荣追赠也都一拖再拖。更何况这一次沈哲子本就是狮子大开口,台辅们跟摆出来做正经谈论,已经算是给了沈家不小的面子。

    这就是身位、立场不同所带来的矛盾,沈哲子是真的没有时间跟台城做长久消耗,这件事晚一天出结果,都会给河北局面带来不小的恶劣影响。而且台辅们摆明了是对人不对事,就是要报复他去年悍然出兵占据合肥之事,就算他再降低要求,补充材料,事情也不会变得顺利。

    权衡诸多之后,沈哲子最终决定亲自归都处理此事。这也是老爹来信中的提议,希望他在不影响都督府事务的情况下,尽可能的抽身返回江东一次,不独独只是为了当下此事,也是为了维系住在江东大本营的影响力。

    沈哲子上次归都,还是在去年皇帝大婚时,眨眼一年多的时间过去了,当中又发生了这么多的大事,他若久不回归江东,人事上难免会有疏离。而且虽然他与江东尤其是与老爹之间联系频繁,但暗潮涌动、诸多细节都不是能够书信沟通明白的。

    眼下河北形势大优,洛阳方面也是日渐稳定,沈哲子也是难得清闲,即便短暂离开,也不会有太大影响。若是换个时间,未必还能这样从容。

    当沈哲子将这一决定告知都督府群僚时,杜赫等人对此也都多有赞同,淮南毕竟担负大义王师之名,若长久游离中枢之外对淮南本身发展也多有不利。大都督入朝述事,无疑能够大大缓和过于严重的对峙形势。

    不过对于此行,杜赫等人也都提出了自己的要求,首先是安全并威仪方面,一定要大加重视,因为这关系到的绝不只是沈哲子一人并沈家一户。其次就是长公主并阿秀小郎君,这一次便不必跟随,留在寿春为好。第三就是归期一定要提前确定,届时不必劳烦台中并宿卫相送,淮南亲遣卫士南下迎接。

    听到杜赫等人这些要求,沈哲子也是忍不住的感慨大生。他自然能够确定今次归都不可能会有什么危险,如此作态反而会加重台辅们的不安,但如果不这么做的话,淮南群情便难安定。

    无论如何,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那也就没有什么好拖延的,事情越早解决越好。所以沈哲子一面命人飞报江东,一面挑选随员,在淮南两千锐卒护卫下,离开寿春缓缓向南而行,准备先在梁郡稍作停顿,等待台中正式发出诏令宣召。

    如今的沈哲子,一举一动都广受时流关注,今次归都更不可视作简单的游子归乡或是串门走亲戚。所以当他的仪驾离开寿春之后,动向如何便即刻风传南北。

    而台中这一次反应也是堪称敏捷,当沈哲子仪驾离开寿春的第三天,台中谒者便已经手持诏令飞骑奔迎,将诏令送到沈哲子面前。

    由此也可见台中对淮南形势关注之密切,可以说是沈哲子这里刚刚有行动,台城便派出了谒者日夜兼程而来。其消息传播之迅速,甚至打破了技术和空间上的限制。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1042 公卿趋迎

    慕容恪今次有幸跟随沈大都督一起前往江东,心情也是多有忐忑兴奋。

    他在寿春虽然处境尚可,但是作为质子的本质不会改变。所以想要维持当下这种还算不错的处境,除了仰仗都督府的善待和背后势力的支持外,自身也要保持超高的警觉性,随着环境变化而做出准确且及时的应对。

    而想要做到这一点,他就必须要对淮南和江东的形势有一个准确且深入的了解。如果没有这些认识,做得越多,反而会错的越多。

    在寿春待的这段时间里,慕容恪所感受到都是晋祚正面方向。从人物而言,淮南都督府上到沈大都督,下及群僚并普通民众,都有一种鲜明的昂然进取的面貌。

    若仅仅只是一两个人那还倒罢了,可是当他目之所及能够看到的所有人都怀着这样一种精神,则就意味着世风确是如此振奋,催人上进。在这样的环境中姑且不论能力如何,一个人若懒于进取而不能与环境协调,本身就有种负罪感。

    再从民生来说,寿春包括整个淮南地区,给慕容恪带来的最大冲击就是繁华,耕织商贸无不昌盛无比,士农工商也都各自努力,认真维护且享受着这一份繁荣。

    言及实力,这是慕容恪感触最大的。当慕容恪来到寿春的时候,淮南王师主力早已经布及中原与河北,让他没有机会得以一窥王师强势全貌。

    但淮南王师那种坐言起行的强大执行力还是让他大感震撼,寿春这里刚刚与辽地达成共识,紧接着河北便传来王师大胜、再下邺城的惊人战果!

    王师今次大胜,给辽地带来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就在河北捷报抵达寿春未久,慕容恪也很快便接到来自辽地的家信,原本羯国咄咄逼人的攻势强度直接下降了几个档次,让慕容部在久困之下终于获得了一个难得的喘息之机。

    信中父亲慕容皝还交代慕容恪,让他一定要尽可能说动沈大都督继续保持河北方面对羯胡的压力。因为眼下的危险只是暂时解除,可以想见石虎在没有大举向南征讨的底气之前,想要重新树立起威信来,必然要调集更多力量对辽地发动更为猛烈的进攻。

    但慕容恪对此也只能报以无奈苦笑,沈大都督虽然对他颇有礼遇,但也只是止于欣赏。凭他区区一个质子,又怎么能够影响到淮南在这种大的战略层面的力量投入。

    所以他在回信中也是认真劝告父亲,与其奢望淮南方面更多牵涉羯国军力,不如定下心来打上几场漂亮的防守战。辽地表现的越出色,他这个质子在淮南自然也会有更大的活动空间。

    所以慕容恪在淮南为质这段时间里,真是方方面面都感受到淮南的强大。如今再回想他们慕容氏几代人那种默而不宣、想要自立于辽地与天下各方分庭抗礼的用心,还有那些辽地晋臣有意无意的撺掇,真的未必对慕容氏就是好。

    但他这一点观念的扭转,实在不好对外人说,甚至连在书信中道于自己的父亲都不敢。因为这意味着他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立场就变得软弱动摇起来,而且父亲直到如今那种自立为王的信念仍然坚定。

    讲到这一点,也是慕容恪所不理解的地方。那就是淮南明明已经跟辽地时节谈好了条件,约定将此前他祖父慕容廆的名位一部分还给父亲慕容皝,可是当江东诏书真的发出时,慕容皝所获得的名位远比淮南所提出的要优越得多。

