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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衣冠正伦     汉祚高门txt下载     汉祚高门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703 晋祚存亡,在此一役

    船入涂水之后,气氛便渐显肃杀。水面上舟行不断,有的载满了货品,有的则载满了兵丁。

    司马勋幼生关中,少见水乡风貌,加之大事谋发在即,他也想稍微舒缓一下心情,于是便行至甲板上,想要一览两岸风光。

    可是水面上不时有营栅探出,拦截水道,频频有甲兵乘舟登船检查,这便让行程停停顿顿,实在难以体会到乘风而上、须臾千里的畅快。

    尤其那些上上下下兵众们警惕目光,颇让司马勋回想起早前在都下小心躲避郡吏搜查的苦难岁月,因而好心情一时间荡然无存。

    船行半日之后,他终于忍耐不住,叩开同行为使的李充舱门,稍作寒暄之后便不满道:“弘度兄,这梁郡兵众是否有些滥行职事?你我二人乃是台阁所遣,身负急令,应该从速及早入镇。况舟船南面而来,敌虏则在北,如此苛令盘查,是将你我目作藏奸贼寇啊!”

    “终究是大敌当前,军务警戒难免要严密一些。入郡得见驸马之后,情况自会好转,仆射还请忍耐一时罢。”

    李充对司马勋其人不乏好奇,毕竟这名字听来就让人遐想诸多,不能淡然视之。但他性非猎奇窥私之人,所以即便有些疑惑,也都藏在心里,只对司马勋保持和蔼,既不亲昵,也不疏远。

    “我倒不是任性纵意之徒,只不过台命在身,不敢懈怠。这几路兵众排查,既然已知你我乃是中使,最起码也该遣舟引航,来路也能免去许多麻烦。”

    司马勋仍是忍不住抱怨两句,待见李充谈兴乏乏,便觉此人真是一个性懦之徒,徒负使命出都,居然连小小诉求都不敢声张。

    不过年及今次身负的暗命,司马勋还是忍住轻视,与李充寒暄几句,而后便将话题引到沈氏驸马身上,笑语道:“我归国未久,倒是无缘得见沈侯清俊,但近来于都也是多闻贤名盛誉。听说弘度兄乃是沈侯座上良宾,应该也是所知颇深。稍后便要得见南乡盛名贤士,心内不乏欢欣,倒想请教弘度兄,沈侯其人究竟如何?是否果如风传俊雅?”

    李充闻言后便笑语道:“我也不过是俗眼观人,难测宏量。驸马其人,确是大才雅正,称得上江表人物表率。尤其深具古贤之风,多救困顿贤良。稍后仆射见之,自不会感到失望。”

    司马勋闻言后,心内已是颇多冷笑,古贤之风?多救贤良?无非一个自仗门户煊赫,鹊幸于一时的纨绔子弟罢了,自己与其素未谋面,不过稍有得罪,便险些被其爪牙逼至死地,由此可想其人秉性并行事如何,岂有半点贤风可言!

    当然这些话他不会宣之于口,略作沉吟之后,他才叹息道:“其实我是心有不静,早前入都时,曾与沈侯部属略积龃龉。今次为使入郡,多恐沈侯旧隙远我,届时若有应答失礼,还望弘度兄稍念同舟之谊,周圆一二。”

    李充闻言后,倒是稍有错愕,待到略作询问,明白原委之后,才笑语道:“不过只是边卒竞勇的小事罢了,只要不是自身亏德狂悖,仆射也实在不必耿耿于怀。驸马诸事通览,也未必会将这些许小事记在心上。”

    司马勋闻言之后,略作宽慰姿态,又闲言几句,稍稍打听一些沈侯旧事,以作为猜度其人性情的凭据,然后才起身离开。

    梁郡与建康之间,相隔本就不远,途中虽然颇受耽搁,但在入夜之后不久,使者一行还是到达了梁郡附近。只是眼下天色一暗,加之郡城周边客货载运繁忙,于是一行人便被就近安置在了涂水近畔的一处营垒中。

    进入营垒之后,司马勋却了无睡意,他虽然不乏厉胆,但一想到江东时局剧变将要始于自己将谋之事,心情还是亢奋、焦虑兼具,久久难眠。

    他本来还打算与李充漏夜长谈,以加深对目标的了解,可是彼此宿处却安排甚远,在这军营中不好直接去见,便遣随员去问一问。

    少顷,随员返回,言道李充宿处已被数百兵众团团围住,人皆不能靠近,似有重要人物来访。

    司马勋听到这话,心内顿时一突,当即便要起身亲望,不过行出几步之后,还是决定暂不轻举妄动,再派随员前往窥探,一俟发现情况即刻回报。

    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早已经过了午夜时分,在司马勋已经满心焦虑难耐的时候,随员才返回汇报,李充正送一人出营,因为周遭兵众护卫太多,看不清那是何人。

    司马勋听到这里,已经大约能够确定来访者何人,忙不迭行出营房,匆匆往李充所在方向而去。待到行至半途,他便看到李充在几名随从跟随下返回营房宿处,便急忙迎上,强笑道:“弘度兄夜中不眠,可是有贵客来访?”

    “咦?仆射还未休息?”

    李充正一边走着一边垂首深思,听到司马勋声音之后,才抬头看到他,便直言道:“先前驸马来见,少叙别情,刚刚离开。”

    司马勋闻言后脸上更是充满惋惜之色:“竟与贤良擦肩而过,我这渴睡之疾真是误事!”

    稍作抱怨后,他又不乏忐忑道:“弘度兄与沈侯座谈时,不知可闻沈侯厌声与我?”

    李充似是满怀心事,听到这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片刻后才想起,便笑道:“仆射不必以此为忧,我也与驸马言起仆射,驸马并无异态别语,只道有机会要见一见新进归化之贤能。仆射也不必惋惜,明日入郡自然得见。夜深了,不便深谈,仆射还是早归入宿吧。”

    说完之后,李充便匆匆离开。

    司马勋望其背影,心情却是复杂,有几分庆幸于沈哲子并不衔怨于他,又羞恼于对方大概是根本没有将自己放在眼中!

    第二天一早,梁郡城中便有精兵出城行至营垒,将中使一行引入郡城。迎接的架势倒是摆起不小,也算是给了不小的面子。但司马勋却并未因此欣喜,他原本还以为淮南大军应该多在寿春防守备战,梁郡极有可能内虚的很。

    可是沿途所见,颇多行伍兵众,单单自己能够看到的,便有数千人马。这也让他有些失望,看来想要在梁郡城谋发很困难,只能寄望于途中,完全听命于指使者的安排了。这不免让他有些惋惜,不能将任务完成更好,实在不足彰显自己的胆色和能力。

    郡府官署门外,已有一众官员在此等候。司马勋一眼望去,便看到那被人簇拥在当中,年轻的实在有些过分的主将。但从外表看去,果然如传言一般,确是姿容俊美,虽然戎装在身,但却不损清雅,反有一种令人难以忘怀的气度。

    但司马勋对其人却没有什么好的感观,且不说自己险些被其爪牙困杀于都下的旧怨,单单对方如许年纪便执掌数万大军,节镇一方,如此高位,更令观者心生自惭形秽。

    这也更加剧了司马勋想要出人头地的炽热之念,对方一介南方豪武而已,尚能至此,他以帝室余裔的身份,怎么能甘于久落人后!

    其人阔步上前,数十衣冠楚楚者景从其后,还未近前,自有一股威仪扑面而来。近畔诸多精锐甲士拱卫,哪怕司马勋自负勇武,此刻也都不敢擅动妄念。

    “弘度兄原来辛苦,也真是彼此俱幸,你若再晚来半日,我便要离郡赴淮,就此错过了。”

    沈哲子行上前,先拉住李充的手笑语一句,继而又转望向司马勋微微颔首,说道:“仆射之名,我在边郡也有耳闻。北地胡虐,冠带者难以节义独立。江表虽是远乡异俗,但王化中兴于此,丈夫功业之基,道心自此不孤。”

    哪怕司马勋对沈哲子早存成见,但真正对面而立时,也不得不感慨对方言笑之间确能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一行人返行入了郡府,待到席上彼此礼问介绍,司马勋不免更加有感于沈氏在江东权势之高亢。

    早前他在都下多有辗转各家门户求拜不得,可是眼下,那些姿态高傲将他拒之门外的人家,此时却多为这位驸马座上宾客。对答之际,眉目神态不乏逢迎,但却俱都不以为耻,似是早已习以为常。

    正当司马勋还在诸多思绪之际,上席正坐的沈哲子已经开口:“谒者至此,所为何事,我也有闻。奴贼穷国甲士南来,江表震荡。台辅诸公秉持国务,难免深虑,遣使来问,也实在是厚爱有加。”

    “其实不独台内存惑,就连郡中也不乏人心动荡。我自知年浅望低,纵穷所能,未必能使人心安定。然则年齿论才,不过庸人俗见而已。石贼不过北地武乡杂胡卑户,恃恶行凶,虐乱中原,失节寡耻之众,竞逐其门。”

    “今日弘度兄入郡,负台命而有问,本应即刻起行入朝受训,然则军务实在急切,拨冗不能。我也借此时机,敬告君王、台辅并当世贤能,既已身受国任之重,不敢再有性命私计。壮士烈行,百战不死;野叟闲卧,无疾而终。生死天命,不可妄求,此身付予王业,虽夭无憾!”

    讲到这里,沈哲子已经长身而起,按剑环视于众,继而便高声道:“十年磨剑,只为杀贼。晋祚存亡,在此一役!临战在即,不敢言胜,唯以死守于淮,凡我淮南片甲仍存,不使奴贼一骑过江!”

0704 奸谋败露

    沈哲子说完后,整个厅堂内都略有寂然。

    江东风气,盛玄谈而好议论。在座每一个人,包括不在场的许多时下盛名之士,多多少少都有口出狂言的经历。有时候,吹上一句响亮的牛皮,要比躬身默然做上许多实事,所受到的赞誉还要多得多。

    沈哲子此言,确是壮烈,但凡闻者,无不微感心旌摇曳,颇受震动。但若说此言一出,便令满堂寂然,那也实在稍显夸张。

    重要的是时机!奴兵号称百万,倾国南来,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惶恐,担心将要遭受兵灾戕害。而沈哲子所任位置,又是前线中的前线,由他口中道出此言,可谓自断所有退路,已有几分破釜沉舟的壮烈!

    “驸马壮声,大慰人情!唯此雄心,内外戮力,何险不可固守,何敌不可力却!”

    “我等或无杀敌之骁勇,却有报国之赤诚!毁家纾难,义不容辞!驸马但有所用,绝无退缩!”

    过了好一会儿,厅堂内才爆发出一阵击掌赞叹之声,一时间群情都为之煽动,久久难平。正如沈哲子所言,大战在即,不敢轻言胜负,但是执掌重兵的边地镇将能有如此炽烈必守之战心,于群情而言,已是最大安慰。

    司马勋在席中也是随着众人拍掌赞叹,然而神情却略有木然,心内甚至不乏几分不以为然。这话听起来虽然有几分壮烈,但也大概只是无知者无谓。

    这个吴乡驸马,生长吴乡,大概平生还未见过羯奴雄兵是何姿态,才敢为此无知狂声!他大概还不知几十万奴兵排开是个怎样场面,稍后若见,只怕顷刻就要胆寒!

    而且所言实在太大,什么晋祚存亡在此一役,实在太高看了自己!哪怕司马勋过江未久,也知今次一战羯奴看似势大,其实顶多扫荡江北诸镇而已,想要跨江入吴,实在是希望渺茫。换言之,即便是江北诸镇皆败,也能布防最后一条大江天险,仍有苟存余地。

    然而他却不明白,沈哲子这话既不是说给在座之人听的,也不是说给台辅诸公,而是直接隔空对话仍在会稽的其父沈充:此战若胜,那么一切好说。若是败了,数年雄积尽毁江北,家业危亡在即,也实在不必再存什么大局之想。而若不再维持大局,只要固守江东的话,晋祚也实在没有再延续下去的必要!

    心内虽在腹诽,司马勋却有几分焦急,听对方意思,似乎根本就不打算离郡归都。这样一来,他根本没有靠近下手的机会啊!

    “戎行在即,不敢醉饮乱法。且以清茗代酒,还望弘度兄不要介怀。兄若还须审察郡中兵事以作归都复命,稍后此境庾使君会归城安排,我却是无暇久陪,稍后便要起行。”

    司马勋还在思忖该要怎样应变,沈哲子已经端起茶杯又对李充说道。

    李充昨夜已经与沈哲子深谈一番,对于沈哲子的决定也是提前知晓,因而并不感到意外,闻言后便同样举起茗茶,说道:“若非使命在身,我也多愿随驸马北上抗敌。待到归都将驸马所言回禀诸公之后,必将请行赴镇,即便愚不堪用,抱关击柝之劳亦甘之如饴!”

    司马勋听到这话,已是忍不住怒视李充,他原本还打算强以台辅之命而要求沈哲子必须归都,却没有想到李充这里这么简单干脆就放弃此行使命,实在是愚不堪谋!

    李充那里对沈哲子归都与否是不在意,可是司马勋却不行。即便不考虑此行无果,过江后会否遭受责罚的问题,单单他自己壮志夭折,便是他绝对不能忍受的结果!

    厅堂内众人已经开始进餐,而司马勋却是食不知味。此时郡府外已经可以听到人马集结的杂音,可见沈哲子所言稍后便起行不是作伪,司马勋心情不免更加焦躁。

    眼见沈哲子已经放下餐具,似有起身告辞之势,司马勋心情不免更加煎熬。

    是就此吞声,归都后继续过着他那生不如死的苦难日子?还是行险一搏,成则高位重爵,败则身首异处?

    电光火石之际,司马勋心内两个声音已是仿佛角力千次,最终还是横下心来,蓦地自席中站起,直望向沈哲子,竭力让自己神态变得平和镇定,正色道:“今次入郡,尚有台辅密训随身,驸马可否稍作移驾,容我将此奉上?”

    沈哲子这会儿已经结束了进餐,正以香茗漱口,闻言后不免一愣,继而便望向侧席的李充。而李充也抬起头来,不乏错愕的望向司马勋,继而又转望向沈哲子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情。

    沈哲子稍作沉吟之后,便也站起身来,对众人略一拱手,说道:“那就请仆射入内详谈,诸位失陪了。”

    众人又都纷纷起身恭送,而后两名亲兵行入席内,将司马勋往郡府后方引去。

    司马勋动作稍后缓慢,待到行出几步之后,心跳已经趋缓,神色一脸泰然。此时沈哲子正背对他行在前方,两人之间距离不足一丈,但就在这几尺之内,仍有五六名悍卒填充其间。

    同时司马勋也能感受到,那几名悍卒看似拱卫而行,实则却有数道视线在他身畔游弋,的确可称得上是精良护卫。

    两人一前一后,很快便行至一座小楼前,沈哲子当先入内,而前方兵卒却抬手将司马勋揽住,示意他解下佩剑。

    司马勋心内微哂吴儿惜命,便也直接将佩剑解下递给兵卒,他能在杂胡共生的关中立命求活,一身搏击武艺又怎么可能只限于刀兵。

    “仆射是何时南来归都?”

    沈哲子站在房间内,状似寻常问了一句。

    司马勋却不敢怠慢,忙不迭将自己从汉沔至京畿的一路行程详述一遍。

    “倒也不必这么详细,我不过随口一问。说来我还要对仆射道歉一声,早前镇中将士归都述功,曾与仆射略生龃龉,仆射未受此累,仍能显拔于朝,倒是让我愧意稍减。”

    沈哲子笑着说了一声,示意司马勋入内行至近前,继而便又一笑:“早前我也入录宗籍,偶见济南王嗣传似是已断,不知仆射何处得悉庭门旧事?”

    司马勋此时正专注向前,眼见彼此距离越来越近,只要迈过门槛,之间再无遮挡,一扑既至!

    然而他前脚已经抬起一半,却陡然听到沈哲子言及他身世秘辛,一时间偶有错愕,同时不乏慌乱,强笑一声说道:“门户家事,稍后再说,还是先将台令呈于驸马罢。”

    说着,他的前脚已经稳稳落在了门槛之内,半身也已探入,然而片刻后却是身躯骤然一僵,因为眼角余光已经看到室内门侧后方,正有数名兵卒手持劲弩直对着他!

    “这、这……驸马不愧大镇名将,身畔守卫如此严密,若有藏刃怀奸之徒,绝难近身!军务相托,实在是正得其人啊!”

    弹指间,司马勋心内已经掠过千百念,并不觉得自己露出什么破绽,因而在稍有惊悸之后,还是强笑一声说道。

    沈哲子闻言后也是一笑:“这也不尽然,我身畔虽然广有家人心腹待命,奸邪之徒自然难近。但若是我招至身前,则又不同,仆射觉得呢?”

    司马勋听到这话,心弦不免更加绷紧,额头上已有细密冷汗沁出,但却不敢稍动。这么近的距离被强弩所指,他若敢有异动,只怕即刻就要为劲矢贯穿!

    “眼下尚在郡中府内,我乃台遣中使,驸马何以如此警惕,实在不必环置刀兵锐械。”

    司马勋又皱眉作态说道,他还是在赌,赌沈哲子并未看出他的破绽!

    “司马勋?我且先这么称你,其实我本来昨夜便要动身北上,因要接待中使,多留一夜。你是什么人?若是过江来要凭武事勇节求进,我或可高看一眼。一个冒籍谗进之败类,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在你身上浪费太多时间?”

    讲到这里,沈哲子已经后退一步,彻底行入房中,而那几名持弩兵众也都再上前一步,意味已经极为明显。

    “你、你……你怎么、”

    到这一刻,司马勋所有心防才被尽数击破,明白到自己真是自投罗网,对方早就对他心怀戒备了。可是,他又是怎么得知的?难道仅仅只是因为几个月前与其部下的那些小隙纠纷?

    “我豫州良卒,勇武敢战,临阵不退,却被你这奸贼生生打断手足!你道此事就可轻易揭过?若你只是一介寒伧,我可怜你身不由己,不必再作追究。本身便是谗侫求幸,害了我的手足,还想安立于都?我只是无暇抽身归都而已,但你在都中处境如何,俱都有耳目监望!”

    沈哲子冷笑一声,示意亲兵将司马勋反缚起来,这才行到近前,凝声道:“王虎豚诈以我的名义使人迫你,今次其家又在台内使力将你拔用清职,遣你入郡,这是怀的什么心?莫非你们以为我也如你们一般只是豚犬之才?大战在即,我不愿奸邪丑事外扬,致使人心动荡,此前你若乖乖归都,我可容你暂活战后,偏要寻死!”

    “你、沈维周,你欺人太甚!我不过伤你几名兵卒,竟然使人追我数月!”

