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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衣冠正伦     汉祚高门txt下载     汉祚高门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615 风水流转

    吊唁过王舒之后没几天,沈哲子便不得不提前返回台城复职。

    王彬闹了那么一出,目的有没有达到且不说,直接撕掉了王导一块遮羞布。如果这种事发生在另一个时间,还有遮掩的余地,可是如今清议还未结束,王导很快就被推到了物议的风口浪尖。

    当下的舆论氛围,如果是政事上有什么疏忽,或还可以推诿。但是家事如此糊涂,近系族人彼此怀怨不能化解,那对一个人尤其是政治人物而言,简直就是一个致命的打击,尤其王导还兼任着典选取士、维护纲纪的司徒。

    所以,在王彬公开表态之后,王导便再也不能保持缄默,只能上表力辞司徒之任。面对这样的情况,台中虽然还未明确表态,但态度也是明显,并未固留。所以王导早几日便离开台城,闭门不出,至于庭门之内又有怎样纠纷,外人实在不知。

    沈哲子提前返回台城,也是救场。本来他作为东曹掾,便有责任组织清议、维持秩序。如今主官不在了,他这个公府内极为重要的属官便不好再缺席。

    “曹首总算归任,过往数月,曹内诸事几无进展,我等僚属也是惶恐有加。”

    东曹官署门口,自曹属张鉴以降诸位属官列队欢迎沈哲子,神态可谓振奋欣喜有加。

    沈哲子便也笑着迎上去,拱手不乏歉意道:“杂事缠身,不能与诸位相守职上,实在惭愧。”

    众人寒暄一番,而后便一起返回官署内,欢笑声不绝于耳。

    如今的东曹,可以说是沈哲子一手搭建起来。待到沈哲子处境微妙退出台城,太保府也有意忽略这个分曹,一时间东曹可谓门庭冷落。诸多属官也没有什么背景出路,只能守着这个空旷院落,由原本的喧闹复又归于沉寂。

    由张鉴等人的言语,沈哲子也得知他这些属官们早前一段时间实在艰难。

    “曹首离台不久,公府便有吏员至此,将过往所整理收存诸多图籍取走,至今都未归还。原本案上许多事务也都被转付别司,东曹再无事任,案头积尘……”

    张鉴话音未落,旁边年轻一些的御属周牟便又恨恨道:“若只是闲置,我等也不敢有怨言。只是过不多久,俸给便被诸多克扣,诸多针对!许御属家中亲长病重,公府亦不放行,迫得许御属只能请辞……”

    “还有,前些时日台内不乏风传,言道东曹闲散,不宜久占大署。若非沈少府周全,署所已不在此!早先署中左厢已被侵占,只是得知曹首将要归台,前日才匆匆搬离……”

    听到属下们桩桩件件的诉苦,沈哲子心情也变得有些恶劣。台城诸官驻此,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反应也是敏捷,他已经想到属下们会受自己连累,也托台中知交帮忙照顾一下。但是公府与台阁本就两个体系,王导自然不会做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事情,但下面却不乏人察颜观色,一味落井下石。这是公府内部事务,外人也不好过分干涉。

    “我既然已经归台,旧态自是不复。早先诸多荒废事宜,近日就要有劳诸位统统再经营起来!”

    听众人诉苦之后,沈哲子便起身表态,语调不乏冷峻。

    他话音未落,外间吏员便匆匆入内禀告多人前来求告拜访,沈哲子闻言后便冷笑一声说道:“转告他们,署内诸多事务积存,我是无暇面见。他们如果等得及那就等,等不及那就自便。”

    堂内众人听到这话,不乏扬眉吐气之感。不乏人行至门廊处,去欣赏外间众人被阻于门外的窘态。

    而外间那些人,在听到吏员转述沈哲子之言后,神情也都不乏窘迫苦笑,明白这位驸马是借机为难,避而不见。有人匆匆离开回禀,但更多的人还是满脸无奈的站在门外等待。时间悄然流逝,东曹官署门外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渐成台内一景。

    东曹官署本就位于台内核心地段,往来者众多,待看到众多台臣们流连在官署门外但却不得其门而入,不乏人会心一笑乃至于幸灾乐祸。

    江州那一场乱事,尽管还有诸多细节被隐瞒,但大体的一个经过却已经不是什么秘密。结果很明显,王舒治土无方,激起民怨沸腾,大量乡宗出逃,给人以把柄,继而荆州陶侃、豫州庾怿和东扬州沈充联合发兵,直接将王舒捂杀在了江州境内。

    这一场较量,琅琊王氏可谓大败亏输,颜面扫地。虽然最终利益如何分配,内外都还没有达成一个共识,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真的是要变天了!

    驸马沈侯任职公府,但却见恶与太保,不得不黯然离台,就连其人一手搭建起的东曹都被冷眼忽视,甚至将要被除去。可是如今,垮掉的却非驸马和东曹,而是王太保,就连司徒之位都将不保!

    谁也不清楚接下来的一场风波是大是小,对于一些处境不妙的人而言,若仅仅只是夺职禁锢还倒罢了,但就连堂堂的江州刺史王舒都丧命这一场动荡中,又有谁敢作乐观之想?怕就怕不只要身死名毁,还要祸连宗族!

    所以如今台内的气氛真可以说是风声鹤唳,在一切还未有定论之前,没有人再敢因年龄和资历而小觑沈哲子。即便不能捐弃前嫌,稍稍化解一下旧怨也是大善。尽管被拒之门外,但也不敢再任性,盘桓不去。

    起先登门的,还只是公府一些小角色。这些人过往一段时间里不乏随大流去排挤东曹,仇隙虽然不大,但也真的经不起太猛烈的报复,只能可怜兮兮的站在门外略作自惩。

    过了一个多时辰后,便陆续出现有分量的人。比如时任太保府长史的梅陶,属员被阻门外,迫不得已只能亲自登门,然而他也没有受到什么好的待遇,只有吏员出门说道:“曹首有言,离任良久,署内图籍颇多遗失缺少,不敢耽误公事,近来都要忙于整理,无暇拜望长史,还望长史能够见谅。”

    被人这么顶在门外,梅陶脸色也不甚好看。职位上而言,他是东曹掾顶头上司,资历上而言,他在中朝便已经入仕,历任三朝,如果不是早年失礼遭人弹劾,如今也是台辅之选,没想到沈哲子居然连他的面子都不给!

    感受到周遭那些怪异目光,梅陶心内不乏羞愤,然则如今太保都已经被逼迫归家,他又有什么办法去惩治沈哲子的傲慢?而且眼下清议尚未结束,主官不在,他这个长史便是第一责任人,但他本就不是人望高选,要挑错还不简单,随时都有可能被逐出台城,身败名裂!

    心内虽然忿怨,梅陶也不敢公然发表什么怨言,也只能忍气离开。返回太保府后,即刻便召集各分曹主事,将早先从东曹那里取来的图籍讨要回来,使人送还。末了还要加上一封私信,解释一下他并非刻意为难东曹,只是职事所需,东曹被冷置,只能将事务转付别处,这都不是他的本意。

    东曹官署内,张鉴等人眼看着被有借无还的图籍终于被送了回来,而且还有增益,不免笑逐颜开。他们这些公府分曹职事显重与否,大半都体现在这些图籍典章上,否则就算是级别再高,但却连基本的资料储备都没有,又能做成什么事?

    除了图籍之外,原本拖欠的俸给也都尽数补足,就连沈哲子的俸禄也都一并送来。沉寂许久的东曹,终于恢复了最开始那段时间的喧闹,而且还犹有过之。

    沈哲子在官署内倒也并不是一味的摆姿态,他是真的有太多事要做。身为东曹掾,他本来就有责任辅佐王导主持清议。所以还有大量的准备工作要去做,以便尽快接手这个烂摊子。幸而梅陶使人送来的图籍典章都整理的很整齐,可以即刻分付属官们分别认领事务。

    一直到了傍晚时分,沈哲子都没有时间接见什么人,天色将晚,那些围聚在此的台臣们只能黯然退去。

    第二天一早,同样归台不久的温峤时人来召,沈哲子不敢怠慢,这才离开官署往台阁而去。

    “沈掾甫一归台,便是威风大作啊!”

    眼见沈哲子入内拜见,温峤嘴角噙着冷笑,言中不乏怨气。

    沈哲子干笑一声,回道:“温公实在言重,实在署内积事太多,无暇旁顾,倒非刻意冷落。”

    “这些话,你也不必与我多说。就算不是刻意,难道你就没有这个胆量?”

    温峤仍是似笑非笑,实在是不乏气闷,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这小子居然一点口风都没有透露给自己,而他还着实为这小子担心不小,真是岂有此理!

    “江州那里,那几个狂夫究竟是何心意?方伯互攻绞杀,是否还将台省放在眼中?傒狗那里又是怎么回事?若没有暗室许诺,他怎么敢?”

    讲起这件事,温峤便是气不打一处来,他如今官居尚书令,视角自然从台阁出发。荆州那里本来就是一个不稳定因素,结果如今又将江州给实际占据,让台中再无节制其人的手段,隐患之大不敢深思,简直让人夜不能寐!

    “温公此问,不是在为难我?我怎么会……”

    沈哲子那里还待推诿,见温峤气得须发乱颤,频频以手指他,然后才正色道:“稍后,家父并豫州庾使君都将归都述事,届时自会对温公详述日后。眼下我这里说什么,温公大概也不会深信吧?”

    “我何时没有信你?可你这小贼又是如何待我?”

    温峤恨恨又瞪了沈哲子一眼,眸中不乏怨气,倒让沈哲子心头发毛:“这也罢了,稍后我会仔细问一问那几个狂夫!但眼下都内乱局,又该如何平复?你不要告诉我,对此没有一二预置!”

0616 高升在即

    沈哲子闻言后,便自袖中掏出自己早就写好的一篇长文,让人呈上给温峤:“晚辈历浅职微,本无置喙之地。但也久困于物议侵扰,略有一二思得,温公有问,不敢藏私,希望能略有裨益于事。”

    “历浅职微?惹事那时怎么没有这一份自知?”

    温峤闻言后不免又冷笑一声,怨气实在太深,接过长文抖开,一看那字迹,口中便是啧啧有声,不屑姿态毕露无遗。

    沈哲子见状,老脸不免又是一红。他在书法一道也实在下了一番工夫,平日里闭门欣赏自己墨宝,也颇有几分自得,觉得不乏可观之处。但是要命就要命在他生于这个时代,大书家层出不穷,他这一篇诚意满满、匠气满满的墨迹,自然难入温峤法眼。

    总之还是一句话,害我者,世道也!本来就乏甚天分,又不可能将时间大量虚掷在这上面,能看已经不错了。

    虽然字迹实在难称精妙,但是内容还是对温峤有着极大的吸引力。洋洋洒洒数千言,沈哲子对问题考虑的也全面,提出的几个策略方方面面都有兼顾。哪怕在温峤看来,也是难得的思路清晰,没有什么大的疏漏。

    然而越是如此,温峤不免越是看沈哲子不顺眼。这小子就是典型的根上歪了,才情极高,若能导善而用,实在是不可多得的良吏。但如果存心使坏,也实在让人防不胜防!

    这些举措当中,其他几条诸如由台城出面,将清议纳入正轨,着重探讨礼仪典章之类,这些还是寻常,也是台辅们这几日商议的一个重点。今次清议规模虽然不小,但真正有影响力的在野南北时贤也就那么多,台中出面组织起来,进行一些正规的集会,能够有效的压制住那些驳杂纷乱的议论。

    但其中有一条引起了温峤的关注,他通览一遍内容再返回头来看,指着那一部分,神态略显玩味望着沈哲子:“这个卢铖,与你到底是有旧怨还是旧谊?”

    沈哲子闻言后便笑语道:“这一点,真的不敢有瞒温公。我与这位卢师君,实在算不上旧识,惟一一次相见,还是年前庾长民广陵迎亲,止于礼应。至于其人入都之后种种,晚辈也是不乏小愕。”

    “小愕之余,只怕也不乏因势利导吧?”

    如今在温峤心中,对沈哲子的信任已是跌为负数,虽然他还不清楚这小子究竟用了什么手段,致使卢铖做出那种令人大哗之事,但若说这背后完全没有沈哲子的身影,他是一万个不相信。

    沈哲子闻言后只是呵呵一笑,不再深言,继而正色道:“晚辈并非厌世绝众之徒,但世风种种,却也不愿诸多迎合。世事多艰难,全心应对都感不暇,至于玄虚出世之说,也实在无心关顾。方士邪说,非礼非经,却能令得人心惶惶,物议难平,这难道不值得警醒?若是只作等闲观之,即便今世无忧,只恐为后世埋祸!”

    沈哲子那种务实作风,藏是藏不住的,以往少作宣扬,如今却是越来越懒于掩饰。温峤闻言后默然半晌,继而才拍着座位感慨道:“小子大器展露,我或还能生见黑头居此啊!”

    类似的感慨,他此前不是没有说过,但今天说起来,感受却又不同。这小子器用见解深刻,哪怕天师道在其眼中都只是一个工具而已,而且取舍有度,手腕较之时局内许多老资历还要精熟得多。一方面借助道内师君的争执达成自己的目的,过后却又毫不留情的铲除异己,这绝对不是一般人能有的格局和手段。

    沈哲子闻言后只是微微一笑,欣然接受了温峤的夸赞。他的手段并不出奇,只是目标却非谁都敢动手。不过卢铖那家伙经此之后,也实在是没有了什么外援可恃,正宜轻松摘去。

    又闲谈几句,温峤才正色道:“今次乱事,乃是中兴以来最劣!君王之命,曲解诈用;台省威仪,荡然无存!万众哗然,群臣自危!你既然交出这一份策略,可见也是认知深刻。若是后续处置不当,遗患尤深!我不管你心里还有什么打算,既然已经归台,就切记不要再滋生事端,台内也要群策群力,渡此一厄!”

    “晚辈明白,一定谨遵台辅诸公教诲遣用,绝不再敢自作主张。”

    沈哲子讲到这里,神态间不乏无奈道:“其实晚辈性非好弄事端,然则当世困顿实在太多,累成疾瘤,不以快刀剜割,不能发奋勇进。永嘉之祸,熊熊如火,顷刻灼透神州,前阵既失,更宜愤而怒争,妄求苟且,实在不是社稷之福,也悖于天道远矣!”

    “小子真是……实在可厌!”

    温峤听到这话,神色变幻几番,最终还是指着沈哲子长叹一声。类似言语,未尝没有在他心中酝酿过,只是随着年龄渐长,激情不复,越来越少思及。如今听起来,心情也是极复杂,不乏认同、不乏分歧、也不乏自伤,乃至于嫉妒,终究壮气不再了!

    待到沈哲子起身告辞,温峤才又说道:“你家被封的沈园,台内已经解禁。总是都内胜景,虚置未免浪费,你也要担当清议之事,倒可用上几场。”

    沈哲子点头应是,对此其实甚少热心。摘星楼已经完成其阶段性的使命,封不封禁对他而言都非什么重要问题。

    以往的他是姿态张扬,手段却求稳,雷声大雨点小。但以后姿态要趋于内敛,不必再过分张扬,但是手段一定要日趋强硬起来。因为留给他的时间,真的已经不多了。

    沈哲子入台之后不久,台内各项举措也都一一以诏令形式公布出来。首先第一条是驳回了王导的请辞,但准许告假,由光禄大夫刘超和彭城王司马纮共同代理司徒事。

    单单从这一条举措,便能看出来继任掌管中书的褚翜行事作风还是偏于阴柔,远不如庾亮硬朗激进,不是一个领袖型的人才,仍然不敢旗帜鲜明的去压制王导。而且其人威望也确实不足,居然还要借助宗室力量。

    当然,褚翜这么做也是有不得已苦衷,他能够跃入凤凰池,本就不乏渔翁得利捡个便宜,加上又没有可靠的方镇力量去支持,做事难免就会畏首畏尾。

    原本在陶侃那里倒是投注了不少的关注,希望能将荆州拉拢过来。可是陶侃等人三镇勾结,占住江州,令得朝野侧目,他这会儿也不好明目张胆的再去示好拉拢。假使在中枢对王氏打压太狠,继而又被方镇冷落了面子,台内局势更加不好掌控。

    这世道有千般玩法,但却只有一条真理,那就是有兵才会硬气。就连当年上升期的庾亮,有先帝的大力扶植,也要拉拢沈家这样的土宗豪门。而如今的沈家,早已经不是哪一方的筹码,也不是褚翜能够再掌握的。

    至于第二项诏令,则就是正式承认陶侃对江州的占据,使其兼任江州刺史。同时诏令三镇人马即刻归镇,令陶侃快速稳定住江州的形势,审断动乱始末,论罪而罚。

    第一项诏令如果说只是反映出褚翜个人的软弱,第二项则就是台阁整体都还迷糊着,拿不清楚该以何种方式去面对那三镇,甚至将刺史招归述事都不敢明令行文。不过三镇也算是给面子,分别遣使归都表示愿意受诏入见。尤其陶侃,不只推辞江州刺史之职,请台中另择良选,而且还主动表示让出江州动乱的问责权,请台中遣使去调查。

    当然这种话也就说说而已,就连王舒都被搞死了,谁还敢不知轻重的一头扎入江州这一险地!

    不过这样一来,最起码原本有些僵持的局面算是得以缓和,台中一方面准许几名刺史归都述职,另一方面也派了钟雅为首的一队台臣,前往江州。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钟雅将会以江州长史兼任豫章太守,也算是彼此的一个妥协和让步。

    台中和方镇之间有来有往的交涉,令得都内一时肃杀的气氛有所缓解。虽然后续注定是有人家要倒霉,但事情最可怕是屠刀高悬未落的时刻,简直度日如年。

    如今台内已经与方镇之间达成一个初步默契,后续的许多事情其实也就渐渐有了端倪。那真是排队等待上位的,已经摩拳擦掌往前靠拢,而注定要倒霉的,也是四处求告,希望能够摆脱噩运。

    诸多要倒霉的人,第一个便是已经沦为万人嫌的京府卢铖,以侵占田亩、勒索聚敛入罪,直接被捕入廷尉,论罪待处。

    这一件事影响不可谓不大,卢铖虽然不是什么台阁高官,但也确是时局内一个名流。虽然其人命运早不乏人有所预见,但真正发生的时候,仍是让人喟叹不已。其人罪状虽然与言论无关,但本质上还是因言入罪,这对于时下都内过分嘈杂的气氛而言,不啻于泼了一盆冷水,警告那些时贤,人是要为自己的言论负责任的!

    虽然最终这件事会将天师道打击到哪一步还是未定,但因有此震慑之效,沈哲子的工作开展起来倒是顺利得多。

    要知道参加清议的人不乏满腔孤愤,对台辅诸公都是说骂就骂,沈哲子区区一个四百石的小字辈,居然也能人五人六的人前称显,实在让那些人无法接受。所以最开始沈哲子以东曹掾去拜见那些时贤名流时,得见者寥寥,大多都是避而不见。

    但是随着卢铖锒铛入狱,这种情况得以好转,虽然还不足让那些人即刻转变态度有所谄媚,但最起码态度端正许多。所以近来沈哲子也是策划了几场规模不小的清议,与会者数量不少,气氛也还算可以。

    而沈哲子在公府内也真是站好最后一班岗,台内已经有了定论,稍后便要拔取录入台阁,担任给事黄门侍郎,由公府转任近侍。当然这也只是一个过渡,只是提上一提,稍后外遣时才好选职。

0617 沈充入都

    自江州动荡以来,建康城西这一片河道便一直显得有些冷清,不再见去年那种千帆横江的繁荣场面。

    自前日开始,石头城下便多有宿卫兵卒驻守,禁止寻常人等靠近。一直到了今日正午,才有两艘大船自大江西面航行而来,缓缓靠岸。与此同时,岸上也有大量车驾自各个方向汇聚而来。

    “久不归都,京畿风貌真是大不相同。本以为乱后废土,应是迟迟难复旧观。不意今日所见,远胜往昔啊!”

    大船上,沈充昂首远眺,虽然码头附近人烟不多,但视线越过左近,却能看到远处货栈林立、邸舍连绵,至于建康城内,视野所及,几无闲土。

    旁边一人闻言后笑语道:“若是旁人,有此感慨那也应当。但是使君此叹,实在让人难作回声。都下今日之盛况,实非假于第二人之手建成。驸马聆训于名父,得用于朝廷,普惠于南北,实在是大济于当时,大功于社稷啊!”

    沈充听到这话,已是拍掌大笑,乃至于身上甲片都碰撞交鸣,显出心情愉悦非常:“仲道此言,倒是让我大感赧颜。父子分任于南北,小儿有何襄辅之益,我真是所知不多。但只要能不愧王任,便是家门荣光。如此嘉言,实在誉之过甚。”

    “使君过谦了,浅言薄誉,难述贤郎君益世之一二。譬如今次乡土之厄,便承蒙驸马都内善作保全,令我乡人能够忍痛敛悲,敢作前瞻。否则,乡土田桑俱毁,耕织难为,人丁多离散,乡伦亦是荡然无存,大奸害我,几无生机啊!”