    在江东发出的诏书中,除了“承制封拜”这一割据态势极为明显的殊荣之外,慕容皝基本上算是完全接受了其父慕容廆的各种名爵,甚至就连大单于封号都不例外。

    江东朝廷这种态度,就等于公然无视淮南都督府而对辽地厚礼羁縻,明摆着是在说两者之间已经有了极为深刻的裂痕矛盾。

    所以这一次家书中,慕容皝也是命令慕容恪尽可能多的摸清楚这当中的隐情,最主要便是淮南都督府和江东朝廷矛盾已经深重到哪一步。弄清楚这一点,对于未来慕容氏的发展是有着重要意义的。

    慕容恪今次随队而来,便也担负着这样的任务。无论是为了整个家族,还是为了他自己,哪怕只是单纯的好奇,也想弄清楚为何沈大都督有此贤能勇战之才,但却仍然受到江东朝廷的提防与疏远。

    队伍一路行进顺利,很快便抵达了梁郡,沿途各种富庶繁华慕容恪也都看在眼中,但此类风物他在淮南也见识诸多,并没有投入更多精力。他更感兴趣的,无疑是沈大都督与江东时流人物的人情互动。

    在抵达梁郡之后,慕容恪便感受到沈大都督人望之高。镇守梁郡的据说乃是中兴元帝子嗣,武陵王司马晞,这位宗王对沈大都督的到来表现的极为热情。

    在慕容恪这个外人看来,这位宗王的态度甚至显得有几分阿谀,远出相迎,盛情款待,甚至将自己的官署都腾出来用于安置沈大都督随员。

    慕容恪这种尴尬身份,所见所思较之普通人自然需要更加细腻。他所看到的除了武陵王这位宗王身份在沈大都督面前没有任何矜持可言之外,还看到了武陵王作为一个好武的年轻人,对沈大都督这位盛功卓著的重臣简直有种超乎常理的崇拜。

    南下以来,慕容恪便感觉他的观念便一直被挑战,以往所形成对晋廷的印象被事实冲击得近乎粉碎。比如许多逃难到辽地的晋人都言江东尚浮华、重玄虚,可是他现在所看到的是就连一个贵为宗王的年轻人,对于武功都充满了热忱。

    如果说在武陵王这里只是略生感慨,那么接下来渡江的过程给慕容恪带来的就是十足的震撼,久久难以消化。

    沈大都督归都述事,台中也是摆出了十足的礼仪。在仪驾抵达梁郡的第二天,作为九卿之重的光禄勋孔群亲自过江,宣告各种入见礼仪。

    首先便是渡江入都的方位,不再是以往的石头城方向,而是东北面的覆舟山。这倒没有什么礼节上的讲究,纯粹是因为石头城方面如今太过繁华,而梁公归都势必要引起轰动,不容易进行戒严防卫。

    接下来还有各种行程安排,甚至包括离都时淮南卫队南来的安置情况,也都是极近琐碎,一通交代下来,真正记住的没有几个人。

    但这也谈不上什么难为人,最起码在表面看来,这算是表现出了对梁公十足的重视。甚至台中在最敏感的随员卫士方面都没有太苛刻限制,准许梁公率领两百人以内班剑武士跟随过江。

    当然这也只是取一个意思了,沈家如今在建康乃是一个十足的坐地户,真要防卫方面有需求,更多了不敢说,最起码千人部曲能够顷刻召集。

    覆舟山方向并不是一个优良的渡口,因为江面开阔水深,但若说有什么危险,那倒也谈不上。

    对此,沈哲子也没有什么反对的必要。毕竟以他如今声望,当他将要归都的消息传回建康时,石头城附近的码头处据说每天就已经多出数千乃至上万人游荡,都在翘首盼望梁公驾到。

    到了择定渡江的这一天,沈哲子与一众随员加上百名班剑抵达江畔。

    这时候,江东朝廷所派遣的大楼船早已经先一步抵达了码头,船上除了光禄所属诸多谒者并宿卫之外,还有一个老熟人那就是淮南王司马岳。再次安排宗王出迎,而且是过江远迎,礼遇之高,可以说是已经达到了人臣的极限。

    如果时流中人不知梁公今次归都内情,简直要将眼前这一幕视作将相和睦的典范。

    随后座船驶至江心,大场面才算是彻底的展开全貌。在梁公座船之外,除了前后两艘护卫兵船之外,外围还层层叠叠分布着大量的小型客船。

    那些船只上站满了前来欢迎梁公归都的建康民众,一俟听到楼船上仪驾鼓吹声响起,江面上顿时便爆发出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声。有许多船因为载员过多加上乘客蹈舞跳跃,甚至直接倾斜翻倒,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所谓的人山人海,在这一刻彰显无遗。淮南一众属员们自是骄傲自豪到了极点,一同跟随归都的温放之在楼船上望着大江横流都不能阻隔的民众欢迎热情,拉着另一侧慕容恪笑语道:“一人归都,万众欢舞;公卿趋迎,满城空旷!若非大都督,此世还有何人能承此厚礼!”

    慕容恪这会儿也是深深为江面上并更远处覆舟山的盛况而震撼,听到温放之如此夸言,一时间也只是连连点头。一个人时誉人望居然能够强大到这一程度,在此之前,他是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的。

    不过震撼之余,慕容恪也隐隐有所明悟,为何江东朝廷在辽地问题上有那样的微妙态度。

1043 刀兵威吓

    覆舟山区域,除了是建康城防要地之外,还是大量王公贵族庄园别业的集中地。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寻常平民是很难靠近这里的。

    但这并不意味着覆舟山这里的欢迎场面就小,大量权贵世家早已经等候在此,身边环拥着众多的仆僮。他们或是独立一处,或是杂处在一起。一俟楼船缓缓靠岸,便俱都蜂拥上前,以期能够抢占一个更近便于梁公交谈的位置。

    老实说,沈哲子虽然也预感到此行归都动静不会小,但也没想到居然喧闹成这种程度。他这一次归都,本质上还是与台中博弈的一部分,如此汹涌的欢迎场面,必然会给他以势能加持,让他在接下来的博弈中处于一个更有利的地位。

    此前台中派遣庾冰前往淮阴密会郗鉴的消息,沈哲子也已经得知。按理说此行无果,意味着台城在徐州问题上已经落于彻底的下风,肯定要在别的方面找补回来,比如卡住他此前上报那个向俭的哀荣追赠问题。

    基于这种逻辑,台中肯定要希望他归都的动静越小才越符合他们的利益。毕竟建康才是他们的主场,如果他们想,就一定能够做到,比如将沈哲子今次归都真正意图稍加透露,这些前来迎接之众绝对会少上一半。