    司马勋听到这里,半是欲哭无泪,半是愤慨莫名,没想到他的马脚早在数月前便流露出来。甚至他所参与的这个阴谋,对方比自己还要清楚得多!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指使自己的具体何人,还要靠猜测。

    “谁敢无辜害我的人,我就要他的命!你也不必怨尤,陶家傒儿同样不能幸免,不过眼下我暂时无暇抽身罢了。”

    沈哲子说完后,便不再看面色死灰的司马勋,转身又往厅堂而去。

0705 京府何镇

    对于沈哲子独自返回,李充等人自然不乏好奇。

    对此,沈哲子只是解释道司马勋另负台命,如今已经被征入伍,稍后要随自己同往寿春,至于内情,却并不多说。

    大战在即,虽然沈哲子进退俱有定策,但如果可能的话,他当然还是希望能够竭尽全力的争取胜利。所以,有关王氏与司马勋之事,眼下实在不宜扩散出去。

    否则必将群情激涌,人心动荡,崩坏之势也绝非他能够控制的。要知道,如今的沈哲子并不仅仅只是代表他个人或是沈家而已,大凡在江北有着利益诉求乃至于杀奴之志的人,已经都将沈哲子目作一个代表。

    而今大战在即,王氏却以庭门私利而想要刺杀边镇重将,一旦吵闹起来,局面将即刻崩坏而一发不可收拾。沈哲子心知今年乃是破奴的难逢良机,绝不愿意在如此紧要关头再横生枝节。

    至于事后该要如何,可以说无论胜负,他都绝对不会善罢甘休!而整个江东,乃至于整个天下,也都必将在此战之后,迎来一个新的局面!

    而且,自己这里引而不发,司马勋背后的指使者、乃至于就连王导,也都必会投鼠忌器,不敢再针对淮南有什么动作。最起码在大战结束之前,沈哲子并不想再返回头去处理江东那些令人烦躁不已的人事纠纷。

    李充虽然好奇于司马勋带来了怎样的台中密令,就连他都对此一无所知,但既然沈哲子不说,想来也是不方便公诸于众。

    至于司马勋入镇随军,既然其人身负使命,想来也是自有道理。更何况眼下时刻唯以军务当先,既然是沈哲子的决定,李充也就不再多问。

    午后时分,外巡归来的庾条返城,沈哲子便将接待李充等中使的任务交待给他,同时暗嘱庾条对台中人事诏令要小心审别应对。如果感觉有不妥,不妨干脆以军事为由,视而不见。

    过午之后,沈哲子便登船离郡,往寿春疾行而去。至于那个司马勋,便也暂且收押带上,留待来日可用。

    李充今次入郡,主要任务便是召沈哲子归都。既然沈哲子已经有了决定且再次北上,他便也没有久留的必要。所以又在郡中待了一天,而后便携带着梁郡所整理出来的军务奏报过江归都。

    关于淮南事宜,台内这几日又进行了充分的讨论。台辅们各自虽然不乏私计,但也明白眼下是一关键时刻,还是应该相忍为国。

    比如沈哲子如果打算留在江东,该要派何人入镇继任,又或者其人仍有战意,但也需要资历深厚的长者辅佐。诸多情况都有讨论,虽然最终结果还没有确定下来,但只要沈哲子归都稍作征询其人想法,便能确定。

    所以当下属汇报李充已经归都正在往台城赶来,台辅们俱又凑在了一起,虽不至于亲自出迎,但也要在第一时间便展开讨论。

    然而很快又有消息传来,李充只是独身一人,沈哲子并未同行。听到这个消息,台辅们反应不一,有人愤慨,有人不悦,也有人忧虑不已。但唯独新进加入进来的王彬,喜色已是难以控制的涌现出来。

    他这一点神情异变,很快就被王导察觉。王导先是不解,略一思忖后心内已是一凛,疾令道:“速遣快车去迎李弘度,入台不必落车,直来此地!”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李充便气喘吁吁行入进来,刚一入殿,便感觉到十数道隐含焦躁的目光投望过来,一时间竟被震慑的说不出话。然而就是愣了这一会儿,已经有数名台辅疾声发问因何不见沈维周。

    面对台内众多高位者诘问,李充难免有些局促,稍一整理思绪便连忙说道:“驸马已经奔赴寿春前线,并未随同归都……”

    “已经去了寿春?”

    “你没有见到他?”

    “那司马勋又何在……”

    众多发问声中,唯独王彬的注意力并没有放在沈哲子身上,而是询问同样不见的司马勋去向。

    王导听到这里,心绪已是沉到了谷底,整个人身上骤然弥漫起一股难以言道的失望颓丧。但这颓丧气息一放即收,他又赶紧打起精神来,见李充因众人诸多发问而略显不知所措,便沉声道:“弘度不必急躁,且详细道来此行所历。”

    李充这才收拾情绪,从自己入郡开始讲起,只是隐瞒了沈哲子夜中来访的事情,同时将沈哲子在宴席中公开所言原封不动的转述出来。

    “沈维周,真壮士!不负君恩,不负国用,不愧江左表率!国中有此贤能勇壮,实在社稷幸事!”

    李充刚刚将沈哲子所言道出,席中刘超已经忍不住拍掌赞叹出声,另一席中的虞潭也是笑出声来:“维周既发此雄心壮声,无负江东父老期待!吴中有此壮节,足可夸耀南北!”

    “是啊,我等老朽,临事不静,反要为儿辈小觑啊!”

    温峤叹息一声,不乏欣慰之色。沈哲子才能禀赋如何,早已经经过时间和诸事考验,唯独心性一桩,让人略有不放心。

    毕竟今次国战危急,强敌来袭,哪怕是他们这些久经世事磨练的年长之人,都不乏忐忑。当此时,保持心境不乱是最重要的。

    温峤和刘超,俱有嫡子在沈哲子麾下听命,他们不是不担心子辈安危,但也明白既然身负人望国禄,自然也要有所奉献。

    这两人表态盛赞沈哲子之后,其他人还未及开口,席中却又有不谐声响起。

    “当此时刻,沈维周仍能为此壮声,的确不凡。但是诸公倒也不必誉之过早,淮南或守或弃,仍是两可。更何况,台令相召,此子却拒不入见,莫非他以为自己一人之能便可胜过台内诸公谋略,不屑一闻?”

    蔡谟又冷哼一声,言中颇多不满。无论此刻是否战时,诏令沈维周归都述事乃是台内共同议定,然而他却拒不入见,视台令如无物,实在骄狂到了极点。可笑众人对此视而不见,而是一味褒扬无知小儿狂言!

    然而未待到旁人出声反驳,王导已经先一步开口,不愿于此纠缠:“不攻不争不受,这也是兵法常言。台内隔江论事,终究难切实际。沈维周也非镇将初节,既然有奋声自陈,小节都可不作计较。”

    “可是,沈维周并未归都,淮南是否还要再遣?”

    听到褚翜如此发问,不独王导,在席不乏人都皱起了眉头。事态已经很明显,沈维周拒不归都,便已经将态度亮了出来,不希望台内干涉太多淮南军事,是否还作另遣,讨论这个已经没有了意义。

    大战之时最忌旗号不能统一,既然边镇已经亮明了态度,台内若还固遣,只是添乱罢了。

    察觉到殿内气氛略有异常,褚翜也微觉失言,他本身对于淮南倒没有什么诉求,主要的注意力还是放在荆州。之所以会有此问,完全是下意识的惯性,毕竟台中围绕此事已经讨论良多,结果就因为沈维周那里没有归都便俱作废,一时间有些不能接受。

    “司马伟长怎么没有随你同归?”

    王彬这会儿脸色已经极为难看,仍然只是关注这一点。原本李充一人归都,他是以为梁郡已有异变发生,心内不乏振奋猜测,结果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沈哲子没有归台,而司马勋却又不见了,这会儿他心内已是惶恐焦虑到了极点,唯恐奸谋败露。

    听到王彬如此执着于司马勋的去向,李充便有些狐疑,那所谓的台中密令,他归途中便诸多思索,这会儿看来,司马勋应是与王彬关系匪浅。而再联想到王彬与沈家恶劣的关系,李充已经隐有色变。

    台内诸公自无庸者,此时听到王彬之问,再见李充神态略有异常,于是难免便有联想。

    王彬也知自己如此穷问,实在有不打自招之嫌,但此事实在干系太大,他实在不能静下心来,所以眼下仍是一脸焦虑望着李充。

    “司马伟长自言持有台中密令,已被驸马暂召入郡,因此没有同归。”

    李充略作沉吟后,还是直言说道,这当中究竟有什么内情,那都不是他能够沾染干涉的。

    王彬听到这里,脑中已是嗡的一声,脸色灰败异常,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

    “既然淮南已无疑问,弘度此行还有什么所得,不妨一并道来。”

    王导见众人皆下意识望向王彬,便又开口引开了话题。

    于是李充便开始讲述淮南梁郡诸多军备,同时将梁郡所整理的奏报呈上。于是众人注意力又被吸引回来,无暇再去深思王彬异态之内情,但其实各自心里都已经感觉出了不同寻常的意味。

    淮南的军备情况非常好,这一点众人早知。因为有了江东大量资财民货的投入,加上沈哲子灵活的经略地方,并没有因为冒进而有虚浮。所以这个问题也没有经过太长时间的讨论,便就停止下来。

    待到李充汇报完毕淮南事务、告退之后,王导才又说道:“如此看来,淮南已经可以暂时放心。至于徐地事态,不知诸位又是何看法?”

    听到王导的问题,众人又都皱眉沉思起来。羯奴南来,所攻者无非三点,一在汉沔襄阳,此地既有陶侃宿将坐镇,又是荆镇分陕重地,即便不能守住年前成果,也不会有大败亏输,因此反倒不怎么值得讨论。

    第二个地点便是寿春,这里本来是台辅们最担心的所在,但是沈哲子已经如此表态,加之淮南军备也确是优于其他边镇,说无可说,只能静待结果。

    第三个地点则是淮阴,徐州所在。其实这一路战事如何,从南北对峙整体格局来看,最不必担心。

    哪怕羯奴一路打到了广陵,大江天谴横阔四十里,哪怕是早年三国分立曹魏国主曹丕至此,也只能感慨天限南北而不能渡江。如此天险,更非羯奴促临之众能够突破。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东线就完全没有一点忧虑,即便不必担心羯奴大举渡江,可是广陵周遭那些军头流民帅呢?

    诚然,郗鉴也是高望大臣,从稳定人心而言要比弱冠之年的沈维周还要可靠几分。但是徐地情况较之豫州、淮南复杂的多,哪怕是郗鉴,也不能说能够统御上下,使人无异心。

    今次羯奴近百万之众南来,乃是南渡以来未有之严峻考验,江北那些军头们能不能安守地方?会不会仓皇南渡?南渡之后,又会不会听命于台中?又或者会不会聚啸为乱?

    这都是需要提防考虑的问题,所以,台中即便不干涉徐州方面的军务,也一定要派大臣镇守京府,避免那些桀骜不驯的江北军头过江为乱!

    淮南问题说无可说,众人的注意力自然集中至此。刘超旧镇京府,他在这方面自然颇有发言权。

    如今的京府,已成江表最繁华之都邑,较之建康都不遑多让。所以选择何人入镇,不只要考虑到军事的一面,人事方面同样值得深思。

    如果就任者不能稳定地方人心,即便是那些军头们不过江,但地方人心却因江北兵事而有所动荡,这对于整个江东的局势稳定都非常不利。

    所以在人选方面,众人也是各抒己见。京府虽无前线之凶险,但若将人心都考虑其中,那么此任也的确是重要到了极点。

    众人各提举人选,但却都不能完全符合众情。比如蔡谟、王彬、诸葛恢、虞潭等人,俱都在选中,但却各自都有这样那样的问题,蔡谟未有方伯履历,王彬则时誉太低,诸葛恢少有军功,虞潭太老,温峤疾病缠身等等,一时间迟疑难决。

    争执到了最激烈的时候,甚至于就连王导都毛遂自荐,然而却招致众口一辞的反对。一方面是因为王导南渡以来便是坐镇中枢,几无外镇经历,乃至于可称为镇国之选,眼下也需要他在台内稳定各方。

    另一方面自然也是各人私心,如今时局中,王导虽然担任丞相,但各方也已经达成共识,尊其位而虚其权。尤其眼下未到万不得已的时刻,所以便都不愿打破这种默契。

    到了最后,一个人选呼之欲出,那就是吴兴沈充!

    沈充乃是方伯之中唯一闲身,而且尚有未及解散归耕的东扬军数万精锐,只要直接调到京府,那么京府便会稳如磐石!

    但是如此一来,沈氏父子一守于淮上重镇,一守于京畿腹心,权位之盛,几乎直追中兴之初的琅琊王氏!

    而且,京府距离建康实在太近,彼此之间在陆上虽然有早年修建的大业关,但水上却是完全畅通无阻,顷刻之间便可直叩覆舟山!

    如果沈充调任京府,其人若稍有异念,在江北诸镇皆受牵制的情况下,建康已经是不设防的存在!

    所以,在座之众,不乏人声色俱厉的表示反对,甚至直言绝不将性命寄于貉子之手,要知道京府立镇最初,便是防备吴人所在!可是这话就太严重了,要知道眼下台辅之中便不乏吴人,包括统率畿内宿卫的护军将军虞潭在内。

    当有人喊出这话的时候,让不让沈充率部入镇京府,已经不是就事论事的问题,而是南北积怨矛盾顷刻爆发!

    席中包括虞潭在内,顷刻间便有数人请辞。怀疑吴人不可信?以沈氏为首的吴中门户,可谓倾尽家财付于江北,为晋祚收复失土,而南人表率的驸马沈维周,此时正在淮上重镇血肉为防!

    讨论就此打住,一时间陷入僵局。彼此都是底线之争,面对这个局面,一时间就连王导都不知该要怎么缓和众情,于是只能不欢而散。

    “世儒能否留步一谈?”

    席散之后,王导亲自行至王彬面前,开口说道。

    然而王彬只是乜斜了王导一眼,冷笑一声,继而便扬长而去,留下王导脸色铁青站在原地。

0706 以攻代守

    建康城的人事纠纷,沈哲子根本无暇去关注。归镇之后,他很快便陷入了紧张的忙碌之中。

    虽然大战在即,但整个寿春城气氛保持却还不错。类似寿春这种重镇要塞,有一桩好处,那就是无论军民俱不怯战。而在动荡最剧烈的年月里,战事频频反而已成常态。

    而且如今的寿春,情况又有极大的好转,广积谷而重兵甲,态势较之往年要好得多。随着航道开运,资货大量集入镇内,沈哲子此前的承诺也在一一兑现。

    如今在淮南境内,水道津渡处多设仓储。尤其在芍陂南岸临近合肥的区域内,单单积粮便已经超过五十万斛,同时江东货船仍在经过巢湖络绎不绝的向此驶来。

    而这一区域,便是整个淮南军补给重地,由移镇合肥的庾怿亲自镇守。有淮水和芍陂层层阻隔,基本上就废了奴骑远奔杀断粮道的可能!

    而对于镇中游食民户的赈济,也并不只是直接予其钱粮耗用,而是半以招募,半以工给。

    沈哲子归镇之后,杜赫便前来汇报内务。大概是境中民众饥渴良久,立仓赈济的收效较之预期中还要好得多。

    此前镇中经过军事肃清,秩序已经初步建立起来。淮南境内绝大多数坞壁,除了少数几个地处偏远或是自恃实力,仍然保持着相对的独立之外,其他的已经多受郡府直接的管辖。

    这些坞壁虽然被解除了军事自卫的权力,但是生活和生产组织还是得以保留下来,坞壁主们仍然保持着对民众的人身控制。

    可是随着赈济开始,这种脆弱的平衡便被打破。堆积如山的盐米,是比任何花言巧语都更具说服力和诱惑力。所以一时之间境中之民争相入籍,乃至于出现大股的合族归治,一时间令得郡府都猝不及防。

    尤其主持内政的杜赫,近来更是忙得昼夜颠倒,整个人都消瘦许多。而籍上之民,早已经临近二十万大关。此前这些人虽受郡府管束,但中间还隔了一层坞壁主,入籍之后,便成了镇中实实在在掌握的人力。

    “这段时间,实在是辛苦道晖了。”

    看到杜赫满脸倦色,在汇报过程中都哈欠连连,沈哲子也有几分不忍:“眼下操劳,还要持续一段时日。郭侯过江募众,想必来日淮北还会有大量游食涌入,一定要在第一时间安置妥当,切勿使之流落地方。人若衣食无继,必将戾气横生。”

    杜赫饮一口浓茶,这才揉着疲惫的眉心叹息道:“淮南渐趋大治,我是身有疲惫,心实振奋,些许劳碌,倒不算什么。只是镇中吏用实在太少,许多时候难免要有心无力。”

    沈哲子闻言后,也是有些忧虑。吏治建设,绝非朝夕之功,留给他准备的时间实在是太少。

    这也是为何他此前多留余地,不愿将坞壁主们逼至绝处,一方面是维持一个大概的平稳,另一方面这些坞壁主乡宗们,本身也是基层吏治的人选。

    他们兼具乡土人情和组织力,是维持地方秩序的重要力量。在任何一个历史时期,或许面貌名目会有不同,但却始终不曾缺席。

    沈哲子不是没想过征辟人才以分劳内政,但一来时间上不允许,二来名位尚有不顺。

    如果沿袭江东旧俗,直接将世家子弟招揽安插在地方上,他们各自都有大量门生义从跟随,很容易就形成了对地方的把持。而地方上这些乡宗,也是良莠不齐,审辨不易。

    沈哲子不是没有想过,由郡府出面组织一些面向基层的吏治考察和改革,设想倒是不少,但也只能留待战后再去逐步实现。

    而且此战若能得胜,未来他所掌控的地方肯定不独只是一地,就算沈家这些年一直在培养储备庶务上的人才,可是单凭他一家之力肯定不能满足如此庞大的需求。

    而且就算是尽用自家人,也必须要制定一个明确且高执行力的标准,否则家奴乱国未远。

    其实这些基层吏治的改革,已经相当于从头开始构建统治秩序,绝非短期之功,也不是一拍脑门确立乡中三长就能直接施行起来。

    五胡乱华虽然有一个“乱”字,但并不意味着就全无秩序,且不说江东的世族高门,北地众多的坞壁主本身便代表着这个时代底层人力、物力的组织形式,而且较之江东高门要更加顽固和危险的多。

    在淮南一地的经营,以及与坞壁主争夺人口的较量中,看似沈哲子大占上风,而那些坞壁主们则无力制约。那是因为沈哲子掌握着军队、财力和大义三个大优势,双方根本不是一个层面上的较量。

    但若是放之整个天下,淮南这种模式只是特例。而且在内忧外患的局面中,为了能够争取更多助力,无论愿不愿意,沈哲子都要有所妥协。

    当然这些都言之过早,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能够守住淮南。

    大量人口的入籍,所带来的并不只是行政管理的压力,组织生产和安置问题同样很重要。否则就算是入籍百万,但只能瞪眼吃干饭,却不能有效的投入到生产中,反而是一种极大的浪费。

    大战在即,自然不可能再尽付屯田。而且,沈哲子也必须要考虑到,要给在战乱中南逃来的流民们留下足够的安置空间。所以这一部分人口,稍后还要大规模的往南迁移,而这也是沈哲子此前与江东人家商谈交易的内容之一。

    “稍后还要有劳道晖,组织征集五千户丁,届时梁郡会派人入镇引领南徙。”

    淮南之地民众大多流民游食,倒也无所谓故土难离、安土重迁的考虑。这些人口一旦去了梁郡,便能投入到江东的生态圈子中,较之留在淮南所能创造的价值要大得多。

    当然这些人口只是租工形势,不只在籍,而且郡府还要征抽赋税。

    除了这些之外,沈哲子又叮嘱杜赫另编匠籍。匠户是较之寻常丁户更宝贵的财富,尤其是关系到冶铸等军用方面的。

    别的且不说,单单沈哲子封国中的冶铸大基地,再多匠户都不嫌多。而且这些产业,必须要掌握在自己手里,不容旁人染指。

    听到沈哲子更加细致的指示,杜赫脸色不禁更苦,一句话的工夫,而他的任务又艰巨数倍。如果不是这种忙碌能够带来十足的成就感,加之杜赫本就在江东待得时间不久,尚未沾染玄虚俗风,说不定便要迎难而退。

