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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衣冠正伦     汉祚高门txt下载     汉祚高门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539 江州难为援

    彼此见面第一次交锋,王彬大败亏输。区区几条部属人命,倒不足以对他形成震慑,沈充终究还是不敢直接害他。但如此表态根本不留情面,却让他心内凛然。

    接下来即便再作争执,也根本毫无意义,他只是单车而已,根本没有典军之权,况且即便是有,在东扬军统序内也根本越不过沈充这个镇东将军!

    然而最让王彬心寒的,则是座中济济,居然没有一人站出来,哪怕是递给他一个台阶!

    有些失魂落魄的退出了中军大帐,王彬此行受辱之余,倒也不是没有收获。用几条部属人命认清楚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沈充对于东扬州的经营把持,比他原本的想象还要稳固得多!

    沈充虽然没有给王彬留面子,但也并没有刻意留难,任由其离开。只是来时气势汹汹,离开时却是孑然一身。

    与东扬军大营外留守的随员们汇集,王彬已经完全没有了来时一路上的慷慨激昂,只是唤来曹曼,将自己先前遭遇讲述一遍,神色黯淡道:“会稽顽疾已成,缓图已是无计。台中昏聩失察,养奸于东南。如今要我单车治郡,如何能扼貉贼之势!”

    曹曼听完之后,眉头也是紧皱,这会儿自然不好说什么台中没有派你,而是你自己强求之类的风凉话。听完王彬讲述刚才的遭遇,他不免又回想起来早前在台城亲眼所见沈哲子将殷融痛骂得无地自容的画面,心内已是有感,名无幸至,沈氏拔显于时局中央,这父子二人,果然各有过人之处啊!

    沉吟许久之后,曹曼才遥遥一指西面,沉声道:“二军隔山对峙,分地划营,恰如故中书所言,俱都不敢过于雷池。可见沈公即便势盛,仍是不敢悖行于王统。假使处明兄那里能有大助,此局未必不能破开!”

    这一点,王彬当然也意识到了。假使王舒那里肯越境支持自己,那么沈充今次摆出的局也能不攻自破。可问题是,他之所以力求南来会稽,本就不乏要与王舒竞争的意思。如今被挤兑的下不来台,完全处于弱势之下,又怎么好意思开得了这个口。

    况且他与王舒之间,本来就颇有不睦,假使王舒卖力支持,必然也要面对沈充的反击,肯定会付出一些代价。在这种形势下,王彬实在没有信心能够说动王舒。

    曹曼见王彬满脸迟疑之色,心中不免也是一叹。他本就是王氏姻亲,对于王门几兄弟之间这些乱七八糟的纠纷分歧也都清楚得很。中朝以降,此家确是当兴,玲琅满目,满门俱贤。可正是因为如此,每一个心内都有一盘算计,不待旁人打击,自己已经先争执起来了。

    以曹曼这个局外人看来,事到如今,王家声势已经大不如前乃是一个不争的事实,除了太保居于中枢苦苦维持之外,王舒和王彬其实都只是方面之才,欠缺了支柱之能。

    如今各方都在穷争上进,就连素来为人看轻的吴人都争出了一个沈氏可为领袖门户,王家自己居然还有纠纷,也不知说他们痴愚好,还是过分聪明。

    但无论怎么说,曹曼既然已经跟随王彬南来,也是希望能够在会稽有所建树。眼下这个形势,若就这么去了会稽,少不了要被投闲置散,排挤于事务之外,很难有什么作为。

    “事已至此,别无他计。我既然从于世儒南来,自当为你分忧,请行一趟。沈公既已剿匪而来,江州亲眷差一旅偏师庇护东去,也是情理应当。”

    于是沉吟半晌后,曹曼便主动请缨道。

    对于曹曼如此仗义,王彬自然感激非常,关键时刻他也不能诸事委于旁人,因而咬牙道:“会稽是我固请,如今所见难处甚于旧思,但也要担当起来。江州庭门亲眷,我与长泽同去。”

    做出了决定之后,尽管天色已晚,王彬也还是连夜上路。沈充连他亲随都说杀就杀,若是夜居其营垒之畔,还不知会搞出什么事情来。对于沈充的强硬,他是真的感到忌惮了。这个貉子做起事来,完全不同于他旧日阅历所见,实在不宜再作犯险。

    两军虽然隔境对峙,但彼此之间也有几十里距离,而且都是崎岖山路。王彬一行连夜赶路,可谓辛苦,幸在大军屯此,沿路倒也没有发生什么意外之事。只是沿途绕远,一直到了黎明时分,他们才跨越了郡界到了鄱阳郡境内。

    江州军防守可谓森严,王彬这一行也有数百人之多,刚刚过境,便被游骑斥候们给包围了起来,勒令停止前进。王彬又让人送上自己的名帖和亲笔信,待到游骑们回营确认,往来奔走之间,天色已经大亮。

    聊以**的是,江州军反应也很快,未到正午,便有一队数百骑士并近千步卒赶来此处。领军的乃是王允之,彼此见面之后,也来不及作更多寒暄,王允之便问道:“治中得闻叔父将赴会稽,怎么辗转到了鄱阳?”

    虽然在晚辈面前示弱让王彬感觉有些为难,但眼下要求助于人,王彬也顾不得那么多了,长叹一声说道:“一言难尽,若非侥幸,几不能见我家儿郎啊!”

    曹曼也明白让王彬自言不免有些尴尬,在旁边说道:“今次越境来见,其实是有一事相求。东扬州治动荡,甚至万人之众轻发,可知此行多险。使君受命而来,虽险不敢轻辞,恰好深猷掌军驻此,所以想请一部劲旅,护卫使君东向上任。”

    王允之听到这话,眉头已经深皱起来:“我虽治军于此,但其实并无轻调之权……东扬自有劲旅,叔父何须别求?各军自守治土,越境实在隐患太多。”

    听到王允之这推诿之词,王彬脸色已经变得有些难看。旁边曹曼连忙又说道:“使君今次单车远军,况且眼下尚未履任。江州肱骨血亲之宗,求此才是近需,不将生死置于远乡之手啊。深猷既然居此,想来处明兄所处未远,如果你自己不能作决,可以使人将我等送至处明兄所在。”

    王允之低头沉吟半晌,然后才对王彬说道:“叔父可否移步听我细言?”

    “长泽旧眷所亲,本就不是外人。有什么话,不妨就在这里说。”

    王彬这会儿脸色已经有点黑,他哪里看不出王允之的不乐意,心情不免更加恶劣。

    虽然有王彬此言,但曹曼终究也是要脸的,既然王允之表态他在多事,也实在不好意思再留在当场,转头便离开了此处。

    待到曹曼离开,王允之才叹息一声,低头说道:“叔父或是久居京畿,少略方伯之患。如今江州也是多困,家父为州治乡人所请,多半无功,已积薄怨。陶氏自长沙降于湘东,眼下正抵庐陵腹心成患。历阳锁断大江,台令多有疏远难行。若当此时越境往东,再恶东扬,所患实在良多啊!”

    王允之所言江州目下的困境,一半都要王彬背锅,所以王允之才请曹曼暂离,不想在外人面前伤了王彬的面子。

    首先湘东那里,诸葛恢所谋对于江州的稳定实在很有帮助,可是王彬将职位拱手让人,陶侃却不嫌湘东潮热,直接让儿子接手了,给江州造成不小的压力。

    其次便是王彬今次不合时宜的争取会稽之任,让台中太保那里形势也变得局促起来。他父亲为了拉拢江州各家而许诺的台职,近期内将近一半都被别家顶替,所以近来王舒为了平复这些人家的怨气,也是忙碌非常。

    更不要说东扬州沈充直接提兵西向,哪怕不敢越境,江州这里也要有所回应,否则就显得太过于软弱可欺。

    所以王彬眼下还要求江州出兵给他撑场面,简直就是妄想!当然,如果王彬能够快速掌握住会稽,对于江州裨益也会很大。但问题是,王舒压根就不看好王彬能够斗得过沈充!

    就算江州帮忙,不过是争取一个短暂相持不下的局面,王彬根本没有余力反哺江州,而江州却要因此付出极大的代价!与其如此,还不如让王彬赶紧哪来的回哪去,这样一来,太保在都中也可以更加集中力量支持江州。

    虽然王允之所言已经不乏委婉,但是王彬一路行来,心境可谓大起大落,饱受蹂躏,此时再被一个小辈当面问责,心中之愤慨可想而知!

    “原来我此行是强人所难,自取其辱!既然如此,倒也无谓再作恶客。险途我自履之,希望深猷你能永固镇土,公卿万世!”

    说完这话之后,王彬将袍袖一卷,决然转身,对身后随员道:“我们走!”

    王允之见状,脸上也流露出为难之色,前行几步张口欲言,但最终还是闭上了嘴巴,只是独身默默跟随在王彬队伍之后,一直行出数里外,到达郡界不再向前,站在那里一直等到王彬等人彻底消失在视野中,才转身返回。

    没能在江州得到援助,王彬彻底陷入了困境,进退维谷。前行会稽,所图渺茫。但若就此不去,那么他在时下的名望将会跌至谷底,此生再难有所进望。开弓没有回头箭,无论前途如何,也要咬牙前行!

    当队伍再行回东扬军驻营所在,王彬却看到营垒已经拆除近半,使人上前一打听,沈充一早便已经率亲卫动身返回会稽,只是留信请他自去山阴上任。

0540 偷闲半日

    重阳时节,沈哲子终于得到一个长假。

    他入台这两个多月来,除了最开始几天还算轻松以外,接下来每天都要面对大量的卷宗典籍,甚至就连旬月例行的休沐,都要留在台内加班,才能勉强完成王导所交代下来的任务。如果台内要评什么劳模,沈哲子觉得他和他的东曹属官们,实在是当之无愧!

    台内自然没有那么多的公务要忙碌,许多台臣每天都是无所事事。沈哲子的东曹之所以获得这样超规格的待遇,自然还是因为他将太保这个主官挤兑得太狠了。王导没有直接将他赶出公府,已经算是很有涵养,公务上有所施压,那也都是沈哲子自找的。

    对此,沈哲子倒也没有多少怨言,反而要感谢王导给予这么多的机会,让他对整个台城的权力运作了解的更加透彻,不独只限于典选吏任。即便是现在直接出掌大郡,积累够了,心里也不会犯怵。

    当然也是因为沈哲子大小都是一个领导,就算繁忙的公务压身,也有一众属员分劳,倒不需要他自己兢兢业业,事必躬亲。

    只是如此一来苦了东曹那些属官,一个个熬得眼眶发黑,血丝密布,好像厉鬼一样。不要说原本的休沐假期被完全占用,哪怕是家里有什么私事琐事,也都无暇旁顾。就连今次重阳假期,都还要在官署里加班。

    所以眼看着沈哲子这个主犯乐呵呵收拾东西准备回家过节,这些人也都是怨念深重,眼神里充满了幽怨。

    这些幽怨的目光承受久了,沈哲子也是虱子多了不怕咬,寻常视之。怪只怪这些家伙没混到主官位置,家里又没有一个好老婆。沈哲子这个假期也是得来不易,兴男公主屡屡去皇太后那里抱怨,皇太后又转告王导,王导这才不好意思,总算给沈哲子放了一个大假。

    当然要让人卖命工作,后勤自然要保障好。东曹的伙食标准乃是整个台城最高,福利也都是一等一的优越。像是今次重阳节,哪怕寻常文吏,都得到万余钱标准的节庆犒赏。

    当然要维持这样的福利标准,都需要沈哲子自掏腰包。做了官非但领不到俸禄,居然还要自己往台内送钱,沈哲子大概也是独一份了。

    临行前,沈哲子又叮嘱曹属张鉴一定要维持好属吏们的衣食起居,然后才离开了台城。沿途也遇到许多一身轻松,准备回家过节的台臣,没有走出多远,请柬已经收了满怀。

    繁忙的工作所带来的直接好处便是事权的扩张,近来台内由东曹经手处理的两千石任命,便有十余起之多,所以沈哲子如今在台内,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风云人物。

    刚行出宣阳门,在那些各家迎接的车驾中,沈哲子一眼便看到了公主那驾奢华气派的四望车,心内不禁一暖。待疾行过去,却发现王胡之正垂首立在车前,神态拘谨又充满了不自在。

    他心内正好奇之际,旁边已经蹿出了堂弟沈云。沈云一把拉住了他,笑嘻嘻道:“阿兄且慢上前,嫂子正在为你出气呢!”