    开口说话这人,名为何殷,乃是南康豪富巨室,算起来与沈充也算旧识。

    沈充听到这话,眸子闪了一闪,继而又转头望向船上其他人,视野所及,那些人也都纷纷开口对驸马赞不绝口。

    这些人,多是江州豪宗人家,甚至有的人家在乡土中的声势较之早年的沈家还要强一些,比如那个何殷,早年也是多受王敦拉拢的土豪宗门,其亡兄何钦原来在王敦麾下官位较之沈充甚至还要高一级。待到沈充后来居上,彼此间甚至还不乏龃龉,表现得很不服气。

    可是现在这些巨富人家,却都要聚在沈充的身边,不乏阿谀姿态,对他的儿子不吝夸赞,对沈充本人更是极尽推崇。

    这些人会有如此谦卑的姿态,当然并不全因为沈家如今势大。毕竟沈家的根基在吴中,哪怕沈充今次率部杀入江州,但也止步于提前约定的鄱阳,并不能长驱直入。所以,就算沈家再强,眼下也很难逼迫得这些人伏低做小。毕竟如今江州在台面上的大佬乃是陶侃,沈家不过一过客而已。

    之所以会有此态,还是得益于沈哲子早先的布置,就是卖保险。

    以往江州这些人家被巨利勾引入都,罔顾王舒这个刺史,令得彼此关系恶化。以至于王舒一等到机会,便不留情面的打击这些乡土势力,继而直接引发了后续一系列的变故。待到早前这些人家集体出逃,勾结外镇逼死了王舒,但也并不意味着他们就毫发无损。

    所谓强兵过境,无肉都要榨出三分油。王舒虽然死了,让这些人没有了杀身之祸,但同时也是家业俱失,想要重复旧观,又谈何容易?

    入主江州的陶侃也不是一个弱势人物,虽然其本身也有连结江州乡宗的需求,但是如今这些江州人家家业、人丁俱都在其掌握,来日就算座谈沟通,肯定也不会有什么低姿态,一定会让这些人家大出血、作出大让步。毕竟,作为前车之鉴的王舒还尸骨未寒呢!

    如果没有外力介入,陶侃再怎么强势,这些人家也只能忍受下来,家业能讨回来多少是多少。可是现在,沈哲子战前开辟的保险业务给了他们一个保全家业的可能!

    所以当东扬军撤离,沈充将要入都的时候,大量江州人家蜂拥而来跟随入都,所为的自然是确认一下沈家到底是怎样一个态度?到底有没有诚意为他们撑腰?

    沈充原本还因为王舒自杀令动荡提前结束而大感意犹未尽,没想到儿子这里早就给他准备好了继续介入江州事务的一个借口。

    同为镇守一地的方伯,沈充在面对陶侃的时候,可绝对不会有台辅诸公那些顾虑。虽然陶侃如今执掌荆州、江州两大镇,权位较之早年的王敦都不遑多让。但在沈充看来,其实不过是越大越虚。如果真的因此交恶,怯于动武的绝对不会是他。

    所以一路行来,对于江州人家这些诉求,沈充也都是大打包票,且先将这些人给稳住,让他们不必急于向陶侃投诚。

    如今又听何殷言道此事,沈充便又笑语道:“往者已矣,本不宜再深作褒贬。然则今次江州之祸,王处明实在难辞其咎。诸位家业于彼,受此牵连,也真是无妄之灾。即便没有小儿此前之约定,我也不能坐视各家流离失所,传承不继。”

    讲到这里,他不免又作忿忿状:“既然言道此事,稍后见到小儿,我还要严厉训他!守望相助,本是乡谊情深,义不能辞,岂可立约付诸财帛!入都之后,各家所奉财帛我要勒令小儿即刻归还!”

    众人听到这话,连连摆手道不必。

    这时候,跟随沈充归都的胡润扑通一声跪在沈充面前,垂首道:“使君这么说,实在是误会郎主了。仆下久从郎主,斗胆请为郎主辩言一二。”

    “倒是一个忠仆。”

    沈充闻言后略作错愕,继而又笑起来:“起来说话,我倒也想知道这小儿因何为此。”

    胡润一言起身,神态仍是恭谨:“早年江州乡人求告郎主时,郎主便已经有此虑,担心江州局势将崩,牵连众家,想要援手保全,但却地远难及。今次果然乱起,郎主唯有取一折衷,期望各家能将产业稍作清点,存留于册,留待日后求告讨回。但此事乃是庭门隐私,又如何能公然探问。”

    众人听到这话,神色多多少少都流露出尴尬。豪族之所以能够盘踞乡里铲除不尽,靠的就是各种荫庇侵占,家产究竟有多少,本族中偏支远裔都不会告诉,又怎么会轻易告诉外人。

    “郎主请各家盘点产业,略具保资,一则是自己存一细目,来日相助才能有所针对。为此安排,并不是不信任众位乡人,实则乡土盘根错节,居乡之人尚不能有所明辨,郎主更不曾履足江州,恐怕各家言有疏漏错失,届时一地多主,争执不休。本是为乡人仗义执声,反成骚乱之源。”

    胡润讲到这里,便深吸一口气,又说道:“人者生来贤愚殊异,若凡事皆索一言,实在不能服众。譬如寒家,早年亦是乡中巨室,持善一方,只因与乡中恶宗生隙,结果庭门崩毁,家业俱亡。郎君因有此鉴,不愿自己善念反被歹人所趁,落实为恶。”

    “如此说来,小儿能虑及于此,也算是稳重自持,倒是我误会了他。”

    沈充略作沉吟之状,继而缓缓点头,又转头望向众人,笑语道:“我儿这门生所言之苦衷,不知诸位是如何看?”

    众人又能说什么,只能点头言道大善。说实话,他们各自也不乏隐忧,担心会有乡宗旧仇借了今次乱事,投靠强人引援于外,侵占乡资。

    不过还是不乏人家面露苦色,毕竟沈哲子那所谓的保险费,在人看来实在有些荒诞不经,很多人对此是不屑一顾,只道沈家是借此敛财,也根本就不相信沈家有帮他们保全或是追讨产业的能力。所以早前任球卖保险的时候,只有少数人家认购,态度不乏敷衍。

    那时候沈家还没有强力介入江州事务的趋势,他们也想不到沈充如此强势,居然就直接带兵冲入了江州。待到尘埃落定,原本的敷衍之举竟然成了他们一个指望。于是许多并没有买保险的人家也都凑了上来,希望能得到一些帮助,就算最终无功,试试也没有坏处。

    而且如果家产由沈家帮忙讨回的话,还有一桩好处,那就是不必入籍,依然保持荫庇状态,毕竟沈家不是江州名义上的统治者。可是由他们自己直接去向陶侃讨要的话,这些田亩人丁就有可能完全录入籍中,再也不能隐藏。如此一来,他们日后便要诸多受制于州府。

    看到那些乡人们既惊且疑的样子,胡润不免心内冷笑,他对这些所谓乡人本来就没有什么乡情,虽然自己也难完全洞悉郎主日后究竟会如何整治这些乡宗,但却深知自从他们被京畿商贸巨利诱惑入都,好日子便越来越少了。

    “索要保资,一者是敦促乡人盘点产业,以作日后平怨之证。二者也是因为,桑林田庄俱是定产,返还自然方便。但是人丁、粮帛之类,若是遗失,则实在不好清点讨还。但各家累年经营,所损又何止丝缕。这些保资,一者是集众力而平一损,一者是能为各家保全一二元气,凭此重建于废土。”

    讲到这里,胡润又深揖道:“请使君明鉴,郎主普索保资,实在不是贪一时之物利,只是希望能够尽力保住诸家乡宗从容渡此一难。郎主智大谋远,仆所见者不过一二,诸多深意实在言浅未及。”

    沈充听到这里,已是抚掌大笑,摆摆手示意胡润退下,继而才又对众人笑语道:“小儿之思定谋得,诸位如今也是略知一二,如今可算安心?多言无疑,且观实效。既有前约,绝不相负。我父子在位一日,诸位可无前顾之忧!”

    众人听到这话,无论心中作何感想,这会儿也都齐齐作揖道谢。尤其当中一部分打算浑水摸鱼的人家,这会儿也都不免认真考虑起来,是否需要再追奉保资?

    沈充见众人此态,心情不免更加畅快。只要与这些江州豪宗保持住一个更深层次的联系,来日无论何人坐镇江州,江州在他家面前都永远只是一个充满漏眼的筛子!

    过不多久,大船终于靠上了码头,而岸上早已等候多时的人也都纷纷往前靠去。虽然沈充入都的时间比诏令规定日期提前了几天,但是这左近始终有人在等候,一俟发现其人抵达,即刻便飞报回城。

    匆匆赶来此处的人家下了车驾之后还在翘首等着沈充下船,突然后方又传来了鼓吹声,返回头望去,只见庞大的仪仗队正向此处行来,又忙不迭返回头去让家人拉开车驾,让出道路。

    仪仗队伍很快就到了码头前,百数名班剑甲士簇拥着两架大车继续前行,一直到了近前众人才发现车中乃是丹阳长公主和琅琊王。长公主前来迎接家翁,众人倒是可以理解,但琅琊王居然也来此迎接,实在出乎众人预料。

    沈充在船上自然也看到这一幕,当即也不敢托大,先辞过随行的一众江州人家,然后才在家兵亲卫簇拥下匆匆下船。

    兴男公主早已换乘步辇,左近步屏环绕,待到近前才下了辇盈盈下拜,说道:“阿翁入都,夫郎本应急趋远迎,无奈困任台城。新妇惶恐来拜,还乞阿翁勿罪。”

    沈充匆匆迎上,示意侍女赶紧搀起公主,笑语道:“家私岂能逾于公任,劣子性愚,幸得佳偶贤妇,庭门和顺,亦是家门之幸。”

    说话间,另一侧琅琊王也乘辇上前。这一次沈充便不好托大,整理仪容而后趋行上前,正待躬身见礼,琅琊王已经下了辇避在道旁,说道:“临行前母后有嘱,小王随阿姊迎接临海公,既非朝见,也非诏请,临海公不必执礼。”

    说着,他自己便先作揖礼见。

    围观众人看到这一幕,不免又是议论连连。时下宗王虽然式微,但琅琊王又不同于其他,乃是先帝之子,君王嫡亲,虽然年龄尚小,但是地位却尊崇,居然还要先行礼见沈充,实在是让人惊愕。往常有这种待遇的,那可都是时局之高选,时誉之表率啊!

    沈充受此殊礼迎接,心内也不禁感慨万千,虽然没能第一时间见到儿子有些遗憾,但心情却仍不乏激动。

    往前十年,他不过是吴中一土豪,权门一走狗,不得时誉,倍受冷眼,且随时都有倾家之祸,较之后方船上那些惶恐不安的江州土豪也没有太大区别。假使早年真的横下心来从乱于王敦,即便能成,也要饱受提防排挤,更有可能是鸟尽弓藏。

    可是如今,他分掌东南,权势高涨,就连皇子宗王见他都要毕恭毕敬。际遇之流转,让人喟叹不已!

    一念及此,他更迫切想见到给家门注入新的生机和活力的长子。

0618 民心思战

    结束了一天的忙碌后,沈哲子便离开台城,匆匆去见老爹。

    沈充入都并没有住入乌衣巷的公主府,而是去了原本的沈家大宅。那里才是众多族人在都内的大本营,至于公主府只是沈哲子和兴男公主的私宅而已。

    如今的沈家大宅,是在旧址上重新营建起来,规模大大扩充,几乎占据了小半个坊区,较之武康老家的龙溪老宅规模都不遑多让。入都的族人们,如果不是有特别的原因,大多居住在此,已经聚集了近百户。就连早已经分宗数代的西宗族人,也不乏返回大宅定居。

    沈哲子归家的时候,府内已是一片喧哗,大量族人子弟齐聚一堂,也不乏前来拜访者。毕竟沈充才是沈家名义上的大家长,又是盘踞东南多年的方伯,甫一入都,自然拜者云集。

    沈哲子在前庭与宾客们寒暄片刻,而后便抽身往内去见老爹。

    沈充身穿时服,正在房内与即将离都北上的钱凤闲谈着,待沈哲子趋行入室下拜,双眼闪烁着光芒,大踏步上前将儿子拉起来,还待展臂拥入怀内,却发现儿子身高已经与他仿佛。抬起的手臂重重拍在沈哲子肩膀上,神态半是欣慰半是感慨:“乱世败坏人情,倏忽经年,我儿已是远迈乃父身前!”

    看到老爹须发已经不乏灰白,沈哲子也是有感而发:“儿虽不能长聆父训,南北分立,但兴家益世,同心同念,天涯只是咫尺。”

    沈充闻言后哈哈一笑,不能见证儿子成长的遗憾荡然无存,拉着沈哲子的手再回席中,指着钱凤对沈哲子笑语道:“你把叔父长羁于北,就连儿女亲事都给错过,稍后一定要奉酒认错!”

    沈哲子闻言后不免有些错愕,连忙询问,原来年初的时候,钱凤的儿子已经在乡中成婚,娶的是一个他本家堂妹。得知此事,沈哲子不免大感惭愧,连忙避席而起又对钱凤深拜:“如此佳讯,我竟不闻,实在是有亏人情!叔父你……”

    “郎君不必这么说,败宗劫余之人,本就无益家室,儿郎自有福泽,已是老怀大慰,倒也不必亲去观望。”

    钱凤笑语说道,心情看起来也是不错,就连满脸纵横交错的疤痕都显得柔和起来。

    沈哲子心内还是有一份愧疚,两家的交情不必说,这几年钱凤给他的帮助也是极大,长隐于幕后,任劳而无功,儿子成亲这么大的事情都没有归乡,还在都中帮自己策划阴谋。

    “世兄既已成家,想来也是方略长成,何必再喑声乡中,不妨入都来择事而任,一者略复旧声,二者也能膝下承欢。至于过江之事,我再择良选。”

    钱凤的儿子名叫钱谟,比沈哲子大了一岁,虽然是刑家之后,但凭如今沈家的声势,已经不必在意这些旧事。就算其人没有什么显才,养在府中帮助任球交际应酬也是可以的。

    钱凤闻言后则摆手道:“过江事宜已经筹划良久,转交旁人我实在不放心。至于小儿如何安置,全凭郎君量裁。父子久疏,未必乐于长见。终究还要大事为重,实在不必贪一时人伦之欢。”

    “世仪这里,你就不必再劝了。至于孩儿入都,这也是一件好事。吴乡虽好,终是偏陋,入都来广见人事风物,也是一桩历练。”

    沈充也在一边笑语道,他与钱凤本就是一类人,早年两人都是热衷作乱,懒于回顾家室。若非沈哲子那时一鸣惊人,如今只怕也要跟钱谟潜藏乡中做一对难兄难弟。这类人天生便热衷于作乱弄事,若是终生寂寂无名,哪怕一生安乐富贵也终究是死犹抱憾。

    沈哲子闻言后,便也不再多说。

    继而沈充又讲起今次发兵江州的收获,最大宗的一项自然是鄱阳入手。鄱阳此地近于大江,境内河泽湖泊水网充沛,潜力之大较之吴中都不遑多让,乃是江州境内最核心的区域之一。

    而从沈家的后续整体规划来看,鄱阳的入手可谓打通了吴中与豫州的直接联系,大量财货物资可以由浙江西向,进入鄱阳后再直接经由大江流入豫州,直接支持到在北地的经营!

    “我吴中门户,绝迹中原久矣。来日我儿北行,以小观之,是门户之荣辱,以大观之,是南乡之雄跃!”

    如果说以往沈充对儿子的支持,还只是盲目的信任,但是随着阶段性的目标陆续视线,跃马中原已经不再是一个奢念,而是一个切切实实摆在面前,随时可以付诸实现的宏大前景!

    沈哲子听到这话,便也由衷的笑了起来。南人北伐,在原本的历史处境中根本就是一个荒诞不经的笑话!他一路行来虽然不乏曲折,但却终于一点一点将这看似可笑的口号转变成为一个切实的选择!

    侨门南来,给南人带来是全面的压迫,彼此之间虽有短暂的合作,但斗争才是主流。哪怕一直到了刘宋时期,高门渐虚,南人积弱,彼此仍然没有能够达成一个可以完全捐弃前嫌的共识!北方屡次动荡,哪怕屡次北伐不乏得功,但却终究没能转化为长久的成果。

    当然眼下的局面其实也远远称不上上下一心,沈哲子过往的努力仅仅只是将他自己身上的南北隔阂给淡化和消除,有了一个统合的渠道,实在称不上是解决矛盾。如果他此生不能完成伟业,待到身后,必然会是曹操那种一世而衰的局面,而且反扑和内斗会来的更加猛烈。

    沈哲子也将时下都中一些气氛与老爹分享,王舒之死给琅琊王氏乃至于整个青徐侨门和越府旧人带来的打击可谓触及根本。直接的体现那就是王导再也不具备统合南北的能力和资格,未来南北的联合,将是沈家这种江东豪宗与新起的豫州等门户的直接对话,再也不需要王导这个人局中调和。

    王导避任司徒,沈哲子这个东曹掾有了一个短暂主持清议的机会。从这样高层面去了解和引导在朝在野各方人士的切实诉求,清议的话题也就渐渐转为实际,而不是以往那种高玄而不切实际的讨论。

    这段时间主持参加各种清议讨论,沈哲子最大的感受就是,时人并不是没有危机感,羯奴所带来的压力始终盘桓在头顶上。所以,军事强人的崛起是时局所需要的,只有军事上有了大的进步,才会给人提供更多的安全感。

    这一点从对陶侃的攻击就可以体现出来,三镇发兵江州,陶侃所受到的攻击最为猛烈。甚至不乏人言辞激烈将之斥为国贼,要求告朝廷将之召回论罪的声音也是此起彼伏。

    一方面自然是因为陶侃在占据了江州之后,实在势大到令人惶恐,另一方面也是不乏对陶侃感到失望。毕竟陶侃筹措收复襄阳已经喧闹良久,结果还未发兵向北,结果先挥兵向内内斗起来。

    这一类声音,当然大多数都是屁话。沈哲子能够以江州为诱饵将陶侃引入这次动荡中,就是因为深知陶侃所困,单凭荆州一镇,并不能长久的对襄阳进行实质性的占据。但那些叫嚣者,他们是不考虑陶侃面对怎样的困境,总之不按照他们心意来,就是国贼,就是汉奸!

    这些话虽然听听就算了,不必在意,但从另一个侧面来看,民风也是渐趋好战,希望能够获得更安稳的环境。虽然他们未必热衷于支持大规模的北伐,但是像现在这样江北几无屏障的局面也实在让人寝食难安。

    所以,下一步能够引领时势、影响舆论的必然会是军事行动。谁能积极进取,且能有所建树,便是时局无可取代的领袖。

    沈充今次发兵江州,除了鄱阳之外,还有相当重要的一项收获,那就是王舒所征募整编的数千新军。这些兵卒,多是从流民中招募而来,有别于原本江州那些盘根错节、派系众多的军户,一旦整编成型,战斗力提升上来,便是一支精锐敢战之师,而且忠诚度较之豪族部曲掺杂的旧军也要高得多。

    但是很可惜,时局并没有给王舒这样一个机会。当东扬军挺入鄱阳时,这支军队连基本的军事编制都还没有完成,在面对几乎等量、但战斗力却不可同日而语的东扬军时,只是进行了有限度的抵抗,而后便告崩溃,被沈充几乎全盘接手。

    沈哲子未来功业,自然要以豫州为起点。就算没有庾怿的鼎力相助,也大可以此为基础,编练出一支敢战之师。

    言道今次与庾怿的配合,沈充又不免感慨道:“叔预此人,虽然历事年久,但眼量终究还是略浅,好断而无远谋。”

    老爹这么评价庾怿,沈哲子倒也不乏同感。其实庾家兄弟都有类似毛病,简而言之就是志大才疏,可以树立一个很宏大的目标,但在具体达成目标的执行方面却有欠缺。

    就像庾怿出镇历阳,诚然沈哲子给其规划一个方镇反制中枢的远景,但事实上在历阳一系列的举措,庾怿所为始终没有超出沈哲子给其规划的一个范畴。就连今次除掉王舒,其实也是沈哲子几乎帮忙完成所有的准备工作。

    但是庾怿有一点好处,那就是并不像其大兄庾亮那样刚愎自用,能听得进劝说,而不是凡有谋定便一意孤行。所以相对庾亮来说,庾怿是一个更好的合作者。只要双方能够保持大目标的一致,他就不会在执行方面有太多的自作主张。

0619 东西合一

    沈家的南人身份,终究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障碍。

    譬如如今在台中执政的褚翜等人,早先在面对琅琊王氏的时候,会选择与沈家等吴中门户合作。可是随着沈家联合方镇给予了王氏以沉重打击,他们在面对沈家的时候,态度则显得有些微妙。原本的合作前提不在,便隐隐有了一些互争的苗头。

    如果沈哲子志向只在于称豪江东,大可以甩开膀子继续与褚翜他们干。可是北地动乱越来越近,而沈家也已经有了能力和资本用兵于北。同样的,这些新上任的台辅也需要建功于北以稳定地位。彼此间又有了求同存异的一个前提,继续合作的阻碍只是沈家的南人身份。

    所以,沈家与庾家的联合,对双方而言都是一个可以接受的方案。就算以后到了要翻脸那一步,沈哲子还真不会畏惧褚翜等人。包括眼下的忍让,都只是为了获取一个从容备战的时间和局面。

    豫州横亘在荆江与建康之间,西面局势大变,庾怿与陶侃之间还有太多细节要交涉,所以暂时无暇归都。待到庾怿归都述职,将会正式提出收复合肥的方案,届时沈哲子也将离台,投身于这一场战事中。

    合肥一战,关系到沈哲子能否在江北立足,也关系到沈家能否冲出江东再创局面。所以沈充对此也是不乏重视,毕竟沈哲子还是年浅,早年虽有收复京畿的壮举,但这当中不乏意外和可供利用的际遇,并不能说就是长于军略、每战必克的将帅之才。

    沈哲子对此倒没有多少彷徨迟疑,倒不是盲目的自信,而是准备了这么多年,无论如何必有一战!