    杜赫这里刚刚离开,尚在镇内的众将也都纷纷来见。

    如今镇中几万人马,除了一万人驻守寿春本镇、居中策应之外,余者俱都分散在淮水两岸诸多戍堡要塞之处。同时有大大小小百数艘战船组成强大水军,在淮、汝、颖、淝水等诸多河道之间游弋布防。

    在寿春态势基本平稳之后,沈哲子便放弃了此前的保守防御。郭诵率领三千水军,自淮水而上,拔除了上游颖口的一些羯奴戍堡,并且已经深入到了颖水。同时路永部则向淮下出击,与徐州军共守涡口。

    同时骑兵规模也扩充到了四千之数,不过由于在淮水北岸尚未能建立一个稳固的驻点,所以只有数百骑过江,以作斥候之用。

    沈哲子南下梁郡的这段时间里,羯奴大部虽然仍未南来,但是局部小规模的战斗已经屡有发生。而这些战斗,多数都以淮南军胜利。

    时下南北兵众,若是单以兵员素质论,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悬殊,甚至在单兵作战能力上,晋军还要隐隐胜过奴兵。最起码就淮南军而言,在军备方面便胜过这些地方奴兵一筹。

    羯奴也并不是什么刀枪不入的骁勇恶魔,内迁年久,也多以耕桑维生,生活习性上与晋民已经没有太大差别。而且在永嘉之前,这些杂胡们乃是社会的最底层。或是因为多受压迫,一旦得势,便加倍的暴虐,因而渐有妖魔之名。但其实劈砍起来,也只是血肉之躯而已。

    有没有舟船水路的配合,晋军完全就是两种作战水平。江东少骑,这是天然的劣实,以步卒抵挡羯奴游骑冲击,自然负多胜少。所以在没有大规模兵员集结、有明确战略目标的情况下,往往都是以防守为主。

    今次淮南军主动过江出击,战车结阵屡屡得功。水军只要在江岸上争取到立足点,便能以战车推进,很快便在对岸结成牢固的营垒。同时在水军舟船配合打击之下,稳步推进,扩大战果。

    而羯奴方面,大军仍在集结,地方上本就缺乏有序的调度。即便有成建制的军队,比如此刻坐镇谯城的后赵石聪,眼下也是收缩防线,少有主动出击,应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虽然这些小规模的胜利未必足以影响到整场大战的最终结果,但对人心的安定无疑是巨大的,而且也能加强淮南军各部之间的磨合,大战中能够更有效的调度配合。

    而且,在淮南军保持出击的同时,也将许多淮水北地的晋民接引南来。这些人的到来不只能够充实地方,也带来了相当详细的北地情报。

0707 奴贼大虐

    此时距离寿春得知羯奴将要大举南侵,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如果再加上消息传播的时间,那么距离羯奴发布檄文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

    此时北地传来的消息是,羯奴石虎仍然在洛阳集结大军,据说已经集众二十余万,同时各地郡国仍在加紧征集丁壮、民财。

    当然这并不足以说明羯奴效率低下,事实上依照古代这种条件,类似规模的兵员征发,筹备数月乃至年余之久都是正常。哪怕在后世,这种程度的调集也不是短期之内能够完成。

    如果不考虑在檄文公告之前的筹备,羯奴能够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调集二十余万军力,已经是非常高的效率。

    当然,一方面这也与胡虏政权的特色有关,往往热衷于将大量民众征集起来安置在统治区域的腹心地带,直接施以人身控制,一旦有大战发生,这些民众自然便会丁壮俱被招募入伍,成为稳定的兵员。

    而另一方面,能够再这么短时间内调集起二十万大军,再加上大军所需要的资粮械用。凭羯奴对地方州郡的掌控情况,可以想见这根本不可能是正常的征发调集,而是应该建立在劫掠清扫地方上!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更远的河南、兖州等地是个什么情况,沈哲子眼下并不清楚。但是单就淮水北岸近侧郡国情况来看,羯奴今次大举南来,对地方上的搜刮之烈已经达到了一个极点!

    最近这一段时间以来,随着淮南军在淮水北岸展开活动,南下过淮涌入寿春的流民人家便已经达到了两千余家、万余丁口!

    这些人乡籍多在左近汝南、谯、沛之间,距离羯奴征发中心地带还比较远。但即便是如此,掳掠之甚,都已经达到了极点。

    按照征令,地方郡国民户要三丁一役,不拘男女,凡盛年者俱在征发之列。五户一车,同时要各备谷米,以车载入官仓。

    如此严苛的征发,哪怕是如今尚算富足安定的江东吴乡,都能将小民之家逼迫的家破人亡,更不要说在久乱不治的淮水北岸!

    所以,左近州郡民户大多离家潜逃,根本难以在如此暴政之下维持生计。而淮北那些奴兵们,在于淮南军作战时表现虽然不佳,但是在欺凌手无寸铁的小民时,却是积极得很。

    所以,哪怕没有淮南军的出击,这些地方乡野之间也早已经大乱失序,民多遁逃于野。至于能够过淮而来的,仅仅只是微乎其微的一小部分而已。

    归镇之后,沈哲子便召来一部分淮北乡宗人家,询问一些情况。在听到这些人描述如今淮北各郡乱象之后,心情可谓恶劣到了极点。

    他不是没有想过加大舟船投入,以接应更多流民南来,但又不得不面对一个无奈现实。淮南军虽有舟船之盛,但也并不意味着能够肆无忌惮的沿江浪行。如果太小觑了北境奴兵,很有可能吃上一个大亏。

    更何况眼下淮南舟船使用也是吃紧,相当一部分战船要维持水军的规模。另有一部分也要保持资货运输,后勤补给,根本抽调不出来太多的船只投往淮水北面。

    而且,早前沈哲子与杜赫商讨事务时,已经感觉到如今淮南内政运行已经达到一个临界点。更多流民南来,会更大程度的加重内事负担。

    这些流民,当中也是有着乡宗组织的,一旦得不到妥帖的安置,很有可能会发生骚乱,继而与淮南本地人家发生争执,会令得刚刚恢复秩序的淮南再次变得混乱起来。

    但如果对此置之不理,近在咫尺的同胞们受于胡骑践踏都不理会,那么北伐的意义又在哪里?况且,这些人一旦大量被奴骑掳掠,无论是否出于自愿,都将要为奴所用,反而杀向王师,给淮南军带来更大的压力。

    一人计短,于是沈哲子便将如今尚在镇内的诸将召集起来,共同商讨该要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如今淮南的军力安排,仍是以原梁郡人马前线布防,如郭诵、毛宝、路永、徐茂等能够独当一面的宿将皆都领兵在外,分守各处。

    至于本地乡人新建成的数军,则作为第二梯队,分守于淮南各地。眼下大敌当前,类似凌卓、李仓、冯举这三名独立性极强的坞壁军主,也都各遣家人子弟分领一部分部曲,在镇听命助战。

    当沈哲子提出这个问题之后,就任从事同时兼以领军的乔球便说道:“使君入镇,普立仓储于津,大飨久疾乡人,此境几十年未有之温饱。仁义大治,乡人们无不感恩戴德。如今淮上动荡,民不聊生,我等乡人自然也不愿独善专享,愿将厚泽分润其余。但是眼下兵事如火,若是大开江防,极有可能引乱于内啊!”

    “江防绝不可开,当此时,唯以军务当先,余者都要靠后!”

    沈哲子当然知道轻重缓急,绝不会善心滥发以至于招惹到更大的祸端,今次集众议事,也是希望能够讨论出一个能够在维持眼下军防事务的同时,尽可能多解救淮北民众的方法。

    “强奴顷刻既至,若是寿春不守,受害者只会更多。但耳闻目睹,淮北民众水火煎熬,也实在痛彻心扉。我是新入出镇,对此境形势了解终究有浅。诸位不乏久居此乡,不知在寿春之外,可否另择旁地将那些可怜之众稍作安置?”

    沈哲子这问题,主要还是问的当地乡人,类似韩晃、胡润等人,对地方的了解还不如自己,问也白问。

    听到这问题后,众人也都各自沉默,开始思忖起来。奴贼在淮北强征之烈,令人发指,也让他们不乏庆幸,幸在王师收复寿春,他们才能远于祸外。否则,眼下寿春的形势未必就能好过淮北各郡。

    他们虽然也未必就是旧籍淮南,但因为先来后到的问题,对于后继来者其实是不乏警惕。可是驸马既然已经保证不会擅动寿春当下的局面,自然也就愿意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帮助一下这些同胞。

    少顷之后,席中一人便开口发声:“寿春之外,倒也不是没有选择。我是一点浅见,使君既然有问,便稍作一论。至于取舍如何,是否可行,还要请使君并诸位共商。”

0708 汝南悬瓠

    率先发言的乃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沈哲子转眼望去,便认出这年轻人名为李由之,乃是军主李仓的从子,如今在镇内率部听用。

    “今日聚此,本为集思广议,诸位凡有所谋,皆可道来,兵尉不必拘束,尽管畅言。”

    沈哲子对李由之笑着点点头,不乏鼓励。对于出身乞活军的李家,他心内也是颇有好奇,不乏期待。

    早前坞壁主朱逢死在了归途郊野中,境中各家对于其人遗留下来的众多坞壁人口不乏贪欲,俱都蠢蠢欲动,乃至于付予刀兵实际行动。

    但最终却是朱逢的旧部李仓突起,组织防御自保,继承了朱逢的大部分遗产,并且在第一时间向寿春镇所表示投诚。

    沈哲子至今没有见过李仓,但其人在这过程中所表现出来的胆魄和能力却值得高看一眼。虽然眼下彼此之间还怀有防备,远未称之归心。但这也是人之常情,时间久了,纵有些许芥蒂,自然也能抹平。

    当众人俱都望过来的时候,李由之是有些腼腆的。他虽然出身乞活军,幼来便随亲长戎马辗转,但却沉静有思,略有内向。正因这种性格,才被叔父派来寿春听命,即便无功,也能少惹事端。

    听到沈哲子的安慰鼓励,李由之才略有镇定,稍微整理了一下思绪,这才开口道:“本部所守,地近汝口。此境早年曾为石聪所掠,至今尚未归治。地有汝水之庇,当中有土垂似悬瓠……”

    开口最初,李由之语调尚有几分磕绊,可是随着讲述,思路越发清晰,语调也变得畅快起来。而得了这一提醒,许多当地将领们也都若有所悟,俱都加入到讨论中,将李由之所描述不清的一些细节俱都补充起来。

    沈哲子在倾听片刻后,便也明白了李由之的思路。

    自寿春沿淮水向西,便是汝阴,也即是汝南。其实说起来,这里才算是真正的豫州。

    中朝时,自汝南析出一部分而立汝阴。永嘉乱中,届时尚为汉赵主将的石勒攻破此境,后又被祖逖北伐所复。后来祖约继任,退守寿春,以从子祖济为汝南内史。但在数年前,后赵石聪南掠攻打寿春不下,转攻汝南,在乡中奸邪勾结下将城防击破,大掠而还。

    而这一仗,由于当时执政的庾亮未能及时给予豫州援助,反而在后方以郭默修筑涂塘以防备祖约,于是便令豫州与中枢的矛盾彻底激化。当时坐镇历阳的苏峻派韩晃等将驰援祖约,自此二人便连结在一起,共同酿生了一场大乱。

    自此,此境便为后赵所占据,沈哲子北伐至今,也只是收复了寿春,而并未来得及西向。所以,如今在东晋这边,虽然有周抚担任汝南太守,毛宝则是汝阴太守,但都只得名号而无治土领民。

    至于李由之所言悬瓠之地,沈哲子也有印象。后世这里因地建城,便名为悬瓠城,为汝南镇所,又称为天中,意为整个天下的中心。哪怕是到了后世蒙古南下灭宋,此境仍然具有着极大的战略意义。

    不过在这些乡人的描述中,眼下悬瓠城尚未筑成,而原本的汝南城也早已破坏毁于战乱。羯奴虽然名义上占领此境,但也并未驻守太多人马,只是威慑乡宗,偶有掠食。

    所以眼下的汝南,正处于一种无政府的状态,乡人结寨自保,暂奉羯胡旗号。

    沈哲子此前并不出兵占领汝南,一方面是因为精力实在分不开,单单寿春、淮南这一境事务,便让他忙得焦头烂额。

    另一方面,汝南之地与寿春虽有淮水勾连,但这联系也非常薄弱,而在陆路上,寿春西境便是一片丘陵山脉并河渠。尤其在寿春早已经相当成熟的防御体系中,汝南只是一块稍有勾连的飞地。即便是拿下来,对于寿春的防守,并没有明显的提升,反会浪费太多精力。

    如今沈哲子苦于没有地方招抚安置淮水北岸那些流离失所的难民,汝南之地则就成了一个比较好的选择。正如李由之等乡人们所描述,此境险地河谷分割,状若悬瓠,能够在极大程度上限制奴骑的活动。

    如果将流民们大量招募于此,淮南军根本不必投入太大的精力,只要保持水军基本的在水道游弋,在羯奴大军南来之前,便能最大程度上震慑这些地方上暴虐的奴兵。而且,只要守住硖石城以及上游的颖口、汝口,也能避免这些流民大举南来对寿春造成恶性冲击。

    就算是来日奴兵大举南来,汝南也非没有退路的绝地,可以南下翻过桐柏山而入义阳,即就是后世的信阳。

    过了义阳之后,便可自随县沿水道直抵江夏,从而避开奴兵的大举冲击。虽然路程遥远,少能借于舟船之力,但总好过在北地有死无生。

    虽然这一个方案,并不能直接将流人吸引入郡为己所用,但眼下保住晋人性命元气为考虑重点的话,倒也不必计较太多得失。更何况,如今谯王司马无忌担任江夏相,本来就是沈哲子江北战略的一环。凭此与江夏达成一个更紧密的联系,也是非常符合沈哲子完整的战略构想。

    李由之提出这一个策略,那是因为他家坞壁所守本就在寿春西境,地近淮上汝口。因为生活等需要,频频翻山越岭而入汝南,进行一些交易或别的活动,所以对于此境的地理情况十分了解。当听到主将所问时,自然而然便想到了这里。

    而众人在稍作讨论之后,也都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如果想要肃清汝南,并不需要出动太多兵力,只需要清扫掉一些散养在乡野的奴兵,同时拔除几家有明显从奴旧劣的乡宗恶豪,并不会遭遇太顽固的抵抗。

    而难点则是,如何能够将那些难民集中组织起来安置到汝南,以及当中的耗用需要投入多少。毕竟流民破家,身无长物,如果只是把他们凑起来却无补给供应,同样也是死路一条。而且,此时大战在即,任何兵事行动都必须要考虑到或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所以很快,席中的讨论就从选择何处转为了投入多少,以及羯奴方面会有的变数。

    人口是这个年代最宝贵的财富,价值如何并不是钱粮多少能够衡量。但是,如今大战在即,这场战事还不知道会持续多久,淮南本地钱粮需用也要多仰外给,容不得沈哲子太过豪奢。

    投用钱粮物用多少,还要看杜赫那里审察内政,究竟能够在短期内抽调出多少粮草。所以眼下,众将多谈也是无益。

    至于羯奴方面或会有的反应,则就让人不能轻松以对。

    后赵石虎眼下尚未正式南来,所以对于羯奴大部究竟主攻何处,众人也都是猜测颇多。如果是寻常对手,倒也不难猜测,对方若是主营汉沔,则所攻必是襄阳。但若修治汝、颍,则寿春就需要当心了。若是在彭城、泗水调集兵力民役,则必取淮阴、广陵。

    可是现在,奴兵诸境俱都动荡不已,根本就猜不出意指何方!

    而提起这一点,沈哲子也是恨得牙根发痒,这石虎就是一个禽兽,无论其人只是单纯的想要迷惑南面之敌,让人看不出其人大军所指从而不能做出有效的布置。

    还是另有所谋,想要借此达成什么政治上的目的,比如清除异己。俱都是建立在广虐汉地晋民的基础上,视人命如草芥,暴行令人发指!

    因为不能确定对方主力何往,因而众将在考虑汝南问题的时候,便难免有投鼠忌器。担心此举或会被羯奴目为挑衅,从而将主攻方向放在寿春,或会让寿春有不守之虞。

    如此一层考量,若直言出来,难免会让人心生怯懦之感。但人的潜意识如何却骗不了自己,不乏将领在论及此事多有推诿之词,或言调度不易,或言小民难束,又或不宜妄动,总之是不怎么赞成,可见心内是深有忌惮。

    沈哲子在梁郡时,可以壮声以激励鼓舞人心,但是在镇中,这些虚言却未必能收效多好。毕竟这里乃是前线所镇,直接面对羯奴强军的威胁,动辄便有兵败身亡之险。所以如果只是罔顾实际而奢谈虚言,说得再好听也没有什么用。

    “今次一役,王师因势以守,难免落于被动。奴贼引而不发,不知所指,或要以此以撼动人心,致使诸镇俱不能安。但其实审察其用兵本心,我等淮南诸将,实在不必心存侥幸之想。”

    沈哲子讲到这里便叹息一声,说道:“早在旧镇梁郡之时,便遣众北向刺探。奴主石世龙久病成疴,其子石大雅怯懦难立,石季龙则狂悖更甚于昔,嗣传成疑,必生内讧。今次穷国以来,只是存念外慑诸边,实则并无直下江东之想。所以其众将要指向何方,稍思即得。”

    这是沈哲子第一次在众将面前如此透彻的分析羯奴用兵意图。而众将在听到这里后,尤其是寿春当地那些乡人将领,脸色已是骤然惊变。

0709 以攻为诱

    侥幸心理,自来便是人之常情,这一点并没有什么可说的。

    此前虽然奴贼势大,但给淮南人带来的心理压力,其实并没有想象中大。一方面是已经习惯了频繁的战事侵扰,另一方面便是并不觉得寿春会成为奴贼主力主攻的方向。

    哪怕对南北整体形势并不了解,但近在乡土之上的事情总能看得明白。此前就算羯奴已经占领寿春,也并未将之当作必守之地雄兵镇守、重点经营,仅仅只是一部偏师于此,保持着表面上的占领。

    态度可以说是相当明显,只是将寿春当作一块鸡肋之地。所以,乡人们大多觉得,羯奴今次穷国之兵大动干戈,主力围攻寿春的可能极小。如果寿春对他们而言乃是失之必争的重地,当初也就不会那么轻易就丢掉。

    沈哲子入镇以来,尽管在手段应用上不乏乡人颇有微词,但也因此在寿春建立起了新的秩序,而且给乡人们留下足够妥协的余地。所以,绝大多数乡人对寿春现状是相当满意的,同时极有信心能够守住羯奴偏师的攻打。

    可是现在,沈哲子的话却打破了乡人们的侥幸之想。

    羯奴内部具体形势如何,乡人们无从了解。但若果真如驸马所言,羯奴今次来攻,是以立威为主,攻城掠地反在其次,那么寿春实在危矣!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选择题,如果是要立威,那么战果越辉煌,自然效果就越好。而若想要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自然是要挑软柿子来捏。

    南北对峙的其他方面,荆州方面自不必多说,乃是江东甲兵最盛之分陕重镇。至于徐州,也是军头众多,与羯奴围绕着淮泗几座重镇互相攻伐,互有胜负。

    而寿春这里,早先便被攻破,至今收复不过数月。毫无疑问,选择主攻此处,是最容易突破的。而且一旦攻破寿春,便可据此继续南下扫荡,几十万大军毕集江北,与江东建康隔水相望,哪怕什么都不做,也足以令江表震荡,士庶肝胆俱寒!

