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2 蒸瓮新酿
蒸馏酒的技术并不高深,首先便是器皿的打造。
沈哲子让人在庄园内开辟出一个幽静院落,将匠人们安置在那里,然后才开始勾画蒸馏器。承热的大锅,装酒的容器,收集蒸汽的外罩,两根导管,一根水循环用于冷凝蒸汽,一根用于导出凝结的酒液。
沈哲子画工虽然拙劣,但这次直接捏着炭块画在纸面上,线条勾勒倒也传神。洗去手上黑炭,他将自己的成果展示给老丈左丹去看。
左丹老者手捧纸卷凝神观望,正当沈哲子感觉这老丈也应如皇帝不识曲辕犁一般不认识蒸馏器,需要自己详解时,然而左丹说出的话却让沈哲子大感吃惊:“郎君所绘此物,是否蒸瓮?”
“老丈见过此物?”沈哲子急声问道。
见郎君脸色大变,左丹心惊,未免应答出错,又捧着草图观察良久,才略显迟疑徐徐道:“虽然样式有些不同,但应是蒸瓮不错。”
说着,他指着草图上一些部位讲解功用,确实与实际并无差别。
沈哲子本想靠蒸馏酒大杀四方,没想到出师不利,自家这个常年居于庄园内的老匠人居然都认识蒸馏器,这让他心里蒙上一层阴霾,但还不甘心,便又问道:“老丈可知此物何用?庄内可有这器具?”
左丹思忖片刻,才徐徐点头:“庄内确有此类器具,庖人蒸煮花浆萃取香露,可入食调羹。老主公在时,也用来熬取松柏膏油,养生辟病。”
沈哲子听到这里,又追问道:“那么这蒸瓮可不可熬煮酒浆?”
左丹听到这话却不淡定,眉梢一扬似乎颇为愤慨,待念及沈哲子身份,才按捺住情绪,语调却有些生硬:“这怎么行!酒是谷精物华,选料、生酿、调浆,摇筛、盛装至于储藏,一丝流气的疏漏,滋味都不相同!料选一热,就成涩酸浊汤,流于劣品,怎么能猛火蒸煮!”
沈哲子并无意在专业上与老丈辩驳,只是看到左丹瞧自己颇带不可理喻之色,仿佛自己这提议是不可宽宥的暴殄天物之举。
沈哲子并不介意老丈态度,反而因此放心下来,时人对于酿酒技艺已经有一套完整成熟的理论,甚至赋予一种神圣的仪式感。继而对蒸馏萃取这画蛇添足的一项工序既无认同,又根本没这个概念。
不过他也担心是老丈见识不多,孤陋寡闻,又遍问做挑选出来的这些匠人。这些人态度虽然各有不同,但答案却是一致,觉得并无蒸煮酒浆的必要。
如此,沈哲子才完全释怀。技术的产生、发展、推广这些过程,本就是一件很吊诡的事情。哪怕在后世咨询那么发达的时代,也不能说所有技术潜力都被完全挖掘利用,不同领域、不同概念的碰撞,总能衍生出令人叹为观止的成果。
既然时下并无蒸馏酒的概念,沈哲子便也没有顾忌。让人找来庄园中的蒸瓮,既有铜铸、铁锻,也有陶制。材质样式虽有不同,但构造大同小异,确有蒸馏效果。只是在集气、冷凝方面稍有欠缺,稍加改动,便可以直接应用起来。
既然工具是现成的,沈哲子按照自己想法,让人稍加改动,使之更符合自己构想中的模样。然后便将庄园中储藏的秫米酒尽数搬运过来,拍开泥封,在那些匠人们难以理解的眼神中,依次倒入那些已经改造好的蒸瓮中,生火猛蒸起来。
虽然并不认可沈哲子做法,但既然郎君吩咐,这些匠人也只能各自守住一个炉灶,小心侍弄。至于那老者左丹,却是扼腕叹息,并不怎么顾忌沈哲子的感受。
身为一干酿酒匠人中最年长者,左丹在庄园内地位并不算低,尤其技艺精湛,龙溪庄园所出产的重酿酎酒,便以此老酿造最佳。有非凡技艺本领的人,在哪里都是受到看重的。
因此这左丹在庄园内地位也颇超然,并非完全卑于人下的奴仆,无论娶妻生子,还是衣食起居,主家都会另眼相待。作为吴兴酿酒业堪称国手的宗师级人物,眼看到沈哲子在自己专业领域内乱搞,心中不满可想而知。
蒸瓮虽然经过改造,但也没有达到密不透风的程度,虽然上方有多重帛布打湿覆盖,但当内中酒液沸腾起来时,还是有极为浓郁的酒气散逸出来,满室飘香。
沈哲子嗅一口酒香,心内感觉不错。然而左丹老者却顿足叹息:“气散至此,哪能得佳酿!”
当蒸汽冷凝化作液体流淌出来,左丹凑上去,先看后闻然后轻抿一口,更是痛心疾首:“味冲浆薄,绵醇俱失啊!”
沈哲子不理这个顽固老头,眼见有了成果,便更让人加大火力。他舀起一点蒸馏过的酒液,只见清澈如水,酒气大有辛烈之感,略一品尝,虽然还残留一丝原本气息,但总的风味已经全不相同。
老实说,这蒸馏过的酒液确实不如原本的酒浆味道好,只有辛辣一味直冲味蕾,既没有富于变化的口感,也没有可堪咂摸的回韵,更近似直接掺了水的酒精。
难怪这左丹老头痛惜不屑,按照世人的标准,这清冽辛辣酒液,确实不如重酎佳酿的黄酒色泽鲜活,味厚如织,既可品味,又堪鉴赏。
但沈哲子本就不是要酿造什么举世无双的美酒,口感色泽之类只是软实力,用途才是真正的王道!只要这酒度数够高,发散给力,那就不辱使命。寒食散本就没有什么好味道,但蔚然成风后,同样风靡南北。
沈哲子本身对酿酒工艺没有什么研究,但也知道蒸馏工艺讲究掐头去尾,即就是第一次浇冷水冷凝出来的酒液为酒头,酒精含量较高,口感不好。第三次冷凝流出为酒尾,杂质过多,略显寡淡无味。只有第二次冷凝流出的品质最好,适于饮用,这就是二锅头的工艺原理了。
明白是明白,但实际上应用起来又不同,因为后世烧酒原料是快曲粗加工的酒醅,而现在所用的乃是已经酿造好的酎酒,彼此之间是有很大差别的。
一锅酒头过于辛辣,到了二锅稍有改变,但也算不上好。一直到第三锅流出,这时候原本秫米酒中的成分也随酒精蒸腾出来,原本的风味破坏不是很大,但酒精度却提升许多。
看到这一锅的酒液流出,左丹脸上微显差异之色,掬起一点轻啜入口,而后闭上眼仔细咂摸良久,表情神采变化丰富起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睁眼,神采奕奕望着沈哲子:“郎君这蒸熬之法不知从何处来?”
沈哲子看老顽固一副虚心请教模样,心情便有几分畅快。此前他虽然不介意老丈充满蔑视非议的态度,但心里多少有些怨气,此时见老者已经隐有折服之状,便呵呵笑起来:“这是抱朴子仙师的秘法,可千万不要流传出去!”
听到这话,左丹不仅肃然起敬,实在是葛家这一脉的仙法传承,在江东深得人心,可说是妇孺皆知。一俟得知此法得自葛**授,左丹心中再无非议,自己撩起臂膀下场,仔细看好火头,继而一次次品尝蒸馏出的酒浆,品味其中微小口感差别,同时也连番向沈哲子询问细节。
沈哲子提出一个构想搭起框架已经不错,哪有本事应付左丹充满专业性的问题,索性尽数推说不知。
见沈哲子一问三不知,左丹又生恼意。他一生浸淫酒艺,心无旁骛,酿酒已经成为其人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把弄酒曲的时间比把弄自家老妻的时间还要长。蒸馏制酒给他打开一个酿酒工艺的新天地,尤其得知这是葛仙师所授仙法,小郎君居然不能了解通透,真是浪费天大仙缘!
从沈哲子这里得不到什么具体细节,左丹气呼呼的守住一个蒸瓮,准备自己潜心研究。
沈哲子见状,也不以为忤,专业的事情自然要交给专业人员去做。他自己用陶罐打出一罐口感还算不错的锅头酒,准备去征询一下钱凤的意见。钱凤本就士族出身,早先在王敦身边多交往名士,便是沈哲子预定的消费阶层,自然要好好请教一番。
钱凤正在清点库存,登籍造册,看到沈哲子行来,连忙迎上去。一个身材魁梧的大男人脸覆纱巾,看起来有点好笑,但沈哲子知其内情,自然不会有取笑心思,正色对钱凤说道:“叔父现在可有闲暇?我这里有一新趣之物,想请叔父品鉴一下。”
钱凤心知沈哲子并非只知耍乐的少年,举动都有深意,听到这话后,将手上事情吩咐旁人去做,自己与沈哲子一起回到居室。
沈哲子让人将陶罐摆在案上打开,浓郁酒气顿时弥漫开来,钱凤轻轻一嗅,眼中便是一奇:“这可是酒?气息怎么如此浓烈?”
见沈哲子笑而不语,钱凤撩开面巾轻啜一口酒液,更加讶异,这酒味道并不同于自己以往惯饮,一俟入口便有辛辣直冲入喉。若非相信沈哲子,他还以为这是什么剧毒要张口吐出,酒液在唇齿之间翻转后才艰难下咽,旋即便有酒力热气在腹内徐徐扩散开。
0063 可得长生乎
虽然隔着面巾,但由那紧闭的双眼,沈哲子能想象到钱凤纠结的表情。在当下哪怕极嗜饮之人,乍一喝到这锅头酒,感觉只怕都不甚好。
好一会儿,钱凤才拍拍胸脯,徐徐吐出一口浓郁酒气,眸子中满是惊叹之色:“状似醴齐薄酿,却有焚心烧腹之烈。小郎君所作浆液,实在大异物理,神异别具!”
沈哲子听钱凤只是评价锅头酒的不同寻常,却不言口感如何,想来应是消受不起的。对此他早有预料,倒也并不意外,只是笑吟吟道:“此真浆萃取重酿佳酎真髓,叔父觉得以之和服寒食散,是否可行?”
钱凤尚体会着酒力热气在脏腑蔓延,听到沈哲子这话,眸子顿时一亮。
若非亲身体会,他实在无法想象酒水能酿到如此具有穿透力的程度,那蔓延的酒气蓬勃挥洒,半点也无内敛约束姿态,一俟入喉,酒力仿佛要渗透脏腑由周身毛孔穿透出来!
原本他是觉得这酒水奇则奇矣,但却失于刚猛霸道,失了酒醇和绵长的韵味,算不上佳酿。可是听到沈哲子将之与寒食散联系起来,顿感二者物理相得益彰,乃是绝配!
“小郎君且稍候,等我取散来和服一试。”
钱凤坐言起行,一俟有了决定,当即便起身匆匆离开。过不多久,整个人已经换上宽袖大衫,一手持一个青玉琢成的小瓶,另一手则端着尺余长的锦缎盒子。
落座后,钱凤飞快将盒子打开,从里面拿出一些玉质玲珑器具,如玉盘、玉杵之类,看样子应该是用于服散的工具。
沈哲子尚是第一次有机会亲眼看人服散,虽然深恶此道,但心中总有好奇,便移到钱凤对面坐下,想要仔细看看时人如何服散。
钱凤解下脸上面巾,对沈哲子歉意一笑,沈哲子连忙表示不介意。然后钱凤才轻抚案面,从玉瓶中轻轻倒出一团泛黄粉末,盛装在玉盘中,以玉杵来回碾压,还用一个巴掌大纱罩似的物品仔细筛取。
寒食散以五种矿物质研磨调配,颜色越纯,说明杂质越少,粉末越细,品质便越高。经过一番筛取后,玉盘中粉末其中较大颗粒都被弃置,剩下更加细微淡黄的粉末被钱凤轻轻抖入类似坩埚的容器中,以一种近乎透明的汁液调和。
这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极有韵味,由大袖飘飘的人做来,更显出几分飘逸雅趣。沈哲子原本还以为所谓服散,便如速溶咖啡或奶粉一样直接冲服就好,观摩下来,不禁感慨自己还是小觑了时下人有多会玩,嗑药都嗑的这么风雅。
调和开的粉末并不能直接吞服,以小炉加温,待见到丝丝白气冒出后,钱凤才伸三指轻轻捻起,举至嘴边时突然想起一事,神色转为郑重,沉声正色对沈哲子说道:“服散或得一时适意,遗患却无穷,郎君万勿轻尝!”
“叔父请放心,我绝不会沾染此习。叔父你也要及早戒除,世间乐事诸多,岂独饮鸩服散!”
沈哲子回答道,他实在不愿看到钱凤因此而丧命。
钱凤微微一笑,眉目间似有愁绪,端起散剂先是轻啜两次,旋即便一饮而尽。
沈哲子目不转睛,眼看着钱凤将散服下,少顷之后,皮肤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转为红润起来。他知这是毒性发作下,毛细血管开始肿胀充血,看似红润有光泽,但遗祸甚大,往往会造成瘀血肿块长久不得消散,转为暗疽疮肿,一旦糜烂,便有残疾之患乃至性命之虞。
随着散力扩散开,钱凤神情转为恬淡慵懒,蓦地站起身来,绕着房间缓慢步行,动作幅度不敢太大。这是因为皮下毛细血管肿胀充血,皮肤变得极为敏感,稍一大力触碰摩擦,就会有强烈痛感,这也是为何时人多穿宽松衣服,甚至于丝缕不着。
沈哲子见状,不敢怠慢,连忙将陶罐移到小炉上,略一加温,轻舀出将近一两的锅头酒,端着送给钱凤。
钱凤此时视线已经略显迷离,脸上疤痕更是充血鲜红狰狞,伸手接过酒爵,昂首一饮而尽,随着这酒水入腹,酒力蒸腾之下,神态更显放达,一边踱着步子,一边大声道:“不够,不够!再取酒来!”
原本一个沉默寡言,略显阴鸷的人,在这散力催发之下,变得放达不羁,神态癫狂。沈哲子看到钱凤这变化,更觉得寒食散祸害尤深。他又奉上两杯温酒,便不再理会钱凤的要求,不敢继续再给。
求酒无果,钱凤也不在意,步子渐渐放大起来,一边走着一边两手击掌,仰头长啸,引吭高歌:“黄泉乎?天阙乎?凤兮凤兮,何德衰?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可得长生乎……”
沈哲子坐观钱凤在烈酒和散力双重刺激下,神情举止愈加荒诞癫狂,那语调初时尚是豪迈,而后转为迷惘,到最后已是透出浓浓哀伤。略显狰狞的脸上,泪痕交错,语调微弱渐至不可闻。
眼见这模样,沈哲子也不知钱凤是有感于怀,还是药力摧残,亦或烈酒刺激。他并无帮人发散的经验,连忙招来仆人,一起站在角落,看着钱凤大袖飘飘疾行于室内,仿佛一个魂游天外梦游之人,不敢上前去干涉。
良久之后,钱凤才瘫坐在燕几上,神情略显麻木,眼神则是呆滞,涣散没有焦点。沈哲子也不知这是发散完毕,还是中场休息,就坐在钱凤对面,小心翼翼观察。
“畅快啊!”
突然,钱凤脸上复有神采,后仰着身体抚掌大笑起来。过了好一会儿,笑声才渐渐停止下来,再望向陶罐,神情已有不同,仿佛看着世间最为珍贵之物,对沈哲子赞叹道:“郎君所造真浆,实为世间从无之珍品!”
说着,他撩起衣摆展示给沈哲子看,只见衣服早被汗水打湿。单纯锅头酒绝无可能催汗至此,应是散借酒力,完全发散出来。
癫狂过后,钱凤有些脱力,整个人仿佛一个剥皮大虾,皮肤泛起一层殷红色。他仔细体会一番后,才开口道:“我所服剂量,往常要尽数发散完毕,须酒斗余,一个多时辰,冷浴寒食。且散力多有不尽,几日内都肩背阵痛。如今却是神清气爽,通体舒泰。”
沈哲子听到这话,也是倍感振奋。他自然不相信锅头酒能将寒食散药力彻底催发散尽,完全豁免其害,只能是症状有所减轻。所谓积毁销金,频繁服食,早晚都得死在上面。但相对于此前那些低度酒,发散的效果肯定要好上数倍。
由钱凤亲身体会得出的效果自是中肯,但钱凤服散前后判若两人的样子,沈哲子还是深为之忧,正色道:“叔父既知服散之害,还是要及早戒除才好。药石迷惑神智,终究只是虚妄。”
钱凤并不因沈哲子的劝告而羞恼,闻言后笑了笑,叹息道:“小郎君所言是正理,往常或是积郁,或是交际,总是积习难改。如今可得安闲,这陋习定当戒除。”
沈哲子对钱凤感官不错,闻言后便也笑道:“胸藏沟壑十万丈,与人言者止二三。叔父有不得开解之郁气,我虽年幼,未必能开解,却能洗耳恭听。能言与人者,即便再艰难,说出口来,也成了等而次之的小事。”
似乎仍有散力残留,钱凤也不似往常沉默拘谨,听到沈哲子这话,禁不住感慨道:“灵秀天成者,实在不能以人情常理去度量,小郎君就是此类人啊!我与明公费尽心思,运筹规划,却不及小郎君纵横捭阖、借势导力,最终开创一个大好局面。方寸之间,我本自负玲珑心窍,可还是羞于在小郎君面前自矜。”
“叔父言重了,若无父亲和叔父你营造大势,我又能做什么?累卵之势,难承一丝。我所做的,顺势而为罢了。”
沈哲子说出这话,倒不是谦虚,若非钱凤鼓动王敦决意剪除义兴周氏的力量,沈家在吴地实在达不到此前那种举足轻重的要害位置。老爹这个好基友,为了给沈家造势,确是不留余力,不愧老爹将之引为性命相托的知己挚友。
彼此言谈一番,关系不再像此前那么疏离。对于钱凤的诡计多端,沈哲子也是很佩服,或许这种做事风格欠缺大势的考量,但在具体细节的处理上,却是正得其宜。
比如对蒸馏技术的保密,钱凤就提出很多混淆视听的伎俩。对于锅头酒的价值,钱凤给予了充分的肯定,技术保密也尤为上心。
沈哲子名之为醴泉真浆,这是将人思路往水质方面去引导。所谓天降甘露,地出醴泉,谁能保证沈家不是走了狗屎运,挖掘出一个地脉灵粹汇聚的甘露之泉,继而造出这种世所罕见的琼液真浆?
