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24 安石非良友
一个家族要想长盛,首先需要保证的便是人才的连续性和多样性。此前沈家不过吴兴一土宗豪门,需要面对的博弈环境也并不复杂,这方面的需求倒也不高。可是随着日渐显拔于世,对于自家子弟的素质要求自然也就相应提高。
沈哲子如今还远未到要为自己的子嗣规划未来的年纪,对于自家这个幼弟当然也是有所寄望。其实尚武也没有什么不好,毕竟未来注定是一个武途大昌的年代。可问题是,如果门户之内尽是武人,这就有点问题了。
沈家自来便是吴乡武宗,像沈牧之类都是十多岁便与自家部曲私兵混在一处,而沈云也是在差不多的年纪跟随沈哲子归都勤王。其余类似沈恪的儿子沈举之类,在沈哲子入镇淮南的时候,也都陆续入军,居然没有一个内政事务上的人才,冲锋陷阵倒是踊跃得很,也让人不得不感叹基因之强大。
结果现在就是,淮南镇中沈氏子弟虽然多,但绝大多数都集中在行伍中,就连沈牧坐镇谯城,也不是因为这家伙已经有了独当一面的能力,实在赶鸭子上架,在谯城除军务以外,几乎没有什么建树。
沈哲子并不是鄙武重文,也并不是打算让家族转型为一个时下典型的高门姿态,问题是能力方面如此偏颇,也实在让人有点受不了。所以对于自家小兄弟沈劲,沈哲子是打算培养成一个政务方面的人才,等到再长大一些,便打算将他带入镇中历练。
但是他却没想到基因对人的作用如此强大,明明谢家有谢安这样一个优秀的同龄榜样,结果这小子偏偏跟谢万凑在了一堆。
“阿鹤,我听说谢无奕家中四郎年岁与你也是相仿,你与他可算是熟识?”
沈哲子本身事务繁忙,没有太多时间教导沈劲,这会儿便也不直接拉下脸来劝导,语调柔和问道。
沈劲听到这话后,当即便哈哈一笑:“谢四年岁大我少许,真较量起来,完全不是我的对手!如今他见到我,都是自觉退避。反倒谢五这个家伙,实在是个了不起的对手……”
沈劲自顾自吹嘘,继而便见阿兄脸色渐有不善,童年阴影便渐渐涌上心头,蓦地向后一跳,扯着嗓子大吼道:“阿母,嫂子,快来救我……”
“给我擒下这个小子,稍后再来训他!”
沈哲子恨恨说道,让你跟谢家子弟玩耍,是为了见贤思齐,结果这小子倒好,揍得人家干脆躲着他,还在那里沾沾自喜,完全搞不清楚重点在哪里。
沈劲终究没有等到救星,虽然自家这些门生心知小郎乃是主母心头肉,不敢真的一拥上前擒拿下来,但沈哲子的亲卫却不管那些,这小子刚刚翻上墙头,便被提溜着脚踝拉下来,垂头丧气的被缴械。
看到那小子丧气样,沈哲子也真是有些无奈,决定稍后见到老爹要严肃的讨论一下教育问题。如今他家可不独只有沈劲这个问题儿童,早前老爹老树开花又生了几个,未来还不知道会不会继续添丁,总得出几个才具能有可观的。
沈充这几日都向台中请假在家,这会儿也早早起来了,待见沈哲子行入房间中来,脸上已经绽露出笑容,可是看到跟在后面畏首畏尾的沈劲,当即便将脸拉下来,怒哼道:“你家阿兄归家一趟不易,难道你这劣子又任性扰到阿兄?”
“我、我没……”
沈劲听到老爹斥责,头颅垂得更低,可见老爹平日积威几何。
沈哲子见状便叹息一声,他家这老爹大概就是那种能生不会养的怪兽家长,在没有他参与的那个历史上,沈劲之所以能长成器具才能,大概还要托了老爹早死的福。
眼见老爹实在不是一个教育能手,沈哲子索性也就不提,摆手道:“阿鹤倒是无错,不过儿子久不在家,倏忽兄弟已经成人,所以召来身边,以免昆季疏离。”
沈充听到这里,面色才有好转,起身拉着沈哲子坐在席中,继而又斜望沈劲一眼,不乏苦口婆心道:“鹤儿你是不知自己幸运,你家阿兄时誉之高尤胜乃父,江东少类无可比肩,庭门有此琼桂,你能踵迹以行,不知羡煞多少时人!你家阿兄在你这个年纪,已经负担家业,被时贤举作幼麟。你却仍是顽劣难脱,只在庭门浪戏。你父责你严苛,那是恐你为世道所鄙……”
沈哲子见老爹开口便是滔滔不绝,大概此一类说辞平日也没少挂在嘴边,再见沈劲那里,头颅几乎都要缩入两肩之内,越发觉得承受老爹的耳提面命不是一件谁都受得住的轻松事情,一直被如此类比,兄弟还未反目,也真算是自家这小兄弟胸襟广阔了。
“春露秋霜,俱有定序。往年家业困顿,自要父子奋进,戮力并争。阿鹤命数幸贵,能从旺势长成,至今仍是恭顺,并无纨绔浪习,足见纯真。若是异位相处,他为家业奔走,或还要胜我许多。”
沈哲子这话倒是真心话,他是心知自家小兄弟本质、天分都高,所以才寄予厚望。话说回来反倒是老爹作死成性,在原本那段历史上,如果不是沈劲舍命拼搏,后来的吴兴沈氏家业能否传续下去都还未可知。
沈充这会儿脸色才有好转,他倒不是完全的偏心,自家这两个嫡子,说实话他都没有尽过什么教养责任。问题所在就是,一样的放养,在相同的年纪里,表现差别实在太大了。有了沈哲子这个举世称羡的儿子,他自然也幻想着满门俱贤,难免就对次子高要求,自然也就难免会有失望。
沈哲子还是决定亲自担当起对幼弟的教导,反正这小子也已经长大,皮实得很,稍后过江归镇便带在身边。留在家里,在内被老爹摧残,在外又有一群损友,也实在堪忧。
父子在此闲聊片刻,不多久又有家中长辈至此,沈哲子这才讲起几桩家事。首先则是一桩喜事,早前沈家已经与颍川陈氏定下婚约。如今沈云年纪也差不多,倒是可以趁着在都中这段时间将婚事给办了。
颍川陈氏过江之后虽然难免没落,在如今江东时局更是几乎没有了存在感。但这也是大势难违,毕竟南渡中兴的主体乃是东海王越府青徐侨门,魏晋之际煊赫无比的豫州门户,几乎都有衰落。不过随着青徐侨门的颓态渐露,尤其是沈家等吴人不遗余力一直追打的琅琊王氏的倾颓,吴人崛起的同时,豫州门户也是无可避免的再次焕发生机。
沈家和庾家,如今已经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紧密合作,但只凭这一点还是不够。尤其在淮南这一场战事前后,随着对豫南乡宗人家的接触,沈哲子也越发感受到颍川陈氏这个名号在乡中影响力还是比较顽强的。下一步他归镇之后便要正式兵入豫南,自然也就需要与颍川陈氏这种豫州门户的代表有一个更好的联合,也算是一种借尸还魂。
这一件事,沈哲子归都之前便已经传信给老爹,所以沈家这里也早已经开始筹措准备。对沈家而言,这是第一次与侨人清望崇高的门户联姻,意义也不小,所以上下都很重视。
重视到了什么程度?
昨夜沈云归家祭祖之后,甚至连家宴都没机会参加,就被家老们拎出关起来,闭门教育。沈哲子的三叔沈宏亲提棍棒在旁监督,沈家礼聘来会稽贺家、虞家等经学、礼学博士高人,对沈云进行填鸭式的教育,力求要在最短时间内将沈云塑造成一个知书明礼的翩翩少年,以避免被时人讥讽诟病。
其实昨晚沈哲子听到这话的时候,已经感觉到家老们想要在短时间给沈云塑造一个斯文假象这计划实在不靠谱。别的不说,在淮南这段时间里,沈云有什么粗鄙姿态,那都是点滴不漏的被陈规收入了眼中。现在再来补救,实在有点晚了。不过反正受折磨的又不是他,他也不愿去扫那些兴致正高的家老们兴致。
除了沈云这一桩喜事之外,沈家还有一些别的嫁娶计划。比如沈哲子早前就有想法要将姑母再许给韩晃,但是吴郡朱氏那里仍有一些阻挠,毕竟朱贡虽然已经不在了,但毕竟沈哲子姑母也曾为其家妇,而且姑母本人似乎也无再嫁之念,于是此事也就作罢。而且韩晃如今也非昔年逆贼余孽,乃是淮南方面大将,倒也不愁婚娶。
另有一件便是江虨,原本江虨是在庾彬死后娶了他的遗孀诸葛家的娘子,眼下是没有这种机会了。江虨虽然不是什么军事上的人才,但是在内事宣传上面,确是表现优异,所以今次归都沈哲子是打算问一问家中可有适龄女郎作配。虽然他家在清誉上是要差了诸葛家少许,但沈哲子相信也不至于辱没江虨。
家老们在那里议论纷纷,沈哲子对此倒没有多少兴趣,听了一会儿便拎着没精打采的沈劲起身告退。
行出老爹居舍之后,沈劲一路都是欲言又止的姿态,沈哲子见他那模样,故意不发问。再行出一段距离后,沈劲终于自己忍不住了,羞红着脸嗫嚅道:“阿兄,你跟嫂子成婚时,也跟我差不多大吧?”
沈哲子听到这问题,哪里还猜不到这小子在想什么,才学不上进,想媳妇倒是很热心。于是他便停下来,转头望着沈劲。
沈劲被盯得臊眉耷眼,更显忸怩:“我也不小了……杜、杜娘子她也不小了……我倒不是厌见谢四郎,他瞧着确是比我端正少许。早前随阿母入苑,陛下私下道我,只有跟谢五这类面目可厌的作朋友,才能衬得我英武些……说起来都是父母偏心,我要有阿兄这种风姿,哪会有这些担心!”
讲到这里,沈劲渐有理直气壮,迎上沈哲子垂望目光,俨然一副你欠我的那种神情。
沈哲子听到这里,抬头深吸一口气,总算明白自家老爹,还有温放之他老子为什么厅室之内那么暴躁,有话不能好好说。
0825 君王厄难
位于秦淮河畔的沈园,早已经成为都内最富盛名的地标性建筑,且没有之一。
许多新进入都时人,第一站往往都是舟行秦淮河,前往观望沈园摘星楼这已有江表第一名楼之称的建筑。
建筑终究是死物,诚然摘星楼高耸秦淮河畔,建筑宏大华美,但看得多了也就难免渐渐目作寻常。而摘星楼之所以能够始终备受瞩目,除其本身建筑奇丽以外,更在于建筑之外的人物和故事。
若要言及与摘星楼有关的故事,都中哪怕一寻常民众都可滔滔不绝谈上许久:悬空论道、火龙冲天、高楼悬赋……所谓咸和风流,在此一楼,已经渐渐成为时人的共识。
江东自南渡以来,便是多事之秋,尤其是明帝太宁年间一直到如今的咸和,剧变频频,而每一次剧变,便意味着局面的重新划分。个人的浮沉,家族的兴衰,乃至于国运的起伏,实在言不能尽。在这样一个剧烈动荡的年代里,无论士庶,没有一个人敢于放言能够稳立世道不受所害。
然而在这大时代的动荡旋律中,却有一段小插曲一直保持着高歌猛进的奋勇节奏,至于如今,已是名动南北,融入乃至于引奏慷慨激昂的主旋律!
“驸马并非生来高标,冲龄入都,人不识贤……即便是时誉渐起,亦多非之。向年都下并许俊彦,王长豫盛年而夭,殷渊源杳无消息,唯千金公子日显于世,阔行至今,同侪已无可比,贤长也多逊色……”
沈园之外,秦淮河畔,时常会有建康本地人在此宣讲这一座摘星楼所延伸出来的故事,语调不乏因见证这一位江东少进首贤的成长而自豪。而闻者也每多感慨,为不能相识于微而深感遗憾,也为不能亲眼见证往年摘星楼风流盛况而深感遗憾。如今的沈驸马,已经是南北时誉并崇,而且由于王事勤用,已经数年不曾驾临摘星楼。
近日,沈园周遭游者更是激增,因为时人都知沈驸马已经归都,或将再次前往摘星楼集会友人。他们就算无缘入楼,能够亲眼见证一次摘星楼的风流盛况也算一种慰藉。
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一日,沈公坊大量沈氏家人牛车载运各种物用入楼布置,似在筹备什么大型的集会。于是得讯者俱都四方去打听沈驸马今日会否登楼,以及竭尽所能想要谋求一张请柬。
且不说大半都中人家因此悸动,过了午后,已经有都内人家子弟到场。往年牛车宽袍、雅器美婢乃是都下世家子出游标配,可是如今却是武风渐有复苏,尤其沈驸马更是时下武勋标榜。
所以这些到场的人家子弟,大多放弃乘车,或是骑马、或是阔行,一个个昂首挺胸,尤其看到沈园周遭许多围观者后,神态更是高傲的不得了,仿佛一个个彩翎雄鸡一般,昂首在沈氏家人的引领下行入园中。
至于周遭那些围观之众,也确是羡慕的不得了,如今摘星楼在都下民众心目中已有颇高地位,能够受邀登楼本身便是一项可以自夸良久的荣幸之事。更不要说如今沈驸马便在都中,若是受到驸马邀请登楼,更是荣幸中的荣幸。
一时间,围观者中自觉有些身份的世家子们也不耐在此苦候,纷纷离开去打听内情,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付出怎样代价,都要弄到一张请柬。否则,若是驸马宴请时贤俊彦,而他们却没能受到邀请,有什么资格夸言有才?以后还要不要在都中混?
沈园这里的异动,给都中造成的骚乱不独限于年轻人中,很快就连一些台省官员们也受影响。他们或许已经过了邀取时名的年纪,但自家总有子弟,如今沈维周已成江东公认的年轻一代首贤,无论他们对沈维周感官看法如何,自家子弟若能与之接触一下,总是利大于弊,对于未来的发展是有一定好处的。
于是许多台臣纷纷前往尚书台,想要去找沈充凭着些许薄面给自家子弟讨要一两张请柬之类。结果到了尚书台才知沈充如今还没有销假,根本没来台城,于是一股脑又都转去少府卿官署。
台内中枢官署,中书令褚翜召集群僚,准备商议一下稍后淮南、豫南等地政令问题,结果等了将近一个时辰,到场者不过十之二三。褚翜心内自然有些不满,稍一打听,才知缘由何在,于是便难免更加不悦:“这个沈维周,又不是不知自己颇受都下时人瞩望,举动还要如此率性!”
人员缺额过半,那还开个屁会。褚翜在席中摆摆手解散群僚,生了片刻闷气后才让人唤来在台中担任殿中监的儿子褚希问道:“谢家二郎无奕自淮南载功归都已有旬日,你可曾去探望过?”
褚希听到这话后便摇摇头,说道:“近来典礼颇多,殿中也多庶务。况且儿子与谢无奕本无深谊,他又为沈维周所御,见面总有尴尬。”
褚翜听到这话后,脸色不禁一黑,不免由衷感慨家门要教养少贤实在不意。看到儿子脸上不乏坚定,充满立场对立的觉悟,褚翜更觉无奈,叹息道:“沈维周与台内有何不协,等你达于三公之位再来操心吧。谢家亲近门户,岂可因此疏于人情。我这里手书一笺,你归家稍备礼货,这就去访谢无奕吧。若有遇到同侪集会,也不必急归,留在那里稍作问答。”
褚希人事上稍有拘泥,但也不是傻子,他也听说今日沈园将要大宴,谢奕作为沈维周亲近属从肯定是要到场的。父亲如此吩咐,自然是希望他往沈园去一趟的。
不过他还是略有为难:“可是,儿与沈维周实在无甚交谊,如此访见,是否有些……”
“沈维周是世道推崇的少壮贤首,你也不必狭量度他。能和这样的人物相坐论道,于你也是激励。去吧。”
褚翜摆摆手,又催促一声。他如今和沈家的确在政见上有些冲突,不过对沈哲子才具如何他是非常肯定的。让儿子去接触沈维周,倒不是寄望能够因此获得什么长足长进,是希望能够给子辈铺垫一个多的选择。
他是打算把儿子派到淮南历练,就算不是什么一等良才,有他这个如今还在位上的父亲,想必沈维周也不会刻意打压。正如他刚才所说的,就算他这里与沈维周有什么不和谐,凭他儿子褚希的分量还是远远够不到的。
政治上互有纷争都是常事,但若因此牵连家人彼此目若仇寇,那也不是做事的态度。若人人都是如此,那时局将会板结成什么地步!
琅琊王氏跟沈家积怨大不大?王导担任太保时还要征用沈维周担任掾从,只不过沈维周太能折腾了没能压住。褚翜倒不认为儿子的手段能够对付得了沈维周,但若只是埋头认真做事,循规蹈矩的升迁总是可以做到的。
很明显褚希政治上的智慧还是稍有欠缺,对于父亲这一吩咐有些理解不了,但也不敢抗命,待到褚翜写完一份寻常问候的书信递过来,他便揣在怀里告假离开了台城。
这半日之间,都中各门户之间此一类的权衡和议论频频发生。至于始作俑者沈哲子,却没有因为偶发一念便在都中激起如此大的波动而沾沾自喜,甚至还有几分郁闷。
“往年冲龄识浅,总觉人世诸多不如意。尤其沈卿玉树勃发江表,反衬同龄诸多都无颜色,只觉世道颇有欠我。”
皇帝这两年也是到了青春期,体态长高许多,不再是往年的矮胖,如今已经渐有敦实,白白净净的脸颊像是熟透的白瓜……
瓜?呸!
这小子方方面面也跟自家娇艳甜美的瓜儿联系不到一起来,沈哲子心内暗啐一声。不过话说回来,随着年纪渐长,五官也渐渐张开,皇帝虽然还是肥态不减,但较之幼年总算略有可观。毕竟沈哲子的岳父肃祖皇帝和皇太后底子都不差,这小子能混个略有可观的评价,已经算是对不起父母遗传了。
不过年纪虽然长了,智商还是稍欠。这说的是什么话?老子太优秀有错?让你们自惭形秽有错?