    一想到来日寿春将要面对几十万奴兵的包围强攻,在座已经不乏人额头冷汗隐现,更有人忍不住出声询问沈哲子这消息来源是否可信。

    沈哲子有什么消息渠道,自然不会四处宣扬,事实上钱凤等人虽然北上将近一年,但至今也还未有消息反馈出来。

    他所说的这些,也只是基于后世所知历史脉络所进行的猜测,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是在危言耸听。

    羯奴派出石虎掌军南来,背后经过怎样的较量权衡,沈哲子并不清楚,但如果石勒果如历史上会在这一年七月里死掉,石虎却不在襄国核心,正在南面领兵作战。

    那么这可谓是一个极大变数,未来历史将会走向何方,就连沈哲子也难再作预判,但这并不妨碍他利用这一变数,去争取自己想要的最好结果。当然,无论变数会将战事引向何方,想要有所进望,则必须立足于能够成功守住寿春,抗过羯奴大军新锐初阵的冲击。

    此时羯奴在北地横征暴敛,狂虐乡土,这对淮南而言是一个好消息,最起码在人心方面占据了优势。奴贼兽性毕露无遗,会让许多北地晋民断绝了他们苟且之心,也打消了淮南民众南北两顾的潜思,有利于淮南阵线的巩固。

    但眼下只是讨论接应淮北难民的问题,便不乏乡人暴露出侥幸心理,因为担心激怒羯奴主攻寿春,多有投鼠忌器之想。这也暴露出寿春眼下的问题,终究归治未久,多少有一点能看不能打的样子货之嫌。

    事已至此,沈哲子也不打算再去强求什么稳定人心,就是要作最恶劣之想,绝了这些人的侥幸心理。否则,若是等到石虎真的率众兵临淮上,境中却是人心动荡,未战先乱,也足够沈哲子喝一壶的。

    “石季龙意在威慑,志在夺嫡,这一点确凿无疑。至于会否主攻寿春,我劝诸位也不必再作乐观之想。既然已经从与戎旅,首以烈战得功为期,若将攻守寄望奴之缓急,实在未战先怯,反不利于战事。”

    听到沈哲子说的这么直接,淮南众将俱有讪讪之色,那军主韩呈忍不住辩言几句:“奴之暴虐,惨绝宇内。我等既然戎从于沈侯,自以杀敌为己任,只是念及乡人饥渴稍缓,便又受大兵狂迫,实在是不能心安。”

    “镇中来日必将鏖战连场,我也不是不体恤乡人,但奴贼狂悖天命,并非私心可缓。所以近来镇中也是不乏考虑,要将一部分乡人迁往南地稍安之处。只是苦于乡情难断,暂时尚在筹谋。”

    沈哲子也借机将这个迁民计划向众人稍作透露,其实他最希望迁徙的还不是那些已经列入籍中的散民小户,而是各家仍然把持的荫庇人口。借这迁徙过程,可以将他们内部组织更加瓦解崩溃,同时让梁郡等地更加充实。

    但这一建议若是寻常提起,必然会让众将心生抵触,怀疑他是借机抢夺人口。所以眼下计划迁徙的,还只是一部分籍上之民。

    众人听到沈哲子稍露口风,心情也是喜忧参半,各不相同。既不舍于眼下的根基家业,又担心羯奴若真主攻此境,届时寿春前景又是堪忧。

    对于这一个话题,沈哲子稍点即止,重点还是放在招抚淮北难民上。其实话讲到这一步,其实该怎么做已经很明确,既然无论如何,羯奴都有极大可能主攻寿春。那么与其龟缩防守,还不如广结众援。

    淮北那些难民们,如果真能集结起来一部分,即便战力堪忧不足为用,也能稍分羯奴的精力。最起码,可以避免这些人为奴所用,征作苦役前来攻打寿春。

    集思广议之后,沈哲子便直接做下决断,开始部署这一次的行动。

    首先扫荡汝南之境,沈哲子安排给了占据地利优势的李仓所部,除了原本的资粮援助以外,他又提供给李仓两千兵力所需的械用粮草,在汝口交付,也就是给了李仓趁机扩大所部的一个战时权力。

    临战在即,时间就是一切,如果再从别处调兵,不是旬日之内能够完成。而李仓所部和汝南之间直线距离只在几十里,翻过几道山岭,便可直扑境内。

    至于李仓是否可信,这也是眼下不必考虑的问题。奴兵在淮北所为之暴虐,有目共睹,其人只要不是贱骨头,便不会有首尾两顾之念。更何况奴兵几十万即将南来,他区区几千流民兵,即便北投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此战若胜,则沈哲子大势在拥,李仓之众即便再翻几倍,若有不逊,也是覆手可灭。

    至于主持今次军事,北上招抚难民的任务,沈哲子则交代给了毛宝。毛宝眼下本就在汝、颖之间游弋,今次正好可以得入镇治,接掌军民分守,来日战事若有不顺,也可分批次第退回。

    同时,又在镇中挑选一部分熟悉周遭形势的乡人兵长,增兵于毛宝,深入北境宣传造势。

    而且,沈哲子又遣使者,快速南下合肥,向庾怿通报镇中决定,希望庾怿那里尽快通知江夏的谯王司马无忌,让谯王做好接应南下流民的准备。如果谯王那里有什么不便,也都尽量予以配合。

    寿春这里虽然是初创之新镇,仍有稚嫩,但也有一点好处,那就是没有太多的人事纠纷,执行力极强。

    镇中军令下达不足几日,外守乡土的李仓便即刻有了回应,表示遵从镇中调度,并且在传信之时,便已经率部向汝南而去。

    而杜赫、纪友等人,也都竭力筹措出来一批资用,用以支持这一次的战略计划。眼下镇中尚无大事,沈哲子便亲自押运这一批资用沿淮水北上,同时巡视边防。真正大战之际,他虽然不需要躬临前线奋战,但对于各处防务,也需要做到了然于心。

    而且沈哲子心内还有一点所想,如今寿春在人心方面外强中干是一个不争的事实。眼下的小打小闹,并不足以给人心带来十足振奋,一旦强奴压境,还是有怯懦退缩之忧。

    所以沈哲子也是希望能够借助今次招抚难民之事,打一个时间差,看一看是否能够将石聪勾引下来,集结眼下淮北之军,给这奴将来一次狠的。用一场可以称道的胜利,使镇中人心更加安定。

    当然沈哲子也明白,他这想法有一些冒进且不切实际。毕竟羯奴大军南来在即,对于石聪而言,实在不必穷争一时之功,面对淮南军极为明显的挑衅陷阱,极有可能还是会采取守势,以防御为主。

    但试一试总没有坏处,眼下淮北各地奴军多已收缩之势以待大军南来,反应难免会有迟滞。只要淮南军不离开水道太远,保持充足的机动性,在这短期之内,是可以保持一个横行无忌姿态的。

    就算石聪不来,在淮北造势一番,既能滋养士气,也能对招抚淮北之众的事情给予一些帮助。

0710 乡义豪杰

    平原野地上,千数名衣衫褴褛之众正缓慢而行。队伍中男女俱有,老弱幼童却少,一个个面有饥色,脚步虚浮。

    行在前方的尚还有几分幸运,偶在野地中发现些许青色野菜,便扑上前以手刨出,将还沾着泥土的野菜塞入口中,苦涩草汁杂着土腥味道,都能在唇齿间回味良久,仿佛人间至极美味。

    落在队伍后方的则就没有了这样的好运气,所见都是踩踏得一片狼藉的道路,连草根都无一条。

    在队伍的侧方,则有七八两木架大车,上面堆叠着十几个麻包,均以草毡覆盖。车轮痕迹极深,虽有老牛、驽马于前,但也难借太多畜力,大多还要靠人力去拖曳推行。

    而这些拖车的,便是这队伍里体魄最强健的丁壮。虽然言之丁壮,但一个个也都面黄肌肉,徒剩宽大骨架。

    队伍的前后侧翼,有将近两百余名羯胡游骑在周遭巡行奔走,间或挥鞭驱令那些难民们速行。

    队伍行至一处坡地,速度便慢了下来。难民们体力已经被压榨到极限,哪怕只是幅度稍大的抬腿,都已经临近到了崩溃边缘。

    胡骑们却无体恤之心,十数人分出去散入队伍后阵,挥鞭抽打落在最后方的一些老弱之人,讨饶声、惨叫声不绝于耳,甚至有人直接倒毙当场。有此性命威胁,如老牛缓慢徐行的队伍速度又提升几分。

    “这些晋奴真是可厌该杀!若不打杀几人,就会奸猾留力,拖慢行程!”

    一名奴兵自队伍中行出,弯腰用从尸身上扯下的麻布杂絮擦去刀刃上沾染的血水,一脸暴虐之色。

    “还是少作抱怨罢!幢主可是烦躁得很,今次各部都出,斩获不少。唯独咱们这一部在外浪行十几日,所获却只千数丁口,粮都不足千斛,返回必受护军问责。你再多抱怨若被幢主听到,必受迁怒鞭打!”

    旁边另一奴兵开口叹息道。

    听到这话后,先开口那名奴兵神态间已是充满不屑:“今次无甚收获,又能怨哪个?还不是幢主自己性怯误事!沿途不是不见大寨高坞,他却不敢上前击破,单只扫荡野人又能得多少!还有咱们若是行在涡湾,还能借一借水力,一路绕远,他又不肯弃杀那些晋奴老朽,能有此获已经是侥幸得很……”

    此人一开口,便是滔滔不绝,可见对那位兵长幢主已经是积怨良久。

    旁边不乏奴兵听到这抱怨声,便也都纷纷加入了讨论:“索夫你也不必多抱怨,谁让人家是国族同种,中军老营户!你就算作战勇猛又如何,合族上下都要为人义从杂使,怪只怪你们族里不出一个扫荡天下的大单于!”

    那个名为索夫的杂胡闻言后便撇撇嘴:“他是主上同族又如何?性怯似鸡,终究无甚前程。往年国主也只是乡野凶徒,谁知我索氏来日不受天眷!”

    此言自是犯忌,但左近多杂胡凶横之徒,闻言后却只是哈哈一笑,甚至有人已经凑趣讨要起官职来。

    不过也有人为那位幢主鸣屈言道:“幢主谨慎,也不是没有道理,宁保一命,不贪一功。眼下南虏多在淮上游荡,若只寻常之师还罢了,据说这一部吴军自有大凶之器在军,名为万箭车城,谁要是撞见了,那就是性命天绝,要受万箭贯体!”

    听到这话后,奴众们都瞪大眼眸,有的是绝不相信人世有此凶器,有的则言之凿凿,并举例见过死在车城下的奴尸,单单箭簇便挖出来几斤!

    “南虏强或不强,又有什么区别!当今世道,唯有强横能活。况且国中大军将至,还怕区区南虏?我是打定主意,稍后大军至此,定要投进中山王帐下,那才是大丈夫该有风采!”

    那个索夫眉飞色舞说道,神态间满是向往。

    正行间,前方队伍突然变得缓慢起来,奴兵们察觉后登时便有大怒,要知道他们出动一次都是有军期限定,若是逾期便要遭受重罚。因为兵长的拖沓,归期已经渐近,如果行程再慢,只能连夜赶路,连休息的机会都没有。

    奴兵们正待要再冲入队伍中打杀驱赶,前方突然有传令兵飞驰来言道队伍暂停,休息片刻。听到这命令,抱怨声不免又起。更有几名性情桀骜的奴兵当即便忍耐不住,打马上前要寻兵长理论。他们已经不指望此行会有功劳,但也绝不想遭受责罚。

    包括那索夫在内几名奴兵前冲到队伍中路,便见兵长幢主正立在道旁粮车附近,对面则站着几名拉车的力役,似乎正在理论什么。众人凑上去听,原来是那几名力役是强要分粮给乡民果腹,否则便宁死都不再出力前行。

    “要死还不容易?现在便赏你们这**徒一个身首异处!”

    那索夫听到力役们的诉求,已是气得笑出声来,他们这么多悍卒于此,居然还要受这群卑若牛马的役夫威胁,也真是可笑,由此对那个居然在皱眉沉吟的兵长更加不屑。

    一边说着,他便翻身下马,抽出刀来,径直行到站在最前方,一名年在二十岁左右的力役面前,当即便扬刀作势劈砍。然而随着他这一动作,那力役非但面无惧色,反而更向前一步,同时其身畔七八人也都齐步上前,似是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放肆!此处有你说话的地方?”

    那幢主年在四十多岁,见索夫上前,便皱眉怒喝一声,同时其身畔两名督卒也都行上前,神色颇有不善。索夫见状,只能退下来,虽然心内多有不忿,但也不敢公然违逆命令,否则死在当场也无处说理。

    “刘二郎,我敬你不畏死,有血性,但一人日食三升绝无可能!我只能给一升,且每日必须行至足程。我也不瞒你,我所部已经将要逾期,若再耽误,我自己也要受罚,也就无谓与你再纠缠,索性直接将你几人斩杀于此,使我军卒拆马托运。”

    听到幢主的话,那被唤作刘二郎的年轻役夫还待要开口强争,旁侧已经有一中年人对他稍作阻止,继而言道:“一升也好,劳请将军即刻解粮让乡人炊食。若是明日不能足程,我等都愿受刑!”

    那幢主听到这话,脸色才有好转,继而指着那刘二郎说道:“你是一个难得壮士,若只劳作力役实在可惜。愿不愿到我麾下,舍命搏一前程?”

    那刘二郎闻言后便说道:“今次违禁,已知必死,将军赏识赐我活命,怎敢不从。”

    幢主闻言后哈哈一笑,而后便让兵卒量米起灶。

    那奴兵索夫遭受呵斥之后退至后方,待见此幕,神态更是不善,对身畔几人忿忿道:“这幢主怯懦伪善,旧年我多舍命为他取功,他却当面辱我!来日若遇战阵,我必趁乱杀他!”

    这索夫乃是旅中颇为悍勇之徒,因而军中不乏人望,听他这么说,旁边数人便俱都应和。

    因为那刘二郎等人舍命威胁,而羯奴幢主又担心误期只能妥协,所以总算给这一队难民们换来了些许喘息之际,且一人得到了一升口粮。

    这些粮本就是他们苦力耕作节省下来的活命口粮,如今却被奴兵征发,要用这种惨烈方式才能得到一两口薄羹活命。但即便是如此,仍然有人喜极而泣,对那以性命为代价的刘二郎等人也都感激涕零。

    薄羹饮罢,一行人再次上路,速度倒是加快了几分。这让脸色一直不甚好看的奴兵们脸色才稍有好转,只有那个奴兵索夫一脸的不善,游弋在队伍之外,偶尔怒视奋力拉车的刘二郎等人,偶尔眼神阴恻恻的瞄向前方的幢主。

    正在这时候,前路突然出现十数名骑士,远远向此眺望,观其衣甲样式,绝非北面之军,应是南虏斥候无疑。

    “速去将这些敌众斥候截杀,切勿走脱我军行踪引来敌军大部!”

    幢主见状,脸色已是大变,直接指令近畔的索夫等人说道。

    以往遇到此类情况,那索夫倒是勇猛,今次却因怀怨,直到幢主再作斥声,这才嚎叫一声,率着近畔几十名奴骑向对方打马冲去。

    对方那斥候却是胆大,见状后非但没有即刻抽身远遁,反而绕着队伍侧翼飞奔起来,乃至于拉近距离,似要将这队伍详情窥探清楚。

    “南虏休走!”

    那索夫口中叫嚣凶狠,但却并未驱尽马力,喊过一声后,才对身畔人低语道:“南虏游骑既然探来,近畔必有后继。这些人众已经绝难保存,即便我等弃民安然归镇,也必受责罚。幢主之位肯定不保,你们可愿随我稍后脱阵独行,再去别处猎捕以赎罪?”

    众人闻言后俱都应诺,即便有人还有迟疑,但见身畔同袍们目若虎狼狰狞,便也都忙不迭点头。

    这时候,后方幢主已经驱令难民们俱都转入近畔密林中,留下几十人约束看守,他则率着另外百余众,将队伍中一些丁壮集结起来,随时准备脱阵弃民而逃。

    那刘二郎等十几名力役自然也在奴兵集结之列,一人手持一杆竹枪,列在林外空地之前。

    “阿郎,稍后我等要怎么做?”

    这十几人俱以刘二郎为首,此时皆都转望向他。

    刘二郎握紧手中竹枪,低声道:“大好良身,安能为奴所用!且看稍后是否王师杀来,若真王师至此,集结乡亲自保待救。若是不行,也只能先委身于奴,总不能将乡亲弃于贼手……”

0711 野中惊贼

    “这些奴众实在有几分古怪,分明未竟全力,难道近畔还有暗伏不成?”

    这十几名游骑斥候便是淮南军沈牧所部,斥候首领则是早年苏峻之乱时曾随驸马西向勤王救君的昭武旧部萧忝萧元东。因为年龄渐长,少了几分早年脚踢名士的轻狂,却多了一些历事磨练的成熟,颌下蓄起短须,手上持缰日久,已积厚茧。

    看到后方那些奴兵并不竭力追来,萧元东便有几分疑窦,索性勒马顿在高处,示意近畔诸人俱都取出强弓。而对面那些奴兵此时也都停了下来,并不急于上前。

    这不免让萧元东更加疑惑,便示意身畔兵众们往对面叫骂起来。他们一众轻骑深入淮北之境数百里有余,最近时距离谯城都不足百里,不可谓不凶险,因而也是万分的小心。

    百骑为一队,诸将分领,沿河道而上,水面上尚有舟船另置五百兵卒以为后继。这样的搭配,自然难攻羯奴大部人马,但若只是几百人,只要引到水路近畔,往往都能有所斩获,在境中造成了极大的震荡。

    “将军,要不要凑前再骂?那些奴兵未必听懂晋声,隔得远了,他们还道是在询问起居何如呢!”

    叫骂了小半刻钟,那些奴兵非但没有靠近过来,反而隐有退缩之势。一名兵卒已经将奴兵祖宗十八代俱都列名与禽兽配种一番,但是对方反应却乏乏,不免有些索然无味,擦擦嘴角唾沫星子转望向萧元东。

    萧元东闻言后也有几分苦色,不免感慨道:“这种阵前辱骂太粗鄙,实在不是风雅之士所长。前日归营,谢二到处炫耀骂出一名奴将护军,那奴首就差金雕玉琢挂在腰畔把玩,嘴脸实在可厌!”