    因为在没有明确利益诉求的情况下,没有人愿意将自己置身在波诡云谲的权斗中。他们何必要为了赶一场没有什么意义的热闹,而给自己招惹什么莫测的灾祸。

    又或者说台辅们想利用这种猛火烹油的喧哗,来彰显沈哲子目下已经强盛到危险程度的人望?这也没有必要,因为沈哲子的危险已经是实实在在被人感受到,甚至有心针对他的人应该已经达成一种共识,更不需要再为沈哲子涨势而强调其危害性。

    因为这一点想不通,沈哲子也就存了一点小心。他虽然常与老爹交流形势看法,但毕竟书信往来少了许多第一手的细节佐证,而且此前精力大半在北,对于江东时局演变如何,终究是有几分陌生。

    所以在覆舟山这里,沈哲子也就拒绝了许多时流人家的邀请,以舟车劳顿为名,很快便住进了台中就近安排的皇家园墅。虽然沈家在这里也是有着别业园墅,但他眼下是以外镇强藩的身份入都,在这种万众瞩目的情况下也就没有必要再任性随意。

    途中沈哲子也与前来迎接的叔父沈恪进行间断交流,约定某日归家探望。他这一次行程还是比较紧凑的,预计要在都中停留二十天左右,其中一多半的时间都要参加各种典礼。

    毕竟去年他因为北事未稳而没能归都,许多重大的典礼都缺席。这一次归都,太常等有司又紧急安排了一些典礼补偿。

    虽然沈哲子对此是不太在意,并且觉得繁琐无用,但在时下而言,臣子们在各种典礼中享受怎样的待遇,也是其政治待遇相当重要的一部分。而且这也不是沈哲子一个人的问题,对于他的重视变相也是对江北文武官员们功绩的承认。

    其中有一部分典礼,还是杜赫、谢尚等人所要求补办的。台中如此配合,沈哲子自然不能推脱。

    扣除这些礼节上的时间,还有再要与台臣们就此行问题进行实质交涉。所以沈哲子的自由时间也实在不多,能够回家探望也顶多只有两三天。这也是随着权位的提升,个人的自由自然便被剥夺限制。

    由于覆舟山本身就是一个清幽的园墅区,加上由于沈哲子的到来,大量时流显贵赶来这里,所以在防务方面倒也没有安排的太过夸张。

    更何况沈哲子也不是孤身一人,他随员中那百数名班剑甲士乃是淮南十数万将士中挑选出精锐中的精锐,战斗力较之沈家早年家兵精锐的龙溪卒只强不弱。而且到了沈哲子今时名位,也不惯于在不属于自己掌控的军事力量保卫下安寝。

    总之,虽然沈哲子隐隐感觉有些方面显得蹊跷,但眼下许多事情看来,也的确没有什么异常。行至如今,他需要处理的事情越来越多,一些细节上的事务自然要交给手下人去处理。

    所以,沈哲子入住别苑之后,与淮南王等几名宗亲并一些台辅们浅谈些许今次河北的战事,然后便送走了诸人,准备休息。而他的随员中,李充、刘讷、温放之等人却难得休息,还要赶赴一场一场都中人家盛情邀请的宴会,也算是为大都督进行资料搜集以作参谋。

    沈充如今在都中,乃是一个十足的富贵闲人。虽然担任司空这种三公高位,但也没有人强要求他每天前往台城报道。更多人甚至巴不得他绝迹台城,倒不是什么权斗上的需求,而是单纯受不了他那副可厌的嘴脸。

    与其勤恳操劳而无功,不如为国壮养教导少贤。诸多话语汇总成一个意思,那就是老子跟你们不是一个境界的,就连几名台辅在他言外之意赫然都是儿子辈的。

    儿子在外手掌重兵,令人夙夜难眠,老子在内招摇炫耀,令人耳目生厌。这一对父子,已经在一些台臣们心目中投射下难于抹去的阴影。

    虽然日常炫儿为乐,但沈哲子这一次归都,沈充也老老实实呆在家里不去凑那个热闹。当然他也并不只是干巴巴的做一个望儿石,也在召集在京畿周边的族人们,等到儿子抽出空来摆一次家宴庆祝。

    今次建康城里超出规格的欢迎场面,沈充也是很快察觉到有些奇怪。所以便将一些家务琐事交付族人们代劳,他则与钱凤聚于暗室,讨论这当中的不寻常。

    “我儿归都之事,此前传入都中时,广得众论人知。此前我也只道殊功盛誉理当如此,觉是寻常。可是现在看来,这当中实在有些细务不可作寻常视之啊。毕竟今次归都,所在还是北士哀荣纠缠。台中意图作阻,便不该让时流广知啊。”

    沈充深皱着眉头,一副想不通的表情。或许在外人看来,他过得简直不要太清闲,无庶务之扰,无家业之累,单单靠着儿子壮功分享,便能高居三公之位,实在人世一个异数。

    但只有真正身边亲近者才知,为了维持目下这种平稳状态,沈充简直操碎了心。虽然沈氏如今雄兵在握,无人敢于轻侮,但若凡有庶务纠纷便要以武力震慑,这武力是握不稳的。

    而台中之所以迟迟不能将手插进淮南去,就在于许多尝试在沈充这里就被堵了回来。

    所谓没有挖不倒的高墙,只有挥不勤的锄头,沈充的存在就是高墙外一片茂密荆棘丛,许多人还没走到高墙下,就已经被荆棘刮刺得遍体鳞伤。

    所以认识到问题所在后,沈充即刻便上了心。

    钱凤这会儿也显得有些疑惑,沉吟道:“河北捷报频传,庾冰北行受挫,台中可谓是大受打击。类似强阻北士哀荣,其意正在与借此搅乱河北民声,使大都督少得从容。可是现在的作法,分明是不惧我们以人情强求。所以这当中,肯定是有暗招阴伏。”

    “台中所惧者,一在边事悉定,大都督归于从容,二在徐镇失算,江北再无制衡。除此二者,余者俱都可暂作缓计。但若台中连这一点都不再做力争强阻,只怕已经另有险谋……”

    沈充听到钱凤这一段分析,心绪也是陡然绷紧,忍不住攥起拳头:“他们敢?难道他们不惧……”

    正在这时候,原本公主府家令任球匆匆行入室中,对席上两人稍作拱手,继而便低声急促道:“武平陵北军忽有异动,业已离开宿处正往覆舟山而去……”

    “什么!”

    沈充关心则乱,听到这话后身躯已是陡然一震,整个人都从席中跃起,一脚踏断面前案几,怒声道:“伧贼意欲何为?莫非真要试我刀剑利否?”