在这基础上,钱凤又建议可采购一些生僻偏门的矿物药材之类,让人更加捉摸不透。若真强要去钻研复制,或会有性命之虞。毕竟服散如同走钢丝,发散更是命悬一线,真正在拿小命开玩笑!
几条人命折损下去,原本再大的钻研热情,也会渐渐消退下来,不敢再为。
0064 造反不如生娃
武康山之中,两座山峰之间有一片略算开阔的谷地,横宽六七丈,有数道山溪由此汇聚成为一条小河,潺潺流淌注入龙溪中。
这里地水充沛,山泉极多,水质清冽甘甜,沈家老宅里都时常来这里取水饮用。附近搭建了一些简陋的凉亭,农忙时许多佃户都乐意在这优雅安详的谷口地方略作休憩,掬一捧山泉大口灌下,全身的干渴疲累都消散大半。
可是,今天农户们却突然发现,原本不禁止人出入的谷地忽然被封锁起来。庄园里农兵将这一片区域团团围住,许多在田间抢种绿肥的农夫都被召集起来,沿山脚编制竹篱,要将这片谷地彻底隔离出来。
许多人都不明所以,好奇的想要询问究竟,然而非但没有得到答案,还被严厉训斥不得私下议论或靠近窥探。一旦犯禁,就要被逐出庄子。
山谷内,沈哲子脚踏木屐,在凹凸不平的小道上行走着。他穿不惯木屐,但更轻便的丝履实在不适合攀爬山路,身形有些踉跄。两名壮仆紧跟在其身后,小心翼翼随时准备搀扶住看似将要跌倒的小郎君。
其中一名壮仆手里还提着一块木板,上面糊着一张纸,已经有一些纵横交错的线条和莫名其妙的标识,那是沈哲子考察地势走向以及山泉分布所做的记录。
这一片谷地被隔离出来,自然是要做掩人耳目用。但沈哲子也不打算就这么荒废掉,准备在这里给自己兴建一个小窝,同时做一些其他事情,比如召集一批匠人随时候命,实验自己的一些突如其来的想法。
这里地下水资源确实充沛,几乎行不多远就能看到汩汩冒出泉水的山泉。沈哲子将这些山泉按照水质高低划分为五等,脑海中颇有一个打造矿泉水品牌的计划。所以他打算过段时间把葛洪诳来这里隐居,沾点仙气顺便一起钻研一下土法化工。
钱凤今天也抽出身来,跟沈哲子一起过来实地考察,提一些建议。
他的想法总是别出另类,在山谷内绕行一周后,于坡地上一处泉眼旁碰上正在品鉴水质的沈哲子,神情颇为振奋道:“群山环绕之地,中有河谷实壤,这里实在值得大力修整经营。一俟有事,可聚兵数千,出敌不意,西向宣城取粮,南扼余杭水道,中分扬州,大有可为!”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内便是一乐。这家伙果然生就的反骨,积习难改,怂恿王敦没能改朝换代,退而求割据会稽。
昨日一番倾谈下,沈哲子对钱凤身世也有了解。
长城钱氏本也是吴兴大宗,其中显达者钱璯号平西大将军、八州都督,拥旧吴孙皓之子孙充为吴王,割据一时,只是没多久被义兴周氏牵头兴起义兵剿灭,这就是三定江南的第三定。
钱璯就是钱凤的伯父,那时老爹沈充和钱凤一起都在其麾下效力,叛变被剿灭后,两个难兄难弟逃得快没死在乱军中。后来钱家这一支便没落遭受打击,在沈家帮助下迁居余杭。钱凤怂恿王敦铲除义兴周氏,也算是为家族报仇。
得知这些内情后,沈哲子心中也有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义兴周氏三定江南,功勋卓著,烜赫一时。但若将钱璯造反算上,自家老爹也是三反江南,不让旁人专美于前。
尤其自家运气还不错,三定江南,于国大功的周玘、周札一脉已经死个干净,老爹这个积年老反贼居然已经位列方伯,执掌一方。东晋这个吊诡时局世道,实在不能以常理去理解猜度。
钱凤作祟之心不死,沈哲子并无多少反感,他本就不是什么孤直贞节之人,对于建康那司马家皇室随时准备取而代之。
只是钱凤这想法在沈哲子看来还是有些保守,有心劝劝钱凤与其一心想要造反,还不如多找几个女人多生孩子,若侥幸后世那个吴越王钱镠出在他这一脉,未必不能实现他这个老祖宗割据江东的毕生夙愿。
不过钱凤想要开辟谷地的想法倒是与沈哲子不谋而合,这里水资源充沛,植被茂密,草木腐烂堆积土壤很厚实。沿山溪河谷可以开辟出十多顷的土地,只是垦地修路过于繁琐,这一点土地对沈家而言也算不上什么,所以便一直弃置荒废在这里。
但对沈哲子来说,这里却是一个不错的地方,他可以全程参与,从无到有将土地开垦出来。一方面更加了解这个时代农耕的技巧,另一方面也能整理一下脑海中那些杂芜碎片的知识。穿越者的优势在于知识面广,有更多触类旁通的机会,而不是在某一领域专精远胜古人。
最起码对沈哲子来说是如此,他不懂酿酒,但却知道蒸馏酒工艺,搭起一个框架让左丹老人这样的专业人士去跟进,填补细节。他对种田同样不甚了解,但却有杂交水稻这样一个概念,守着一小块田慢慢培养选种,就算结果不能尽如人意,理论搭建起来,坚持试下去总会有好的改变。
所以,沈哲子对于开辟出一小块自留试验田,还是很感兴趣的。保持一颗平常心,胜不骄败不馁,就算想法有错,损失也是可控的。
当然,种田之外,沈哲子最感兴趣的还是工艺。刚才考察时他已经在河道一段选好了一处位置,准备稍后让人来搭建一个水碓。
但这个水碓不同于时下人所熟悉那种冲叶水碓,而是滚筒水碓。相对于冲叶,滚筒对水力利用更加充分,可以提供更大动能,应用更加广泛。而且在滚筒水碓的基础上,可以衍生出工艺要求更精细的水磨。
有了水碓水磨提供动能,在其上可以衍生出更多可能。沈哲子眼下已经有许多想法,但还要试错验证可行性。他现在却没有那么多精力可投入,眼下最重要的问题还是解决今冬的粮荒问题。
将一些前期准备工作安排下去后,沈哲子便与钱凤回了龙溪庄园。刚刚坐下休息没多久,便有访客登门。
来者是乌程徐氏族人,名叫徐匡。龙溪庄园中眼下做得主的只有钱凤和沈哲子,沈哲子两个叔父一在会稽,一在宣城,还没来得及赶回,其他族人各有任事。
钱凤的身份不便接待客人,沈哲子只能现身去迎接。
徐匡年纪与沈充相仿,发福的体型圆滚滚的,脸颊挂着肥肉,小眼珠里不乏精明。看到沈哲子出门迎接,反应却有些激烈,近乎滚下牛车,颠着小步匆匆迎向沈哲子:“何幸之有!竟得吴中琼苞亲自相迎。”
这热情颇让沈哲子消受不起,施礼道:“世叔言重了,家中事务繁多,长辈各有任事。孺子待客,还望世叔不要见怪。”
“哲子小郎君乃我吴中俊彦翘楚,我这尘俗人能得你接待,实在荣幸。”徐匡倒不以长辈年龄而自矜,姿态摆的很平和。
沈哲子笑着将徐匡迎入庄园,心情却不因对方态度谦恭而愉悦,反而联想许多。如此礼下于人,似有不情之请啊。
对于乌程徐氏,沈哲子也有了解,乃是吴兴郡内尚算可观的乡豪之家。眼前这个徐匡早先担任过武康县尉,还有一名族人徐康徐太平颇有声望,在建康交游广阔。沈哲子那时求见他老师纪瞻时,所接触的纪氏族人纪况,便由徐康出面联络接洽。
但严格说来,乌程徐氏并不属士族之列,乃是寒门之家。
后世常常混淆寒门与寒人的概念,但在时下,区别还是比较严谨的。寒人乃是白丁之身,无门资可计,无清望相传,但却要具备一定的文化素养。若连字都不认识,寒都称不上,只能是卑下庶流了。
至于寒门,其实已经有了计门资、论势位的资格。但与士族相比,无世祚之资,无显达之学。东汉以来,士族标准是世祚两千石,即便时下有所降低,但仍是寒门难以逾越的障碍。哪怕以吴兴沈氏,也仅仅只是堪堪迈过这道门槛,但仍因无家学传承而饱受诟病。
而沈家也非吴兴第一等的清望高门,号称舜帝血裔的吴兴姚氏才算是无可争议的一等门庭。
但在时下,姚氏日子过得并不如徐氏舒服,尤其在武康县一支,简直被沈家压得头都抬不起来,艰难过活。但即便如此,姚家子弟见到沈家人,仍是眼高于顶。没办法,人家祖宗牛逼。除非沈家血脉追溯到尧帝那里,否则血脉里终究欠缺一点高贵气息,这也是尴尬的没地方说理去。
乌程徐氏虽然也是一方豪富,但经济基础并未转化为政治特权,眼下尚跟在沈家后面混日子。
将徐匡引入厅堂坐定,沈哲子也不主动询问其来意,谈论起时下人情八卦,滔滔不绝。
徐匡开始时,尚是姿态谦和礼貌回应,却没想到这少年谈兴如此浓烈,对坐一个多时辰,茶汤都换过两次,沈哲子仍无词穷趋势,还在那里吧啦吧啦讲个不停。最终实在是没了耐心,频频托起茶汤想要打断沈哲子的话头。
沈哲子初时还对徐匡的示意视而不见,可是渐渐地徐匡动作幅度越来越大,他也不能再做懵懂无知,只是心里却警惕起来,收住话音,等待徐匡开口。
0065 知面不知心
终于等到少年住口,徐匡微微调整一下坐姿,并未着急开口,而是在脑海中梳理一下思路。刚刚沈哲子侃侃而谈,言语倒是风趣,尤其建康人物风貌,描绘翔实生动,更是令徐匡心向往之。
若非心里有事,徐匡倒真乐意与沈哲子继续倾谈下去。这小郎君谈吐得宜,凡事娓娓道来,角度新颖有趣,让徐匡都颇有大开眼界之感,难怪能得到纪瞻赏识。
但一想起自己今次来的使命,徐匡心中兴致便大为削减,斟酌再三才挤出一个略显尴尬笑容,对沈哲子说道:“今日拜访,确是有些冗杂事务要请教,若是扰了小郎君清趣心境,还望小郎君能多海涵。”
“世叔何须如此多礼,若有所教,即管道来,我自恭听。”沈哲子脸上笑吟吟说着,心思却已经转动起来。
徐匡又是连声抱歉,然后才说道:“本来此事不该劳烦小郎君,只是我困顿庭内实在无计可施,只能冒昧前来求告。这件事,说起来也与戍守京口的徐茂徐将军有些关联。”
听到这话,沈哲子便联想许多。老爹与徐茂私交不错,帮其在吴兴安置族人,规划产业,所选定的区域在湘溪之南,邻近下渚。那里眼下尚是一片撂荒之地,尚要花费很大力气才能开发出来作为家业基础。
这本就是为了避免与吴兴本地家族发生冲突,做出的权宜之计。沈哲子对此也有了解,未闻乌程徐氏在那里有什么利益牵扯,怎么这徐匡提起此事?
心中虽有疑惑,沈哲子还是示意徐匡继续说。
“徐茂将军虽是侨人,但既与士居兄交好,与我家又是同姓。他既然要在吴兴安家立业,我家也是欢迎,愿结桑梓之好,本不该过于计较。”
徐匡神色忧苦道,状似极苦恼,几分真假却不得而知:“只是今岁不同往年,单靠田亩之出难以维持家业。因此我家多有户丁在渚溪渔猎樵作,以补家用,便和徐茂将军部曲多有龃龉争执……”
沈哲子听到这里,已经大概明白了徐匡的意思,这是来诉苦求援来了。
所谓渚溪,又名下渚湖,周遭多湿地沼泽,沟壑山林也不在少数,自然物产很是丰饶。本来徐家田亩歉收,山泽觅食也属正常。但是乌程大县,北临太湖,东望嘉兴,物产丰饶之地何其多,何必舍近求远?那些渔猎收获够来回消耗的吗?咋不说去黑龙江抓大马哈鱼?
虽然这借口略显拙劣,但既然徐匡提出来了,那就要给出一个解决方案。毕竟徐家歉收也是受沈家连累,而且沈家身为武康土豪,也有义务出面调停地方家族的争端,况且徐茂之家还是沈家引来吴兴的。
不过,沈哲子思考问题习惯大而广之的去考虑,难免就落于阴谋论的角度。徐匡以这样一个不着调的借口来沈家求告,其目的自然是求粮无疑,徐茂部曲只是一个借口而已。
以常理论,徐家受沈家牵连,给予钱粮支援是应有之意。但问题是两家又非一两天的交情,该有的默契早就应该培养出来,而且对徐家的补偿支援,无论老爹还是钱凤都已经有了预案,且与徐家早有沟通。
有了这样一个前提,徐匡急吼吼的来求粮,用的还是一个比较荒唐的借口,这就显得有些唐突,其动机和意图便可堪咂摸。
年幼有年幼的好处,适当时候可以卖萌装糊涂。虽然沈哲子已经想了很多,不过还是故作懵懂状说道:“竟有此事?我们吴人在自家桑梓渔猎经营乃是天理,这些北伧凭何阻挠?世叔请放心,我即刻召集家兵乡勇,与你一同前往下渚给这些伧子一个教训!”
徐匡倒不知沈哲子性格如此刚猛,眼见这小郎君已经愤愤然起身似要召集部曲,忙不迭起身劝阻道:“小郎君切勿急躁,不可如此啊!”
“世叔不必再言,且不说你我两家世好,本就该互相扶掖。单单这些外来者如此猖獗,就是我们吴人不可忍受之耻辱!总要让他们明白,今日之吴中,究竟是谁家之天下!”沈哲子作咬牙切齿状,忿忿说道。
徐匡脸颊上肥肉抽搐,没想到这小郎君年纪不大,乡土观念倒是极强。只是若任由其闹下去,对自己而言不是好事,要真一路打杀到下渚,两下对质,自己这无理取闹之举便无所遁形。
因此,他连忙上前拉住沈哲子,疾声道:“小郎君不知徐茂为何来吴兴置业?”
“世叔莫非有什么顾虑?我父虽然与徐茂略有私谊,终究还是桑梓故交情厚,岂有偏帮外人的道理。”
徐匡叹息一声,才又说道:“这正是我为难所在啊!本来我家世居吴兴,岂会在意区区一个外来徐茂。士居兄情属桑梓,我自深知,但尤其如此,更不愿让他为难。小郎君可知日前你从京口押运回的那一批粮,乃是我们几家过冬救命之粮,正是徐茂所筹措来的。”
听到这里,沈哲子才作如梦方醒状,顺着徐匡拉扯力道,坐回原位去,神情隐有不甘,不过片刻后便又振奋起来:“世叔请放心,此事我记在心里。等到明年入春,我定会助你出一口恶气!”
徐匡听到沈哲子这状似无意之言,狭小眸子顿时一闪,旋即又叹息道:“若能相安无事,自是最好。我家亦非好勇横行之门,只是时蹇当下,才滋生许多苦恼。”
“世叔请放心。”
沈哲子已经记不得自己第几次说这话了,到现在他大概已经猜到徐匡来拜访的缘由和目的,笑着宽慰对方道:“家父也说过,今年不同往昔,各家维持是要艰难一些。眼下不便与伧子反目,只能暂且委屈世叔先约束一下族人。稍后我会让人先奉送一批米粮往乌程,等到隆冬艰难时,另有增补。”
徐匡听到这话,脸色转为喜悦,只是喜色之外却又隐有别的难明意味,但嘴上还是连声道谢:“如此真是要多谢小郎君。”
“世叔何必言谢,这都是应有之意。家父早有筹划安排,只是困于任上没能及早实施。我又太年幼,难理家事,如此才搁置下来。世叔也不必往来奔波,可归府静待,等到我两位叔父转回家中,即刻就往乌程发粮。”
沈哲子也笑眯眯道,他见徐匡神情一滞,心内便是一哂。且不说徐家还没到粮绝那一刻,即便真到了那个地步,单凭这个家伙别有怀抱的来拜访,沈哲子也不可能任其直接将粮取走。
徐匡还要将话题往粮食上面引,沈哲子已经不愿再与他深谈这个话题,顾左右而言他,并不在粮食问题上松口,视线颇有躲闪之意,只是频频耳语仆人再奉新茶。
又寒暄良久,徐匡始终没能得到沈哲子实质性的许诺应允,眼见天色将晚,便起身告辞,拒绝了沈哲子的挽留。
沈哲子将徐匡送至庄园门口,刚待要再应酬几句,突然有仆人行色匆匆赶来伏其耳边低语几句,沈哲子脸色登时一变,下意识往山谷方向看一眼,旋即便忙不迭收回视线,对徐匡拱手道:“天色已晚,不便强留,来日再过府拜见。”
说完后,也不等徐匡回应,沈哲子便急匆匆返回庄园。
徐匡将这一幕收入眼中,神色间有些疑窦,视线转向沈哲子刚才目示方向,俄而听到庄园围墙内响起一阵杂乱压抑的人语脚步声。这让他有些不解,徐徐坐进车厢,低声吩咐车夫道:“绕道那个方向离开。”
一直等到徐匡离开庄园大门很远,沈哲子才又从门后现身,吩咐身后几名龙溪卒道:“跟上他,看他与何人接触,不要泄露行踪。”
离开沈家龙溪庄园,徐匡乘坐牛车在田野兜一个圈,然后在僻静处换成另一驾车,让随从继续上路,自己则轻车简从,赶在日落时分,到达了武康县城。
城南一处幽静庄园中,徐匡步履匆匆穿过庭院,走入正房内。
房间内酒气氤氲,丝竹袅袅,一个宽袍中年人横卧榻上,头枕在一名罗衫半解的女伎雪白大腿上,赫然是沈家女婿朱贡。
“明府所料不差,沈充确是故弄玄虚,沈家已无粮矣!”