    沈哲子还没反应过来,继而便又看到王家另一个子弟王兴之也被人引到了公主车驾前,一如王胡之那姿态,垂首听训。

    今天正是台内放大假的时候,往来之人诸多,不多久这一幕便被人注意起来,纷纷站在道旁笑语观望。

    待眼见从另一个侧门行出台城的王奢之也被引了过来,众人哪还看不出,丹阳长公主这是堵着台城门户来找王家麻烦呢。而站在一旁看戏的沈哲子,也渐渐被人注意起来。

    沈哲子心内虽然不乏暗乐,但也不好一直远观看戏。他在台内公务繁忙无暇归家,结果自家娘子便出来滋事泄愤,这种事实在是好说不好听。

    于是他便快步行上前去,还未靠近,便听到车驾内传来公主冷厉之声:“……朝廷选士厚用,岂可常作一人偏劳!尔等也是门庭清贵,旧眷人家……”

    王家那几人恭立车驾之前,心内可谓憋屈。虽然大多数时候,他们都可无视丹阳公主,但丹阳公主毕竟是皇帝陛下长姊,眼下在这台城外,众目睽睽之下,若是公然冒犯顶撞,难免要背上一个狂悖之名。

    所以哪怕心内已是羞恼至极,也只能默然不语,心内则腹诽这家人不要脸,男的在台城得罪了太保被针对,却让女子出门来报复他们。如果不想公务繁忙,干脆养在家里不要做官好不好!

    兴男公主自然不会跟他们讲道理,这时候也看到沈哲子正行过来,于是便在车上又说道:“谨记此训,以后切勿故态复持,就这样吧。”

    王家那几人听到这话,哪还会多作久留,勉强对车驾作礼,而后便扬长而去,看都不看已经行到了近前的沈哲子。

    兴男公主这时候也下了车,身披一袭彩色衫裙,快步行到沈哲子身边来挽起他的手臂,俏脸上仍有薄怨残留,不乏忿忿道:“太保真是老而悖德,无恤下属,要将我家夫郎长羁台城之内,让人家室失暖,夫妻久别难见!”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连忙摆手,示意勿要多言。刚才那样训斥王家几个小辈出气倒也罢了,若是公然斥责台辅重臣,实在说不过去。

    多日不见,兴男公主眼望沈哲子已是充满依恋,倒也不愿再滋生什么事端,见状后也不再多言,只是凝望沈哲子关心道:“久作劳形,你都瘦了许多。早知台内是此般,何必应征去为老奴作牛马之劳!我家夫郎未必不能作公辅之用,就算自主一局也不是什么奢念妄求!”

    “既然受用国计,哪能长迷悠闲自得。我才若只是浅用,反而要怨台辅识鉴不明。这种事情,偶为或可,以后可不要常做。”

    沈哲子反手握起了公主柔荑,一转眼看到温峤车驾正从旁边驶过,便拉着公主想要上前问候一声。

    温峤远远便看见公主车驾,正期待不要被这个帝宗悍女望见,却看到沈哲子已经往他前路行来,于车内拍着车壁低语道:“速行,速行!”

    于是温峤车驾行过,停都不停,就这么径直离去,将那对夫妻晾在了当场,倒让沈哲子略显尴尬,对着旁边所见者讪笑一声,继而便与公主联袂登上了车。

    上车之后,公主俏目不乏悔意,凑在沈哲子身边低语道:“我这么任性做事,会不会伤了你在台中人望?”

    沈哲子闻言后便笑一声,反手将公主娇躯揽至怀内,垂首在其粉腮轻啜,而后才笑语道:“我家有娘子,对夫爱慕念深,乃是世间一等足可怜惜的爱侣!谁人以此非我,那是他素来绝远此温馨之情,可悲之人,不足为意。”

    公主听到这话,又是笑靥如花,美眸弯弯形似月牙,继而便瞥见策马行在一旁的沈云正探头探脑往车内来看,便将柳眉一竖。

    沈云见状,忙不迭挺直身躯移开目光,策马远遁。

    多日不见,公主积攒了许多话要与沈哲子说,自台中一路行到家门,仍是意犹未尽,要拉着沈哲子去欣赏她已经排演纯熟的《花木兰》。

    台内久劳之后,沈哲子也很享受这浮生半日清闲,庭中私话温馨时光。煦日暖光洒满中庭,秋风撩花挟香流淌,近畔娇娃软语碎言,于是天地旷远,温馨满怀。

    于是这假期的第一天,沈哲子便哪里都不去,也闭门不接待宾客,与公主在庭内耳鬓厮磨,相守一宿。

    一直到了第二天上午,沈哲子才将家相刁远和家令任球传来,询问一下他不在家这段时间许多事务发展的近况。

0541 吴人性狭

    家事方面,其实并没有多少值得讨论的地方。

    得益于兴男公主的丰厚妆奁,加上沈哲子收复建康时大手笔的自肥,如今又有大量吴人北来,沈家在京畿附近所拥有的产业已经日趋雄厚,步上正轨。

    任球也明白沈哲子关心所在,因此关于这些只是草草说说,重点则放在了乌江封地的发展上。因为沈哲子大手笔抛售鼎仓债券,回笼了大量的资金,这些财货几乎都被换购成物资,投注到了乌江封地的建设上。

    如今沈哲子的封土里,已经探矿开掘,筑炉开铸,虽然产量还没有完全成型,但最起码也算是有了产出。

    对于这一个进度,沈哲子还算满意,毕竟乌江是从新废之土上重新建设起来。他是要把乌江打造成为江北的军工重地,为北伐提供源源不断的军械器用。所以对于这一个基地的构想,也是极为庞大,未来最起码要有数万专职冶铸的脱产工匠聚用。

    要打造并且维持这样一个庞大的军工基地,在古代这样的生产条件,如果没有一个强力的中央主持,调集四方物用作为后盾,是完全不可能实现的。

    但是这几年沈哲子一直在深挖吴中的潜力,力图打破庄园经济的资源壁垒,如今江东商贾舟运牟利已经蔚然成风。乌江背靠于大江,最起码在粮食等基本资源的消耗上,可以完全托于外求而不必仰于自给。

    沈哲子之所以到现在才将这件事提上日程,而不是卧于乡土经营发展,是因为军工这一类的产业越集中、规模越大,所爆发出来的产能就会越大。而早年沈家虽然有江东豪首之称,但也不足以支持大规模的脱产工匠。如果只是小作坊的经营,十年之功未必比得上未来成型的乌江半年之效。

    北地羯奴虽然穷凶极恶,但其实隐患也不小。虽然中原的底蕴要深厚过江东,但是其中相当一部分是集中在各地自守的坞壁中,羯奴是很难有效发动的。而如果逐次各个击破,完全不给坞壁以生存空间,那么北地又会是一股反胡浪潮。

    江东底蕴虽浅,但是得益于吴中商盟那种举世表率的榜样作用,大量的物资活跃于江河之内,转运各方,均输盈缺,而不是像以往那样沉淀在各个庄园中难以为用。所以从这一点而言,江东在资源的调度方式上,已经领先于羯奴。

    哪怕彼此不作对垒交战,各自发展,江东的发展较之中原也一定会迅猛得多!当然,元气充不充足在两国交战中重要性还在其次,最重要的还是有没有能够将这元气发挥出应有效力的兵员!

    江东少马,是一个天然的缺陷,来日北伐野战肯定会处于弱势之中。所以沈哲子要打造起一个庞大的军工基地,坚甲锐兵,尽可能的提高单兵防护和作战能力。

    在听完任球对乌江发展进度的介绍后,沈哲子又将从台中带来的一个大木箱让任球稍后着人飞舟送往乌江。这木箱中所装的乃是他近来在都内整理典籍时所挑拣出来的冶铸之类的技巧,大多是陈旧的木简,估计有可能是三国乃至于后汉所传承下来,因为不起眼,反而免于被乱兵所焚烧。

    南人的冶铸水平,是要远逊于中原的。哪怕是最繁荣的吴中之地,如今仍然多用浇铸之法,类似锻、炒之类更优越的冶铸技巧,虽然有流传,但却没有普及,也根本没有太多成熟的匠人可用。

    相对于手艺纯熟的匠人,沈哲子更看重那些成熟的冶铸经验积累。前者或能铸造出一些品质优越的兵甲,但后者却能培养出大量合格的工匠,将产能引爆出来。

    其实沈哲子很想亲临乌江,自己去将乌江这个基地从无到有的构建起来。但是如果他离开了中枢,台内则又没有足够强力的人为乌江的发展去阻拦政治风险。温峤、虞潭只是盟友而已,他们并没有义务为沈哲子一路保驾护航。

    所以眼下,也只能先将这些前期的准备工作委于能任之人,自己则居中调度,争取一个更好的发展空间。

    刚谈论完这些事情,巳时未过,便有访客登门。这一个访客乃是谯国夏侯氏子弟,名为夏侯芒,也就是要娶沈哲子堂妹沈清的人。原本还是沈哲子提议要见一面,只是后来入台忙碌至今,便一直无暇邀见。

    沈哲子昨日也听公主说,因为他这里一直没有准信,沈沛之家里已经与对方开始了六礼章程。既然今天也是闲着,那就不妨见上一见。

    家人很快将夏侯芒引来,沈哲子座中审视此人,弱冠之龄,倒也算是仪表堂堂,布袍加身,也没有傅粉之类的浮华雕饰,看起来还算是一个阳光少年。

    礼见之后,沈哲子请夏侯芒入座后才笑语道:“本来早就说过要在府中接待夏侯郎,只是入台以来,诸事纷杂,至今才得闲身。”

    “驸马才重任显,雅迹每多有闻。能得邀见,已是荣幸,岂敢强请叨扰。”

    夏侯芒坐在席中,面对沈哲子这个多在传闻中了解的大纨绔,神态不乏拘谨,他家祖上虽然也阔过,但时过境迁,如今又是远乡客居,也不得不认清现实。

    沈哲子对夏侯芒的印象还算不错,既然两家亲事已定,那他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只是笑语问道:“日后或为栅篱之亲,夏侯郎倒也毋须见外,以后有暇,不妨常来府上一聚。远乡立身不易,能以亲戚守望相扶,也是两下得彰。对了,夏侯郎可曾乡议入品?”

    夏侯芒听到这话后,神态不免略有尴尬,摇头道:“不曾。”

    沈哲子闻言后略一沉吟,再看夏侯芒的脸色,便有所了解。

    九品官人法在魏晋之际虽然是极为重要的选人法,但其实也不是绝对。尤其是在永嘉之后南渡之初,这样极为动荡的时代,人事变化频繁,高门跌落尘埃,寒门拔幸而起,九品官人法其实是有些尴尬的。

    比如沈哲子,以其旧勋、人望而论,自然是二品绰绰有余。但这其中牵涉一个问题,要不要加灼然?以九品官人法标准而言,沈哲子能居二品都是勉强,如果再加灼然,那么其标准将荡然无存。可是不加灼然,即便是高列二品,也是第二等的人才。

    如果沈哲子都算是二等人才,时局内的年轻人,谁敢妄称自己是一等?

    所以沈哲子干脆就不入品,同样能得显用,无谓去招惹那种尴尬。不独是他,如今他家类似沈云这样的嫡系子弟,沈哲子也都不催促他们入品。如今沈家不同以往,不再是当年沈牧得选三品就美得冒鼻涕泡,如今再看,沈牧那三品人才反而是种羞辱。毕竟谁也没想到,他家家势居然冒升的这么快。

    至于夏侯芒不入品,应该是另一种情况,家世衰落太严重,门第足堪二品,可是实授却往往不如人意。所以干脆也就不入,免得令祖上蒙羞。

    九品官人法本来就适用于比较稳定的社会构架,一旦社会阶层和资源分配都剧烈动荡起来,那也就失去了其意义,只是半废之态,不会得到严格执行。至于东晋中后期又重要起来,那是因为高门整体势衰,不吹祖宗已经没有什么好吹的了。

    “如今时局纷繁,各逐所安,人才如何,本就不宜一概而论。不入品那就不入,我家别业沈园不乏同侪集会,夏侯郎若有兴致,不妨常往。若真才蕴于内,久而自彰。”

    九品官人法本身在沈哲子眼里就是个屁,当然也不会以入不入品去论断人才好坏,听到夏侯芒的回答后,便笑语安慰一声。

    夏侯芒听到这话后,不免大受感动。他自然没有沈哲子那样强大的政治资源,不入品对他而言就意味着完全没有了仕进渠道。若非未来丈人沈沛之高眼赏识,在都中几无锥立之地,听到沈哲子愿意提携他,也是连连道谢。

    对于夏侯芒的道谢,沈哲子倒不在意,他只是记得家中姑母的悲剧,不想堂妹出嫁后也遭遇不幸,又正色道:“吴人性狭,深眷庭中。若能同心,自是共荣。如若不然,即便不为仇寇,难免要相视陌路。即便是不以私心而害国用,但也是亲亲远外,不为同流。”

    能将护犊子的心理描述的这么理直气壮,沈哲子也算是深得老爹家传了,又劝勉夏侯芒几句,才放其离开。

    夏侯芒虽然也是中朝旧姓人家,但过江来却少履显要,对沈哲子这随时高举“党同伐异”政治口号的作风唬的一愣一愣,去时还是懵懂。

    其实政治口号之类,主要还是唬人,唬不住人那再另说。沈哲子这还比较低端,高端一点的类似后赵石勒,说要从事刘邦,争雄刘秀,不学曹操和司马懿,欺负孤儿寡母。

    其实这就是典型的政治口号,屁话而已,只是为了削弱曹魏和司马家得国的正当性,只怕石勒自己都不相信。在沈哲子看来,他也就是没遇到孤儿寡母,如果摆在那个位置上,兴许比别人做的还起劲。

    况且石勒自己又是什么好东西?番邦异族,内附华夏,先作乱于典午,后反噬于汉赵,背主之奴,养不熟的白眼狼。曹操虽然一生枭雄姿态,但却有始有终,尊汉不篡,石勒真是给其提鞋都不配。

    自许于二刘之间,本身就是没有自知之明。他只是侥幸活在一个比谁更烂而不是英雄辈出的年代,假使活在三国,能混个大龙套都算他祖上积德。与光武这种天命之子争天下,狗脑子不被打出来算他跑得快。

    死不留墓,身后无嗣,本身就是对石勒一生功业的最有力否定。他自己的确是没有欺凌孤儿寡母的机会,但死后留下的孤儿寡母,倒是被他一手调教出来的侄子欺凌虐杀得痛快,可谓此生无憾。

    当然沈哲子这么想,的确有失偏颇。五胡前期这个乱世,石勒做的还是不错的。但谁让他是一个胡酋,不双标他双标谁?