    所以在面对老爹的疑问时,他只是笑语道:“行至今时,人事将尽,唯有敢战无退,胜负俱仰天命罢了。”

    话虽如此,沈充仍是不能淡然,拉着钱凤讨论良久,希望能够在人事上再有周全布置,增加几分胜率。

    其中相当重要的一点,便是对新入手的鄱阳郡的利用。鄱阳潜力虽然大,但这一点对于几个月后便要开始的合肥一战却没有太大的助益,要将潜力转化成为真正的实力,本就是一个长久之功。所以眼下鄱阳最大的作用还是作为一个渠道,将吴中的物资顺利运抵豫州备战。

    但在谈到鄱阳郡的经营,第一个问题便将人给难住了,那就是派谁去担任鄱阳太守。

    如今沈家虽然亲故诸多,不乏良选,但是鄱阳作为一个新开辟的利益范围,初期的经营还是要放在自家人手中才会安心。而且鄱阳这个地方,河泽山岭众多,不乏山越等蛮部盘踞,早在旧吴年代便是江东之患,想要治稳,不能用一庸人凑合,必须要有手腕和资历。

    讲到这一点,便有些尴尬了。沈家武宗旧底,如果说要找几个擅长军事的族人,倒是不缺,比如如今便在东扬军任事的沈伊、沈默等族亲,都是久从军旅军旅的宿将,在清扫东扬州境内蛮部可谓战功赫赫。

    但是这些族人都有一个问题,那就是资历不够。鄱阳乃是大郡,太守乃是比两千石的大员。沈家如今就算势大,但也要遵守一个基本的规矩,即便是要拔格录用,也不能做得太过分。沈伊等人在吴中虽然不乏战名,但是放之整个江东,仍然不具时名。

    沈家崛起太快,那就面对一个极为现实的问题,那就是人才储备不够。当然所谓的人才不足,并不是说实际的才能,而是名气和资历。除了沈充父子之外,还有就是沈牧的老子沈克、担任少府卿的沈恪,只是各自都分掌一摊事务,责任之大并不比鄱阳太守轻松,甚至还要重要一些。

    当然仅仅只是同族挑选的话,别的人选也不是没有,比如早年奉先帝之命前往吴兴劝降的沈祯,以及西宗沈宪的几个儿子,也都有资格担任太守。但问题是,这些人血缘关系已经淡泊,甚至分宗已久,算起关系亲近与否,较之几家姻亲都要疏远一些。

    三人在房中掰着手指头细数一遍,却连一个合适的人选都没挑出来。可见过往沈家在时局中被人看轻,也不是全无缘由。

    “其实西宗厚璞未尝不是一个良选,可惜……”

    盘算一遍后,沈充不免叹息说道。

    沈哲子闻言后,便也叹息一声。老爹所言,乃是西宗沈宪的次子沈钧,荫受都亭侯,如今在东扬州担任永嘉太守。但东西两宗分立已久,各自经营,沈钧的亡妻便是早年被老爹抄了家的义兴周氏。如今虽然亲谊又续上,关系也算融洽,但毕竟还是差了一点意思,不放心重用托付。

    当然老爹这么说,沈哲子也清楚其实还是感念于一桩夙愿,那就是想要将西宗兼并过来。西宗显于旧吴,早年一直强于东宗。原来人言吴兴沈氏,多指沈氏西宗,直到近几年东宗才后来居上,但在乡伦名义上,沈氏东宗仍然还是旁支,主持家祭的仍然是西宗的沈宪。

    沈哲子是不能体会老爹那种根深蒂固的血统情怀,在他看来,沈家东宗完全有了自立门户的资格,实在不必再去强求追溯。更何况,哪怕同为一族,也未见得就能完全信赖。且不说当下琅琊王氏的喧闹,后来还有太原王氏,旧怨悠久,彼此得势便恨不能将对方置于死地。

    所以,宗族作为一个联系的纽带,其实也是不怎么靠谱。后来沈家有人从乱于天师道,恰恰就是族人告密,承受了莫大的打击。

    不过,既然老爹有此执念,沈哲子也就无谓扫兴,开口道:“父亲既然有此想法,稍后不妨邀人细谈。毕竟只是执位而已,真正做起事来,还是要依赖信重之人。”

    沈充闻言后便笑一声,摆手道:“再说罢,实在没有良选,那就州内择一亲善贤才。”

    不知不觉已经谈论了一个多时辰,沈充为了等儿子还没吃晚饭,待到家人再来催促,便起身往前庭去用饭。

    此时夜色渐深,但家宅内却还是灯火通明,热闹得很。访客们虽然已经离开,但在都内的族人们却都尽数返回,内内外外人声鼎沸。

    待到沈哲子陪着老爹入了前庭,众多族人们便纷纷来见,笑语晏然,气氛可谓融洽。

    西宗的沈宪今日也来此,沈充连忙匆匆上前见礼,垂首道:“叔父来此,怎么不使人传唤一声?充竟久留于内,实在是失礼!”

    沈宪也算是吴中老人,早年在台内虚位荣养,如今已经告老在家。眼见沈充上前见礼,便笑着摆手道:“老朽无用之人,只喜闲看儿孙绕庭,无谓打扰居任者劳碌静养。世居你坐镇东南,扬我家声,高功于家室。快到近前来坐,不必执礼。”

    沈充闻言后便也不再推辞,便让家人在沈宪身畔再设一席坐了下来,继而其他几个都内重要的族人们也都纷纷入座。沈哲子在外面也算人五人六,但在家门内老家伙面前却连座位都没有,只能站在老爹身后,随时准备斟酒。

    沈宪精神还算矍铄,与沈充闲谈片刻后,又侧首指着沈哲子笑语道:“观此庭中琼玉,才知年华弃我。久离乡土,近来倍感思乡。不知世居你何日返乡?届时能否携我老骨一程,归乡择穴待死?”

    沈充听到这话,眉梢已是飞扬,抬手按在沈宪那干皱的手背上,笑语道:“叔父何以恃老颓声?如今我家冠缨持圭,庭门大旺,恶事不侵,正宜长养形态,久视繁华……”

    沈哲子站在老爹身后,看到老爹乐得衣带都一颤一颤的,还要说那些虚伪的话,不免撇撇嘴角。沈宪那意思已经很明显,要把后事托付给老爹,言外之意自然是要将族权相让。这本来就是老爹由来已久的愿望,听到沈宪表态,这会儿自然乐开了花。

    “老了老了,终究还是要认。未来家事国事,终究还是要托于健勇贤能。”

    沈宪反手握住沈充的手,不乏感慨道。这想法在他心内其实也酝酿良久,只是在都内跟沈哲子谈不上这些事,而亲自返乡商议合宗归一的事情,则又显得姿态太低。身为宗族里的大族长,有生之年还要将家事托付给旁支,不可谓不失落,但却又是无可奈何。

    沈家东西两宗,本也没什么旧怨,早年分宗,只为避祸。如今合一,情理上倒也没有什么迈不过去的坎。毕竟东宗势大较之早年的西宗都远远超过,就连吴中那些顾陆旧家比起来都相形见绌。

    更何况眼见着沈充父子俱有才显,几十年繁荣可期。反观西宗这里,则有些令人丧气,几乎看不到大兴的希望。就连沈宪这一脉的儿孙,都要仰仗东宗提携。若还强要分开彼此,只是为难自己。早一步合宗,也能早一步享受到门第蹿升带来的好处,好过宗亲分崩离析,最终泯于寒庶。

    沈充那里确有夙愿达成的喜悦,只是沈哲子略有几分不满。时下这些大族,真是鱼龙混杂,贤愚难辨,沈家东宗这里因为早年的一场分宗,家风保持的还算不错。但是西宗却实在有些不堪之人和不堪之事,乃至于不乏人居然敢借沈哲子的名头在外招摇。

    诚然东西合宗,能填补一些人才的缺失。但如果贤愚不论一概接纳,小麻烦也会不断。不过在这种事情上,他哪敢跟老爹唱反调,心内已经开始思忖稍后怎么整治西宗那些不堪人事。如今他家旧怨也多,选个机会丢出去给人杀鸡解恨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沈充自然也察觉到沈哲子神态有异,只是递给他一个眼神以示会心。族权他是要的,但也并不因此就忘乎所以,要知道早年为了整顿家风,就连一些近支族人都给逐出家门。至于西宗这些血缘关系更远的,又有什么情面可讲,能用则用,不能则弃。只是眼下还在谈论意向,不好直接将气氛搞僵而已。

0620 羽衣公卿

    建康城内近来颇有几分人心惶惶,倒不是说琅琊王氏陡然失势已经吵闹的全城皆知。寻常小民是没有太大的兴趣和时间去讨论那种层次的事情,甚至就连江州那么大的动荡,对于都内民众的日常生活影响也是微乎其微。

    至于人心动荡的源头,还在于天师道内卢师君的突然被捕。虽然卢师君的根基并不在丹阳,但其人入都以来声势也是不小,俱是民众们喜闻乐见的话题。如此一个能够明断祸福的神仙人物居然锒铛入狱,可谓令人惊诧不已,坊间也因此流传出诸多传言。

    诸多传言猜测,不乏人信誓旦旦言道卢师君是受人构陷,得罪了台内的大人物,比如早先在都内很是流传一段时间的仙谶。但这说法却难服众,卢师君乃是出玄入仙的高人,怎么可能还会如寻常小民一般动辄遭受权贵压迫?

    近来又有一个说法流传开来:“卢师君一身道行所系,便在于谶断问卜,而图谶一道的根本自然是河图洛书。然则如今中原陆沉,胡虏肆虐,河洛俱残,天地之间戾气横生。卢师君妄作扶禊谶断,结果召来戾气妖邪,恶谶祸世,结果反受其害!”

    相对于人力施加的迫害,这样一个解释就匹配卢师君在信众们心目中的地位了。而且无独有偶,早前吴中陆师君在斋醮大仪式中也受妖邪侵害而毁了道术,并且已经明言国中有戾气滋生。如今再结合卢师君的遭遇,可谓两位师君俱受其害。

    一旦有了这样的认识,民众们可谓人心惶惶。就连世居江东的人家,往年还觉得羯奴就算肆虐中原,也无法跨江作乱,并不是近在眼前的危机。可是没想到这戾气居然如此凶猛,就连脱俗绝尘的道内师君都要深受其害,寻常小民又有什么祈福禳灾的法门?

    正是在这样的氛围之下,钟山斋醮之后便绝迹人前的吴中陆师君又现身出来,应信众们请求又主持了几场斋醮,只是规模都不甚大,并且明显恶根不除,求诸鬼神也无益。不过最终还是道出一些干货,言道正在潜心研究三十六道镇压邪祟、趋吉避凶的箓文,届时持之日诵,可保家宅安宁。

    此言一出,不乏人翘首盼望陆师君的箓文能够尽早面世,而陆师君在民众当中的声望也是一时无两。

    虽然备受拥戴,但陆师君却并不快乐。因为他近来一言一行,都不是出于自己,而是受人指使。心内虽然不乏抵触,可是在见识到那人伪善下的真面目后,他实在不敢生出违抗的念头。

    广阔的庄园里,沈哲子正在与一众年轻人讨论编写箓文。竹亭里摊放着大量的竹简、书卷,一群人埋首其中,认真的做着筛选。

    沈哲子让陆陌搞出三十六道箓文的噱头,自然不是为了帮忙宣传什么封建迷信,而是借此将一些古贤事迹挑拣梳理出来,刻印公行于众。比如尊王攘夷的齐桓公,比如大破匈奴的卫霍,通过这种方式,对华夷概念进行更深一步的加强。至于陆陌兴致勃勃让人送来的那些道内典籍,早被拿来垫案角,又或抛撒于外。

    天师道的内核如何且不论,但是这个壳还是有着很大的利用价值。

    以箓文的形势将那些扫灭四夷、汉风壮武的古贤事迹宣传出去,一者能够避开与主流舆论的纠缠辩论,二者能够尽可能大的扩大受众面,三者一篇箓文短则几十字、长则数百字,如果撰文尽量选用不重复的字,剔除一些不常用的生僻字,足够完成一个基础的扫盲。

    近来常在一起讨论钻研,年轻人们对于沈哲子的意图领会很明白,几条已经编写好的箓文呈交上来也都非常符合要求。对此沈哲子倒是不乏欣慰,这些年轻人大多自幼便受过良好的教育,一旦树立起了正确的价值观和理想,且有了合适的斗争经验之后,都是可用之才。

    将这几条箓文收起,沈哲子又去见陆陌,这些箓文最终付刻之前,还需要陆陌加以润色才不至于显得太过突兀。

    陆陌近来心情虽然有些压抑,但其实所受待遇还不错。沈家位于长干里这座庄园已经转入他的子弟名下,衣食起居之类供应也都极尽周详,而且许多过往求告无门的望宗人家,近来也都反过来拜访他。

    可以说这次与沈哲子的合作,他所收到的回报之大,已经远远超过了他此前的想象。唯独有一点与想象中有出入,那就是他已经不再具有自主权,甚至于要见什么人,说什么话,都会提前有人预知于他。

    原本这也没什么,有得必有失,得到这么多,陆陌也明白自己必须要付出一些代价。可他终究是一个在吴中享誉多年的师君人物,居然被一个年轻人操持于指掌之内,心情可谓郁闷。

    陆陌也不是没有想过反击,前几日趁着吴中一些旧好前来拜访时,言中暗示沈氏胁迫自己,希望能将他解救出来。这些人当时没有什么明显表态,只是第二天之后,陆陌身边的侍者已被换了两人。

    单单如此还倒罢了,只能说那小子对他的控制太小心。可是前一天,他却听人言道卢铖留在京府的家室子弟俱被逮捕归都,而且就连已经逃到了淮地的子侄俱都被广陵遣人押捕回来。这是摆明了要一网成擒,斩草除根啊!

    当听到侍者禀告驸马求见,陆陌从心底感到发寒,不敢礼慢,匆匆出外相迎。

    沈哲子依然是礼数周全,恭敬施礼道:“我是恶客频频有扰,陆师仍然包容礼见,实在是受宠若惊。”

    “维周何须见外,我吴乡法说能够大昌当时,全赖你的前后奔走,助道之功,就连我都多有不及啊。”

    陆陌心内满是苦笑,脸上却还是作和蔼状,拉着沈哲子的手将他迎入室内。

    坐定之后,沈哲子将那几篇箓文递给陆陌,笑语道:“门下代劳,小试制箓,还要有请陆师执笔斧正,以免贻笑大方之家啊。”

    陆陌接过那箓文匆匆一览,神色略有几分僵硬,实在看不出这些古贤勇武事迹与道义有什么吻合之处,只是看到沈哲子满脸殷望笑容,最终还是点点头:“维周放心吧,必不负所托。”

    沈哲子闻言后便笑着摇头道:“陆师所言不妥啊,制箓授箓本就是道内事务,我也是勉为其难,略作代劳,若有什么不妥之处,陆师切勿纵容,直言训斥即可。”

    “那倒是我失言了。”

    陆陌神态略有僵硬,片刻后才笑语一声,继而才又说道:“都下虽好,近来却多有思乡,只是维周盛意不忍退却,然则乡坛久作废弛也是不妥,不知……”

    他是已经深知京畿并非他的主场,再留在这里只能受制越狠,因而迫切想要还乡。倒也并不是想要反击报复,最起码归乡之后有了乡人共望,这小子也不敢再过分强迫。

    “陆师何出此言?如今邪道崩毁,正法大昌之兆。倒不是我不能念陆师离乡之苦,然则大好时机,若是错过太可惜。实不相瞒,为陆师求请王命诏封的事情已有几分眉目。若真王命下达,届时还要在都下大建道场,请陆师坐镇主持。此时归乡,不免要前功尽弃啊!”

    沈哲子一脸惋惜状说道,这倒不是虚辞,他是一直在发力促成此事,希望能够将天师道纳入到正规统序中来。不独如此,届时还要借助陆陌将天师道内的道官体系进行裁汰整编,教义重新梳理,再佐以宅录命籍之类的改制,其实就是加强对天师道组织的掌控,借助其底层强大的渗透性,从而对整个吴中乃至于整个江东的户籍进行一个全而细致的普查。

    让豪族走出乡土,踊跃加入时局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对于荫庇人口的普查则就不好掩饰恶意,势必会遭到抵触。所以这方面的工作,沈哲子是打算仰仗天师道,当然前提是要把天师道的组织构架握在自己手里,这样才能由其放心的去渗透发展。

    “维周此言不是诈我吧?”

    陆陌闻言后,下意识问了一句,旋即便觉失言,还未及开口解释,沈哲子已经笑着讲一个册子递到了陆陌面前,说道:“此等大事,怎敢虚言。只是眼下仍有几分阻滞,实在道内贤愚难辨,不乏鱼目混珠譬如卢铖之流。台内诸公因此有恐,此例一开,余者蜂拥而请恩授,借内外慕道之心,而行败德损道之恶。陆师若受诏封,理应肩系此任啊!”

    陆陌接过那册子匆匆一览,已是喜上眉梢。这册子上的内容便是沈哲子关于天师道改革的一些思路。比如裁汰冗余道官,将授箓权收归一家,道官之升迁俱从法度,道官不可私自宅录等等。简而言之,就是将原本野蛮传道的习惯予以法令禁止,继而收归于受封师君一人。

    如果这册子上的内容能成,那么陆陌这个师君权势将会得到极大的加强,简直就是道内之中正,羽衣之公卿!

    看到陆陌满脸笑容,被激发的斗志昂扬,沈哲子便也笑起来。任何一种组织形式,从内部摧毁永远是最省力的方式。陆陌大概还幻想着通过整顿能够加强权柄,未来有一日或能摆脱自己的控制,但这个过程又怎么会一帆风顺,没有人会坐以待毙,就算陆陌能够笑到最后,也不会成为最终摘取胜利果实的人。

    安抚过陆陌之后,沈哲子又匆匆归家。这几天老爹一直忙着跟西宗讨论合宗事宜,一直到今天才抽出时间来去拜见皇太后,他还要陪同入苑。

0621 少君之忧

    沈充见皇太后,倒也没有什么特别话题,无非交代一下江州动乱的始末细节,污蔑一下别人,顺便表一表忠心。皇太后那里夸赞几声,因为不是正式的觐见,也就没有格外的封赏。

    在会面结束的时候,沈充又顺便提了一下会稽内史的继任人选,表示自己一切都愿听从皇太后的诏命,继而便在皇太后若有所思的神情中请辞离开。

    沈哲子将老爹送出了台城,自己却留了下来。刚才入见的时候,皇帝也在席中,一直挤眉弄眼的对沈哲子打眼色。果然他回到官署不久,便接到了内侍的通传,便又入苑前往皇帝的宫室。

    “姊夫你快来,试试案上餐点与你家饴食孰优孰劣?”