一路行走得急,步入房间中后,徐匡已经有些气喘,端起案上温热茶汤一饮而尽,然后才坐下来,只是视线不免飘向朱贡身侧那活色生香、半袒胸脯的美人,呼吸便更显杂乱。
朱贡坐直身躯,笑着拍拍美人丰臀,示意其坐到徐匡身边。软香在侧,那徐匡神情益发迷乱,长吁一口气,才又笑道:“沈充之子确有几分应变之才,只可惜太年幼,不知言多必失之理。这小郎君滔滔不绝,言谈倒是雅趣,只是几番态度折转生硬,才显出适得其反的心虚。”
“徐君不必急躁,可慢慢道来。”
朱贡笑吟吟说道,一副智珠在握模样,侧耳倾听徐匡关于细节的描述,不时微微颔首,认可徐匡的看法。待完全听完之后,朱贡才冷笑道:“那孺子在我家中时,我就看出他色厉智短,可笑时人皆空泛之谈,说什么吴中琼苞,一个诈名小辈罢了。”
徐匡回想沈哲子的谈吐应答,倒觉得朱贡这评价有些苛刻,那少年尚算聪颖,只是欠缺了成年人处事的练达圆润。但这想法在脑海中一闪即逝,并不敢因此而冲撞朱贡,只是躬身道:“沈家确是没能买到粮,否则那哲子小郎君绝不会对北伧徐茂那么厌恶。若非我来点醒,险些已经忘了他家还要借徐茂来虚张声势。”
朱贡又是洒然一笑,继而说道:“徐君既肯为我效力,你府上今冬绝不会有饥馑之患!”
徐匡听到这话,便大大松了一口气,沈家已经成了一个纸扎老虎,他最担心自己遭受牵连,有了朱贡的许诺,最起码自己可无忧了。不过他还是有些好奇朱贡要如何宰割沈家,毕竟沈家庞然大物,眼下声势也算煊赫。他首尾两顾求个安稳则可,可千万别引火烧身。
朱贡看出徐匡的担忧,为安其心,便笑道:“时下寒冬将近,就算别处尚可筹粮,也难运输。而在吴中,我已布好罗网,各家皆不会售粮给沈家。就算有些小户态度摇摆,我亦先一步将粮收拢购回,以此为刀,等到寒冬到来,沈家困顿无以为继,便也由得各家脔割了。沈充据守会稽又如何,变不出粮来,也只能引颈待宰。”
徐匡听到这里,不禁感慨一声,只觉得沈家大意了,看不上那些小户散粮,被朱贡钻了空子。否则,纵使多费些财货,将那些散粮收购回来,也能维持一二,不至于完全途穷。
不过,他又想起临离开龙溪庄园时发现沈家在武康山谷的布置,便补充道来,提醒朱贡要小心沈家另有布置。
朱贡却不以为意,冷笑道:“难道他还能聚兵攻打各家掠粮,自绝乡土?若不敢为此,再怎么挣扎,也是徒劳。”
0066 兴家有道
“朱贡其人,倒是颇有经营之才。其父早夭,又是婢生庶子,因而无承遗泽,不入本宗。往年多从明公谋事,及至明公丁忧归乡,便自立谋职,归于本家。”
沈哲子认真倾听钱凤对于朱贡更细致的描述,不得不说,跟自己相比,这朱贡身世反而更像一个苦大仇深的网文主角,由一个一文不名的高门庶子,诸多钻营至今已成一方豪富,励志的让人感动。
先前龙溪卒回报的消息,坐实了沈哲子的猜想,更觉这朱贡死缠烂打的可厌。彼此之间纠葛,说起来还是朱贡自己撩事在先。沈哲子刚刚归家没过几日,不曾想这家伙便已经追撵上来,相较之下,反倒显得自己没脾气。
不过沈哲子眼下已有底气,更关心朱贡家底多少,便又问钱凤:“以叔父看,若给这朱贡足够时间,他能在吴中筹粮多少?”
“时下粮价高企,各家封仓惜售。朱贡若想筹粮,必从寒门小户入手,积流成河。以其财力论,可得二三万斛之数。”
钱凤对数字颇为敏感,又精于庶务,摆弄一番算筹,很快就给了沈哲子一个答案。
看到钱凤拿着一把长短木棍横来竖去,这运算原理沈哲子看的眼晕,打算等段时间做个算盘出来。听到这个数字,心内略感满意,笑道:“如此加上朱家存粮,倒也能有六七万之数,已经很不错了。”
钱凤也笑着点头道:“此吝夫倒是一心经济,不谋清显之职,反向浊流小令,集财囤货,数年间已经颇有储蓄。”
以朱家所拥田亩论,田亩之出扣除各项开支消耗,以常理论本来不至于有那么多粮食储蓄。家大业大,要维持起来消耗也惊人,以沈家这么大的家业,折腾大半年下来都库储见底。
朱贡官居故鄣县令,不算显贵官位,但却有一桩好处,那就是可掌握县署所控制的吏胥。时下吏户乃是各地人力徭役的主要承担者,征收钱粮赋税,修葺水利县署,维持境内治安。在平民百姓面前自有几分权柄威严,但对主官来说,就是免费劳力,可以任意指派。
故鄣小县,吏户能有百余,若男女不拘尽数征用,便是数百劳力。作为故鄣县令,朱贡就相当于多出了数百部曲为他耕作劳役,而且以朝廷钱粮供养,不必花他分毫。单此一项,每年就能有千数斛粮的节余。
东晋立国之初,侨门家业不兴,哪怕心中不愿,往往也要担任一地县令县长,为的就是方便在地方置办产业以养家。庾怿担任暨阳县令,其后谢家谢奕担任剡县令,与此关系很大。永和之后,这种现象就渐渐少了,家中有粮有田,高门乐得清显逍遥。
由此看来,朱贡对于钱财实际,可是分外执著,这也正合沈哲子心意。
对于朱贡的行为逻辑,沈哲子已有认识。那日自己将姑母带离朱家,彼此算是彻底交恶。朱贡所恃者便是沈家缺粮,他能筹集更多粮食,手中筹码就越多,更能以此要挟,不担心沈家翻脸报复。
所以一俟察觉到徐匡登门别有意图后,沈哲子不妨示之以弱。沈家越虚,朱贡便越肆无忌惮,等待沈家粮绝割食其肉,自然手里有越多粮,越能获得更多好处。
小户之余粮,能有几十上百斛,千数已是极限。收购困难繁琐,耗费精力财力极大,还要提防别家掣肘干涉。与其如此,不如把这事交给朱贡去做,沈哲子乐得坐享其成。
不过,沈哲子也担心朱贡收粮不给力,存心加一把火,让这家伙更加骑虎难下。于是他一面派人强硬收回姑母嫁妆产业,以此激怒朱贡,另一方面则传信乌程徐家本宗,将徐匡登门之事尽数告知。
又过几日,徐家之人登门拜访,为首者竟是年过花甲的族长徐丞。
一俟入府,白发苍苍的徐丞便连连告罪:“我实不知家中竟出不肖,勾连外人,图谋作祟!老眼昏聩,愧对故交啊!”
对于徐丞的话,沈哲子倒不怀疑,上前虚扶老人家,笑语道:“徐公言重了,儿孙各有谋算,这是人之常情,为长者岂能尽知。”
徐丞并不先入厅,而是将手一挥,怒喝道:“将那悖逆之人给我带上来!”
话音刚落,沈哲子转头望去,便看见神色灰败的徐匡被反缚双臂提上来,衣衫须发尽皆凌乱,全无上次登门的悠然。
徐匡此时心内已是惶恐至极,早先离开沈家便逗留在武康,利用自己在此为官时结识的人脉,帮助朱贡收购左近小户之粮。一直等到先前族叔亲至武康,将他召到面前,才知事情已经败露。
此时看到沈哲子立于台阶上神色平静目示自己,心虚之外,徐匡更多的是震惊。他实在想不到,自己背地里这些勾当,少年早已了如指掌,且一出手就直戳他命门!
沈、徐两家世代交好,徐家又是依附沈家,岂会因他破坏多年的情谊,徐匡已经可以想象自己悲惨下场。眼下再推诿已经没了意义,徐匡神色惨淡道:“哲子小郎君,错只在我一人,受朱明府言辞蛊惑,实在与我家人无关。大错已成,不敢请恕,只求小郎君勿要因此而生隙。”
“你还有脸开口!”
听到这话,徐丞更是怒不可遏,盛怒之下,抬起脚来将徐匡踢翻在地,一路踢打下庭去。
眼见此幕,沈哲子连忙让人劝止拉开,他还怕徐丞这把老骨头在自家有什么闪失。事到如今,徐匡这个反骨仔已经不会再有好下场,徐家必然要严惩此人,以给沈家一个交代。
不过眼下,这徐匡倒还有些用处。沈哲子让人将气喘吁吁的徐丞扶入厅中休息,自己弯腰搀起狼狈不堪的徐匡,为其拂去身上尘埃,才笑语道:“两家世好,本不至于小人谗言而生隙。世叔你心念摇摆,一时计错。说起来,也是我家思虑不周,让你不能安心。”
徐匡连道不敢,此时他思绪已经混沌一片,少年越是以礼相待,他越是莫名心悸。
“为能彼此安心,请世叔随我来一观。”
沈哲子招招手,示意人给徐匡松绑,然后便引着他去往庄园中粮仓所在,命人打开粮仓,伸手到徐匡面前虚引道:“世叔所虑,无非时下喧嚣尘上我家无粮,请世叔入内细细查看。”
徐匡这时候已是彻底糊涂了,他自不会轻信朱贡之言而背弃沈家,因此才登门拜访一探虚实。可是沈哲子的反应明明白白告诉他自家已是粮尽,现在却又将他引到粮仓。
虽然已经认命,但徐匡心内还是存疑,咬咬牙步入仓中,眼见到储满大半个货仓的米粮,更是目瞪口呆。他忍不住亲自上前检点,确为实粮无虚,单单这一个仓中,便起码有万石之粮!
沈哲子并不多言,留给徐匡去体会。等到这家伙神色呆滞走出粮仓,便又领他去往下一个仓库。
庄园内这几个仓库,统统绕行一遍,各有米粮储备,光徐匡所见,便有数万石之多!米粮之外,尚有菜干鱼鲊、各类蔬果干脯之类,都是大量的储蓄!
实物的冲击,远比账面上数字要大得多。如果说原本徐匡还存一丝侥幸,眼下看到沈家仓储之丰,死的心都有了!他是猪油蒙了心窍,才舍弃沈家这个大粗腿去抱朱贡那细胳膊!
沈哲子却还觉得对这家伙心理打击不够大,信口开河道:“昨日我叔父已经前往苕溪调集米粮,准备运往乌程,这一批约有五千余斛。霜冻之前,还可再周转一批。世叔若早来一日,正可与我叔父同归,今天却是错过了。”
若此前听到这话,徐匡定要怀疑这话的真伪,但眼下亲见实物的冲击,与其想象中情形大不相同。这会儿他已分不清真假,情绪处于崩溃边缘,再听到沈哲子这么说,当即便捂脸大哭起来:“一念之差,一念之差……我真是愚钝,枉生为人啊!”
就这点心理素质,还做反骨仔?
沈哲子眼见徐匡泪如滂沱,大概能猜到其眼下肠子都是悔青了。他心里倒是有几分畅快,但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总是无甚可观,便行到一边去,等待徐匡情绪稳定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徐匡才收住哭声,小眼一圈通红,步履艰难走到沈哲子面前,语调凄楚道:“小郎君不计前嫌,义援我家,更让我无地自容……”
“唉,说起来也是我年幼智浅,上次世叔登门,我就该让你把粮运走。只是长辈俱不在家,心里多少不敢决定,否则事不至此啊。”
沈哲子自不会承认他就是存心忽悠这哥们儿,当即便一副痛心疾首状说道。
“终究还是我眼量短浅,心思阴晦,误信了朱贡匹夫,铸成错事!”
说到这里,徐匡已是满脸深恨。眼下再回想起来,上次沈哲子诸多反应都是正常该有,可恨误信朱贡在先,以致先入为主做出错误判断。
沉吟少许,他咬牙道:“我已无面目再求宽恕,惟今只有将朱贡阴谋告于郎君,以偿前罪。”
0068 吴兴郡中正
朱贡眼下踌躇满志,绝不信沈家还有翻盘可能,闻言后便冷笑道:“莫非沈士居还真敢聚兵抢粮?他家倾尽所有,始得眼下局面,若因粮患再蹈死地,致使前功尽弃,那岂非世间从未有的荒谬之举?”
徐匡神色却不见轻松,而是郑重其事道:“并非聚兵,但干系似乎也很大。那日我离开沈家,心内不能自安,近来多方打听,终于从沈家一部曲兵尉口中得知更多内情。”
见徐匡神色凝重,朱贡也不敢再置若罔闻,毕竟是与他身家性命攸关之事,小心一些并无大错,因此便也端正态度:“徐君请言。”
“沈家那兵尉言道,此前庄人入山捕猎,似有人偶在山中旧矿之外发现新的矿藏。因此主家已经下令封山,不许闲人进入武康山,将这矿藏保密起来。”徐匡略显神秘,小声说道。
“新的矿藏?”
朱贡听到这话,先是一愣,旋即便仰头大笑起来。
“明府不可小觑此事啊!若沈家真的掘出新矿,不久便有大量新五铢源源涌出。哪怕时下粮价再高,对他家而言都非难事!”徐匡又疾声道。
然而听到这话,朱贡却笑得更大声,眼泪几乎都笑出来,大半晌后才收住笑声,手指着徐匡摇头道:“徐君你患得患失,心绪不宁,被沈家人诓骗还不自知啊!”
徐匡略有羞赧,还是强撑着说道:“明府怎知此事一定为假?时下困境,沈家应大力筹粮,可现在非但没有,反而调集大量人手往武康山去,这岂非怪异?”
朱贡冷哼一声,旋即便笑语道:“原本我也因此存疑,沈家久居武康,岂会不知我在左近大肆收粮?听到徐君这么说,倒是解了我心中疑难。沈家这是在故弄玄虚,想要以此诈言来迷惑撼动人心,以便于他家买粮啊!”
“此话怎讲?”
“哼,若其以别的借口,我尚要疑惑几分。可笑竟以发现新的矿藏来诱人,这真是自寻死地,更曝其短!无论天下何处还有铜矿未掘,武康山都不可能再有!沈家只以为武康素有铸铜之名,沈士居又在此铸新钱,旁人便会以为武康铜藏丰饶,其实大谬!”
朱贡斩钉截铁道:“我妻之父未亡时,便曾命人于武康山访地脉、寻矿藏,耗时数年,一无所得。此事已过经年,沈氏本家大概都已忘记,我却一直记在心中。沈家以此诈世,可见已是技穷!”
话说到这里,朱贡再无彷徨,对徐匡说道:“徐君不必虑此,放心邀见各方。我亲自返家筹措财货,旬日即归。此天授时机,我要让沈家经此一蹶不振!”
说罢,朱贡便长身而起,决定归家倾尽所有,以筹米粮,将虚张声势之沈家彻底击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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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匡来到龙溪庄园的时候,沈哲子刚刚送走一位访客,也是武康本地一家富户。最近多有这样人家来拜访,表示沈家只要出与朱贡一样价钱,便优先将家中余粮卖给沈家。
毕竟对这些小户而言,并无囤积观望资格,只要价钱合适,把粮卖给谁都是卖,也不值得贩运到太远地方售卖。相较而言,他们自然更乐意卖给沈家,毕竟沈家在武康经营良久,卖粮之余也能结个善缘。
对于此类访客,沈哲子全都以礼相待,只是言到实际时,却不肯松口。自家今年消耗之大,又岂止粮食一项,钱帛之类也近枯竭。老爹拍拍屁股去了会稽,沈哲子没享受到太多挥金如土快感,只能节俭度日。
况且,他也不担心这些粮食流到旁处,反正还有朱贡大手笔的接收。
将徐匡迎入家中,听到朱贡报出的数字,沈哲子心里便是一乐:“依世叔来看,朱贡有无可能真筹到八万斛粮?”
徐匡沉吟半晌,才小心翼翼的摇了摇头:“并无可能,今岁兵事侵扰,越是小户,越受波及。再如何筹措,顶多还能再集五千斛粮。”
听到这个数字,沈哲子皱了皱眉,旋即便又笑道:“那也无妨,他既然道出八万之数,不足之处,我家替他补足便是。”
徐匡闻言,心内一惊,忧虑道:“这是否有些不妥?”
在徐匡看来,朱贡屯粮如此多虽然有些冒险,但也不是完全盲目的决定。沈家有粮食缺口这是肯定的,当下这个时机还要用本就珍贵的粮食去套牢朱贡,这似乎有些不明智。毕竟朱贡也是吴郡朱一脉,若不用强,沈家未必就有把握将之完全吞下。
“世叔可放心去做,无论朱贡集粮多少,他一粒米也运不出吴兴!”
沈哲子微笑着说道,眼下朱贡已经将击垮沈家当做保全自己的唯一选择,越是如此越是受不了失败。形如赌徒孤注一掷,他已经输不起了。
如此沈哲子不妨先将一部分粮卖给朱贡,价格肯定会有虚高,先赚上一部分差价算作利息。将粮运出去兜个圈,就有财货入门,天下还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沈哲子早就有此想法,只是担心朱贡心疑才没付诸行动,眼下已经将近收网时,他自然要帮朱贡把手中最后一点财货都换成粮食。
送走朱贡后,沈哲子便又来到庄园内戒备森严的临时作坊中。
从第一天建起作坊,沈哲子就每天过来看上一眼,却插不上多少手。这时候左丹老者已经完全痴迷于蒸馏酒的研究,匠人们在其驱使下,几乎昼夜不停的在赶工。
这一个小院已经完全被独立起来,除了一个小门进出外,别的通道尽数堵死。又有几十名龙溪卒或明或暗的保护,没有沈哲子的允许,任何人都不得随意出入。
刚一走进小院里,沈哲子便嗅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醇厚氤氲酒香,临时打造的木架上摆放着大大小小各种盛酒器具,地上也有许多。
左丹老者对于更高工艺的痴迷已经近乎入魔,沈家酒窖中储存的酒水,几乎哪一种都要拿来反复蒸煮熬炼。沈哲子也由得他去,反正这些酒水放着也是放着,又抽不出精力专门运出去售卖。
匠人们每天连轴转的忙碌,材料也予求予取,成果也是卓然。
沈哲子到来时,被告知左丹老者又因品酒而醉倒睡去,不禁有些担心老人一直这么狂热下去,身体是否吃得消?