    蔑视一个人,最强力的手段自然是在战场上打败他。可是沈哲子来到这个时代的时候,羯胡已经势成,而自己还要面对一个内忧外困、身家性命都无以为继的危局,以南人本就倍受提防的身份去挣扎破局。

    当然也不能说就错过所有好戏,待到沈哲子有力北望时,正好可以提兵屯守于豫州,坐望石虎将他堂弟石大雅蹂躏的欲生欲死,身体力行的去实践他叔父所说的话是多么没有意义。

0542 且疾行

    重阳节前一天,沈哲子在都外迎接到了归都赴任的贺隰。

    贺隰今次归都担任侍中,侍中作为绝对的近侍之官,在不同时代意义也都不尽相同。如果是皇权大张的年代,侍中作为其亲信,能够直接参与政事,担当一部分台辅宰执之任。比如先帝时期的温峤,便是以侍中而直接参政,与庾亮等人配合架空王导。

    不过在这东晋初年,由于局势变动剧烈,加上冲龄幼主当国,官员变动也是极为频繁。所以眼下而言,侍中更近似一种荣衔,一个门槛,跨过了便意味着迈入重臣之列,入则台辅,出则方伯。

    贺隰之父贺循,同样是名列元帝百六掾,既担任过中书令掌诏之任,也曾出任过太常司礼九卿,死后追为司空。而贺隰本人,虽然没有长期供职于台城,但在州郡也是履历显要。但如果说直接出任侍中,其实还是略有勉强。

    这也得益于王彬不合时宜的争取会稽内史,为了对会稽人有个交代,台中于情于理都要对会稽人有所表示,所以好处自然就落在了贺隰头上。毕竟会稽虞家和贺家本有宿怨,而虞潭如今又是台辅高任,这么安排也算是两碗水端平。

    沈牧跟着沈哲子一起出城迎接,看得出今天也是认真打扮过,仪表光鲜,仪容整洁,就连颌下短须都理的笔挺。毕竟贺隰是他丈人之家,况且今次他家娘子并孩儿也都同行入都。

    “青雀,稍后见到你家阿嫂,可要记得替我圆说几句……”

    一路上,沈牧都在念叨这些话,他在都中摆出的风流阵不小,自然也难免传到乡中。他家娘子虽然也是世家温婉,但沈牧也实在闹得有些过分,若是没有怨气,在家里连大妇地位都不会稳当。

    沈哲子只是随口应付着,本身却懒得搭理沈牧,至今那几百个妾侍还在他庄园里养着,也算已经仁至义尽,自己才不会傻到凑到沈牧娘子面前受数落。

    都外龙都码头,沈哲子他们到达未久,贺隰一行舟船便也到达。沈哲子与沈牧、沈云等几兄弟登船先去拜见贺隰,贺隰疾行两步上前扶起了沈哲子,满脸笑容,对于沈牧却只是冷视一眼,一指背后船舱道:“你家丈人并娘子俱在舱内,自去问候。”

    沈牧讪笑一声,倒也明白不会受人青眼,因沈哲子被贺隰拉住,转头攥住沈云的手腕便往船舱行去,一副慷慨赴义姿态。

    虽然一路舟船劳顿,但贺隰精神却是饱满,立在船首环顾周遭景色,忍不住感慨道:“本以为都中新废之地,应是不乏萧条破败,今日所见,欣欣向荣,井然有序。维周你广引乡人为国效力,使我江东颓败尽散,于国于乡都是大善啊!”

    龙都这一处码头,是都外重要的南货集散地,除了往来穿行的舟船以外,水道两侧尚有鳞次栉比的货栈邸舍,原本的滩涂都被修整成开阔平地,山岭之间坐落着大量的砖瓦木石之类的工坊,虽然属于都外近郊,但是繁荣之处已经不逊于都内长干里等地。

    这里也算是吴人在建康左近一个聚集点,所闻多乡音,所见也多是吴人产业,甚至被称作小余杭。中兴以来,甚至于吴亡一统以来,吴人尚是第一次如此踊跃且大规模的加入到时局主流中来。

    沈哲子可以说是一力促成眼前局面,听到贺隰的感慨也是不乏自豪,诚然吴人不乏狭隘闭塞之处,内斗不已,但那是长久以来的一个积习,并不意味着生来就如此,或是天性逊于旁人。只要能够善加引导,同样能够将吴人性格中开放的一面和主动性给激发出来。

    南北对峙,或者说未来的北伐,必定是一场旷日持久的举国之战,团结再多的人都不为过。如果因为某一部分人眼下表现出许多劣性,那就要置之不理,或者予以消灭,那是在斗气,根本不是做事该有的态度。

    “南北共铸,鼎业方成。若是有偏,则月缺不美。我乡人虽然不履显位,但却深据济用之根本,侨门为表,吴人充实,江东自固,进望可期!”

    沈哲子行到贺隰身边,并肩而立,同样笑着说道。

    贺隰听到这话后便大笑道:“难怪你父居乡都要深念麟儿虎行江表,讲到锐意而进,我们这些虚长者真是都要逊于你这个少年郎啊!”

    沈哲子以往并不会把北望之志挂在嘴上,那是因为就算说了也没什么用,别人根本不会理解。

    长久以来北人对于南人的蔑视,并不仅仅只是地域歧视那么简单,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政治打压和迫害。所谓三人成虎、曾参杀人,当所有人都说吴人不行,乃至于成为一种常态,长久以渐,会让吴人自己都生出自卑感,没有了进取心。

    沈哲子的老爹沈充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哪怕桀骜不驯,一叛再叛,但最大追求就是割据一方,从未想过窃大统而自居。这个过程,就像是熬鹰,再桀骜的民风,也被驯化成为只能乡中逞威。

    说到北伐,便直接言死吴人不可用,从道义上加以蔑视,这是不可取,根本就不考虑吴人这种心理的成因。而这种心理也不是不能破除,当吴人门户成长到沈家这种程度,想要再进一步,摆在面前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北伐建功!

    所以沈哲子如今再言道北伐,最起码在围绕他家门户的这个政治圈子里,已经成了一个日趋明朗的选择。

    贺隰感慨过之后,便又对沈哲子说道:“今次北来,临行前你父便有叮嘱,维周你大志远途,不可陋规相束。无论你再望何方,吴中父老、物用都是你最强后盾,且疾行,毋作顾盼迟疑!”

    听到贺隰转述老爹的话,沈哲子心内也是思绪万千,转身面向吴中方向深揖而拜。

    老爹这个人,说实话道德素养并不高,乃是这个年代典型的吴人寒门心理,放在任何一个年代,都是典型的乱臣贼子。但唯独对于沈哲子的信任和支持,那种毫无保留的给与和包容,是沈哲子能够在这个世道里纵横的最大依仗!

    沈充对儿子的支持不是空话,钱粮的注输一直在持续不曾间断,而贺隰今次北上,也带来了大量这几年沈充在东南之地所发掘出的许多可用之才。比如会稽魏氏他的表兄魏顗,还有许多东扬军当中涌现出来的年轻将领,可谓文武兼备。

    贺隰将这些随行的吴中年轻俊彦们一一引见给沈哲子,对于这些人的到来,沈哲子也是极为高兴。他如今在台**职,除了增加自己这一方的政治凝聚力之外,也是在着手构架一个由自己掌握,独立于台城体系之外的军事动员系统。

    这些年轻人能够得到老爹的认可,那么就意味着最起码是值得信任的。而沈哲子要做的,便是依照他们各自的能力,逐步将人安插在各宫寺官署之内。分开来看,他们可能只是一个卑职浊流,可一旦串成一条线,便可以成为一个高效率的动员组织。

    一行人在江边逗留些时间,将一部分随员安排在了左近沈家闲置的庄园内,沈哲子则陪着贺隰入都。

    沈牧那小子也不知与他丈人和娘子谈了什么,下船后便是傻乐,亲自驾车载着家眷跟在沈哲子他们后面。

    倒是沈云那小子一脸神秘的来向沈哲子汇报:“贺家丈人只是埋怨二兄职卑性躁,才有太多浪行……”

    沈哲子听到这汇报便是一笑,埋怨归埋怨,果然还是一家人,沈牧这丈人是在给女婿要官呢。

    对于这一点,倒也没有多少可说的。家里之所以这大半年将沈牧按在都内工地上,就是为了打磨其性子,同时也为日后显用做铺垫,欲扬先抑。

    其实对于沈牧下一步的任用,沈哲子也早已经考虑好了,暂时先守备石头城将品阶提起来,下一步便是去庾怿的豫州,为沈哲子打一个前站,与杜赫在江北一起给沈哲子占下一个位置。

    接下来的几天,沈哲子便是陪着贺隰在都内逐家拜访。贺家早年虽然也显于都内,但十多年过去了贺隰未履京畿,许多关系也都变浅搁置起来了,需要重新拾起来。

    重阳过后不久,贺隰便正式入职。正好苑内皇太后有召,沈哲子索性陪着贺隰一同前去面圣。

0543 娘子可爱

    皇太后和皇帝仍然住在建平园里,新的苑城虽然已经建成,细微处仍在雕琢。况且眼下也并非乱兵攻城,凡事总要讲究一个礼制,哪怕在民间乔迁新居都是一件大事,皇帝再搬回苑城自然不能怠慢,太常拟定的日期是冬至。

    所以在此之前,台臣们仍要台城和建平园两边跑。

    简单礼问之后,皇帝惯常赏赐一些钱帛之类以作安家之用,然后贺隰便请辞离开。

    送走了贺隰之后,皇帝便从坐席中站起来,跳至沈哲子面前,指着他呵呵笑道:“姊夫前日在台城里痛斥卑劣,我也听人说起。姊夫你这一番话,锋锐好似利刃,哪怕是不相涉的人听来,都觉得背涌冷汗,实在是畅快!”

    沈哲子坐在席中,瞥了皇帝一眼,呵呵一笑,并不多说。

    皇帝却不肯转开这个话题,凑到沈哲子面前说道:“姊夫你辞锋雄健,每能让人败退无言,这本领是如何养成?能不能教授一二?”

    “你有很多人要去痛斥吗?”

    眼下殿中除他二人外,只有零星宫人侍立在一边,沈哲子便也不再固执礼数,笑语问道。

    皇帝听到这话后,也是呵呵一笑,顺势坐在席边,两手托住日渐丰满的脸颊:“母后本就长教我要广识多学,弓马骑射又不愿我去碰触,姊夫你雄言滔滔,不陈兵甲,已经让人屈志丧胆。如果我能学到一二此种技艺,以后也不会被人小觑无视。”

    这话便说的有些深了,王导执政虽然不会如庾亮一般对皇帝动辄体罚管教,但其实难免要更加虚尊而无视。别的不说,最起码皇帝即便在政事上有所表态,肯定也不会得到应有的对待。虽然眼下小皇帝尚没有那种振兴皇权的迫切需求,但这个年纪正是需要存在感和被尊重,有闷气在所难免。

    对此沈哲子也只能回答他:“不妨多读书,旁撷杂趣,闲来乐见台辅老朽躬身细作、牛马姿态。”

    他自然不能教授皇帝什么乾纲独断、大权独揽的权术手段,况且皇帝也未必学得会,索性传授一些精神胜利法,即便于事无补,最起码也能自得其乐。

    “其实我倒想让姊夫入台阁,给事于内,这样也能长有见面。阿姊近来多来抱怨姊夫任于公府,太保总有刁难。姊夫你要是来了台阁,我能帮一帮你,你也帮一帮我,咱们两得从容。”

    皇帝不乏惋惜道,他是极怀念去年乱中沈哲子执掌台城,他虽然不至于为所欲为,但也是自在快乐,太保都不敢在他面前多说什么。可是这样的时光太短暂,如今他在内被母后管教,在外被台辅虚奉,虽然用度较之那时要充足,但却少了许多乐趣。

    两人闲谈未久,宫人便来相召,于是便起身去拜见皇太后。

    礼见之后,沈哲子便被皇太后招至近畔坐下,已经早来的兴男公主顺势坐在了他的身边。

    “这娘子在自家夫郎身畔,总算是还有几分温婉姿态,让我不至于愧见佳婿。”

    眼望着小夫妻自然流露的一些亲密姿态,皇太后便笑吟吟说道。

    闲聊一些琐事之后,皇太后却长叹一声,说道:“先帝在时,选定佳婿,总算是了结一桩儿女命债。如今看到你们夫妇亲爱互慕,我也能大感宽慰。只是念及庭下尚有两名少鳏,又长报忧思夜不能寐。”

    沈哲子闻言后便看了身边的公主一眼,公主则回以一个无奈笑容。

    “什么是少鳏?”