沈哲子坐在席中,垂下头来做假寐状,对皇帝的话根本不作回应。
“沈卿……沈卿?姊夫,我在跟你讲话,你不能不应我!”
皇帝在席中端正了坐姿,扶了扶发顶小冠:“这么久都不见面,我是积攒许多话要跟你说,你难道就无言对我?”
“嗯……”
沈哲子应了一声,算是给个面子,心里则在想着把皇帝诳出宫苑,灌输给他家沈劲的都是啥三观!
有这么一点回应也好,皇帝才又来了兴致,身躯稍作前倾低语笑道:“往年我就感叹,姊夫你这人总是让人无可挑剔。但世上哪有完美无暇?唉,本来这种话,我是不好启齿。但这也是人有所见,世道公论,说或不说,都是如此。”
沈哲子听到这话,倒是有了几分兴趣,抬起头来望向皇帝。继而便见皇帝容光焕发,那肥大的脸颊白里透亮:“这桩事姊夫你也知道,早前我也是靠姊夫相助,才见江夏公家里清新娘子。江夏公家阿姜小娘子相貌和美、这个,我倒不是只重美态,难得品性温婉,早前母后邀集宗中命妇共赏,都有夸赞。唉,我倒不是偏要跟姊夫你一较优劣,不过在这件事情上,我确是胜了姊夫一筹。”
“年余不见,我倒不知陛下已经颇有识鉴之能。”
眼下两人身在皇太后宫室侧殿,沈哲子坐这角度已经可以见到窗边有衣袂闪过,便板起脸来正色说道:“不过妄论居室在阁娘子,总是失礼。”
皇帝听到这话后,已是哈哈一笑:“这倒跟识鉴无关,男儿求偶,总求顺意。姊夫你诸事可夸,唯独一点有欠。唉,说起来也是我对不住姊夫,若是当年能有烈性管教,不至于把你家娘子纵成如此性劣。不过姊夫你说得对,这话我也就和你私下小论,不可道于第三人。我家阿姊,较之阿姜娘子确是略有不、不……”
皇帝言虽抱歉,语气却是充满了炫耀,继而声音戛然而止。然后沈哲子有幸看到一桩奇景:只见那肥白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成了大红色,就好像剥了皮的虾仁过油烹炸一样,从不知人脸可以变得这么生动。
皇帝快速坐正了身体,板起脸来冷哼一声,虽然威慑力稍欠,但姿态十足:“阿姊你怎么能如此失礼?我与沈卿正商论国务,岂是妇人能私潜暗窥?念你初犯,速速退出。”
兴男公主紧抿的嘴角抖了一抖,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道:“我来告诉皇帝一声,母后得知我家夫郎要在今日集宴都下少贤,准许皇帝出苑一趟,广览集会时贤,以备施政选用。”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便递给兴男公主一个会意眼神。他专程挑在今天入苑拜望皇太后,就是存着这个意思。
“我、我不去!”
皇帝听到这话,两眼更加闪烁,蓦地向后撤身,语调不乏悲愤。
“别闹,快准备一下,子时前还要归苑。”
兴男公主语调则略有怜悯,虽然稍后她会是主要施暴者,但一想到接下来皇帝将要遭遇的处境,也真是有几分于心不忍。
0826 火光冲天
时下虽然皇权暗弱,但并不意味着皇帝就无关紧要。甚至这个时代皇帝起居出入礼仪较之中朝还要严谨一些,包括冠冕旒珠用料色泽都有众多礼法之士常年讨论。
在沈哲子看来,这大概有几分做贼心虚的缘故在里面吧。正因为君王实际权柄都被瓜分,所以无论如何都要维持住君王的体面,这也是朝野各家的共识。
所以虽然皇太后那里已经准许皇帝出苑,但是沈哲子还是持着皇太后手诏在台城里跑了好几处宫寺官署,过程中还遭到颜含等几名恪守礼法的贤长呵斥阻挠。幸亏沈园将要举办大集会的消息已经扩散出去,许多台臣也都给自家子弟努力争取名额,得知皇帝也要到场,于是私下行以方便。
但就算是这样,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宿卫才终于开赴沈园,进行一些布置警戒,以等候仪驾。
可是当沈哲子返回苑城准备接皇帝出苑时,皇帝那里居然还没有准备好动身。
“你出不出来?难道连母后的话都不听?”
兴男公主站在皇太后宫苑一间偏僻侧室门前,对着那紧闭的房门低吼道,顺便吩咐身畔两名女史去推门,然而那门却纹丝不动。这小子越来越奸诈,刚才还是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结果行到宫苑偏僻处便陡然爆发出与体型绝不相称的速度,钻进这间侧室中便不露头。
房间中皇帝却是牙关紧咬绝不出声,倒不是不敢出声,而是要用力以身躯顶住房门,开口发声难免泄气,这会儿敦实的体型便成了他保命的依仗。
兴男公主也知这一幕实在有碍观瞻,两名女史推门无果,她便摆摆手让周遭众人都退开,这才凑近了房门低语道:“阿琉,眼下旁侧都无闲人,你把门打开,阿姊保证不会对你动手。我家阿弟年纪也大了起来,又是帝王之尊,又怎么能再为往年游戏旧态。”
皇帝在房间中哼哧哼哧喘着粗气顶门,倒没有听到房外旁人退开的脚步声,这会儿闻言后敛息侧耳一听,果然没了别的声响,他先松一口气,继而才冷笑道:“阿姊你都知我年长,我怎么还会像往年那么蠢受你欺骗!说起来,姊夫也算高智,可惜因爱生障,居然瞧不出你这恶娘子有多险恶!”
讲到这里,一股智商上的优越感油然而生,不过皇帝旋即便想到这一份明悟乃是童年血泪换来,更何况这娘子在她家夫郎面前从来不露此态,于是便又觉这一份优越感实在不值得夸耀。
不过在说完这话后,皇帝便听到房门外传来清晰的银牙错咬咯咯声,便觉自己实在明智,看破了这娘子诡计。
兴男公主在房门外深吸良久,才将心内狂怒按捺下来,张口试了几次选好一个自觉柔和的语调叹息道:“你说你已经年长,怎么还是这么不懂事?难道你以为躲在房中,今日便能不出苑?你家姊夫大誉归国,大功遭妒,一举一动都受万众瞩目,不知有多少人想要寻他错误。今次因有群情熙攘,恐人诟病绝情远众,不得不在沈园宴请时贤,请你出苑,也是想让你帮他分担少许。”
“母后准你出苑,也是存念在此,想让你沾染一下你家姊夫的荣光。今次沈园赴宴之众,都是江东各家俊彦少贤,来日俱要入朝为用。这是你家姊夫在帮你搭台,让世道群贤仰望一下你这位少年君王啊!”
皇帝少有听到兴男公主如此语重心长、苦口婆心的语气,一时间反倒愣了一愣,继而便又笑起来:“阿姊你也不必再诈我,今日这房门我是不会出的。人都多夸姊夫今次大功壮威,可是我连淮南在何方都不知呢!早前我也好奇,去问几位授业台贤,他们都言君王首重德行,论兵太甚则是社稷非福。往年姊夫都有大功,为什么今次偏要我来分担?你这娘子诡计虽有精湛,可我也非吴下阿蒙!”
兴男公主听到皇帝那不乏沾沾自喜声,一时间竟有一些失神,继而心情便转为复杂,既有一种顽童难悉人事的无奈,又对那些授业台臣的不称职而愤怒。
“阿姊,阿姊你还在不在?”
对于自己能够妙用一次史书典例,皇帝不乏沾沾自喜,可是过了一会儿都未听到门外阿姊回声,便又张口笑语道:“你既然不在,那我就开门了?”
说着,他肩背重重在门板上撞了两次,而后再侧耳倾听。
“阿琉……”
“哈,我就知你是诈我,果然藏在了一侧哄我开门!”
兴男公主这会儿语调却颇有几分凝重:“阿琉你记得,阿姊永远都是你的阿姊,就算对你有打骂,那都是玩笑。咱们、咱们父皇……罢了,你只记住一点吧,阿姊永远都不害你!”
“阿姊,你怎么了?”
皇帝听到阿姊语调略有哽咽,一时间玩闹之心倒也有所收敛,身躯也渐有松弛:“难道你真的恼了我?可、可我跟姊夫真的只是顽笑话,我倒是可以开门让你打我两记出气,只是你要记住不能打脸……啊!”
房门陡然被撞开,皇帝猝不及防被撞倒在地,还没来得及翻身扭头,老拳已经雨点一般落在肩背上:“你家娘子温婉?你家阿姊不堪?你来说说,往年该要怎么烈性教我?”
果然,果然还是熟悉的味道!
皇帝两臂紧紧捂住脸庞,牙关紧咬不再如往年那样大声嚎叫,他也是已经论婚的年纪,已经深知廉耻为何物。被阿姊教训是挺丢脸,而被教训之后还叫嚷出来引人围观,则是丢脸之余还要加上一句恬不知耻。
一直到了日暮时分,皇帝才算是收拾完毕,仪驾缓缓离开苑城。沿途早有宿卫肃清街道,一路畅行往沈园而去。其实这也是皇帝不乐意离开苑城的原因之一,往年他还可以悄悄出来游玩一下,可是随着年岁渐长,每一次出苑的声势便越大,放眼望去除了前后宫人之外,便是队列严明的宿卫,完全感受不到建康城繁华所在。
如果仅仅只是看这些,他还不如留在苑城抽点时间钻研一下新口味的饴食。毕竟随着他年龄渐长,课业压力便越大,授业台臣已经从原本两三人增加到七八人,闲暇时间越来越少。以至于最近这几个居然没有研制出一种新产品,他还打算大婚之后让新入门的小娘子见识一下他不同寻常的技艺,顺便将那娘子心都给甜化了,也如阿姊在姊夫面前那样温婉甜美,百依百顺。
一想到阿姊,皇帝衮袍下身躯便不自在的扭动起来,这娘子拳头力道更猛,难道这一次去淮南苦练过什么搏杀技艺?
等到仪驾抵达沈园,夜幕已经彻底降临,然而沈园周遭却仍是火光冲天,犹如白昼。
真的是火光冲天!
皇帝在行辇上抬头向上望,只见那高高的楼宇灯盏层层分布,一直达到了最顶层,一时间真像是天宇降落凡尘的绝美琼楼!眼见如此胜景,皇帝遭受毒打之后的疼痛都不那么猛烈了,心内已经跃跃欲试,想要登上摘星楼顶层看一看夜中俯瞰建康城是怎样壮美的画面!
这时候,沈园外早有一众先一步抵达此地的世家子弟们行出叩拜迎驾,放眼望去一片乌压压人头,完全分辨不出有多少人。一直等到旁侧侍中提醒,皇帝才点头示意内侍上前应答。接着那些迎驾之众分开两侧,皇帝仪驾行辇便缓缓行入了沈园抵达摘星楼。
“当今陛下冲龄方足,便能临众不怯,仪态笃静,实在不俗!”
在场不乏有人第一次面见皇帝,眼见皇帝虽然年纪不大,但身在这样喧闹的场合,居然能够动静得宜,举止大方得体,不免出声赞叹。
如果皇帝听到这些夸赞声,不免要有所自豪,也要嗤笑这些人大惊小怪,他幼来临朝,如果还练不成这种目中无人的本领,那么每次枯燥无比的朝议又怎么能安坐下来?可惜他这目中无人的本领造诣太高,顺便连声音都给屏蔽,反倒少了一些乐趣。
摘星楼分十二层,说实话,沈哲子今天真的是打算直接开放顶层,让皇帝临高开开眼界。可惜在离苑之前,皇太后包括台辅们俱都叮嘱,言道夜风凛寒,不准皇帝临危远眺,于是也只能将皇帝的仪驾摆在第九层。
在登楼的时候,皇帝由内侍口中得知这一安排,登时不悦。趁着登楼难以并行将沈哲子拉到身畔,苦着脸道:“姊夫,你不在都下这些日子,我对你有多少思念你知不知?今次难得出苑,你不能这么对我!方才你家娘子虐我良久,你道我真不是她的对手?不过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对她稍有纵容罢了!”
说着,皇帝趁着旁人都不留意,挽起衮服袍袖将胳膊亮给沈哲子看一看。沈哲子匆匆扫上一眼,顿时觉得皇帝这次真是把面子给得十足。
不过对于皇帝的请求,他也实在没有法子,今天来人实在太多,他很难将皇帝私自领到顶楼去看一眼,只能低声道:“陛下还是稍作忍耐,此楼自是常在,来日一定满足夙愿,今夜实在太多不便。”
“唉,姊夫你真是,年纪越大,反而不及往年壮胆,都比你家鹤儿差了许多。母后向来不许我沾染炊技,往常都是你家阿鹤助我私带入苑。”
皇帝闻言后便满脸失望的叹息一声,毫不掩饰对沈哲子的鄙视:“顺便归家道你娘子一声,她就是不如我家阿姜小娘子温婉!”
沈哲子闻言后嘴角抖了一抖,更加无法理解这些衣食无忧、屁事没有的膏梁子弟内心想法,好好活着不好吗?既然都有这种作死的热情,沈哲子也决定不能让皇帝独守戕害,稍后弄来沈劲,让他们同病相怜!
0827 信仰道统
皇帝在沈园没有待上多久,小坐大半个时辰,其中过半的时间还是跟随的侍中在宣读诏书。至于诏书的内容,也都是老生常谈,无非对沈哲子的功勋再作褒扬,同时号召在座这些年轻人们以此为榜样,要勤于王事,不负才用。
在座这些年轻人们对于能够亲睹君王,还是比较兴奋。稍后一些有爵秩在身的年轻人们也都登上九楼,再作拜见。皇帝坐在御案后,视线不乏幽怨的频频望向沈哲子。此一类枯燥无聊的场面,他真是受的够够的。至于广览少贤云云,一刻多钟的时间里,他便接见了足足两百多人,名字相貌都记不住,又能览个屁闲。
对于皇帝的幽怨,沈哲子也真是有些无奈。台中对他防备得很,离苑之后便不给他太多与皇帝接触的机会。他原本还打算趁着独处之际,帮皇帝重塑一下三观,尤其不能让这小子把自家一颗好苗给掰歪了。结果全程侍臣跟随,到了摘星楼后行程也是安排紧凑满满。
亥时刚过,台中又有人来,迎接皇帝归苑。看到皇帝垂头丧气下楼,满脸哀怨登上辇车,沈哲子心内不免有几分心酸惭愧。他请皇帝出苑来,也是想让这小子轻松一下,结果连一顿正经的餐食都没好好招待,便就被接走了。
对于台中这些做派,沈哲子真是有些不满。他家这个小舅子是个什么样人,沈哲子自然清楚。就算他有什么政治上的意图,也不会寄托在皇帝身上去达成。更何况,他如果真的有此类想法,台臣们也根本阻拦不住。还要摆出这样一种态度,大概也是为了申明皇帝是大家的,绝不容许沈哲子一人独恃。
送走皇帝之后,沈哲子兴致也因皇帝如今被软胁的处境而变得不高。索性也不再返回摘星楼,只是派人通告一声,后续几日摘星楼都要接连开宴,届时他都会到场,继而便直接回了沈公坊。
虽然皇帝和驸马俱都离开,令得楼内气氛略有回落。不过在听到沈氏家人通知宴会还要持续多日后,群情复又振奋起来。毕竟他们千方百计来到摘星楼,主要还是想在驸马面前有所展示,尤其皇帝的到来令得这场聚会又增添许多政治意义,时间延长一些,他们才能有更多机会在众多同侪中脱颖而出。
沈哲子要在沈园搞一场集会,也不是单纯的把人凑起来吃吃喝喝、玩玩闹闹。除了兴男公主对皇帝说的那个原因之外,还有一点就是近来沈哲子自己也被烦扰的不得了。
沈哲子归都这段时间以来,每日造谒求见者络绎不绝,具帖投献者更是数不胜数。而且这些想要投献入为门生的人,已经不独只限于寒庶人家,甚至就连一些世族子弟也都争相投献。
类似每天在沈家门口排队等待接见还算是寻常,更有激进些的甚至翻墙而入,只为得到一个在沈哲子门前展示才能的机会,以至于沈氏家人日常生活都倍受影响。
这些年轻人们之所以如此踊跃,一方面自然是因为沈哲子如今时誉崇高,另一方面也显示出一个很深刻的社会问题,那就是如今东晋这个统治形态给年轻人们提供的上升渠道严重不足。甚至于哪怕同为特权阶级的世族子弟,都需要通过投献为奴这种方式来获得更多机会。
如今在江东,选士制度虽然还是九品官人法,偶或州郡还有察举征辟。但就算是九品官人法,执行的也并不严谨,断断续续。虽然州郡仍有中正,乡评也时有举行,但是由于过往这些年派系之见的斗争倾轧局面一直很严峻,所以官人法也都形同虚设。时人大多要通过站队依附,才能获得足够的上升机会和空间。
关于这一点,沈哲子也不否认,沈家的崛起其实是加剧了这种风气。大量吴人子弟尤其是吴兴人家,都是通过沈家的带契从而进入时局中。这是无可避免的事情,身为领袖门户,便必须要有为追随者提供机会的义务。我自己这里都还分配不足,怎么可能会有不偏不倚的态度去提携别人?