但他眼下也实在劝阻不住一生都沉浸酿酒技艺中的老人家,只能稍后再派些人来,将这难得技艺纯熟的老匠人照顾的妥妥帖帖。
小院最里面一个房间里,放着左丹老者认为已经打磨成熟的产品,分为了高中低三个档次。其中最高等级还不是单纯的秫米黄酒,而是松醪、柏实酒。
经过提取淬炼,这些酒原本口味并未折损多少,反而更加醇厚圆润,松柏香精与酒精味道融合得更加细密,而酒精度数却已经提升将近两倍,但却并不辛辣,口感上佳。倾倒出来的酒液清澈明亮,淡黄色泽饱满,阳光下轻轻晃动便如琥珀一般晶莹剔透!
这样的酒口感卖相俱佳,远比钱凤早先试饮的粗加工锅头酒品质高得多,一旦拿出来,足以震惊时人。但只可惜产量并不算高,沈家所有此类酒水全都用上,也只提炼出两小坛十斤左右。
但这对沈哲子来说已经足够了,他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应对眼下难关,这两坛松柏酒已经足够用来一鸣惊人。现在沈哲子所苦恼的是要如何推广产品,开一场发布会呢?还是开一场发布会?
如此利器,就要在万众瞩目的情况下一鸣惊人,才能造成足够轰动的影响。但眼下沈家这个处境,想要请来足够多的宾客,难度却有点大。若没有足够多的人来捧场,最终效果又达不到最好。
不过沈哲子很快就不必为此烦恼了。
“大中正?”
老宅中族人匆匆派人请沈哲子回来,接着他便听到一个比较震撼的消息。
沈家老宅中一干长辈尽数在场,脸上各有愁绪,坐在最上首的老者沈璟,按辈分论沈哲子要称一声“太叔公”,比沈哲子已经去世的祖父还要高了一辈。
沈璟掸掸颌下白须,叹息道:“是啊,我家也是刚得消息,虞潭虞散骑兼了咱们吴兴郡中正,这几日就要来吴兴,入冬前召集各家碰个面。”
沈哲子沉吟不语,心思开始转动起来。虞潭早先兴起义兵以对抗沈家,后来几经折转处境变得有些尴尬,随后被征召北上,在朝廷中挂一个散骑常侍虚衔一直未有任用。没想到一旦任命,就担任了吴兴郡中正。
中正官负责一地选才定品,通常要由身负人望清名、家世显赫者担任。吴地顾荣、纪瞻等老一辈名士泰半凋零,作为第二序列佼佼者,虞潭名望是足够担任一郡中正的。而吴兴郡中正已经空缺两年余,由虞潭出任,倒也说得过去。
但虞潭与沈家不睦这是世所周知的事情,虽然吴兴并非只有沈家一门,但在这个形势下,其出任郡中正,无疑对沈家是最为不利的。
沈哲子最好奇还是谁动议虞潭出任吴兴郡中正,南人清望顾陆之类显然不可能,毕竟政治上还在媾和呼应,没必要在这时候捅刀子,对他们也没好处。庾亮应该也无可能,若不然庾怿肯定会预先知会一声。
至于皇帝和王家,可能性则有点大。此前沈哲子入宫觐见,皇帝虽然对沈家态度有所改观,但未必没有以此钳制一下的可能。至于王氏则更不必说了,沈家改弦易辙,可视为其门下叛徒。
沈哲子想了许久,还是更倾向于这是王家针对沈家的一项举措。王家方镇力量只余荆镇一地,或许想要借此再谋会稽也未可知。
座中一长辈说道:“虞潭来到吴兴,对我家自无善意。往例三年议品,今年正好又到议品之年,我家于郡中任事者与门内子弟,大半都到了再议品级的年限。这对我家来说,实在有些不妙。”
“是啊,所以在座商议,哲子你虽然未到议品之年,但身为纪国老弟子,若能出面列席的话,虞潭多少会存顾忌,不能全然不顾我家体面。”另一名长辈也开口说道。
沈哲子略一沉吟便点点头,眼下局面达成不易,绝不容许任何人插手破坏。虞潭来吴兴,若能彼此和睦倒也罢了,若存心要搞事,也没什么好客气,一巴掌扇回去得了。搂草打兔子,顺带手的事儿。
0069 道途相争
初冬时节,霜寒地冻。
一行数百人行走在空旷寂寥的吴中旷野,缓缓向北而去。
沈哲子所乘坐牛车,厚壁夹层,内藏铜管,车底始终有炭盆烘烤,因此车厢内温度迥异于外间,只披一件单衣,并不觉寒冷。坐在这略有颠簸的车厢中,对于古代豪富人家在衣食住行上不计成本的追求适意,有了一个更直观的认识。
虞潭由建康出发,总需要几日才能抵达郡治乌程。沈哲子等沈家子弟先行一步赶去乌程,还要联络故旧,造造声势,以作热场。
三年议品分作两部分,一部分是对在任官员的品评,影响到官员的升迁,郡中正在这一部分话语权其实并不大。
郡中正发挥的作用主要还是对官员预备役的品评,即就是对各家族尚未出仕族人的议品,这直接关乎到以后的仕途情况,因此各家都不敢小觑。
坐在沈哲子对面的是他的堂兄沈峻,沈哲子二叔沈克的儿子,也是他们这一支年纪最大的,已经有二十一岁,已经参加过一次乡议定品,乡品第五品,只是还未出仕。
在这一次前往乌程的小辈族人中,沈峻无论身份还是才学,都被族人们寄予厚望。这一次的目标,是保五争四。因此沈峻颇有重任于肩的想法,心情很是紧张,哪怕在赶路途中,手里还捧着虞潭祖父虞翻所注《论语》在默诵。
共处一车厢中,眼见沈峻如此刻苦,沈哲子反倒闲散的有些不自在。眼见沈峻整张脸几乎都凑在书卷上,便忍不住劝慰道:“大兄经义纯熟,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途中颠簸,正该休养神气,不宜苦读。”
沈峻虽然年长于沈哲子,但却不敢怠慢这位早已声名鹊起的堂弟,闻言后苦笑一声:“哲子你是纪国老门生,所学俱有传承,时人皆知才名。我虽然拜于贺师门下,但经年埋首庐中,想要得人青眼,只能在义理上更多用功。”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内又是一叹,这堂兄沈峻一心向学,实在家门少有之异类。只是在沈哲子看来,未免有些书呆气,略显迂腐。所谓的九品官人法,其实也就那么回事,真想靠才学出人头地,那是痴人说梦。
时下施行的官人法,名为九品,其实掐头去尾,一品圣贤不论,七八九下品不授,人才通常都在二到六品之间。能够入品的人才,最低都是六品。只有再往后发展,才渐渐有人被评为七品以下,多为寒庶,名为定品,实则羞辱。
沈峻这个五品,其实已经很差劲。这还是在王敦一次作乱前议定的乡品,沈家人多为五六品,因而老爹沈充愤慨,直接将时任郡中正的孔氏族人驱赶出去。
以沈家时下的声势,沈峻三品不可得,四品已是绰绰有余。所谓定品,功夫皆在书外,真能靠经义精深、个人才学而得居高品,那真是见了鬼了。
不过眼见沈峻如此刻苦,沈哲子也不忍再打扰他苦读,一家人总要各方都有建树才算兴旺。沈哲子心里已经为这位堂兄规划好此后人生,既然其醉心学问,不妨以后多搜典籍,由其编书治学。
沈哲子正漫想之际,行驶中的牛车突然停下来,前方隐有骚乱声传来。他披起大氅走出封闭车厢,凛冽寒风让恹恹精神都为之一振,再往前看,只见前方部曲家兵阵列森严,似乎在与人发生对峙。
“前方何事?”沈哲子走到跨坐马上的刘猛身边问道。
刘猛翻身下马,站到沈哲子面前:“天寒风冷,郎君怎么下车了?不过是与人发生些纠纷,小事一桩,不会耽搁行程。”
正说着,前方忽然有一骑打马而来,马上骑士是一名弱冠少年,骑术精湛,臂弯夹着一名挣扎叫嚷、鬓发凌乱的女子呼啸而来。
行到近前,沈哲子才认出乃是他另一位堂兄沈牧,最是跳脱无礼,号称武康一霸。看这架势,颇有强抢民女架势,沈哲子看到这一幕,眉头便是一皱。
果然沈牧奔驰不远,前方便爆发悲愤吼叫声:“沈二郎,你抢我侍婢,辱人致此,此生与你不休!”
沈牧将肋下女子横在马背,一手挥着马鞭大笑道:“陈三我儿,你这匹夫只得口舌本领,既有胆量羞辱我家,便来与我较技一二。若不然,你大父稍后就纳了你这侍妾做个皮肉暖炉!”
听到这叫嚣声,沈家部曲皆是哄然大笑。
又得刘猛解释一番,沈哲子才知前方乃是长城陈家人,车轴断裂阻住去路。沈家人行至此,彼此发生口角,因而发生眼前一幕。
得知并非凌辱寒丁庶人,沈哲子倒也安心看戏。长城陈家虽然不入士族,也是吴兴富户,尤其南朝末更成帝族。然而眼下却还没有发迹迹象,招惹到沈家,也是自寻烦恼。
陈家十几个人立于寒风,又被沈家百余部曲团团围住,更显得凄楚。那被沈牧抢了侍婢的陈三迎风悲呼,眼见沈牧在其面前呼啸往来,却偏偏不敢动弹。最终,还是陈家一干人低头认错,眼看着坏掉的车架被沈家人掀下沟渠,这才算是罢休。
乡仇就是这么一点一点结下的啊!
沈哲子不知道未来陈霸先会不会还有机会做皇帝,其父祖长辈会不会将这受辱一幕口口相传下去?反正沈家已是虱子多了不怕咬,不差这点小仇怨了。
看到陈家低头认错,沈牧才长笑一声,将那已经在马背上跌得几近昏厥的陈家侍婢丢于道途。陈家人却忿怨于怀,直接将那悲戚走来的女子推出去,似要打算直接将之弃于乡野。
沈哲子见状却是不忍,那女子孤身落在荒野途中,性命堪忧,两家一点无意义的小纠纷,何至于连累一个无辜女子送命。
想了想后,他让人把沈牧叫来,笑道:“人无信不立,二兄既已叫嚣收纳那娘子,岂能言而无信。”
沈牧虽然比沈哲子大了许多,但早在伯父沈充麾下历练,素知沈哲子之能。听到这话,脸上便流露苦色,尴尬道:“青雀你何苦为难我?我室内已是喧哗难平,戏言而已,哪会真要强求那娘子……”
“二兄戏言一句,却要葬送一条无辜性命,给我家增添怨望。”
眼见沈哲子说得严肃,沈牧不敢再坚持,哀叹一声:“我也是无妄之灾啊,何必要戏弄那陈三,给我家再添负担。”
口里絮叨着,沈牧又翻身上马,将那仍在埋首啜泣的女子横抱起来,对着陈家人喊道:“陈三,今次算我买你侍婢,等你到乌程再来见我,自会给你补偿。若被我知你在外恶言我家,你我恩怨便不好化解了!”
乡议定品在即,沈牧虽然任性霸道,也不敢给自家再添恶名。
一行人再上路,并无意外发生。过了两日,便到达乌程。
徐家作为地主,出面接待沈家一行。几百个人尽数安置下来,几乎占满了徐家位于郡城外一座庄子。
沈家这次也不是空手来,随队运送一批钱帛,让徐家往更北的吴郡去收购一批散粮暂时维持。至于更直接的米粮援助,已有沈哲子叔父沈克在武康亲自调集,由徐家派人去运回。
作为沈家最铁杆盟友,徐家受连累尤深,虽不至于揭不开锅,但随着冬季到来,家业维持也是越发窘迫。接受这一批援助,可大大缓解境况,因此对沈家这些子弟分外热情。
时下人最主要娱乐方式还是宴饮,因此为迎接沈家到来,徐家也是摆起了极大的宴会阵仗。与沈家交好者自然也是乡豪之家,因此这宴会便少了许多雅趣,却有几分吴中特色的彪悍之风。投壶射箭之戏,樗蒲相扑相角。
徐家武勇之风尚有一点彰显,便是庄中竟还有一个专门开辟整理出的鞠场。时下蹴鞠还非民间流传之戏,多为军中练兵之法。竞技性强,排兵布阵亦有策略,实心的球对技艺和体力都有极高要求。
沈家亦是武风盎然,这些技艺自幼耳濡目染。宴饮少顷,便移步庭中,各自挑选自己喜欢擅长的娱乐项目耍乐起来。
其中最出彩便是沈牧,他虽是乡品第六的最劣等人才,却半点不为此担心。比箭连得头筹,旋即又转去鞠场大杀四方,出尽了风头。就连沈峻这个醉心经学的家伙,这会儿也站在鞠场外为场上人连连喝彩。
时下各家家风如何,由平常消遣就能看出。似南来那些侨门亦或江东清望人家,家宴中是绝不会出现如此喧闹粗鄙之戏,大概调琴下棋、清谈吟咏更多吧。只看沈家子弟对这些娱乐项目的热衷就能得知,沈家想要从武宗转为文化士族,实在任重道远。
不过沈哲子倒很享受这气氛,心里还在考虑要不要纠集一些人家搞个足球联赛?
不过烦心事总还要面对,沈哲子正兴致盎然观看球赛,很快就有人整理出一份清单送上来。上面所列都是他接下来几天要去参加的雅集宴会,这些雅集虽然都是私人性质,但在宴会上表现如何,都或多或少影响着乡议定品最终结果。
沈哲子虽不耐烦,但这就是他今次来乌程的使命,要帮场下那些不学无术的家伙镇镇场子。不过让他略感安慰的是,徐家人来报朱贡也出现在乌程,大概是想看看沈家如何在今次乡议中大跌跟头。
这样也好,便在乌程彻底打垮朱贡这个精英怪,经营了这么久,爆率自然是让人振奋。
0070 当仁不让
乌程大县,未有吴兴已有县治。东吴末帝孙皓始立吴兴郡,郡治乌程,取“吴国兴盛”之意,过了十几年,吴国就灭了。
乌程地临太湖,原本武康都由县土分割立县,时下仍是吴兴郡治土最大的一县。县名由来,据说是当地乌氏、程氏两家善于酿酒而得名,如今乌、程两家已不复存,这酿酒传统却流传下来,乌程便是时下吴地最大美酒产地。
本着业务冲突,知己知彼的想法,沈哲子接下来几天参加各类集会,首先要做的便是品鉴各家提供的私酿美酒。如此清逸才名尚未彰显,嗜酒成性反倒悄然流传。
这几天沈哲子参加集会不少,所遭受的待遇并不太坏。毕竟他乃是纪瞻弟子,老爹沈充又是当下吴兴士人为官最为显赫者之一。各家无论心内作何想,面子上的客气总还能保持。
吴兴立郡不到两代人的时间,并没有真正清高显赫的一等郡望。如吴兴姚氏这种所谓的舜帝血裔已经可以称得上清望门户,余者皆如沈家一般以武兴家,盘根乡里,文化氛围要逊于吴郡与会稽。
作为纪瞻弟子,沈哲子已经算是吴兴籍年轻一代中为数不多略具清名者,在时下崇尚玄风虚名的氛围中,颇受看重,因此各家也都不敢怠慢。这也是沈家那群老人决定让沈哲子来此的原因,沈哲子年纪虽然不大,身份名气却足够镇住场子,这也显示出吴兴士人在这东晋时代的几分尴尬。
短短几天下来,沈哲子连轴转参加各类集会,除了品尝各家美酒之外,也将吴兴郡内一些头面人物认识个遍。偶尔也发一些清趣妙论,将自家堂兄弟们推出来混一混名声。
时下九品官人法虽然重门第而轻乡议,但吴兴郡内各家门第也就如此,能积攒一些名声为时人所重,对于最后的定品还是有些用处的。虞潭就算真要针对沈家,也不能全然不顾乡议评论。
各家虽然表面其乐融融,内里究竟作何打算,却就不足为外人道了。倒是有几家大户如乌程丘氏、临安吴氏旁敲侧击询问沈家种种,隐隐有要卖粮给沈家的意思,所图无非沈家田产。此类暗示,沈哲子皆是嗤之以鼻,不予理会。
距离冬月尚有两天,新任吴兴郡中正虞潭终于到达了乌程郡治。随后郡府便通报各家,约定冬月初一在郡城之北弁山山庄举行集会,届时中正官虞潭将会在那里考校各家子弟才学。
短短两天时间,消息绝无可能扩散到吴兴全郡,更不要说闻讯赶来,时间可谓仓促。
但话说回来,够资格参加乡议定品的家族,早在虞潭到来之前便已经先一步赶来乌程,云集于此。若连这点人脉消息渠道都无,换言之就算来了也不会有什么收获。看似简单一个日期规定,就已经残酷的将一大批人隔离在外。
一俟得到这个消息,各家又开始紧锣密鼓的准备,原本各家扎堆儿的集会统统作罢。时下朝廷选材取士虽然并非只有九品官人法,尚有察举征辟并行,但这毕竟是主流。能否在中正官品评人才时获得高一点的品级,是门第最为直观的体现。
换言之,如果沈家族人在今次集会尽数折戟,那么沈充担任会稽内史的资格都要受到质疑。这是以舆论影响政治的一种手段,因此绝对不容有失。
客居徐家庄园的沈家子弟这两天都收敛起来,各自按照自己的想法开始准备。就连那个最为跳脱的沈牧都不再耍乐,每天跟在堂兄沈峻身后讨教学问。但其实他早在沈充麾下担任一个统领千人的幢主,而且前段时间因在会稽剿匪有功,得了一个秩比三百石的郎中勋官。
但武勋贱位,在这个年代是没有什么含金量的,就连沈哲子这个关内侯都还只是一介白身,沈牧自然也免不了三年一次的乡议。
相对于堂兄弟们紧张兮兮的样子,沈哲子则要淡定得多。一来他今年还不够年纪参加定品,二来心知如果虞潭真要针对沈家,这些准备工夫也无用处。
与其做那些无用功,还不如把心思用到更恰当的方面。所以这两天时间,沈哲子跟在随行的族叔身边,约见彼此交好的各家,表明共同进退的立场,先把自己这一方的阵营稳住,才好积攒力量予以反击。
冬月初一很快到来,这一天,各家车驾纷纷出动,络绎不绝赶向城外弁山。原本略显萧条的乡野,因这川流不息的人群,复又增添浓浓生机。
沈哲子所乘牛车车帘尽数掀开,他兴致盎然望向周遭那些情绪各不相同的待品士人。时下人门第之外最崇风度,泰山崩于前而谈笑自若,那才是士族真正该有的做派,无论何时,逼格不能丢。
因此虽然此行关乎前程仕途,但那些士人仍要努力维持风度,所谓皮里春秋,最起码表面不能流露出紧张情绪,否则便是卑而下之的劣等才情。
道途所见,呼朋唤友,狎妓漫游者比比皆是。更有甚者,车厢四壁皆除,大袖飘飘坐于牛拉板车之上,寒风撩开衣衫,曝露在外的胸膛手臂上鸡皮疙瘩清晰可见,兀自淡定静坐,只是间或吸溜一下已经流淌到嘴唇的鼻涕。
沈哲子眼看那位老兄已经冻得唇色发青,有心要劝劝对方不如到了弁山脚下再来起范儿,还未来得及开口,那人已经咕咚一声滚下板车,旋即便听到其仆从大声叫嚷:“快取姜汤热酒,郎君已风寒晕厥!”