    皇帝在一边好奇问道。

    沈哲子望他一眼却不回答,总不能说皇太后乱用典,老而无妻才是鳏,少鳏则就是说的你这个小光棍儿。

    皇太后又看一眼不因单身而羞愧的皇帝一眼,才对沈哲子叹息道:“本来这种门户之事,不足与外人深论。可眼下宗中几无亲长,我也只能在维周你面前絮言一二。维周你乃是都中俊彦人望翘楚,所近也多贤达门户,今日试言无咎,依你看来,谁家可堪做你这兄弟之配?”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内实在有些为难。本来按照他的心意,并不觉得眼下选后是什么良机,原本在皇太后面前便有意的回避这个问题,没想到今天还是被当面发问。

    “母后此问,倒真是问住了我。我在都内虽然不乏良友,但往来多是各家儿郎,谁家有什么阁中娘子,总不好过分深问。”

    皇太后听到这话,倒是不免哑然一笑:“我也真是长忧晦神,倒没考虑到这一节。唉,方今这个混沌世道,千金或是敝履,都是忧愁难免,修短祸福,也都造化难料。幸配帝宗,国恩深重,如今寡母孤儿,妇人难有清声,唯念宗嗣昌盛。若能见皇帝成家长性,哪怕只是一个循规守成庸碌之选,嗣传不绝,晋祚绵延有序,我也是死而无憾。”

    沈哲子听到皇太后这充满悲观的语调,倒是不免有些感慨。他以往考虑皇帝选后的问题,多是从政治方面考虑,却忽略了皇太后作为一个寡母,面对残破的世道,本身就是多舛的命运,那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

    看皇太后那眉头紧锁的模样,若是不能给皇帝定下一桩亲事,只怕要长久困扰于此,窝成心病。这种识见上的偏颇,也是沈哲子身上积久的毛病,考虑问题少带情绪,多从利害出发,对于人的感情便难免有些淡泊。

    略作沉吟之后,沈哲子才回答道:“我虽然不曾见过多少人家娘子,但偶尔也不乏听说。既然今天母后有问,那也不妨试言,只做参考,不敢深论。”

    “你这郎君,总是执礼太端正。眼下庭中闲言,何必太多忌讳。何家娘子但有一二贤惠之声传颂于外,都可道来,也不必强拘王葛门户。”

    皇太后听到这话,便又打起了精神,笑着说道。

    “江夏公卫崇,家有娘子,年及十三,似是豆蔻初成,芳华馨美,养成大家姿态。”

    其实公主在沈哲子面前提起这个问题的时候,沈哲子也在考虑这个问题,眼下说起来倒也不是没有人选。

    “女儿比作豆蔻,让人听到便觉卫氏女清新可爱。这确是可作一选,来日命妇入见,倒可以寻人深问一二。”

    皇太后闻言后,便微微颔首说道。

    “故当阳穆侯杜乂,家有娘子,芳龄十岁,因宗亲杜道晖与我交深,如今也居我家别业。娘子虽是青葱,其母裴氏德声雅重,养成自是佳儿。”

    沈哲子也是举贤不避亲,并不刻意回避这个原本历史上的皇后。虽然内心里是有些不愿意,因为假使杜家女若果真当选,杜赫必然需要归都入台显用,那么他在江北一时间还找不到合适的继任。但他也没必要因为这件事而坏人前程,现在提出来,取舍与否都在于皇太后。

    皇太后听到这里,沉吟少顷之后才对沈哲子歉然一笑:“为母者总有多顾,这杜氏人嗣似乎不旺。不过既然是维周你提起,我也会记在心里。”

    话虽如此,沈哲子也能看出皇太后是不乐意选择杜家女的。历史上杜家女当选,那是皇太后不在的情况下,大臣私心所选。可是如今皇太后依然健在,给皇帝选后本身就有借重其家的心思,因而自然也不会选择杜家孤寡门户。

    “其实庾家你小舅也有荐,便是诸葛家次女。他家长女本就配于你大舅家表兄,如果能再结佳缘,倒是一桩喜事。”

    皇太后又笑语说道,观其神态,对于庾冰的推荐倒是很满意。且不说诸葛氏本就是她母家姻亲,其家又是帝乡高门,而且诸葛恢本人也是立朝严正的大臣,自然符合皇太后一切期望。

    沈哲子闻言后便是一叹,他之所以不想太早见皇帝选后,最怕就是眼下这种情况。青徐人家乃是越府旧底,沈哲子如果要跃出时局,必然要联合旁人将他们打压下去,才能获得足够进取的空间。可是如果诸葛恢成了国丈,这目的便又被推远。

    而且诸葛恢远比王导要年轻,沈哲子绝不能容忍头顶常有这样一个人物存在!

    兴男公主别的方面虽然不乏迟钝,但是对于沈哲子的情绪感知却敏锐,沈哲子这里刚有喑声色变,她已经有所领会,当即便在席中说道:“母后你这么说,旁人看来是不是眷于乡籍?如果亲好都从于乡人门户,皇帝日后怎么能持正公允?当年父皇把我许在吴乡,如今所受的裨益,难道还不厚于乡人旧眷?”

    皇太后听到这话后,面容倒是微微一怔,沉吟少顷,然后才指着女儿笑道:“我家娘子真是让人刮目相看,难道吴中水土真能开人灵慧?如果真是如此,我倒真想在你夫家择一娘子配于阿珝。”

    沈哲子听到这里,心里简直要给他家娘子点上一百个赞,这个问题他实在难于开口辩驳,反倒是公主这种调侃戏言,直接就大大削弱了皇太后结好诸葛家的心意。

    这样的娘子,能够洞悉心意,关键时刻派上大用场,真是再怎么亲爱都不为过!

0544 顽疾就缓

    兴男公主反对皇太后的理由逻辑其实很简单,那就是江东这个朝廷虽然偏安一隅,但却是一个普世帝国,汉人正朔。要维系住大义,就不可能长久保持令出于一门的状态,要有雨露均占的姿态。

    什么是大义?就是能够以这个名义尽可能多的团结能够团结的人。

    古人虽然不傻,但也并非人人都是诸葛亮那种妖孽,又没有后世那种超前的眼光。想要判断大势所趋,只能通过眼见的蛛丝马迹。

    苏峻之乱后,京畿之所以能够这么快恢复元气,那是因为大量吴人的北上,将吴中物用输送到建康来。而这些吴人之所以一反常态不再固守于乡土,除了沈哲子背后的推动外,还是因为他当选驸马这件事本身就意味着时局欢迎吴人的到来。

    不因南北而见疏,如果自己努力一把,未必不能获得沈家所拥有的势位。即便不作争雄,哪怕只是景从,所获也要远胜于自裹乡土之内。

    先帝临死之前,都要将兴男公主嫁入吴人门庭,本身就是对吴人的大力笼络。哪怕在没有沈哲子参与的历史上,其人临死之前仍在下诏要把吴人引入到时局中来。虽然在位短暂,但却奠定了往后近百年的国祚基础。

    皇太后想要结亲于琅琊诸葛氏,本身就是在开历史倒车,抹杀先帝在位时对平衡时局所做的努力,要让局面再退回到中兴之初。这种想法,不要说沈氏这种新出门户不答应,哪怕是豫州那些已经分权得利的人家也不会乐见。

    历史上庾亮选京兆杜家,如今沈哲子推荐河东卫氏,其实都是异曲同工,主要目的不是给皇帝娶老婆,而是为了北伐做舆论准备,告诉关中和河东那些人,欢迎你们加入到江东大家庭来!

    皇太后虽然没有太高的政治觉悟,但是实实在在的好处是能感受到的,如果没有先帝预先的布置结好于沈家,她眼下能不能保住性命都还是两说。所以兴男公主这么一提,她也马上心领神会,意识到自己这个想法实在欠妥。诸葛家在时局内已是得势,如此一来反而不如另择别家多引一援。

    “若非我家娘子急智,季坚险要误我!”

    过往一段时间里,皇太后已经被庾冰游说的颇为心热,今次征询沈哲子的意见,其实也是想看看还有没有更多选择作为参考,却被兴男公主点醒自己思维的盲点。因而她也不加掩饰,直接便流露出了对庾冰的不满:“枉为男丁,所思所虑不及妇人!正该长久散置,勿要轻出害我家声!”

    沈哲子听到皇太后这么态度急转的表态,心内也是一乐,你家还有什么家声可败坏,苏峻之乱后名声较之早年的沈家还臭。

    “维周你所言这两家,我会放在心上。那杜家女既然养在你家别业,不妨让你家娘子得闲引来苑内见一见。”

    诸葛家不是良选,皇太后自然又转生别念,将沈哲子提议的两家备选重视起来。当然皇帝选后这种事情,牵连实在太大,就连皇太后也很难一言决之。但如果提前能够有周全准备,而台臣们又提不出过硬的反对理由,也不是不能一锤定音。

    皇帝听到了现在,大约也明白母后是在与阿姊和姊夫谈论自己的终身大事,他自己本身还没有什么具体的概念,这会儿也难言是喜悦还是羞怯,只是小心翼翼问道:“母后,若是真有别家娘子到苑中来,能不能不要安排和我住在一殿?我怕她夜里打鼾,扰了我休息。”

    他自己寝宫里既有闲来无事锻炼身体的搅奶滚筒,又有阿姊送来许多装病工具,实在太多秘密,不乐与人分享。

    皇太后听到这童真之语,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只作横眉冷视,皇帝便乖乖闭嘴,暗里给阿姊递眼神,让阿姊帮自己想个两全主意。

    被皇帝这么一打岔,皇太后便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望着沈哲子笑语道:“维周眼下也算是正式得以仕用,我在这建平园里,也多闻你台中事迹。你本有高才睿智,职任上必然是能胜任,这一点我倒不担心。不过与人相处,龃龉难免,有的时候想要从善于众,难免要锋芒稍敛。”

    沈哲子听到皇太后如此苦口婆心劝告,倒是不免有些尴尬,只能点头应是。

    “你是先帝青眼高选,来日皇帝执国,必为肱骨之助。我这么说,倒不是让你归于俗流,只是怕你锋锐自伤。”

    皇太后对这个女婿也真是关心,继续认真说道:“如今你任于太保府下,你家娘子有言太保留难。王氏中朝旧眷,太保又是干城之选,两位先君都要倚之共治。我虽然深信贤婿德才,但若真引得太保偏视,于你也不是一件好事,我这里也很难大力包庇。所以有的时候,如果能稍作忍耐……”

    皇太后那里劝沈哲子不要与王导针锋相对,必要时不妨趋避,兴男公主听到这话后,却已经生出极大的不乐意,蓦地自席中站起来,大声道:“母后,我家夫郎悖意太保可不是年少狂妄,自然有不得不为的道理!你知不知,父皇他……”

    “公主慎言!”

    沈哲子见状,脸色也是一变,忙不迭起身拉住兴男公主。

    “此事不能不说!夫郎愿为我家事奔走,我却不能眼见夫郎受屈!”

    兴男公主这会儿却不能平静,神态略有几分激动,但也不是完全没了分寸,手指着皇帝说道:“阿琉,你先出去!”

    “阿姊,我怎么了?”

    皇帝见状还有些懵懂,怎么阿姊突然就要把自己赶出去。

    “出去!”

    兴男公主顿足一喝,皇帝不敢再问,缩缩脑袋一溜小跑出了殿堂。

    沈哲子眼见公主是一定要说,便叹息一声也行了出去。这女郎长郁于怀,也的确需要有所疏解。

    待到沈哲子也离开殿堂后,宫人们也都一并被逐出殿去,殿中只剩下母女二人。

    皇帝徘徊在殿廊之间,还在探头探脑往里面看,眼见沈哲子也行了出来,便行上前去踮起脚尖来勾住沈哲子肩膀,故作老成叹息道:“日日与这悍娘子共处,真是辛苦了姊夫!”