所以,如今的沈家在时局中其实在选士用人上跟其他执政门户并没有什么不同,都是集结一众追随者分割一块时局利益而后分食之,而且姿态较之别的门户还要更加凶狠。
这种用人方法诚然是一种自我巩固,但也是一种自我限制,如果不能在适当的时候做出适当的改变,那么沈家未来充其量也仅仅只是另一门阀而已,其力量来源、组织形式注定不能打破这一成长上限。
沈家如今的优势在于,既拥有着雄厚的乡土根基,又掌握着一部分江北用事的权力。而且过去的淮上大战,也证明了沈哲子作为一个领袖人物的才能合格。将这么多优势集于一身,在时下还没有任何一家可比,自然也就成为时人争进的首选门户。
要将一群人团结起来,构成一个相对稳定的组织,一者在于利益,二者在于信仰。利益方面没有什么好说的,小到一个人的价值体现,大到整个家族的崛起复兴,沈家在这方面能够提供的机会,都是优势明显。
可是说到信仰,那就深刻了。魏晋南北朝几百年的大分裂,相当一部分原因就在于这是一个信仰缺失的年代。把一群人武装组织起来,但却不能提供一个广受大众认可的信仰价值,简直就是灾难。
在这五胡乱华的年代,北方的军事力量是绝对占优,但是政权更迭频率之快却远远要超过南面的东晋。这就在于虽然门阀交替执政,架空皇权,但最起码对于皇帝的存在他们是认可的。可是在北面,谁又管这套。
就像后世五代乱世军阀所言,天子,兵强马壮者当为之。没有了效忠皇权的概念,一旦拥有力量之后,便要想取而代之。这些胡、汉军头们,可不是后世那种长于言、拙于行的喷子,一旦有了想法就是干,一旦干起来又是几十年生民血泪!
刘裕篡晋之后,晋祚皇权法统不在,南方政权动荡不逊于北面,甚至犹有过之。南北在这一时期,都有大规模侫佛的现象,说起来也算是一种重塑信仰的尝试。
所以眼下摆在沈哲子面前的问题,除了保持继续高歌猛进的姿态节奏之外,还有一点那就是该要整合革命队伍的思想。虽然此前他也一直在高喊杀奴北伐,光复神州,但这样的口号更多只是一种很浅层的情感宣泄,并不能达到大义纲领的高度。
时局中包括王导也曾经喊过,而且在原本的历史上,累次执政门阀不独以此标榜,也大多都落实到行动上。但却没有任何一人,能够完全彻底的贯彻,所以很多时候,北伐沦为一个手段,而非一个目标。
沈家如今,已经是一个能够给时人提供大量机会的大平台,尤其沈哲子,更是获得时人蜂拥追捧。而在沈哲子方面,也的确需要更多的人才来一起共襄大事。但又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太多的人仅仅只是想通过沈家来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满足自身的利益诉求,至于说到能够共同进退,实在微乎其微。
琅琊王氏的颓势难挽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世道激变,起起伏伏在所难免,风光时候再怎么样的门庭煊赫都是虚假,一旦遭遇挫折,拥护者便作鸟兽散,以至于想要平稳降落都需要足够的政治智慧。说实话,如果不是琅琊王氏还有王导这样一个掌舵人,单单这一次,沈哲子就能将王氏彻底整垮。
此一类的困境,同样摆在沈家面前。沈哲子想要扩大淮南、豫南的局面,就必须要有更多的人才加入进来。时人想要获得更多的机会,也需要沈家这样一个渠道。但是,彼此之间这种需求关系,是没有什么道义捆绑的,随时都可以互相抛弃。
应该说,沈家所面对的困境,比琅琊王氏都还要大一些。因为沈哲子是身在北伐前线,不独要承担政治风险,还要承担军事风险。一旦后方有所不靖,那么将会直接影响到正面战场。
如果只是选拔亲旧乡党,彼此依赖性和忠诚度是有保障,但会陷入自我限制的窠臼,开拓不足。如果兼容并包,广纳群贤,局面开拓速度或许会成果喜人,但越壮大,隐患越多,有可能大好局面毁于一旦。强如刘裕,都很难解决这样一个困境。
所以,沈哲子需要一些非常手段,让这些人上船可以,下船则不能说下就下。他需要掀起意识形态斗争,未必需要即时取得胜利,但却能够净化自己的队伍,给自己的追随者们打上一个鲜明的标签。
虽然这样一来,会把他放在一个物议争论的焦点,但以他如今的声势和时誉,即便有些物议纠缠,也不会造成太大的实际困扰。而且身处这样的争议中还有一个好处,随着他在战场上每一次得胜,便能证明自己的正确,因此而磨练出的队伍忠诚度也会更高。
0828 陈怨旧仇
第二天,沈园集会气氛有增无减,许多第一天没有获得请柬的,也都在过去这一夜里竭尽全力搞到一张。甚至不乏在都之人急信回报乡土,想要让自家子弟抓紧时间入都来赶上这一场盛会。
沈哲子第二天倒也遵守承诺,早早便起来准备动身前往沈园,顺便将沈劲给拎出来带上。这小子最近几天都在刻意躲着沈哲子,昨晚更是直接藏到母亲魏氏居舍,压根就不露面。
魏氏所出两男一女,其中沈哲子那个小妹妹年未长成,而魏氏又颇有几分重男轻女的思想,这从沈哲子穿越之初那身体状况就能看出来,不是一两碗符水就能糟蹋成那样的。沈哲子久都不在家院之内,于是身边也只有沈劲一人承受那厚重母爱,自然这小子难免就会被有所娇纵。
所以沈劲这个家庭教育,也真是两个极端,父亲要求苛刻,一个不顺眼就大加训斥。母亲则百依百顺,唯恐纵容的不够。沈哲子去母亲房中将这小子拎出时,魏氏还在那里百般叮嘱,仿佛这小子仍是昔年那个奶娃子。
“上马!”
沈哲子行出房门,便将母亲的叮嘱抛在脑后,亲随牵来一匹小马,随手一指沈劲。
“我真的能骑马?”
沈劲跟在沈哲子后面原本还不情不愿,得见如此待遇,顿时喜上眉梢。他正是好动年纪,因为母亲溺爱,许多危险的事都不让他碰,早就按捺不住。
沈哲子同样翻身上了另一匹骏马,转头见沈劲不乏笨拙的被亲卫搀扶上马,一副想要纵马狂奔、跃跃欲试姿态,便冷笑一声道:“一匹马驹,至于如此?你是未见淮上千军万马盛况,你家五兄早已经弓马邀名,立勋得爵。这几日你跟从在我身边,若是表现得好,不要说一匹马,良甲劲弩,名刀利剑,都可送你。”
沈哲子也是想了挺久,这种叛逆期小子,正是神憎鬼厌的年纪,一味厉言、一味顺从都是不妥,还是应该在承认其趣味的同时,逐渐引导。
沈劲听到这话,先是一喜,继而又纠结起来,思忖阿兄这许诺背后是否正有阴谋等待着他。不自觉胯下马驹便自动前行,便忙不迭弯腰环抱马颈,再见阿兄已经轻越出数丈之外,稚气脸庞上顿时羞红一片,咬着牙壮着胆子挺直腰背,仿佛马身上杵着的一根木桩。
沈家大宅门外,倒是没有再聚集大量投献者,但也不乏各家仆役于此观望,待见驸马出门,便匆匆往沈园赶去汇报。
当沈哲子并沈劲抵达沈园的时候,园墅门口早已人满为患,沈哲子翻身下马,动作干脆利落。沈劲瞧着不乏眼热,甩开套在靴子上的马镫,垂首看一眼地面,壮胆几次终究还是不得不承认自己火候未足,稍觉羞耻的被旁边家人上前抱下马来。
“今日同侪闲聚,诸位实在不必多礼。”
沈哲子笑着对迎出众人稍作拱手,然后又将身后的沈劲对众人稍作引荐。被众人围观恭维,沈劲倒也不怯场,他生来命好,长大这几年便是沈家家势蒸蒸日上,出入起居都受惯此类追捧恭维,乃至于都有些腻歪,实在懒于回应这些恭维声,姿态也略有懒散,站在那里东张西望。
沈哲子见状,脸色当即一肃,沈劲登时便有所觉,忙不迭端正站姿,一一回应那些上前问候者。如此沈哲子脸色才变得好看一些,他向来都觉得没修养不等同有个性,与人交际接触,有礼貌是最基本的修养。
哪怕是道途寒卒笑语招呼,如果情况允许的话,他也要颔首回应。当然特殊情景场合,即便是稍有倨傲,那也是有特殊的目的。像是早年他新入都时,不乏受人冷眼,一言不合便要开怼,那是尊严之争,无关乎礼貌修养。至于如今,已经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有所放肆,所以也就无谓再作狂态。
出迎这些人众,将近两百多人,大多都是生面孔,看起来反倒是沈劲人面比沈哲子还要广一些。这也让沈哲子不免略有感慨,铁打的建康,流水的纨绔,他不过离都年余,都内这些浪荡子们已经换了一茬。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值得伤怀的事情,人总要进步,沈哲子那些旧识们,如今大多数都已经步入仕途,虽然少有几人能如沈哲子这般勇进位尊,但最起码也已经接触到江东朝廷的统治构架。
当然也有例外,沈哲子很快就在人群后方发现一个稍显萧索的身影,便是桓温。
桓温比沈哲子还要大了一些,如今早已加冠,此时站在人群中,比周遭人都要高出了半个头,倒是一眼就能望见,只是体型虽然挺拔,但却略显瘦削,眉间两道深纹,望去似有郁郁于怀。
在这里见到桓温,沈哲子倒是有几分好奇,他是知道桓温跟庾彬差不多的时候服阙除丧,不过早前一直在淮南忙于战事,倒也无暇专程抽出精力来打听桓温的消息。不过他是知道庾翼向来对桓温高看一眼,桓温服阙之后应是不愁出路,现在看起来,桓温却像是有几分不得志,似乎仍是白身。
看到沈哲子望向自己,桓温脸上也露出稍显拘谨的笑容,正待要举步行上去,只是前面诸多人环拥在沈哲子身畔,兼之身后还有桓云、桓豁两个小兄弟拉着他衣角,只能站在远处对沈哲子稍作拱手。
沈哲子向此行来,人群自然分开,待到桓温面前才笑语道:“元子兄,真是久有不见,别来无恙啊。”
看到沈哲子专程行向自己,桓温眸中闪过一丝波澜,又郑重作揖:“梁公淮上威行,温亦有闻,恨不能身临从用。”
类似桓温这种模样,沈哲子此前也在庾彬身上见过,长隐丧居数年之久,不能身临时局之内,难免会有一些物是人非的疏离感。沈哲子原本还要再跟桓温说上几句,这会儿园内又有人行出相迎,便对桓温稍作歉意点点头,继而一指身后沈劲说道:“你来替我招待元子兄,将他们昆季引到楼上,不得失礼。”
沈劲这会儿满脑子都是出卖自尊以从阿兄那里换来他的喜爱之物,于是便连忙点头,待到人群跟随沈哲子离开,便上前一步,学着阿兄模样稍作抱拳,才发现自己平视只能望到桓温胸口,难免有些尴尬,后退一步后才仰头望着桓温说道:“阿兄他誉盛身劳,绝非礼慢,还望元子兄不要见怪。园内尚有幽径,请贤昆仲随我来罢。”
沈劲或是难免有几分骄狂,但也并非不知礼,见到阿兄对桓温都另眼相看,特意安排自己接待,自然也不敢失礼。
“阿兄,他是沈阿鹤!早前我随阿母城南郊行,就是他纵车撞坏我家车驾!”
这时候,桓温身后小兄弟桓豁指着沈劲对桓温说道,言中不乏愤慨。
沈劲听到这话后,当即便尴尬起来,下意识摆手否认:“桓世兄说笑了,我是岁末才随亲长入都,久在庭门受教,实在不敢在外浪行。或是人有同号,竟让世兄误会。”
“你……”
桓豁还要争辩,却被桓温抬手制止,他已是二十多岁成年人,往年也不是没有年少过,也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只是看到沈劲脸不红心不跳的说瞎话,倒不免想起早年的沈哲子,于是便摆手笑道:“我在园中也非新客,小郎倒也不必专程作陪,眼下人潮涌动,我与幼弟稍作等待,稍后自去登楼即可。”
沈劲原本还惦记着阿兄的吩咐,不过被人苦主当场抓住,一时间也实在不好意思再留下来,于是便拱手退开。他瞧得出那个桓家老大跟自家阿兄关系不错,难免担心这事会被阿兄得知。其实他也不是特意要去得罪桓家,作为都内新晋纨绔,统共也就只有那几样玩乐手段,或是纵车于途惊扰到别人家,自有家人收尾赔偿,极少会有人再去追究。
正思忖着该要怎么善后,园外又有人语传来,沈劲转头望去,只见有几人乘马向此而来,正是谢家几兄弟。对于领头的谢奕,沈劲虽然认识,但却不熟,但是当中最显眼的一个,却是他的好友谢万。
至于谢万显眼到哪一步,那真是从头到脚无不夺人眼球。首先头上一顶漆纱小冠,上面并排插着几根彩翎,时服衣袍样式倒是寻常,但袍带彩绺一直垂到脚下,腰带虽然没有五彩缤纷,但在阳光照射下金光闪闪,就连胯下坐骑都从头到脚覆着一层竹片编成的披甲,显得那么卓尔不群,跑动起来噼噼啪啪。
其人似是过分醒目,谢家其他几兄弟都隐隐拉开距离。到了门前一起落马,谢奕先行上来,对沈劲打了一声招呼:“阿鹤小郎,驸马和沈五已经登楼了?”
“阿兄已经上楼,五兄在家苦读。”
沈劲没精打采回了谢奕一声,又对旁边的谢据摆摆手,彼此常有往来,倒也并不陌生。及至看到侧身往园内行去,压根就不望他的谢安,便又想起来这也是一个隐患,上前一步将谢安拦了下来,又对回头望来的谢奕、谢据道:“两位世兄先行,我跟四郎、五郎还有事要谈。”
谢万落后其他几人一步,下马稍显急躁,被佩剑剑鞘戳到了腿侧,曲起腿来往前跳,压根不理门口正对他打眼色的谢安,只是摆手对谢奕叫嚷道:“阿兄等我,若不同行,驸马能知我是何人!”
沈劲站在门口呵呵冷笑,指使家人把谢万拦下来,才冷哼说道:“谢五你也不要急着去见我家阿兄,早前你在南郊得罪一户人家,他家子弟就是我阿兄良友,今日也在楼内。我是好心留此道你一声,你若不想人前露丑,赶紧在门前想出一个法子解怨。”
说着,他又望向另一侧的谢安,摆出一个和善笑容:“误交损友,都让我家阿兄薄我。四郎你是我辈少有的贤良,你是不忍见你家五郎被楼上群贤见笑吧?”
谢安听到这话,沉静脸庞上顿时露出狐疑,旁边谢万已经满脸急色:“阿鹤,我向来都是跟你出出入入,真要得罪什么人,那也绝不会是我一人犯下!”
“我是帮你才留在此处通信,你还反来污我?”
沈劲故作羞恼,转头避开谢安那怀疑的目光注视。谢万还道沈劲将要弃他不顾,连忙上前拉住沈劲胳膊:“是我失言,阿鹤你要助我。”接着又反手拉住谢安,苦着脸道:“四兄你要助我。”
0829 千金一帖
摘星楼内部空间不小,尤其是底部几层,几乎每一层都能容纳几百人。但如果真放那么多人进来,比肩接踵、拥挤不堪,那也没有了集会的气氛。
真正沈哲子亲自发出的请柬,不过三十多份而已。不过那些受邀请的人,本身也有亲朋好友想要凑凑热闹,兼之又有人求告到沈家其他族人那里,也都不好拒绝。所以今天摘星楼里,最起码聚集了有近千人。人虽然不少,但是分层安置下来,场面倒也不算喧闹。
今天没有皇帝到场,也就不像昨天那样直接开放到九楼,仅仅只是开了下五层。沈哲子就在这第三层楼里坐定,登楼途中虽然上前礼问者众多,但当他真正入座的时候,身边也并没有太多人流连。
虽然摘星楼里本身并没有什么等级分明的待客规矩,但在都内厮混久了,人也大多能够摆清楚自己的位置,彼此相当的人聚在一起。真要强求越过层次倒也没人制止,但会被人耻笑则避免不了,而且自己也不会自在。这种无形的尺度,古今皆同,对于许多人而言,摘星楼能够给他们提供一个接触到驸马的机会,便是不虚此行。
沈哲子如今虽然待人谦和有礼,但也不过止于点头之交罢了。如果真要具体到和每一个人都作详谈,凭他目下的人望,那就不是礼貌,是作践自己,也就不用再做别的事情了。
当沈哲子落座后,分散在其他楼层的人也都纷纷行来略作礼问,有的便直接留在了这里,有的则稍作停顿便转去别处。
摘星楼三楼有一座硕大的高台,三四楼之间俱能望见高台上的情景。今日楼内倒没有安排什么歌舞乐姬之类的寻常节目,这让一些想要一饱眼福的年轻人们都不免遗憾。
要知道摘星楼在都中名气之大,还有一点就是楼内上演的雅戏乃是当世一绝,比如早年驸马入仕担任东曹掾时,在楼内宴客所上演的那一场鱼龙曼延。许多曾经身临其会,亲眼见识过的人,哪怕过了几年,言到当日瑰丽美态,仍是津津乐道,绘声绘色,令闻者都颇感羡慕,遗憾不能亲睹。
不过此刻那舞台也没有闲着,有一群伶人正在台上表演一些剧目。往年建平园上演一场《花木兰》戏剧,让这一种新的戏剧形式很快在都内风靡,不独在权门之中深受追捧,就连一般坊市中也都出现一些类似的节目。将乐府声曲与俳优杂戏结合在一起,再用一些叙事故事串联起来,便是一出极好的视听盛宴。
当然士庶之间还是自有趣味标榜,也因此衍生出许多新的剧目。比如早前借了沈家声势而在天师道内斗大占上风的陆师君,便集结大量宗教人士,编演出许多宗教题材的剧目。
至于被时人念念不忘的鱼龙曼延,沈家那些道具和相关的伶人,便都被天师道租用过去装神弄鬼以招揽更多信众捐献,旬月之间便有大量财货贡献回来。这也算是沈哲子利用先进的文化娱乐方式,终于让自家那些谗道之辈浪费的财货开始回流,但想要彻底的扭亏为盈,还需要不短的时间。毕竟他家人尤其他母亲魏氏,在这方面实在太能造了。
沈哲子将手插进天师道里,别的好处短时间还没见到,最起码在止损方面已经立竿见影。虽然他母亲还没改了这恶习,但是天师道如今的一把交椅陆师君是不敢再肆无忌惮侵吞沈家财货,进献多少转头都要乖乖送回来。
眼下舞台上正在上演的乃是一出名为《兵尉曲》的剧目,这是一出坊间热剧,不过在世族之间却乏甚关注。毕竟实在没有什么代入感,或许寻常兵户子弟能够因功升为兵尉等兵长已经分外难得,可是世家子弟若要从军,兵尉一职甚至连起点都够不上。
不过如今楼内众人也都知这一出剧目本就是根据驸马麾下兵长事迹改编,因而便有人别出心裁,让自家伶人闭门排演,今日终于等到机会,带入沈园来供驸马欣赏,也算投其所好。
沈哲子在席中听了一会儿那《兵尉曲》,由于眼下戏曲还是草创,表现形式远未成熟,剧情背景、人物言语多靠乐府诗篇带出,人物则用一些简单的动作表现,因而对创作者来说难度不低。此时舞台上上演的这一出戏,很短的时间里便切换了十多种乐府题目,用词编排都很考究,能够感觉得出创作者也是用了心。
略作沉吟之后,沈哲子唤来楼内管事,询问台上表演者是哪一家子弟带来,将人带到他这里来。
那管事离开稍作询问,又过片刻,便将一名年在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带了过来。
“吴乡末进,故鄣范理,参见驸马。”
年轻人上前一步,眉目之间自有一股激动难耐,语调都隐隐有些颤抖。
“范君不必拘礼,请坐。”
听到这年轻人乃是吴兴同乡,沈哲子对其不免又生几分好感,当那年轻人低头入席之际,旁侧任球递来一张纸条,上面写了这年轻人的家世详情。沈哲子垂眼一望,才知彼此也不乏渊源,这个范理的宗中长辈还曾经做过老爹沈充的属官,其家也是早前沈家组织商盟伊始便加入的乡中豪户。
此时台上剧目仍在上演,沈哲子指了指舞台,望着那范理笑语问道:“这《兵尉曲》本是坊中戏作,早前我也有闻,与台上所演倒是略有出入。范君家人颇熟此戏,不知何人改编?”