    讲到这里,他整个人已是须发贲张,反手抓起后方兵器架上佩刀,指着钱凤说道:“我先集家众东出,世仪速往都南召集甲士,任君你集合两市游侠直往乌衣坊,凡见几户家人,直接擒拿,生死勿论!”

    此一类的应急措施,沈充也已经早有准备。就算是应急而动,也不担心被直接围堵在家院中,沈公坊近半都是沈氏家宅,其中多有暗仓常备丝绢、薪柴等物,一旦焚烧起来,大片坊区都要沦为火海。这其中既有同归于尽的决绝,也有趁乱冲出的狡黠。

    听到沈充情急之下便要启动紧急方案,钱凤并任球俱都脸色大变,钱凤上前一步拉住沈充道:“明公仍需谨慎,大都督今日势力所积,刀兵威吓实在下策。即便台中另作险谋,关键也绝不在此。更可况宿卫数家并执,若是挥用于内,这是自取灭亡啊!”

    沈充也是长久的浸于阴谋,难免心弦绷紧,尤其这次更牵涉他看作比生命还重的儿子安危,自然难免反应过激。事实上凭他这些年在都中的渗透,若台中真的决定行以险谋,他不可能提前没有丝毫预知。

    所以在经过钱凤力劝,沈充也很快归于平静,但脸色仍然难看到了极点,忿声道:“无论伧贼是何用意,世仪你还是先往都南半集亲众准备应变。另外任君速往再探,北军今次军动内情如何,查实何人手笔,我必杀此獠!”

1044 通苑惊变

    最起码在一般人看来,梁公归都这第一天算是过去了。除了都内民众们表现的过分亢奋之外,其他也并没有什么可说的。

    甚至就连沈哲子这个身处暗潮漩涡核心中的人,也并没有察觉到有什么明显的异常,他的确是已经累了,早早便已经入睡休息。

    第二天,沈哲子又是循着往常作息起个大早。当他洗漱完毕准备用早餐的时候,随员中有的还是宿醉未醒,有的则漏夜未归。这倒也谈不上什么疏忽职守,他们今次归都,与都中时流交际本也是任务之一。

    所以沈哲子用餐的时候,只有李充等寥寥几人在席中陪同,顺便交流一下昨日所得,气氛一时间倒也轻快。

    用餐到半途,门下突然来报,言是北军宿卫将领桓温求见。沈哲子听到这话后,夹菜用餐的手突然顿了一顿,继而望向李充。

    李充脸色也是微有异变,大都督归都,一切起宿行止俱有章程,甚至就连哪一部宿卫负责安保,都标注的清清楚楚。这其中并无北军,如此一个关乎安危的问题岂能怠慢,李充当即离席而起,吩咐亲兵入内候命,自己则速速离开,去找负责接待的谒者询问交涉。

    沈哲子在席中默然片刻,将昨天到现在的事情稍作梳理,然后才让人将桓温请入。

    不多时,披挂整齐、已经不乏老成姿态的桓温便行入室内,看到坐在席中的沈哲子,他脸上闪过一丝颇为别扭的尴尬,但还是上前以军礼而见:“末将参见大都督。”

    “昨日我尚因久别微憾,不意今日就见到元子兄。元子兄不必多礼,快请入席。”

    沈哲子脸上露出几丝笑容,抬手指了指身畔不远处的一个空席位。

    “末将职事所系,实在不敢怠慢。奉领军之令,前来大都督廊下候命,冒昧入见,已是叨扰,岂敢再扰雅致。稍后大都督入通苑觐见,末将持戈护从,入内稍禀,请大都督再从容用餐。”

    说完后,桓温便小退一步,侧立于下,待见沈哲子点头,才又施礼退出。

    发生这种变故,沈哲子便也无心用餐,让人撤下餐食,然后便坐在席上饮茶等待。

    又过了一刻多钟,此前离席而出的李充才又返回来,身后跟着两人,一名面白无须的中年人乃是负责安排他在都中起居行止的光禄勋所属谒者仆射,另一个则是一名戎装将领,正是时任北军中候的赵胤,也就是桓温口中所说的领军。

    那谒者入内之后,便稍作陈述解释,言是没想到梁公归都竟然引发如此大的场面,使得左近防卫压力大增,因此北军中候赵胤主动请缨抽调所部宿卫前来担当护卫工作,因为梁公已经休息了,所以没有提前通告。

    那赵胤这会儿也是不乏局促的站在堂下,当沈哲子望向他时更忍不住呼吸都慌乱几分,甚至见礼的时候都有些不知所措,该以何种礼节相见。

    沈哲子看到这一幕,便忍不住一叹。他与这赵胤虽然乏甚接触,但也不是没有见过。此前最近一次接触便是早年苏祖之乱时被庾亮胁迫着逃离建康的路上,也正是庾亮死的那时候。

    那时候的赵胤虽然算不上什么绝世名将,但也自有为将者的勇武气概。可是现在看来,这就是一个唯唯诺诺、谨小慎微的老头子,以至于甲胄披挂在身都显得有几分不协调,更没有一点作为宿卫高级将领该有的气概。

    身位、环境对人摧残之大,一至于斯!

    “有劳赵侯了,其实我今次归都,本为复命,竟因此叨扰都中一众同僚俱不安宁,实在惭愧。”

    沈哲子从席上站起来,撤出主席,然后再请赵胤入座。虽然眼下际遇已有天壤之别,但赵胤毕竟还是宿卫排名前列的将领,沈哲子若还安坐席中,那就太托大失礼了。

    “梁公言重了,同为披甲王用,梁公在北屡创殊功,似我等宿卫之众,不过庭下力用,能够为梁公安宿警戒,已是幸甚。”

    赵胤说这几句话,已是频频拱手,姿态更是放得极低。

    接下来几句交谈,沈哲子也在认真打量这个赵胤的神情,发现其人似乎真的还不清楚自己已经被牵涉到多么敏感危险的处境中,甚至言中还多有暗示,希望将自家子弟送入淮南效力。

    这算是一种废物利用吗?