    言中虽多不屑,但神态间却颇多向往。今次他们诸将过淮猎功,乃是极为难得自由活动的机会,稍后奴兵大军南来后,自然便没了这种机会。眼下表现亮眼的话,待到防守寿春时才能得到更多的表现机会,所以也都极为踊跃,一个个各施奇谋。

    不过他们活动虽然频繁,但是限制也大。整个淮南军,统共不过几千骑兵,分散在整个淮北大战场,想要增加覆盖面,便不能大队行动。

    而奴军出行,最少都是几百骑,还有藏兵于山梁河谷坞壁之间的险招,稍有不慎便有可能饮恨。所以,最稳妥的法子莫过于将奴兵引至河谷处,水陆并济诱而歼之。但这法子却乏主动权,一旦奴兵不来,他们也没有办法。

    若是骑兵对冲的话,就算得胜,伤亡也必将大增。眼下淮南军可还没有豪迈到骑兵大军团作战,而且后继还有几十万奴军将要到来,实力能保一分是一分。

    所以北进以来,除了有此庾曼之冒进,脱战不及时被羯奴撵上,未能及时与水军汇合,折损过半,余者众人都是在保全自己的前提下竭力骚扰敌军。

    在这过程中,表现最亮眼的还属庾曼之。这小子傻大胆,什么样的对手都敢硬上,虽然屡受呵斥,但屡教不改。就算是将主沈牧不予他补充损额,这小子自会厚脸皮游荡到马头戍寻他丈人郗鉴部曲讨要人马,勾结外力与人竟功,可谓无耻之尤。

    靠丈人之力的并不独有庾曼之,还有一个沈云。虽然眼下还未定事,但据说已经有苗头,广陵公家里看上了沈云貉,将要招为婿子。

    广陵公陈氏虽然在江东略有寂声,但却是颍川当之无愧的旧望高门,哪怕已经南渡,但清声依然崇高。所以沈云便也主要活动在汝颖之间,而郡丞陈规则干脆随军而行,负责联络汝颖之间那些结寨自保的人家。有了当地人家呼应,沈云自然如鱼得水,或偷城,或募众,玩得风生水起。

    除了这两个极其不知廉耻,依仗外人之力的人之外,剩余诸将中,表现最佳的便是谢奕了。

    他先人一步,将军内一些暴躁好斗之徒召入伍中,每遇敌寇便以骂阵激将,奴兵本就多暴躁性烈,频频有人入于罗网,居然多有斩获。

    而北进这旬日之间,谢家父执辈在江东好不容易积攒下的一些清望美誉,也都被谢奕毁得干干净净。江表毒舌谢无奕,已经成了如今淮南军中颇为人所知的名号。

    沈牧军中,便是南北世家子扎堆所在,倒也不乏陈、项、谯、沛之间的旧誉之家,但南渡经年,乡土已是物是人非,也比不上颍川陈氏传承悠久,尤有余泽。

    所以其他诸将大多还在同一起跑线,无太多外力可仗,自然谢奕的作法更具推广借鉴性。所以诸将也都是将麾下骂力惊人的兵卒视作瑰宝,倚为重用,活动到哪一处,哪一处便是骂声成片。

    但法门虽然如一,终究各有巧妙不同,诸将都有法此,但却无一个比得上为人先声的谢奕。类似眼前这种对方就是不上前的场面,萧元东也不是第一次遇上,若对方真就不肯上前,这一次也就只能做无用功。

    他所部百数骑士,又被分成数队,就是为了广撒网多捕鱼。幸在此境地势一马平川,只要小心维持马力,倒也没有被围捕之患。

    这一队奴兵虚实,萧元东已经窥望清楚,不过两百余众,却押送着千数晋人游食,可谓是一块大肥肉。哪怕不作伤敌,只要直接将奴众惊走,将这些难民们接收下来,也是一场难得功事。

    但就算是如此,萧元东也不敢轻敌,他所部几百众,骑兵们已经撒开在左近,水军舟船却还停泊在十多里外的河湾处。而且即便将水军调上岸来,单凭随军的十辆战车,若不背河,也摆不开一个完整阵势。

    况且离河道太远的话,机动性堪忧,若被奴骑唯恐,反有灭顶之灾。但若就此放过,萧元东又实在有些不甘心。他在野中游荡多日,少有值得一提的功事,眼下距离会师之期越来越近。若还不能有所得,来日排兵布阵只怕轮不到好位置。

    萧元东尚在思忖该要怎么诱敌必攻,侧翼又有二十余名派出的斥候游骑问询赶来此处汇合,率部者乃是萧元东的副将,家籍涂中的邢岳。但即便是如此,追击来的奴兵人数仍要超过眼下萧元东之部。

    可是就算如此,奴兵在看到这方增兵之后,竟然向侧方逃遁出去!

    看到这一幕,萧元东并属下一众俱都略有愕然:“这些奴兵怎么怯战至此?莫非左近有什么伏兵暗置?”

    “没可能的,我从周边游荡至此,方圆之内并无敌师。”

    邢岳稍作思忖之后,回答说道。

    而萧元东也窥出了一丝端倪,这一部奴骑分兵并未返回远处,而是往别处游弋而去,竟有弃军而逃之势。看到这一幕,他不免便有猜测:“莫非这一部奴兵,本身便有旧怨?先前窜逃那个虏首,曾被兵长凌辱老母妻女,又受迫为其教养孽种,所以今次要借我军之手除掉仇寇?”

    众兵士们听到这话,俱都忍不住翻起白眼,对自家主将的脑补猜测实在乏甚认同,况且猜就猜吧,又何必猜的这么具体。听这言语意思,不像是偶有思得啊。

    于是便不乏人下意识望向邢岳,而邢岳也感觉到气氛有异,不乏幽怨的横了萧元东一眼。萧元东干笑一声,继而便说道:“多言无益,既然奴众分走一部,余者也无可惧。速速集众至此,我们冲杀一场,击破贼众,解救乡民!”

    话虽如此,萧元东还是派出几骑,远缀那一队奴骑后方,发现异常即刻归报。同时又召集散在左近的游骑,回报河湾处水军准备接应。

    活动于虏境,最重要是反应敏捷。所以很快,萧元东所部百数骑兵便都尽数集结于此,萧元东先率数十上前,以邢岳率另一部分在后,马尾束以竹木杂枝,奔走扬尘惑敌。

    此时在这密林之外,奴兵多有骚动,先前别部久无回音,而幢主素来谨慎,也不敢再分众于外,只能游弋在密林外焦急等待。

    而密林中的乡民也已经渐有骚乱之声,刘二郎主动请缨要去安抚乡人众情,幢主略作沉吟,还是答应了下来,并且示意近畔递给刘二郎一柄环首刀,说道:“二郎你气魄勇健,绝非俗流。今次助我集众安归于镇,我必拔你显用,不与常卒同伍!”

    刘二郎又作大喜姿态,继而便持刀返回林中,众人见他返回,纷纷上前询问究竟发生何事。刘二郎只是温言宽慰,并不多言其余,以目示人,其手下几名健卒便悄悄往粮车行去。

    马蹄声复在远处响起,烟尘渐渐弥漫起来,在野地中凝而不散。不旋踵,数十名晋军前锋陡然冲出高岗,嘶吼着向此处冲击而来!

    “王师已至,乡亲得救!此时还不搏命,更待何时!”

    刘二郎远眺见状,当即便飞跃到粮车上,挥刀劈砍,粮车上载满的米粮顿时倾洒于地。乡人眼见此幕,更受煽动鼓舞,当即便轰然应诺,一拥而上,林中场面一时大乱。尚有几名奴兵留此看守,此时也都被刘二郎手下健卒们扑倒,以力相搏,夺刃砍杀于地!

    “恶奴害我乡土,天命绝于此处!”

    此时,刘二郎已经率着二十余名勇卒,各拆车板为盾,嚎叫着往林外冲去。

    前后俱乱,幢主一时间也慌了神,不敢再留原地,当即便率众绕着密林往别处奔行而去。

0712 功事俯拾

    萧元东也没想到这么简单就将对方给惊走,所以在冲击的后半程是有几分惊疑。而当他们冲至密林外的时候,对方早已经逃窜出了极远的距离,确无丝毫诱敌迹象。

    而这时候,刘二郎等一众难民中的勇力也都丢弃了手中简陋的兵械,恭立一侧远远叫问道:“将军可是淮南沈侯所部王师?”

    “倒是一个熟知边事的壮士。”

    萧元东听到这话,眸子不禁一亮,虽然驸马在淮南已有盛名,但毕竟经营日短,过了淮水之后野间能闻其名者并不算多。先前在冲击中,他也见到了这些难民们在奴骑后方响应,因而心内已经略具好感。此时又听这年轻人道出驸马之名,无疑交流起来会顺利得多。

    于是萧元东便示意十数骑游弋于外以作示警,至于他自己则率余者勒马顿住,以手轻招,笑语道:“我等正是沈侯所部王师斥候,壮士们请近前答话。”

    刘二郎等人闻言后便是一喜,稍作停顿之后还是由他自己独身上前行来,一边走着一边观察着萧元东所部军容姿态,待见萧元东身畔不过几十人,眸中便有几分失望,但还是近前拱手说道:“我等俱为左近居乡野人,受掳于奴贼。若非将军等惊走贼众,绝难幸免。未知将军尊讳?”

    萧元东也在观察这个刘二郎,这年轻人看起来年龄只与自己仿佛,虽然姿态有几分落魄,但两眼却是透光,举止应答俱得体,并无寻常小民的局促和胆怯。

    “本将名为萧元东,乃沈侯麾下一裨将。壮士能于困中奋起,策应王师逐走奴众,实在是雄魄勇武。”

    萧元东翻身下马,行至那刘二郎面前,又忍不住对其上下打量一番,更流露出几分欣赏之色,但也并未再向其虚言太多,直接询问起他们这一路民众的来历以及被惊走的奴兵种种。

    原来这些难民们俱是左近涡阳乡人,被奴兵催破家园,征发往城父承担劳役。而因何这部奴兵应对举止如此可疑,萧元东也在刘二郎这里得到了答案。原来是那奴兵兵长生性怯懦,以至于手下悍卒们早就压制不住。

    得知这一内情后,萧元东倒是不免一乐。奴众也非生来悍不畏死,自己恰好遇到一个而已,倒让他有些疑神疑鬼,担心多余。

    但就算如此,情况也不容乐观。那些奴众内讧自溃,但也未有折损。而自己这里实力确有不足,贼众们经过最初的慌乱后,肯定就会发现。他们丢失了征发来的人丁资粮,必然会是重罪,未必就肯甘心离去,极有可能会再次游荡回来。

    此处距离河湾虽然不算太远,但也将近三十里,若是轻骑疾行,这点距离自然不算什么。但若再带上这千数老弱病残俱有的难民,没有半天多的时间是到不了的。更何况眼下天色将晚,绝难在天黑之前与水军汇合。而且在路途中,极有可能就会遭到奴兵回击。

    不过幸在那奴骑兵长生性谨慎,一路所行颇多遮蔽,今次遭遇虽然仓促,但临时选择的这处密林便是一处极好藏身所在。如果并不急于转移的话,大可在此逗留一夜,同时派出人手去联络在左近活动的友军。

    此时,密林中的民众们骚乱已经渐有停止。此前被劈砍散落在地的粮食早已无存,地面几番清扫,甚至连一颗米粒都不多见。而乡民们则多有怀抱鼓起,甚至有人嘴里还在生嚼米粮。至于那几驾未被损毁的车和牛马,甚至于连草毡也都被瓜分,各有十几人分守。

    而当萧元东等人靠近密林的时候,这些人神态也是复杂,既有得救后的欣喜,又不乏警惕。仿佛既担心王师弃他们而去,又担心失而复得的资货再被强抢。

    类似的场面,萧元东不是第一次见,也深知眼下跟这些乡民们讲什么都是白费唇舌,最重要是找到其中乡亲首领将形势讲明白。毫无疑问,那个刘二郎便是此类人选。

    于是萧元东将刘二郎唤至眼前,稍微介绍了一下当下的局面。他所部并无足够实力护送乡人转移,而羯奴又随时都有可能反攻回来。所以想要活命,等到援军到达,这些乡人们绝不能分散以守,必须要动员起来。

    刘二郎听到这里,便也不多说废话,自告奋勇去说动乡人。过了小半个时辰,也不知道这刘二郎用了什么说辞,乡人们所哄抢的资粮,其中近半又被装回了麻包,堆在了车驾上。而且也不再如先前那么分散警惕,老弱妇孺于内,几百名男丁则已经都被聚集起来,有了一个初步的秩序。

    “乡亲皆已归心,俱受将军所命共守拒敌。”

    那刘二郎又返回来,对萧元东礼拜说道。

    看到这一幕,萧元东对刘二郎不免更高看几分,似乎是存了考校之心,当即便摆手道:“我是少通汝地乡声,既然你身负乡望,不妨就由你暂领乡人稍作布置。我自率所部,在外给你们巡逻警戒。”

    说着,他又将随身携带多余出来的一些弓刀分给了刘二郎。而那刘二郎闻声之后也并无为难之色,拣选丁壮分下兵刃,自己则持刀挎弓,另背一壶箭。

    萧元东对这刘二郎虽然已是另眼相看,但见状后还是忍不住问道:“二郎可挽强弓?”

    淮南军马匹不多,因而骑士都是层层挑选,务求增强单兵作战能力。所用骑弓都是特制,拉力较之步弓也不过只是稍差些许,远非乡中土弓可比。

    那刘二郎闻言后,便提起弓来稍作畜力即刻拉满,继而又对萧元东说道:“小民虽然幼生乡野,但早年也随父辈在外觅食,亲长没于外归葬乡土,自此安居。”

    萧元东闻言后,这才暗自点头,这个刘二郎其名刘迪,无论言谈举止还是气概才干,都非寻常乡野门户能够养出。值此乱世,敢于游荡在外,如果不是受强征逼迫而是主动选择,无论为商还是为寇,肯定都会有些武技自保,如此一来倒也说得通。

    于是萧元东便引众游荡于外,与邢岳汇合后共百余骑,绕着密林游弋观望,同时对密林内也有留心。

    而此时密林中则是一派忙碌景象,几百名男丁被分成两队,一队在内伐木清理,截材为枪分付众人,一队绕林掘沟,用空闲的麻包垒砌沟墙。而老迈者和妇人们也都被分成两队,一队割草搓麻,一队引火为炊。虽然忙碌,但却安排的井然有序,有条不紊。

    “这个刘迪,还真是一个野中贤能。不只有胆略,还精庶务。稍后归镇,若他有从军之心,倒不妨留在我部。”

    萧元东见这一幕,不免叹言,而旁侧的邢岳也是点点头。他们两个虽然不是出身什么名宗,但也都是富室之家,言及弓马或是娴熟,但对于庶务却实非所长。如果有这么一个人才拾遗补漏,实在是一桩好事。

    且不说密林中诸多布置,先一步逃遁开的索夫等人果如萧元东所料并未逃远,野中游荡一番绕一个圈到了萧元东所部后路,甚至临近河湾,也发现了停靠在岸的后路援军,见只数百步卒,心内便就大定。然后便又转移到密林近畔,察觉到形势有变。

    “幢主懦弱,肯定是已被南虏惊走遁逃归营。他或以为我们已经糟了南虏毒手,却没想到我等早已避开。如今他弃众而逃,我们再反攻回去,将失众夺回,押送归镇,此功独享,足偿逾期之罪,还能摆脱那蠢物幢主的节制!”

    众人听到这里,俱都盛赞索夫高智妙算。但也有人心怀不安,忐忑道:“可是单凭咱们几十人众,要杀退南虏这部斥候也有难度。更何况,那千数人众当中不乏狂徒,就连幢主在时都敢发难,眼下咱们人众更少,更不好压制啊……”

    索夫闻言后便大笑一声:“那些南虏虚张声势,只道我们已经逃远,不会想到反攻回来,大可以他们之计去恐吓他们。至于那些晋奴,桀骜者不过几个拉车力役,只要即刻砍了,余者必都怯懦如鸡,怎么还敢反抗!”

    尚在讨论之际,前方密林中已经升起炊烟袅袅,索夫见状,不免怒骂一声,那些资粮已被他视作赎罪邀功之本,怎么能容许南虏和那些晋奴吃喝浪费!

    “上马!不敢冲者,此刻便死!”

    索夫大吼一声,翻身上马,提刀虎视余众。其他人见状后,无论愿不愿意,都不得不硬着头皮随其冲杀而去。

    此时萧元东等人,自然也发现了索夫一行,初时尚有几分惊悸,但很快便发现对方似曾相识,竟是早前自己退走的那一队奴兵,当即便是一乐。

    与此同时,野地中另一个方向也有烟尘激起。此时天色已经渐有昏暗,来者何人尚未看清楚,野地里马蹄声中已经响起谢奕极富特色的洪亮嗓门:“元东勿惊,谢某前来助你!”

    萧元东听到这话,脸上却无多少喜色,只是破口骂道:“该来的时候偏不来,捡功的时候倒见着了!”

    这两路游骑各从不同方向冲来,彼此不能望见,只有位在中间的萧元东等人望的真切。这会儿兵卒们也都不需要兵长再提醒,各自勒转马头,毫无征兆便冲锋而起,直接朝那几十奴骑扑去。

    “这些南虏,倒还有几分胆色!引弓,听命待射!”

    虽然敌众反应不似索夫预期,但他也无惧色,近来被那无能幢主约束连累,令他都无多少尽兴厮杀的机会。对面百数骑虽然胜过他们,但若讲到骑战,索夫又怎么会将这群只识摇橹的南贼放在眼中。只需一个冲杀,便能没其近半!

    索夫冲在最前方,控缰引弦,默算彼此距离,眼中已无多少张狂,更多都是嗜血的冷静。他自有张狂的资格,临阵勇战,哪怕国中尽由国人所组成的中军老营户都少有人能比得上他的骁勇。

    近了……

    索夫心中默念,同时胸腹已经畜力,准备几息之后便下令放箭。轻骑对冲,这第一轮对射时机至关重要,若是早了,箭矢未达便落,若是晚了,对方箭雨已经抢先覆盖。而且距离快速拉近,根本就没有再射第二轮的机会,所以很多时候,第一轮的较量便能决定胜负偏向!

    索夫在军中向来有陷阵勇卒之名,就是对这种时机的把握,禀赋近乎天授,往往第一个率队冲入敌阵中抢战厮杀。所以哪怕对方人数远胜己方,索夫也并不胆怯惊惧。

    就在此刻!

    几息之后,索夫眸子骤然一亮,刚待要奋声大吼,然而眸子却骤然激凸,只见对面数点乌星寒芒陡然刺入视野,倏忽即至眼前,与此同时,往常在他听来分外悦耳的破空锐声此时却带着夺命气息骤然冲击耳膜!

    这么快?

    索夫此刻脑海一片空白,只是本能的疾伏于马背,脑后风凉,羽箭擦背而过,身后则响起一声骤响骤止的惨叫。

    “侧出!”

    不必再去抬头看,单凭越来越近的马蹄声,索夫也能猜到对方抢发一轮箭矢后,此刻必然已经从容以弓换成刀枪,向此扑杀来。于是他蓦地勒转马首,率先往侧翼疾行,避开直当锋芒。

    第一轮的箭射,命中者不过十之二三,且真正直中要害毙敌落马的不过区区三四个,但却将奴众气势迎头击倒。虽然这个距离还能再发一箭,但萧元东也不再贪此,垂手将弓挂在鞍上,顺手摸起长矛,两臂一抖,直刺入前。

    然而对面奴众也确是反应敏捷,两军对撞之前,蓦地转向侧方,避开锐气正盛的淮南军。当萧元东察觉,继而勒马反追时,那锐猛惯性已经将他们带的落在了对方身后。

    “追击!”

    萧元东低吼一声,再次以矛换弓,于后频频引射。敌方后阵者几人,纷纷中箭落马。

    “该死的南虏!”