范理听到这话,神态更显激动,垂首平缓片刻才说道:“愚本乡野鄙夫,制艺不成,多慕武用,早前兵尉曲传于乡中,怀内深感。只是俚传多有鄙语,不堪久唱,因是求告乡中清迈文雅,试作改编,长使家人作戏以为自勉。驸马乃我吴乡玉树,少进标榜,因之驸马功成归国,斗胆献戏,以求驸马斧正。”
听到那范理一板一眼、稍显困难的作答,沈哲子便猜到只怕这番说辞都是一早编好记在心里,以应对眼下这种情况。不过这一类的小心机,他倒也不在意,老实说凭他现在的名位,寻常人想要接近到他,是要用心一点。
“如此说来,你对戏中所言兵尉也是神交已久了?”
沈哲子又笑着问道。
“是、这是当然!仆本有从戎之心,寻常居乡,也多教家人行伍法禁,只盼有一日能随驸马冲阵用事!只是早前家中因有服衰哀事,不能跟从驸马淮南作战……”
范理又连忙站起身来,拱手说道,说话间他便将手往腰间去摸,似要在沈哲子面前直接表演自己的武技,可惜却是摸了个空,一时间愣在那里有些手足无措。
“修短随化,恭礼节哀。少年意气,还是应该勇争当时,不必颓唐。”
沈哲子笑着安慰一声,然后示意家人递给这同乡一份名帖,又说道:“今日诸友齐聚,不便详言。范君来日若是有暇,可持帖过府一叙,若是那日方便,我倒可以引你见一见那位神交颇久的兵尉。这也不对,如今已经不是兵尉了,而是我淮南王师领军幢主,功授关内侯!”
范理闻言后已是大喜,两手伸出小心翼翼接过那份名帖,又对沈哲子连连道谢,这才缓缓退下楼去。楼层之间本就无甚阻拦,楼下众人眼见那范理被请到楼上与驸马对谈片刻,而后便受到一份驸马送出的名帖,一个个俱都羡慕无比。一时间无论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俱都一拥而上,争相寒暄询问。
旁侧也不乏人见到沈哲子与那范理问答经过,心中自然也是多有感慨。坐在沈哲子不远处的李充笑语道:“我与驸马,也算是忝为同侪,如今驸马已是王命贤臣,南北并重,已有宗师姿态。相比之下,我真是愧于同席。今日也要厚颜自荐,不知驸马可愿纳愚?”
语气虽然不乏玩笑,李充心中也是不乏期待。说起来他也是应该后悔的,淮上大战前夕,他作为台使前往梁郡,若是那时候能够不拘泥于台命直接留下来,如今也能大功并荣了。
沈哲子闻言后便哈哈一笑:“弘度兄你这么说,莫非怨我薄情?如今江北王事虽然强敌败退,但若要回归故国,仍需时贤并力共驰。我不过是稍显一时,来日大功分猎,还不知会有多少时贤显拔于前。若能共用王命之下,我是求之不得,怎么敢阻贤进!”
这会儿,到来者更多。而且由于有了先前范理的榜样,等到那兵尉曲演完之后,便不乏人争相要登台表演。于是舞台上一时间也是群魔乱舞,有人登台吟咏诗赋,有人则表演剑技搏击。虽然稍逊于玄雅风流,但却不乏慷慨壮气。
沈哲子在席中也不厚此薄彼,挑了一些人接见询问几句,又送出十几份名帖。如今他的名帖,在许多人看来便等同于一份前程,可谓是千金难得,那些收到名帖的,也都欢欣无比的接受旁人羡慕恭维。
时入正午,沈哲子才登上五楼,让人将分散在各楼层的旧友属官们请上来宴请用餐。环顾一周,却不见沈劲,园中自有家人看管,沈哲子倒也不担心这小子惹事,随手一指坐在另一侧的谢奕问道:“无奕身畔怎么只有虎子?我听阿鹤言起你家四郎、五郎俱都归都,怎么不一起过来?”
“那两个小子早在入园前,就被阿鹤小郎喊走,至今也都不见踪影。”
谢奕本身就不是什么细心的人,登楼之后便与淮南同僚拼酒,这会儿两眼已经渐有迷离。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便觉不妥,继而又见早前安排给沈劲接待的桓温兄弟也都不在席中,便对身边任球说道:“速去将那小子捉来!”
0830 笑泯怨仇
随着沈哲子登楼,沈园内绝大多数人都跟随而入,偌大园中已经少有人在外游荡。
沈劲在动念找人背黑锅前,已经叮嘱家人留意桓氏兄弟的去向,因此倒也不担心找不到人。不过他心情还是不乏急躁,担心赶不及在桓氏兄弟再见阿兄之前处理好此事。至于旁边的谢万,在家准备良久,盛装出门,就是为了在驸马面前留下一个好印象,这会儿更是急躁不已。
三个半大少年在园中并行,很快那两人便将后方的谢安给落下了。谢安年纪虽然还未长成,但是已经有了几分从容不迫的沉静气度,不急不缓行在后方,并不因前面那两人疾行而迁就步伐。
“四兄你能不能快一些?若是不能赶在驸马之前拦住那人,今天我可要丢脸了!”
谢万心里焦躁的不行,一边疾行一边回头催促谢安,频频招手。
“你们若是不耐,可以先行。我连事情原委都不知,又能帮上什么?”
谢安闻言后仍是不急不缓,只是望向同样一脸急色的沈劲时,脸上已是露出几分促狭笑容,终究还是少年,不能尽敛心思。
沈劲做贼心虚,原本他计划是先用谢万顶上去,若是能够解决此事最好,若是解决不了最终还要被阿兄得知,那么将谢安拉进来对他也是一件好事。毕竟阿兄对这个谢家老四好像印象不错,能把谢安拉进来,他就算要受责罚,应该也会轻一些。
于是他便干笑一声,返身行在谢安身畔,指着谢万道:“五郎你这么着急做什么?反正错事都已经做出,若是补救不了,你不妨先归家去,来日你再来我家,我带你去我阿兄面前再作辩解。”
“你说得真是轻巧,你道驸马也和你我一样诸事都无,成日浪荡?错过今日机会,来日我怎么还能轻松得见?”
谢万急的直跺脚,他是一个比较爱出风头的人,实在不愿意错过今天这个好机会。
好在有了沈氏家人的指引,三人很快便找到了位于一楼厅室内的桓家兄弟。此时桓温正在与友人交谈,至于那两个小兄弟则坐在他身边。
“那兄弟三人,他们是已故万宁县男桓彝桓内史的子息,你见那个生的高大的桓元子没有?他就是我阿兄旧年良友,稍后肯定还要与我阿兄长谈。他左侧那小子,便是曾经被你得罪……”
沈劲躲在门侧,指着房内桓家兄弟介绍道。
“我怎么不识得他?”
谢万闻言后便有狐疑,仔细打量桓豁片刻后才皱眉道。
“你每日得罪多少人,难道都能细数出来?你且站在这里,我让家人把那小子唤出,咱们寻个幽静之处私下了结。”
沈劲说谎脸不红心不跳,将谢万推到门前立定,然后招手将家人唤来吩咐几声,家人便匆匆入房。
“人是你得罪的,你在诈五郎!”
这时候,谢安在躲在门侧的沈劲耳边低语道。
沈劲闻言后干笑一声,继而眸子一转,说道:“我与五郎情笃,自有同甘共苦的深谊。你也不算聪明,若是早一步看出,怎么不阻止五郎?”
谢安闻言后叹息一声,不乏老成道:“误交损友,是五郎才真。你既然把主意打到他身上,若是不能解决此事,稍后在驸马面前就算爆出此事,你肯定也要攀咬五郎分担罪责。”
沈劲听到这话,眼皮顿时一翻,他不乐意跟谢安做朋友,倒也全非这小子长得比自己漂亮些,实在自己一些小伎俩在谢安面前少有得逞的时候,远不及跟谢万相处起来快乐。
说话间,那桓豁已经被沈氏家人领出,脸上不乏疑惑。席中桓温也在转头打量站在门前的谢万,他今日带兄弟来此,也是想要结好一些人脉。他是饱受家道中落之苦,听到沈氏家人来说吴兴太守谢裒的儿子要请桓豁去闲戏,倒也不疑有他,毕竟在沈园里也不会有什么歹人出没,加之谢万那奇异装扮也实在醒目,于是便鼓励桓豁自去结交朋友。
桓豁行出房间来,看一眼神态略有不善的谢万,正待要开口发问,忽然又看到站在旁侧的沈劲,脸色当即一变:“沈阿鹤,原来是你……”
沈劲探手一把将谢万拉到身边来,继而便哈哈一笑:“是我又如何?我也不瞒你,这一位就是我的好友谢五郎,名号道出,都内少进又有何人不知?”
谢万听到这话后,登时便将胸膛一挺,继而便气势十足道:“我辈少进,凡有恩怨,俱都要私下解决,求告亲长,人所不齿!桓家小儿,你若有胆量,与我出楼细谈!你放心,此地乃是沈驸马家苑,我是绝对不会对你用强。若是不敢,自此后前怨全都不要再言,否则世道都要讥你胆怯!”
听其语调姿态都是如此娴熟,可见往日此一类事情也没少去做。旁侧沈劲也配合着笑了起来,指指门内道:“若是怕了,就去寻你家阿兄。谢五不是常人能敌,你就算胆怯,也是常情。”
桓豁本来是有几分怯意,毕竟在旁人庭门之内,又少有遇到此类状况,不过听到两人接连讥笑,一时间也是意气勃发,踏前一步说道:“我才不会怕你两人,出楼就出楼!”
于是几人很快便被沈劲领到摘星楼侧一射堂内,沈劲指着堂内一排弓械冷笑道:“我们是不会做那种以多欺少的鄙事,你与谢五比射,哪个胜出,哪个话事,敢不敢?”
说着,他便从架上取下两具软弓,分别递给两人。
“我、我不会射。”
桓豁接过弓来,脸色却有几分黯然。他家并无射堂,兄长练习骑射技艺花费已经不菲,又有诸多家人要供养,已经很难再给他提供耗用。
“你也是贞良忠烈之后,居然连射技都不学?”
谢万听到这话,脸上已经露出鄙夷,抬手连射几箭,俱都没有脱靶,在这年纪而言,已经是不弱的成绩了。
桓豁听到这话,脸色更显羞红,蓦地低吼一声,两臂一拉,竟然直接将那软弓拉断!
旁侧几人见到这一幕,俱都瞪大眼睛,虽然沈劲所取两弓拉力不大,都是少年习射所用。但若讲到直接将弓拉断,沈劲和谢万两个自诩勇武的可是都做不到。由此也能看出,这桓豁虽然射技不精,但是臂力实在惊人。
“原来还是小觑了你!”
又过片刻,沈劲才啧啧有声,绕着桓豁上下打量一番,觉得单凭武力已经很难震慑住此人。至于再让门生出手,且不说他丢不起这人,若被阿兄得知,那可不是随便训斥两句就能了结,他想都不敢想。
“两膀蛮力罢了,顶多只是良卒之才。”
谢万虽然自觉也是不及,但嘴上还是要强,不肯认输。
桓豁转过头去,冷哼一声,扬了扬手中断弓:“我坏了你家弓械,身上没钱赔偿,要去寻我阿兄。”
“说得什么话!”
沈劲听到这话,顿时将眉梢一挑,顿足不悦道:“我见你是不凡,才肯与你较量。区区一张弓,也值得说?你家阿兄与我阿兄已是良友,送你一弓又如何!以后若是无处习射,就来我家。这射堂械物,全都随你取用。”
“阿鹤,咱们可是仇人,怎么能……”
谢万听到这话,顿时一急,仇怨还没化解呢,怎么能交朋友!
沈劲听到这话便翻个白眼,武力又震慑不住人家,正该利诱,彼此做了朋友,旧怨自然一笑化解了。
桓豁起初听到沈劲的话,心内也是一热。他身受阿兄影响,自然也想做个弓马娴熟的良才,只是苦于家用不足。沈家这射堂,单单良弓便摆了百数具,箭矢更是成筐堆放,实在让他大有意动。
可是听到谢万的话之后,桓豁心情复又冷却下来,摆手道:“你家门庭显赫,往来那么多宾客。你就算要和我为友,也非真心看得起我,只是要遮盖你的错事。”
沈劲听到这话后,脸色不免羞红,说实话看到桓豁臂力惊人,他确是想与对方做个朋友,学阿兄一样宾客盈楼。不过这个桓豁自尊心极强,又说中了沈劲的心事,反倒让他不好再说什么。他拉谢万顶包,那是熟不拘礼,即便说破也不过一个玩笑,彼此也不会因此介怀,这正是损友趣味所在。不过跟桓豁,便就没有那种交情了。
“桓世兄此言,略失偏颇。”
这时候,始终安静立在一边的谢安开口说道:“桓内史英骨壮烈,举世赞颂。因此一桩,胜过世人诸多。生于如此庭门,何人不可论交?至于此前或有小隙,实在是舍弟和阿鹤小郎失礼,不过也不是刻意得罪,只是任**荡,疏忽冲撞,本质都不是恃众欺人。世兄若是仍有忿念难解,我让舍弟向世兄道歉。”
说着,他又对沈劲招招手,凑在一起耳语一番。沈劲听过之后,面有几分难色,不过想了一会儿,还是上前道:“桓世兄,我跟谢五都无恶意,也是诚心要交你这朋友。你若不信,稍后我跟你同往阿兄面前,承认我自己犯的过错,如此你总是无疑了吧?”