“哈哈,那庸人姚丰自作自受!”
沈牧自沈哲子车外溜达而过,他不耐坐在慢悠悠牛车上,索性下车左近游走观望。沈哲子垂眼看去,只见沈牧嘲笑别人时脸色有些不正常的惨白,再细细一看,原来是傅了香粉。
察觉到沈哲子略带怪异的目光,沈牧顿生几分尴尬,或许也有脸红,只是被那脂粉遮住。刚要往别处去逃窜,沈牧念起沈哲子向有怪才,便攀住车辕一跃而上,眉眼耷拉讨好道:“青雀可有教我稍后该如何自献?我听说那虞潭经学传家自守,最是严整迂腐。”
“二兄捷才透顶,皮色灵光流转,还会畏惧区区一个乡议?”沈哲子笑着打趣道。
听到这话,沈牧那没傅粉的耳朵根殷红一片,吃吃道:“我又不是听不出你在调侃,总之今日要给我争一个五品人才,若不然回家我将阿妙送你房内,与叔母言这是你道途见色起意强掳于人!”
阿妙便是沈牧由陈家人那里强买来的女子,确是一个娇媚女人,沈牧前几日大半与之腻在房中。听他如此威胁,沈哲子笑一声道:“只怕二兄不舍,我是来者不拒,再过几年便是胭脂国中一名悍将。”
沈牧食髓知味,自是不舍,听到这话,便嘿嘿一笑,神色颇多促狭:“青雀若真有寡人之疾,更该帮帮二兄。家中兄弟诸多,言及此道,我是可为榜首的,事后自然会有重酬。”
见这家伙如此厚颜无耻,沈哲子也懒得搭理,便靠在车壁上,欣赏沿途风景。沈牧已将希望放在沈哲子身上,索性赖在车上,一意与沈哲子同行。
弁山位于城北十多里外,太湖之滨,山势形如冠弁,因而得名。据说此山景致绝佳,有珠帘飞瀑、龙头山泉,碧岩高耸,俯瞰烟波袅袅之太湖,览尽山水之妙趣。后世北宋徽宗采天下奇石以筑艮岳,其中颇具名气的太湖石便取自弁山。
如此山水绝美之地,自是豪族争相圈地之所。弁山山脉几十里间,已无闲田。今日聚会之山庄,便是吴郡张氏产业,不属吴兴任何一家。虞潭选在此地,大概是为了彰显其不偏不倚态度。但究竟是否如此,只有其心内自知了。
临近山庄附近,是一片桃园,冬日新残,只余干枯枝丫,放眼望去,令人颇生悲秋伤怀之念。随着太阳升起,桃枝上寒霜融化,冰雨一般稀稀拉拉滴下来,落在人身上倍感湿冷。
但即便如此,仍然不扫游人兴致。桃园中此时许多士人洒然而行,到处充斥着吟咏声,叹息声。又有人热泪盈眶,撕裂彩帛缠在桃枝上,冬日残阳兮,忍对空枝悲戚?
沈哲子并无漫游桃园雅兴,由曲折石径穿过,直趋山庄正门。其他沈家子弟见状,便也一路跟随去。
行至山庄正门,却有一道竹篱拦住去路,竹篱上挂一块白帛,上书“名,公器也”,应是第一道考校经义的题目,若不能解,便无资格进入山庄。
许多人被困在这里,苦思冥想。突然有一人冲进桃园中,轻轻折下一截断枝持在手中,而后便被放行,进入庄园。
“这是何意?”看到这一幕,沈哲子身边的沈牧一脸茫然,不明所以。
沈哲子却是心有所感,“名,公器也,不可多取”语出《庄子》,那人只取一株,以示自足,其实并未全解。但能知道出处,联想下文,且别出心裁的表述出来,已经算是难得,因而过关。
只是用此语为考题,虞潭这是何意?
过不多久,又一名士人登上台阶,遥望沈家人所在方向,大声道:“名爵官禄,天下公器,不逊为勇,岂可轻攫!”
听到这话,沈哲子眉梢顿时一挑,这是直接指着沈家鼻子骂悖逆家门窃居高位,与名不符。很快沈家也有人反应过来,怒气激涌。
眼见那人轻松被放行,其后又有数人援此例而入门,虞潭对沈家之恶意,由此昭然若揭,大概其到来这几日,早已经与对沈家有恶意的几个家族有所接触,否则不可能有这种交相指责的现象发生。
渐渐地前方之人已经尽数进入,就算有人想作别解一时间无妙语不得入内,而后再改口仿照前人之言,也尽数得以放行。
沈家这一行人中,以沈峻义理造诣最为纯熟,可是轮到他时,只是气得脸色通红,不知如何应对。这家伙一直捧着虞潭祖宗的经义注解苦读,大概没想到还没进门就遭此羞辱。
沈哲子见状,不愿再见堂兄为难,尤其心内早已忍不住这口恶气。于是他便跳下牛车,缓缓步上台阶,略一沉吟,便在左近众人瞩目之中,抽出腰间佩剑,猛地将那写着考题的白帛挑下劈砍粉碎。
眼见门内有仆役冲出要阻止,沈哲子手中剑一横,大声道:“当仁不让!”
名,公器也,仁,亦为公器。公器归我,勇而无让!
就他妈让你不舒服!
0071 嗜贤如命
此时在弁山山庄中,有一处竹楼筑于高台,时下吴兴郡内名流,毕集于此。
竹楼下管道勾连,接通熊熊炭火,虽居临风之高,并无寒气侵人。两名端庄女伎琴瑟相和,袅袅吴音缠绵悱恻,撩人遐思。于此高台上,可见草木萎靡,生机萧索,渐有阅尽世间荣枯事,感怀古今是非哀。
“昔日项王点兵于此,崛起江东,应是壮怀激烈,应未想到乌江之困,楚歌之悲。可见,勇不可恃,鼓而衰之,情难持久。”
竹楼中上首一名老者,眉目间自有一股凛然之气,临风而望,灰须轻捻,颇多感慨。此人便是新任吴兴郡中正,经学大师虞翻之孙,散骑常侍虞潭虞思奥。
史记项梁杀人,与项羽避仇吴中。日后兴兵而起以反暴秦,据说便曾驻于弁山,众人所处这座高台,便俗称项王台,附以项王点兵之意。
在座众人或为各家家长,或为郡府掾属,闻弦歌而知雅意。虞散骑有感而发议论,岂是独非项王,分明意指沈家。再联想庄园门口那名器之题,各自心有戚戚,不约而同望向在座一名中年人。
中年人名为沈恪,吴兴郡府别驾。此时听到虞潭不加掩饰的奚落,以及众人别有韵意的目光,当即便冷笑一声,将案前杯盏一推,说道:“古言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吴兴悍气生来自具,使君既领教化臧否之任,应感古风之渊源,岂能溯流而非之。”
听沈恪语气生硬,面忤虞潭,众人彼此交换一个眼神,并不急于出头,只是坐而观望。
然而短暂沉默后,座中一处却响起刺耳笑声,有份列席的朱贡一边冷笑着,一边望向沈恪悠然道:“子明此言差矣,虞公清望家门,义理通达,只言其事,不否其人。项王之败,世所公知,怎么能说是溯流而非之。”
此言不只反驳沈恪之语,更暗讽其读史不精,尤其出自沈家姻亲之口,于是众人脸上神情便异常的精彩。沈恪心中激愤,怒视朱贡,当即便有拂袖而去之念,却又担心沈家无人在场,定品之事更无力争余地,便将这怒气喝酒吞下,再不开口。
迎着朱贡投射而来的目光,虞潭微微颔首示意,心内暗道这朱贡不愧名门之后,以理论事,并无亲亲相隐之时弊,是一个胸襟广阔之人。
他来吴兴担任郡中正,心内其实有些不愿意。中正之官虽是人望之位,然而吴兴却是学风贫瘠之地,各家豪武勾连抗衡,又有什么人才可供臧否?
然而更令他不满的则是沈充出任会稽内史,悖逆家门武夫,能借时势之波澜,窃居方伯之位,乱其桑梓故乡。这让虞潭无论在道义上,还是情感上,都无法接受。因此当司徒府动议举荐他为吴兴郡中正时,虞潭略作权衡,便答应下来。
今非秦汉之治,岂独勇武擅专!沈充德薄、才浅、名弱、门卑,其所恃者,惟一武事,此等人,有什么资格专治会稽大郡!
所以,虞潭此行,心存拨乱反正之念,要将正理彰显,撕掉沈家浮绘粉饰之外皮!
虽然心存此念,虞潭也知吴兴民风彪悍,绝非能以义理动之。此前他同郡孔愉乃圣人之后,世重其名,居于此竟都被那狂悖之徒沈充驱逐。他要引以为戒,不能重蹈覆辙。
所以,来郡治后,虞潭首先接触郡内各家家长,欣喜发现沈家强势已经早积民怨极深。这真是天赐良机,沈家乡议已经如此卑劣,虞潭再无顾忌,意指其家,不加掩饰!
况且沈家本就土豪之门,暂借纪氏之名窃得清望,虞潭今次就要拨开云雾,将沈家底色完完全全呈现时人面前!
心中正作此想,忽然门下有人急匆匆行上项王台,于竹楼外高呼道:“使君,大事不好!篱门之题被人损坏,门庭外已是大乱!”
听到这话,座中众人皆惊,虞潭更是面色一沉,怒喝道:“谁人敢如此放肆!”
“似乎是沈、沈家郎君……场面混乱,仆来报急,并未详知。”那仆下略显迟疑道。
语气虽然不确定,但众人已知定是沈家所为无疑了。于是便将幸灾乐祸眼神望向座中沈恪,以往沈家行事强硬、盛气凌人倒也罢了,可是眼下中正乡议定品,乃是为国选贤鉴才盛事。居然还敢如此放肆,这是公然藐视朝廷法度纲纪!
沈恪于座中也焦虑起来,他虽然也深恶虞潭,但公然损坏考评之题,这影响太恶劣了。一俟传扬出去,沈家处境更加不妙。
“别驾所言不虚,吴兴悍气果然生来自具。我既有教化臧否之任,自当亲去一观何人如此悖逆成性!诸君可愿与我同去?”
听到虞潭如此冷厉语气,众人岂有不去之理,纷纷起身跟随。其中与沈家交好者转望沈恪,沈恪心内叹息一声,便也长身而起,无论如何有他在场,总能回护子弟一二。只是看到那朱贡笑得嘴角几乎都咧到耳根,沈恪更是羞恼,然而眼下另有要事,只能暂且容忍下来。
一行人浩浩荡荡,很快就穿过山庄,行到正门之前。放眼望去,这山庄正门已是一片乱象,篱门都被刀剑劈砍凌乱,原本山庄仆役并郡府吏胥四散奔逃,宽阔的大门已经被一群悍卒牢牢把持住,另有数人则被紧缚双手,丢弃于地。
眼看到这一幕,虞潭气得险些背过气去,他早料到沈家会有反击,也多做备案,但如此强硬直接的手段,简直骇人听闻!
看到沈家人气势汹汹把住门口,众人心内也都一凛,不敢靠近过去,真怕沈家人一时凶性大发,杀入进来。
朱贡脸色青白不定,指着沈恪颤声道:“沈子明,你家子弟仆从逞凶为恶,莫非要杀尽我等,兴兵为乱?”
沈恪心内也是叫苦不迭,没想到形势比他想象中还要严重得多,别人还倒罢了,若真在此地杀了虞潭,那将物议沸腾,天下之大,再无沈家立锥之地!
他越众而出,疾行向前,指着自家那群子弟怒喝道:“你们是要害我家庙不存!还不快快丢下兵刃!”
沈家这一群人已经隐隐以沈哲子为首,早先眼见门内有人冲出要拿下沈哲子,那沈牧已经大叫一声,冲杀上去。沈家此行数十子弟,百余仆从尽数杀来。原本只是乡议定品集会,山庄纵然有一些散役吏胥听用差遣,岂能阻挡沈家虎狼之卒,当即便被击溃。
接下来沈哲子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让人将那些因辱骂暗讽沈家而得进门的士人尽数擒下。于是虞潭他们到来时,便看到眼下这一幕。
心中一口恶气出完,爽是爽了,听到族叔严厉呵斥,大家才意识到今次闯了大祸,不知该如何收尾,纷纷望向沈哲子。沈牧更是凑在沈哲子耳边,低语道:“若不然真就杀进去?”
听到这话,沈哲子翻一个白眼,袭杀朝廷任命的中正官,那是比造反还要严重的罪过,不吝于向天下所有士族挑衅宣战,白痴才会干!
不过早在劈砍那试题时,沈哲子已有方略,此时看到那一群郡内名流畏惧不前,他便将佩剑收回鞘中,大步向前,到了沈恪面前先低语道:“叔父无忧,此事错不在我家。”
说罢,不待沈恪回答,沈哲子便又往前走,遥遥施礼道:“虞使君何在?”
“沈哲子,你可知自己已铸成大错?”朱贡畏缩人后,他是知道沈哲子狠起来连自己的命都不顾,真担心这小子要做恶事。
虞潭已是气急败坏,排开众人傲立于前,望着沈哲子怒喝道:“老夫在此!你就是华容弟子?为此暴行,是要让你师清名毁于一旦?”
纪瞻追封华容开国子,因而以此代称。沈哲子闻言却是一笑,解下佩剑往后一抛,然后才望着虞潭说道:“使君此言差矣,我绝非怙恶不悛。今日之为,皆出义愤,不忍见那些才鄙之人曲解题意,放纵恶念,损害中正清名。”
说着,他将手一招,便有沈家仆从将之前被擒下那几家族人扭送上来。那些人周身尘埃,脸上不乏青肿,衣衫更是凌乱,狼狈不堪,又惶恐至极,此时被扭送上来,偶有看到自家长辈在对面,便大呼“沈家行凶,叔父救我……”之类呼救声。
“他们如何害我清名?你又凭何为我伸张?”虞潭脸色阴沉如水,对眼前这少年已是厌恶到极点。
沈哲子笑一笑,踱步到这几人面前,每走到一人身边,便将其嘲讽羞辱沈家以破题之言语复述一遍。
众人听到这些破题之语,反应各不相同,与沈家交好者矜默,至于那些早对沈家恶意满满之人则叫嚣解义无错。那朱贡最是跳脱,指着沈哲子大声道:“天下公器,非礼不取,非义不取,非用不取,此为不可多取,哪里有错?你这孺子不通经义,又怎知经理之艰深大义!”
沈哲子冷笑一声:“经义大理,百家千说,各有体会。这些人却众口一词,曲解使君题意,攻讦我家欺世盗名、窃居高位。若不明内情者听闻,只道使君怨望朝廷用人失察,讽议诸公尸位素餐!”
“中正者,身中言正,以为仲裁!使君海内清望所系,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岂是窃名位以自专,讽议怨望之人!此类人居心叵测,窃使君之名,行攻讦之实,可谓大恶!”
虞潭听到这里,老脸已是发烫,难道要他承认自己就是这少年所说那种人,以中正之权职操纵乡议民愿,以攻讦沈家?这种事做得出,讲不出,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反驳这个少年,因为对方是为了维护自己中正名望才施暴于人。
“哈,你也知经义大理,百家千说。他们议论破题,各抒见解,又未直言你家,你这孺子何苦要强揽上身?”朱贡冷笑道。
看一眼这分外跳脱、不知穷途将近的家伙,沈哲子冷哼一声,转向其中一名脸色灰败士人,将早先抛开的佩剑丢到其脚边,说道:“我虽不才,惟嗜贤如命。你若不是存心曲解使君命题,借使君之名攻讦我家,拿起剑来,一剑刺死我!若不然,我就要以你之命血,洗濯虞公清名!”
那人听到这话,脸色更是惨白,形如筛糠,实在此生都未见过如此蛮横不讲道理之人!他自然是受长辈点拨,破此题以奚落攻讦沈家,但眼下怎么敢承认?若不承认,难道真要拿起剑来刺死这少年?
若真动那念头,只怕还未动手,身边虎视眈眈的沈家人先动手脔割寸剐了他!
0072 公器归我
“他在你挟持之下,又怎么能做出应该的选择?”
场中这些郡内名流皆看出沈哲子耍的什么把戏,但与沈家交好者心内为这小郎君表现点赞,与沈家交恶者子弟尚在人屠刀之下,事不关己者存心看场热闹。因而又是朱贡出头,点破沈哲子的把戏。
“朱明府此言有理,那么我不妨再换一个问法。”
听到朱贡叫嚣,沈哲子对其露齿一笑,又转望向那个惊恐的已经摇摇欲坠之人:“你若是无胆鼠辈,因我威胁而不敢作选,那就点点头。若不是,就告诉我,究竟是否存心借虞使君之名,来攻讦我家!”
随着沈哲子声音陡然转厉,沈家两名护卫各自探手暗抓此人肋间,那人终于受不住逼迫,于众目睽睽之下嚎啕大哭!
“竖子尔敢!辱人太甚!”