    沈哲子刚刚踏入殿中,皇帝便在案前连连招手,示意沈哲子快到近前来。

    近来得益于皇太后的心情大好,对皇帝的管束也不再如以往那样苛刻,所以皇帝这段时间来过得实在不错。最明显的就是脸颊更见白皙肥嫩,毕竟这小子常在苑内,也没有别的消遣,处境好坏便直接体现在了饮食上。

    此时他面前案上林林总总摆着十几个碗碟,里面各自盛放着样式不同的糕点,有的是自沈家学来,有的则连沈哲子都没见过。

    看到沈哲子脸上不乏诧异,皇帝便不乏得意的笑起来:“姊夫你是学杂不精,总算在这食案上被我给比下去了罢?这些饴食,多由我自己精制做成,方才已经让人再置一份,送去你府上给阿姊尝一尝、看一看,我可不是在虚度光阴。还有你家那个劣弟小鹤儿,早先总是怨我与他争食,我是有君子雅量,不计前嫌,也给他送去一份。但以后还要常享,哼哼……”

    言虽未尽,但意味已经很分明,可见不计前嫌之类都是虚言。

    眼下室内也无旁人,沈哲子也就不再执礼客气,随手捻起几块糕点尝了尝,继而便吐在了案上,甜的齁人:“饴糖调味,只是点缀,陛下固执于此,实在过犹不及啊!”

    “怎么会?”

    皇帝见自己劳动成果不受尊重,赌气般接连丢了两块糕点入口咀嚼起来,满脸享受模样,继而又叹息一声道:“姊夫你变了,不如以往那般与我亲昵。你是再说饴食?不过是劝我不要沉迷这些小事,还是要明知奋进对不对?”

    沈哲子端起茶漱漱口,闻言后险些一口茗茶喷入唾壶中,心内也真是有几分无语。这小子真是想多了,又或对自己手艺太自信,他真的只是吐槽糕点难吃而已,结果这小子宁可自认不是一个合格君王,也不愿承认自己手艺不济。

    “人之口味千奇殊异,终究还是要自求尽兴啊。”

    沈哲子往案后退了退,对这满桌甜食真是敬谢不敏,实在没有那么好的肠胃:“不过陛下也真是应该适可而止,凡事失量总是不美。人事最美妙,总在得与未得之间,浅尝余韵,最堪回味,穷耗厉索,反倒失了神髓。”

    皇帝初时还在仰着下巴生闷气,待听到沈哲子这么说,才似是恍悟一般一拍大腿,不乏感慨道:“听姊夫你这么说,我才明白久来的困惑。姊夫你知我平生所食最甘美是何时?便是前年你率兵归都,打退逆贼,使人送来的砂糖胡饼!过后再食其他,总是少了滋味。我还道是宫人料用不足,自己亲身去做仍觉不美。原来如此……”

    沈哲子闻言后倒是一愣,这种小事他怎么会记在心里,却没想到皇帝居然还念念不忘。

    “不过阿姊早前说的,又跟姊夫所言不同。她道我饮食口味,便如人之相处,越亲越久越知滋味,不达极致不知人世复有乐乡……”

    沈哲子听到这话,神情便变得有些古怪,不过见皇帝只是眉头微皱望着食案,大概凭其阅历也咂摸不出这话里另有意味。

    “我还是觉得姊夫所说更有几分道理,妇人终究浅见。”

    沉吟片刻后,皇帝才叹息一声,还是觉得姊夫比阿姊靠谱一些。不过说完这话后,他那肥嫩脸颊上便闪过一丝羞涩,凑到沈哲子面前来低语道:“姊夫,我问你一桩私密,你可不要告诉旁人,尤其不能告诉阿姊!”

    见这小子一脸难为情状,沈哲子不免便心生好奇,凑过去点了点头。

    “姊夫,你与我阿姊成事之前,可曾担心我阿姊是个丑妇?我倒不是觉得容貌美丑能断人优劣,只是,谁不希望自己室内是个悦目之人?待见我阿姊虽不貌丑,但却是个恶娘子,你有无失落?如何待之,将她教成如今这个温顺娘子?”

    皇帝问出这话后,肥脸上已是一片臊红,两手心颇为局促的搓在一起。

    沈哲子听到这问题,已是忍不住噗一声笑出来,待见皇帝更加的羞不可当,才摆摆手背过身去勉强收起了笑容。

    话一出口,皇帝也就不再全是羞涩,而是长叹一声,说道:“我是真的担心啊……前日母后又读《列女》,姊夫你知不知《列女传》?内里一篇齐王失德,无盐之女面陈四殆……母后向来待我严苛,也有不满,我是真的担心她只求文义,要因贤择丑为我选亲……”

    沈哲子原本已经将笑意按捺下去,待听皇帝忧心忡忡讲起自己的担忧,不免又是背过身去强忍许久,待到转身过来,便见皇帝正一脸幽怨的望着他,自己也有些不确定:“这倒不至于罢?”

    听到沈哲子那充满不确定的语调,皇帝脸色更丧,手托着腮忧叹连连:“母后是个怎样性情,姊夫你又不是不知……你看,连你都有此疑,我又怎么能安心啊!”

    “这倒也不尽然,无盐贤德,人世罕有。德容俱损,又不是没有前史可鉴。终究还是德先貌后,眼下诸事未定,陛下你又何苦自寻烦恼。”

    沈哲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个明显婚前焦虑症的小舅子,居然单凭皇太后读《列女传》就能引申出来这样一个担忧,这么一想,莫非当年贾南风也是因为这个理由做了皇后?也真是思路清奇。

    砰!

    皇帝听到沈哲子这么说,已是激动得一拍食案,一惊一乍倒吓了沈哲子一跳。而这小子则一脸振奋的拉着沈哲子手腕,连连感叹:“我就知向姊夫诉苦就对了!这样一个先例,我怎么就没想到!虽然妄论故长无礼,但终究是此生长忧,也顾不得那些虚礼。若是有容无德如我阿姊,还可教其改过。若是生来此态,又怎么去改!”

    沈哲子听到这话,脸色便有些不好看,好歹是自家娘子,怎么能容人如此贬低!你才有容无德,你全家都有容无德!这么腹诽着,似乎也有哪里不对。算了,回家枕边风吹一吹,总会有人收拾这小子。

    皇帝那里还在喜孜孜为自己找到一个强力的理由去劝说母后而欣喜,过半晌才发现对面的沈哲子脸色有些不好看,继而才意识到自己一时逞快失言,接着便满脸堆起讪笑:“姊夫,这些事你不会到外间宣扬吧?”

    沈哲子冷笑一声,用得着对外宣扬?回家枕头风一吹,就够你鸡毛鸭血的。不过他也不打算就让小胖子这么轻松快意,作势叹息一声才说道:“陛下既然得居大位,当知海内万众所瞩,忧患难免,率性难为。天子之美,美于海晏河清,宇内咸伏,岂独专于妇人!后位之选,能附人望者,不出几户之内,怎能因仪容而毁!”

    换言之,你也不必高兴的太早,你就是一个插标卖身的小马驹,来日谁能翻身上马,你说了也不算。

    “姊夫,你变了……早年我要滚脂,要品饴食,陷于贼军,都是你来救我。你怎么能这么说?早年你家娘子虐我,我是因姊夫厚情,一笑置之!难言之隐,兄弟至亲我都不敢启齿,要请姊夫解惑……”

    听到皇帝不乏哀怨之声,沈哲子反倒有些不好意思,的确这些话皇帝不跟自己说,也找不到别人倾诉,而自己的确也从未以君臣之礼而为意自持,不乏愧疚。但这种事情,他也真的不能有什么实质性的帮忙。

    略加沉吟后,沈哲子才说道:“陛下之忧,倒也不是不可缓解。近来的确有一机会,可以略作远瞻,但究竟后出何室,实在非我能决。”

    “能看一看?看一看也好,姊夫,我真不是怨你。其实我、唉,我是多羡慕阿姊终日长笑,无忧萦怀……你是真心善待阿姊,你是……母后虽然不言,其实我能略度一二。父皇所托得人,我也、我也深信姊夫!”

    沈哲子闻言后,略有愕然,倒有些不习惯皇帝这种口吻,一时间不知该要怎么回答,只是拍拍皇帝的手,转而言起刚才所言之事。

    清议喧闹数月,也到了该收尾的时候。中朝时期,应是皇帝出面飨食宴请内外时贤,同时也会有所礼召,不过这旧礼持续时间也不长,仅仅只存在太康前期。到后来政治气氛空前紧张,也就作废了。

    沈哲子是打算借助今次的清议,来奠定他家司职典选的一个先例,这对于以后整顿吏治乃至于组建霸府主持北伐都有不小的意义,所以近来也在筹划最后一场收尾的盛会。届时安排皇帝看一看那几家备选的女郎样貌,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0622 朝见大典

    时至六月,都中的清议也已经到了一个临界点。毕竟就算是发牢骚,吐了将近半年的时间,也实在是吐无可吐,不再有新的话题能够引起人的关注。

    而原本诸多嘈杂的声音,也都渐渐地集中到几个话题中来。排在第一位的还是南北矛盾,纠结于乡土实资的分配问题上。

    所谓的世族,势位和旧望仅仅只是一方面,只有荫丁、土地才是真正的立家根本。然而这正是北人众多侨姓所欠缺的,大量的侨姓南来,不论过往在乡中有怎样深厚的基础,到了江东都要从头开始。

    中兴建制至今也有几十年,但是真正能够立足于江东的侨姓门户,其实屈指可数,无非是在南渡最初面占据政治高位的那些越府旧班底而已。类似如今新窜起的新贵河南褚氏之流,其立身根本较之吴中寻常一土宗都略有不如。

    世道再怎么崇玄慕虚,前提是要吃饱饭才会有那么多的精神追求。类似陈留阮孚金貂换酒的确洒脱,但问题是金貂也不是谁都能有的。眼看着众多依附南来的乡人荫户们生计难继,渐渐的分崩离析,门户几近沦为寒卑,饭都要吃不上了,还喝酒!

    众多侨门之中,逃离到京府左近的人家还算幸运,有了早先的隐爵运作,还能维持住基本的生活消耗,乃至于不乏巨富者。可是随着吴中商盟在京府渐渐站稳了脚跟,对他们的依赖越来越少,他们的生活也渐渐变得窘迫起来。

    而南来的侨人聚集点,远不止京府一地,几乎沿江所有重镇都有这一类的人家存在。无论他们在北地是累世公卿,还是乡中巨室,如今都不得不面对一个家业无处依托、衣食难以为继的窘境。

    在原本的历史上,这些人被大量引流到三吴之地的会稽等地,得以休养生息,从客观上也是促进了南方的全面开发。

    可是如今,吴中早非原本一盘散沙,早已经连结成一个整体,甚至刚刚搞死了琅琊王氏的王舒。就算这些人还有南下的念头,可是现在铁一般的事实摆在眼前,就算让他们南下,他们都未必敢!

    如果说过去这些年沈哲子有什么功绩,其中最大的成果那就是彻底断绝了这些侨门在江东的立足之地!丢了中原再到南方苟安立足?便宜不要占得太尽!

    哪怕江东仍然是地广人稀,哪怕南部大开发遥遥无期,那又有什么关系?如今整个世道的困境绝非是江南开发未足,而是江北胡虏肆虐!不能守土,还不肯听话,那就沿江等死!杀人都嫌废力气,何如就看着这些不识时务者自食其果。

    而吴人这样旗帜鲜明的守土策略,最起码在最近几年看来,在道义上也无可指摘。因为他们对时局的贡献实在大,别的不说,单单前年苏峻作乱,吴人们大舍财力在京府支持朝廷创建平叛行台,就连京畿的收复都是假于吴人之手。更何况,如今的新都几乎一砖一瓦都凝聚着吴人的财力物力!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一点,那就是沈充及其身后的东扬军已经强大到能够左右时局,乃至于见逼中枢!换言之假使台中旗帜鲜明的要拿掉沈充,瓦解吴人的这个联合,那么吴人分分钟自立于东南毫无压力!

    所以侨人难以为家、自立于江东,这个问题已经不可以寄望于对吴人的压榨和逼迫,必须要找到一个新的解决方案。否则,整个沿江形势都将不稳!

    原本历史上,尖锐的南北矛盾是通过对吴人在政治上的打压和乡土上的侵占得以缓解,可是如今,侵占无力,不想死要么北投,要么北伐开创局面。

    所以这个问题讨论到了最后,还是集中在了朝廷在江北经营的软弱,不能给人提供安全感,想要化解民怨,稳定人心,最终还是只能付诸军事,要么往南打,要么往北打。而时下面对的形势就是,如果真的往南打,能不能成功且另说,只怕侨门自己内部已经先分裂了。

    六月上旬的一天,皇帝在台辅诸公们的陪伴下在建平园接见宴请南北时贤。因为今次清议的规模本来就大,所以这一天场面也实在不小。数千人到场,加上维持秩序的万余宿卫,区区一个建平园是安排不下的,甚至于将左近许多邸舍庄园都给征用起来。

    参与人数众多,本身就是一个好现象。因为说实话,元帝这一系作为正统所在其实本就不是众望所归。今天这个场面,乃是南渡以来未有之盛会,说明正统性得到了极大的加强。这在经历过屡次动荡,尤其是王敦和苏峻这两次反叛之后,更是显得尤为难得。

    而另一个看点则是几个重要的方镇俱有人出席,东扬州沈充、豫州庾怿都是亲自到场,独占荆扬的陶侃也派数名子侄前来,徐州郗鉴也派了儿子并几位重要的属官入都。余者大大小小郡国,除了实在治地偏远的地区之外,大多数都遣使入贺。

    对于这一点,年幼的皇帝尚还没有特别的感触,只是觉得叩拜觐见的人太多了一些,整个典礼冗长繁琐,直接耽误了他早前与沈哲子约定去远观几个备选后室的人家女眷。

    至于台辅诸公们,则实在有些欣喜若狂。尤其是新进执政的褚翜,心内本就不乏忐忑,担心镇不住场面,如果届时方镇无一到场,那对他这个执政而言也实在太尴尬。没想到场面之大远胜预期,实在是一个意外之喜。

    因为参加宴会的内外臣民太多,原本尚有几分突兀的琅琊王氏集体缺席的问题,都不再显得那么引人瞩目。

    在这庞大的殿堂中,沈哲子有幸得列一席。他作为东曹掾,在稍后皇帝接见过内外臣子之后,要与公府一众属官们上前去举荐今次清议中所挑选出来的在野时贤。

    这些广得时誉的人一旦接受征召,那么可不是简单的秘书、著作能够打发,直接高居两千石也有可能。比如原本历史上的殷浩,隐居十余年,一出山便是扬州刺史、入台执政。而且遵循的渠道也不是久有的征召,而是皇帝亲自下诏备礼而聘,可谓是极大的荣耀。所以对于那些高门厚望者而言,在台在野其实都是小事,今日田舍翁,明日可能就是九卿三公。

    不过如今的殷浩可没有了这种好运气,到现在还被监在寻阳陶侃军中。至于杀掉其叔父殷羡的周抚,则列名荆州今次呈送的功名录中。所以,虽然眼下殷羡的罪名还没有确定,殷浩注定了是刑家之余,必然要遭到长时间的禁锢。除非再有强人举用,但这几乎不可能,毕竟禁锢和隐居还是有区别的,陈郡殷氏也并非什么无可取代的门户。

    王导虽然离任,但沈哲子也很难完全掌握举荐的话语权。且不说刘超和彭城王这两个暂代的上司,单单在公府内,他这个东曹掾便排在了五六位之后。但是如今这个形势下,谁又会以跟他为难为乐呢?

    所以,今次一共挑选出十六位的时贤举荐,除了当中确有几人大名难挡比如庐山翟汤之类的高贤之外,沈哲子推举的人选中最终有八人落在了最终的名单上。这其中便包括江夏公卫崇、会稽虞、魏等几家的族人,还有一个便是颍川陈规。

    至于沈家本家,这个问题则不免有些沉重。沈哲子就算脸皮再厚,也并不觉得自家如今真有够资格从这个途径入仕的族人,无谓自取其辱。他家也根本不稀罕这条入仕的道路,当然就算稀罕也没办法。

    原本就冗长的典礼,又因为庾怿的奏对而耽误了不少的时间。庾怿也是憋了两年多的一口气,借着今次的大典直接提交了收复合肥的战略规划。

    原本这种典礼应是走个过场,这一类的军国大事实在不好深谈。但庾家过往这两年也实在是饱受攻讦,庾怿想要一鸣惊人也是可以理解。当然他也并不是一味的莽撞,还是在听取了沈哲子对民风的总结洞悉之后才做出了决定。

    虽然如此,殿堂上还是经过了一番的辩论,不过也并没有人表示强烈反对,只是担心国力不济。但在庾怿据理力争之下,这规划也获得了通过。至于具体的战略部署,自然就不能放在这里讨论了。

    接见群臣之后,便又是各州郡的中正官员上前礼赞。等到沈哲子等人上前推举时贤的时候,已经到了傍晚时分。这些名单上的人,有的就在场中,皇帝下诏接见,便又纷纷上前面君,其中便包括颍川陈规。

    陈规上前觐见的时候,行过沈哲子席畔,已是忍不住投来感激的目光。颍川陈氏虽然旧望隆厚,但如今也实在是衰弱到了一个极点。如果不是沈哲子打个招呼,说不定陈规叔侄至今连离开广陵都难,更不要说得到这样一个快车道得用晋升的机会!

    对于陈规的感激,沈哲子自然是受用无愧。虽然陈规能得到这个机会,主要还是其家旧声。但如今有旧声的人家多了,如果没有沈哲子帮忙,排队也轮不到陈规。而且就算陈规得以入仕,沈哲子也是打算安排在自己身边,稍后随他过江。

    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这自然是期待已久,同时也收获颇丰的一天。但是对于皇帝来说,则就不免有些枯燥。王导虽然不在了,但并不意味着他的君权就能得以伸张,他今天主要的任务还是做个吉祥物在那里看人上前退后。至于内里所涉及的人事变动和局势调整,则是内外已经协调好的一个结果。

    所以,在结束了一整个白天的典礼,本来昏昏欲睡乃至于小憩几场的皇帝复又变得精神奕奕,退场之后即刻将沈哲子唤来,语调充满了振奋:“姊夫,我们何时动身?我已经忍耐不住了!”

0623 夜扑香阁

    见皇帝那急不可耐的模样,沈哲子也是忍不住略有噱意,但还是抬手轻摆示意皇帝稍作收敛。

    如此大的典礼,自然不可能集中在一日完成。所以这第一天只是集中办上几件大事,群臣觐见,中正贺词,礼请野贤。但后续仍然不乏事情,比如说各州郡中正人选的褒贬替换,稍后各个公府和台阁也会在剩下的人当中再征辟一部分。

    如今这样一个政治氛围,所谓的大典,其实更像是一场内内外外诸多人家参与的联谊会。绝大多数人并不能获得皇帝青眼或是公府台阁的征辟,但借这一个机会加深一下与旧知故亲的感情也是好的,如果能借此再联系上什么望宗高门,对于家族也是一个极大的助益。

    所以当皇帝在建平园前殿接见群臣的时候,皇太后也在后园里接见各家命妇女眷。围绕着建平园为中心,一层一层环绕左近园墅中也有大量世家家眷出没,按照自己的标准和档次去挑选接触需要交好的人家。

    抛开宴会的政治性不谈,在这场宴会的过程中,会有多少人家眉来眼去,会有多少少年男女逾禁苟合,实在难以细数。

    如今给皇帝选后是由皇太后主持,自然不可能选择什么门庭衰败人家。如今呼声比较高的几家女眷,眼下自然大多都留宿建平园。比如沈哲子推荐的卫氏,庾冰推荐的诸葛氏,还有皇太后自己又斟酌选出的阮氏、袁氏等等。

    沈哲子既然答应了皇帝,这方面自然也有留意。他自己虽然不便出入建平园后半部分,但是他里边有人啊,日间兴男公主早已经打听好了那几户人家被安置所在派人送出,倒也不需要无头苍蝇一般的进去瞎转。

    只是这种事,实在有些不光彩。沈哲子如今俨然也是一个人物,被人发觉他夜探人家女眷居所算是个什么事。但如果不跟着,要是皇帝自己暴露了行踪,那场面则更尴尬。

    “且先去换衫!”

    沈哲子自大袖中掏出早已经准备好的一个大包裹塞入皇帝怀内,同时低语道:“这些宫人是否可靠?”

    他不是担心事情泄露于外,而是担心被皇太后知道了他在撺掇小舅子做这么不靠谱的事,惩罚倒不至于,但依照皇太后那恪守礼教的脾性,训斥几句是在所难免的。

    “姊夫你放心,我又不是一个诸事不晓的蠢物,为此准备日久,这殿堂内外都是能托生死的忠良!”

    讲到这里,皇帝不免又是眉飞色舞,他为这一天可准备了良久。那些母后安插在他身边的内侍宫人们早就诸多借口排斥于外,这皇帝虽然做的没有君临天下的气象威仪,但这种小事都做不到的话也实在太丧气了。皇太后再怎么严厉,也不可能这一点空间都不给儿子留。

    沈哲子于是在外徘徊片刻,顺带手吃了点室内案上的糕点,那狗屁飨宴在少府报销的财货倒是不少,结果席案上根本就没有多少吃食。虽然是为了照顾那些肠胃不好的老家伙,但沈哲子这种年轻人实在受不了。当然这也是他自找的,整个大殿里除了他之外,三十岁以下的都不多,混得太成功也是一种负累。

    过不多久,换了一身时服的皇帝已经从屏风后转出,一身黑色大衫裹在身上,胸腹处绷紧,肩袖处则是松松垮垮,一顶玳瑁小冠扣在硕大头颅上,显得有几分可笑,手里持着一柄象牙折扇,摇摇摆摆行出来:“姊夫,你来观我形容如何?”