    沈哲子就算有什么话,也不至于要跟赵胤这个糊涂蛋讲。而且再退一步,就算赵胤迟钝到还没想清楚他处境的不美妙,但能够被牵涉进来,也就不值得沈哲子再对他做什么提醒。

    时间很快就到了上午,也到了沈哲子该要出行的时刻。他今天倒没有什么特殊任务,不过是前往通苑去拜见皇帝而已。

    皇帝亲政之后,通苑也被再作修建作为一座别宫,一般用作召见宗亲、贤名处士等不算太官方的场合。这在正式朝觐前的一次会面,也是皇帝主动要求。沈哲子对此倒也不乏期待,他也想看看这位皇帝在真正接掌整个帝国后,又被世道带来怎样的变化。

    只是原本这个比较轻松的私密会见,却因为北军的意外出现而蒙上一层阴霾,更让沈哲子心内积下了不小的怒气。

    当沈哲子动身时,今次随员班剑甲士俱都列队护从。赵胤等宿卫将领们在看到这些淮南精锐那锐不可当的气势后,也忍不住连连感慨。桓温脸上则流露出几分萧索的复杂神情,只是不知心内有没有后悔此前的决定。

    通苑与覆舟山别苑相隔倒是不远,绕过两座王公园林,途中再行过青溪上的廊桥,便抵达了通苑的外围。

    赵胤就此停住,引众队列道旁,对沈哲子摆手笑道:“我便将梁公引至此处,稍后梁公离苑时,可使人来告,我再亲送梁公归于宿处。”

    那宿卫哪里是一个宿卫大将该有的,分明是将自己摆在了沈氏家兵部曲将的位置上,甚至就连桓温等部下将领们脸上都流露出几丝尴尬,深为自己有这样一个身位大失的上官而感到羞耻。

    “赵侯亲送至此,已经令我受宠若惊,岂敢再作叨扰。奏对在即,不敢长谢,待到来日得暇,必定过府拜望多谢。”

    沈哲子也抬手抱拳,对赵胤说道,然后目光及于桓温,笑容更显和煦:“元子兄,稍后再会。”

    桓温连忙抱拳回应,只是心弦蓦地一颤,因为这笑容看起来和煦,但都浮于表面,仿佛一层面具一般。

    一直等到沈哲子并其班剑随从进入通苑,他才行至满脸笑意的赵胤身边低语道:“将军,梁公入都,宿卫何部护从早有定规。突然调用我部,实在是有些……”

    “原来元子你也有所察觉,唉,我知你与梁公多有旧谊,本身又是忠烈余后,有的事情也就不必再瞒你。如今内外颇有分持,我等宿卫名为在戎,实则莫测啊。戎行多年,我奉劝你一句,少涉纷争,多逐事绩,这才是我等武人立身根本。我也是颇费手脚才得到这一与梁公稍作亲近机会,你们各位不妨各显所能,若能得于梁公所重,就此跳出京畿泥潭……”

    赵胤一副颇有得计状说道,眉目间也流露出几分蹉跎多年的落寞。

    果然!

    桓温其实早察觉到这当中不妥,此前先一步去拜见梁公,也是希望从梁公待他的态度以了解更多,可实在乏甚所得。如今听到赵胤一副忧叹语气,似是心灰意懒想要借力梁公以远离江东权斗漩涡,却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被人算入彀中。

    当下这种微妙的态势,其实桓温也只是隐隐略有察觉不妥,似乎有什么潜流在酝酿。但究竟哪里不妥,又会引发什么样的变故,凭他目下的身位和阅历,也很难猜度清楚。

    他只是存了一份小心,立在道左思忖自己是否被卷入其中的可能。毫无疑问,这暗流当中埋藏着什么,梁公比他要清楚得多,尤其刚才那种和煦而又生疏的笑容,更似乎在向他暗示什么。

    终究还是自己身微智浅啊!这种明明已经身在其中,但却根本不知将要发生什么的感觉,对桓温而言简直就是一种折磨。而这也更激发了他内心深处,迫切想要有所作为的强烈愿望!

    正在这时候,通苑内里突然爆发出一连串的杂乱异响,兵卒们跑动声、呼喝声乃至于隐有金铁交鸣之声!

    “发生何事?”

    听到那异响,刚刚准备离去的赵胤脸色已是惶然大变,至于其他北军将士们也都惊慌不已。

    桓温这会儿也是手足冰凉,双腿灌铅一般沉重,木然随着北军同袍们向通苑内冲去,心里则一直在疯狂呐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北军将士们蜂拥而入通苑,旋即便见迎面园圃之中冲出一队劲卒,正是此前簇拥梁公进入通苑的班剑卫士。

    而梁公沈维周,被这些人团团包围在当中,俊美脸庞再无一丝雅致,脸色铁青,两眼几欲喷火,显然已是愤怒到了极点!

    眼见这一幕,那些北军将士们一时间更是惊惶无措,而作为主将的赵胤更是紧张得瑟瑟发抖,甲胄兜鍪下冷汗汩汩涌出,整个人水浸一般湿透。

    正在这时候,后方也涌出一众卫士,各持刀剑枪戟,隐隐然与闻讯涌入通苑的北军将士,将梁公沈维周并其卫士们夹在当中。

    无论是何人,在见到这一幕后,只要对时势稍有了解,绝对会震惊得瞠目结舌:在这天子近苑中,两队宿卫将士将一位手握重兵的外藩强臣并其卫士团团包围在当中!

    “弃械,弃械!速速弃械!”

    桓温这会儿总算恢复些许理智,很快便发现当中的玄机,眼下局面看似凶恶异常,但事实上无论是梁公的护卫并后追出来的那些宿卫将士,俱都是手持木制的礼器,而真正手握杀人凶兵的反而只有他们这些闻讯冲入的北军将士!

    这会儿人人都是茫然,听到某一个准确指示,俱都下意识听从,忙不迭将手中刀兵忙不迭丢弃在地,甚至包括另一面那些手持木制礼器的宿卫们。

    一众人分成三波对峙,通苑内气氛一时间沉重到似有千钧之重,根本没有人知道下一步该要怎么做。

    正在众人俱都呆若木鸡的情况下,梁公沈维周排开身边班剑甲士,缓缓行至后追来的宿卫们面前,而后做出了更加令人瞠目结舌的举动:素以俊雅著称的梁公,抬腿一脚将一名站在宿卫当中的礼官踢翻在地。

    “王师将士屡战江北,痛击胡逆,义血抛洒,以性命擎助晋祚复兴,难道是为尔等悖礼恶贼所战?”