谢万那里还要张口反对,但见四兄和沈阿鹤都厉目望他,便上前一步略作拱手,说道:“就是如此。”
“我、我也不是深念旧仇,阿兄也说驸马相助我家良多。只是、只是……我也不是气量狭小,阿鹤郎君你……”
桓豁听到这几人如此说,一时间反倒不知该要如何应答。
沈劲见状才松一口气,他是听谢安建议,如果拉着桓豁一起在阿兄面前认错,有桓豁帮忙说情,他家阿兄非但不会怪他浪荡惹事,反而还要欣赏他能够深顾人情。若事态果真如此,看来以后还要跟谢安多沟通一下,谢万那个家伙实在智计稍欠。
0831 教弟
摘星楼五楼上,席中统共在座四五十人,除了淮南一众属官之外,其他的也都算是关系比较亲厚,又或者旧望宗门直系子弟,比如武陵王司马晞。
南渡宗王日渐凋零,元帝司马睿的儿子们则日渐长大成人,成为宗室中的主要代表,武陵王便是如今宗室中比较活跃的一个。彼此年纪相差不大,沈哲子早前在都中时与之便有不错的私谊。今次归都,武陵王往沈园来的更加频密,常与淮南一众将领们混在一处。
虽然台中至今还未召集议事,但沈哲子也是听到一些风声。他再归淮南,主持军政事务已成定局,这一点谁都不可更改。不过台内是有一部分人希望能对他稍加限制,再派一个足够分量的人去担任他的副手,而这个人选极有可能便是武陵王。
对于这一点,沈哲子谈不上欢迎,毕竟武陵王的身份摆在那里,就算其人没有什么意图,也会被旁人用来给自己制造一些困扰。不过也谈不上过分抵触,且不说早年祖约便曾恃淮南之地而作乱谋逆,单单沈哲子自己便不是能让台中彻底放心,所以必然是会有此类举措。相对而言,武陵王总算还是比较好沟通的。
最起码从名位上而言,早前他还是在宗王之下,可是今次再过江北上,宗王已经需要受他节制了。
席中众人相熟者各自谈论,沈哲子因为惦记着沈劲的事,也就没有加入讨论中。
任球下楼不久,几个少年便登上楼来,沈劲当先,后面则是打扮颇为醒目的谢万,后方谢安与稍显拘谨的桓豁并行。这一楼层硕大厅堂本就少人出入,几个少年迈步行入之后,很快便吸引了在席众人的目光。
沈劲因在自家园墅,举动倒还随意。而谢万虽然颇爱出风头,但突然被这么多的人注视,一时间也是颇有忐忑,脚步不由自主便放慢下来。至于桓豁,视线飞快在席中环视一周,却并未发现自家阿兄,不免更显窘迫,甚至不敢上前。
谢安身上自有一股与年龄并不相称的沉静,哪怕陡然成为场内焦点,也并未因此而感觉局促,视线在看到席中两位兄长后,转为好奇的在厅内环顾打量,很快便心有所感,望向了与武陵王并座首席的驸马沈哲子。
此时沈哲子也正饶有兴致的望向谢安,两人视线彼此一触,谢安便觉有一种淡淡的压迫感,忙不迭垂下眼帘,片刻后又忍不住回望过去,却发现驸马视线已经转向旁处,心内已是忍不住生出一丝失落。
他对驸马颇存好奇,不独是因为驸马如今时誉崇高,也是因为家中亲长,父亲包括兄长,几乎凡与驸马有所接触者,对其人都是赞不绝口。这自然让少年心内颇多猜想,想要亲眼见识一下是何人物竟能如此广受盛誉。
他是不敢长久注视首席以免失礼,但却忍不住视线扫过频频打量。谢安年纪虽然不大,但是庭门之内交际往来也是见过不少颇受世道推崇的俊彦,而且他堂兄谢尚本就是同侪少有人及的贤良。
今日见到驸马,谢安也是颇觉讶异。原本在他看来,世道如此推崇,应是不乏虚誉,难免名不副实,已经做好了会有失望的准备。可是今天亲眼见到,非但没有感觉失望,反而隐隐超过他的预期。当然他这个年纪,本就谈不上什么臧否识鉴的眼光,而且不过区区几眼,也实在看不出什么太深层次的东西。
但就算是单以仪容气度而论,便已经让他眼前一亮。若是单以仪容相貌来论,谢安还没有见过能胜过他堂兄谢尚的时人,原本他是觉得能与他堂兄相比的,大概也只有无缘一见,南来令得江表都为之轰动的卫玠,又或者朗朗如日月入怀的夏侯玄等古人了。可是今天见到驸马,他才知往常人所言之江东灵秀所聚实在不是虚誉。
坐在席中的驸马,衣饰装扮都并无出格怪异,金丝嵌玉的小冠,月白锦袍暗金纹线,犀带束腰,余者并无更多环珮,简单而又醒目。虽然坐在席中,身躯仍显挺拔,以至于让人一眼望去便忍不住忽略旁侧的武陵王,视线俱都集于驸马一身。
若是纯以相貌,驸马脸庞肤色略淡,并无那种肤白胜雪的妖冶美态。但是鼻梁英挺,剑眉星目,顾盼之间自有一股令人心折的魅力。这也是驸马与他堂兄相貌间最大的不同,虽然都是俊美,但是他的堂兄谢尚妖冶居多,略显轻浮,但驸马却是那种让人想要接近,但又不敢轻忤。
如果说这只是一时错觉,那么席中同样还有另一位以姿容仪表而著称的王濛王仲祖,王濛也是不乏韶年盛态,望去神采飞扬,但若与驸马比较起来,却像是明珠蒙尘,略显黯淡。
无论人或事物,都怕比较。到了谢安这个年纪,也已经能够感受到家势高低的不同,不过往常面对沈劲,他也并无太多羞惭之类想法,只目作寻常顽劣少年。可是今天看到驸马之后,再见席中他家阿兄谢奕已是两眼迷离,仍在捧杯与人戏语,心内实在是对沈劲生出许多羡慕。庭门中有这样一位风雅高标的兄长可供踵迹效行,也真是常人难企的幸运。
沈劲并不知身后的小伙伴已经生出了这么多的感慨,上前一步先对武陵王等人施礼,然后才行到沈哲子席前,垂首道:“阿兄,我要向你承认一桩错事。”
沈哲子闻言后便抬起头望过去,神情略有严肃起来。沈劲见状后,途中鼓起的勇气顿时消散许多,转过头来指着后边那几人道:“这几位都是我的良友……”
顺着沈劲的介绍,沈哲子视线转望过去。感受到驸马目光注视,谢万心内竟然罕见的生出几分羞涩,忙不迭垂下头来,手足都不知摆放何处。
看到谢万这幅打扮,沈哲子也是不禁莞尔,转头望向另一席中的谢奕。谢奕则早已经以手掩面,端着酒杯与邻座胡润私语起来,实在羞于承认这是他家兄弟。
其实谢万这打扮也不算太出格,风格倒与另一席的王濛略有相似,王濛虽然没有夸张到头顶羽毛,腰缠金带,但也是锦衣彩袍,非常醒目。区别则在于底子实在差了些,谢万虽然生的不丑,但硕大鼻孔摆在脸庞当中,让人不忍细看。
等到沈劲介绍到了谢安,沈哲子便更认真打量起来,另一席中庾曼之则忍不住笑起来,指着谢奕道:“此前不见四郎,我还道是满门灵秀俱在仁祖兄一身所系。如今看来,原来谢二你才算是庭门里少见的败类。看到这一位四郎,竟让我想起早年初见的驸马,虽然还是稚嫩,但已经有了雅静气具。”
听到庾曼之这么说,其他众人也都忍不住仔细望向谢安,而后便不乏人开口附和。听到旁人这么说,谢安仍有稚气的脸庞上也是隐有喜色流露。而沈哲子看到这一幕后,也是不免暗道惭愧,抛开相貌不提,单以气度而论,人家谢安乃是生来长成,他则免不了有作弊之嫌。
沈劲将桓豁拉到前面来,才又对阿兄说道:“早前我是多有任性,纵车于外冲撞过桓世兄出行家人,担心阿兄训斥,一直不敢承认。今日桓世兄也过府为客,我、我……”
沈哲子听到这话,便又望向桓豁,笑语问道:“还有此事?”
桓豁上前一步,拱手说道:“我、我与阿鹤小郎也是同龄,寻常游戏难免忘形失态,实在不敢以此小事打扰驸马。只是、只是阿鹤小郎定要自陈……”
“桓世兄虽然同龄,但勇力颇健,又是忠烈门户,阿鹤想要与他结识论交,又担心前隙难除,所以才定要同来驸马面前认错。”
谢万在旁边补充说道,一边说着一边望向旁侧的四兄。
“原来如此。”
沈哲子闻言后便微微颔首,他这里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旁侧已经不乏人开口称赞起来,有言沈劲坦诚率真,又说他嗜贤敬长者,不乏夸赞之声。沈劲听到这些话,心里也是松了一口气,如此看来,阿兄应该不会再责他,只是抬头望去的时候,却见阿兄神态更显冷峻,心内便是咯噔一声。
沈哲子对沈劲招招手,让他到近前来,沉声道:“你可知为何你是做错,眼下自陈,在座却是不乏美言?”
沈劲张张嘴,继而又望向颇显尴尬的谢安,片刻后才摇了摇头,他当然是知道的,但又怎么好意思说。说出来尴尬的不独是自己,在座众人也都难免尴尬。
“幼冲之年,纵然有错,错而能改,略可称善。在座对你不乏褒言,一则人情兼顾,二则尚有期许。但你要明白,这一份称许,不是因你雅正,而是因你改错。虽是嘉言,实则鞭策。初受尚可自喜,再受便是羞耻!怙恶不为美,人意总有失,来日应该以此为戒,否则绝众之期不远。”
沈哲子讲到这里,语调不乏严厉,而沈劲头颅不免垂得更低,这跟想象中的场景不大一样啊。
自家小兄弟是个什么性格,沈哲子又怎么会不知,凭沈劲自己的话,是绝不可能乖乖认错的,一定要想办法隐瞒到底。所以当他说这些的时候,视线也是有意无意的望了望谢安。
谢安感受到驸马的视线,一时间脸庞也是隐隐有些发烫。他甚至能感觉出驸马这番话不是在说给沈劲听,而是在说给他听,就算同样是夸奖,也有诸多不同。
有的是因人情,有的是因期许,有的纯是应酬,有的则是纵容,如果好坏俱都不审,一概受之,那么这些夸赞反有可能让他失了自诫自持的能力,继而在是非对错中迷失。他教沈劲这么做,用意何在旁人并非看不出,而是不予计较罢了。
0832 辽东来使
除了在驸马这一番训斥中有所受教以外,谢安也感觉到驸马这一番话其实还有许多意味可咂摸。虽然语调不乏严厉,但也承认沈劲知错改错是对的,同样又不会让其他先前开口夸赞过沈劲的人而感觉到尴尬。
这仅仅只是寻常待人接物的一个细节而已,可是谢安越想越觉其中分寸微妙,想要把握得准实在不容易。而驸马在席中却是张口即来,可见这种待人接物的分寸把持,已经融入到品性中近乎本能。
有了这一点感悟,谢安才更加意识到驸马能够广受时誉,实在是名无幸至,也因此更加羡慕沈劲有这样一位兄长,姑且不论更大的才具气量之类,单纯此一类待人接物的小节上,便是一个可遇而不可求的良师。
这一件事就此揭过,沈哲子摆摆手示意这四个少年入席。此时谢奕席中俱都是淮南同僚,且已经饮得上了面,而桓温到现在也还没有登楼过来,索性也不再另开一席,让这几人与广陵公陈逵一席。
陈逵年纪不大,爵位却高,反而不好安排人与他同席。原本同席的还有一个温放之,不过这小子却实在不耐烦与陈逵邻座无言,早已经混进了庾曼之那一堆里,剩下陈逵孤零零一个。这也是沈哲子比较看好的少年人之一,性格与谢安颇有相近,也是沉静有余的早熟少年,倒可以让这些同龄人们接触一下。
接下来再开宴,众人在席中宴饮谈论,话题自然离不开淮上的大捷。这件事情真的是谈论再多都不腻,对于未来的局势发展也能激发人无穷畅想。
尤其是武陵王,一直在拉着沈哲子询问这一场大战的起始细节,听到激动之处,便忍不住拍案叫好,情绪可谓激动。如此也显出这一位宗王是不乏用事建功之心,只可惜生不逢时,也难怪历史上桓温要因为忌惮其人而想要除之。有这样一位好武的宗王活跃在时局内,总是一个不稳定的因素。
沈哲子虽不至于要除掉武陵王,但一边应付的同时,也一边在考虑如果武陵王真的被派过江去,他这里该要如何对待。首先最重要的是绝不能将武陵王安排在前线,最好的方法莫过于安排在梁郡。正好沈哲子也打算将庾条调到淮南去,以主持稍后的互市事宜。
武陵王在梁郡,既能感受到一些金戈铁马的气息,而且凭着沈哲子在梁郡的经营基础,就算有人要假借武陵王之名位搞什么小动作,比如诸葛恢以武陵王师的身份安插一些青徐人家子弟过江,也不至于掀起什么风浪。
宴饮过半,又有人登楼来,乃是郗鉴的儿子郗愔。郗愔今次随着徐州报捷队伍年前便已经入都,因郗鉴功事而被任为散骑侍郎,但因年浅望低而拒任。
自家小舅子到场,庾曼之自然要起身表示一下,只是这会儿他也喝高了,摇摇晃晃站起来,发冠都垂到了脑后。郗愔看到这一幕后,脸色陡然变得异常难看,甚至不想搭理庾曼之,但又恐人前失礼,只能上前去略作礼问。
庾曼之倒不觉自己有多失态,实在是淮南禁酒,一群人久来不知酒味,过江后才得以畅饮,更不会因旁人眼望如何而有收敛。郗愔看他不顺眼,他对这小舅子也实在乏甚热情,摆摆手便又坐回席中。
虽然对自家姊夫诸多看不惯,但郗愔却不敢对沈哲子无礼,上前郑重礼见,然后才又道起同行还有一位特殊的客人,乃是辽地鲜卑慕容氏派来江东的使者。
沈哲子听到这话,不免生出几分兴趣,随着羯胡强敌被打退,石虎向北逃窜,南北交流消息也变得通畅起来。但是辽地毕竟偏远,即便是道路畅通,消息也很难这么快传递到江东来。
就算在淮南,沈哲子也只是知道鲜卑慕容廆去年死了,儿子们内讧,兼之还有其他几部鲜卑比如段氏之类趁火打劫。加上早前石虎在淮上与淮南军交战时,石勒又派了羯胡一部往北而去。如此也可以想见,辽地已经混乱成了什么模样。
所以,对于慕容氏所派来的使者,沈哲子兴趣倒是极大。虽然眼下他的触手不及辽地,单单收拾羯胡还需要很久的时间,但也不妨碍对辽地形势略有了解。而且等到海路航道建设起来之后,下一步也可以试着与辽地直接接触。
很快,慕容氏的使者便登上楼来,与众人猜测胡使粗鄙形象不同,乃是一个年在三十多岁,看起来斯文有礼的晋人。
其人上前一步,稍作自我介绍,众人才知此人不只是晋人,而且还非寻常寒士,其人名为封弈,出身则是渤海大宗封氏。
众人听到这里,神态多有不虞,与沈哲子共席而坐的武陵王司马晞已经忍不住冷哼道:“封某既为华夏冠带之属,如今却入于索虏,被发左衽,为虏酋驱用,抛弃祖宗于乡土,心能安否?”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忍不住叹息一声,你就算要去嘲讽别人,也要看看自己底子干不干净,说这样的话不是找不自在么。
果然,那封弈闻言后便将面色一肃:“客寄远乡,云何不苦?愚生则诸夏,长则边荒,未敢有一日安枕,日夜泣求深盼王师能够远上中国,扫荡诸逆,使义士……”
沈哲子抬起手来一摆,也不想看这个封弈再继续表演下去,便说道:“辽东慕容,虽为王臣,但却波涛横阻,少有入贡,因是时人多有不悉其人顺承王事。今者王业稍顿,贼虏横行,义士不能安养乡土,乃是天下共悲。封君以中原而入边凉,能教酋众以人伦,也是不负才用。”
那封弈听到这话,脸色才略有好转,继而又对沈哲子施礼道:“愚虽久居边地,但也多闻梁公之贤。尤其年前梁公举众阻逆淮上,连战连捷,贼臣季龙仓皇北逃,实在南北震荡,俱有欢腾。”
“封君过誉了,失道之贼,势不能久,一时猖獗,矫以天命,自取灭亡。淮南之众不过身领王命,稍用人力罢了,我又何敢以此自美。在座自有王化诸贤胜我良多,来年王业归国,封君能闻者便不止一人。”
沈哲子随口应上一声,实在懒于无聊寒暄:“还未请教,封君今次入国所衔何命?我倒是听说如今辽地颇有纷扰,民不能安,实际是否一如传言?”