    宫人们不清楚皇帝究竟要做什么,但早在来建平园之前便得了严厉叮嘱,料想不是什么好事,这会儿也都退出避嫌。沈哲子行上前去,叹着气摁住小胖子鼓鼓的肚子蓦地一拉,总算才将腰带又勒紧几分。皇帝则忍不住打一个嗝,满嘴的香甜,直接喷在沈哲子脸上。

    “自己怎样体态难道不知?明知要做这种事,偏偏要吃这么多!”

    沈哲子也真是无力吐槽,转过脸去擦擦脸上唾沫星子。

    “我也是饿了一天啊……”

    皇帝听到这话,不乏委屈,低头看看那仍鼓得显眼的肚子,不免埋怨道:“人是自知极难,旁观者明!姊夫你明知我是怎样体态,却还准备窄衫,还不是白色的,太无玉树姿态!”

    沈哲子闻言后咂咂嘴吧,果然自知极难,你是不是玉树姿态跟穿什么衣服有关系?况且夜行潜入,给你准备一身荧光衣好不好?

    “此刻开始,紧随少言!”

    腹诽片刻,沈哲子又把皇帝手中折扇夺来,随手丢在了案上。皇帝略有不忿,这扇子他可是精挑细选良久才选定,既然希望人家娘子姿容秀美,当然自己也要不乏风雅,彼此才能相见两欢啊。

    转头看到沈哲子已经匆匆往侧门行去,皇帝便也连忙跟上,只是走出没几步,袖囊里又探出折扇一头,趁着姊夫在前没注意,又赶紧塞回去。可惜双扇轻摇美态难为,独扇翩然聊胜于无吧。

    侧门连着一条长廊,沈哲子行出的时候,几名宿卫行出待见是驸马,便又拱手退开。这时候沈哲子才对站在门内的皇帝招招手,皇帝踮着脚匆匆冲过来。

    夜幕中又有几声骚动,片刻后才归于平静。皇帝居所守卫自然不可能松懈,作出这个姿态也是彼此会心吧,取个知而不言的意思。

    沈哲子在前匆匆而行,皇帝紧随其后,沿途悬挂的灯笼让其白肥脸颊忽明忽暗,行出一段距离后实在是忍耐不住,低声对沈哲子道:“姊夫,我眼下真是未有之忐忑,心跳如擂鼓啊……”

    “不要再唤我姊夫!”

    沈哲子半掩脸庞,将皇帝推入旁侧廊柱阴影中,自己则对斜对面绕行而来的宿卫们轻轻摆手。这一声姊夫,真是让他产生了极大的负罪感。

    “那要怎么……”

    皇帝还未说完,便被沈哲子拎住衣襟往前疾冲数丈,冲进了一处拱门内,呼吸还未平复,却见拱门后已经站立了整整两排甲刃森寒的宿卫,已是忍不住低呼一声,继而忙不迭掩住了嘴巴,低下头去。

    “青雀?你在做什么!夜行……”

    这一队宿卫领头的乃是沈牧,得知夜中有异态才率众来此,待见到沈哲子也是一愣,继而便连忙说道:“就算是夜受急诏,也该灯火随身,摔到了怎么办!”

    他摆手屏退身后宿卫,继而才行到沈哲子面前,满脸促狭道:“夜中由此经过,青雀你是想念娘子?真是太过分!我堂堂石头城守备,奉命拱卫于内,难道会助你偷欢?速速退回!”

    说这话的时候,沈牧可谓满脸的爽快,过往他是因为私人问题不检点,还要多受兄弟耻笑,如今总算抓住把柄,身为兄长的伟岸责任感油然而生。

    一边说着,他视线又扫过沈哲子身后畏畏缩缩的皇帝,视线略一停顿,继而笑语道:“这肥奴是谁?瞧着有些……”

    “二兄……”

    沈哲子也没想到在这里撞上沈牧,本来在他看来就是一件小事,不至于去打听宿卫值宿的内情。况且若真安排的内外畅通无阻,皇帝会怎么想?

    被唤作肥奴的皇帝从沈哲子身后探出头来,干笑两声:“沈侯真是恪尽职守,辛苦了。”

    “陛、陛……这、”

    沈牧待看清楚皇帝脸庞,也是僵在了当场,继而便要俯身下拜,却被皇帝一把抓住胳膊:“既然遇见,那也不必再劳烦第二人,请沈侯相送一程吧。”

    说着,他便转望向沈哲子。沈哲子叹一口气,推了沈牧一把,说道:“终究不好外人望见,幸是二兄,带路一程吧。”

    沈牧张张嘴,不知该说什么。虽然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情况,但见这两人鬼鬼祟祟的模样,料想也不是什么光彩事迹,不知该庆幸还是倒霉。沉吟半晌,只能解下兵符吩咐亲卫往前清路,继而才转过头来苦笑道:“陛下此态,实在是……”

    经历过最初的慌乱后,皇帝也总算有几分淡定,闻言后便摆手道:“沈侯勿困于此,朕只是夜中难眠,邀请姊夫闲游片刻,少顷自归,也不必夜诏劳众了。”

    废话,留下书面的证据那是要录入起居的!

    沈牧听到皇帝这么说,便也没了负担,只是转过身又横了沈哲子一眼,你小子可真会玩!

    建平园作为临时行驾所在,宿卫再怎么严密也是远不及苑中。原本沈哲子是打算明日知会宿卫一声盖下这件事,但现在有了沈牧的清道,便也省了后续的工夫。待到进了后园则就不必这么紧张,毕竟太多人家女眷于此,宿卫们只是外围重重布防,内里反而要宽松得多。

    “姊夫,咱们现在要去哪里观人娘子?”

    吩咐沈牧在外等候,行入园内一个僻静所在后,皇帝才低语问道,小眼珠里闪烁着浓烈光彩,方才到现在这份经历对他而言实在是太刺激,就算往年在苑中跟阿姊较劲瞎闹都没有让他这么兴奋。

    “稍等片刻,我家鹤儿会来接驾。你掩住了脸,不要被人一眼认出。”

    沈哲子抬手打散皇帝髻发,想要用杂乱发丝挡住这小子口面,但是摆弄片刻那硕大的脸盘子,终究还是放弃。

    “你家鹤儿?他怎么、他怎么能住在……”

    皇帝听到这话后,小眼珠子已是瞪得滚圆,继而才想到人家沈劲还未成丁。而且不独沈劲,他的弟弟琅琊王也随着母后住在这里,唯独他这个倒霉蛋被丢在前殿里去面对群臣。

    感慨一番自己遭遇不公平后,皇帝眸子一转,又指着沈哲子笑语道:“姊夫,方才你家阿兄言道你是夜中偷欢?难道你与阿姊也常在夜中作此游戏?”

    沈哲子闻言后脸色顿时一黑,看看园内还没有动静,便坐在了旁边的台阶上,忿忿道:“他是调侃戏言,实在可厌!”

    “可我觉得沈侯还是良善可信。”

    虽然被沈牧口误唤作肥奴,但不知者不罪,皇帝对此倒也不怎么在意,反而后段路程有沈牧帮忙便顺畅得多,因而对沈牧不乏好感。

    “他室内数百侍妾娘子!”

    “这么多?”

    皇帝闻言后倒抽一口凉气,继而也坐在沈哲子身畔,沉吟半晌后才点点头:“实在太可厌!”

0624 清水濯芙蓉

    又过一会儿,夜中传来人语脚步声,夹杂着有节奏的竹筒梆子响。皇帝猫着腰正待要躲藏,却被沈哲子给拉住:“自己人。”

    皇帝听到这话后才松一口气,他不怕别的,就怕母后知道他今日所为,来日肯定是一顿数落。

    一行七八人渐行渐近,继而夜中便传来沈家小侍女瓜儿略带颤音的呼喊:“郎君……郎君在那里吗?”

    沈哲子自黑暗中行出,对那一行人招招手,待到了近前才看到几人抬着步辇,他家鹤儿披着裘衣嘟着嘴坐在辇上,望见沈哲子便忿忿道:“阿兄你要见嫂子,自来就是了,非要人来迎!我正见到木兰束冠从军,准备上阵了!”

    今次归都,有了老娘撑腰,沈劲对沈哲子也就不再如以往那样惧怕,居然还有胆量抱怨。但见沈哲子脸色一板,还是讪笑两声,闭上了嘴,只是看到沈哲子身后探出身来的皇帝,便又瞪大眼:“怎么是你这个大腹……”

    话讲到一半便不敢喊,毕竟年龄大了一些,又受母亲训斥不得那样无礼,只是满脸警惕模样,显然并不乐见皇帝。

    “哈,你好啊,阿鹤。”

    待知是来接应的人,皇帝便也放了心,两手扣住腰带摇摆着行出来,待到近前顺手抽出折扇啪一声打开,对着立在沈哲子身畔的小侍女笑语道:“瓜儿娘子你好,夜中有扰,多谢了。”

    沈家其他仆从不识得皇帝,瓜儿自然认识,见状后俏脸已是一白,手足无措缩于沈哲子身后,她只知来接郎君,却不知居然皇帝也来了。

    见那小子折扇轻摇一副浮浪笑容,沈哲子也真为他那奇趣审美观悲哀,幸亏自家娘子娶进门的早,否则也真是堪忧。

    沈哲子接过一个风帽罩在头上,立在步辇旁低下头便没了破绽。至于皇帝则上了步辇,瞧着身畔一脸别扭的沈劲笑语道:“阿鹤,往年你厌见我去你家,如今你可到了我的家里。早先让人给你送去的饴食尝过没有?可不可口?”

    沈劲闻言后斜视皇帝一眼,不乏骄傲道:“饴食之类,俱是顽童所好。如今我也要与阿兄一般,将成家室,已经不热于此了。”

    “你、你将成家室?”

    皇帝听到这话,小眼珠子一瞪,继而便捧腹笑起来:“谁家娘子前德不积?你会自己穿衣了吗?要成家室,那是要礼聘婚请,你道身边站着一个娘子便是……”

    “噤声!”

    沈哲子行在一边,看到对面又有人影灯笼迎面行来,便出声低斥。只是不免感慨,人的成长环境对性格塑造真是不浅,皇帝早登大位,身边满满人精,大概只能在低年龄段才能混出一点智商优越感。这话也不对,毕竟琅琊王还是比皇帝要小一点,但真的还是比较靠谱的。

    沿途听到瓜儿交待,皇太后正与一众命妇们在园内大殿里看戏呢,诸多留宿于此的各家女眷也都在那里,至今还未散场。这倒省了一些麻烦,沈哲子还担心若是闯进人家宿处被抓个正着,实在丢不起那个人。

    于是一行人便又往内殿赶去,道路渐渐光亮,也不乏行人往来。皇帝便有一些忐忑,低着头折扇护在耳畔,也不再言语。

    只是当内殿依稀在望时,沈劲便频频转头望向皇帝,又过半晌实在忍不住,低语道:“你不是一直要随着我们去见嫂子吧?”

    皇帝这会儿心情渐有忐忑,倒没了心情与沈劲斗嘴,闻言后只是点点头。

    “这可不行,千万不行!”

    沈劲听到这话后,已是陡然从辇上跳起:“我家杜娘子还在嫂子身畔呢!你自小便与我争食,我可不能让你见到娘子!”

    这话一出口,旁边沈哲子已是扑哧一声笑出来,拉着沈劲瞪眼道:“鹤儿你先坐,他不是要见你家娘子,他家自有娘子。”

    沈劲兀自不信,虽然被阿兄拉着坐下,但还频频冷视皇帝,那眼神充满了警惕。

    “阿鹤,你真的将要成婚?那家娘子美不美态?你见没见殿内别家娘子,你家娘子与人孰美?较之……”

    皇帝本来想问将之他阿姊如何,但一想这问题略具危险性,毕竟沈劲这张嘴可不像姊夫那么牢靠,视线一转,落向旁边的瓜儿:“较之你家瓜儿娘子孰美?”

    沈劲闻言后便大摇其头:“阿母教我,观人善恶,怎能美丑论断?阿陵娘子她……你是什么眼神?问我这些做什么?还说不是要抢我家娘子?”

    眼见沈劲又要抓狂,皇帝连忙摇摆双手表示真无此意。

    而此时,内殿也依稀在望。道旁站立一群人,当中一个正是兴男公主,彼此照面后兴男公主便匆匆行上,径直来到沈哲子面前嗔望他一眼,沈哲子则嘴角一撇,表示自己也是无奈。

    “阿、阿姊……”

    皇帝缩着脑袋,小眼珠子也没了灵动,可怜巴巴望着公主。而旁边沈劲则翻身下了辇,拉住公主衣角瘪嘴道:“嫂子,你家大腹郎不是好人!他方才问我……”

    兴男公主侧首一望,沈劲便闭上了嘴,威严较之沈哲子实在强甚。继而她又转望向满脸讪笑的皇帝,不乏忿忿道:“你姊夫是内外推许的贤能,是要陪你放荡玩闹的?自己小心些,若是连累你姊夫……”

    “阿姊,我不怕你也怕母后。真的是心痒难耐,姊夫都愿帮我,你又训我……”

    皇帝那大脸盘子上五官都皱在了一起,继而便也滚下了辇,拽了拽勒得难受的腰带,折扇一摆不乏希冀道:“阿姊,你观我今日形貌如何?较之姊夫,是否另具一类风范?”

    沈哲子听到这问题,便背过身去,行出几步。

    “阿琉……”

    “嗯?”

    “男儿风度雅量,本就不在样貌。”

    兴男公主上前拍拍皇帝肩膀,叹息道:“世间多少男儿,何必强竞你姊夫为难自己?其实看得久了,我家兄弟也不是不堪入目。”

    “你是在夸我吗,阿姊?”

    皇帝年纪也不小,好赖话听得出,闻言后先是泄气,手中折扇都收起来,继而眼望阿姊冷笑一声:“你这娘子,浅见庸识,担心见恶夫郎,实在难有公允之声!”

    兴男公主闻言后便也冷笑起来,皇帝见状心里便有些发毛,蓦地横移一步,低声道:“你可不要迫我,须知是你家夫郎将我引来此处,母后若知,哼哼……”

    “不要闹了。”

    眼见兴男公主已经攥起了拳头,沈哲子连忙上前拉住了她,虽然这里只是侧门,但保不准就有人经过,一旦看破皇帝行踪,实在太尴尬。

    皇帝自觉已经把柄在握,这会儿倒轻松起来,对沈哲子点头道:“姊夫你放心,日后我室内娘子绝不敢对你发恶声。这娘子幼来宠溺过甚,实在是为难你了。”

    “打昏了拖走吧,稍后我对母后说这小子实在太劣,要夜闯人家闺阁。”

    兴男公主摆摆手,转身便往殿门行去。

    皇帝乐极生悲,笑容僵在脸上,待见沈哲子皱眉沉吟状,眉眼已是耷拉下来,垂首行至沈哲子身后,再也不发一言。

    沈劲行过皇帝身畔,哼哼冷笑两声,跟在嫂子身后大摇大摆行入殿内。

    “安分了?”

    沈哲子转头看了皇帝一眼,皇帝便默然颔首。而后两人才夹杂在公主身后一群侍女中间,自侧廊行入内殿。

    这内殿沈哲子以前也来过,只是格局已经大为不同。排了很久的戏目要做公演,兴男公主在这方面是很用心,亲自坐镇指挥人按照她的心意修改,中央一个硕大的舞台,上面正在上演着兴男公主最喜爱的《花木兰》。舞台四角悬灯照亮,至于舞台外则是屏风隔开的坐席,显得有些幽暗,独衬中央。

    侧廊里不乏各家仆妇并苑中内史屏息而立,也不乏人神情专注望着光亮的舞台。沈哲子和皇帝夹杂在一群人当中行入,倒也没有吸引太多目光。皇帝本来还在好奇的探头探脑,待见到母后正端坐在舞台正前的光亮地带,便忙不迭又缩起了脑袋。

    先前犟嘴只是玩笑,其实兴男公主也是给皇帝做了不小的准备。为了接应两人,甚至没与皇太后同席,而是选择了并不显眼的一个角落。位置虽然偏僻,但视野却不错。

    行入这个屏风间隔的包间,皇帝才算松了一口气,继而便发现这空间内横着一道步屏似是匆匆摆上,令得空间有些局促。好奇之下他不免探头去望,继而便见步屏后沈劲抱臂而立,眉梢微挑怒视着他。

    “吝夫!”

    皇帝自然知道沈劲在防备他什么,嘿嘿一笑缩回了头,继而便凑到公主身边谄笑道:“阿姊,我该看往哪一处?”

    兴男公主怒气未消,瞥他一眼随手一指于外:“看到哪一个,算是哪一个!”

    皇帝自知理亏,乖乖在旁边坐了片刻,但终究还是按捺不住,渐渐将头颅往前伸去,视线不断在场内游弋。这位置位于舞台侧面,看戏的话视野实在不佳,但是借着舞台光芒,却是能将舞台近畔观众尽收眼底。

    皇帝也不算蠢,明白母后近来操持此事,肯定要将合心意的人家安排在近畔便于观察。因此他便从皇太后的坐席两侧去搜寻,口中则念念有词:“那一位,似是荀公家眷,我是见过……那妇人倒是美态,却比阿姊还要大一些……那个、那……”

    絮叨声戛然而止,旁边沈哲子和兴男公主都略有好奇,转首望去,只见皇帝那肥脸上僵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小眼珠子则直勾勾望向舞台下某一处。沈哲子靠近皇帝,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是还未看清楚,视野陡然一暗。

    “非礼勿视!阿姊,你要管管你家夫郎!”

    皇帝一边抬着袖子挡住沈哲子视线,一边身长了脖子,上齿咬住下唇,视线始终没有移开,嘴角隐有晶莹漫出。

    兴男公主见他这幅模样,已是捂着脸长叹一声,顺手将沈哲子拉到了身畔,抬手指去,低语道:“母后身左第四席,那是江夏公家室所在,夫人身后素衫粉钿小娘子,乳名阿姜。早先母后见时,倒是笑颜不少,还与江夏公夫人笑言要代小娘子拟名。”

    沈哲子跟卫崇也是时常往来的酒肉朋友,倒是认识其夫人,但是他家小娘子还没有见过。闻言后便也不乏好奇,侧首望去,只是视线一触即回,无他,妆太浓,脸太白。不过只是匆匆瞥了一眼,倒也能看出那小女郎五官是很精致,继承了卫家的美貌传统。

    兴男公主侧着脑袋望向沈哲子,见他视线很快收回,便偎到其身前昂首笑语道:“夫郎真是非礼勿视,谦谦君子?”

    “终是不如我家娘子,清水濯芙蓉,天然去雕饰,娇艳可爱。”

    讲到这里,沈哲子又凑进一点,嘴唇贴在公主耳垂低语道:“……声糯腰柔。”

    兴男公主听到这话,俏脸已是肉眼可见的速度陡然一红,美眸左右一转,又凑在沈哲子耳边呵气道:“那你今晚留下来?”

    沈哲子心头已是一热,只是转头看到那个眼珠子都快射出来的小猪哥,蓦地叹息一声。兴男公主见状,脸上红晕也是飞褪,一脚踢在皇帝膝窝,没好气道:“看够没有?”

    皇帝蓦地一颤,一手捂住膝窝,一手疾擦嘴角,待见旁边两人都望着他,继而才满脸羞涩的低下头,只是没过多久,视线又有意无意的往先前所望处飘去。

    “这小子……”

    兴男公主一手按在额头上,另一手连连摆着:“带走,带走!”

    “阿姊,我明晚还要再来!你能不能、能不能请小娘子粉黛略敛……我、我也是和姊夫一般,还是钟爱清水濯芙蓉多一些,那位小娘子她是哪……”

    “滚!”

    兴男公主拳头一扬,皇帝见状,忙不迭缩身退去。

0625 合肥之论

    值宿一夜,待到换防之后,身边一众兵士们都不乏疲态,交还军械后更是有的兵卒直接倚在廊下便酣然睡去,然而沈牧却仍是精神奕奕,传令副将召集兵士返回石头城,他自己则脱去甲衣换上时服,而后便率着几名家兵离开建平园,直扑西城沈家一座园墅,今次参加庆典的一众族人们都住在那里,沈哲子自然也不例外。

    昨日一场大典后,今天的安排便不再那么庄重,与会者不必统统集中在建平园。沈牧到家时,庄园门口早已经停满了前来拜访的人员车架。

    沈牧好不容易挤进园里,正待寻人打听一下沈哲子住在哪里,却看到沈哲子正与两名亲随自长廊匆匆行过,当即便大吼一声:“哪里跑!”