    沈哲子一脚踢翻那名礼官,犹不解气,语调更是愤怒到了极点。

1045 交戟叉颈

    时间倒退回一刻钟前。

    北军宿卫突然加入到原本不该出现的防卫中,在沈哲子看来,意图大概有两点,一是打草惊蛇,二是统一宿卫人心。

    这第一点显而易见,军队尤其是驻扎在京畿的军队,那是一个绝对不可轻易摆弄的敏感地带,尤其是牵涉沈哲子这种实权方伯的情况下,会让这敏感程度陡增数倍。而且众所周知,沈氏在北军宿卫中的影响力是非常低的。

    突然发生这种事情,任何对时局稍有感触的人都能察觉出其中不寻常的意味。而对沈氏这一派的人而言,沈哲子突然被置入一个安全得不到保证的环境中,与沈家牵扯越深,反应便会越激烈。

    谁是敌人,谁是朋友,只有在这种微妙且关键的时刻才能表现出来。所谓白首相知犹按剑,无论平时言行如何,当作为沈家核心人物的沈哲子安全受到威胁时,许多平时观察不到的细节便会大量的体现出来。

    至于统一宿卫人心,这一点虽然稍有隐晦,但也不难理解。宿卫的基本构成,便是所谓的六郡良家子,当然经过几次大的换血和整编,也有大量的侨门子弟加入进来。

    就拿北军宿卫来说,沈家虽然影响力不够,但那是在将官层面而言。事实上北军宿卫也是由大量南北时流人家子弟所构成,往更远处说,沈哲子乃是纪瞻的弟子,而在苏祖之乱中又主持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京畿防务。

    尤其宿卫虽然职责不同,但也毕竟是军人,而沈哲子便是如今国中军功代表。种种因素叠加起来,沈哲子在宿卫中尤其是底层兵长中的影响力有多大,实在难于估量。

    北军突然卷入进来,意味着直接威胁到沈哲子的生命,无论更底层的原因何在,必然要承受沈家势力的反扑。这不是由沈哲子个人意志所决定的,这是整个派系睚眦必报的特性所决定的。

    如此一来,北军势必会陷进一个斗争的漩涡,如果背后再被人施加推力,卷入的宿卫可能会更多。这就直接传递出一个信念,梁公和整个沈家对宿卫极不满意。本身不在其位,就算有什么旧日瓜葛牵连,在这种喧噪之后又能剩下多少?

    仗义每多屠狗辈,越底层的民众越倾向于认同大概念。一个普通的宿卫士兵,哪怕这件事与他没有关系,但他是宿卫一员,梁公对宿卫不满,这就会让他感受到威胁。

    当然,除了这两点之外,北军入场这一举动还可以有其他的解读,比如是不是一种威胁?但这所有的意图,都是一种手段,背后操控者目的究竟何在,其实还有待进一步观察,他们究竟想达成什么样的目标?

    所以在此之后,事态必然会有进一步的发展。

    沈哲子自认已经做好足够的心理建设,但却没想到这进一步的发展来得如此迅速,且以一种他根本没有想到的方式展开。

    因为心存一份小心,沈哲子进入通苑的时候,身边自有班剑随行。这并不是因为胆怯,而是作为一个阵营首领对别人的负责。眼下皇帝也在通苑中,谁若想在通苑借皇帝为名对沈哲子不利,那就是在挑战所有世家的一个底线。

    因为所谓的门阀政治,在政治上有两个最基本的特征,一是分享皇权,二是维护皇权。为了一己私利而将皇帝卷入莫测危险中,别人还怎么玩?大家共同的底牌,不可能交给你一个人落注!谁牵涉进来,谁就丧失门阀的最基本立场。

    可是沈哲子在到达殿堂之外后,眼前却出现极为诡异一幕:道路两侧排列着两队甲衣鲜明的宿卫壮卒,手中各持刀剑礼器。而当沈哲子离开队伍行上道路时,先有两名宿卫上前交戟叉在他的颈前,另有两人持刀穿过他的腋下挟持前行。而这四件兵刃,是真的!

    突然遭遇这种情况,沈哲子倒是没有惊慌,因为他知道这是一种礼节,一种早已经被时人淡忘的汉礼。

    汉制三公领兵入见,皆交戟叉颈而前。

    沈哲子知道这一旧礼,倒也不是因为熟知礼节,而是因为一个故事。那就是曹操讨伐张绣入见汉献帝,就遭遇了这种待遇,汗流浃背,自此不复朝觐。

    魏晋之际权臣屡出,皇权威严直堕,这种直接威胁到权臣性命的旧礼便也被有意识的淡忘。最起码沈哲子来到这个世界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在任何场合听人谈起这桩旧礼。

    所以当他遭遇这种待遇时,一时之间也是有点发懵的,搞不清楚摆出这种架势的人意图何在。至于他后方的那些班剑卫士,自然不知这些所谓旧礼,眼见大都督被人直接凶器挟持,当即暴起,冲过来将沈哲子夺回,然后便保护着他向外冲。

    北军冲入通苑,所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沈哲子也算见识过大风大浪,但在这一刻也真的感觉有些措手不及。因为这一举动实在是太出乎预料,简直可以说是人心有多险恶,就能对这一行为有多少解读。就连他,一时间都抓不到背后策划者目的究竟是什么。

    既然想不明白,那么自然要往对自己最有利的方面选择。而哪方面对沈哲子有利?这是乱礼!

    第一,他不是三公,也不是领兵入见,而是奉诏入述。第二,他不是曹操,他不是奉天子以令不臣,而是受王命以伐胡逆!

    所以在一众宿卫们众目睽睽之下,沈哲子亲身上前,痛殴礼官。这是先在礼法上让自己站在正确一方,然后再通过失仪这种小错来分化稍后或要出现的抨击攻讦。

    此刻在场众人,沈哲子属下卫士们正是心有余悸,眼下唯以大都督安危为主。至于那两方宿卫,这会儿也都是惊愕到了极点,根本不知该要怎么做。

    类似赵胤这种在场地位最高的将领,因为对政治阴谋的险恶见识更多,这会儿恐惧也就更大,在不了解内情之前,根本不敢贸然出头。

    可是沈哲子武技再怎么不济,那也是久从戎旅,这会儿更是挟忿出手,更不是区区一个台臣礼官能够阻止的。

    眼见梁公丝毫没有要收手的意思,而那礼官处境更是堪忧,桓温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刚前行几步,便见梁公麾下班剑虎视过来,他将两手一摊,站在数丈外大声道:“梁、梁公请息怒,此处毕竟天子近苑……”

    沈哲子也不是真要将那礼官殴打致死,这也是他表达自己愤怒态度的一部分,听到桓温的劝说,才算是收了手,而后环视在场宿卫怒喝道:“退开!”

    宿卫们这会儿绝大多数都茫然无措,听到呵斥声,俱都避行到侧方,但也仍是隐隐将沈哲子并其护卫包围在当场。

    待到近遭没有别人,沈哲子才抖落衣袍上灰尘,正冠束带,面对皇帝所在那殿堂方向大礼下拜,语调中隐含着悲怆:“臣受诏归都,本欲君前陈奏功过。不意觐见之途竟遭奸邪横阻,咫尺不能相见!君臣至此,人世大哀,幸在江北忠勇群立,只待一诏,则必归都再敬拜阙下!”