    耳边听到后方兵众落马声,索夫已是恨得牙关错咬,但却不敢回望。对方弓矢太盛,一旦被从后追击,那除了尽力前冲以求甩开脱战之外,稍有停顿都是等死。

    然而当他们冲上早前南虏所在高岗时,却见对面烟尘中正有另一队游骑向此飞奔而来。

    “奸恶南贼,早有伏兵!”

    索夫已是目眦尽裂,口中发出近乎绝望的咆哮,脑海中更是业已一片空白。这一次却再也没有临敌回避的余地,很快胯下战马便被射倒,直接拖着他擦地滚出数丈有余!

    当萧元东等人冲上高岗时,奴兵已经尽数被射倒击散,余者兵众还在追击溃卒,谢奕已经好整以暇纵马迎上来,笑语道:“元东,怎么这么不小心?竟被奴骑堵在了野地里。幸亏我今次并未行远,才能及时赶来。但此处不过区区几十贼众,也值得你四处告急?”

    萧元东这会儿脸色却更不好看,只是沉声道:“奴贼兵长擒杀没有?”

    “你这一副早枯少痿模样,难道是心恼我来与你争功?我谢二是这么不讲道义的人?瞧这奴众寥寥几十,兵长无非伍什兵尉而已,若不是急于救你,都不值得我来出手。”

    谢奕杀过一次羯奴护军,如今眼界已经极高,没有将军号的奴众在他看来都不过杂草一般,不值一提。

    “是你斩杀就是你军功,我难道就不要脸面?”

    谢奕若不表现高风亮节,萧元东还没这么羞恼,索性不再理会。

    这会儿,正被压在马身下的索夫也被揪出并由奴兵俘虏指认。萧元东见状,脸色更加难看,翻身下马冲上前,飞起一脚直接将其踢翻在地,跨其背上一顿老拳暴击:“你这胡婢共畜奸生恶徒,谢二之箭就较我甘甜?明明该要死在坡下,偏要往此处冲!”

    谢奕缓步行来,闻言后不免笑得更加欢畅,待听到奴众交待这奴兵兵长居然连兵尉都不是,便是一脸厌弃姿态,也行上前插脚踹了胡卒脸面几脚,骂道:“一样都是做贼,别人就能做成护军、都督,做成三公方伯,偏你这奴贼可厌,居然连兵尉都做不成!区区一个散卒,偏要急来求死!我是掘了你家祖坟,还是奸了你家老母,何仇何怨,偏要浪行至此耗我气力箭矢!”

    听到这喝骂声,就连满心愤懑的萧元东都觉得如此指摘对这奴贼实在有些不公道。人家也不是特意来耗你箭矢,这不是凑巧碰上?

    这么一想便觉索然无味,垂头再看那奴贼在他老拳之下已是满脸血沫,几无生息,这才稍有解气,站起身来说道:“是你战获,我不争抢,拎去杀了吧。”

    然而他话音刚落,横倒在地几无生息的索夫已是两眼激凸,身躯蓦地一挺,神色怨毒的怒视两人,口中咆哮怒辩但却因嘴角都被捶烂而呜咽难成生息:他是奴中翘楚,许多中军老营户都不如他骁勇善战,不能封爵拜将那是因为将主处事不公,又不是他本领不济!这两个南贼实在该死,居然小觑他甚至不屑斩杀!

    听到这奴贼呜咽有声,谢奕难免有些好奇,侧耳倾听片刻,才抬头望向萧元东:“这奴贼在说什么?”

    “自是高赞谢将军英武豪迈,贺你名下再计盛功。”

    萧元东没好气回答一声。

    谢奕闻言后呵呵一笑:“这前半句确是不错,后半句却不符实。这奴贼恐我弃他,给自己长势罢了。”

    说到这里,说到这里,似乎不做些什么不足彰显自己的豪迈,他抽出刀刃直接斩掉这奴兵两根拇指,摆手道:“似你这种卑奴,不配血污我的宝刀,不过既然遇见,总要留下些许印记……”

    “唉!我怎么今日才想到如此妙计,以往擒获贼奴兵长,多有卑职散卒,杀之无益,纵之可惜。若早想到斩下他们拇指不能持刃,又留下一条奴命,日后四处宣扬我这威名,奴将皆以战我为幸,何必再浪费时间去寻奴骂阵。唉,若不是杀奴心切,我怎么会学你们这一类将卒为此骂阵粗鄙行径。”

    谢奕讲到这里已经眉飞色舞,然而萧元东却一脸鄙夷的行开,彼此便是损友,倒也不必再谢驰援之谊。

    待到返回密林中,看到乡民们在刘迪的约束下未有崩散姿态,萧元东心情才有转好,也更加深了要将刘迪引入自己军中的想法。

    谢奕也从后方行来,看到林中这千数丁口,这才明白萧元东为何被几十奴骑所困,继而又笑道:“我道元东你因何不惜小功,原来这里已经不乏获丁。”

    萧元东闻言后忿忿道:“我所部只是战马太缺,困于骑少,否则怎么可能功落你们这些俗流。”

    “将军若患缺马,小民正知何处可取,愿助将军成事,以报活命之恩!”

    旁侧刘迪听到萧元东的话,突然上前一步拱手说道。

    听到此言,萧元东与谢奕眸子俱是一亮,继而萧元东又脸色一变,指着谢奕对左右说道:“给我将此人逐出十丈之外!”

    “萧元东,你还有无道义!我是舍命奔波来此救你……”

    谢奕蹬着腿骂声连连,还是被架起两臂丢出林外。

0713 耻于人后

    谢奕在密林外跳脚打骂萧元东不讲道义,甚至于将自己部众都召集起来,准备再冲回林中去。

    今次诸将外出猎功,他的表现虽然尚算优异,但功事谁又嫌多。更何况缴获战马在诸多事功当中本就名列前茅,若能得获百数匹战马,论功要比他早前斩杀一个羯奴护军还要高得多。

    毕竟羯奴在地方上军职泛滥,大凡奴将只要稍拥数百千数兵众,都可得一将军号,又或护军、城主之职。如果不是奴众中极负威名者,也根本算不得什么,无非一颗腥臭奴首而已。

    但战马则不同,以往在淮南,这方面的需求还不算太大。可是一旦过了淮水,淮南军在这方面的短板便暴露无遗。骑兵规模太小,不足形成大规模的冲击,因而必须要仰仗水军的后援和补给,对水道的依赖实在太严重。

    谢奕等人近来在淮北之地游荡,也多受此困,明显的感觉到那些奴兵们也窥破了淮南军的缺陷,活动地域尽量远离水道,越来越难遇到合适的对手。且就算是遭遇到彼此交战,一旦战事不利,奴兵便能仰仗机动力而快速脱战,极难全歼。

    如果有足够的战马组织起大队骑兵,淮南军近来在此境扰敌战果还要远胜当下数倍有余!

    然而无论谢奕怎么叫骂,密林内都无声息。他又不能真的率众攻打进去,一时间倒有些无计可施。

    过了大半个时辰,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萧元东才施施然行出密林。

    谢奕见状,更是气急败坏,冲上去提拳就要打。而萧元东却一脸怡然自得,笑吟吟道:“你在这里吵闹什么,也不觉得累,反让淮北乡民见我王师各部不谐,我又没说不携你一程。”

    谢奕初时还是怒目飞挑,待冲至近前便听萧元东此语,挥起的胳膊骤然顿住,攥起的拳头也舒展开,手掌轻轻拂在萧元东肩畔,温情脉脉道:“元东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我之间,难道只有这些话可说?早前得你告急之讯,我是五内俱焚,肝胆……”

    萧元东退开一步,打落谢奕手掌,似笑非笑道:“那你刚才在林外辱骂?”

    “只是温故知新罢了,又不是在骂你。似你我这类寒卒,又无庾三、沈五那么无耻,总要精勤于技,互为臂膀,才能稍争一二啊。”

    谢奕干笑一声,神态温顺无比,两手虚搀,一脸谄媚:“方才那乡人所言猎马,不知是……”

    “你我之间,不是并非只有这些话可说?我倒想听听还有什么别的可说,你说吧。”

    萧元东闻言后却是呵呵一笑,今次总算有筹码可以拿捏谢奕,想到这小子早前归营在他面前诸多炫耀,大有吐气扬眉之感。

    谢奕眉弓已是颤了一颤,情知这小子必然要趁此为难他一番,本来脸面与他而言只是身外物,但开始便被逐出林外,根本不知能获多少。若只得一二十匹战马,那他这脸面可就丢的太可惜了。而且还不会算完,以后这损友必会以此没完没了的以此嘲笑。

    心内略一转念,谢奕便直起腰来,一脸旷达淡然之色,傲然道:“你既然不愿多谈,那也无谓勉强。我谢无奕如今在这淮域也非无名之辈,功事但凭自取,绝无强人所难。”

    “你是担心所获太少,不足低头吧?我不妨道你一二,今次若能成事,镇中或能再集一军骑甲,届时你若愿意至我麾下,这也好说。”

    萧元东笑声更大,神态十足自得。

    谢奕听到这话,眸光已是透亮,疾问道:“莫非能得数千战马?你不是在诈我?”

    “信或不信,凭你自决了。”

    萧元东哈哈一笑,继而便皱眉道:“先前你说我无道义?”

    “是这么说过,不过你若肯改了,倒也不必自责负疚。”

    萧元东听到这话后,笑声却是戛然而止:“你说什么?”

    这会儿谢奕却是一脸淡然之色,呵呵一笑:“你要恭顺一些,仔细将乡人告你之事讲给我听,我才考虑要不要助你克成此功。难道你以为单凭自己所部,就能得此奇功?”

    “谢二,你……”

    萧元东觉得自己还是小觑了谢奕的无耻,一时为之气结,不过在稍作沉吟后便冷笑道:“罢了,你与我所统也是仿佛,加你不多,弃你不少。这么一想,我还是去寻庾三讨论此事更加妥当。”

    说罢,他便转身复往林内行去,而身后的谢奕则是一脸僵态,片刻后已成幽怨,语调也转为凄楚:“萧郎安忍弃我?庾三不过一个恃众行凶之徒,怎比你我同境同愁!你身困至此,又是何人救你?我是一时失态浪言,但其实心迹如何,你难道不知?”

    萧元东听他语气,顿生毛骨悚然之感,当即便回身摆手:“若想分食,即刻住口!乖乖随上来,明日助我将这些乡众送归营地,再说其他。”

    “都听你的!”

    谢奕谄笑着凑上来,又是一番挤眉弄眼,同时还不忘再说庾曼之几句坏话:“庾三那狂徒,有其丈人之势可仗,近来每发狂声。元东你若与他共谋,不过更增他狂态。怎如你我并肩,共取大功,届时倒要让其他人俗眼得辨谁是英雄!”

    “你也没有比他谦逊太多!”

    萧元东撇撇嘴角,扫了谢奕一眼。

    “是、是!我是豚彘乍肥,不知轻重。幸在良友雅量包涵,不至积重难返,来日必改,谦虚做人!”

    谢奕连连点头,一副自悔之状,又斜着眼小心问道:“真有那么多马力可取?但如此大事,怎会是寻常乡人能知?”

    “那个刘迪刘二郎可不是寻常乡野俗类,我是打算将他引入我部,不作寻常卒用。哈哈,谢二你恶声人厌,是招揽不到此等贤士来投的!”

    萧元东不乏炫耀的讲了讲那刘迪诸多异能,顺便又刺了谢奕几句,早前心内所积愤懑,顿觉一扫而空。

    谢奕眼下还盼与萧元东一起猎取大功,闻言后心内虽然已是颇多愤慨,但嘴上还是频频应声。

    两人再归林中,坐回乡人们在树林里作出的平坦营地,此时借着篝火之光,才发觉这营地虽然不乏简陋,但却颇成章法,于是对于萧元东言中不乏推崇的那乡人刘迪也颇好奇。

    此时萧元东也早不再将那刘迪视作寻常乡人,配以甲刀算是辟用,坐下后便将人唤至近前,又让他将先前所说之事在复述一遍,让他与谢奕能够共商。彼此旧谊深厚,寻常玩笑无伤大雅,但正事上却还知道轻重。

    于是刘迪便又继续讲述一遍,这又与他身世旧业相关。

    他早前所言与亲长在外觅食,其实是早年赵主石勒尚未一统中原时,曾在左近汝南葛陂制舟欲要南击当时尚未于江表建制的琅琊王司马睿。当时他家也是乡中巨室,因而家财人丁俱被奴兵征用。后来奴兵返回北地,他们一家便也只能随军离乡。

    一家人身陷奴部,后来脱离军中,便在北地贩卖私马兼职盗匪。当时北地尚有汉赵与石赵对攻,夹缝之间倒也能活。后来汉赵在关中覆灭,石赵便加大了清剿之力,加之部众出卖,他们这个团伙便被击破,或降或死。

    刘迪父辈不愿再事奴,便带几名亲众归乡,却死在了途中。刘迪秉承遗愿,最终护送骸骨归乡,虽然乡土早已人物皆非,但总算也是落叶归根。

    “早闻江东沈侯统王师收复淮南,本来打算除丧之后便过淮投军,却没想到身还未动,大灾已经临头。不忍抛弃乡众,只能受掳于此。”

    稍作叹息,刘迪才又说道:“年前外出置货,偶见早年共事旧人,正在谯国监任马事。牛马畜用,多在竹邑,城父之间。旧人曾邀我,但因不愿再受奴用,因而拒绝。奴本无马政,全以掳掠足用。今者王师少马,小民愿为刺探虚实,稍得资讯,供将军取舍。”

    谢奕听到这里,才知萧元东为何那么自得,这可绝对不是什么三五十匹马的小事情!要知道眼下谯郡奴兵本就在为即将到来的大军掳掠征集耗用,可想而知若是此事能成,所获将会丰厚的难以想象!

    此前他还自信满满以为萧元东没了他不能成事,可是在听刘迪说完之后,才发现就算加上他,单凭他们两部人力,也根本难以操作如此大事,甚至连试都不敢试!如果说此事或还有一成的成功几率,但要是打草惊蛇,那是绝无可能成功,到时他们也就不是有无功事的问题,而是大错了!

    想到这里,谢奕便恨得牙痒,其中利害,他不相信萧元东不清楚,他们能做的只有将这件事汇报上去,根本不敢私自有举动尝试。这小子分明还是在诈他,只是事情并不像他先前所想那么微小,而是大的超出他们的能力!

    “好得很!萧元东,这件事我记下了!”

    谢奕恨恨瞪了萧元东一眼,想到自己先前那姿态之低,都感到脸红,深以为耻。

    萧元东闻言后则哈哈一笑,神态可谓惬意,待见谢奕视线又在刘迪身上扫来扫去,不免便警惕起来:“你想做什么?”

    “我在想,你多半要空欢喜一场。若这刘迪所言属实,且能帮助做成此事,驸马未必会将他放在旅下遣用。”

    谢奕凑在萧元东耳边低语一句,待见萧元东神色略有异变继而便有纠结,心情便转好起来,继而便转头向刘迪询问其人在北时所历种种。

    这一夜再也无事发生,第二天一早,众人便就起行往江边赶去。

    淮南军自有后继补给,倒也不需贪图乡人这些口粮,多日以来终于得以饱餐,所以这些乡人精神也都极好,有一种得救的庆幸,对于来日将要被安排向何方,俱都欣然以往。反正再差,也不可能比早前要被奴众驱往赴死还差。

    将近午时,一行人便与水军会师,暂时可以算得上是安全。谢奕先行一步,赶往南面的临时营地通知请援接应,而萧元东则护送缓行。

    就这么再行两日,便到了他们这一军在淮北的临时营地。这营地规模并不小,原本是涡水上一处河湾,左近还有几座原本乡人们修筑的水埭,近日因王师至此,又招募乡人游食多有开掘,至今已经形成一处面积颇大的港湾,乃是徐州军与淮南军共用的一处水寨,共停泊大大小小战船数十艘,往来军卒也有数千众。

    乡人们自然有在外的军卒负责疏导安置,萧元东甚至等不及交接清楚,留下邢岳负责,自己则急不可耐引着刘迪等往营中行去。正行至半途,便见谢奕一脸贱笑的迎上来,与其同行者还有庾曼之。两人勾肩搭背,神情俱都促狭古怪,而谢奕也像是早就忘了对庾曼之诸多鄙夷的事情。

    “你做了什么?”

    萧元东见状,心内已经觉得有些不妙,满脸狐疑之色,怒视谢奕。

    谢奕则哈哈一笑,继而便转头对庾曼之笑道:“你瞧瞧这小子,似是穷人乍富,怀拥千金,看谁都像不怀好意。”

    而庾曼之也大笑道:“还是要有体谅,元东也不容易,诸多奔波,所获却少,不甘心来日任我麾下。哈哈,这却是难免啊!早前应二缀上一部奴师,与我前后共击,连杀并俘,所获几百,积功更多,可不是一时就能追上!”

    听他二人一唱一和,萧元东更觉不爽,眸子一转后冷笑道:“庾三,你真是俗眼昏聩!前日谢二还跟我说,你若非丈人掌兵可恃,必是积功位末,绝无可能跃前!”

    庾曼之听到这话,脸上笑容顿时荡然无存,胳膊也从谢奕肩上收回,满脸不善的望去。

    “他这是挑拨……”

    “你敢说你没说过此类言语?”

    “那你还说……”

    听这两人斗嘴,庾曼之脸色更黑,忿忿道:“你们这些庸人还有脸讥我?来日分营俱要做我帐下小卒,届时看你们还嚣张!再说我得自家丈人亲爱,又有何可笑?反倒是沈云貉……”

    几人正在这里打闹成一团,旁侧突然响起一声冷哼:“你们俱都已是兵长之选,却还如此浪行狂言,要让兵众师从何态?”

    说话间,沈牧从后方行来,身披明光铠,后方则有四五十名亲兵随行,可谓威风凛凛,不怒自威。几人见状,忙不迭收敛笑容,不敢再笑闹。话说回来,他们近来之所以如此热衷于积功求进,多半是被沈牧招摇所逼的!

    “哪一个是刘迪刘二郎?”

    沈牧震住了这几人,而后才转望向萧元东身后几名乡人,待刘迪行出见礼,脸上才稍有温和之色,对他招招手说道:“你眼下还非戎身,倒也不必拘礼。我率下这几兵长是有几分浪态,若有怠慢,不要在意。劳行至此,需不需要休息一下?若是不用,眼下可随我去见将主?”

    刘二郎闻言后自是忙不迭恭然应声,随行根上。沈牧又指了指萧元东,说道:“元东,你也来吧。”

    “哪一位将主?”

    萧元东闻言后略有诧异,继而便望向谢奕。

    “驸马刚刚入营……”

    谢奕行上来,笑语说道。

    萧元东听到这话,脸色已是一黑:“你报上去的?”

    “还没来得及……”

    谢奕不乏遗憾道,倒也坦诚不否认自己确有这个想法。什么叫他是招揽不到贤士来投?他是乐见萧元东也落一场空欢喜。

    “废话什么!无事在身就速速归营休息,稍后还有各军汇此,届时都要给新来之师腾出营房!”

    沈牧转过身来低斥一声,而几人闻言后目光皆有闪烁,凑上去低声问道:“诸军汇此,是要有大的捕猎?”

    “这不是你们该考虑的事情,若想早知军情,来日各自努力求进。一个个任诞无状,不知所谓,何日才能督治军马,得悉秘要!”