    沈哲子闻言后便白他一眼,心道稍后若听说谁家有难管束的性悍娘子,真要帮皇太后介绍一下,让这小子感受一下其中乐趣。

    两人并坐在回廊之间,闲谈少顷,过不多久又有宫人来通知皇帝到了上课时间。皇帝闻言后脸色便是一垮,临行前仔细叮嘱沈哲子:“姊夫,下次来见,一定记得帮我带些都内新趣之物。”

    没心没肺自有没心没肺的好处,眼看着皇帝愁容不展跟随宫人去书房上课,只是忧愁课业繁重,沈哲子心内其实有些羡慕。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他的喜怒便都变得不再单纯,何尝不是一种心累。

    又等了小半个时辰,沈哲子看到兴男公主哭红了眼眶站在殿门口对他招手,便起身疾行上去,抬手帮这女郎拭去腮上泪痕。再看殿中皇太后,已是花容惨淡,哭倒在了案几之后。

    严令宫人们不得靠近之后,兴男公主才又挽着沈哲子行入殿中,继而便又啜泣道:“王门势大,虽然大仇已知,但却碍于社稷稳定,根本不敢妄动。我家夫郎苦心孤诣,都在力求能遏王氏之威,母后如今已经得知原委,是否还怨我家夫郎锐意进取?”

    皇太后听到这话,两手掩面,哭声又是大作,一边哭一边哽咽道:“世间怎会有……怎会有如此畜心之人?贼子不能天谴自殃,忠义何存?公道何存……”

    沈哲子默立一侧,眼看着那母女对泣,也不知该要怎么安慰。世事本就道理可言,昏君害国或得长寿,明君振作却要不得好死。人人都在这局内,无论天子还是小民,都要饱受这世道戕害。

    良久之后,皇太后才收住了哭声,只是眼眸中那浓烈的恨意却怎么都挥散不去,可见本身对于先帝也是深爱到了骨子里。

    “维周、维周……你去,马上去,你去历阳,命我二兄即刻发兵,让亲翁即刻发兵!去、去江州将王舒狗贼擒来,我要将他脔割烹食!”

    收住哭声后,皇太后一把攥住沈哲子手腕,声音凛冽说道,牙关都咬得咯咯作响,身躯更是因恨意盈怀而微微颤栗。

    沈哲子听到皇太后略有癫狂之言,只是垂首不语。

    “怎么了?你要抗命……你、你忘了先帝如何亲厚你家?兴男你去、去取笔来,我要将王氏弑君逆行昭告天下!南北亿万子民,我不信没有一二忠勇深念君恩,生啖逆贼血肉!”

    皇太后见沈哲子不作回应,脸色复有变得惨白,转头望着兴男公主,疾声厉色说道。

    兴男公主这会儿也从悲戚中舒缓过来,闻言后两手按住皇太后肩膀疾声道:“母后、母后你冷静一些!若真那么做非但不能报仇,社稷都将倾倒,性命更是无存!”

    “兴男你在说什么昏话?王贼弑君……弑君啊!”

    皇太后语调陡然变得尖利,而沈哲子则脸色一变,疾行冲出殿堂,见到大部分宫人都在远处,只有一名内侍听到此言后匆匆向此行来。虽然不能确定此人是否听到,沈哲子只是一把将之拉入殿中,顺手抽出手中利刃,不待其再有挣扎,将之按在门后墙壁,挥剑抹喉!

    飙射的血箭浇在殿中,让皇太后面色陡然一凛。

    沈哲子则收起利刃,膝行至前,沉声道:“臣虽幼冲难当,但却深衔忠义,自恨与逆贼共戴一天!往年百骑孤旅,敢冲万众贼营,血战勤王!王门或有人望旧勋之重,既已犯下逆行,誓不与其苟且两全!唯请母后衔恨自抑,时势未至,先以社稷为重,君王为重。时机一到,必枭王氏满门,戮尸弃江,以正王统!”

    经此异变,皇太后哪怕还是不能冷静下来,但也是头脑一片空白,嘴角蠕动不成言语。兴男公主则侍坐近畔,为其轻揉腹心。

    又过良久,皇太后整个身躯蓦地一颤,继而两手拍在案上,探身凝望着沈哲子,沉声道:“昔年王氏兵甲遍布江东,先帝履极未久,便能号令内外,肃清逆贼!如今其家已经半衰,维周你是百骑救君的忠勇魁首,你告诉我,什么时候才算是时机已至?难道要坐见逆贼横行,寿终老死,再来剖棺戮尸?”

    眼见皇太后总算有所冷静,沈哲子提着的心才放下来。兴男公主告诉皇太后先帝死因,其实后果有好有坏。坏处是皇太后彻底陷入竭斯底里的癫狂状态,不再有理智。好处则是就此衔恨于王氏,务要除之而后快。

    只是皇太后虽然冷静下来,但所说出的这话又实在是所见偏颇。人真的是不怕聪明绝顶,也不怕一无所知,最怕就是一知半解而又固执己见。

    诚然王氏如今已经半衰,但问题是哪怕已经半衰,仍然瘦死骆驼比马大。当年先帝的确是在王氏全盛时期将之击垮,但那时候王氏虽然兵甲极盛,所积怨望也是极盛。时下各家想要求进,唯有将之打残,才能各有分食。

    可是现在,王家虽然只剩一个方镇,但仍然是青徐侨门的政治领袖,是时局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能不能速战速决的将之打垮暂且不论,即便是将之剪除,那么其家毁灭后所留下来的空白由谁填补?

    如果再因分赃不均而争吵起来,整个江东将永无宁日。吴人或能残守东南,但要随时面对南掠而来的流民兵!即便是沈哲子能够各个击破,那么自此后也将以大江为线,想要过江,便要先打垮较之羯胡还要凶恶得多的穷途同胞。

    况且,荆州陶侃是何心意,同样难以猜度。陶侃本人或会执于忠义而怨望王氏,但身在那个位置上,他要优先考虑荆州军团的利害得失。中枢越乱,方镇越重,这是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所以陶侃不可能奋不顾身的为君王报血仇,只会旁观看戏,吊高来卖,要看两方谁开出的价码更高。

    “沉疴猛药,顽疾就缓。君王乃是天下之君王,若独仰于吴士,则自划于东南,守残不暇,进望无途。方今之计,应以缓图,臣自结忠义之士,深缚太保于台中。豫州小舅、东扬家父各自厉兵秣马,外结陶公之强援,徐州郗公厚固流民,不使轻动。届时满目俱敌,诏令一纸出都,贼将无路可逃,唯自溺沉尸于雷池!”

    平叛之后,纵容王舒出镇江州,本就是权宜之计。一旦自己一方巩固了成果,消化所得,王舒便是必将剪除的对象。消灭了王家最后一个方镇,掣肘变少,届时豫州人也是求进心切,而沈哲子早已筹划多年,无论内外,都能达成一个北望进功的局面!

    沈哲子所言方略,虽然内外俱有,步骤分明,但是皇太后眼下仇恨遮眼,仍觉太慢。她将眸子一转,沉声道:“能否精选忠烈,暗持密诏遣送江州,将王氏父子招至,军前宣罪即杀?”

    听到皇太后脑洞大开,居然要玩衣带诏之类的举动,沈哲子也是苦笑。东汉时期的政治生态他倒不清楚,但单就眼下而言,这么玩是犯众怒的。皇权是大家的,没有大家的认可,你拿着一张破纸就当皇命,对不起,单就沈哲子而言,谁敢到他面前来这么做,先把人砍了,再把那诏令烧了,根本不必论真假。

    况且,除掉王舒不是目的,目的是让王家为首的一众青徐侨门短期内没有再重掌方镇的可能。如果这么私刑杀了,就算在建康控制住了王导,怎么保证近在咫尺的琅琊郡不会乱?王家虽然是客居江东,但在琅琊郡里也是不乏私兵。甚至就在几年前单纯的乱民冲击,就冲进了建康城。这是在玩火,一个不慎,沈哲子自己都可能被困在建康。

    “王氏乡中不乏陈甲,若使乱民冲城,君王都将危矣!”

    沈哲子这么说不是在危言耸听,皇太后如果敢擅杀大臣,这会让人人自危,都没有安全感。没有安全感最好办法就是消灭你,直接换掉明帝一系,元帝的儿子像是东海王、武陵王、宣城王之类,都可以拿来就用。

    皇太后本就对上一次城破心有余悸,听到这话后,脸色也是一变,涩声道:“如此看来,也只能从于维周缓图之计。只是想到来日面对王氏逆贼还要作于无事,我实在做不到!”

    “此事尤重守口如瓶,所知限于当下室内,切勿再作别言。母后纯真不伪,不妨长居宫室,少见外人,尤其庾氏小舅,切勿轻作密图。臣以此身许国,死不足惜,若使片言泄露,君王恐成监下之囚!”

    沈哲子凝声说道,虽然实情相告能够获得皇太后无保留的支持,但保密一桩也是隐患。沈哲子自己安全倒是不担心,家中常备甲兵,台内也是班剑跟随,就算重兵袭击,也有纪氏和自家宿卫中子弟等营救。

    但如果真的发生什么意外,他可保证不了皇帝和皇太后的安危。而且如果真发生那种情况的话,他只能对皇帝和皇太后避而远之,一旦凑在一起,那就是他在裹挟皇太后污蔑王舒弑君。

    “维周你这叮嘱,我自深记。先帝已经不幸,我绝不容许皇帝再涉险地!只是你要告诉我一个确切日期,究竟何时才能有所动作?我或能守住一时,但若长忍,宁死不能!”

    “明年春时清议,当会有所分晓。”

    沈哲子也不寄望皇太后能够长守住秘密,他将王彬支出都去,也是在为此做准备。王导虽然人望崇高,但这种弑君之事一旦泄露出去,也实在不好与门户之外的人共商对策,难免会有孤立,顾此失彼。

0545 试箭

    又对皇太后安慰许久,待见其情绪的确是稳定下来,沈哲子才离开了建平园。至于兴男公主则留了下来,要陪一陪陡闻噩耗的母后。

    离开建平园后,沈哲子径直去了虞潭家里稍作沟通,希望虞潭能够加强一下建平园的防卫。原本他是打算将沈牧安排在石头城,不过眼下有此变数,索性便让沈牧先负责建平园的守卫。

    都中宿卫虽然还没有完全满编,但也有将近两万之数,这种中层将领的任用,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因为关系到建平园那里皇太后和皇帝的缘故,沈哲子也有必要知会虞潭一声。

    虞潭对此倒也没有什么特别反应,建平园虽然不大,但却最起码有三四股政治力量负责守卫,眼下再加上沈家,也是寻常之事。虽然这样的安排难免会调度失宜,但毕竟将皇帝放在哪一家完全掌控下,旁人都不会踏实。

    好在眼下也不是什么多事之秋,这种安排虽然有些不妥,但有了彼此的制约监督,倒也不会有什么纰漏发生。

    除了这件事以外,沈哲子又提了一下皇帝选后的事情,这件事注定是与南人没有多大关联了。早年兴男公主嫁于吴人门户,已经颇有争议。如果今次皇帝选后这种大事,还有南人参与其中的话,整个侨人群体都要炸锅。

    政治前景与雄厚的乡土资本结合起来会爆发出怎样强大的力量,沈家已经给了时人一个深刻全面的展示。类似这样的门户,时局中有此一家已经让人忧心忡忡,绝不可能容许再有第二家出现!

    虞潭本来对这件事并不怎么上心,可是听到庾冰居然向皇太后推荐诸葛氏,眉头也是忍不住皱了起来:“此议若成,那是专幸一地门户,实在不美,悖于先帝所教。”

    如今诸葛恢距离三公仅是一步之遥,无论能力还是人望、履历,都有过人之处。一旦成为国丈,即刻就会获得能与王导并驾齐驱的时局地位,类似虞潭这种吴中元老,在其面前都要矮上一头。

    虞潭就算不考虑位份高低,也不得不深思诸葛恢这种正当壮年之人早居高位后,会对吴乡之人的政治发展空间造成怎样的挤压。

    沈哲子告诉虞潭这些,也是希望能够有所准备和应对。假使诸葛氏真有此念,不可能只依靠庾冰发力,肯定还有别的布置。吴人虽然不能直接参与竞争,但可以集中力量去扶植旁人。

    因而他便说道:“皇帝陛下日渐长大,坤位也实在不宜久悬。早先皇太后门内闲叙,晚辈有荐江夏公并当阳侯之家。”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虞潭也不得不感慨与帝宗结亲的好处。这样的事情,哪怕自己也算台辅重臣,但在皇太后面前仍然没有什么话语权。

    略作沉吟后,虞潭便说道:“我对北人宗门所知尚不及维周翔实,不过偶有听闻当阳侯门户似是人嗣不旺。江夏公之家本是旧眷门户,门风清高,嘉誉隆厚,倒可称得上是良选。”

    听到虞潭的表态,沈哲子便不免一叹,他并不阻挠杜氏,但杜氏人丁稀薄却是一个先天的缺陷,不被视作良选。不过,他倒也不觉得这对杜赫而言是什么遗憾,江北满地功勋,但凡有志敢当之人,俯拾皆是,倒也不必要仰于幸进。

    当然沈哲子这么想也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他家南人门户,不同于杜氏关中旧姓,假使没有这一层关系,本身便受歧视排挤,不足进望更多,除非像历史上他老弟沈劲一样战死北地,否则便是腹背受敌。