    说完之后,他又三拜而起,行回自己卫队中,沉声道:“我们走!”

    这会儿也有其他各方驻处宿卫将士闻讯至此,不乏人听清楚梁公言中竟有勤王之意,一时间俱都震惊得手足冰凉。

    他们绝大多数都不知道事态究竟为何演变到这一步,而在场地位最高的赵胤这会儿已是抖若筛糠,身形都摇摇欲坠,要靠身边人搀扶才能立稳,更不能给宿卫众将一个明确指示。

    但就算没有指示,也不乏人意识到绝不能让梁公就这么离开,否则下一刻极有可能江东便再次陷入战火中!可就算意识到这一点,这会儿又有谁敢主动出头?梁公虽然久不执掌宿卫,但在宿卫中那也是一个近年来无人能够超越的传奇人物。

    所以宿卫们是既不敢进,也不敢退,就这么拥堵在一片空间里,同时快速命人将此间乱象通知台辅们,期盼能有人及时出面收拾这一混乱局面。

    宿卫们倒是想稍作僵持,但沈哲子并其卫士们却是去意已决。

    他们虽然手无寸铁,但却臂肘环扣,将大都督团团包围保护在当中,直接用自己的身躯迎上那些后来的宿卫们手中所持的刀枪利器,以身抵刃而开道,就这么一路行出了通苑,在宿卫们不知所措的目光中将大都督推上车驾,快速离开。

    通苑中,第一个抵达的重要人物乃是国丈护军卫崇,其人这会儿甲兵鲜明,形容举止也无卫家素来为世道所称颂的风雅气度,整个人都被一股无形的焦躁所笼罩住。

    卫崇到场之后,即刻将在场宿卫将领招至面前稍作询问,但这会儿谁又能说清楚事情的始末,只能将自己所见稍作陈述。

    “发生此等恶事,北军能辞其过?”

    卫崇脸色铁青,当场命人将赵胤拿下,剥去其人甲胄,然后又快速吩咐宿卫将士各归其位保卫住通苑,而后自己便匆匆行向皇帝所在殿堂。

    “卫、卫公,是否还要再遣宿卫前往保护梁公?”

    桓温垂首道左,眼见卫崇转身离开,心内几番挣扎,才突然开口说道。

    卫崇听到这话后,脸色又是一变,回过头来怒视桓温一眼,而后什么也不说,直往皇帝殿堂而去。

1046 强藩怒火

    此时,位于城东青溪附近的王氏别业中,王允之独坐亭中,自饮自酌。

    此时的他,仍是一身素缟未除。这已经是他的标志性装扮,就算平日绝少显迹人前,也已经渐渐在都中传开。

    人的一张嘴可谓信口雌黄,全无是非可言。若是得意时,他的这种行为自然是德行表率,性笃孝义,追缅亡父。可是现在,尽管王允之已经极力低调,却仍多被时流抨击言他乱礼邀名,自暴自弃。

    然而无论外间喧哗如何,王允之仍是故我,并不因人言是非而有改变。

    这时候,一道人影匆匆闯入进来,直行到王允之所在的亭子里,神态间隐隐有种兴奋:“阿郎,貉奴业已退出通苑,直往覆舟山去,登船准备过江。”

    “沈维周真是不凡,逢此变数,还能在第一时间里提抓要领,不落网中。”

    听到这名家人的汇报,王允之也是忍不住拍掌赞叹一声,然而与其语调不同的,则是冷厉的眼神,以及几分未能一竟全功的遗憾。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那醇香酒液在唇齿间流动良久才缓缓咽下,继而摆摆手吩咐道:“且先再去观望,若有变数,即刻来报。”

    家人领命而去,而王允之则继续独饮,只是神情之间多有落寞。他心里很清楚,哪怕这件事是他所策划,但真正执行起来,他也只能做一个看客,根本不够资格跃上前台。

    又过了一段时间,才又另一人冲入园中,其人步伐急促,脸色潮红,一路飞奔而来,还没有进入亭子,仓皇语调已经传来:“深猷兄,大事不妙!沈维周他、他竟扬言要率众逐君侧之恶,已往覆舟山去,将要过江啊……”

    王允之听到这声音,脸上闪过一丝鄙夷,只是当来人进入亭子后,已经又换上了恬淡笑容:“此事我已知,有劳伯言再告。”

    来人正是诸葛甝,此时他满脸通红,粗喘连连,视线更是仓皇游移,进入亭子后也不落座,只是搓着手来回徘徊:“怎么办?怎么办……这貉子竟然如此性恶!”

    “伯言暂请稍安勿躁,此事早有论定,自有诸公裁断。”

    见诸葛甝如此惊慌失措,王允之心中烦躁更甚,他真想不通以诸葛恢的禀赋材质,怎么生出这样一个量浅性怯的儿子。如果不是他要借着诸葛甝来表达自己的意见,实在没有耐心与这种人往来。

    王允之的安慰并没有让诸葛甝安定下来,他仍在那里不乏懊恼的絮言:“深猷兄你未至淮南,不知淮南强势啊……唉,还是操之过急,操之过急……不该这么做的,他若真厉念发难作乱,江东再无宁日啊!宿卫数千,竟不能阻其一人来去,根本就不堪用……”

    眼见他仍是如此,王允之也就懒得搭理他。但得不到回应,诸葛甝更觉没有底气,他坐在王允之对面空席上,涩声道:“貉子将要发难,深猷兄你还能安坐?往年他便……唉,若今次复引强众归都,我是真为深猷兄你担心啊!”

    你全家死了,老子都未必有恙!