封弈闻言后便笑道:“诚如梁公所言,波涛横阻,音讯难通。传言多有谬误,实在不足深信。早前辽东公不寿,士民俱有哀痛,嫡嗣左贤王讳皝因恐负于王命,忍悲进位,以抚边地生民,一俟从容,即刻遣仆渡海入朝来告请命,不敢懈怠。”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便微微点头,算是对辽地目下的形势有了一个了解。慕容廆身死,这一点他是知道的,老家伙心气不低,早前还与郗鉴通过信,甚至于前年派人联系陶侃,想要求封为燕王。不过台辅诸公们也知道慕容家是个什么货色,又因为需要鲜卑慕容对羯国有所牵制,所以并未直接回绝,只是拖着拖死了慕容廆。
五胡除了同为胡虏身份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共同点就是同室操戈。当然这一点司马家也不遑多让,但就算慕容家只是有样学样,也绝对可以称得上是青出于蓝。
辽地那个地方,一句话可以概括那就是水浅王八多,遍地是大哥。单单鲜卑就有段氏、宇文、慕容,还有一个拓跋氏那是连鲜卑人都看不起的索头。
段氏在辽西,更近中原,汉化程度也更高,本来实力是最强的,不过窝里斗自己玩死了自己,段匹磾杀了刘琨,因而大失人望,兼之又与同族段末波内斗失败,投降石勒然后被杀。段家如今还剩一个段辽乃是段末波这一系,但较之全盛时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慕容廆是个人才,挑动段氏内斗,同时兼并诸多部落,慕容氏在其手上壮大起来,兼有辽东之地。其人死了之后,继位的慕容皝也不能压制诸兄弟,因是乱斗。
类似的场面,在慕容家屡屡上演,虽然建立的政权不少,那么大一块地盘掰来掰去,东南西北中发财几乎都要凑齐,就是没能胡上一把十三幺彻底统一北方。所以在这混乱世道中,慕容家政权真的是以量取胜,十六国名单摆出来简直吓人。
这个封弈的话表面意思可以当作放屁来听,如果辽东果真权力交接顺利,慕容皝反而不会匆忙往江东朝廷派遣使节,肯定是处境不妙所以想要获得一点道义上的助力。
如今鲜卑慕容氏还算晋室属臣,而且由于中原动荡,大量晋民涌入辽地,东晋朝廷虽然仍是偏安江表,但却已经是晋祚唯一传承。所以来自江东朝廷的正式任命册封,对于那些辽地晋民是有着不小号召力的。慕容家兄弟自己狗咬狗,左右都是一样货色,谁能获得江东朝廷的册封,自然对于那些晋民便有着更大号召力。
封弈见沈哲子目露沉吟思索之色,便又上前一步让随从呈上一个锦盒,说道:“梁公高贤勇烈之名,辽东亦是人尽皆知。愚使命而来,临行之前,辽东公幼子慕容霸因深慕驸马之名,特嘱愚将一礼奉赠梁公,以表仰慕之情。”
0833 假顺之贼
锦盒并不大,自有沈氏家人接过来打开摆在案上,盒子里摆放着两份白色兽毛编成的毦饰,即就是悬挂在兜鍪、兵器上的毛穗。
沈哲子垂眼一看,心内不免一乐,据说刘备挺喜欢这玩意,甚至还曾经自己亲自做,真假且不论,不过从工序上来看,倒是跟草鞋的编织过程颇有相似。
“辽东公幼子慕容霸亦是冲龄见贤,自然不敢比于梁公,因是深有钦慕。此白狼毦,乃是慕容小郎郊野亲猎,获毛自制,虽是鄙礼,寄意悠长,还望梁公不弃。”
封弈又上前说道。
沈哲子拿起那白狼毦把玩片刻,然后笑语道:“封君不必过谦,南北物产多有殊异,稀则为珍。或人或物,都可一论,辽野多白狼,边荒少苏武,人物有异,可谓一憾。来日封君离都之时,也可过府再来一叙,届时若是方便,请封君携归回赠。”
封弈听到这话后,脸色顿时显出尴尬,这话的意思倒是跟早前武陵王讥言意思相近,礼是好礼,他这个人就马马虎虎了。言语中是能听得出这一位江东少年君侯对他是颇瞧不上眼,这难免让他有自尊受辱之感,但又不敢直接出言反驳。
他到江东来也有一段时间,深知这位驸马郡公在江东朝廷中的影响力,先前他敢面忤武陵王,但却不敢得罪了沈哲子,否则或将贻误主公大事,得不偿失。
既然感觉到自己不受欢迎,封弈也就不再久留,当即便告辞离开,沈哲子也无挽留之意,直接让人将之送下楼去。然后他又指着岸上那白狼毦对沈劲笑道:“那封弈所言慕容霸,乃是辽东慕容皝第五子,虽生于辽乡荒土,不受孝悌之教,但是冲幼能搏恶兽,可知不乏勇略,若是年长德渐,或可入拱称贤。若是德力不配,所害或要甚于世龙。或贤或奸,都是尔等同侪,持此自诫,不可懈怠。”
慕容霸便是慕容垂,在后世不乏拥趸。其人确有相当卓越的军事才能,平生未逢一败,但却越打越衰,前半生壮大前燕,而后又帮苻坚灭了母国,好不容易自立门户复国建起了后燕,结果又被自己扶植起来的的小兄弟拓跋珪将后燕干垮。
沈哲子也是不乏恶意揣测,大概这哥们到死自己都理不清楚这劳碌半生到底意义何在,难得后世还有那么多知心良友给他寻找许许多多的无奈和不得已,凭添许多悲情。所以说,一个好听的姓氏可以解决许多难题。如果慕容垂叫马垂又或石垂,注定会少了许多魅力。
沈劲上前来,拿过那白狼毦把玩片刻之后,转手递给旁边的谢安和新认识的陈逵,继而又对谢万和桓豁说道:“辽地既然多白狼,日后年长用事,咱们自去猎取,也都不必旁人馈赠。”
沈哲子闻言后便笑一笑,人的喜恶也是不好评说。他对慕容垂其人虽然整体评价不高,但也是充分认可其人才能,如果这话是旁人说出,他或要觉得对方是有几分年少轻狂、自不量力。但既然是自家兄弟,他便觉得沈劲勇气可嘉,值得鼓励。
驸马对那个辽东使者封弈的厌恶,在座众人都看得出来,因此引荐封弈入园的郗愔便有些不能淡定,壮着胆子略作辩解:“辽东公虽然治地边远,但也久承王命,不以边藩而自远于国,向年也多用命讨伐石逆,还是不宜外邦视之。”
听到郗愔这么说,在座也不乏人附和,虽然没有明言,但也是觉得驸马如此疏远慕容使者稍欠公允。
沈哲子对此只是微笑一声,不再多谈,人道主义的理智党,无论古今从来不乏,反正无论主张如何,付出代价的又不是他们,大可放言臧否。但是在沈哲子自己心里却很清楚,鲜卑慕容家是一个比羯胡石赵还更需要斩草除根的目标,只不过眼下势力分布所限,石赵还是一个需要优先对付的目标。
慕容家的悖逆是传承悠久,慕容廆那里刚刚在辽东有了一些局面,便要逼迫东晋朝廷封其为燕王。其子慕容皝恭顺没有几年,一俟解决了作乱的兄弟慕容仁并其他一些对手,便匆匆忙忙的自称燕王。
满门反骨,一群养不熟的白眼狼,谁用谁倒霉,如果说的卢妨主,那么慕容家的毒性要比的卢马还要凶恶得多,甚至就连他们自己的嫡亲兄弟都不能避免此害,否则不至于前后左右、东南西北凑出那么多燕国。旁人谁若以为能够凭着恩义人情折服其人,那也真是嫌自己命太长。
沈哲子虽然不说,席中自然有人忍不住,江虨开口说道:“慕容父子,远隔辽东,名为晋臣,向无益于社稷义举,不过窃号自肥之贼!前年慕容廆僭志已露,因趁苏、祖之乱,阴说荆州陶公,强请王号,身死未遂。其所恃者,无非羯国强盛,其以边蛮之众稍引兵压。然则如今,羯国精锐一战而丧于淮上,南北之势已有翻转。驸马以降,淮南王师枕戈待旦,北望故国。复兴之战,一触即发。如此盛态,永嘉以降所未有!故国自有王臣兴复,又何须仰于假顺伪名之贼!”
江虨此言,不可谓不声色俱厉。首先自然是承于他父亲江统《徙戎论》胡虏不可信的想法,其次也是因为身在淮南,对于天下大势的兴衰有着更清晰的认知,远非都内这些膏梁子弟可比。
有了江虨的发声,席中谈论又有转向,开始讨论起胡虏的问题。去年南北倾国对战,分出结果之后,那些胡虏们也并非全无反应。不独辽东慕容家,像是关中的羌族姚弋仲也暗遣使者入荆州,表示愿意归降东晋朝廷。陶侃一则年纪越大越谨慎,二则也并不觉得羌胡便可信,因此并没有自作主张的招降姚弋仲,而是将使者再送到建康来。
究竟接不接纳这些胡众的投降,江东朝廷也是众说纷纭,近来颇有争执。江东向来以晋祚正统而自居,本来四夷宾服乃是正常之事。
但问题是,那些胡众即便投降,凭如今江东的军事力量,也很难实际的去接收统治,但却要给予那些胡众以名爵旗号。胡众们便可以凭此旗号去招揽更多流亡之众,非但不会忠于晋祚,反而会给日后跃马中原埋下隐患。所以,这个问题也就一直在胶着,还未有定论。
不过在沈哲子看来,这个问题倒也没有什么辩论的必要,无论胡虏可不可信,都不值得在他们身上摆放什么寄望。未来究竟是要打杀还是要招降,都需要从实际情况和具体需求去考虑,实在不必过分拘泥于一论。身在这样的乱世,其实无论胡、汉,可信的都非人心归否,而是刀剑利否。
即便是要在人心上做文章,那也是为了军事而服务,抛开军事单论人心,已经是本末倒置。要知道就连石勒也曾经做过一段时间的晋室良臣,以成都王司马颖的名义起兵讨伐东海王司马越。
宴席过半的时候,又有一个人意外到来,那就是沈云。
这小子登上楼来时,模样不乏狼狈,衣袍上脏污不堪,发髻也是凌乱,两眼里密布着血丝,行起来身躯都摇摇晃晃,状态可谓是极为不好。
“沈云貉你怎会如此?莫非都内还有斗胆凶徒竟敢惨虐我辈兄弟?”
看到沈云如此,庾曼之等人顿时一哄而上,纷纷询问道。
“唉……我、我真是多谢诸位良友怜惜,今次归都,实在命定遭劫……”
感受到庾曼之等人的关怀温暖,沈云已是忍不住掩面长叹,当即便悲悲切切将今次归家遭遇种种苛难一一道来。他今次归都,不乏志得意满、吐气扬眉,然而还没来得及夸耀,便被他老子沈宏带人擒拿下来关进小黑屋里,昼夜不断的灌输诗经春秋、义理大义。
“家父偶有懈怠,我才趁机遁出,否则将与友辈不能相见矣!”
言到伤心之处,沈云眼眶都变得通红,他虽然撞破窗户逃出了房间,但是沈公坊府邸实在是太大了,为了躲避家人们的围堵追截,他这一路可谓披荆斩棘,翻高墙、爬狗洞,历尽艰辛,才终于抵达沈园。身上如此狼狈,便是一路逃亡所致。
庾曼之等人听到这话,也忍不住连声嗟叹。为了逃避受业进学,居然付出如此艰辛的努力,简直让闻者都忍不住落泪,这已经不能称之厌学,而是一种情怀。
“往年相伴,只觉劣友可厌,今日重逢,才知相知可贵啊!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沈云拉着满脸醉态的谢奕手腕,不乏深情吟咏道,可见这段时间的疯狂灌输也非全无效果。
他在这里与一众损友滔滔不绝讲述自己的血泪史,浑然不知另一侧席上小广陵公陈逵已是一脸铁青。至于另一席上的郗愔在看到陈逵脸色转为难看后,忍不住痛饮一杯,吾道终于不孤!
0834 志在清中原
沈云的加入,让宴会气氛转为欢快一些。
其实沈家是个什么样的底色以及给人的印象,短期之内是很难扭转过来的,但这也并不足影响撼动沈家在时局中的权位。虽然沈哲子也希望自家能够增添一些文墨书香,但彻底转型则大可不必,所以他对沈云包括沈劲在内,是没有太高的学术素养要求。
至于家老们这种近乎自欺欺人的作法,说到底还是源于一种自卑,根本抓不住重点所在。如果要增加整个沈家的底蕴,单凭几句诗赋又或灌输一些经义是远远不足的。
在这方面沈哲子也有设想,等到未来在中原站稳脚跟,他将会组织一批人,以他家长兄沈峻为首,往凉州张氏那里进行一些学术交流。时下无论是东晋还是中原各地,在经义学术上的传承,其实都比不上河西之地。到时候发动一场河西之学归于中国的思潮运动,对于未来重构华夏精神面貌也是有着极大的帮助。
宴会直到结束,桓温都没登上楼来。其实关于桓温的近况,沈哲子也听一些在都的旧友们谈起过。
桓温服阕之后,历阳庾翼那里的确邀请桓温离都前往历阳投军任事,可是却被桓温给拒绝了。这一点也实在是各有各的无奈,当时正是南北战事最为胶着的时刻,都中物价也飙升至最高。桓家本就不是望族,作为家中唯一成年的丁男,桓温若是离都,只怕家计都将无以为继。
而且,当时的历阳还非第一前线,能够快速建功的机会本就不多。而且庾翼其人本就没有足够的自立,能够提供给桓温的帮助也很有限。为了一个并不算光明的前程而舍弃满门老小,桓温拒绝也就在情理之中。
当然作为忠烈之后,台中对桓温也非不管不顾,还是给桓温安排了一个四百石的掾属职位。当然,这个职位不可能是什么清贵之任,兼之台臣本就是清俭之位,起家卑品,俸给又不足养亲。这对颇有志向的桓温而言,实在有些无法接受,因而至今仍然是白身。
人事之际遇流转,也实在让人颇多嗟叹。在原本的历史上,桓温虽然少年失怙,但因为有着庾家的荫助扶持,过得也并不算艰难,尚主之后不久便出任琅琊内史这种近畿正印官长,其人平步青云,较之如今的沈哲子甚至都还要顺畅一些。
可是现在,庾亮不在了,庾翼能够提供的助力又不足。而桓家本身也并没有太过强力的亲旧,即便有所往来,也多集中其父桓彝一身,桓彝死后,交情自然就淡了。
沈哲子面对桓温这个人,其实是有一些复杂,不乏愧疚。他是不想见桓温长久蹉跎下去,也是希望能够帮一帮桓温。
今日桓温虽然入园,但却不来见他,想必心内也是不乏斗争。如今桓温能够求助者,实在不多,沈哲子算是一个。可问题是,淮南战将韩晃那是桓温不折不扣的杀父之仇人,如今也为沈哲子所包庇举用。即便不至于因此而生怨恨,但见面难免是有一些心结。
关于这一点,沈哲子也很清楚。但他想要拉桓温一把是一回事,举用韩晃又是另一回事,绝不会为了要化解与桓温之间的心结而放弃韩晃这个淮南骁勇战将,而且他也没有义务帮桓温去报什么杀父之仇。
和事佬如果做不好,那就容易弄巧成拙,反而激化矛盾。历史上王导在苏峻之乱后就做过这一类的事,结果自然是尴尬收场。
在沉吟半晌之后,沈哲子离席而起,让人将桓温请到一静室相见。彼此落座之后,桓温是有一些尴尬,沉默片刻后才说道:“我家三郎年浅,与贵府阿鹤小郎或有小争,还望梁公不要介怀。其实我家多受梁公照拂,否则家计都将……”
“我请元子兄来见,倒不是要听这些。”
不待桓温讲完,沈哲子已经摆手说道:“世道错乱,人事难免会有诡异。家、国孰重,也实在不能一言胜辩。即便不言桓内史壮烈取义,我与元子兄也是布衣论交,毋须再言无谓之事。我知元子兄素来壮志,早年因于时哀,不得不喑声庭中。如今既已礼毕,显才虚置,未免可惜。”
“我如今忝受人望,也希望旧友能共行超迈。不知元子兄对于日后之事,心内是否已有规划?你我幼来相识,元子兄大可不必怯情远我。”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桓温神态更显复杂,语调也有几分干涩:“梁、维周你仍深念旧情,实在让我惭愧。淮上群友辅国功烈,我心内真是羡慕万分。只是、只是……唉,我终究人伦之内,实在不能忘怀旧恨,或要辜负良友殷望……”
他听到沈哲子所言家国孰重,便知不会为了旧情而弃用韩晃,而他也绝不可能与杀父仇人共事一地,如果见到,那就一定要决一生死!
沈哲子默然片刻,而后伏案疾书,接连写了几份荐书,俱都推给桓温:“虽有同情,却无同境,我也不知何者安排对于元子兄才是最好。此处几种手书,或是荆州陶公,或是徐州郗公,另有中书、尚书、少府、光禄以及郡府,或为戎用,或为县首,宿卫、台任,都凭元子兄自决。”
桓温听到这话,眼色更显复杂,良久之后才对沈哲子拱手道:“穷猿困途,实在无暇多礼。维周今日助我,我必铭记怀内,决不辜负!”
说着,他视线在在几封书信上徘徊良久,最终还是选择了一份举荐他出任秣陵令的荐书。
沈哲子见状后,不免一叹。他之所以摆出这么多选择,也是想要试探桓温心意。如果桓温还是志在武事,选择荆徐,沈哲子手虽然没伸得那么远,但想要安排一下桓温,这一点面子还是有。
秣陵地处近畿,紧紧挨着建康,所以秣陵令虽然只是一县官长,但也是一个非常好的位置,也是颇受一些世家子弟瞩目。而且就任地方官长,是有一定便利可得,养家足够。活少钱多离家近,倒是很能解决桓温眼下的困境。
“如此,元子兄可归家稍作准备。旬日之后,应该会有消息。”
秣陵地近都南,本就是吴人汇聚所在,如果是别的郡县或许还要再卖一份人情,不过秣陵的话,沈哲子这里就可以直接做出决定。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沈园集会一直在持续着,虽然并没有再像以往那样有什么满城轰动的风雅胜景,但是因为主人如今不同以往,所以每天也都是宾客满楼。
沈哲子也并不是每日都在摘星楼一坐一天,今次归都,他还有太多事情要处理。比如召集商盟人家,商讨开辟海路的问题,至于这海路的起始点,直接就可以放在会稽钱塘江入海处,一则连接越来越兴旺的余杭舟市,二则北岸海盐县内还有沈家大片荒弃田产,三则还有数年前便已经开发、如今已经颇有规模的舟山群岛。
这方面的事务刚刚梳理出一个头绪,淮南众人的假期也即将结束,将要入台城备问,商议未来的淮南事务。所以在假期的最后一天,沈哲子才又拨冗来到沈园,对这一次集会进行一个收尾。
因为知道今天乃是沈园最后一场集会,所以都内凡有闲人,也都尽力出席,以求能在最后一天再获得些许表现机会。
沈哲子登上楼来,便见满座济济,除了一些往日都在楼上徘徊的相熟面孔之外,甚至就连素来少于交际、稍显木讷的太原王述都到来。
今日楼上也是热闹,沈哲子入席未久,便有人鼓噪开言,近来沈园集会诚然少长咸集,但是总欠缺一点文墨风骚。未来不知何年还会再有如此盛况,若不留下一些纪念供人传诵,实在难免有些遗憾。
其实讲到文墨诗赋,近来沈园也都多有涌出。比如早前江虨所拟一乐府杂诗,金陵子弟勿闲坐,世道古来重英雄,山河故土功业地,金戈铁马赴神州。虽然诗篇并不如何瑰丽,但却胜在应景,单单这一首杂诗便撩动诸多时人心弦,不甘于再留江表虚度年华。
沈哲子也打算日后便将这杂诗当作一个淮南军在江东征兵的口号,号召更多时人过江往北逐功。
言道诗赋之类,因为沈哲子没有新作,因而让人颇觉遗憾,今日终于等到驸马再次登楼,因而便不乏人强请驸马再拟新篇。
眼下这一层楼上在座过百人众,随着众人鼓噪而起,沈云也在席中颇为兴奋,摆手叫嚷道:“我来为阿兄击筑为奏!”
“那我就吹笳和之!”