    傍晚时分,沈哲子才回了家,公主虽然没有回府,但家里倒也并不冷清。沈牧的家眷被安排在了府上,几个堂兄弟也都住在公主府上。沈家在都中家业大部分都已经被拆迁重建,聚集在一起,有什么事情倒也好集中商议。

    沈哲子回到家的时候,沈牧、庾曼之等人正在射堂里比试箭术。仕途上困顿良久,得益于丈人发声,家里人也终于松口,愿意安排更显重的职位,因而沈牧这几日也算是春风得意,极为活跃。只是碍于家眷都已经在都中,倒也不敢故态复萌。

    眼见一群年轻人较量的热闹,沈哲子一时也有技痒,便让人取来自己惯用之弓,一同下场。

    时下虽然玄风日炽,六艺荒驰,但除了极个别完全崇尚玄虚的人家之外,一般的世家子弟大凡有条件,也都不乏练习弓马技艺,并不是完全的四体不勤。

    沈家武宗门户自不必说,类似沈牧、沈云之类,可以说从挽得动弓便勤有练习,也多从军旅熏陶。而像庾曼之、谢奕之流,也都不逊色。虽然不至于每矢必中,但十箭里也有过半不会走空。这样的技艺,其实在军中已经算是不错。

    毕竟寻常兵卒有足够臂力,能够挽得动弓,射得出箭已经算是合格兵员。毕竟军旅之内既没有那么多械用,也没有时间供他们专练此项,大多数时候还是军阵配合、旗鼓号令、营宿行止之类的操练。

    自幼有充足的营养供给,又有专门的武事训练,所以一般士族子弟只要能吃苦,即便不成勇武无匹的虎将,单兵作战能力也是要胜于军中武卒的。

    跟射堂里这七八个年轻人比起来,沈哲子反而算是比较差的一个。一来是他自幼便体弱多病,最近几年调养得宜,身体素质才渐渐提升起来。二来他又太多事情要忙,也不能每天抽出时间来操练武艺。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沈哲子就一无是处,且不说他本来就十分用心、关键时刻用来保命的剑击之法,哪怕单纯的箭术也在水平线往上。毕竟他身边不乏韩晃、刘猛之类的南北猛人教导,自己也肯用心去学。

    沈哲子用的是一石左右的软弓,即就是骑弓,当然所谓软硬也是相对而言,这种拉力在后世也已经算是不折不扣的硬弓。所谓骑则趋轻,步则就重,骑弓在威力上较之步弓虽然稍逊,但如果考虑到搭配战马、重箭,再加上速度、惯性上的加持,威力同样不容小觑。

    射堂虽然宽敞,但也没有给沈哲子纵马疾驰的空间,接过弓之后将弦稍作弹拉,而后沈哲子便勾箭、扣弦、引矢,连续五箭次第射出,继而便俱都命中数丈外的定靶!

    沈牧等人见到这一幕,便也都纷纷击掌叫好。当然命中只是最基本的,还要看没箭几分。若连靶外竹甲都穿不破,准头再高,那也是吓唬人的样子货。

    沈哲子今天手感不错,待手臂略有回力,继而便又望定六丈外另一块游靶,又是控矢疾飞,同样五箭连射,身躯刚刚止住冲势,自己都还未及转身,便听身后又响起一连串的喝彩声,不用想,肯定又是五箭齐中!

    “好箭……”

    少顷,喝彩声戛然而止,沈哲子侧首一看,只见游靶上三根箭矢都被声浪震落,剩下那两支也是摇摇欲坠。一时间羞涩上涌,尴尬一笑,将手里弓递给趋行上来的刘长,干笑道:“以往惯开两石,今日闲戏换弓,略有手涩。”

    “阿兄,我这张就是两石弓!”

    沈云看热闹不嫌事大,笑嘻嘻凑上来,把弓往沈哲子手中塞。

    “弓刀之间,性命所寄,岂可轻假他人!”

    沈哲子白了沈云一眼,没好气说道,这小子不具武德,不明白“器在人在,器亡人亡”的道理!

    一众人听到这话,笑声不免更酣畅起来。而随着笑声大作,那游靶上仅存的两支箭矢也终于被震落。

    沈哲子力逊于人,不能拔取头筹,索性老老实实蹲在一边为人提笔记筹。比试了一个多时辰,最后一核算筹数,居然是沈云这小子取了第一。这小子虽然较之沈牧还不靠谱,但倒有几分天生神力的意思,许多年龄高过他的人都要屈居下风。

    自家涌现越多武勇胚子,沈哲子自然越高兴,也是极大手笔,直接送了沈云两套质地上乘的人马具甲,不免又让旁人艳羡不已。沈哲子这里,不乏质地上乘的军械,其中绝大多数那都是有钱都买不到。

    望着沈云眉开眼笑模样,沈哲子心里则打起了主意。以往他把沈云带在身边,主要还是让其见见世面,如今这小子已成都中排得上号的纨绔,倒也不能继续这么放养下去。不如下一次往乌江运送物资的时候,顺手将这小子丢给韩晃,再作深打细磨。

    他家久负豪武之名,未来他又要主持北伐,家里即便不能出现什么威震华夏的帅才,最起码也要涌现出几个令敌人闻风丧胆的虎将。资源、人力他这里都不缺,只要稍有禀赋,硬堆也要堆出几个纵横战阵的猛将人才!

    一番箭艺较量,已经到了傍晚时分。既然今天在家也是独守空房,沈哲子索性呼朋唤友往沈园去,顺便看一看那些自诩党人的都中各家子弟,如今又有了什么新趣把戏。

0546 破虏参军

    王导执政,与庾亮最大的不同是,一者宽刑简令,一者严刑峻法。虽然这二者表面上看起来,前者是要优于后者,但具体情况其实也需要具体分析。

    毫无疑问,庾亮那种执政态度,在当下而言是更具有执政大臣该有的态度和做法。而王导妄求无为,更近似一个惯于和稀泥的大家长作风。庾亮失于苛,王导失于宽。

    特别是在王导执政的后期,因为他那种无底线的放纵,令得内外政事一团糟糕,从地方到中枢都是一锅稀粥。否则,也不会庾亮和陶侃相继都要废掉王导。诚然这其中有争权夺利的原因,但事实也说明他们的确是因王导执政缺失太严重而看到了机会。

    不过在眼下而言,王导的这种宽刑倒也不是没有好处。最起码对于建康民众而言,乱后新定,也需要一个宽松的环境舒缓一下劫后余生始终紧绷的心情。

    庾亮执政时,建康城一直保持着宵禁状态。一入夜之后,整个城池便陷入死寂。只有一些午夜浪荡的世家子,游魂一般在街巷间穿行。

    可是眼下,建康城的宵禁状态却是处于半废状态。虽然已经入夜,但城内却不乏华灯点缀,街巷间既有游晃浪荡的世家子,也不乏售卖蔬果吃食的都中良家。甚至于秦淮河两岸较为空旷的地界,已经发展出一些规模不小的夜市。

    而在河道中,更是星火点点,如同银河淌入人间。不乏窄厢矮蓬的小船停泊在水面上,一盏小灯悬于船首,有体态窈窕的覆面船娘坐在船中,或吹笳弄弦,或吟唱小调。而在岸边上,则不乏浪荡子围绕在心仪的船娘周围,或是笑闹或是赞赏,投花水上,盼能结一宿露水之缘。

    当然在一些礼法之士看来,这画面远于名教,悖于礼俗,是世风大衰的标志。又或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但满世公卿俱束手,何以独厌商女声。在生存面前,公侯也罢,娼妓也罢,其实没有什么高低之分。

    沈哲子他们一行数驾,随员百余,浩浩荡荡驶出了乌衣巷,沿江东行。沈云比箭拔得头筹,兴致正是高昂,听到江边传来吴曲小调,便也拍打着车辕,扯着破锣嗓子迎合。余者庾曼之、谢奕等一众五音不全者,也都纷纷加入其中。

    一路这么鬼哭狼嗥着,很快便到达了沈园。

    如今的沈园,已经是一个半公开的场所,园中常有集会,并不独仰沈哲子这个主人主持。围绕园墅周边,也都兴建起了大大小小的建筑,或酒肆、或食肆,也不乏青楼伎馆,已成一片繁华区域。

    单单这一片区域所收的租,已经不逊于早年南苑所获。这一部分钱财,一者用来各项产业的周转,同时也维持着众多族人在都内的开销。

    沈哲子他们的到来,很快便引起园中人的注意。许多年轻人自园内涌出来迎接,其中既有久在沈园流连的旧识,也不乏许多沈哲子叫不出名字的新面孔。

    沈哲子等人下车后,便被一拥而上的年轻人们团团围住,笑语寒暄打着招呼。而随着与这些年轻人的交谈,沈哲子才知道他如今又有一个新的名号,叫做破虏参军。这个称呼虽然戎旅气息浓厚,但听那些年轻人的解释之后,沈哲子才知道在这些人看来已经是分量十足的一个美称。

    至于这名称起源还是江统那一篇《徙戎论》,虽然台中对于这些年轻人的闹腾不予理会,但他们也实在会自得其乐。先是有人在摘星楼外补上了《徙戎论》全篇,继而内部又展开了探讨会,许多年轻人以这一篇《徙戎论》为基础,各自发表自己的见解,草拟文章。

    年轻人们文辞高低不一,倒也并不一一悬挂在摘星楼内,但也想要能得关注。于是在沈园内里,最近一段时间又搭建起一排长长的竹亭,用于张贴这些年轻人所创作的文章。只有在这里获得上等的评价,而后才会有幸悬挂在摘星楼上。

    江统的《徙戎论》虽然深刻,但毕竟已是旧谈,时过境迁,如今所面对的局面已经不是徙不徙戎,而是汉人被戎给徙了。越深论下去,积攒的怨气不免越多。

    所以这议论的主题便也渐渐摆脱了《徙戎论》的格局所限,而是开始讨论如何北伐破虏,甚至于有人比照公府构架开始讨论起真正北伐时,何人应该担当什么职位。沈哲子这个破虏参军的称号,便是由此而生。

    在众人引导下,沈哲子行至一个比较宽阔的竹亭中,便看到这个破虏大将军府的人事构架。首先列在第一个的自然是当今皇帝,这些年轻人们虽然胡闹,但这点政治敏感还是有的。紧随其后的则就是温峤,而在温峤名字之外则详细列明了许多其人担任破虏长史的理由,比如曾追随刘琨抗奴、久治大州等等。

    比较让沈哲子感到以外的是,排在温峤之下的居然是陶侃而非王导又或别的高门领袖。看到这一点,沈哲子心里隐隐不乏喜悦,倒不是他希望时人方方面面薄视王导,而是在讨论北伐这种举国之战的时候,这些年轻人已经不再虚执门第,可见已经有了几分认清现实的觉悟。

    长长一份名单,所涉及的台臣、外臣有二十多人,其中许多南北高望人家因为武功不具,都没有得以列名其上。而年轻人中能够列上的,沈哲子是仅有二人之一。至于另一个则是江虨,这自然因为他们这场运动便是以江虨之父的《徙戎论》为基点而轰轰烈烈的展开。

    这种行为,其实已经是踩线越界,时下在野之人虽然并不避讳讨论政事人物,但如此公然商讨国政方针而且还如此深入的臧否台辅,本身已经涉及到意识形态的斗争。哪怕是后汉的党人们,也并没有如此深刻的讨论。

    以沈哲子的政治敏锐程度,自然能看出这件事当中蕴藏的凶险,虽然只是这些年轻人自发的举动,但毕竟是在他家里。如果台中态度和风气一变,严查下去的话,这些年轻人们自然逃不了,锒铛入狱都是轻的,而沈哲子自然也难辞其咎。

    不过沈哲子在沉吟片刻之后,还是并没有让人撤掉这榜文。虽然这些年轻人的胡闹举动并不能给北伐提供什么直接的帮助,但最起码,这是时人正视北伐这一件事的开端。而沈哲子在沈园做了这么多,所为无非就在于此。

    在这个世道浮沉越久,沈哲子就越能体会时人在面对北伐这个问题上,态度的细微差别。

    诚然侨人一代尤其是那些越府旧门,在论及北伐的时候,确实是畏惧居多,那是因为他们亲身经历那场动荡,被胡人陡然大涨的兵势给打蒙了,而且即便北伐,对于他们这些既得利益者处境也不会有大的助益,一旦失败,反而苟且不能。而吴人是长久被打压排挤,既没有那个需求,也没有那个必要。

    可是很快形势就不相同,侨门当中以庾、桓、谢次第掌权的豫州门户,都将北伐当作一个政治正确的国策方针在推动并且实施,包括不成气候的殷浩和褚裒。而吴人门户,特别是沈家这样政治前景不大的次等门户,也逐渐将北伐作为功业起点。

    虽然这些北伐目的或不单纯,举措也并不完全合宜,成果有大有小,但最起码,始终不忘神州国耻!