    沈牧一副高位者姿态,而后便怒其不争的叹息一声。

    待到几人离开后,庾曼之忿忿道:“你瞧他这狂态,不过先达一步,已是眼内无人!不过是年高几岁罢了,我如今已是积功之首,也都没有如此狂态!日后归都,他若再少财用,大家都不要借他!”

    “你也没有比他谦逊多少!”

    谢奕闻言后嘴角一撇,望着庾曼之一脸不屑道。

0714 定策突袭

    位于涡水水道上的这一座水寨营垒中,有一座庞大楼船,上下五层,单此一艘战船便可容纳将近千数兵众,便是这一处水营中军所在。这样一艘大船若是横开,几乎就侵占了小半河道。

    此时沈哲子正在几名徐州军将领陪同下,在船上仔细游览,口中不时啧啧有声。这一艘船乃是属于徐州军的,淮南军眼下却还不具这种底蕴。当然也不是造不起,而是从性价比上来说,这种大型的楼船眼下并不是淮南军的首选。

    徐州军那几名将领陪伴在侧,听到沈哲子对这艘大船赞不绝口,不免又是自豪又不乏忐忑,担心沈哲子张口借船不好拒绝。不过他们的担心倒是多余了,沈哲子在欣赏一番后也并没再多说什么。在面向北方的战事中,类似的大船能够发挥出的效用还是不算太大,有则可用,没有的话倒也毋须再耗费人力财力去专门打造。

    涡水这一路人马,乃是徐州军与淮南军联合的行动。淮南军主要扫荡谯沛之间,而徐州军则是侵扰彭城、下邳等地域,从而争取淮阴方面的主动权。早前淮南军拿下的马头戍、涡口等淮上许多关口俱都让给了徐州军,所以今次出军也算是徐州军投桃报李。

    沈哲子近来可谓是身不卸甲、行不下船,先是运粮抵达颖口,在汝颖之间略作观战。那个方向因为有数名宿将坐镇,战事开展的很顺利。尤其汝南之地本身就没有多少奴兵驻防,至于当地一些投奴乡宗也很快就被逐一清理拔除。稍加整顿,那里便成为安置淮北流民的一个适合之选。

    但情况仍然不容乐观,尤其是北方传来确凿的消息,羯奴石虎于河南之地集结几十万民夫,大肆营修位于荥阳附近的蒗荡渠等旧河水道。蒗荡渠即为鸿沟,乃是黄河一条极为重要的之流,以此为起点,可以由汴入泗而后抵淮。同时也可有此直入寿春方面的涡水、颖水,对寿春进行东西两翼的夹击。

    至此,石虎的意图可谓说是昭然若揭,其人今次统军南来,重点必在淮中寿春!如果说此前还有什么侥幸之心,眼下是彻底不必再怀疑了。

    既然对方已经显露出确凿意图,那么距离真正南下之期肯定已经不远。此前在淮北布置的诸多事务,自然也需要次第有序的收回了。事到如今,关于此前的种种布置最终收效如何,倒也谈不上有什么不满,虽然没有什么大的所得,但幸在也没有出现什么大的纰漏。

    如果说尚有一桩遗憾,那就是没能将石聪给勾引下来围攻一场。虽然沈哲子此前就明白石聪不太可能轻易出动,但总是忍不住有所幻想。但是眼下看来,终究还是免不了一场失望。

    在船上游览一番后,沈哲子便直接留了下来,自有兵众给他安排舱室稍作休息。不过他也闲不下来,让人铺开地图端详起来。搜集淮北山川城邑等地形地势,也是今次扰敌的重要任务。

    虽然这一类的图籍资料,江东也有存留。但最近这几十年间,此境形势可谓朝夕有变,往年雄城大邑已成残垣,不毛之地中又有重镇兴起,旧日那些图籍不过略具参考意义罢了。

    这时候,门外响起沈牧的声音,沈哲子便抬头将人召入进来,视线一转略过沈牧并萧元东,望向那个此前并没有见过的年轻人。

    “淮上小民刘迪,参见沈驸马。”

    来路上,刘迪已经被沈牧告知将要拜见何人,此时心情多少有些激动。

    “不必拘礼,入席说话。”

    沈哲子微笑点头,继而便望向萧元东,笑语道:“我刚入营,便听营内盛论元东今次勇建险功,不独解救众多淮上乡民,还为镇中招引贤良来投,所言是否在座这位刘君?”

    萧元东在与损友们相处时虽然不乏浪态,但在驸马面前却还恭谨,闻言后便忙不迭将今次一行种种所得汇报。虽然惋惜于极有可能不能将刘迪留为己用,但对刘迪还是给予了极高的评价。

    听到萧元东的介绍,沈哲子对于这个名为刘迪的年轻人便产生极大兴趣。他本身便没有多少拜望名人的癖好,也不因对方名微而有轻视,尤其这个年代对于寒门出身的人才极不友好,不知多少将相之才埋没于草莽之中。

    当然沈哲子最感兴趣还是这刘迪所献的取马策略,当即便离席而起,行至刘迪坐席前,将自己此前所看那份地图摆在此人案前,问道:“刘君所言之事,是否可由图上稍作指点说明?”

    刘迪这会儿也并不藏拙,手按在地图上详细的将他之所知详述一遍,甚至将地图上一些关防疏漏、模糊之处俱都略有修补。

    “你们才是前线统兵任事,对此是何看法?”

    沈哲子听完之后,并不急于表态,而是望向旁侧的沈牧并萧元东。

    “近来游骑各部,也多窥望城父、竹邑等地,周边诸多,倒与刘郎所言无误。但此处乃是谯沛之间重囤所在,哨岗、戍堡诸多,所置兵力近万,实在是难于接近。况且已经地近谯城,若无奇谋速战,实在是难以得功。”

    沈牧得以先人一步独领一军,虽然颇受损友怨望,但也绝非居任无劳,对于交代给他的任务,还是颇为尽责的,听到沈哲子发问便讲出了自己的看法:“但若果真可以探入其中由内发难,从速决战,所获绝非寻常,倒也确是值得一试。”

    “驸马若有定策遣用,小民绝不敢辞,若能为王师得益一二,虽死无悔!”

    听到这刘迪所言,沈哲子又笑语勉励两句,稍作沉吟后,便让沈牧去招众将前来议事,顺便通知一下徐州军方面。

    老实说,他是真的心动了。此前就遗憾于在后撤之前没能有一个大的斩获,眼下就有了机会摆在面前。可是他节镇整个淮南,又不得不从整体去考虑,不敢随性决定如此大事。若只是谋算不成还倒罢了,若是在此投入太多影响到整体的战略布局,那影响可就大了。

    当然,他也并不是觉得这个刘迪不可信,而是需要更多细节的补充,才能对预期的回报有一个概念,从出击到退路都能有所安排。

    过不多久,众将便都毕集于此,包括徐州军在此的主将,郗鉴的心腹李闳。

    待到众人到来,沈哲子也不先说刘迪之事,只是表示自己想要在今日组织一次针对谯郡的大规模突袭,询问诸将看法。

    淮南军在此主要便是沈牧的一部轻骑,以及曹纳所统之军,还有守在涡口的路永必要时可以调集北上,短期能够集结的兵力在八千到一万之间。

    至于徐州军眼下在淮阴还有战事,要打通中渎水到淮水的联系,才能在来日的防守中更从容的往淮水投入更多兵力,所以在这里反而军力不多。除了郗鉴统军万余坐镇盱眙之外,便是李闳所率的两军之众。

    眼下在涡上水营的将领,多数都是沈牧所率的一些昭武旧部。这些人对沈哲子素来便有近乎盲目的推崇,只要是驸马所谋,那就根本不必考虑,拍掌赞同就是了。

    真正能够提出值得参考建议的,还是郗鉴的旧将李闳。李闳对此并不抱乐观之想,眼下王师虽然在淮北诸多招摇,但并不意味着奴军就软弱可欺。

    城父距离谯城本就不远,而谯城则屯驻着石聪数万之众,俱是精锐悍卒,绝非野中浪行的郡国游勇可比。若是寻常年景,单单石聪一部便可以说是淮上大敌,眼下也只是自缩于内以待大军南来,本身战力是极为旺盛的。

    而且水道大盛不独独只是对南军而言,羯奴同样可以借助此力。此境水网交错,单单近畔便有涡水、汴水、睢水等等,这意味着彭城等地奴兵都可以大规模的调集援击。

    “眼下奴众各守于境,本非新败惶恐之师,后路又有国中盛甲为继,即便暂受小迫,军心实在未失。反观我军,既有近畔之敌,又有远来之患,长击于外,凡有小挫,人心已经不安,又恐奴师速至,难免要进退失衡,届时非但不能取之进功,只怕后路都将成忧。”

    李闳正色说道,老实说对于这些年轻人们勇不怯战的锐气,他是不乏羡慕和钦佩的。但到了他这个年纪,勇怯与否已经不是最重要,而是需要更加稳重,少为狂态。

    听到李闳的分析,沈哲子也是略有默然。其实这些问题,他也都有考虑到,绝无小觑羯奴之心,但又有些不甘心放弃这一次机会,若是此谋能成,所获多少还是小事,能够凭此一得振奋人心,对于未来寿春的防守无疑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

    但他也不得不考虑到若是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后果也绝对不是表面上的得失能够衡量。

    但在座者也不乏人根本就听不进去李闳苦口婆心的劝说,首先开口便是近来颇有志得意满的庾曼之:“李将军此言,实在太丧士心!你虽然也是戎行多年的宿将,但少从名将,临事权衡,难免有疏。我等久从驸马,凡有战事,何曾多论敌我寡众?既有战,当勇行,胜负哪有定数,自是勇者攫握手中!便如我近来所历战事,从无一战行前密思久度,勇猛以进,所遇奴贼,已经尽数枭首于外。”

    李闳听到这话,嘴角已经忍不住一颤,尤其看到庾曼之一副百战百胜、智珠在握的笃定姿态,仿佛早前每阵损伤过多之后苦苦哀求自己的并不是他。有求于人那是守望相助的一家人,现在发生了争执,倒是彼此分得很清楚!

    “李将军所见,诚是知兵之论,持重之言。奴众之所以敢游勇外散,中军集内,大概也是深觉我军不敢大进,虽有小扰,不成大患。此世岂有必胜之战,得之天时,得之人心,以我之必攻,而取敌之不备,有此一得,已经可堪一战!”

    谢奕也在席中说道。

    旁侧沈牧也附和道:“时下正是春潮水盛,涡上航埭蓄水极多。奴兵一旦大举南来,此处本就不是必守之地,若徐州奴众来援,掘埭放水,不足为患……”

    众人都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各持论调,有的或是荒诞不经,但也有许多值得引以为据,仔细咂摸。

    沈哲子在席中倾听片刻后,眉目也渐渐变得开朗起来,他是实实在在感受到这些人的成长,可见在淮北放任磨练这段时间以来,虽然未必即刻就有脱胎换骨的变化,但也都绝非虚度。

    往年是沈哲子取舍全由一心,带领他们迎来一次次的胜利。可是这一次,却是他们在沈哲子迟疑难决的时候,返回来给他以信心。

    “奇正相辅,刚柔并济,攻守兼备,临敌用事,本就不法于一。敌众我寡,敌强我弱,诚是分明,但即便如此,又怎甘于束手待缚。以此不甘之心,正该求以不能之事。”

    沈哲子讲到这里,算是已经下定决心。此前他北上来此,本意就是窥望战机,待时回守江东。既然做出了试一试的决定,倒也没有什么可迟疑,当即便开始调度安排。

    此一战需要从速以决,无论胜负都不能久留贪功恋战。所以主力自然是沈牧所部轻骑,机动性上能有保证,至于水道的防护则交给了曹纳。同时给驻守颖口的郭诵,以及游击在外的韩晃都去信通知,他们虽然不能直接加入到这一场战事中,但也需要做出相应的配合,牵制谯城方面兵力投入。

    至于那个献策的刘迪,沈哲子也直接征入军中,暂以兵尉遣用,除其本身家人部曲之外,又给他增添几十名精兵听用。趁着游骑各路仍在召集返回途中,先遣其人往城父去,即便其谋不成,也能窥探更多细务。

    沈哲子一旦做出了决定,那么发事与否,自然也不能取决于这奇谋成或不成。成则可喜,不成也不足动摇沈哲子的决定。事实上他真正倚以厚望的,还是郭诵和韩晃那里能够吸引和牵制住敌军的精力。

0715 城父牧所

    位于城父附近一座地处丘陵高岗上的戍堡内,刘迪等三十余名壮丁俱被圈禁在一处木栅圈成的围栏内,外间还有十数名手持刀枪、神色紧张的奴兵瞪着眼看守,那模样可谓警惕到了极点。

    “二郎,那贺赖苗是否可信?咱们在这里可都已经等了将近两天了……”

    围栏内,一名乡人丁壮神态略有不安,凑近刘迪低语问道。

    “曹三你就安心吧,往年在北,贺赖苗还是老主人鞭下教出。早前他强邀阿郎入伍,旧情之外,还爱惜阿郎相马之能。他若得信,必会来救。”

    刘迪还没开口,旁侧已经有一早年跟随在北的刘氏家人笑语说道。

    见几名乡人仍在不乏紧张的望着他,刘迪便点了点头,心中却还是免不了一叹。这几个乡人武勇是有,也不乏胆气,但终究还是少了历练,临事不能自安。反观淮南军那些挑选出来的悍卒,被监于此这段时间,起居饮食都安然自若,全无异态,也不会频频心怀狐疑的向他发问。这就是真正精卒,与寻常相丁壮勇的区别。

    事实上他虽然对那个旧人多有信心,但当然也不会就这么直接撞进奴兵营垒中,选择这一处戍堡,也是经过一番遴选,此处距离城父不算太近,驻守也不过百数游勇,即便旧人不来相见,凭他们也大可以夺刃杀出。

    “全都散开,不准私语!”

    栅栏外那奴兵兵长可谓小心到了极点,见他们交头接耳,当即便扬声呵斥。

    正在这时候,戍堡外响起一串急促的马蹄声,不多久,便有十数人速行入内。这些人俱都衣甲鲜亮,随身所配弓刀也都精良,一看就绝非这些戍堡内甲兵简陋的散卒可比。

    这十几人为首乃是体形矮胖壮实的中年胡人,筒袖铠紧紧箍在身上,看着都有几分难受。此人行至戍堡内,一把推开匆匆迎上去的兵长,继而便望见站在了围栏内的刘迪,略显狭小的眸子已是一亮,指着刘迪大笑道:“果然是二郎!前日得讯,我还道这些伧徒诈我呢!”

    说话间,他已经示意身畔随从挥刀劈开那围栏,行入进去拉着刘迪的手,先是端详少许,继而便神色不善的转望向那名兵长,怒声道:“看来是少动于外,这些伧徒连我贺赖苗的子侄都敢拘禁!二郎你道我,他们可曾打骂折辱?若你愤懑难平,我来给你讨回体面!”

    “将军息怒,我等实在不……”

    那兵长听到这话,神色已经转为苦态。

    “你住口!二郎你说。”

    那胡人贺赖苗怒斥一声,可谓凶态十足。

    “还是算了罢,他们也是职事所在。”

    刘迪苦笑一声,对贺赖苗说道:“乡土遭掳,已经难为安居。我是穷途来投,旧人不弃,已经是大幸。少许磨难,又算是什么。”

    “二郎你说的什么话,早年在北,咱们俱是相依为命的游魂。若非老主关照庇护,此身哪能活至当下。你也曾唤我一声阿兄,咱们便是一世的兄弟。早前你是恪守老主遗命,我不敢迫你,但若危急不来营救,死后哪有面目再见老主!”

    贺赖苗一边说着,一边将刘迪拉出围栏,见他身后那三十多人有的倒是认识,有的却没见过,但俱都是悍勇之卒,不免有一些好奇:“这些壮士,俱都是二郎你的义从?”

    刘迪闻言后便笑着点点头:“阿兄也知我素来仗义,哪怕在乡也好为仲裁,久来便受人亲昵。今次乡土遭掳,走投无路,他们便都随我想要争一活路。”

    “唉,这世道鬼怪横行,哪有善类安闲求活的地方啊!”

    贺赖苗先是叹息一声,继而又说道:“二郎你生来便是义气之人,绝不会泯为俗流,我自来便是相信。今次一灾,未必不是一幸,让你明白,这天下的乱势,咱们寒伧卒众怎么能避免。还是要奋起穷争命数,才能不负此身!”

    两人寒暄着,率众行出戍堡,而戍堡内那些兵卒也根本不敢再上前阻拦。一直到了外面,刘迪才发现外边竟有上百战马,另有十数人于此看守,忍不住感慨道:“阿兄竟已有了如此威仪,出入拥从百数……”

    “哈哈,我这又算是什么。咱们生来便共马并食,眼下赵国又大举用事,自然也是小有受用。”

    贺赖苗大笑一声,示意部下们将马匹分给刘迪一行,上马之后,便当先跃马而出,同时转头对刘迪笑语道:“老主当年不肯受赵国使用,我知他是心恨破家之仇。但其实咱们这些游食之众,受用何人难道还能由自己拣取?都是命数催逼罢了,怎样奔波劳碌都为两餐一宿,又何必去管受用于刘还是受用于赵?”

    “这些话我也只与二郎你说,你也不必觉得今次投我是悖逆老主遗命。说实话,若是南面能低眼下望,善待咱们这一身血肉气力,就算是投南又有什么不可?”

    讲到这里,贺赖苗又笑语道:“不过近来南人倒是颇有进取,眼见北国大军即至,居然还敢过淮水来四处滋事,倒是让镇中颇受困扰,谯城不乏中军悍将要请战于外,给南人一个教训。据说南人在寿春的镇将乃是一个吴国少年,观其用兵,倒是一个锐进之将,不像那些空言虚事的中国旧家。说实话,我本以为二郎你已经过淮投去,得讯后反有一些好奇。”

    “我倒是想要南投,可惜无引见之途啊!”