    王允之听到诸葛甝这么说,忍不住腹诽一声,但还是叹息道:“伯言你言重了,沈维周诚是强军在握,但若说率众归都,那又谈何容易。他若真有如此从容,今次不至于亲自归都。他是不会走的,你放心罢。”

    这一次台中之所以敢发难,自然也是料定这一点。此前中原大捷,沈维周尚且无暇归都述功,可是这一次为了区区一个河北伧士哀荣,居然就这么急匆匆来了。可见虽然河北再创新功,但沈维周绝对不如表面上表现出来的那么从容。

    “怕就怕事出万一啊……”

    诸葛甝不是不知道这一点,甚至这一点认知就是他通过对淮南的诸多细节观察得出来的结论,而且有诸多台辅参详权衡,如果没有这个把握,也不敢这么做。但明白是一回事,面对强藩如此威胁,想要不心惊又谈何容易。

    “今次发难,也实在事出不得已。江北诸镇,徐淮苟合,忠义乏乏。台中虽然不乏明识,但畿外并无寸土寸士在控,畿内则被奸户暗蚀千疮百孔,眼见强梁做大,已是无计可施。”

    王允之所说,正是今次台中发难的理由之一。此前他们或还寄望徐州,可是庾冰北行功败,眼见徐州落在沈维周手里已成定局。

    合肥兵变已经将沈维周本质暴露无遗,一旦其人在北方彻底得于从容能够抽出足够的力量,他们能否在朝局立足,届时真要取决于沈维周喜恶一念了,绝无可能再有相忍姿态。

    河北新功,令得台辅们对北方目下形势也有些观望不清,拿不准沈维周是否已经荡平边患可以抽出更多力量出来。所以卡住河北伧士哀荣,本身也是一种试探。而沈维周表现的如此急切与重视,对他们而言便是最好的结果。

    眼下他们所恃唯有时间,但是很显然留给他们的时间也不会太长。所以要将这时间投用在哪一方,便关乎博弈的最终成败。

    沈家之势大不只在于手握雄兵的沈维周,此前江东不是没有作乱的强藩,其家在江东包括在中枢都有着强大的影响力。而且相对而言后者比前者更加要命,台中针对沈维周几次动作都被其父沈充搅乱打断,使得中枢本身就处于一个混乱状态,政令不一。

    而沈维周手中的军队,相对而言反而不是迫在眉睫需要解决的祸患。何以沈维周能有如此大势?正是因为他深持北伐大义,且功勋卓著。

    可是当他一旦挥兵向内,这各种加持便荡然无存,一个功勋卓著的社稷王臣突然变成了犯上作乱的奸邪,这种巨大的反差甚至有可能让他的部众直接崩溃!

    眼下沈维周在外已经势大难制,随着图谋徐州的愿望落空,在这方面台辅们无论再怎么努力,都不可能再突破沈氏多年以来的布局。从这方面动手,本就是以短击长。就算还有一二可能,但是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有鉴于此,王允之提出了一个意见,那就是以下驷对上驷,以上驷对中驷。全面放弃外镇的较量,集中于朝内的对决。通过对中枢的彻底掌控,来获得与沈氏对话的实力。

    沈维周在江北似大实虚,一旦没有皇权大义的直接加持,凭他一介南人,是很难掌控住江北庞大局面的。

    若将战场缩小到中枢,就算沈家经营年久,对京畿暗蚀诸多,跟几家台辅联合相比,仍然是要落在下风的。但是由于此前矛盾没有公开化,台辅们也很难对沈氏留在中枢的势力全无保留的大打出手。

    今次发难,便等同于直接宣战,不再相忍苟合。以弱势而宣战,看似一个愚不可及的决定,但这样却更加安全。

    因为首先沈家最强的军力是被钉死在了北方的,最起码短期内不可能抽调南来。其次若方镇之力太过深入的介入中枢权斗,将会更加凸显出沈氏悖逆门户的本质。

    而且也会让此前沈维周一直努力维持的军权独一动摇,此前沈维周的部将们只需要专注于北伐战事,积功以进,大义之下绝无偏袒。但是现在却需要为了你沈家一户私利奋斗,你却拒绝分享权位,还有什么值得追随?

    若沈维周打开这个口子开始以私利许诺,那也就给台辅们开了一个撕开淮南这个组织的机会,他们不需要买通多少,只需要买通一两个沈维周麾下部将,就能在其中埋下裂痕。你沈家诚是财大势大,但却需要惠及万众,而我只需要穷攻一点!

    所以,当中枢权斗公开化,沈家的方镇势力反而需要收缩起来。这一点倒是比较雷同于早年的王家,同样内外皆大,但当王敦在外发难时,王导为首的台中势力反而需要安分下来。

    最起码表面上,如果公开声援,你不再是什么中枢大员,你是逆贼打进中枢内部的奸细小卒子,手起刀落没商量。

    沈维周有大志,这一点不是秘密。他不可能为了台中几个虚位的蝇头小利,而打破自己在淮南这种专擅威刑的局面,更不可能为了保住父辈的权位而悍然挥兵向内,打破自己过往多年所树立起来的那种大义北伐形象。

    以汉制旧礼触怒沈维周,这也是王允之经过长久酝酿而向台辅们提出的方案。这件事本身没有成败的差别,只是为了将沈维周架在一个极度尴尬的位置上。

    在沈维周方面而言,他根本无力化解此事所带来的恶劣影响。就连此前沈家一直擅长的时论操控,面对这一问题也无可奈何。吵闹的越凶狠,便会让更多人将沈维周与魏武曹操做比较。

    姑且不论你是不是,只要将两者拿来做比较,就能暴露出大量问题。所以沈维周最明智的作法,就是要将损失控制在最低。

    而此前王允之赞赏沈维周,就是因为沈维周有能力跳出这样一个设定的陷阱,我不跟你们讨论是非,只问你们有没有做好承受我这个强藩怒火的准备?你们看死了我现在没有发兵江东的能力,那我就要让你们猜一猜,这个万一的几率有多大!

    所以在王允之看来,今次博弈台中能够获得多大优势,完全要看台辅们的心理承受能力。他们如果能够承受住沈维周施加的庞大压力,不是没有可能不付出任何代价,将沈家在朝堂上的势力一扫而空。

    但是诸葛甝的这种表现,让王允之对此难报更大信心。知行如一有多难,只有身在局中才能体会。无论形势多美妙,一旦赌输了,代价由你自己承担,无人能代替。看客再怎么高智妙论,他不会陪你一起倾家荡产,尸骨无存!

    不过就算台辅们这次不能一竟全功,这对王允之也是一个机会。他甚至已经准备好了后招,给自己跃上前台争取一个可能。如果定势太快,他们琅琊王氏在这场纷争中注定还是只能做一次看客。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2106/ 第一时间欣赏汉祚高门最新章节! 作者:衣冠正伦所写的《汉祚高门》为转载作品,汉祚高门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汉祚高门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汉祚高门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汉祚高门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汉祚高门介绍:
沈哲子来到东晋初年,化身江南豪宗之子,良田万亩,家财万贯,仆役成群,起点罕见之高配穿越,可惜老爹是个造反惯犯。
衣冠南渡,五胡乱华,华夏之哀曲,汉祚之悲歌。
世家大族不靠谱,北伧南貉,两窝坏种,只求苟安。
神州沃土汉家地,岂容胡虏作文章!
穷我一生,要建一支杀胡虏、复神州、兴汉祚的北伐义师!
本书群:608646355汉祚高门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祚高门,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祚高门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