此时对面那一群名流中冲出两人,戟指沈哲子怒喝出口,便是那人之长辈。
这时候,虞潭有些散乱思绪终于也理清一个脉络,大步上前,正色道:“沈家小郎,果然聪颖。你若眼中尚有老夫,便将人释去。若不然,后生可畏,老夫愿避一席。”
听到虞潭这貌似低头实则进逼的话,沈哲子做惶恐状:“使君何言至此?小子未识使君,素慕清名,今日所为,皆因不忍见使君之名受小人玷污,岂有让使君避席之意!”
“如此,那真是多谢了。”
虞潭心中暗恨,这奸诈小子暴行骇人听闻,却偏偏紧扣护他清名,令他纵有怨忿亦发作不得。然而这几家尚是他凭以打消沈家气焰的依仗,无论如何,都要出面作保,不能让这少年抓住小小痛脚再大肆渲染。
“老夫已是花甲之年,一生行事,但求心无愧,无惧名有瑕!名,公器也,不可多取。此之谓矣。岂能耽于虚名之累,罔顾害人恶行之实。老夫身中言正,又岂惧流言侵扰,贤者自明,愚者非吾友!”
略一沉吟后,虞潭正义凛然说道。此言一出,后方那些家人受害的郡内名流纷纷交口称赞虞潭高义清隽。
沈哲子听到这话,禁不住咂咂嘴巴,老家伙不要脸起来,也是很难缠的。贤者自明,愚者非吾友?这话说得就好像自己上赶着要跟人做朋友,人家还不乐意搭理。
这虞潭光明磊落剖白,反将自己衬作心理阴暗、泛阴谋论的小人,虽然事实如此,但被人当面说出来,心里总是不爽。
不过,自己也不是吃素的!
略一转念后,沈哲子便又有说辞:“名,公器也,附于一人而天下公仰。使君清望所系,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之谓教化!既有教化之功,可称天下公器,使君之名,已非自有,若私相授受,沐于教化者又拜何人?”
你这个老糊涂,名气是天下人赋予你的荣誉,寄托了大家美好愿望祝福,你随便借给别人用,置苍生于何地!
听到这话,虞潭脸色便是一变。这少年于众目睽睽之下侃侃而谈,若先前所言仅只狡辩思捷之才,那眼下的凌厉反击便显示出对义理不俗的理解。如此一个年纪,言出成理,理据分明,竟让他一时间都无从辩驳!
此前他于建康城中闻听此子“德乡沈郎”之名由来,当时尚有感于顾毗高门糟糠,辞锋竟不敌区区一个少年,实在有愧先人。可是当他现在与这少年正面交锋,才隐隐体会到顾毗之患,大概今日之后,自己也要成为这少年名气再登一阶的踏脚石。
这一次,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虞潭心内苦笑,隐隐有些后悔没能按捺住,过于张扬,以“名器”论而非议沈家,竟被这少年巧言令色将自己裹入其中。正因此题过于宏远,反复皆能取用,以此立论,是他过于小觑了沈家,轻敌致辱啊。
眼见虞潭语竭,场中众人多有不精擅义理者,只从双方气势来看,少年声色俱厉,气势勃然,而虞潭神色阴晦,颇有意懒。两相对比,一个朝气蓬勃,一个老态龙钟,隐隐已有了高下之分。
沈恪一颗心原本高高悬着,颇有跌宕起伏之感,眼见沈哲子竟能辩得虞潭哑口无言,原本于项王台上积攒抑郁之气顿时消散,几乎忍不住要击掌赞叹。
不过他总算还没有得意忘形,趁自家得势之际走上前来,一副大度姿态对沈哲子说道:“哲子高论,让我等痴长愚钝者闻之汗颜。不过,这几个窃名之贼虽有劣行,但皆我乡人之属。略施薄惩则可,切勿再深究穷问,伤了乡情。”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内也是一乐,自家这族叔帽子扣得挺溜,一句“窃名之贼”大概要伴随这些人一生。他也就坡下驴,赶紧让护卫将人放开。
他这一番论据,其实还是有一个逻辑漏洞的,既然名为公器,那么沈家窃居名爵自然也天下人皆可论之,这些人言论自然无罪。
但场中众人多豪武出身,能洞悉者寥寥,而虞潭终究年迈,纵使义理精湛,思路却已难称通达。借着这个时间差,赶紧将人放走,坐实这个恶名。事后就算回想过来再反驳,力度已经远不及当面驳斥了。
那几人已是惶惶惊弓之鸟,被放开后便忙不迭冲向自家长辈,再不敢强行出头,尚不知自己已经错过洗刷污名最好时机。
眼看那几家子弟一副劫后余生、心有余悸模样,虞潭心中便是一叹,所谓腹无诗书,气浮神晦。跟沈家那少年相比,这几家子弟实在不堪,竟看不出沈家并无杀他们之心。他心内不得不承认,时下吴中少年,这沈家小郎确是一个异类。
心内再将沈哲子一番言论梳理一番,虞潭眸子蓦地一闪,正待要开口发言,旁边朱贡突然叫嚷起来。
“慢着!你施暴于人尚有说辞,但损坏乡议之题又作何论?”
听到朱贡问责,虞潭心念一转,便将本欲说出口的话又压下去,继而漠然道:“损坏中正试题,此前并无此事。老夫也很想知你有何理据,若不然,当表奏朝廷,施以禁锢,以儆效尤。”
那几家受灾之人听到这话后,气焰再次高涨起来,声言定要严惩此恶行,更有人绘声绘色描述此前沈哲子如何张狂放诞劈砍试题。
看到这些人叫嚣,又将虞潭欲言又止的模样收入眼中,沈哲子心中冷笑。脑子不行没文化,真的不要乱出头,这些家伙大概还不知,他们自己的名誉已经被虞潭放弃。相对于帮这些人洗刷污名,虞潭大概更乐意给自己政治前途施加障碍。
可笑这些人尚不自知,不过也没什么,稍后沈哲子会让他们明白的。
所谓禁锢,便是不得出仕为官。这惩罚对沈哲子来说不算什么,今日禁明日解,反正沈哲子距离出仕还有大几年时间。但在这禁锢之下比较严重的罪名是藐视中正,这个帽子一旦扣上,才是最要命的。
看看那一脸得计之色的朱贡,沈哲子已经不知该如何评价其在作死道路上一路狂奔的行为。他对一脸急色的族叔沈恪笑笑,旋即开口道:“名,公器也,不可多取。此题我已破尽,留之无用!”
“哈,你说什么?前圣之言,大义幽深,你竟然敢言破尽!”
不独朱贡闻言惊叫,在场众人也是一片哗然,皆震惊于这少年大言不惭。旁边沈恪更是叫苦不迭,这小子怎么说话做事跟他老子一个德行,总是要让人胆战心惊!
“老夫也愿闻雏凤清音!”虞潭心内终究不愿向一少年低头,因而发言欲以捧杀。
“名,不可多取;公器,不可多取。此皆大谬,我对以当仁不让!”
沈哲子朗声道:“名者,人颂之望,实至而名归。顾氏高门,元公清逸,贤名乃至。我师纪侯,志存社稷,功名加身。陆氏双俊,文章冠世,才名附焉。此庄张公,莼鲈之思,逸名流传。名非可取,纷至沓来,当仁不让!”
沈哲子历数数人,皆吴中名士,才显当时,盛名煊赫,让人无从反驳。名非可取,当仁不让,若非如此,难道要反驳说那几人蝇营狗苟,媚世邀名?
“公器又何谬之有?”虞潭已领略到这少年之辩才,心中虽有气结,苦于无从辩驳,便又发问,寄望这少年言多必失。
“天下公器,岂独名爵?田亩所出,衣食根本;山水清趣,颐养精神;诗乐风雅,陶冶性情;仁义至理,教化黎庶;我患田少不足奉亲,患识浅不足养神,患耳闲不足修性,患仁义不彰不足立世。公器归我,当仁不让!”
以一个略显夸张的咏叹调收尾,沈哲子笑吟吟对虞潭施礼说道:“使君可有教我?”
虞潭张张嘴,似有欲言,但终究还是难发一语。他寄望这少年言多必失,却没想到沈哲子给自己挖这么大一个坑,但有片言质疑,都将激起物议沸腾,成受人攻讦之实。
心中有意说不得,半生清望毁于此!
0073 捧杀不受
名,公器也,不可多取。语出《庄子》,教人淡泊明志,不必汲汲于名利。
沈哲子所对“当仁不让”,却是《论语》之篇,有着浓浓的儒家入世、勇于担当情怀。
这两种思想,各有精髓深意,但若碰撞在一起,便已是意识形态的斗争了。这也是时下士人心中之情感纠结所在,既有飘然出尘、遗世独立的情怀,又有负担家业、国祚危亡的责任,矛盾且焦灼,伤感放诞,难取两全,这就是魏晋时人的精神面貌。
沈哲子用心险恶之处在于,原本大而广之的“公器”之论,具体言之,便直接锁定囊括时下各个阶层。田亩以对乡豪,山水以对隐者,诗乐以对高门,仁义以对儒士,无论虞潭从哪一处予以反驳,都将承受非难,为人所鄙。
经义岂能尽言,但一旦落入具体的处境中,便各有立场,各失偏颇。沈哲子这一巴掌,足以扇得虞潭难以置喙,口不能言!
场中各家多为勇武之家,乡土豪强,对于沈哲子针对虞潭挖的言语陷阱感触还不深。但其中一句“田亩所出,衣食根本,患田少不足养亲”却深有戚戚,此语针对虞潭“公器”之题,他们难免有所联想,虞潭乡议此题,究竟是何居心?
大凡世事,最怕联想。一旦心里滋生出这个念头,众人再望向虞潭时,神色便大不相同。前几年朝廷土断,各家人丁土地受损良多,沈充怒而兴兵,于此干系极大。
公器不可多取?笑话!田亩根本,家业之基,自然能取多少就取多少!
一俟被沈哲子点透这一关节,众人不免各自聚拢,隐隐将虞潭孤立出来。他们虽然同样对沈家不怀好意,但阶级矛盾显然要重要过内部斗争!
虞潭察觉到这微妙变化,心内更是苦笑连连,沈家这个少年一番言论,便将他早两日所作努力尽数摧毁。眼下放眼望去,他又成孤家,于吴兴再无盟友!
“我之议论已经讲完,朱明府可有见教补充?”
沈哲子自不会忘记那分外跳脱的朱贡,又转望过去笑问道。
朱贡虽然出身吴郡朱,但所学也是粗疏,连虞潭这名门之后都难发一言,他又能说什么。眼见沈哲子望向自己,心内反是一惊,嗫嚅不能言,只干笑两声,退缩回去。却又看到沈哲子张口作势,虽未出声,但由那口型能分辨出,少年所默念,分明“废物”二字!
如此羞辱,朱贡已是怒不可遏,然而眼下少年辞锋神采正盛,众皆喑声,他哪里还敢再出头。不过心中却是腹诽,早晚要这怙恶不悛的孺子付出代价!
吴兴郡众人今次真是开了眼界,见少年言辞如刀、纵横捭阖,原本沈家暴行重罪,竟被其一张嘴轻轻巧巧推脱的干干净净!如此诡谲之事,简直匪夷所思!
就算那些恶视沈家,子弟被老拳蹂躏的家族,这会儿一时间都不知要以何罪来问责沈家之人。只能咽下这口恶气,怪只怪自家人嘴太贱,又太拙。
反观沈家,则是意气风发,尤其那些年轻子弟,简直平生未有之快意!他们生平第一次与人械斗闯下祸来,还能振振有词,让人无法加罪。而主导这一切的沈哲子,便成为他们心目中当之无愧的偶像!
“哲子,我家礼仪之门,纵有理据,也要时刻谨记谦和。以德服人则可,不必刀兵相向。不过年轻人总有气盛时,今日之事,不可再为。”
听完沈哲子一番高论,再见虞潭亦哑口无言,沈恪已是笑得嘴巴都合拢不上。良久之后才勉强板起脸来,神色庄重态度严肃说道。
听到沈恪这恬不知耻话语,众人皆大倒胃口。沈家礼仪之门?三反江南不是你家!少廉寡耻到如此地步,简直骇人听闻!
心中虽然不忿不屑到了极点,但可惜全无如簧巧舌,众人索性抬头望天,不愿看沈恪那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可恶嘴脸。
饶是沈哲子脸皮已经很厚,听到沈恪这话也微微汗颜,连忙低头道:“叔父之教,铭记于心。今次我家行事莽撞,唐突此间主人,确是有错。”
说到这里,他又望向对面那一群人,施礼道:“不知主人张氏郎君可在?我家激于义愤,损坏尊府篱门,稍后定有补偿,还望见谅。”
“不必了!”
对面人群中有一人冷哼一声,语气冷淡至极,可见心情之恶劣。
劈砍乡议之题,殴打各家子弟,哪一个罪名不比损坏篱门要严重?诸多罪名全都洗脱,单单这一桩小过错应承下来,这沈家小子也是奸猾到了极点。偏偏辞锋又雄健得很,令人纵有烦恼,亦不敢再出言撩拨以致引火烧身。
沈恪又板着脸说道:“张君虽不见责,你们也要引以为戒,以后不论何事,切不可再损人家门!”
众人实在受不了沈家这可恶叔侄在那里装腔作势,便又纷纷将视线望向虞潭。而沈恪也似乎有所醒悟,连忙上前无比恭敬对虞潭施礼道:“险些忘了今日正事,使君勿怪。不知今次雅集,是否需要改期?”
虞潭面沉如水,眼帘低垂,心内却是波荡难平。沈家这少年辩才无双,乡议这一题他确是大败亏输,自取其辱。今日这一幕,将会成为长久的笑柄,令他半生养望毁于一旦。
但他年过花甲,文章快意事,掌兵立功勋,大半生经历板荡局势,岂能因此小挫便斗志全无?
略加思索后,他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这位哲子小郎义理通透,思捷才敏,可谓苍天独爱,吴兴一地灵秀集此一身。再览余子,未免有糟粕无味之感。但老夫忝为中正,当尽其责,今日雅集不必改期。”
接着,他又转望场中诸人,笑语道:“诸位吴兴儿郎也不必气馁,明月皎皎实难争辉,繁星点点亦有光华。你们宜当自勉,但有一二可取之处,老夫绝不网漏贤才!”
沈哲子听到这话,真有蛋疼之感。这老家伙实在难缠,哪怕迫不得已向自己低头认输,还要用言语挖坑捧杀自己,只看别家那些族人望向自己略带不善的眼神,便知其心中有多不忿。
不过先前打脸也不是没有效果,虞潭一味捧高自己贬低别人,不再顾及别家感受,这也是破罐子破摔,不打算长久留任郡中正了。
想到自己一巴掌扇走一位郡中正,技术含量比老爹要高得多,沈哲子还是略感快意的。但他又不是三岁小孩子,哪会听人夸赞就得意忘形,当即便又说道:“使君谬赞,愧不敢受。小子能有一二可取,得使君青眼,皆因纪师悉心教化,今日得嘉许,心内更悲怆。”
这话是告诉郡内那些年轻人,老子跟你们不是一类人,我老师是纪瞻,你们何苦跟我比较。
果然听到这话,那些本有不忿之色的各家子弟面色稍霁,谁让人家有个牛逼老师而自己却无传承。再有自我感觉良好的便转为对虞潭不满,尚未见识过我的才学,咋就认定我亦非皎皎明月?中正谬矣!
“况且我吴兴多俊彦,不患无才,只患难彰。便如先前试论公器几位世兄,字字珠玑,让我心神散乱,如被针毡,以致失礼人前,实在惭愧。若纯以才学论,他们几位亦足可观。使君高风亮节,应不至因前嫌而将之黜落卑品。”
原本被拳脚蹂躏,又被冠以“窃名之贼”那几人,听到沈哲子这番话,先是难以置信,继而已是狂喜形于色。心中满满怨愤因此语而冰释雪融,甚至对沈哲子生出知己之感。
而各家的长辈听到这话,对沈哲子也是大为改观,原本觉得少年巧言令色,咄咄逼人。这会儿再看去,便生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之感。
其中一位刚才还指着沈哲子破口大骂竖子者,因他家有三名子弟被沈哲子言语抬举出来,更是忍不住笑出声来:“哲子小郎德才兼备,又有识人鉴才之能,不愧为纪国老嘉许之吴中琼苞!贤师高徒,真是一场佳话!”
沈哲子谦恭回礼道谢,一副其乐融融祥和画面。名气这东西有好有坏,独乐乐岂如众乐乐。虞潭不吝啬,要推给他极大名气,他自然也不会独享,大家雨露均沾。
虞潭颌下胡须微微颤抖,若非人老成精,他简直已经忍不住要破口大骂,小子无耻之尤!出尔反尔,信口雌黄!人也是你,鬼也是你!
这几句话,彻底将虞潭逼进了死胡同,让他今次主持的乡议定品成为笑话。
你不是说我苍天独爱,钟灵毓秀?那我就帮你选几个人才,那几个被我揍过的家伙就不错。你不会心胸狭隘,因为他们盗用你名气就把他们排入下品吧?
但如果连这几个有劣迹的人都能名列高品,剩下那些没有劣迹的人又该排在什么品级?
虞潭沉默良久,身形微微一晃,语调略显沙哑道:“老夫年迈,精力实有不济。乡议之事,请别驾代为主持。待老夫养足精神后,与诸位共鉴吴兴贤才。”
看着虞潭离去时萧索背影,沈哲子心内不禁一叹,乡议定品是个什么底色彼此心知,本来大家可以其乐融融,何苦一定要针锋相对。
收回视线后,沈哲子转望向神情略显慌乱的朱贡,心中斗志又高昂起来。搂草打兔子,兔子已经被打服了,这株杂草待会儿也得一把薅出来,毕其功于一役!
0074 盐枭之家
中正官缺席乡议定品,以往并非没有先例,或因战乱,或因中正官个人原因。但因今天这样生生被人言语逼退,不要说吴兴,哪怕整个三吴都是第一例!
场中这些人对于沈哲子和虞潭彼此间辞锋较量,或许囿于自身才学,其中奥妙不能尽知。但观察气势风向,却是能立身时下一个最基本的技能。
虞潭对沈家所抱有的恶意不加掩饰,而且其名望、家世、官位俱有优势,这也是众人为何不看好沈家的原因,认为沈家今次乡议必将折戟于此,甚至有数家欲借虞潭声势以打击沈家这个乡土对手。
然而沈家反击却激烈的惊世骇俗,简直闻所未闻。但偏偏其反击的理由在沈哲子口中道来,振振有词,理据强硬,而虞潭则完全落于下风,乃至于最终败退,甚至将主持乡议之权拱手相让给沈家!