    刘迪在马背上干笑一声,不动声色道。

    贺赖苗倒没往深处想,又说道:“不能投南,也未必就是坏事。今次赵国大举南来,南人今次只怕难有善果啊……更何况南国多冠带人家,咱们这些寒伧只凭身用,也未必就受看重。他们两国穷争,与咱们这些卑微是无甚关系,无非趁乱猎功,日后不要再卑于人下。”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冲下了丘陵,行至河谷畔的广袤原野上。

    城父地处谯沛之间,涡水与漳水夹域而过,且境中并无险山恶川,水草丰茂,地势平坦,乃是一个不错的牧养所在。

    刘迪他们一路行来,不时见游骑驱赶马群在外放游。贺赖苗在一侧不乏炫耀道:“此处乃是豫下淮上最大一处马监牧所,往年所养不过千数马力,但近来要为大军备用,集马已经过万。早前我去见你,还只是监中一厩长而已,如今已经小升三级,就任马丞。虽然不统大军,但也监管几十厩马事,寻常战将见我,也都不敢放肆……”

    在贺赖苗的絮叨中,刘迪也渐渐摸清楚了此处牧所的构架。因为地处谯郡,此处由镇守谯城的石聪直领。但其实由于各路镇将都要为大军集资备用,所以眼下这里聚集了谯、沛、陈、梁乃至于彭城、兰陵等郡国都有一部分战马在此寄养。

    贺赖苗所任乃是陈郡马丞,算起来也是客用,但已经是这牧所监马事者最高级别的几名官员之一。

    “二郎新来,且先在我署下担任一个厩长。不过眼下是无马归管,倒也省了操劳。”

    一行人在野地奔驰,很快便到了城父城外一处名为龙脊岭的坡地,这里便是贺赖苗所分管的牧场,地近涡水一条支流,面积也算是开阔。马匹若是圈养起来,即便无损,也会让马力变得虚弱,因而需要时时放游。所以,马营的格局较之兵营要松弛得多。

    贺赖苗所在区域,在那龙脊岭上有三四处戍堡营垒,合共守卒将近两千人,其中只有一营三百多人的中军。

    所谓中军,便是羯奴国内的精兵,战斗力远胜于地方郡国那些散兵游勇,多由羯奴国人和杂胡并晋人中的武勇征选,分由各镇重将统率。而中军之上,更加精锐的便是禁军了,这就是赵主亲领,又或国中宗亲重臣以单于号而加兵事职来统率。

    贺赖苗这马丞虽然言是牧所高级官员,但其实不过只是一个八品卑任而已,只管马,不管人,所以是管不到左近这些驻军的。今次前去迎接刘迪,还是向左近中军戍堡借来人摆谱。也幸亏近来将要大战,各军都缺良马,他这个马官才有了一些面子。

    刘迪今次入伍,让贺赖苗实力激增,这几十名悍卒放在中军都是良选,更不要说在马营中。以往贺赖苗能管的不过营内几百名养马的郡吏苦役而已,如今有了壮武助力,可谓兴奋到了极点。

    “二郎你也知,我本就不是勇斗之人。眼下能活,只赖马事而已,能进居马丞,还是给中军战将养马得力。眼下有你助我,来日待到南人退过淮水,咱们可以自往郊野猎马,积功起来未必不能拜将封侯,不必再看他人脸色!”

    有了刘迪的加盟,贺赖苗可谓信心满满。

    “阿兄怎知南人将要退去?”

    刘迪闻言后便作好奇状问道。

    “这是显见之事,前日此处两千余牛马畜力被征往北去接应,大军前阵已经入了蒗荡渠,若是水道通畅,旬日之内就可抵达。”

    贺赖苗闻言后便笑眯眯说道,脱下了那勒人的筒袖铠,他体态又横向涨开了数分:“中军于兵尉近来结好于我,就是盼我能择一批良驹归他暂用,好趁着南人回撤、大军未至之际出击抢功。”

    “奴军将要出击?要攻向何方?”

    刘迪下意识疾问一句,片刻后才觉略有着痕,便又皱眉道:“牧所四野开阔,本就不好防守。若是南军突袭来此,此地未必能守啊!”

    贺赖苗笑语道:“这不是你我该考虑的事,不过南人也没有这胆量。此处地近谯城,水道又多淤,他们或能攻来,但却难撤出。况且无论何方攻此,咱们又不是战卒,只要还需用马,谁也不会来为难咱们,二郎毋须忧愁。”

0716 护军可期

    石赵地方本就政事不修,马政虽是军务之重,但也并没有严密到无隙可入。最起码刘迪一众入营,并没有遭受到什么阻滞。

    只有左近戍堡中贺赖苗所说的那个隶属中军的于兵尉召刘迪过去询问一番,因为有贺赖苗在旁助言,加上刘迪适时显露出一些相马技艺,这件事也就糊弄过去了。而且因为刘迪帮那个羯奴兵尉拣选了一匹良驹,令其心怀大悦,甚至还给刘迪一众随从们配了一些简单的刀枪军械。

    潜入虽然简单,但也并不意味着此处就全不设防。首先是资粮等物用俱都集中看管,安置在漳水一处河湾,左近有两千多名兵卒看守,而营内各厩俱要持手令军号才能入内领取资粮。同时营中还有中军监事统管各处,每一旬便巡视各处,一旦马数缺额或是马力亏损,都要承受重罚。

    这种掌握根本,忽略小节的管理,倒是极为适用于当下,节省了许多冗令,但又能维持住整个牧场的规模和效率。而且各丞分领一处,彼此竞争又互无节制,即便是一方骚乱,也不足影响到全部。

    而且此处布置内松外紧,尤其是在南军极有可能突入的涡水、漳水附近,更是各陈两千余精锐骑兵,俱是骁勇善战的羯奴中军精骑。

    摸清楚了羯奴基本布防情况后,刘迪才觉得他早前想法有些天真。如此一个布置,凭他们几十人众,顶多猎获百数战马,而且还未必能在奴骑追击下逃出,想要再有更大的收获,实在很难。

    于是刘迪也就不再纠结谋立奇功,摸清楚羯奴布置后,趁着放马之际,将消息送了出去。至于究竟该怎么做,还是留给南面的沈驸马作决定。

    在马营中的这两天,马数也并非一成不变,每天都有几百匹的出入。有的是各部奴师征用,有的则是地方上那些郡国散卒们掳掠来。一般这些掳来的民马,饲养都不得法,徒剩骨架,需要在营中养上一段时间,同时调教马性,才能出厩分遣外用。而一些长期役用的战马,也都需要返厩调养。

    虽然内外隔绝,交流不畅,但通过马匹的征用和贺赖苗的絮叨,刘迪也大约能够猜度到王师在外的行动。譬如昨日各厩征集三千余匹战马,军伍集结,往西面而去,便是因为南军游骑居然沿着颖水而上探入颍川境内,虽然没有造成什么大的骚乱,但却令将主石聪震怒,分遣几千游骑要猎捕这些胆大妄为的南军。

    又等候了两天,前去报信的兵卒潜归营地,言道明日午夜便要发动袭击,并转告将军命令,希望刘迪能够善保此身,不要贪念奇功,一旦事不可为,还是要脱战保命优先,届时在南面涡湾会有接应。

    此时刘迪也明白,单凭他几十人众,实在很难在这广阔营地中有什么大的作为。但一想到既然已经身入此境,却诸事无为,又实在不甘心。

    “二郎,我听说前日走失的卒众又返回来了?这可真是一桩喜事,你这些义从俱都悍勇,乃是咱们兄弟来日扬名立身的根基,损失一个都让人痛心啊。”

    刘迪尚在思忖,突然听到贺赖苗的声音在帐外响起,不旋踵此人便行入进来,脸上喜忧参半,坐下来之后便叹息一声:“还真是小觑了南军,你知不知?昨日兵众巡边,竟然发现南军游骑在左近游荡,似乎将要袭此啊!这几日咱们可都不要外出,你虽然是晋人,但这种时节,那些兵卒们才不会仔细拣辨敌我……”

    说话间,他已经发现刘迪脸上不乏愁色,便问道:“二郎,你莫非还念着老主遗命,不乐居此,想要投南?我不是挫你锐气,说实话咱们兄弟之情也不因心向南北偏移,但眼下投南实在不是一个良选……”

    “阿兄,事到如今我也不再瞒你。我不是想要投南,而是已经入了淮南王师,眼下暂为淮南内史沈驸马麾下兵尉。今次投你,也是衔命而来。此前并非有意相瞒,只是我……”

    刘迪权衡再三,还是决定据实以告。

    贺赖苗听到这话后,脸上却无多少异色,只是叹息道:“此等性命攸关大事,二郎你能道我,可见确是视我为肺腑至亲。唉,其实我也早有猜测,你不是一个受迫命穷就悖改初心的人。身边这些勇卒,也绝对不是寻常乡野俗类。此前你既然不多说,我也就不多问,但眼下既然道出,莫非是已经将有谋发,希望我能助你?”

    刘迪听到这话,神色不免更加有愧,但在沉吟少顷之后还是说道:“确是如此,沈侯遣我至此窥探马营细则,眼下军命已经完成,我却不甘于此,想要更作伟望……此处将要有乱,阿兄虽然言之无忧,但若乱起,难免还要遭受牵连。我是希望阿兄能与我共事于南,奴众一时穷盛,但却悖道义,无章法,不能持久……”

    “二郎你这么说,是要让我如何答你啊!我不过胡中微力,又无勇武义从,在北尚可因技谋生,入南只恐将为役用啊!我是懒性厌迁,只望眼前。你有大志,我不阻你,若是现在就要离开,我也可送你一程,全此旧谊……”

    “但我是阿兄引入,若是无端离去,稍后此境便乱,阿兄如何能够得脱?你是困入南之后进取无门?阿兄信不过别人,但能否信得过我?我在此与你为誓,南向之后,性命共用,我们兄弟相扶共荣,绝不相弃!”

    贺赖苗在沉吟良久之后,才开口问道:“你想要做什么?”

    “不必阿兄冒性命危险,有无可能将眼下所监战马俱都驱出引向南面?”

    刘迪听到这话后,脸色已是一喜,继而便说道。

    “这还不是性命之险?二郎你这胆略也真是远超常人啊!”

    贺赖苗闻言后却是瞪大了眼眸,营中这几名马丞,他的表现排在前列,所以所驭之马也极多,近来虽然频有出入,但也还有三千余。这么多的马一旦稍有异动,必然会引得左近戍卒警觉,那可是两千余众,想凭马群将之冲散实无可能。尤其那个中军于兵尉所镇方位,多有栅栏壕沟为界,一旦被牵绊,他们极有可能就被射杀当场!

    “这也不妨,稍后此营自有动乱,届时便是你我兄弟猎功之时!”

    刘迪一脸笃定道。

    贺赖苗虽然也算阅历丰富,但却少经大事,这会儿难免有些紧张,舔了舔干涩的嘴角,略有颤声道:“若是这么多马引向南面,你我兄弟可积功多少?”

    “南面乃是驸马沈侯主事,淮南多渴战马,计功尤胜斩首。若是你我得功,攫居护军都无不可!”

    “只是护军吗?”

    贺赖苗听到这里,便有一些失望。

    “我也是新从王师,不过稍有揣测。但即便是护军,凭阿兄于此,何年才能积得此位?”

    贺赖苗听到这话,眸光又是一闪,片刻后顿足道:“我不是不信二郎,但若南军果能冲至此处,我便与你拘引马群向南。但若在营外便被击散,那此事便只当不闻,二郎你可自去!”

    “这是当然,我引阿兄是逐富贵权位,可不是让你以命弄险!”

0717 夜拔敌寨

    夜色下,沈牧等两营六百具装甲骑在浅滩苇荡后默立整队,马皆笼首,人亦面甲笼罩,静默不动时,恍如平地中凸出的一堵铁壁。

    为了将他们数百重骑在保持隐秘的情况下,跨越百数里敌境运输至此,涡上淮南军可谓透支发挥到了极点。各部游骑俱都遣出,扰人视线,坚壁清野。水营中在保持后路运力的情况下,能够出动的舟船和役夫俱都出动,还借用了徐州军相当一部分人力。

    除了这两营六百具装重骑之外,后侧还有应诞所率的等数轻骑。这些轻骑除了兼攻侧翼以外,在战事不顺利,未能突破敌阵防御的情况下,还兼职后备运力。换言之,假使今次突袭不能成功,获取到敌营运力的补充,那么这数百轻骑兵众是需要放弃掉,从而保证重骑得以脱战返回涡湾接应的后营。

    沈哲子并未因为此前扰敌多有小胜便就小觑敌众,所以在此战投入了淮南军野战最强的具装甲骑。但如果这些甲骑没在此处的话,淮南军也将大伤元气,短时间内不能重新恢复建制,所以今次也是一场豪赌。

    此时前阵已经派出,乃是两百余名负责先登拔营的精锐步卒。按照刘迪传递出的情报,前方戍堡乃是百数名沛郡散卒驻守的前哨。但是后继十多里外便就是奴兵中军所驻防的一座大堡。沈牧他们需要连破两堡才能杀入奴兵辎重大营中,届时一旦火起,便是其余各部群起围攻的信号。

    但若连粮草都烧不了,那么则意味着此次突袭已经失败,各部即便勉强攻上,也很难突破各处戍堡,有什么大的斩获。

    刘猛等负责拔寨的人正在不高的苇荡中伏地潜行,口衔利刃刀背,有的肩背强弓劲弩。为求从速以决,短短数里的距离,他们已经用了半个多时辰,体力多有损耗。

    多年高强度的操练作战,到了刘猛这个年纪,体力已经再难维持巅峰,若是往年也早该退养,顺便操练族中后进新锐家兵。但是随着主家越发势大,人用难免有缺,如今郎主身边俱都换了少年悍勇,刘猛索性投身旅中,继续效力。

    但终究已经是不年轻,往年袭杀义兴周氏乡仇时,伏行十数里,尚能攀越坞壁冲入烈斗。可是现在,他的肩背已是酸涩难当,只能停下来稍作休息。再赶上的时候,已经从前列落在了最后。

    再行向前,士卒多停顿于此。前方一处空旷地域,已无遮拦,薪柴燃烧过半,篝火已是将灭,但仍有余光。左侧有一哨望,两名兵卒趴在横栏已经睡去,另一个也依着木柱哈欠连连,但惺忪的睡眼仍在往四处探望。

    那哨望距离篝火尚有一点距离,光线黯淡,众兵卒虽然有弓弩在身,但却没把握一击必中,正在思忖对策。刘猛行上前来后稍作沉吟,便解下强弩,示意两名兵众从侧翼潜至苇荡边沿。

    刘猛两臂捧弩,稍作瞄准,蓦地扣动扳舌,弩箭脱弦而出。倏忽之间,那哨望上兵卒身躯已是蓦地一震,两手捂住咽喉,摇摇欲坠。前方两名兵众贴地疾冲,臂上缠绕的钩索骤然往上抛去,继而两道乌影便借绳索之力冲上近丈高的望台。

    此时那中箭之卒才倾斜衰落在地上,听到落地声,睡梦中的两名兵卒已被惊醒,刚刚睁开双眼,视野尚有迷离便又黑暗下来,布满老茧的手掌扼住他们咽喉,稍一错力,喉管已被捏断!

    兵卒们鱼贯而出,继续潜行。此时刘猛又回到了前方,复又拔除两座望哨,一行人直至寨墙之下。位于浅滩坡地上的这一座营寨,规模并不算大,栅栏不足一丈,因为疏于修葺,那些栅木有的甚至已经生根再发新枝,更难阻拦这些兵众。

    到了这里,已经毋须再有敛行,一众人当即便翻越而过。大概是对于外间哨望太具信心,寨内甚至没有巡逻兵众。但这么多人翻跃进来,声音也绝不算小,还是有浅睡兵卒被惊醒,从营房中探出头来,旋即便见百数如狼似虎的悍卒扑杀来,当即便惊声厉吼:“什么人……”

    “速杀!”

    刘猛抬手便是一箭,继而收弩提刀,刀柄砸在土墙上稍作试探,继而便合身撞破薄墙。这营房内有七八名酣睡兵众,俱被巨响惊醒,有的翻身而起,有的掩面咒骂。

    刘猛动作却更加迅速,手中环首刀毒蛇蛇信一般探出,正当于前的一名兵卒胸口顿现血洞,继而手起刀落。当其行出时,房内已无活口。出入之间,不过数息之内,而此时同入的一些兵众还没有找到对手,望着已经沾染满身血渍的兵长愕然变色。

    这戍堡规模本就不大,两百余名兵众冲入,多有守卒睡梦中便丢掉性命,即便有人惊醒冲出,也都被乱刀分尸。如果不算潜行的时间,拔下这座营垒,所用甚至不足一刻钟。

    攻破营寨之后,兵卒们也并未懈怠,有的收捡营地中所备存的弓刀箭矢等械用,有的则将那些奴兵尸首挑出营寨,抛撒于途,另有人则聚起薪柴等物,堆叠在寨墙内外。过了一刻钟,诸多忙碌告一段落,然后才在营寨中高处举火为号。

    此时,早已经等候多时的沈牧等部这才翻身上马,顺着前阵探出的实路,涉过这一片浅滩苇荡。继而便停在了顺风处,并不急于前行。

    远处的奴兵中军反应较之预想中还要敏捷得多,当沈牧他们涉过浅滩列队完毕的时候,夜幕中已经响起了游骑马嘶声。

    不过那些奴兵游骑行至近前后,首先便被已经攻克的营垒所吸引住,绕着营寨与内中军卒对射一番稍作试探,而后便分出数骑往回返去示警告急。

    另有几名仍在此处游弋的奴兵在绕过营寨后,很快便也发现了沈牧等具装甲骑的存在,不过很快便被侧翼突出的应诞所部轻骑追杀上去,射杀于野地中。

    又过少顷,远处已是火把林立,人吼马嘶声大作,随着诸多战马的刨蹄冲锋,地面都开始变得震荡起来!

    此夜本就无月,光线多有幽暗。随着奴兵越营而出,先攻克的营寨里也是火光大作,光线攒聚于此,余处更显幽暗。于是沈牧所部具装重骑,便彻底隐没在了黑暗中。

    恶战在即,沈牧面覆铁甲,倒是看不出神情,但是甲叶之下,已是频频探舌湿润略有干燥的嘴唇。

    此前虽然多有战胜,但是此战对手却不同,乃是羯奴恃之四方出击的中军精锐,其战力之强或许黄权、彭彪等奴中宿将嫡系部曲可比,但因交战时因为各种原因,双方其实并没有怎么正面交锋。所以对于奴兵中军战斗力究竟如何,包括沈牧在内许多将领都没有一个直观的认识和感受。

    眼下虽然尚未正式交战,但从远处对手调集出营的声息来推断,这一部奴兵实在不容小觑。此时已是午夜,人困马乏,袭之猝然,敌众却仍能如此迅速的组织反击,而且听其冲击之声并无杂乱,若非久战之精锐,绝无可能历练至此。也可以想见,哪怕淮南军是轻骑突袭,面对奴师精锐中军,也未必就能抢到多少优势。

    这时候,沈牧心中已经隐有忧虑,担心刘猛等人哪怕有着营寨依托,也未必能够承受住奴兵的第一轮冲击。而在早前的计划中,刘猛等人必须要将奴兵引出过半,重骑才会出击。如今看来,尽管战前他们已经多有估测羯奴中军的战斗力,其实还是有些托大了。

    营寨中,刘猛心内也是不乏忐忑。他们奇袭至此,难携太多械用,所以是打算攻克一座奴兵营寨以战养战,但却没想到奴兵中外之分这么严重。

    这一座营寨中奴兵战斗力确是薄弱,至于械用则更是简陋不堪,所集刀枪不过百数,基本也就是匀在人头。劣弓几十张,甚至多有乡户土弓,杀伤力不足指望。这一点倒还罢了,淮南军本身便携强弓劲弩,但问题是,箭矢也都不多。铁铸箭头两百余,剩下的多是土产竹箭,轻飘飘的没有重量,哪怕强弓发矢,也根本就难以破甲!

    战术再好,临阵总有变数,趁着奴兵尚在冲击,刘猛又命兵卒抱薪堆叠于外,同时将长枪俱都断成短矛。但奴兵并未留给他太多时间,很快便有几十骑冲入了视野范围之内。

    “引射!”

    这会儿也难再依照原计划作长久据守缠斗,于是刘猛便也不再留力,命随军所携几十具强弩俱陈于前,弩箭一轮攒射,那些冲在最前方的奴兵多有应箭而倒,冲势为之一顿。火光范围内尚有残留的几名奴兵,俱都快速撤回,并没有留下第二次射击的机会。

    冲至近前,奴兵火把都已熄灭,难以观测敌军阵势。幸在早前外积薪柴,此时刘猛又命人以竹箭引燃外间那些薪柴,火光霎时间外延出去,而隐在夜色中的奴兵也都暴露出来。三百余众奴兵出现在视野中,原本的锋锐冲阵正向两翼探开,准备游骑侧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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