    这些年轻人们一时兴起的喧闹,或许他们自己都未必肯为北伐捐躯,但最起码营造出一种氛围。所以,沈哲子虽然没有对这榜单明确做出什么点评,但也默认维持下来。

    一行人谈笑着行到楼上,很快便来到三、四楼之间的主宴会场。沈园常备几百仆役,加上多有准备大型宴会的经验,虽然沈哲子等人来的仓促,但也很快便将宴席准备妥当。

    沈哲子正待要入座,却看到楼下夜幕中驶出一条流光火龙,在地面上蜿蜒流淌。看那规模,倒不像是来时沿途所见那些民船,更似有组织、大规模的挑灯夜游。

    “彼处火龙蜿蜒,倒是一桩异景。”

    沈哲子也不急着入席,行至回廊前指着远处那蜿蜒的火龙笑语道。

    “哈,那是王门王稚陋集众游河,周而复始,每夜都要在秦淮河上穿城几次。倒是颇集众望,就连早先园中宾客都被引去诸多。不过终究意趣相远,所论也不相同,我等也只是闲作远观,并不从行。”

    说话解释的乃是江虨,他如今是沈园里的常驻嘉宾,也是主要的集会主持者。因其父惠,如今已成都内年轻人当中的风云人物。言道琅琊王兴之集众夜游的事情,神态间颇多不屑。

    而席中其他的年轻人也大多此态,明显觉得王兴之那一众人吃喝玩乐、招摇过市,远不及他们这些人在沈园忧国忧民、矢志破虏有格调。

    沈哲子闻言后倒是一乐,他入台这段时间,倒不知道都中有这新闻。王彬在会稽被老爹钳制的束手束脚,动弹不得,沈哲子多从贺隰那里得知,而王彬这个儿子在都中倒是自得其乐,居然也搞起这种集众沽望的事情来。

    略加沉吟后,沈哲子便笑语道:“若真要雅示于众,缩行于地,不免应者乏乏。来人,掌灯!”

    随着沈哲子令下,园中沈氏仆役们纷纷忙碌起来,很快在摘星楼外便次第燃起光亮的灯火,琉璃罩下五光十色,自楼基逐层攀升,形入数条游龙亢行冲天,很快便撕开这一片夜幕,满城俱能得观!

    楼上众人这会儿也都被引燃情绪,身在这星火璀璨的高楼之上,再观下方那夜游船队,只觉爬虫一般渺小。

0547 王门旧怨

    秦淮河与青溪交汇处,位于城东府城附近,河道开阔,水流平缓。

    此时在河道上,漂浮着十数艘样式不一、规模也都大小不同的游舫。为首者三艘游舫用铁索勾连起来,首尾相接横在江面,几乎占住了小半河道。左近虽是水波荡漾,但人行船上却如履平地,丝毫不觉动荡。

    在这为首三艘游舫之后,另有十余艘舟船,偶或一字长蛇排开,偶或疾驶上前将那三艘游舫簇拥起来呈群星拱卫之状。这些舟船上,大多悬挂着各色彩灯,交映生辉,随着水波流淌,无论驶向哪一处,便将那一片区域照耀的犹如白昼一般。

    在这些游河舟队之外,则是乘坐在舢板上的各家豪奴,各持枪刀弓索,负责为后方船队上的主人们开道,不让过往舟船冲撞冒犯,以免惊扰到主人的雅兴。偶有夜行的客货船只,还没来得及靠近,便被那些舢板上的豪奴低吼呵斥,或是逼停,或是干脆逐到江边。

    游舫上除了挂满船舷的彩灯之外,空壁船亭里尚摆置着几个炭火熊熊燃烧的铜盆,哪怕江上夜风潮寒,也能驱散寒意。而在铜盆之外,则摆放着盛满了水的大鼎,鼎中之水被炭火烘烤得滚烫,又被竹筒引流到个人面前,注入瓷罐中,一者温酒,一者驱寒。

    因而围绕着炭火团坐的许多年轻人,哪怕在这秋高夜冷的秦淮河上,也多是单衣敞衫,江风难侵。或高歌、或吟咏,或对坐清谈,或独坐深思,饮一杯温热美酒,佐一瓮肥美蟹膏,恣意畅快,使人忘忧。

    作为这夜游船队的发起者,王兴之当仁不让坐在了中央游舫的小阁中,左近不乏世家旧好,身畔则是秀色可餐的美伎偎于怀中,温软香嫩触手可及,神态间也不乏通达于物外的悠然神采。

    在王家一众年轻子弟当中,王兴之并不算特别出彩,当然这也跟他家教严谨有关,往年居家受业,既没有机会彰显任事之才,也少涉足年轻一辈的雅集宴会。

    但是今次其父离都之前,叮嘱他要学会邀名取宠,得此父教,王兴之也是十分尽力,不可谓不用心。如他这种高门子弟,旁人只忧虑没有接近的门路,若真愿意躬身集众,自然会有许多人会闻讯蜂拥而来。

    只是要在那里待客,却让王兴之有些困扰。他家在都中并无广产,原本其父受赏的府邸已经被拆除尚未建成,都外别业则又是家眷和二兄养病之地。加上其父与太保之间略有一些龃龉,也不适合在太保所建的金梁园里广宴宾客。

    不过王兴之自己虽然没有此类经验,但门下不乏这方面的人才,于是很快便有了主意。初时他悬灯泛舟游河,不过家人亲旧二三,随着在秦淮河上往来次数多了,便也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最多时候甚至三十余艘游舫齐齐出动,将这夜中秦淮渲染的风流满河。

    如今王兴之游舫上也有了一些固定成员,有的是继承自兄长的人脉,有的则是家世相当、意趣相投,间或家中的从兄弟也会加入进来,座中渐无虚席。

    “人生之乐,一者悠闲从容,二者俗尘不染,三者知交满席。能得于一,已是至幸。如今数幸并集,也真是值得歌咏遣怀助兴!”

    王兴之本人倒是文赋不胜,虽然不乏满腹骚情,但若付诸于口,又不知该如何表达。他之所以有这些举动,自然不乏要与那驸马沈侯较劲的意思,若无文赋美述这夜游秦淮的风流,总觉得差了几分意思。

    所以今天,王兴之也是特意请来了堂兄王羲之,也是希望能暂借妙笔,颂此风流。所以稍作感慨之后,王兴之便转望向另一侧席中的王羲之,笑语道:“早前几日屡有所请,阿兄多不在家。今夜与诸友旷游于江海,前后进退都无拘束,可谓恣意,不知可有所感?”

    王羲之这会儿状态却不大好,脸色略有苍白,身上裹着一件裘衣,正偎坐在一个铜盆之畔。他本身也是雅趣浓厚之人,早先因为常在沈园不知王兴之携众游河,重阳归家后接受邀请也是欣然应允,今天才抽身加入。

    夜游秦淮别有风味,王羲之开始也是兴致盎然,甚至与人一同服了一剂散,可谓放浪形骸。不过因为沈园禁散,大概是长久未服,所以王羲之发散的时候用的时间便长了一些。船上虽然备置炭盆,但发散时又怎么能拘于一处,多受夜风吹拂,所以这会儿便有些头晕,身上有些发烫。

    这会儿听到王兴之这么问,王羲之便摇摇头,同时打个寒颤,皱眉道:“倦意扰人,略有不适,实在未有雅思。”

    王兴之听到这话,不免有些失望,不过见王羲之那模样,倒也不好再多问强迫,便说道:“阿兄既然有不适,不妨入舱室暂歇片刻。”

    王羲之闻言后也不推辞,当即便站起身来,只是这一站起来便更觉头晕,险些栽倒进身畔炭盆中,还是旁边侍立的家人眼疾手快,忙不迭上前去将王羲之给抱住。

    热浪灼人那一瞬间,王羲之也是惊出了一身冷汗,脸色不禁更加惨白,待到情绪有所平缓,他才略有后怕的离开炭盆,对王兴之歉然一笑,说道:“今日身体实在欠佳,难以尽兴长游,要辜负稚陋你的好意,只能中途退场,不扰雅兴。”

    王兴之倒也看出王羲之状态确是有些不妥,因而也不再强留,站起身来刚待要吩咐人准备船只将王羲之送上岸去,席中却有一人冷哼道:“逸少世兄早前居于貉子华楼之上,屡有文赋流出,雅趣横生。可是如今与我等共席,先是神倦乏思,后又身体不适,姿态倒是迥异。倒不知是我等诸友不堪共乐,还是世兄你别眼偏望。”

    王羲之本来就因为身体不适而略有心烦,此时再见发声那人,脸上厌色更深,冷漠道:“我自为此态,与你又有什么关系?沈园楼高望远,神寄物外,即便有一二厌人,也能避而不见。若非我家稚陋相邀,你道我愿与你这卑夫同席!”

    “王逸少,人自取辱,无怨旁人……”

    “世忠,休得多言!我家阿兄确是不适,不要旧怨强争。”

    王兴之刚行出几步,听到这话后便转身回来,对席中怒呛王羲之的年轻人说道。

    那年轻人名为宋延之,其父宋哲本是弘农太守,后来持愍帝诏书过江拥立元帝,以此功封野王公,并与琅琊王氏结亲,这宋延之正是王兴之的妻弟。

    原本两家关系倒也和睦,宋哲虽然只身过江,但因手持愍帝诏书,是元帝继承大统的法理所在,所以其政治地位是极高,而且并不强争势位。琅琊王氏乃是江东第一执政高门,对于宋哲这样的人物自然也要加倍示好。

    但问题总是出在不该出的地方,王羲之的父亲王旷早年曾经奉东海王司马越之命北上与汉赵交战,一战尽没,其人也不知所踪。原本众人都以为王旷应是战死,但孰料宋哲南来后,其门下有一门生在外言道王旷未死而是降奴,屈事汉赵。

    那时时局动荡,南北隔绝,消息往来本就不便。而且汉赵先是靳准之乱,又早在数年前便被后赵所灭,追究更不容易。宋哲门生此言,没有确凿的证据,因而时人倒也并不怎么相信。但这对王羲之而言,这无疑是对其父最大污蔑,因而自此以后便与宋氏结怨。

    王兴之的父亲王彬与王羲之的父亲王旷,俱为王正之子,所以从血缘而论,他们的关系本来就较之别的堂兄弟更近一层。可是因为他丈人家的关系,王兴之与王羲之两人之间反而要疏远一些。

    此时眼见妻弟和堂兄又因这一桩旧事起了争执,王兴之夹在中间也是左右为难。他今天屡请王羲之才请过来,本来是打算让妻弟宋延之避席的,可是宋延之却不肯退避,原本彼此席中虽然没有交流,但也还过得去。没想到王羲之将要离开之际,宋延之终究还是没能按捺住。

    “我倒是不愿旧事重提,只是不乐见有人逐远疏亲。”

    宋延之在席中仍是振振有词,对王羲之实在是不乏怨气,且不说他自己因为这一桩旧怨而多受排斥,就连他父亲都隐隐受到王氏打压排挤。归根到底,只是王氏不肯正视王旷投敌这一件事罢了。

    “世忠住口!”

    王兴之听到宋延之仍是不肯收声,也渐渐有些恼了。王旷乃是他的嫡亲伯父,恶名坐实的话,对他而言也是一桩耻辱。

    然后他又转过身来对王羲之歉意一笑:“世忠年少性躁,偶有失言,阿兄你不要介意。”

    “本就言而无据的妄诞之语,我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王羲之冷笑一声,继而指着王兴之说道:“稚陋,其实我也有一言相赠。凭我家家世门第,子弟哪怕是中人庸碌之才,自有清声旧誉相加,仍是显拔于众。你集众夜游,沽名邀宠,本就是多此一举。更可况列席居然不乏卑劣,无为之事又添恶声,实在大为不美。你或有强比于沈侯之心,但其实所出不同,禀赋相异,本就没有强较的必要。”

    王兴之听到这话,顿时尴尬而又羞愤,脸色一时难看到了极点,对于王羲之迁怒于他也是分外不满,只是眼下诸多友人在场,反倒不知该要如何反驳才算是不失礼。

    恰逢此时,将那一边几条火龙陡然冲天而起,被簇拥在当中的深渊摘星楼也是瞬间撕开夜幕,显于天地之间!

    “如此胜态,真是绝美壮观!”

    王羲之转首看到这一幕,两眼中已是流露出浓厚的兴奋之色,当即也顾不上再与王兴之多言,摆手对家人说道:“速速备船,我们去沈园!”