    这一声爆喝,不独沈哲子转头望来,就连过往那些访客们也都纷纷侧目,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状况。

    沈牧却不管其他,直接翻越过园景花圃,冲到了沈哲子面前,满脸都是促狭笑意,摆手屏退几名家人,才一把攥住沈哲子胳膊:“你是有事要向我交代清楚?”

    沈哲子心情本就不乏糟糕,昨夜返回后千叮万嘱约他今夜再往后探,一大早又派内侍来提醒他,他是出门绕了好一会儿才避开,没想到刚一回家又遇到沈牧的纠缠。见这家伙那副神情,也知心里是怎样龌龊想法,实在懒于搭理,甩开胳膊便继续前行。

    “阿兄问话,你是什么态度?你可知昨夜我给你二人开道,本身是担了多大的干系!究竟去做了什么?是否也知自己行踪鬼祟,羞于启齿?你家娘子知不知?”

    沈牧却没那么好打发,一路尾随着沈哲子喋喋不休。

    沈哲子实在被纠缠不过,停下来乜斜望去,沈牧被他这眼神望得有些发毛,搓着手干笑道:“好事歹事,与人分享才是乐趣所在。你二人夜闯香闺,温香软卧,可怜我深夜哨望……”

    沈哲子听到这话连忙举手作揖,再任由这家伙脑补下去还不知会脑补出怎样不堪画面,拉着他并行浅述原委。得悉内情后,沈牧不禁大感失望,摇头叹息道:“这种事还要小心翼翼,陛下真是……唉,妇人美丑,都是寻常,千姝尝过,终究也要水波不兴。”

    一路猴急的上蹿下跳,这就叫水波不兴?

    沈哲子递给沈牧一个鄙视的眼神,刚待要离开,却又被沈牧给扯住:“青雀,你凭心论,二兄待你如何?”

    沈哲子听到这话,当即便长叹一声:“劣友尚可割席,恶亲实在难弃。二兄这么问,真是让我不好作答。人性非恶,自省后改,也不至于老死不相往来。”

    “你、”

    沈牧闻言后脸色已是一垮,片刻后才又凑上去笑道:“总是庭内同长的兄弟,说这些徒增尴尬。我就问你一句,今次外任,要不要带我同行?云貉那小子诸般丑劣,居然都有机会上阵浪战,今次归都诸多炫耀!长枪久渴,大丈夫情不能忍啊!”

    “我是行踪鬼祟,怎敢驱使人杰啊!”

    沈哲子闻言后便笑一声,摆摆手继续前行。

    “沈青雀!”

    沈牧听到这话,已有几分急眼,但转念一想如今都内他家人事去留真的都是这个堂弟一念决之,实在惹不起,本来已经板起来的脸片刻后又挂起了谄笑,追撵着跟上去:“我家已经有我浮浪之名盛传都下,青雀你这又算是什么,不值一提。我也不瞒你,近来颇多人家告问,要将阁中娘子托我,你也不愿见二兄恶名更甚是不是?”

    “你闭嘴吧,随我来!”

    沈哲子也真是无语,这种理由居然都能被拿来当作要挟的借口。近来清议喧闹,南北人家毕集都内,并非谁家都是高风亮节不染铜臭,尤其王舒身亡后,沈家声势自然水涨船高。

    在时下而言,联姻自然是加深联系最快捷最直接的方式。那些想要依附沈家的人家,自然也将之当作首选的手段。沈哲子这里娶了兴男公主,自然少人骚扰,但即便就是如此,都有人家托人转告,就算是不要名分,甚至自家提供别院供养女郎,都想要沈哲子纳为外室。

    沈哲子这里都是如此,更不要说其他兄弟。就连他家小兄弟沈劲,都有不下十数人家来问,以至于他母亲魏氏都微有犹豫,不觉得京兆杜氏是他小弟良配,还是老爹归都作主,这件婚事才没有生出波折。

    所以,沈牧这么说倒也应该不是恐吓,这家伙本就是沈家这一代名声在外的大仲马,尽管已经声名狼藉,但也保不住就有一些人家不惜庶女也要以此搭上线。

    沈牧也真是有些急眼了,如今他职任石头城的副守备,在这个年纪而言,不可谓不显重,许多边镇宿将终其一生奋斗都难得此重用。但他做的又是什么?帮着都内这些高门大宗看家护院,帮着皇帝去偷看新娘,实在不符合他对自己的要求啊!

    沈家久来便是武宗,沈牧也是诸多观念成熟了才入都来,并不像沈云那样易受诱惑,在他看来武人的价值终究还是要在军旅战阵中才能得以实现,对于这样的安排自然有些不满。可是如今,像庾三那种早年厮混的也已经外放,就连自家流鼻涕的小兄弟如今都有了征战之名,可他至今还是浪荡度日,实在就有些不能忍受。

    其实就算沈牧不强请,沈哲子今次也是算了他一份。他近年来一直沉浸权斗,那是因为自己心内有尺度有一个坚定不移的目标,但是一直不让沈牧、沈云等人涉入太深,甚至于就连他家的沈劲,都是往武事方面培养,就是不想丧失了他家的这种武宗传统。

    后汉以来,便有一种鄙视武人的传统,认为武人仅仅只是器械刀剑之流的卑用,哪怕是三国乱世都不例外。至于如今,这种风气更加剧烈。类似陶侃那种国之干城宿将,都要饱受提防排挤。但沈哲子从不认为苏峻的历史意义要比王敦弱,都暴露出了这个时代最为致命的问题。

    所以沈哲子也是乐见家人保持这种传统,而且要更进一步,不止要争勇于一时一地,更要有一个以战场为中心的宏大视野。

    沈牧老老实实跟在堂弟身后,一直行到庄园内一座阁楼里,待见阁楼内除了大父沈充之外,对面还坐着庾三他老子庾怿,不禁眉梢更加飞扬。如今谁都知道,庾怿便是时局内最激进的主战派。

    “来了?坐吧。”

    沈充见子侄入内,随手一指身畔空席,示意两人入座。

    庾怿昨日见过皇帝之后,便直接与沈充一起归府,讨论江州的善后问题,以及下一步的展望。此时看到沈哲子行入,便笑着说道:“前日我与褚谋远共论,已经提议要请维周来担任我的兵曹,谋远对此并未反对。来日便要并肩而上,不知维周你准备好没有?”

    沈哲子如今还是东曹掾,黄门侍郎的职位,不出意外的话近日就会下达,主要还是为了能够确保在清议中的举荐话语权。他自然也不可能再在台城内再做两年的传声筒,所以黄门侍郎只是一个过渡,只为外任的时候能够更有选择性。

    一般的开府刺史属官,长史之下会有八大从事,但很少会有满额的时候,兵曹从事便属其一。在不同的情况,这些从事们职权也会大小不一。兵曹掌军事,在非战时期和内镇当中,仅仅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

    可是随着庾怿提出收复合肥的战事计划,未来整个豫州必然都要围绕军事展开,那这个兵曹从事便不啻于刺史的副手,甚至有主持会战的资格,职权之重并不逊于郡国长官。庾怿将这么重要的一个职位安排给沈哲子,实在是信任有加。

    “筹划经年,为此一进!”

    沈哲子闻言后,当即便正色说道。彼此之间的关系,已经不需要再有什么虚辞。

    沈充这会儿便指着沈哲子对庾怿笑道:“我家这小儿,若不识者,只道厉胆狂徒,敢为敢当,不知谦让!”

    “那也是确有其才,当仁不让啊!”

    庾怿闻言后则大笑一声,继而便叹息道:“说实话,若无维周力陈强援,今次一战,我真是殊无把握。”

    合肥素有淮右噤喉、江南唇齿之称,地理位置之重要,在三国时代便表现的淋漓尽致。旧吴与曹魏围绕此地连场大战,可谓是热闹至极。但其实说实话,合肥真的有这么重要?不尽然。

    最起码在当下而言,合肥远没有达到不争即死的程度。而事实上南北对峙经年,真正围绕合肥而展开的大战屈指可数,可以说几乎没有。就算是名气最大的淝水之战在合肥附近展开,但其实重心也不在于合肥这个三国重镇的争夺上。

    归根到底一句话,时势不同,江东无必守之理,江北无必争之念。

    从江东方面而言,虽然如今京畿以北一片坦荡,无险可守。但是沿江的几座重镇,广陵、历阳、庐江、江夏等地俱都还在掌握中。而合肥这个三国重镇,相对而言已经不再显得那么重要。江东如今面对的形势,要比东吴时好得多。

    而且,合肥对于江东,在战略上进取的意义要大过防守。占住了合肥,才能北上淮南,夺回寿春,继而进望中原。当然这是从中路进取的角度而言,事实上历次影响重大的北伐,从这条路线又是微乎其微,这是因为江东的政治形态与东吴不同。

    困扰东晋始末的,是荆扬对抗的一个局面,这在东吴时期是没有的。要么是荆州发力,要么是京口、广陵发力,而合肥所在的豫州,更多时候是作为一个平衡点,或者从属于哪一方。包括经营豫州十几年的陈郡谢氏,要么是依附于荆州,要么是从属于扬州,并没有将豫州当作一个北上的基本盘。

    而在江北方面,曹魏必守于此,那是因为有一个整体的淮南大战略。可是如今的羯胡石赵,事实上对于淮南仍然没有达到一个必控必守的概念,仍然是以寇掠为主,并没有长久经营的一个战略构架。所以石勒鄙视魏武,实在是有些妄自尊大,无论他生前身后,都难达到魏武那种成就。

0626 太阳照常升起

    简而言之,如今的合肥近似一个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

    所以,在祖约北投后,江东没有第一时间将之收复,一方面是因为乱后新定,没有余力。

    庾怿坐镇历阳,将这一片废土经营起来已经极为困难,更不要说再往北去。而荆州陶侃方面虽然还有这方面的实力,一则当时的形势,如果将合肥置于陶侃之手,那么只能迁都避其锋芒,极不利于乱后的稳定。而陶侃也有这方面的考量,并没有得寸进尺的进逼。

    另一方面,如果但从维护江东稳定而言,无疑历阳的经营和广陵的稳定要更重要的多。贸然进取合肥,但却后继乏力,除了挑衅石赵引得羯胡南来之外,并没有任何意义。

    而在羯胡方面来说,至今还在消化统一北地的战果,而且内部已经出现极不稳定的征兆。至于祖约的北投,完全就是一个意外之喜,对此后续也并没有更进一步的安排。

    历史上,石勒杀掉祖约在某种程度上也显示出对于南下并不是很热心。否则,无论从哪方面来说,祖约似乎都是一个合格的带路党。虽然眼下不知是什么原因,北方至今没有传来祖约的死讯,但也没有其他消息。可见如今祖约即便苟活一时,也是不得看重,同样反映了羯胡眼下并没有大肆南掠的打算。

    而从目下掌握的情况来看,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如今合肥的镇将名为黄权,本是石勒的义子名为石权,只是不知什么原因又复了原姓。但既然被安排在这样一个位置上,可见在如今石赵内部也是失宠一派。至于守军多少、布防如何,眼下庾怿那里还没有一个确切的情报,但郭诵等战将如今已经率部北上游弋观察。

    虽然合肥的情况已是如此,但并不意味着就完全没有收复的价值,相反的,价值极大,意义极大!

    原本合肥的被忽视,是因为从王敦时代便开始露出苗头的荆扬对峙,这一区域始终不是经营的重点。但沈哲子围绕豫州经营调度这么久,自然不是为了只作两头角力的筹码,而是要尽可能多的掌握主动权。

    如今荆州方面,陶侃吞下江州,诚然一时间声势大涨,但这么大的收获要消化下来也不容易。所以在近期之内,也并没有发兵北上的精力。当然待到后方安定好之后,一旦有所动作,必然会凌厉无比。

    至于徐州广陵方面,郗鉴这一辈子注定就是做个和事佬,广陵那里形势太复杂,想要初步整合向北发力,绝非短期之功。这也是沈哲子一开始就放弃在广陵经营的原因之一,水太深,一旦陷入进去不好抽身。尤其他家南人根本,想要彻底将流民帅打服,能不能做到且另说,最起码要杀的人不会少,一旦杀得太狠,就算是坐稳徐州,又有什么意义?

    豫州眼下虽然还有势弱,可是一旦拿下合肥,那么后继发兵淮南,就是一个确定无疑的选择。如果战事进展顺利,甚至可以取代两翼,成为北伐的主攻方向,获得主持北伐的资格!届时,无论江东人心如何,对于豫州的关注和投入必然会大大增强!

    但是,对于合肥的攻略,并不是一城一地的争夺那么简单,而是一整个大战略的立足点。而且,说是收复合肥,事实上重点根本不在于合肥这一地。

    合肥能够在三国大放异彩,还要源于汉末时沛国刘馥的经营,所谓单马造合肥空城,建立州治。如果没有刘馥的经营,张辽威震逍遥津那也无从附着。但可惜刘馥虽有白手造雄城之能,终究不如赫赫战功来得醒目,在后世反而不甚知名。

    但刘馥建造的合肥城,因为地近巢湖,东吴水师易攻而被满宠放弃,又建新城。后来司马氏执政,淮南三叛,合肥都多受波及,平吴后战略意义不再,渐渐荒废。至于如今,石赵黄权所谓坐镇合肥,其实是在合肥附近的寿县驻留,并没有重新将合肥营建起来。

    庾怿言道对于收复合肥并无把握,倒也不是谦辞。或许这一战在战场上压力不大,但是想要将合肥区域内羯胡的势力扫荡一空,仍然是有些难度。而且羯胡会不会南下驰援,也是一个未定之数,毕竟祖约北投,令得原本整个辖地都失去控制,根本不能对羯胡造成有效的阻拦和牵制。

    而且,收复合肥只是一个起点,如何能够在一片废墟上快速将这一重镇经营起来,既能抵御羯胡后继的争夺,又能成为进望淮南的基地,如此庞大一个计划,远非庾怿能够掌握。最起码在物用投入上,庾怿便无能为力。

    而且在这个过程中,还需要庐江、广陵等两翼的策应,如此才能将单独的战略据点连接成为一个完整的战略防线。否则就算把合肥经营起来,也将沦为原本历史上庾亮对邾城的经营,孤悬于外,策应乏力,结果无论投入再多,还是一战俱灭,令得整个北伐大计划就此夭折!

    这方方面面的前提,都不是庾怿一人能够完成的,也不是台中几位执政喊几声加油就能做到的,他需要更直接、更实际的支持。

    这就是沈家和庾家紧密合作的内因所在了,绕开庾怿,沈哲子连发动北伐都做不到。老爹的成长上限已经被限定了,不可能争取到沿江的战略重镇,即便是勉强争取来,也必定会和陶侃一样掣肘诸多,难竟全力。而他想要混到那一步,掰着手指头算也要十几二十年。

    早在沈哲子到来之前,庾怿便已经与老爹讨论良久,稍后以鄱阳为渠道将两地资用周转援助的问题。即便是不考虑对沈哲子的信任问题,他也肯定不能甩开沈家单干。更何况,他对沈哲子的信任那也是由来已久的。

    虽然台中已经通过收复合肥的决议,但是具体资用的调集、兵员的发动、战事的开展以及流民的安置等等诸多问题,肯定还有许多细节需要讨论。所以他们眼下能够讨论的,还只是一个大的框架。

    为期几天的大庆典很快结束,这当中倒也没有什么值得特别去说的问题。其中比较容易引发讨论的几点,其一就是琅琊王氏在这庆典中的集体缺席。

    当然这也是因为王氏大丧,实在不宜抛头露面。但这对时人而言,可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要知道自从南渡以来乃至于整个中朝后期,琅琊王氏可从来没有与时局热点脱离的这么彻底过!可是在今次的大庆典过程中,如果不是有心人意识到这个问题且提出来,根本就察觉不到琅琊王氏的存在!

    高门失势不可怕,毕竟世祚悠久,谁家都有起起伏伏。但没有存在感那就太可怕,最起码给人的感觉就是,远来就算没有这一家门户存在,太阳照常升起!

    至于第二点,则就与时势无关了,而是皇太后宴请各家命妇女眷,在建平园里接连看了几天的戏。就算庆典已经过去了好几天,那些命妇们依然逗留于此,可谓如痴如醉。而她们观戏的内容也渐渐流传出来,一时间哪怕街头巷尾寻常小民,都津津乐道的谈论北地有位忠烈娘子替父从军,北抗胡奴!

    这一出《花木兰》内容如何且不论,最起码艺术形式真是给人以结结实实的冲击,就算是再美的歌舞又或鱼龙戏,也远不及这戏剧丰富多样、有观赏性。

    而这一次,皇太后也很会把握热点,用了几天的时间才与一众命妇们看完《花木兰》,颇感意犹未尽,不只将戏文内容吩咐沈哲子使人印刷出来分赠内外,还让兴男公主带着她家戏班子在都内人家巡演起来。

    至于所用的理由,倒也很充分:“花氏女替父从军,虽然出于《女诫》,妇人弄武,行事有缺。然则察其心迹,又何尝不是忠义孝悌,人伦表率。勿执表象,存意会心,内外俱要共勉!”

    皇太后这么表态,纵有人对此不屑,也不好公开宣扬。毕竟近来时风还是稍显肃杀,广陵又一位师君被卢铖牵连入狱。这会儿不管好嘴巴,真的是自找不痛快。更何况,那戏剧的确是精彩纷呈,让人入迷。

    于是一时间,都中便风靡起来。甚至有人家专程送家人到丹阳公主府,要学《花木兰》这一场戏,归家细赏。

    而随着大典落下帷幕,参加清议的时贤们也都陆续返乡。但这并不意味着都中气氛就冷清下来,便是内外时局调整的巨大动荡。大量的官员职位开始进行调整,每一次调整几乎都引起一轮热议,而后又被新的更猛烈的热议所取代。

    首先是早已得任荆、江刺史的陶侃,台中允其移镇武昌,并且公府征辟其数子入台,一时间可谓尊荣备至。继而又是河南褚裒出任武昌太守,庐江周抚出任汝南太守,谯王司马无忌出任江夏相,颍川钟雅出任豫章太守,颍川庾条出任临川太守,吴兴沈鲜出任鄱阳太守……

    一连串两千石郡国官长的任命,令人眼花缭乱,围绕江州一片区域近乎进行了彻底的大换血。动作之大,乃是王敦叛乱以后都没有过的!而背后引申出来的意思是,江州已经彻底被各方瓜分消化,琅琊王氏在这个问题上再也没有翻盘的可能!

0627 无畏浮云

    如果时人来回顾江东时局这一年来发生的事情,如果不以是非对错而论,那么唯一公允的评价,那就是世道之大转折。

    无论是南北交融中南人的强势崛起,还是侨姓高门的突兀折戟,又或后续发生的许多事情。惊艳处不必多提,让人诟病的是,琅琊王氏在这个过程中所做的事情,实在配不上世道所赋予他们的一个责任。

    但无论后世如何品评这个历史的转折点,终究悖于当时的世情困境远矣,即便有什么结论,也只是他们所需要的。

    但事实上,当时王导的所为,的确给沈哲子带来极大的困扰。

    琅琊王氏在整个清议的过程中,一直保持着沉默,哪怕在最后结束的大庆典,也都完全置身事外。但在清议结束后不久,却给王舒筹划了一场盛大的丧礼。

    当然只说王舒也不准确,这一场长达几个月的丧仪中,王舒的丧礼仅仅只是一个引子。后续延伸出来对东海王司马越的招魂大礼、东海王世子司马毗的虚墓厚葬,以及对永嘉年间群贤的厚葬,足足持续了几个月的时间。

    不夸张的说,从六月开始一直到年底,整个建康城都笼罩在这一种悲怆的气氛中,类似王家死在永嘉之祸中的几位族人,包括在北地力抗匈奴、羯胡而丧生的高门名士,甚至于就连南渡后而亡的卫玠、王承、杜乂在内的一众人,都被囊括其中,有遗骸的那就厚葬,没有的那就冠带虚葬,几乎没有遗漏。

    哪怕是沈哲子,面对这样的局面也不得不感慨,真要讲到造势沽望,以往的王导只是不需要为此,但真的需要做起来的时候,自己真是甘拜下风,望尘莫及。倒不是沈哲子手段不如王导,而是没有人家那种先天优势,所谓“千里、安期”那种久负人望的旧名士,沈哲子也是只闻其名,不闻其声,然而王导那是能够与人家坐而论道者。

    当然王家这一番造势,单纯引起的怀旧情怀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后续的感受,他们才是一伙儿的,吴兴沈氏算是一个什么东西!