温放之同样不甘寂寞,丝毫不觉归都以来至今都不回家已经让他处境颇有危险。
时人多悉乐理,倒也不限士庶,有了人带头,席中又纷纷跃出数人,各择擅长乐器,摆出合奏架势。众人俱都退后腾出场地,甚至选出太原王濛这一丹青妙手准备泼墨挥毫,将今日盛况刻画下来。
沈哲子见状后便也不再推辞,迈步跃入场内,解下腰际佩剑弹铗一声,周遭乐声扬起,锵一声利剑已是出鞘,继而寒光飞挑:“世道崇虚久,王事久积案。志士歌南山,相问何时旦?四夷贼兵起,仓皇九州乱……”
此诗开篇,已有几分悲怆,乐声多有不协,但是随着沈哲子剑影舞动,渐渐又迎合上来:“奴踪满河洛,直割鸿沟半。舟中指可掬,城上骸争爨。草草苍生劫,悲声恨王衍!历数方未迁,王鼎避东南。秋风因时起,冠带思归叹。白沙堆甲戈,聚兵丹阳岸。感遇明主恩,颇高祖逖言。过江誓流水,志在清中原!拔剑击前柱,悲调不复弹……”
0835 环环相扣
沈哲子一首《咏怀》诗,很快便从沈园向整个都内传播开来,继而便在台内掀起了轩然大波。
这首诗格调如何暂且不论,可是内容上却实在让人不能淡然。整首诗除了沈哲子一直在宣扬的北伐建功以外,更重要的是开篇便批判了中朝那种崇玄务虚的风气,乃至于将神州陆沉、苍生遭劫的现状直接归罪为王衍这种清谈领袖的不作为。
南渡以来,时人对于中朝局面的崩溃并非没有反思,而持有沈哲子这种观点的也并不在少数,但只是局限在私底下的讨论。但是在政局中的主流观点,却避开了这方面的讨论,只是着眼于刘、石之悖逆,将这场浩劫定性为一场内乱,始终不承认两赵政权的独立性。
当然这种态度,看起来是比较硬气,但若究其根本,却是不乏无奈之选,不愿承认自己的失败,不愿承认对手的强大。而且更重要的是,对于中朝的错误非但没有足够的认识和修正,反而是变相的继承下来,甚至加以巩固。
之所以会如此,当然一方面是因为东晋朝廷本身就是中朝余孽残余,而且先天不足,需要维持中朝那种政治氛围以团结南渡侨门和江东土著,从而坐稳江东。
另一方面则就是琅琊王氏为首的青徐侨门本就是中朝那种氛围的得利者,南渡之后仍然占据高位,哪怕山河已经残破,为了维持原本的权位富贵,也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以至于东晋的政治氛围一直都是记吃不记打,与中朝相比毫无起色,乃至于还要更加恶劣。
沈哲子这首诗,之所以能在台内引起轩然大波,自然是因为身份处境的不同。如果是此前,他即便是写了出来,语调更加尖锐激烈,也不会获得太多的关注,并不具备解读的价值,只会被当作一种牢骚。
可是随着淮上大捷之后,沈家本身已经奠定了内为执政、外掌方镇的局面,而沈哲子的人望也达到了一个新的高点。这一点从沈园集会就可以看得出来,以往虽然规模动静都不小,但也只被视作一次年轻人们之间的联谊而已。可是今次沈园的集会,却已经被时人当作一场争取上进机会的盛会。
政治斗争,大体可以分为几类。
其一也是最为常见的,便是利益之争,名位高低,权柄大小,实利多寡。这一类斗争,其实无所谓对错,参与双方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沈家早年的政治斗争,便一直致力于此,通过长达数年的努力和各种手段,终于撕开了侨门对于政治特权的垄断,挤进了江东政权的最核心。
第二种便是路线之争,或可称为道义之争。这一类斗争已经不再执着于私利,而是希望自己的主张能够成为国策来施行。是对是错暂且不论,最起码争执双方各自心内都是道义感十足,认为自己坚持是正确的。比如北宋年间的新旧党政,无论坚持者还是反对者,都有出于公义的考量。
还有一种最为恶劣的,则可以称是意气之争,我既不为自己的私利,也不为国家社稷的兴衰,单纯就是看你不顺眼,所以一定要搞死你。这看起来不像是政治人物的思维方式,但事实上类似的斗争屡有上演,尤其是完全文官执政的年代,无论是利益还是道义之争,最后都很有可能向此演变。
沈哲子一路咬紧琅琊王氏不松口,并不再是利益之争,而是对旧有路线的批判。王导等王氏族人,虽然表面上退出了实际的施政决策,但是所留下来的影响却仍根深蒂固。只要这个影响还存在着,那么无论王导下不下台,在位者何人,对局面的限制便始终存在着。
沈哲子也清楚得很,他如今的时誉如此之高,除了本身的功业和沈家的权势影响之外,也不乏人私下里推波助澜,想要将他捧杀。与其在最风光的时候选择喑声而处,韬光养晦,他索性选择一个更大的挑战目标。
沈园的《咏怀》诗是一个信号,当沈哲子在沈园诵诗之后,建康城许多集会场合里,几乎同一时间出现了对于王衍等中朝执政的批判声,甚至坊间直接开始上演早年石勒排墙埋杀中朝公卿以及王衍劝说石勒称帝等有关的剧目。至于王衍狡兔三窟之类的黑材料,更是在第一时间迅速在都内扩散!
如此浩大之风波,自然第一时间传入台城,台城之内也是一片哗然。早前不乏人冷眼旁观沈园集会,甚至不乏人暗鄙沈维周其人,虽然功大名高,但却仍然只是执迷于惑众邀宠此类小术,格局气量实在有欠。当这一场风波掀起后,倏忽间便成燎原之势,实在令人猝不及防。
中书令褚翜匆匆将参与沈园之会的儿子褚希召回,详细询问宴会种种,以及当时在场众人的反应。
褚希便也一五一十道出,不敢有所遗漏“当时席中也有驳于沈维周者,清谈养性,非是衰声,强秦暴起,扫灭六国,盛极一时但却二世而斩,其时未有玄声,该要罪谁?大运自有兴废,岂必二三子之罪!”
褚翜听到这里,眸光闪了一闪,继而又问道:“沈维周是如何回答?”
“沈维周言道,居安思危,有备无患。王夷甫其人居其位而不敬于业,守其职而不尽于责,任其事而不劳于思,负其誉而不惠于众,无德而禄,因是而殃。一人失德,则天下衰。燕巢幕上,其罪难辞!”
褚希原原本本回答道。
褚翜听完后,神态略有沉思,又过片刻之后,才又望向儿子:“你既然身临此会,心内可有思得?”
“儿、儿子觉得,沈维周言虽有厉,但并无悖义。神州陆沉,王夷甫之辈,也、也确是难辞其咎……”
褚希一边打量着父亲的神态,一边小心翼翼说道。
褚翜闻言后,嘴角泛起一丝笑容,只是略显苦涩,他抚着儿子发顶,感慨说道:“若是我儿能得沈维周一二,父辈毋须长忧。”
他这一番感慨,心情可谓复杂,其实中朝王夷甫之流是是非非,虽无公论,但却自在人心。沈维周这一番看法,算不上什么真知灼见。而这一场风波,内容如何还是次要,最重要还是选择的时机。
褚翜还是小看了沈家尤其是沈维周其人的格局,原本他以为凭着司马勋之事将王导逼出台城,从而让沈家取得执政之位已经是沈家这一阶段最高目标。所以他近来一直都在思忖淮南有关的事宜,因为这是接下来争执的重点所在。
虽然沈维周再归淮南主持北上已经渐成定局,但是具体到职权划分以及政令行使、军务安排方面等细节,还有太多文章可做。褚翜本身便有曾在豫南、淮上用事的经历,再连结一部分时局内的豫州侨门,未必不能以乡眷为理由从沈维周口内略作夺食。
可是沈维周突然在这时候发动对王衍其人乃至于整个琅琊王氏的声望打击,则就打乱了褚翜的步骤,让他陷入两难之境。
江东朝廷以越府为基础,而琅琊王氏便是越府中最为醒目的标签。沈维周明面上在打击王衍,实际上则是在发动一场去越府化的改革,所以整个青徐侨门或多或少都要遭受波及。
豫州侨门虽然不乏在越府任事,但绝对比不上青徐侨门几乎合宗合乡的在越府任事那种规模,所以在南渡之初,豫州人家便一直处在弱势之中。虽然青徐侨门包括琅琊王氏近年来屡受打击,但仍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对其继续进行追击,也是符合豫州人的利益。
最起码,在这一场风波中能够将更多的青徐人家踢出局外,自然相应的会有更多豫州人家登上位置。甚至于就连褚翜眼下都在犹豫是要继续夺食淮南,还是顺势巩固中枢势位。至于那些不在位的人家,等待登场早已望眼欲穿,可想而知会作何选择。
当然,沈维周发动时机之巧妙还在于,眼下正是王导被逼出台城,青徐人家自己内部也在进行调整的空当,根本不可能团结起来以一个整体的面目来应对这一场风波。
似乎是为了印证褚翜的猜测,他这里还在沉思,派出查探消息的属官已经匆匆返回,告知诸葛恢刚才不久告病离台归家,摆明是不想搀和这一件事。诸葛恢选择回避,看起来是有点不识大体,罔顾青徐侨门整体利益,但是同殿为臣日久,褚翜也是深知诸葛恢所面对的困境,说到底还是对王导心存畏惧。
王导手段如何,时局中没有人不清楚。诸葛恢如果要为了青徐侨门整体利益而硬撼沈氏,那么难免会给予王导复起的机会。王导如果一旦重归台城,未必会直接与沈家针锋相对,反而极有可能回过头来将诸葛恢这个青徐侨门的备选给踢走。
是牺牲自己成全大家,还是首先保全自己不受所害?很明显,诸葛恢选择了后者。
如今青徐人家,有相当一部分是唯诸葛恢马首是瞻,诸葛恢一旦退缩,其他人家就算想要反对,也完全没有什么凝聚力,注定是要输上这一场!
现在想来,沈家父子环环相扣,每进一步,人或以为这是他们的最终目标,然而很快就会发现这仅仅只是在为下一步而做铺垫。原本褚翜这里是已经决定要在淮南问题上跟沈维周争一争,可是突然又出来青徐侨门这一个目标,如果放弃,实在可惜。
而且在褚翜看来,这或许还不是沈维周的最终目的,让青徐侨门自乱阵脚,吸引豫州人家前去扑食,接下来肯定还会再有出招!
0836 荆州可取
沈哲子当然技不止此,而且也绝没有适可而止的想法。
他来到这个世界,已经整整十年之久,套用后世一句话,人生有几多个十年,最紧要活得痛快!
痛快与否,沈哲子倒不强求,可是过往这些年他真的少有畅怀,担心自己力量不足,担心东晋这个脆弱局面一触即溃,凡有所进俱都小心翼翼,留力三分。
终于苍天不负苦心,让他争取到眼下这样一个局面,在羯胡大军压境的情况下奋身而出,一举将奴国退至崩溃边沿。而在江东,随着这些年对琅琊王氏的频频出击,这些继承越府遗产的青徐门户颓态毕露,给了更多人得以上进的空间和机会。
他这一份《咏怀》诗便是一份檄文,让时人长久积郁的不满得以倾泻出来,让那些玄谈务虚之辈再无矫饰余地,让时人明白何者才是乱世唯一出路!
当然具体在实际上,下一步他就会整合淮上一战诸多资用消耗的资料名单呈送台中,要让台中给一个说法。不让他在淮南有割据之实可以,但这一笔一笔的账必须要算清楚!如果台中对此无计可施,那就不要怪他用自己的方法去解决这些问题。
围绕王衍等人的批判,沈哲子只是负责开一个头,其后过程除了对于世风的肃整之外,能够给青徐人家造成多么深刻的打击,又能给时局中人提供多少的位置,这都不是他关注的重点。因为他很清楚,未来他的功业重心只在中原,而对于江东,除了钱粮之外已无所求。
接下来台内必然会因为这一场风波而乱成一团,彼此纠缠争执。而沈哲子便可以凭着淮南这硕大的债务,将鼎仓从台城抽离出来,成为一个半独立的财政个体。钱粮方面得到自由,那么未来他能行到哪一步,只凭疆场搏杀!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本来是需要沈哲子率领淮南群僚入台,就淮南问题与台臣们进行实质性的交涉。可是由于沈园聚会这最后一天爆出这么大的风波,沈哲子也成为物议中心,出入不再从容,只能请老爹代劳。
如今台内也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对于淮南的关注反而成了次要问题。沈充在这方面执行力较之沈哲子都还要更高一些,很快沈哲子的本职便确定了一部分,西中郎将、假节这些都没有变,散职上加了一个散骑常侍,比原本的给事黄门侍郎提了一级,至于原来的淮南内史府则拔格成为都督府,以西中郎将都督淮南、梁郡、汝南、谯、陈、颍川六郡诸军事。
如此安排,其实就是将如今淮南、豫南等兵事覆盖区域独立出来化为一个单独的作战区。由此也可见台内对于沈哲子还是颇存限制之心,煞费苦心的划出这样一个都督府,也不愿正式承认、直接将沈哲子任命为豫州刺史。
虽然眼下豫州刺史还是庾怿,但庾怿将要做出调动这已经是一个明摆着的事情。所以在任命沈哲子担任豫州刺史这件事情上,其实并没有什么疑难。不过这种单纯的名号问题,沈哲子倒也并不纠结,他都督六郡军事,职权甚至还要高过此前庾怿担任的豫州刺史,而且大都督听起来也不错。
不过这一个方案,他还是没有接受,因为少了一个最重要的开府。如果不能开府,那么沈哲子在江北三镇中仍是最弱一方。当然他也不是要强跟陶侃、郗鉴等老资历去比,但是如果没有开府的话,未来兵入豫南,必然要面对许多招降纳俘的工作,他就没有一个相对独立完整的处理权,会凭添许多麻烦。
当然,沈哲子也清楚,以他这样的年纪要求开府,对于许多时局内老人而言是有些无法接受。但他也没有必要为了别人的情感接受与否,而去降低自己的要求标准。所以,开府这一项他是必须要拿到。
老爹还在台内与人纠缠,沈家却来了两个意外访客,一个是荆州陶侃的孙子陶弘,另一个则是此前有过接触的荆州属官裴融之。
这两人一路到来风尘仆仆,通过交谈之后沈哲子才知原来建康并非他们此行的目的地。陶弘新年之后不久奉大父陶侃之命离镇,第一站先到合肥,结果庾怿已经入都,继而又转向淮南,结果又扑了个空,兜了一个大圈才又转向建康,这才见到了沈哲子。
陶侃派陶弘到来,只是为了传达一个私人的意愿,那就是陶侃打算辞任归乡。
听到陶弘的转告,沈哲子脑海中霎时间涌出许多想法。其实陶侃去位这一件事,他心里也一直在惦记着,并且对此不乏想法。
虽然去年一战,淮南大放异彩,但那仅仅只是特殊情况的特例。若是言道实力最强,各镇仍然首推荆州。陶侃早达古稀之年,离任已经无可置疑,未来荆州归属何人,必然会极大影响整个江东的格局。正因为此事关系重大,根本没人敢于摆在明面上去讨论,即便有想法也都是私下里去努力。
沈哲子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陶侃应该会在今年的夏天去世。但是因为时局中有了他这样一个不确定因素,他也不敢再以自己所知去妄作判断,早前在镇中时,提醒身在江夏的谯王司马无忌关注这方面的消息,以求能在第一时间作出应对。
陶弘到来转告陶侃的口信,沈哲子一时间倒有些拿不清楚陶侃的意图。所以在安排这风尘仆仆的两人去休息之后,沈哲子即刻让家人入台将老爹和庾怿俱都请来。
过不多久,两人便联袂返回沈公坊。
“青雀,你所言傒狗有恙具体是何情况?”
入门之后,沈充便忙不迭开言,心情不可谓不激动。荆州的分量摆在那里,不要看沈家眼下风光无限,一旦荆州易主最终情况不利于沈家,那么情况也会瞬间急转直下。
当然他们父子也知,沈家如今已是如此声势,如果还敢露出丝毫对荆州的图谋,必会遭遇群起攻之,根本没有一点成功的希望。所以,对他们而言最好的情况便是荆州能够落于友方。
庾怿这会儿也是一脸的关切,此前他想接替虞潭出任护军府,结果被沈哲子以荆州为理由给劝阻,所以对于荆州他也是寄望良多。
“切勿先作闲言,小舅请取印信一用,速速通知历阳小舅扼守江途,隔绝东西消息,迟恐生变!”
沈哲子这会儿虽然还不确定陶侃到底意图为何,但却也知道荆州已经到了极为微妙的时刻,眼下最重要的不是判断荆州状况如何,而是要将东西消息渠道给掐断,掌握在自己手中。
庾怿听到这话,也是不敢怠慢,即刻伏案疾书,然后让沈氏家人迅速出都通知历阳的庾翼。
待到急信发出,沈哲子才道出陶弘到来的事情。沈充和庾怿听到之后,俱都皱眉沉思起来。
“还好还好,我还道陶公已经急病不寿……”
庾怿拍拍胸口,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是不乏失落。如果陶侃已经死了,他这里便可以正式发力争取荆州刺史之位。可是现在,仅仅只是派了一个孙子通知他有辞官意愿,可见其人仍是康健,或者以此试探各方态度而已。
沈充在听到这话后,则忍不住叹息一声:“寒士居显,实在不易。陶公乃是国之重勋,但是进退都有诸多顾虑。他肯使人传告,大概也是担心再为子孙积怨。”
陶侃执掌荆州包括江州,看似显赫,其实最无威胁。非但无害于人,反而还要担心去位后的哀荣和嗣传问题,也实在是这个时代的无奈。沈充倒是看得透彻,陶侃之所以派陶弘前来通知一声,也是担心去位之后有对荆州求而不得者会因此生怨,转而为难他的子孙,所以才要预先做出沟通,让对荆州有想法的人做出准备。
而且,早前被沈家拉拢着逼死了王舒,虽然顺利拿下江州,同时收复襄阳和打退羯胡强敌,但却将琅琊王氏等侨门彻底得罪,如果没有一点安排的话,很有可能身死之后子孙便要遭殃。
“如士居所言,看来陶公通信非为试探,而是心迹确凿。可是、可是,荆州分陕之重,我实在是没把握能获人望推举……”
庾怿听到这里,心情复又纠结起来,他虽然对荆州也很眼热,但也清楚自己不是时望之选。就算是得到了陶侃的通知早作准备,也实在没有笃定胜算,所以在沉默许久之后,他又望向沈哲子:“不如我先当豫州,暂代维周,维周则往荆州?淮上之役,维周你才器毕露,即便眼下不能直当分陕,也可先入襄阳,羁縻于众,累勋建事。届时士居在台,也可稍阻荆州人选。待到时机成熟,荆州自可纳入!”