强弱已是分明,胜负却又如此出乎意料!一时间,众人心内波荡不已,一方面有感于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虞潭久负人望,辞锋辩理居然不敌一个少年。
另一方面则是对沈哲子表现倍感惊艳,若少年是仰仗沈家江东豪首的武力以逼退虞潭,他们尚能理解,但却完全从经义道理取得完胜,让他们深刻感受到这少年的不凡。
心中如此感想,众人对沈哲子的态度友好再上一台阶,纷纷上前寒暄夸赞几句。
沈哲子面带微笑应对着众人的寒暄,并未因逼退虞潭而生傲气。一方面是本性不受名利迷惑,另一方面则是心知这些人对自己或是高看一眼,但其实并不能影响他们对沈家的态度,该有的敌意并不会因此削减,一旦涉及到利益的争夺,同样不会手软。
比如被自己痛揍三名族人的那个乌程严家家主,一面笑吟吟与沈哲子交谈,另一面又感慨道:“哲子小郎经义纯熟,学理渊厚,难怪能得到纪国老青眼赞许,吴中琼苞,此之谓矣。可惜我等今日无幸,不能戮力共为,将小郎君抬举高位。”
这是在点明沈哲子年龄不足定品,同时将其与沈家其他参与定品的子弟分别开。言外之意,沈哲子如此出色,多赖纪瞻,并不能因此而证明沈家家学昌盛。
其他与沈家有所敌视的家族听到这话,也纷纷附和,一面吹捧沈哲子,一面将其与沈家其他子弟区别开。
古人在勾心斗角上的造诣,沈哲子已是颇多体会。且不说眼前这些笑里藏刀之人,就连刚刚退场那个虞潭,临走之际还是挖了一个坑,包括其认输退场本身都包含着深意。
沈哲子破题解义,田亩公器论将虞潭与本地家族的联盟成功离间,虞潭就算再留下来主持乡议,意义也已经不大,反而会因为自己在场,而造成吴兴各家同仇敌忾的心理,对其隐有抵触。
但虞潭一旦离场,阶级矛盾不复存在,内部斗争又成主题。那早先与他联合的几个家族,对沈家的恶意不言而喻,虞潭退场便是在对他们宣告自己不玩了,他们若还想打击沈家,就要自己上场凭自己的本领去做。
而且虞潭退场交待沈恪代为主持乡议,本身就是一个陷阱。以门第论,武康姚氏清望要胜于沈家,以资历论,乌程丘氏族长也是旧吴活到现在的老人,以官位论,吴兴虽无郡守,但乌程严氏那个族长严平官居郡长史,位高于沈恪。
这几人都有足够资格代为主持,虞潭统统不选,却选了并无一项占优的沈恪。其中韵意,不吝于提前为各家较量暖场预热。看似捧了沈家,其实是又将之摆在了众矢之的位置。
虞潭将中正的仲裁权抛出来,虽是被沈哲子逼到墙角迫于无奈,但何尝不是要挑动各家争抢?这几家各有乡土纠葛力量,关系到自家子弟前程乃至于整个家族名望,又岂会因为沈哲子言语而有退避!
果然,虞潭离开后不久,丘家那老家伙丘澄便倚老卖老先开口道:“虞使君身怀小恙,我等忝为地主,当为中正分忧,不让使君再劳神费心。老夫痴长,便如哲子小郎所言当仁不让,与诸位共论我桑梓后学。”
沈恪听到这话,顿时有些不乐意,这主持仲裁权明明是自家由虞潭手中抢来,岂容这老家伙分一杯羹,当即便开口道:“丘公春秋胜于虞公,我们这些后进,哪忍心再给你增加重担。”
旁边那个严平也点头附和道:“中正缺席,郡府理当分担。”
“不知诸位要如何品鉴各家子弟?”姚家人位卑年浅,争不过其他,便在旁边冷笑道,言下之意,你们这些粗鄙武夫,有什么资格本领品评人才的优劣?
众人感觉受到侮辱,纷纷怒视姚家开口那人,而后有人冷笑道:“可惜先前不闻姚君高论。”你连沈家少年都比不上,装什么文化人!
什么叫狗咬狗两嘴毛,看到眼前这一幕,沈哲子是深有体会。眼看着众人围绕这个乡议主持权来争抢,互相言语攻讦,半点情面也不留。
争论了将近半个时辰,这些人才总算勉强达成共识,够资格列席的各家皆出一人,组成一个小圈子评审团。
在人选将将敲定之际,沈恪转眼一望站在旁边看热闹的沈哲子,笑道:“我家哲子天授才具,乃是纪国老弟子,吴兴俊彦翘楚,当有一席之地。”
众人听到这话,皆是一怔,心内本想要反驳,但实在拿不出什么理由。毕竟是这少年将虞潭逼退,不让其列席,总是说不过去。纵有些许不愿,也只能答应下来。
沈哲子加入后,这整个仲裁团八个人,沈家交好者便占了四个席位。沈家两人,长城钱氏一人,原乡吕氏一人。
钱氏虽受钱璯谋反牵连,但钱璯这一支钱凤等族人迁居余杭,长城本宗牵连不大,仍属旺族。至于原乡吕氏,则为旧吴酷吏吕壹后代,本为士族恶于各家,如今已成寒门。
而乌程徐氏,虽然颇有家业乡望,仍不够资格列于其中。
其他四个席位,武康姚氏、乌程丘氏、乌程严氏、临安吴氏各一人,这四家皆对沈家怀有不同程度的恶意。
武康姚氏不必提,在武康县简直被沈家压得抬不不起头来,只能固守舜帝血脉、文化传承以自傲。丘氏是乌程大地主,吴氏临安土豪。
其中比较引沈哲子注意的则是严氏,这一家是列席中比较另类的一个存在。虽然落籍吴兴,但其势力却在吴郡嘉兴,乃是三吴之地首屈一指的大盐家。
盐业暴利,严氏之富不逊沈家,但家世却过于不堪,累世无显宦者,严平担任郡长史已是其家最高官位。家境虽然豪富,仍属寒门之末。
严氏与沈家,仇隙最大,可追溯到数代之前。沈家曾于临海开辟盐田,被严氏纠结部曲扮作贼人渡水破坏。后来严氏也于嘉兴铸钱,则被沈哲子老爹沈充于前年大杀一通,阖家泛舟海上方得幸免。
如此世仇,可想而知严氏对沈家之恶意之深,所以严氏对于打击沈家也尤其热心。沈家缺粮之患,除朱贡捅刀外,另一个大黑手便是严氏。其家累世制盐,屯粮虽不多,却自仗豪富哄抬粮价,以陷沈家。否则单凭一个朱贡,绝无可能对沈家造成如此严密封锁。
正因如此,沈哲子刚才也尤其关照严氏子弟,足足擒下对方三名族人,其中那个被逼得众目睽睽之下痛哭流涕者,便在其中。
眼见沈家一家之力,便占据过半席位,严平暗道不妙。他放眼望向其他对沈家有恶意者,最终视线锁定朱贡,便笑道:“朱明府吴中高门,可列一席。”
听到这话,朱贡便笑逐颜开。他虽然是个务实之人,但若能列席这种郡中盛事,对其而言也是一桩莫大荣誉。毕竟他这个吴郡朱身份略水,说是那么回事,实际如何,大家各自心知,因此第一批席位压根就没有考虑到他。
“呵呵。”
沈哲子听到这话,乜斜朱贡一眼,旋即便翻翻眼皮望天。虽只区区两字,在这古代同样韵意深远,其中流露出来对朱贡的蔑视,实在意味深长,足堪回味。
眼见此幕,朱贡老脸顿时涨成猪肝色,心中之羞愤如翻江倒海,对沈哲子的恨意又创新高。
而先前提议那个严平见沈哲子如此表态,面色也是微微一滞。
他领略过沈哲子辞锋之雄健,见其流露出对朱贡不加掩饰的轻蔑,虽有不满,但也不敢再固执己见,免得自己再被这辞锋如刀的小子奚落一番。毕竟他推朱贡出来,理由实在有些牵强。
如此,人选算是确定下来。
一行人再登项王台上竹楼,至于各家子弟,则在项王台下准备自己的才艺展示。乡议定品,背后虽然是各家力量角逐,但如果其人真有让人无法忽视的才学,品级稍稍跃升些许,也是应有之意。
0075 生当做人杰
沈哲子坐在项王台竹楼中,居高临下看着各家子弟卖力施展才艺,或是三五成群吟咏诗赋,或是高谈阔论引经据典,也有吹拉弹唱狎妓悠游,乃至临案挥毫泼洒墨韵。
人才的选拔在每个时代都是难题,哪怕在后世网络时代也不能说人尽其才,所谓的流量、资本并不能覆盖每一个身负才情者,因之扭曲本心、行为畸变者大有人在。
时下九品官人法最为人诟病便是阶级的垄断,高门生来居显,寒庶绝难出头。身处时下沈哲子更有感触,譬如他自己要做什么事情,最信得过的是自家人,要寻找强援也只能从高门名士中拣选,比如他的老师纪瞻,比如庾氏兄弟。
高门多养糟粕,寒庶亦有兰芝。但问题是,如何将这些兰芝拣选出来?士族垄断文化,寒庶目不识丁。
“等到此间事了,看来应该要攀攀科技树,搞搞印刷术了。”
沈哲子虽作此想,但知此事问题同样不少。时下印章篆刻碑文已经颇为盛行,但没进一步发展出印刷术,其实原因多种,并不能仅仅归咎古人脑子笨,又或单纯的技术限制。
沈哲子要以印刷术去推广文化,首先要解决的是成本问题,纸、墨、雕版之类造价都要压缩到极低。因为刻本主要面对的还是寒门贫家,高门富户各有藏书,而且推崇手抄,由上流社会对书法的钟爱追捧就可见一斑。那些刻本在他们看来,就是粗鄙之物,岂会购买。
还有就是要印什么书,时下各家俱有传承,百家千言。印刷推广,要选哪一家的学说?能不能切合时下人的接受程度?
就连《三字经》这种启蒙读物,都是儒家内部思想整合成熟后产生的,其中许多观点,并不能获得时人认可。沈哲子如果将之节录刊印出来,若被别有用心的人取用攻讦,分分钟会陷入意识形态斗争的浪潮中,那要比真刀实枪的拼杀还要凶险。
修书编史,整合思想,对目下的沈哲子而言益处不大,麻烦反而会有很多。对此,他心里也隐隐有了一个迂回之策,印刷是要搞的,但不要搞大新闻,而是直接针对特殊客户群,印刷人物传记。
高门清望,那是长久培养出来的,需要时间积累。时下寒门或得经济之实,苦于名望不著,因而没有什么政治地位。想要化解这个困境?简单!帮你家祖宗写传记,编一些贤人轶事吹捧一下,向劳苦大众分发,一条龙服务,你下不下单?
这样做的好处,一来避免了意识形态的斗争,二来解决经费盈利问题,三来提高识字率。虽然曲折,但更稳妥。先营造一个氛围,等到他以后成长起来,真正需要战斗的时候,阻力会小上许多。
脑海里有了这个想法,沈哲子再看竹楼里众人,目光就温情善意许多,这些都是他未来印刷作坊的潜在客户群,有资产,无名望。
这时候,竹楼里已经送上一批吴兴子弟书画诗赋作品,供刚才选出的那几人赏鉴打分,这也是才学的一个部分。
眼看着那些人煞有介事品评书法、才气之类,沈哲子对此兴趣并不大。
沈家长辈们派他来,就是为乡议定品站场子,如今他的任务已经超额完成,八个席位沈家足足掌握四个。而对方那四家又非铁板一块,沈家及其盟友已是立于不败之地,不需要沈哲子再操心。
所以,当轮到沈哲子点评时,族叔沈恪说了什么,他便随口附和,并不再标新立异发表什么看法。而他大半心神,还是在思考权衡,要如何整治那个正坐在下方满脸阴郁之气的朱贡。
沈哲子从不标榜高尚宽容,本质上就是一个记仇、务实的阴谋论者,对付虞潭那种经学名士,他可以煌煌大言、侃侃而谈。而对于这个小人朱贡,他也能放下身段,从阴谋诡计着手。
过程不重要,结果很重要。对付什么样的人,就要用相匹配的手段。
所以沈哲子在竹楼中坐了一会儿之后,便先告罪一声下了项王台。
沈哲子步下项王台,引起一阵不小骚动。他是吴兴年轻一代唯一得列竹楼上的人,对于楼上品鉴自然深知内情。能不能入品,定品几何,关乎到这些人的政治前途,因此便尤为关注沈哲子的举动。
其他人尚盘算着要不要寒暄几句顺便探探内情,沈牧早已越众而出,一把将沈哲子拉到僻静处,神情惴惴连连施礼:“青雀,你可一定要帮帮二兄。就算你真讨要阿妙,稍后我就送你房中去!”
听到沈牧这无底线的讨好,沈哲子白眼对之,他倒真想帮帮沈牧,可惜这家伙委实不争气,刚才送上一幅书法作品,那字迹一个个服了散一样,癫狂得很。哪怕族叔脸皮甚厚,强让其入品,也只敢排在第六品,不好意思再提升。实在丢不起那人。
眼见沈哲子这模样,沈牧大概已猜到自己希望渺茫,丧气之余,紧紧拉住沈哲子胳膊不放手,连连央求。他早已经投身军旅,不必靠乡品进官,但家中长辈强压逼迫,这一次若不能进步,可想往后处境不会美妙。
沈哲子实在被其纠缠不过,加之想吸引人注意力,以便于自己行事,略加沉吟,便示意沈牧附耳过来,低语一番。
“这、这真的可行?”沈牧听完沈哲子的话,眸中异彩闪烁,神情已是亢奋起来。
沈哲子笑道:“二兄扬名吴中,便在今日。此时不往,更待何时!”
“青雀,此恩我铭记于心!日后不管你钟意哪家女郎,二兄都要全力助你遂愿!就算是抢,也要把人给你抢来!”
沈牧神色激昂,拍着胸脯对沈哲子保证道。
“那真多谢二兄了,速去速去!”
沈哲子摆摆手,连连催促沈牧快滚。
沈牧哈哈一笑,旋即便昂首阔步行至项王台下,突然引吭长啸一声。
这一声啸音,中气十足,浑厚嘹亮。不旋踵便将众人视线尽数吸引过去,就连项王台上竹楼内那些郡内名流都被惊动,纷纷探出头居高望下。
“今日来此项王台,感古怀今,遥想当年项王于此点兵,我江东儿郎英气勃发,吊民伐罪,壮烈无双!西楚霸王,仲裁天下,伟业之始,便于此地!此情此景,愿歌以咏志!”
沈牧不愧久于军旅历练,气息悠长,声音洪亮,很快就成众人瞩目焦点。
竹楼上众人听沈牧夸耀项羽,便想起此前虞潭在楼中臧否其事,感觉便有些古怪。那朱贡长久抑郁于怀,此时总算抓住一个良机,当即便冷笑道:“沈家这位贤才,倒是颇为推崇项王。然兴之勃也,其败骤然,勇而无谋者也!”
听到这话,沈恪脸色便阴郁下来,有些不满沈牧强出风头。项王勇则勇矣,谋略却逊,以之咏志,不更坐实沈家豪武之风,家学稀疏的名声?
郡中正严平也怪笑一声:“沈家有此气壮晚辈,可谓家风盎然。”
沈牧并不知自己已成旁人攻讦自家的把柄,只是深吸一口气,而后用尽全身力气,大吼出声:“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区区五言四句,呼吸之间便吟咏完毕,而后却是满场寂然。
察觉周围气氛有些古怪,不似自己最初设想画面,沈牧便有些慌乱。他只觉这四句五言听来热血沸腾,令他都心旌摇曳,至于好或不好,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此时放眼四顾冷场,心内难免惴惴,再去寻找沈哲子,已经不见其踪迹。
“吾家儿郎,气壮如虎!五言述志,大妙!”
过一会儿,竹楼上沈恪突然拍掌大声喝彩起来。紧接着,各方便纷纷传来赞叹叫好声,更有人已经忍不住高声吟咏复述起来。
这四句五言诗,用词浅显直白,并无靡丽缠绵用词引典,但句句直扣人心。但凡心有一二志气者,皆忍不住要击节赞叹。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男儿有志当高歌,功业未竟死不休!非此壮烈,无足慰平生!
然而更让人情难自已的则是后两句,项王勇盖当时,执牛耳以盟,称量天下,功成彪炳,败亦壮节!生不成伟业,死不归江东!这才是江东英豪该有的风采!
以古论今,与项王相比,南渡百宗,仓皇五马,又算是个什么东西!执掌天下却不能御胡,神州陆沉皆北伧之罪,有何面目再立于天地之间!
区区四句,可以说将江东吴人的自豪感激发爆棚!可以想见,有此咏志五言,但有吴人之处,皆要称颂沈牧之名!
竹楼中,已经有人忍不住念诵此诗,其中蕴含的壮烈志气,同样述尽他们心中饱受侨姓非难蔑视之忧苦。
眼见众人这幅神情,沈恪得意大笑,尚不忘反击道:“我家儿郎歌以咏志,长史可有赐教?明府可有赐教?”
被点名这两人顿时羞赧,他们纵使心中有非议,岂敢不顾吴人情感诉求,宣之于口。
沈恪见状更是大乐,今次家中子弟各有惊艳表现,实在令他惊喜不已,当即便大笑道:“今日乡议定品,举贤不必讳亲。此子为翘楚,诸位可有异议?”
本为沈家盟友者二人当即便表示道:“理应如此!”