    扩展到这个层面,那打击面就广了,不独独只是吴兴沈氏,就连新进执政的河南褚氏也不能淡然,处境不乏尴尬。因为琅琊王氏这一番造势,等同于越府旧人的一次反扑。

    琅琊王司马睿能够南渡中兴建制,主要自然是因为继承的东海王司马越班底。但其实说实话,司马越又算是个什么东西?司马睿尽管已经是远宗支裔,最起码还算是宣王司马懿的子孙。而司马越仅仅只是司马懿兄弟的子孙,之所以能够列于作乱八王,那真的是因为前面的近支核心已经死光了。

    司马越的班底是山东人,但山东人在中朝虽然不乏出彩,但却始终不入主流,是一个弱势群体。而且在中原角逐中并没有取得最后的成功,所以司马睿在中兴之后致力于摆脱越府痕迹,不只是为了加强皇权,更是为了获得法统性,获得更广泛的支持。不要说他只是一个小马仔,哪怕司马越活到江东,也不具备正统的合法性。

    王与马共天下,真正的源头还在于司马越和王衍的搭配。而司马睿对越府旧班底,倚重的同时也一直在试图摆脱。比如他南下班底百六掾,唯有一个河东裴氏的裴邵,而且还在中兴之前便被推到北地送死,而裴氏便是司马越的姻亲。

    琅琊王氏虽然旧从于司马越,但是南渡的重要族人王导、王敦等,其实在这方面跟司马睿需求一致。毕竟中原是在司马越手中丢的,尽管同出越府,但在之前从未将之当作一个政治口号来宣扬。

    所以在元帝太兴年间,其实对司马越是一种冷处理的方式,就连东海王裴妃给司马越举行招魂葬,都被直接叫停中止。

    如今琅琊王氏这样大招旗鼓的给司马越一家造势,可谓是已经被逼迫到一个绝处。随着王舒的死亡,琅琊王氏在江东的方镇力量荡然无存,完全没有外援可恃,唯一的选择只能是炒冷饭。

    至于这炒冷饭效果是好是坏?非常好,简直就有一种哀兵必胜的气势。许多随着时局发展而被淘汰出局的侨门人家,这会儿又统统聚到了琅琊王氏身边,期望能夺回他们所失去的荣光。

    这一场反扑,并不止于场面上的喧闹,许多旧账也都被一一翻起。比如早年流落吴中的惠帝之女临海公主,作为奴婢被售卖给吴兴长城钱氏,这本来是元帝时期一桩旧事,而且当时也已经有了妥善的解决。可是如今又已经被翻腾起来,作为打击吴兴人的一个把柄,诸多吴兴人家俱受牵连。

    “如今都内,物议已是沸腾,驸马也要体谅台内苦衷,眼下内外备战,俱望合肥,实在不宜再在此刻横生波折啊!”

    公主府内,褚裒一脸为难的劝说着沈哲子,他虽然已经得任武昌太守,但还没来得及赴任,又遇上都内这一股喧闹风潮,只能暂且先留下来,帮助堂兄褚翜稳定住局面。临海公主一案,牵涉太多吴中人家,而这些吴中门户俱都受庇于沈氏,沈哲子这里拒不交人,台中也是无计可施,只能由褚裒来做说客。

    “那又如何?”

    相对于褚季野,沈哲子倒是淡定得多。事实上这几天来公主府外早有诸多青徐人家绕墙大骂,只因他阻挠廷尉彻查此事。

    “长者之隐,本不宜深谈,但此事难道能独咎于我乡人?公主荣养深苑,若非世事无常,岂能流落吴中乡宗之间。我乡人不曾离土,也未深损于世道,神州陆沉,岂有一罪可加?王夷甫之流,徒具大位,无一益于世,玄谈害国,所害者岂独临海公主一人?其人尚得虚冢荣葬,我乡人不过收捡一二游食劫余,收养于家,不使其倒毙乡野,已是满门俱罪!天理已有偏颇,还要何罪加之!”

    讲到这里的时候,沈哲子真是不乏愤慨,但神态再怎么激烈,其实也有一份理性存在。他从未小觑王导,哪怕以往交手屡有斩获,但那是因为双方所处位置不同。如今王导已经丧失主持时局的能力,不再以维稳时局当先,一旦有所反击,也真是凌厉得很。

    如今合肥之战已经落入实质性的推动,沈哲子也早已经转任黄门侍郎,不日即要奔赴历阳准备大战。这一场战事进展如何,无疑吴中乡人在物用上的支持至关重要。选择在这个时刻翻旧帐,就等于直接攻击以沈氏为中心的吴人联盟,让沈哲子不能安心北望。

    听到沈哲子不乏愤慨之言,褚季野也是不乏尴尬,但是眼下群情汹涌的局面又不得不考虑,沉默半晌之后,还是叹息道:“还是请驸马以大局为重,勿以枝节而害大事……”

    合肥之战不只是庾怿和沈家的一个期望,台中也需要一场大胜来告慰时人,如果此事因这样的原因而流产作罢,实在是让人不能接受。

    “何为大局?神州陆沉不为大,王业偏安不为大,衣冠焚尽不为大,万众蹈死不为大,胡奴虐国不为大,唯有一二闲人巧言弄事为大?洛中、吴乡,千里之遥,害世者为谁?寒庶者不能耕织于乡,冠缨者不能荣养于室,何人之罪?罪者非我,一人不交!”

    沈哲子一拍书案,斩钉截铁说道。

    褚裒见沈哲子态度如此坚决,腹中纵有千言,这会儿也不知该要怎么说。讲到立事之从容,他家虽然已成新进的执政门户,但其实根本无从附着。就算是早年的庾亮,本身便得先帝的信重提携,又是帝舅外戚。可是他家在中枢既没有一个牢固的位置,方镇又乏人支持,难免会感到不堪其重,步履维艰。

    最终褚裒也没能说服沈哲子让步,只能黯然告退。

    而沈哲子,也真的不在乎外间那些喧闹,他如何真的迫于那些所谓的群情呼声,交出那些被牵涉的人家,反而是落入对方的陷阱,让自己阵营动荡。

    他这些年,一直在致力于打造一个立足于政治时局之外的系统,老实说就算没有中枢的支持,合肥这一战单凭他所掌握的资源和渠道那也绰绰有余。

    王导这一反击不可谓不凌厉,但说实话,如今早非中兴之初越府一家独大的局面,经过元帝、明帝,尤其是明帝一朝拿下了王敦,后续时局又是走马观花的变动,如今的越府旧人们即便还有一些能量,但也只是余烬,看似一时势大,只要熬过去,余烬终将燃尽。近来都中连场的葬礼,就是他们处境的一个写照。

    而整个江东,乃至于整个天下,终将继续向前,阴魂或将盘踞一时,但想要靠着那些冢中枯骨之余韵而把持时势,已经无能为力。

    最起码那些越府旧人们叫嚣的虽然凶狠,但其实对于沈哲子基本没有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困扰。老爹归镇之后,吴中物用便开始往鄱阳调集。而在这些物用调集的过程中,中间需要的交涉都是直接与少府进行接洽,而少府再调用鼎仓的积累,与台阁度支等官署进行交涉。

    如此大规模的资用调集,甚至没有经过台中漫长的角逐商讨就几近完成,这让有心钳制者都大跌眼镜。

    而沈哲子本身也没有受到多大的影响,当他外任的趋势越来越明显,同样有大量时人投入门下,打算西向建功。

    但那些越府旧人的叫嚣也不是没有效果,最终褚翜还是没有顶住压力而有所让步,王导虽然不再担任司徒,但却直接归台担任丞相。

    对于这一任命,时局中自然众说纷纭。不过沈哲子倒是明白褚翜的思虑,就算是要让步,不至于做出如此大的牺牲,除了受困于越府旧人的声讨之外,应该是心惊于沈家如此强大的调度能力。如此架势,简直就是绕过台城都能成事。这对于执政者而言,怎么能不感到心惊!

    所以,如果原本的形势是他要与吴人联合打压青徐人家,那么现在,似乎吴人才是应该提防的一个团体。王导担任丞相,可以说是他们走向联合的一个标志。

    不过沈哲子对此倒也并不怎么在意,未来的他,终究还是要军功说话。而且他也并非是祖逖,一方面要面对北面强敌,一方面在江东全无根基,自然会遭受钳制。沈哲子如今在江东的根基之深厚,琅琊王氏跟褚翜等人绑起来都拍马难及,未来如果在北地有所建树,他们敢派人来摘桃子,那真是弄死没压力!

0628 戎行在即

    “感想如何?”

    温峤侧倚座榻,笑吟吟望着席中沈哲子,神情不乏几分戏谑。他近来旧疾缠身,一直在家中静养,但对外间的喧哗也并非全不知晓。尤其王导担任丞相这么大的事情,就算他不在台城,也必然会有人来征询他的看法和意见。

    不过温峤也清楚,他自己对这件事的看法如何并不重要。乃至于时局中任何独一个人对这件事看法如何都不重要,甚至包括当事人王导在内。

    不过在面对着沈哲子的时候,他仍是难掩笑意,忍不住要问一声,想看看这小子会不会有些许挫败感。至于这一点恶趣味,则是源于早前这小子居然瞒着自己针对江州搞出的围歼之局。虽然他知不知道对事情的进展不会有什么影响,但问题就在于不知道,难免会生出几分复杂情愫。

    听到温峤的调侃发问,沈哲子也是忍不住露齿一笑。他当然能明白温峤言中深意,简而言之就是大江前浪仍骁勇,抢班夺权未够班,他自己这里再怎么跳脱闹腾,终究还是有一道跨不过的槛。

    不过略加沉吟后他便笑语道:“藤上瓜离离,五月摘入市。一摘乘金车,二摘着赤舄。三摘置乐悬,四摘涂朱漆。借问藤上子,何日换弓矢?”

    这可不是沈哲子的新作,而是近来都内传唱度颇高的一首童谣。金车、赤舄之类,便是所谓的九锡。所谓藤上瓜离离,五月摘入市,再怎么金贵的瓜果,当然也换不来九锡。但是结合当下的形势来看,那就显得很应景了。

    琅琊王氏中朝著名,所谓琳琅满目,并不是一二人出色,而是王导这一代堂兄弟们俱有时名。结果永嘉时死了一批,过江来王氏名声气势不坠反升,王敦作乱又死了一批,但家势仍未就此一蹶不振,王导进封太保,今次王舒再死,王导又居丞相。

    其人官位步步高升,却是伴随着王氏族人子弟们的一次次横死。这童谣唱词,讥讽意味可谓十足。至于最后一句藤上子,那自然就是在调侃王彬了,打算何时以性命铺设台阶,帮助王丞相再进一步?

    这一首童谣对时事指向性如此明显,自然不可能是寻常人编出来的。但这也确实不是沈哲子的手笔,他已经过了这个阶段,如果真的对此有不满,可以直接摆到台面上去针对,类似的酸言中伤那是以前没实力的时候才会去做。

    可见,王导出任丞相远非众望所归。如果其人本身有真正的实力将这高位支撑起来,些许流言倒也不足为虑。但问题是现在没有,则就显示出步履维艰、勉强维持的意味了。

    沈哲子以此回应温峤的调侃,当然不是为了刺一刺根本不在眼前的王导,而是反问温峤一声,你老人家又傻乐个什么劲,这事跟你没关系啊。你又没有王丞相那么多的宗亲,可以扶植着步步高升,最终还不是要返回来面对自己眼前。

    果然温峤听到这话,笑意渐渐收敛,又指着沈哲子不乏忿忿道:“小子可厌!”

    骂完之后,温峤还是返回头来叹息一声:“王处明之死,真是让太保失了方寸,此时一进,未必是好……”

    如果说往年王导和王舒的内外配合还能勉强支起一个空架子,但目下这种情况连空架子都被拆了,所失又怎么是一个丞相之位能够补足的!时下的情况就是,时局内已经没有一家能够保持独大了,各有自存的手段,做了丞相那也成不了曹操!

    与其贪大,还不如小退一步,如果能从小处出击,那是最好。可是现在摆在了这么显眼的位置上,但却没有服众的能力,未来自有长忧,纵有什么想法,也会阻挠多多。

    “王丞相应该也是身不由己啊。”

    沈哲子闻言后便附和一声,只是话由他口中讲出来,难免就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因而又迎来温峤一个白眼。

    “不言其他,你是准备何时离都?今次江北之进,意义非同小可,你是强揽上身,如果不能竟功,小心罪论加身!”

    温峤讲到这里,神态又不乏凝重。哪怕不以私谊,单纯从时局的角度而言,收复合肥也是能够振奋江北疲敝人心之举,如果最后还是落得雷声大雨点小,那么作为主持此事的庾怿和沈家,真的可以称得上是时局罪人。未来再想有类似的举动,将会更加困难。并不是说会把江北打草惊蛇,而是江东这里势必不会再有眼下这样优越的条件。

    “应在几日之内,诏令虽然已经下了,但在台内尚有一些琐事还要交代清楚。”

    沈哲子虽然不是什么台辅高位,但也做不到说走就走的洒脱。大的方面,都中营建还有纪氏和商盟的配合,而资用和利益调配、鼎仓的维持经营,自然是沈恪在管理。但除了这些,还有沈哲子在台内一摊事务,比如他一手建起来的东曹,也需要有一个妥善的安排。

    在王导担任丞相之前,沈哲子便动用力量,给贺隰争取到大尚书的位置。如今东曹一应图籍、属官之类,倒也可以直接托付过去,将这一份人事选官的话语权保持下来。毕竟豫州方面来日肯定会有大量人事方面的空缺,能够在台中保持住这一话语权,对来日的经营会有很大的便利。

    “每临战阵,虽然上下都是求胜心切,但也不能言之笃定,小觑对手。晚辈也是趁着离都在即,拜访亲长,希望能求一指教。”

    沈哲子又谦逊说道,这也是他前来拜访温峤的目的之一。

    讲到这一件事,温峤倒也不再调侃沈哲子,闻言后便正色道:“如今豫州形势如何,我未必比你清楚,指教谈不上。若是旁人临阵,或还要劝其当以稳重,勿作贪功冒进。但你也不是放诞任性之人,遇事自有尺度。唯有一事,江北之余众,亦是晋祚之旧人,或有离合之旧劣,但也实在是时势迫使。若其众尚有归义之心,宜先抚后剿,勿以杀戮为先。”

    沈哲子闻言后便微微颔首,他明白温峤这么交代,还是担心他年轻气盛,想要搞什么大事件大胜果,担心会因此葬送太多无辜人命。这一点他自然也意识到,但其实真的战斗开始后,又怎么有时间细细甄别作什么仁慈姿态,冤杀在所难免,自己能做的只是不将斩首当作唯一战功而已。

    温峤见沈哲子态度端正,便也不再强调此事,转而又笑语道:“我听说你家近来也是投献如云,具帖者足足千数?”

    “其实将近两千之众。”

    言道这一件事,沈哲子又不乏苦笑。近来这段时间,他家门槛几乎都被那些投帖者踏破。凡来登门者,那可不是孤身来投,身边大多都有一些部曲随行,自备甲具兵刃,要跟随北上建功。单单这些人并其部曲,如何集合起来,便能组成将近万人的大军。

    但沈哲子对此却并不怎么高兴,反而不胜其扰。时下虽然民心不乏思战,但如果说人人都觉悟高到愿意效死破奴,那也言有过之。

    这些前来投靠之人,可以说其中绝大多数甚至于连收复合肥的意义所在都不了解,认识不清,所为者不过是求一条出路而已。毕竟时局中位置只有那么多,沈氏和庾氏的联合形势又是一片大好,对于那些求进无门的时人而言,这并不是什么不堪的选择,或是不乏良才卑用的感想。

    但这些少爷兵们战斗力如何,沈哲子是真的不看好,人数再多,也只是撑个架势,真的打起来,很有可能一哄而散。如果将这些人尽数招纳,也不可能进行什么彻底的整编,难作大用。

    太受欢迎了也是不好,这些人投军明显是为了分功,而不是存意死战。但如果置之不理,落在时人眼中难免就会觉得庾家和沈家是打算吃独食,吝于分功,如果只是止于口头上的抱怨还倒罢了,就怕是有什么实质性的掣肘行为。虽然这些人家单一不强,但如果被有心人加以引导和利用,也是一个不小的隐患。

    所以,沈哲子近来也真是受困良多。如果没有这一桩事情困扰,或许早在几日前他便能离都了。

    温峤终于看到沈哲子脸上露出无奈之色,已是忍不住抚掌大笑:“小子久来热衷煽动群情,如今总算感受到群情汹涌的困境了?”

    沈哲子闻言后不乏窘态,说实话,如果不是担心折损太大给江东人造成太大心理阴影,继而影响到后续的兵力动员,他真的想将这些人召集起来投入北地送死一波。屠刀不砍在头上,这些人真以为过江只是郊游一番那么简单,根本就罔顾战争的残酷性!

    温峤倒也不是一味在看沈哲子笑话,笑过之后便随手抛给沈哲子一份名册,说道:“此事解决倒也简单,名册带走,人也带走。”

    沈哲子闻言后不免有些奇怪,待到接过那名册一览,神态不免一肃,继而便言道:“温公这么做,弘祖可知?”

    名册上内容也很简单,只是温峤将长子温放之开出民籍,转入军籍。这种小事,对温峤这个尚书令来说自然不算什么。但是军籍便要承担军役,乃是实实在在的贱籍,小民之家对此都唯恐避之不及,世族高门也绝对不可能将儿孙这么安排。尽管时下标榜是出则方伯、入则公府,但真正将户籍落入军户,简直就是不可思议。

    “他家老子能够立足于此乡,也是多赖武事卑功,余荫未必足恃,小子来日若要得显,又何能幸免。”

    温峤这会儿语调不乏严肃:“稍后你就将人带走,不必即刻便用,留在身边,让他见一见人世之悲惨。当下之所得,无一是幸至,若无贤能匹配,难免因乐生悲。”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内不禁涌现出一个感想,这个温放之……多半不是亲生的!其婚姻大事已经被他老子拿来做了人情,现在就连前程都被更改让他去体验人生,真是闻者都要为其掬一把热泪!

    温峤见沈哲子神情变得古怪,略能猜度其内心所想,抬起手中如意便作势欲打,只是过不片刻便叹息道:“当年南来,何尝不是满途凶险、死中求活。生于此世,又何必幸求一生安乐长享?我是将儿子交付给你,老来若能得见有自立之能,也算是无憾了。”

    既然人家老子都已经表态,沈哲子又何必再多说,当即便将那名册收起来。其实温放之落籍军户本也不是什么成困扰之事,如果真的没有什么军事才能,又或没有从军之心,再放之归籍就是了。

    但是有了温峤做出的这个表率,沈哲子再去推脱旁人投帖那就有说辞了,堂堂尚书令的儿子从军,都要落入军户,余者何人又能不同?要知道可不是谁家都有温家这种资本,大多数此时投帖者,连这一点军功都要分润贪图,可想而知境况也是不好,一旦也跟随落入军户,此生如果不能有大建树,可能世世代代都要沦为军户,子子孙孙都要痛骂祖宗!

    于是当沈哲子告辞离开的时候,身后便跟着一个兜着眼泪的温放之。他可算是被其老子扫地出门,甚至行李都没准备多少,身后只跟着十几个望向阿郎满脸悲悯之色的空手家将,可谓落魄。

    不过沈哲子心情也没有多爽快,温峤将儿子扫地出门,连一柄菜刀都不给,这是摆明了要敲自己竹杠!人家是托子之义,难道自己真能就这么将温放之带上战场?不独温放之,就连他身后那十几个家将,肯定也要帮忙武装到牙齿,才算是不负相托之情啊!

    从温府行出不久,斜对面便是琅琊王氏门庭。沈哲子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去拜见一下王导,毕竟也是他的老上级,如今又是高升丞相,礼数所在应该是要见上一面。

    不过他的车驾还没靠近王家大门,便看到王家有近百人涌出来,足足七八辆大车,上面载满了大大小小的箱笼,看样子像是要搬家。

    沈哲子还在好奇之际,便看到王彭之搀着一个步履有些踉跄的人行出来,正是王彬。

    乌衣巷街道虽然宽阔,但两方车驾队伍都极为显眼,自然彼此一眼望见。

    王彬脸色有些苍白,看起来状态不算太好,在看到迎面驶来牛车上的沈哲子后,不免愣了一愣,继而便抬手戟指沈哲子,鼻息转重,颌下胡须轻颤,两眼更是瞪得滚圆。

    沈哲子见状,也算知道自己讨人厌,并未让家人停车,待到经过时挺起上半身,对着王彬深作一揖,而后便彼此错过。

    他是知道王彬在会稽被老爹搞的有多惨,归都之后也是诸多不如意,眼下再说什么那都是风凉话。看这架势王彬终究还是忍不了丧子之恨,打算分家另过了。至于这当中有几分那童谣的推波助澜,那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看到这样的情形,他也知今日实在不宜再登门拜访,只能稍后写一封信送去王家略作致歉了。于是他便吩咐家人在前方巷子里转弯从侧门入府,实在府前投帖者太多,挤不进去家门啊!