沈哲子听到这话,自是哭笑不得,他倒也知道庾怿并非贪图他的淮南,毕竟淮南新创,跟荆州比起来一目了然。但这想法实在是有点不靠谱,凭他这个年纪资历,担任豫州刺史都备受阻挠,更何况荆州。如果让他在荆州蹉跎个三五年之久,那黄花菜都凉了。
“小舅不必颓言,荆州探囊可取,实在不必迟疑。”
讲到这里,沈哲子眸光晶亮,沉声道:“我在梁郡,尚有两千骑众,即日便可护送小舅向西。待到入镇,木已成舟,又何必再仰台命!”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席中两人脸色俱是一变,庾怿是没想到沈哲子这么大胆,如此重要之事居然还敢先斩后奏。而沈充在初时的惊愕之后,继而便满怀欣慰,充满了眼见青出于蓝的喜悦。
0837 向险而行
沈哲子提出这一个建议,并非偶发奇想,事实上在思考荆州问题的时候,他一直都有此类的打算。
江东这个政局,之所以一直错综复杂、纠缠不清,相当一部分原因就在于军权的分割。荆扬对抗,荆徐对抗,以及荆江对抗,四大门阀交替执政,无论哪一家都没有能够获得一个完整的军权,危难时或可求同存异、相忍为国,可一旦北面的压力稍有松懈,斗争又会成为主旋律。
庾怿担心不能遵循常规途径出掌荆州,这担心是很有道理的,但是原因主要还不是才具不配或是人望不高,而是由于如今整个江东的军权分配本身便已经渐有失衡,颇具隐患。
淮南新建之镇异军突起,因为背后有着几乎整个吴人群体为后盾,源源不断提供着资粮械用,而且在去年那场大战中大放异彩,即便是短期内力量还有不足,但是成长性之高却让人不能忽视。
至于徐州,由于本身便不能凝结成一个完整的整体,而且郗鉴在政治上的立场已经丢失,军事上更加渐有从属于淮南的趋向。所以如今的徐州,已经不再具备监视三吴的能力。
淮上大战之后,沈家在政治上屡奏凯歌,除了沈充父子都颇具人杰姿态之外,更重要的还是在于台内根本就没有了能够制衡、压制沈家的军权硬实力。这也是为什么沈哲子一定要在正式北伐作战之前解决掉江州王舒的最重要原因,只有如此,沈家在北面所投入的人力物力以及所取得的战果,才能最大程度转化为可以掌握的力量。
所以,未来荆州归于何人,便是决定未来江东时局走向的最重要事件。在这种情况下,不要说庾怿,哪怕是庾亮复生,只要不彻底和沈氏吴人一刀两断,都不可能获得台中公推出掌荆州。因为如今的荆州,已经成了能够制衡沈氏吴人的唯一希望所在!
沈哲子心里很清楚,如果按照台内决议的正式渠道,未来出掌荆州的必然会是与吴人关系不睦,乃至于仇视吴人的人家。只有这样,江东的政局才能再次恢复平衡,回到远有的轨道上来。
而沈哲子同样清楚的是,只要他还想获取北伐的主导权,就绝对不能容许此类情况发生,一定要让荆州成为友好一方。未来的江东,绝对不能再陷入内讧对耗的境地中。否则,淮上这一场大胜以及奴国大乱的绝佳良机,只会白白错失掉。
类似的局面,并不是没有。比如在原本历史上后来的淝水之战,虽然其后的北伐是取得一定成果,但是随着谢安发挥高风亮节的精神退出执政序列,终究没能彻底利用前秦崩溃的绝佳良机。
诚然从个人风骨而言,谢安其人是无可挑剔,但从政治层面而言,他的这一次退让可以说是间接造成了东晋朝廷的灭亡。当时的谢家,其实是有着整合荆扬军权的机会,因为淝水之战后不久桓家的掌门人桓冲便去世了,而谢家正是如日中天。但谢安终究没有摆脱“荆扬相衡,则天下平”的门阀执政思路,以三桓而治三州。
淝水之战后,前秦崩溃,诸胡纷争不休,北地流民大量南涌,边镇力量由此激增,继而酿生出司马家最后一次宗室弄权,太原王恭接连两次联络方镇起兵讨伐会稽王司马道子,而刘牢之这样战功赫赫的猛将也只能沦为斗争的筹码和牺牲品。桓玄起兵篡晋,同样是依靠当时雍州等地涌来的流民兵。
如今的南北形势,与淝水之战后不乏相似,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由于北地的动乱,流民的增加,北地各方镇必然会有一个实力增长期,所以一旦陷入内斗中,那么烈度也会极高,很有可能会有失控,致使后续的北伐计划再次中途夭折。
在这样的形势下,哪怕是利用非常手段,沈哲子也绝对不能容许荆州成为相恶的势力,要让江北几镇保持一致对外的基调。
当然,就算是通过正常途径,庾怿也是有可能出掌荆州的。毕竟如今豫州侨门渐有起色,而且庾家终究是皇太后母宗,庾怿出掌荆州,也是符合一定的政治逻辑,但前提是,庾怿必须要抛弃沈家这个旧日的盟友。
所以,沈哲子压根不给庾怿面对这个两难抉择的机会,直接提出武力夺取荆州。这样一个方案,无疑会增加庾怿本身需要面对的风险,所以关于这些,沈哲子也要跟庾怿讲清楚。
“陶公去位已定,荆州分陕之重,必然已入各家筹算之内,绝无容忍相让之情,短期未必能决。然则北地乱局已定,乃是各路王师勇进良机,若是荆州归属迟疑不决,边地形势须臾或将大变。非常时机,当行非常之策。若求速决,则必先下于城,而后内报于中。”
沈哲子首先讲了一下这么做的理由,庾怿听到这里后,也是不乏意动。
他本就是好为险谋之人,欠缺持重气度,否则当年也不至于为了阻止沈充作乱而自比于班定远,因此时誉不高。他也很清楚自己这一缺陷,想要获得台辅公认出掌荆州,机会实在渺茫,而且即便能成,也要耗时良多。
眼见庾怿张口欲言,沈哲子又说道:“此事干系重大,当中亦不乏风险。一则陶公虽然示好,但其人是否仍安于世,还在两可之间。荆州局面复杂,其中未必没有暗桩阴伏,若是陶公不在,小舅单身入镇,未免势单,难以御众。”
对荆州有图谋的,不只一家,比如褚翜便一早将堂弟褚季野派到了武昌担任太守。而琅琊王氏,在荆州其实也还有故旧存在着。沈哲子也实在不能确定陶侃眼下到底还在不在世,毕竟陶弘离镇辗转多日,即便是有消息,也已经是很久以前。
而且,沈哲子并不能肯定陶侃有没有给别的一方通报消息。所以,庾怿今次往荆州去是否安全,会否被人中途截杀,或者镇中遇刺,都是有可能的。就算是成功入镇,如果没有陶侃的配合,想要接掌军政事务也是非常困难。
除了人身安全之外,这么做政治风险也是极大:“今次险行,毕竟先于王命。所以即便入镇执掌,来日时议如何,台内将何以怨望小舅,都是长患。我虽然敢进险策,但究竟该要如何取舍,还要小舅深思啊。”
庾怿听到这话后,也是默然良久,过了好一会儿才自嘲一笑:“性命安危,又或时誉褒贬,于我而言都是小节。我自知非是时望之选,若是仰于台命,结果如何未可乐观。我非贪于分陕之重,若是纯以才量,即便旧任豫州都不乏勉强。但诚如维周所言,故年淮上大捷,正是王师勇进良机。若是内外还要执于名位之争,则实在辜负天命所佑。”
“往年大兄执事,多累江东生民,此罪难有尽偿之想,唯以残生用命以慰于众,不敢怯弱苟安,只求不再辜负众愿。陶公旧勋彪炳,我是不敢狂言代之,但若能以愚蠢之质,平息江东名位争扰,我是绝对不能推辞!”
沈充听到这里,插口说道:“叔预不必为此悲声,生在此世,其实谁又不是勉强任劳?中朝不乏高贤,但却不敬于职,不诚于事,结果山河破碎,生民泣血。我辈纵非贤良,但却能有谨慎恪守之想,即便不能兴复社稷,但也能以旧态维持,百年之后,自有儿辈继力,夙愿终能达成!”
听到老爹不乏知心大哥的姿态宽慰庾怿,沈哲子嘴角颤了一颤,又继续说道:“小舅既然敢于择难而行,我自然不能坐视小舅孤力以搏。如今再留都下也是无聊,待到小舅西向,我也将快速归镇,整顿甲士,稍后跃进汝南,再望南阳,届时再有谯王引江夏之众呼应,两镇自能同于呼吸。到时共进于中原,纵有短困,不足长忧。”
“能有维周助我,此行已有笃定之算。无论时人如何目我,若能大益社稷,我自然没有退缩之理!”
庾怿最终将心一横,断言说道。
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那么自然要从速发动。庾怿也需要召集一批亲信,所以匆匆离开沈家。沈哲子则快速命人通知梁郡之众往西转移,在都外与庾怿汇集。沈充也是不得安闲,在家跟儿子讨论一些细节之后,继而又返回台城斗志满满的与台中进行交涉。
庾怿离都西向,私自潜入荆州,此事若是披露出来,可以想见会在时局之内掀起多大的波澜。在这样的情况下,沈哲子也实在不能再在都中久留,再拖延下去未必还能从容离开,所以暂时放弃其他方面的要求,答应了武陵王前往梁郡,换取到诸葛恢方面支持,总算争取到了最重要的开府。
一俟职事议定之后,沈哲子甚至都来不及再留在都中主持分割鼎仓的事务,只能交由老爹代劳。等到沈云完婚之后,即刻拉起淮南一帮人众,近乎逃窜的过江北上。
0838 不肖子孙
武昌乃是大江中段重镇,春夏交替较之濒海似乎来的稍迟一些。
如今的武昌,乃是荆、江二州军政中心,因而两地人杰物华俱都萃集于此。尤其去年围绕襄阳的一场大战,虽然羯国主力主要投入在了淮中战场,但是荆州所面对的压力同样不小,羯国石生纠集十数万大军,围绕襄阳恶战数月,最终无功而返。
虽然这一场战事没有取得淮南战场那么亮眼的战绩,但是成功保住了襄阳这一重要的进望中原的门户,所以同样意义重大。如今大战早已经结束,原本集中在襄阳的各路人马也都次第归镇,只留下桓宣等几名战将坐镇残破襄阳。
身为荆州刺史,陶侃却没有来得及品味大战得胜的喜悦,很快便被忧虑所纠缠。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镇中开始流传一桩传闻,言道陶侃曾经夜有所梦,梦中肋生八翼飞而上天,天门九重飞渡其八,至于最后一重则被杖击坠地,折断左翼。
“妖言可憎!老子何夜为梦,何日又道于人,自己尚且不知,反倒疏远之众似是掌中数筹,知道的这么清楚!”
陶侃的脾气,并未因年迈而有所平和,每每念及此事,便要忍不住破口大骂,花白胡须因此飞舞凌乱,瞧去颇有几分气急败坏。
此时室内席中唯有一人恭坐便是陶侃的侄子陶臻,听到陶侃不乏愤懑之言,只是低下头来,不敢回应。他知陶侃之愤怒并不仅仅只是这颇多荒诞的流言,其实类似的流言早在王敦作乱被平定后,陶侃再次出任荆州刺史时便已经流出。无非时人暗鄙陶侃其人,认为他不是能够托以重任的人选,因而谣言构陷中伤。
陶侃心情不好的原因有很多,这一桩旧日谣言再在镇中流传出来只是原因之一罢了。陶臻作为陶家子辈中最贤,又官居南蛮校尉,乃是陶侃最重要的臂膀之一,对于这流言之下的暗潮涌动,其实也是有所察觉的。
早前陶侃出兵,联合其他几路方镇逼杀王舒,兼任江州刺史,当时便有风传言是陶侃打算自固权位,传之后嗣。其实对于叔父是否有此类打算,陶臻自己都拿不清,要知道荆江入手之后,陶侃之权势之高,江东已是无人可比,即便是有此类想法,也是人之常情。
但事情坏就坏在陶臻那几个堂兄弟一个比一个还要狂妄不知收敛,听到此类传言后非但不引以为戒而小心谨慎,反而一个个鹊幸无比,认为自己能够笃定接受父亲的权位,行事不免更加荒诞张扬。甚至于有的居然私下里去勾结荆州各路部将,暗许重利拉拢支持。
如此行为,简直就是愚不可及!要知道就连陶侃自己待在这样备受瞩目的位置上,都是战战兢兢,唯恐出错被人小题大作的中伤构陷。幸在这几人还没有蠢到家,首先接触的都是陶侃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部将,或是类似陶臻这种亲宗臂助,尚未喧闹得人尽皆知便被众将汇报给了陶侃。
陶侃得知之后自是大怒,他这些蠢物儿子们,个顶个的不让他省心。即便是他有此类想法,那也应该徐徐阴图,试探人意之后再作打算,这样直接找上门去问到当面,那么是让人答应还是不答应?摆明了就是在逼人要与陶家划清界线!
后续襄阳战场上,之所以没能集结众力打出一场类似淮南那种震惊世人的决战,其实也有着这方面的原因。众将或有忌惮,或有猜疑,宁肯各自为战,都不愿集结起来,唯恐被夺部曲人众,成为陶家诸子内斗争位的牺牲品。
儿子多了未必是福,尤其不成器的也多,对于那几个特别过分的儿子,陶侃恨不能收而杀之!如今这个形势,就算他此前真有类似的想法,但是众将已生离合之心,尤其一些反对者警觉已生,私下不乏勾连,已经不可再谋。像这样的旧日中伤谣言再次喧嚣尘上,便是一个很好的证明。
所以,为了能够平息众愿,表明自己的态度,襄阳战后不久,陶侃膝下诸子凡在镇中任职者,俱都被去职不用,全都弄巧成拙。
“儿辈俱是豚犬庸才,实在是难堪重用。家势未来若想安稳以继,还要多多仰仗彦遐看顾。”
陶侃讲起这话,心内颇多感慨,对于陶臻的才能和眼光,他是十分的信任。要知道他能有如今的名位,也是多亏了陶臻的帮忙。
陶家在东吴年代不入世族,中朝之后则更加式微。陶侃早年虽然也在注意结好名流,但其实收效甚微。他人生真正迎来转机,已是年过四十之后,当时中朝名臣刘弘坐镇荆州,恰逢义阳蛮族张昌作乱,陶侃被刘弘招至麾下,才终于得以领兵作战,展现出非凡的军事才能,并且在其后的陈敏作乱中,得以出任举足轻重的江夏相。
然而好景不长,过了没多久,陶侃的恩主刘弘便去世,而陶侃也因丧母而不得不离职服丧。等到他再次出山时,局势已经发生大变,当时琅琊王司马睿已经南渡,且与时任江州刺史的华轶不乏矛盾。
陶侃当时被华轶举用,然而他的侄子陶臻却认为华轶势不能久,背着陶侃私下里投靠了琅琊王司马睿,逼得陶侃不得不与华轶划清界线。事实证明,陶臻的选择是对的,假使当时没有陶臻私自决定,陶侃或许已经要给华轶陪葬,更不可能获得如今的权势名位!
陶侃自知家事如何,他以寒素身登高位,虽然过去这些年也不乏提携施恩,在镇中颇具人望,但是得罪的人也不少。一旦权位不在,极有可能会遭到打击报复,尤其诸子俱都顽劣,一个个不知忧为何物,他在世时尚可有旧情庇护,可是一旦不在了,很有可能便祸不远矣。
儿子们不堪寄望,所以陶侃也只能将希望寄托在陶臻身上。
陶臻听到这话后,也是不乏苦笑,叹息道:“叔父厚望寄我,我又怎么敢懈怠。我只是担心才庸力浅,未必能够……”
如今的陶臻,也早已经年过五旬,身为疆场厮杀的战将,这个年纪已经不小。事实上如今的陶臻也因陈年旧伤缠身,已经久久不上战场。他也不认为自己能够有幸活到叔父这个年纪,即便是用心关照,也未必还能关照多久。更何况,如今的江东已经有了秩序,他也很难再获得叔父这样的权位荣誉。凭他那些堂兄弟们的作死能力,来日就算他想要关照,也很可能力有不逮。
陶侃听到这话后,又是长久的沉默,过了好一会儿,脸上才挤出一丝笑容:“以彦遐观之,来日入镇为继者,应是何人?”
如果能够猜到来日何人出掌荆州,并且做出应对准备,对于陶家日后也能略有关照。
陶臻闻言后沉吟片刻,而后便摇摇头:“实在看不出。”
倒也不是看不出,毕竟荆州如此重位,时局中够资格谋求的不过那寥寥几家而已,哪怕是胡乱去猜,猜中的几率也会很高。
“是啊,实在深恨我家无有貉儿之贤!”
陶侃闻言后也是一叹,类似的问题他与陶臻也曾谈论许久,都觉得沈哲子是一个不好猜度的变数。事实上从当下的局面来看,最有可能出掌荆州的乃是中书令褚翜。褚翜对荆州的关注由来已久,也毫不掩饰其人意图,更将堂弟褚裒派任武昌太守,可谓占尽先机。
但叔侄二人在商议良久之后,仍然觉得不能独押一注。以琅琊王氏为首的青徐侨门他们是不必想了,有了早前夺取江州之仇,青徐人家但凡有人出掌荆州,对陶家都不会手下留情。而且随着沈氏吴人对于琅琊王氏不遗余力的追打,他们能够胜出的机会实在渺茫。
当然吴人也不可能获得执掌荆州的机会,所以未来的荆州刺史,只能在豫州几家门户之间拣选。在这样的情况下,沈家早年与庾氏不遗余力的交好,便让人不得不感慨实在是一招妙棋,不至于彻底断绝了荆州的希望。
不过就算如此,陶侃也并不看好庾家。一则庾亮执政害国记忆犹新,二则庾怿也根本不具备庾亮的才能和人望。单单从对荆州的态度上,褚翜早已经先人一步的布局,可是庾怿却后知后觉,对于荆州根本就没有太多关注,以至于如今荆州镇内甚至不乏人根本不知庾怿何人。
之所以还要派人先通知一声,主要也是因为陶侃不想放弃与沈家的这一份旧情。无论来日何人出掌荆州,沈家有沈哲子这样一个希望所在,未来几十年安稳可期,陶家本就乏甚旧谊,更不能放弃这样一个难得的后援。
两人又闲聊一下时事,而后门下来报,言道武昌太守褚裒前来拜望。陶侃闻言后便叹息一声,吩咐陶臻先往内室,然后才命人将褚季野请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