0076 乡品难入
看到沈牧在众人交口称赞中一脸享受表情,沈哲子会心一笑。
李清照这首《夏日绝句》,读来比许多男诗人诗作还要豪迈得多,用词浅显直白,直抒胸臆,更不同于时下所崇尚那种靡丽空洞文风,闻之令人有振聋发聩之感。由沈牧在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之下吟诵出来,更能引发吴人共鸣。
名气这种东西,过犹不及。沈哲子并不刻意追求以文抄在这东晋时局中闯出一片天地,因而对于沈牧分享自己的光芒,也并不在意。
而且这首诗借古讽今,极能挑动南北对立情绪,由沈哲子念出来,也并不合适。他是当仁不让的把自己定位为需要统筹全局的人物,所以对侨人纵有什么不满之类情绪,也绝不会宣之于口。
至于沈牧则没有这方面的顾虑,或许侨人会因此诗对其有所不满,但沈牧本身也不需要仰仗那些清谈之辈提携混日子,反而能因此在吴人当中攫取极大声望,这是一笔划算买卖。
当众人吸引力都被沈牧吸引过去时,沈哲子也锁定了自己的目标,站在石阶下一个神色忡忡的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名叫丘和,乌程丘氏子弟,似乎还是丘家那个惯于倚老卖老的族长丘澄的近系从子。
此时丘和亦沉浸在沈牧那首咏志诗带来的震撼中,有感于怀之余,对于自己的乡品定级又颇为忧虑。一直等到沈哲子行至其面前才有所察觉,忙不迭拱手道:“哲子小郎君可有赐教?”
沈哲子年纪虽小于丘和许多,但名气却大得很,因此在这丘和面前也不必放低姿态,笑着摆摆手:“丘世兄何须多礼,你我两家共处一郡,分属世交。”
丘和没想到沈哲子来接近自己,因此有些不知所措,他眼见这小郎君只凭口舌之威便将中正官逼走,自是不敢小觑对方。不过他心中还是不乏幻想,莫非自己刚才呈交上竹楼的作品引起这个吴中琼苞之称的天才少年关注?
眼见丘和复杂纠结神情,沈哲子倒找到一些身为名士的良好感觉,笑笑说道:“丘世兄所作《冬寒图》,刚才我在楼内,也有幸观摩,确已有几分真意可堪咂摸。”
听到这话,丘和面色便是一喜。他家虽然也是吴兴土豪,但比之沈家还是不够强势,论时下势位更难相提并论。子弟出仕并无更好门路,因此更看重乡议定品的官人法。
三年前他已经参加过一次会稽孔愉主持的雅集,却因才学不彰而没能入品。托了沈家的福,之后两年吴兴中正空缺,所以丘和虽然早已行过冠礼,但却仍然不入乡品,困顿在家,心理压力极大。
此时听到沈哲子夸赞他画作,丘和自然喜出望外,因为眼前这少年虽然年龄远逊自己,但却已有一言决定自己仕途命运的能量。于是,丘和连连对沈哲子施礼道:“多谢小郎君谬赞,多谢……”
沈哲子囿于年纪,向来要在人前伏低做小,此时被丘和如此尊敬推崇,倒是难得体验。他哈哈一笑:“世兄不必如此,所谓才学,如囊中之锥,纵然一时被蒙蔽,总能脱颖而出。只不过……”
“莫非我入品尚有疑难?”
丘和眼见沈哲子面露难色,忍不住疾声道。他家伯父虽然也在竹楼中,但哪能掌握沈家这种占据半席的大势。况且自家今次参与的子弟独非他一人,伯父纵然要关照,也只能集中寥寥几人,未必就能轮得到他。
沈哲子倒是挺享受这种掌握别人情绪的感觉,信口说道:“以丘世兄才学,入品是足够了。但今次各家弟子不乏出众者,如我家二兄便非昔日吴下阿蒙。品序名额有限,丘世兄究竟能否入品,我也不敢保证。”
听到这话,丘和已是心凉大半。本来他也不会轻信沈哲子满口胡诌,但有沈牧惊艳在前,他心内实在已经生出浓浓自疑,眼下再听到沈哲子模棱两可的话,自然无法淡定。
因为中正官出缺,他已经耽误了两年时间。再看眼下这位中正官虞使君,只怕也难久任,如果再出缺几年,他今年不能定品入仕的话,几乎一生的前途都要被耽误了!难道真要垂垂老矣时,还在郡县担任一个卑流刀笔小吏?
一想到自己将要面对的灰暗命运,丘和额头上已经冒出汗来,那绝不是他想要的人生!他下意识想要冲上竹楼去求伯父为自己再做争取,可是心内却迟疑难决,不知自己如此唐突冲上去会否反让伯父不悦。
及至看到满脸矜持笑容的沈哲子,丘和眸子顿时一亮,弯下腰紧紧抓住沈哲子手腕:“小郎君可有教我?若能保我今次入品,我必会竭力报此大恩!”
沈哲子仍是淡笑,并不急于表态。眼见他这副模样,丘和牙关一咬,横下心来说道:“尊府今冬粮困,我亦有所耳闻。我愿集粮千斛售与郎君,便依往年粮价,求小郎君保我入品!”
沈哲子听到这话,倒是略感意外。千斛粮已经可算是颇具资产寒门之家一年亩产节余,这丘和居然眼都不眨就开出如此价码,可见丘家也不愧是家底殷实的土豪。而且今年粮价比往年高了数倍不止,尤其有人扫荡、有人惜售、有人炒高的时下,更创新高。依往年之价,简直跟白送一样!
“千五斛!这已是我竭尽全力能筹措到的米粮了!”
丘和见沈哲子迟迟不应,便豁出去再加筹码。凭他自己要筹措这么多粮食,已是极限。最主要的是,自家也参与封锁沈家购粮。做出这个决定,除了财货损失之外,心里承受的压力不可谓不大。
“丘世兄何必言此,你之才情已是足堪入品。以利相诱,是要陷我于不义?我若取你颗粒之粮,尚有面目立足吴中?”沈哲子作大义凛然状,实在加码太低,若再翻十倍,他绝对会答应下来。
丘和听到这话,几乎都要急哭了,拉住作势欲走的沈哲子,苦苦哀求道:“小郎君高义之人,我是小人之心!小郎君勿怪……求你助我一次!小郎君不是也说,我之才学已经足堪入品?”
见火候已经差不多,沈哲子也担心再与之纠缠会落人眼中,便转身回来说道:“能推举贤才,我也乐意之极。我眼下确有一事梗于怀中,不知世兄可愿代劳?”
丘和闻言,忙不迭点头,不管何事,先答应下来再说。
“那朱贡名为我家姻亲,却数番为难于我,令我心意难畅,实在可厌!”沈哲子作忿忿状说道,而后由怀中摸出一个玉瓶托在手心:“此瓶寒食散,世兄若能诳之服下,献丑人前。你定品之事,绝无疑难!”
听到沈哲子这个要求,丘和先舒一口气。若仅仅只是让朱贡服散,对他而言并不困难。近来朱贡常到他家盘桓为客,彼此也算点头之交。他本身便也服散,邀朱贡共服,并不突兀。
“小郎君放心,若仅只此事,我定能完成。只要稍加剂量,暂缓发散,朱明府定能癫狂人前,丑态毕露。此事入我耳中,由我所为,绝不泄于三人之耳!”
听到这家伙如此上道,沈哲子便笑吟吟将盛放寒食散的玉瓶递了过去。
丘和接过玉瓶,便小心验看。他也留个心眼,担心沈哲子散中加料。待那莹白如雪的粉末落入手心,丘和禁不住倒抽一口凉气:“竟是雪霜之品!”
沈哲子对寒食散品质并无了解,这一瓶还是钱凤那里讨来的珍藏。那家伙常年跟在权倾朝野的王敦身后厮混,珍藏自然不少,哪怕已经决定戒散,将之送给沈哲子时仍满脸肉疼,可见此散之珍贵。但沈哲子又不好这一口,随手拿来坑害朱贡,反正自己留着也无用。
然而丘和心中却是无比震惊,寒食散用料繁多,色泽越纯,便越珍贵,单纯黄紫之色已是珍品。如这纯白雪霜,简直可称得上是散中尊者,有价无市。但凡服散者,以品尝此等品质为人生大幸。
若非沈哲子言明厌恶朱贡,丘和看到这雪霜散,简直要怀疑沈哲子这是重礼求人。与此同时,对于沈家财力,他又有一个更为震撼的认识,仅仅只是恶作剧搞下别人,便随手丢出如此珍贵的雪霜散,简直阔到没朋友!
眼见丘和小心验看后,又将手心里那一点粉末小心翼翼倾倒回去,显然对这散珍视到了极点。不过沈哲子也不在意,再珍贵也只是害人东西,浪费了也不值得可惜。
“容我准备片刻,小郎君请拭目以待!”
手里紧握这玉瓶,丘和神色颇为激动,一者为自己有了入品的希望,一者则为见识到传说中的雪霜散,整个人都一扫颓势。
眼看着丘和离去背影,沈哲子眼中隐有精光。若仅仅只是诳朱贡服散出丑,他其实也不是没有别的选择,交给外人去做反而不甚可控。将丘家牵连其中来,则是他权衡良久才做出的决定,获取一个更大的操作空间。
0077 夺命之乐
朱贡坐在竹楼内,眼看着沈恪坐在那里谈笑风生,臧否人才,心情便更加恶劣,这不是他想看到的画面!
原本朱贡对于沈家虽有贪图其产业、想要趁火打劫的恶念,但还不至于将之恨到骨子里。但那日他服散酒醉发狂,竟出宠妾灭妻恶语,更倒霉是正被沈家那小子撞个正着。
如此双方便是正式撕破脸,朱贡深知,一旦沈家挺过来这一关,自己绝无好下场。而沈家处境越窘迫,他则越安全。
所以,当他回家筹措财货送去武康时,一俟得知虞潭气势汹汹来到吴兴,便将收粮之事尽数托付徐匡,自己则赶来乌程,要在第一时间看到沈家遭难情形。他自己心内尚未意识到,如今他已是惊弓之鸟,只有看到沈家遭难,才能获得安全感。
然而事实与想象中大不相同,虞潭徒负虚名,气势汹汹而来,竟不敌沈家区区一个少年,这让朱贡更感如坐针毡。眼下最让他担心的,还是沈家掌握乡议主导,其他各家或会迫于此而向沈家低头。
“可恨那沈家小子,如此羞辱与我!”
一想到严平举荐自己而被沈哲子横加阻拦,朱贡就恨不能将那小子挫骨扬灰。眼下让他聊以**的是,沈家虽然掌握过半话权,但其他四家也未乱阵脚,并不给沈家专擅逞威、胁迫别家的机会。
但眼看到沈家子弟一个个顺利定品,朱贡亦是如坐针毡,同时也不乏庆幸。幸亏他见机得早,先一步将散户之粮尽数收购来,否则沈家挟今次乡议之威,或就会令那些小户态度摇摆,将粮售于沈家,济其粮困。
如今就算沈家乡议顺利,也难凭空变出粮来。一个个族人列于高品又如何?难道就不需要吃喝消耗?早晚要你家家无宁日!
心内正泛着一些凶恶念头,忽有一仆役悄悄登上竹楼道下方有丘氏子弟邀请,朱贡微感错愕,不明白对方为何相邀。他下意识望向丘家那族长丘澄,老家伙正在为自家一个子弟入品之事据理力争。
朱贡想了想,还是起身离席,一方面在这竹楼内眼看别人大发议论,自己却只能作壁上观,实在憋气得很。另一方面,丘家乃是封锁沈家粮道的重要一环,哪怕仅仅只是族中一子弟,他也不敢轻视。
已经回到竹楼的沈哲子看到朱贡起身下楼,眸子便是一闪,微微一笑。
丘和在项王台下等候不久,便看到朱贡缓缓走下来,连忙快步迎上去。
朱贡看到丘和虽有印象,但并不深刻,似乎并非丘家嫡系,当即便有些不悦。他虽然也是朱家支脉,但庶子与庶子也分三六九等,他这个朱家庶子登丘氏寒家之门,就连丘澄那老家伙都要以礼相待,怎会有闲心应付丘家一个庶子。
不过既然人都下来了,朱贡也不好甩手离开,对着丘和微微点点头,神色略显寡淡:“丘家郎君邀我一见,可有事相询?”
眼见朱贡态度冷淡,丘和虽有不忿,却不敢流露出来,连忙说道:“明府郡内名流,位居楼中。后进冒昧,想请问明府可知我定品详情?”
他终究还是留个心眼,想在朱贡这里探听更多关于自己入品的内情。然而这话却恰好戳中朱贡短处,当即便沉下脸来:“你家长辈便在楼中,为何问我!若有真才学,入品无忧,若是无才之人,问又何益!”
眼见朱贡动怒,丘和已是惶恐,连连告罪:“以此不堪俗事打扰明府,实在失礼。素知明府意趣雅致,颇乐服散神游之趣,略备珍藏,冒昧请明府移步雅品,以偿前过。”
朱贡本不欲再搭理这个鲁莽轻率的年轻人,听到这里,心内便是一动。下了竹楼他也并无别的去处,若这年轻人真有佳品,不妨去看一眼。
眼见朱贡意动,丘和连忙前行引路,将朱贡带入一个早已被清理出来的小亭中。彼此落座后,他便摆出一应服散的器具。原本心中对此尚有几分迟疑,可是朱贡那恶劣态度让他暗忿于怀,打定主意帮沈家小郎君教训一下这个目无余子的可恶之人。
眼见丘和将粉末倾倒出来,朱贡眸子一亮,忍不住啧啧称奇:“竟是洒金之品!”
青瓷盘中粉末淡黄,隐有星星点点的金色光芒闪烁,如撒金沙,因而得名,也是散中品质极高者,本为丘和珍藏。之所以不用沈哲子提供的雪霜散,一方面是丘和舍不得,他无沈哲子那般豪迈,想要珍藏下来。另一方面还是担心散中或有蹊跷,不如自己的散安全。
反正只是让朱贡服散出丑而已,何须一定要用那传说中的雪霜散。
不过这次一等的洒金散对朱贡诱惑也是极大,嗜散者遇到品质上佳的寒食散,一如明君之遇贤臣,猛将之遇宝刀,烈女之遇缠郎,总能天雷勾动地火,彼此火花飞溅。
况且自从上次险些因散丧命,继而又全心扑在购粮以围沈家,朱贡已经久不尝此味,此时见到,便已有些按捺不住。眼见丘和已经倒出清液准备调和,朱贡连忙说道:“半剂即可,不可贪多。”
他尚没有完全糊涂掉,知道自己眼下这身体禁不住过多散力践踏,因而留量。
丘和虽然满口应承,但已经打定主意要教训朱贡,手腕轻轻一颤,便倒入一剂有余的量。衣袖遮挡朱贡视线,指甲轻轻一弹,又有一蓬粉末被扫入清液中。
清液调和之后,化为鲜明金黄之色,令人观之便有食指大动之感。等到丘和将散奉至眼前,朱贡轻轻端起,先是举高于阳光下观摩其色泽,而后以手轻扇嗅其馨香,便知乃是散中上品,而后一啜二饮三尽,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很快便有一股澎湃热力自腹内蒸腾开来。
“真是疏忽!竟忘记备下暖炉温酒!”
眼见朱贡将散服下,丘和才两手一拍,大叫不妙。
朱贡已感觉到散力澎湃有些禁受不住,闻言便是一惊,忙不迭挥手:“速去!”
“明府稍候片刻,我即刻回来!我家重酎秫酒甲于乌程,杯中意趣,不逊散乐!”
口中自夸一句,丘和便急匆匆离开凉亭,作态去取酒,其实就是为了拖延朱贡发散。
随着散力扩散,朱贡身体益发燥热起来,勾开衣带袒露胸膛临于寒风中,仍不觉冷。他已经不能安坐,面红耳赤,站起身来在凉亭中来回踱步。燥热感越来越强烈,那丘和迟迟不归,朱贡神智已经渐渐模糊起来,脑海中诸多癫狂画面纷至沓来,继而表情变得夸张,狞笑连连。
此时吴兴郡内各家子弟散落庄园内各处,很快凉亭附近就有人发现朱贡异状。看其大袖飘飘,满面红光,疾步绕行亭中,便知其是沉迷散乐之中,便也不以为意。
突然,朱贡大吼一声,整个人仰倒于地,旋即便滚落进绕亭而过的水渠中。
“有人落水!”
眼见此幕,顿时有人惊呼出声,越来越多人往此处奔来。
沈哲子在竹楼内居高临下,始终在关注那一处,眼见骚乱起,心知计成,连忙起身惊呼道:“那里发生何事?”
“朱明府发散疾行,失足落水!”下方很快有人高呼回应道。
听到这话,竹楼内众人有的脸挂戏谑笑意,有的则略带不满。时下虽然南北士人服散成风,但也不是人人皆好此道。尤其今日乡议定品如此庄重场合,这朱贡也真是欠缺稳重!
“诸位不妨移步,一起去看一眼吧。”
沈恪尚记得朱贡对自家屡发刁难,岂肯错过观看朱贡出丑画面,当即便起身提议道。不待旁人回应,他已经先举步往楼下走去。沈哲子连忙随行下去,他这始作俑者,岂有不到场的道理。
其他人见状,大部分都起身,跟下去看场热闹。
众人到达凉亭时,朱贡已经被救上来,整个人油炸大虾一般,红艳艳仰躺在临时搭建铺以丝被的矮榻上。双目激凸却却无神采,浑身湿答答还在冒着白气,好像泼了水的火炭。
看到这画面,众人皆是心惊,没想到情况竟然如此恶劣,眼见朱贡似是凶多吉少。当即便有人高呼:“快取发散之物!”
又有深喑此道者附身过去仔细查看,而后便高呼道:“是洒金散,要取秫酒勾以蔗酒,速去,迟恐不救!”
沈哲子听到这话,放眼望去,很快才在人群后发现脸色惨白的丘和,大概这家伙也没想到事情玩大了。不过自己交给丘和的明明是雪霜散,而朱贡却服了洒金散,看来应是丘和私下调换了。沈哲子倒没有什么不满,这丘和一时不能自持,自作聪明,反而让自己更泥足深陷。
丘和不知,沈哲子却是知道,朱贡前次险些因服散毙命,留下很大后遗症。他仔细询问过钱凤,有此隐患若再服散,散力更加不好疏导发散,极有可能暗疽发作,爆血而亡!
之所以将丘家人牵涉进来,沈哲子就是做两手准备。他又不会碰散,对于自家醴泉真浆的发散效力并无切身体会。若能救回朱贡,自然一切按照自己步调来。若救不回,那就转入另一个节奏。他本非良善者,粮困之危关乎自家数万条人命,一旦有动作,岂会手软!
随着沈哲子暗中示意,几名龙溪卒已经趁乱将丘和隐隐围起,一旦事态恶劣,即刻就要将之控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