    归家之后,沈哲子先让人将温放之略作安置,由其自己平复被扫地出门的悲伤。而沈哲子则转去见兴男公主,早先老爹离都不久,他母亲魏氏等也都返乡。如今府内只剩公主,这对喜欢热闹的小娘子而言,难免会有哀伤。加上沈哲子也是离都在即,这几日除了必要的事情,一些无聊应酬都推开,留在家里陪伴娘子。

    然而到了内院,沈哲子却被家人告知公主早间已经去了都南别业,只是留下了一份便笺:夫郎戎行在即,妇人不敢泪对,远避闲庭,日日拜北,君扬威旧国,妾绵思待归。

    “丞相,侍中已经离府,启程归乡……”

    一人趋行入房,俯身叩拜低声说道。

    过了好一会儿,房中对墙枯坐之人才微微颔首,待到转过头来,脸色略显蜡黄,眼窝也是微陷,须发疏于打理而显得杂乱,而且骤然增添诸多灰白,老态已是毕现。

    王导张张嘴,喉中只是哑声,待到咳嗽两下,才发出沙哑的声音:“离家前,他可有留言?”

    家人头颅垂得更低:“并无,只是、只是侍中离家前,沈驸马正从府前行过,彼此望见,侍中怒极……”

    “怒极?归都之后,他何日不是怒极……”

    王导苦笑一声,继而又问道:“沈维周还没有离都?”

    家人闻言后却是默然,实在近来沈氏乃是府内一个禁忌,谁都不敢多提,也就没人去打听公主府的消息。

    没有得到回答,王导只是怅然一叹,继而又说道:“去青溪别业,将中郎接回吧。”

    他所言之中郎,便是次子王敬豫。王敬豫母家对王兴之的死难辞其咎,加上敬豫此人也实在不知容忍何物,未免更加激化矛盾,王导早前让其离家暂住青溪近郊。既然最终还是没能留住王彬,那么儿子也就没有必要长留于外了。

    “中郎、中郎早先使人传信归家,言道与友人往京府游去,归期未定……”

    王导听到这话,本是黯淡的眸光陡然变得凌厉,手中麈尾蓦地砸在案上,怒声道:“速去接回,敢有异念,打断他的腿!”

    家人惶恐而退,王导却是余怒未息,摔断的麈尾持在手中,越看越是恼怒,继而扬手砸在了窗棂上。门外侍立者听到这动静,俱是两肩微颤,噤若寒蝉。

    良久之后,王导才蓦地一叹,似乎力气又被抽离,颓然坐了回去,口中喃喃:“沈维周,沈维周……我也盼你能大展抱负,攻破虏庭……”

    言中不乏萧条,神色则更加苦涩。近来除了往台城去接受丞相任命,王导便一直没有出门,但对于外间的喧闹,他又怎么会不知。今次这一进,薄之者甚多,也让王彬对他更加怨望,乃至于舍家而去。然而只有他自己明白,接受这一任命,他是忍下了怎样的辛酸。

    沈氏吴人越见势大,褚翜等人自然不乏忌惮,但如果只是单纯的寻求合作,何必要将他置于这时论非议的位置上?虚位尊之,但却难得实际,心迹可谓晦深,不只是让他身受谤议,更让近来撩起的那些越府旧人对他有所不满。仿佛他们这一场喧闹,只是为了给王导争取一个尊位,更让他时评大伤。

    但是,难道他们以为如此便能钳制住自己?太过天真!

0629 豹尾封侯

    如今的历阳,早非武事独胜,农桑俱废的旧态,单单围绕着镇城四方,便已经兴起了数个规模极大的屯田区。而在更往东的横江附近,更是屯所连绵,一眼都望不到边。

    清晨时分,莫豫便早早离开了营舍,拄着一根竹杖,在营垒中悠闲溜达起来。

    过往这段时间里,他们这些江州降人,早就跟随大队沿着大江来到了江北历阳。如此大规模、长距离的行军,哪怕是正规军旅都必然会苦累不已,至于降卒们则更是苦不堪言。

    是人总要吃饭,更何况是这样的长途跋涉远徙,体力劳损必然会更多。即便是资用充足,也没有对降卒敞开供应的道理。所以这些江州降卒们沿途除了赶路之外,还要负责砍伐竹木、编造木筏、结草作毡、运输麻漆等等,以此才能换取饮食配给。

    这样繁重的劳作,加上还要遵守军期赶路,哪怕是一个正常的健康人,都免不了要累瘫累病。所以当这些降卒们到达历阳时,或劳损、或伤病折损千余人。如果不是随军药用医疗充足,几乎要酿生出大规模的疫病。

    莫豫早先在鄱阳膝窝中箭,虽然不是什么致命伤,但在这样的行军过程中,不要说实实在在的箭伤,哪怕是寻常磕破跌损都有可能让一个壮力倒毙。然而他不只没死,就连箭伤都在一路上养得差不多,虽然跛了一条腿,行动有所不便,但精力可谓保持的极好。

    之所以还能保住一条性命,倒不是莫豫真有什么鬼神庇佑、鸿福齐天,而是因为他家那个婿子莫仲。

    早前驻扎在寻阳时,他们这一座营垒发生营啸变故,莫仲因为身为督阵亲兵,因为要拱卫主将,与丈人、舅子失散。那时节荆州军后路掩杀,江州军大溃流散四方,莫仲也是屡屡涉险,但他因为勇力入选督阵,非但没死,反而纠结起了一群溃卒,一路往东流窜而去。

    在过了湓城之后,莫仲等人便撞上了沿江而下的豫州军,被豫州军镇抚收编。当时那些江州溃卒早已经没有了编制,莫仲为了寻找丈人他们,沿路招揽不少散卒,结果竟因此而被直接任命为掌管半幢士卒的兵尉。而后这些人又被豫州军驱使,继续往东接应已经攻入鄱阳的东扬军,继而终于在鄱阳大湖之畔侥幸与丈人他们重逢。

    重逢之后,听到婿子讲起离散以来的种种经历,莫豫也真是感慨有加。他乃是生来的老兵户,所历战阵不少,原本还觉得自己实在得天庇佑,所以才能活到今日。可是他这一番幸运跟他家婿子比起来,那也实在是不堪再提。

    要知道在时下,兵户子弟从军赴死那是生来便有的义务,娘胎里带来的命数,想要攀功而上,那简直就是做梦!莫豫在军中混了几十年,最高的职位还是在年轻勇力时担任过一段时间的什长,这已经是他足够夸耀半生的资本!

    可是他家婿子从军未久便遇上大灾,非但未死,反而因此跃升为兵尉,这已经不是运气,简直就是鬼神助力啊!

    当然莫豫不知道的是,由于江州那些豪宗人家与原刺史王舒的矛盾,大战爆发之前便纷纷出逃,而他们这些老兵户们的顶头上司便是那些豪宗家人。虽然最终还是被集结起来,但是中低层的将官们几乎十不存一。而后又是大规模的溃败,让那些军旅编制彻底无存,这才给了他家婿子以勇力上位的机会。

    如果没有这些前提,他家婿子再怎么好运气,也只能是一生为卒。唯一的出路便是能够在战斗中勇猛表现,或被将主赏识荫为部曲亲信,几无可能从兵卒一跃成为掌管数百人的兵尉。

    虽然不知这些内情,但并不影响莫豫为此而欢呼雀跃。因为他家婿子这一部多为精锐,所以在被豫州军收编的时候,身份已经录入籍中,已经脱离了寻常的兵户,有了积功受赏的资格!

    所以,从军多年向来卑用的莫豫,这一次托了他婿子的福,父子两人一路来也是饱受照顾,不只有舟筏代步,更是衣食无缺。也因而相对于那些江州老兵户长忧于背井离乡之苦,莫豫一路北来可谓振奋有加。因为有了他家婿子的存在,到达豫州后再录籍中,于他家而言可谓一个巨大的跃进,完全可以弥补他在江州家业的损失。

    所以近来,莫豫也是笑口常开,就盼望着能够早早录籍入屯,届时再将妻妾家人接来,一家人在这里落地生根,冲向美好的明天!

    江州降卒们足足五六千人众,除了莫豫等这些溃兵之外,据说还有大量鄱阳新卒。如今暂时被编作五个营,安置在横江近畔。虽然最终安置如何还没有一个定论,但已经开始了基本的操练和劳作生产。

    莫豫原本是被安置在了伤兵营,但他不耐烦每天听那些伤兵哀号,主动申请回到了营中。作为一个老兵油子,莫豫自然知道如何借助婿子的身份来给争取更大的特权,如今整个营中俱知他家背景不同凡响,不只优先安排了眼下还未足用的营舍,而且在役力方面也是颇受照顾,不被劳役太狠。

    如今整个营垒里都是空旷,兵卒们或是出营操练,或是在左近掘渠负土、伐木割草等等劳作,只有一些当值的兵士们持枪挎刀往来游弋巡逻。这些兵士们看到一瘸一拐,神态悠闲的莫豫,不乏人颔首微笑示意。

    而莫豫也是微微颔首,一手轻捻胡须,对于身份的转变适应很快。只是唯独一点不满,以往习惯了弓腰垂首,这会儿又是腿脚不便,胸膛挺得不够高,姿态便显得有些古怪,实在不美。

    如今营垒只是简单的竹栅环绕,竹栅外还有兵卒在挖掘垒土。莫豫绕着竹栅内打转转,难免引起外间正在劳作的人对他指指点点,莫豫对此倒是很享受,并不介意旁人或怨望或羡慕的目光。

    他这般做派虽然不乏张扬,但倒也并不是一味的无知炫耀。虽然他家婿子的官位得来不正,但眼下诸多旧籍不同的兵卒们编在一起,谁又能说清谁家状况如何?他这般张扬,落在人眼里反而是有底气的表现,兵卒们感官如何没人在意,将官们也没必要去招惹不知底细的人家,由得他在营内浪荡而行。

    “莫豫?你、你是莫豫!”

    莫豫正在那里游荡之际,竹栅外突然响起一个呼声,他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额上带疤的中年人正挥着手中木镐对他叫嚷。

    这喊叫声很快就引起了监工兵卒的不满,持着竹杖上前正待呵责,莫豫已经摆手叫道:“且慢,让那人到我身前来!”

    很快那人便被领到竹栅外,垂着头战战兢兢,只敢以余光透过竹栅去观察,一副生恐认错了人的模样。

    莫豫倒是和颜悦色,靠在竹栅前笑语道:“你这壮奴也是海昏士家?”

    士家便是兵户,那人闻言后便忙不迭点头,只是不敢再多说什么。莫豫此人在海昏屯所倒是一个名人,实在是命太硬,他也曾经见过,此时再听这么问,已经八成确定此人便是莫豫。但心内又有疑窦,因为莫豫不过一个寻常兵户而已,居然在营中能有如此特殊对待,就连监工都对他礼敬有加,又让这人不敢确定。

    莫豫闻言后便笑语道:“你没有认错,我便是莫豫。不过谁给的你胆量?居然敢直呼主家名讳!”

    那人闻言后更是大惑不解,然而旁边那监工兵卒已经接口道:“原来这人竟是莫老门下役夫?”

    莫豫点点头,指着那人说道:“我眼下也是与我家阿郎暂留营中,眼下不治你亡出之罪,待到役满,即刻来见!”

    “既然是莫老门下亡户,正该归奉原主。莫老稍待,即刻便将人送往营内。稍后若再有亡出所见,也是一并处理。”

    监工闻言后便笑语道。

    莫豫闻言后便点点头,给那乡人打个眼色,那人虽然至今也是疑窦,确定莫豫还是莫豫,但似乎又与他所认识的并不相同。只是听到监工所言后,眸子已是一闪,继而便对莫豫暗暗点头。

    莫豫归营后不久,那中年兵卒便被送来,随行而来的还有数人。那监工将人送来后便告辞,只是对莫豫的态度更显殷勤。

    待到监工离开,莫豫才对那几人笑语道:“各位可都是海昏士家?老莫在此,你们识不识?”

    几人交头接耳,一副胆怯、敢认又不敢认的模样,莫豫他们大多都认识,可是这老兵油子眼下的境况,又让他们倍感狐疑。

    “莫老正在席上,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赶紧行礼!”

    最先见到的那名额头见疤的汉子拍打着那几人肩膀催促,继而自己一头磕在了地上,呼郎唤主确定了主仆名分。其余人见状,虽然还有狐疑,但也都忙不迭跪下来。

    莫豫见状已是大乐,摆手示意这些人起身,笑语道:“既然是乡里劫后重逢,各位也就不用多礼。老莫不是要占你们一个当头,不过乡人们聚在一起总能看护照顾是不是?”

    众人闻言后都连连点头,他们虽然至今还不明白这莫豫怎么就成了如今这样子,但的确乡人聚在一起才能安心。而这也正是莫豫这几日招摇的一个目的,正是要趁着眼下营内尚是混沌的时候,多多召集一些乡人。这些乡人依附他家,作为役户能够免除一部分劳役,同时也能给他家婿子涨势,坐实一个他家乃是乡中豪宗的事实。

    当然还有一点,就是莫豫眼下的处境都是因为他家婿子,这不得不让他担心,婿子如今不同以往,而他早先也实在说不上善待婿子,难保不会存怨生厌,摆脱他家。如今有了众多乡人在侧,即便婿子望他生厌,也不能转头就丢弃不管。

    招揽一部分乡人,一方面乡人得助,一方面婿子得助,另一方面莫豫也有一个保障。莫豫虽然不是什么见惯大场面的大人物,但这么多年军旅也不是白混,这么短时间便想出这样一条妙策,自己都要佩服自己的机智。

    于是那几人在确定了一个主仆名分后,又被莫豫驱使着去召集更多散在各营的乡人,等到人丁聚起来众口一词,到时候他们莫家不是大族也成了大族,要在这异乡之地有了立足之处。

    而莫豫也不担心谎言会被揭破,一方面这些兵户们人微言轻,而他婿子却是正式的兵尉,孰是孰非一眼可断。另一方面,这些乡人们有了一个主家可投靠,怎么看都是利大于弊。

    莫豫还在那里托着腮幻想日后自家役户成百上千,在这豫州之地开创一个豪宗门户,忽然听到外间有马蹄声由远及近,忙不迭出门去看,只见几匹骏马驰入营中,当先一个铁鍪鳞甲者正是他家婿子莫仲。

    莫仲纵马驰来,明显骑术不精,近前勒不住马,险些将迎面而来的丈人撞飞,还是靠着身边骑士上前帮忙,才手忙脚乱的下了马,已是手足无措冲上前扶起被吓得跌在地上的丈人。

    受此虚惊,莫豫惊魂未定,然而其身后满身的尘埃都不去管,视线则放在眼前那一匹骏马上,口中啧啧称奇:“如此一匹健马,实在罕见!阿、阿仲,我能不能摸一摸?”

    莫仲虽然身份大不相同,但脸上憨厚却是不减,示意兵士帮忙约束住马,搀着丈人上前。莫豫老手颤颤巍巍搭在马鬃上,一触即回,待见那马并无过激反应,才又放心的探出手去,继而已是笑得两眼都成一条缝:“真是滑得抹了脂一般,就算那些名宗深养的美娘子,剥光了未有这般顺滑啊!”

    旁边几人听到这话,不免都是大笑起来。继而莫豫才又转望向婿子,满脸神采飞扬:“阿仲你竟得将主大赐良马,难道是又有高升重用?”

    莫仲闻言后则摇摇头:“阿爷你误会了,将主有令,兵尉以上俱得擅骑,若是不精,便要裁汰别用。我这些日子真是苦困,平生也不见马,近来练起,跌得肩背痛楚,又怕耽误了月后军演……”

    “还是要努力,不能辜负将主厚望!”

    莫豫闻言后也是一慌,他家虽然老兵户,但他这一生几乎都没碰到过马,更无从教导婿子,正待抬手拍肩鼓励,想到莫仲言到肩痛,忙不迭收回了手掌。

    这一转眼,才看到与另一人共骑返回的儿子,儿子身上捆着麻包竹甲,正被压得弓腰驼背,满脸苍白,不免又有些痛惜,上前给儿子解着麻包,埋怨道:“少时不努力,如今若不是你姊夫提携,小奴你哪得军中闲职!”

    “阿爷不要!”

    莫仲见状,上前制止道:“这重甲缚身,也是在操练小奴。将主日前有命,来日还要精选兵卒,便是要胜甲、厚扎、开弓、驰越多项。过后诸军还要共演,若不达标,是要交付军法的!”

    莫豫听到这话,不禁瞪大了眼,他虽然是经验丰富的老兵油子,但毕竟只是军中底层,许多见识已经比不上他家婿子。待到莫仲解释才明白,这几项都是在考验兵卒体能,能负重甲,能枪透厚板,还要开一石以上的弓,负重翻山越岭等等。

    “哈,真是活久见多妖,我只知有人患兵数不足,却还未见过如此裁汰!这么严酷挑选,是要选兵卒,还是要选神将?胜甲、胜甲?小卒何时有甲可胜?”

    莫豫自知他家小奴是个怎样体质,如此一个标准,绝无可能达到。以往他是担心自家小奴死在战阵,可是如今有了婿子投靠撑腰,这已经是条出路。可是没想到这一条本来以为无甚阻碍的出路,居然就这么被断绝,怎么能不气愤!

    莫仲闻言后叹息一声,倒不是认同丈人的抱怨,他入军还日短,接触到什么都觉得理所当然,这会儿只是说道:“日前幢主有令,稍后将主便要从都中入镇,届时演兵不能轻慢。小奴此途不行,不妨再走别的路,近日镇内盛传‘甲田令’,我也听不明白,好像是要选士家子弟传授数用之学,优者择入选用……”

    “选用又能选用什么?难道士家子弟还能用成屯卫军长?”

    莫豫闻言后只是叹息,在他的认知中,婿子莫仲如今已经是兵户顶点的辉煌,可是现在他家小奴却连兵都做不成,心内可谓沮丧,继而迁怒小奴,上前狠踹了几脚,怪他不争气。

    又埋怨儿子几声,莫豫才将婿子迎入营舍,继而便不乏卖弄的讲起自己先前所为,又怕婿子愚笨想不明白当中好处,笑着解释道:“有了这些乡人荫丁作证,我家便是乡中望宗的根基,来日阿仲你也……”

    “阿爷千万不可!”

    莫仲话听到一半,脸色已是大变,继而便正色道:“军中早有严令,若有旧乡势族即刻往镇中自陈,但若军中荫丁,超过五人便要枭首传示诸军!就连我们田景田幢主入军,都只是左右两仆随军,不敢逾禁啊!”

    莫豫闻言后先是一愣,继而便笑道:“阿仲你勿惊,这一类事,我也见过,将主虽有严令,但下面不是该怎样还要怎样,不必惊怕。”

    莫仲却是将头摇得拨浪鼓一般:“阿爷你不知,单此一令,已经斩了五个幢主,另有两名督护在监,只待将主入军便即刻斩首示众!”

    “怎么会……”

    莫豫听到这话,已是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这实在已经挑战了他的认知极限。

    莫仲见左右无人,示意丈人凑过来,才低语道:“近日军中已经盛传,来日调度我军的乃是驸马沈侯!这一位将主法令严酷,出则无改,许多势族为将者得知此讯后,近来都是不敢犯禁。还有一桩,我们这几营数千人,沈侯只取一军编伍,才有重选之令。余者该要如何安置,未有定论。此事阿爷切勿外泄,否则我等父子俱要丧命!”

    “我明白、明白!”

    莫豫听到这里,脸色已是大变,没想到他自负机智却已经离死不远,想想都是一身冷汗。过了好一会儿他思绪才略有恢复,又皱眉道:“军中自有成例俗定,那驸马沈侯何人?他敢这样罔顾俗约,就不怕军心骚乱,众情难制?”

    莫仲闻言后神情却是一肃,身躯坐得笔直,仿佛那位驸马沈侯就在眼前,一丝不苟道:“阿爷所言,乃是因众成事的庸碌将才!驸马沈侯百骑能克万军之众,天降帅星佑我晋祚,岂是庸碌可比!诸将皆以从于驸马为幸,若能受用敢战,豹尾封侯只是寻常!”

    讲到这里,他神态略有一滞,转望向莫豫问道:“阿爷,豹尾封侯是什么意思?”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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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祚高门介绍:
沈哲子来到东晋初年,化身江南豪宗之子,良田万亩,家财万贯,仆役成群,起点罕见之高配穿越,可惜老爹是个造反惯犯。
衣冠南渡,五胡乱华,华夏之哀曲,汉祚之悲歌。
世家大族不靠谱,北伧南貉,两窝坏种,只求苟安。
神州沃土汉家地,岂容胡虏作文章!
穷我一生,要建一支杀胡虏、复神州、兴汉祚的北伐义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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