0548 满城失色

    沈园内欢饮竟夜,沈哲子夜里便也留宿在了这里。

    第二天天色还未大亮,便有家人通报,说是曹立拜访。

    楼下的宴席至今还未散场,但沈哲子作息向来极有规律,早睡早起,这会儿也没有别的事情,便让人将曹立引到楼上来。

    香茗刚刚送上来,沈哲子还未及饮用,便看到一个低垂着头颅的身影侧行疾步走入房中来,颇有几分畏首畏尾的姿态,正是曹立。见曹立这副模样,沈哲子倒是一乐,活脱脱一副心里有鬼的样子,反倒让人生疑。

    “门下卑从曹立,参见驸马郎主。”

    曹立行入房中之后,因有房屋四壁遮蔽旁人视线,才显得轻松一些,趋行上前到了沈哲子坐席面前便大礼参拜。

    沈哲子见状不免一愣,他可不记得自己收过曹立为门生,况且即便是门生食客,也要比仆役高上一等,并不需要如此大礼参拜。

    如今的沈哲子收取门生,已经不再像以往那样大开门户,能够被其认可的往往都是身具才能而门第又不高,沈哲子主要也不是为了广树党羽,希望能籍此给那些真正有才能、愿逐于事功的寒门子弟一个晋升的渠道。

    这个曹立如此卑礼相见,沈哲子再联想其人刚进来时的那种姿态,大约也能明白其心内所忧,无非是所为之事犯了世家众怒,希望以此能与沈家加深关系,求得一个庇护。沈哲子如果拒绝了,反而会让他更加忐忑。

    “曹郎毋须拘谨,常礼相见即可。”

    沈哲子摆摆手示意家人整好坐席,待到曹立坐定之后,才笑语道:“人要做什么事,总难取宠邀欢于所有人。坚持与否,在乎方寸。若觉得事不容辞,不得不做,那也没什么好说的,尽力去做,不愧本心,倒也不必戚戚于怀。”

    曹立听到这话后,便是苦笑一声。所谓做贼心虚,说的就是他。原本他家只是想获取一个尚算可观的出身而已,可惜事情发展大违人意,高门子弟不可靠,收钱却不做事,迫得他不得不走上这一条路。

    如今曹立因为依附在沈园外,有了任球等沈氏家人的暗助,也是声名鹊起。而且任球还在有意识为他介绍结交与他家处境相类似的人家,而今身边也聚集了一二十家门户子弟,曹立在其中隐为头领。

    曹立却并不因此得意忘形,心情不乏复杂。原本像他家所行这种勾当,从一开始便太张扬了反而不好,容易让人窥出破绽而有所诟病。更况且,身边聚集了这么多假冒旧姓人家的门户,一旦爆发出来,无疑会见恶于诸多世家旧姓。

    但若要放弃这一切,曹立又实在不甘心,毕竟能够有冒充旧姓人家这种想法的,不可能是完全的寒门素丁,即便家势比不上他家,也都相去不远。有这些人家守望相助,让他更有安全感。

    “我久在台中,不得闲暇,近来也没有时间观望。曹郎家事,应该是进行的还算顺利吧?”

    顿了一顿之后,沈哲子又问道。

    曹立坐姿一丝不苟,闻言后又对沈哲子欠身道:“多赖郎主吩咐任令相助,近来倒是颇集众望。只是尚有一事迟疑不定,想要请教郎主,不知我等何时可为先人作墓立碑?”

    时下都中各家迁坟也是进行的如火如荼,但曹立这样的家世本身便有猫腻,迟迟不敢有所举动。台中虽然并不正式出面主持此事,但也派了礼官监管各家墓葬规格。曹家半路冒充,阀阅宗籍根本就续不上,所以也是迫切需要能有一个盖棺定论的结果。

    “此事宜缓不宜就急,明年春日可以准备起来,届时台中或会被别的事情所遮眼,不过太多观望于此。”

    沈哲子略一思忖便给了曹立一个模糊的期限,这种大规模的假冒旧姓是不可能瞒住世人的,而沈哲子也正是要借此败坏掉世家那引以为豪的家世传承,让门第这一项不能再作为选士的过硬标准。

    到了那时候,各种典选用人之法肯定会有所调整,诸多有意进步的寒门之家能否借助这个机会跃居于台上,就看他们各自的手段本领了。毕竟就算是科举,最起码也要通晓经义典章,而在这方面,世家又是绝对占优,寒门仍是居劣。

    沈哲子向来信奉能者进,庸者退,他愿意给寒门子弟争取一个机会,但也实在没必要一路保驾护航直到其人居于高位。

    任何选士之法,都是适应于当时的统治需要,如果不把家世这一衡量人才优劣的标准破坏掉,即便是大举拔选寒门,寒门上位后便就会成为旧制度的拥趸,不会给社会带来实质性的进步。

    比较明显的一个例子就是沈家,历史上在东晋初年,沈家豪则豪矣,但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寒素门户。到了南朝才完成门第升迁,俨然以文化士族而自居,其中沈约等族人,更是彻底沦为旧制度的拥护者。

    高门未必坏,寒门未必好,如果没有浓烈的社会责任感,门第高低都是蛀虫。这一点,古今都是同理。完全抹杀倒不至于,终究要在做事的过程中逐步淘汰掉。

    直接武力诛杀虽然爽快,但如果不解决掉社会顽疾,后继而起的门户俨然又成新士族,北府军头和关陇集团便是此类代表。他们的生存和牟利方式,未必就比魏晋的士族门户更高端,而且因为要以武功维持地位,在其手中葬送的小民性命反而要更多。

    这样的社会顽疾当然不可能奢望毕其功于一役,但最起码也是一个尝试。所以,沈哲子对于曹立也是颇寄厚望,不乏勉励。

    曹立本人倒没有正在参与一场阶级革命的觉悟和荣耀感,在对沈哲子介绍了一下他目下所经营出的局面之后,便又不乏隐忧道:“前日王门王稚陋下帖有请,门下不知其意为何,因而一直不敢回应……”

    他如今所做的事情,往大了说是集结众力要去冲击高门给寒门设置的政治壁垒,往小了说是背叛了青徐人家转投吴人门第,所以心情难免患得患失。

    早先因为他在都中日趋张扬,羊贲已经屡屡使人来训斥他,如今又被王彪之的兄弟邀请,心里真是惊恐的不得了,唯恐其意图被王氏察觉而发力打击。

    王兴之近来在都内的许多张扬举动,沈哲子昨夜也听人讲起,此时听到曹立再言及,神态间却不乏心悸,便笑语安慰道:“王稚陋乃是王叔虎胞弟,于你也算旧恩,既然有请,不妨直去。如果他敢有为难,必要时道出我的名字。”

    曹立听到这话后,心绪顿时大定起来。他对王家的忌惮之处在于,恐其家利用其势位人望而打击他家,让他家这一场图谋彻底落空。但落在真实的实力上,曹家也是江北广陵附近实力颇强的流民帅,在人身安全上,曹立倒没有什么担心。

    不过略一转念后,他便又说道:“门下既已领受郎主所训,自然不会有所摇摆。况且,王门诸子弄玄逐虚,非是所托之人,近之无益。郎主如今身领台任,抽身无暇,王稚陋集众作态,人或言之……”

    讲到这里,他便不再说下去,沈哲子则笑语道:“人或言之王稚陋是要与我分望争幸?这只是闲人絮语,不必在意。王氏门高本就是事实,而我也不是逐于虚名专宠而幸进,不必混作一谈。”

    此一类言语,沈哲子昨夜也听到一些,对此倒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倒不是他不屑于同王兴之比较,而是彼此立身殊途,没有什么比较的必要。更何况如今他早已经不必靠名望混日子,而是已经亲身干涉局势。王兴之所做那些,对他而言不过是冲龄游戏。昨夜沈园燃灯回应,不过一时兴至,实在没有必要专注于此。

    “郎主旧勋崇高,几比中兴台辅,自然不是王稚陋之流能望。”

    曹立也笑起来,说道:“昨夜摘星楼玉柱擎天,满城灯火尽失颜色。楼拟作人,俱是傲然高立于世!”

    送走了曹立之后,沈哲子又将任球唤来。他不日即要归台,官署内还有海量公务等着他去主持,所以一些事情也要吩咐下去。

    别的事情倒也没有太多要交代,主要还是他另一门生,如今在琅琊郡中奔走重建家业的卞章卞七郎。这个卞七郎是他打入琅琊郡里的一个楔子,沈哲子吩咐任球给那卞七郎更多一些援助,希望其人能将动作放得更大一些,借以刺探一下郡中各家兵甲虚实。

    士族为家,政治上的立场其实只是一方面,门庭之内虚实如何,其实很难猜度。譬如沈家如今在都中明面上虽然只有沈哲子并几个嫡系族人,但关键时刻,可以集结甲士数千余,乃是一股庞大的军事力量。

    沈哲子从不小觑对手,琅琊王氏乃是中兴高门,他家围绕京畿所做的布置较之自己肯定会只多不少。像是早年王舒节兵浙西时,很快便聚兵数千余,还不算外镇给予的援助。如果不是王舒其人过于保守偏望,自保的念头太大,沈哲子未必能在去年那场兵灾中独美。

    沈家虽然江东豪首,但王家也曾半掌江东之兵,寻常时节隐没不见,但如果斗争趋于白热化,沈哲子可不想面对什么突然涌现的奇兵。所以,他是希望能够更清楚了解王氏私兵的实力,从而制定对策。用不用得到暂且两说,关键时刻要有备案。

0549 妇人怨念

    乌衣巷内王宅侧院一座花厅中,太保王导的妾室雷氏半卧软塌,神态不乏慵懒。身上彩衫绚丽斑斓,但却并不喧宾夺主,只将妇人映衬得更加娇美。

    雷氏虽然已经生养几子,但却保养得宜,体态仍是窈窕丰韵如少女,面相娇美布满风情。

    雷氏卧榻下方丈余外,一名虬髯壮汉正襟危坐。其人虽着纶巾氅衣,装扮上极力向士人靠拢,但面相颇多粗犷,脸颊横肉杂生,须发贲张,壮硕的四肢让衣衫都紧绷鼓起,甚至于有粗黑的汗毛戳破丝衣束缚摇摆于外,如此明显的胡人血统,实在甚悖于时人审美意趣。

    雷氏望着那壮汉,眸底虽有厌色,但却并不流露出来,只是薄怨道:“乡中有什么事情,传信即可,家立此乡并不容易,如果没有必要,你又何必往来奔波劳碌。”

    壮汉闻言后便露齿一笑,随其展颜脸上横肉便拉伸开来,给人一种不怀好意的视感。雷氏见状,更加没眼去看,罗扇半遮脸庞,眸子已经转望旁处。

    “阿姊荣养王府清贵高门内,久不相见,阿弟我也是分外想念,得闲就来拜见。”

    壮汉笑过之后,瓮声瓮气说道,若其人不开言,没人能猜到他与雷氏的关系,此人便是雷氏母家胞弟,名为雷冲。两人一个娇美如花,一个状若凶兽,但却是真真正正、同父异母的姐弟。

    时下胡人内附已久,杂处汉家之间,哪怕是汉家儿郎,也不少人身有胡人血统,就连先帝都是如此。

    但雷氏母家则不同,她家眼下虽然从于雷氏豫章郡望,但其实本是关中氐人一系,其父本身便是不折不扣的氐人,历事于中朝,雷氏为其汉妾所出,没想到凭之攀上王氏高门,永嘉时就此从属而来,安家于侨立的琅琊郡。

    对于母家,雷氏虽然并不待见,但也毕竟是她庭外之援,能帮的也是尽量去帮。

    因为她本身便是胡宗门户所出,自幼便知谋生不易,并没有那些高门豢养出来的贵女习气,姣好面容之下不乏心机,如此才能在这王门立足,专宠于太保,也能得大妇包容,甚至代掌内庭家务,手腕可见一斑。

    得益于雷氏的长袖善舞,雷家过江后家业发展也是极为兴旺,背靠大树好乘凉,产业广布于琅琊郡,多纳南北奴客,声势甚至还要超过了许多原本琅琊郡内乡人门户。

    “你敬重想念阿姊,我也很是欣慰,但也实在不必频频登门亲见。此门不同寒家,阿姊立足此庭之内也是分外辛苦。你看你一副胡奴姿态,常作出入,让我不好立足人前。”

    雷氏对这个胞弟也并不怎么客气,直接言道其相貌问题。无论中朝还是如今,胡人在时人观念里就是卑劣之人,王氏这种高门,胡奴甚至不能跨过中庭,否则便是严惩。

    雷氏本人倒是没有多少胡风,但她这个弟弟却让人一望可知乃是胡虏。她如今执掌门户家事,本就难得众美,积下不少怨望,她这弟弟登门一次,她便被人冷讥良久。即便不为自己考虑,她也要念着膝下几个儿子不要被人嘲讽为胡婢生养。

    雷冲听到阿姊抱怨,便是惭然一笑,不过他那相貌也做不出太丰富表情,落在人眼里仍是一贯的不怀好意。

    “阿姊你教训的是,以后我深记此节,不敢再随意登门。”

    雷冲虽然被训斥,但自己也不乏冤枉,相貌是父母给的,他没有运气生于汉家妇人。长成这副模样,不独阿姊冷眼以望,就连乡土中人对他也多横眉。当然这一点,也非尽是长相问题,终究还是家风太霸道而取怨于人。

    “不过今次登门,我确是有事要请阿姊帮一帮忙。”

    雷冲讲到这里,脸色便转为凶横,待见阿姊脸上厌色愈发浓厚,才忙不迭有所收敛,只是语气仍然愤恨十足:“阿姊你也知,我家立足于乡也不容易,乡土中素来诸多刁难。今次又有一家门户跃起,屡作挑衅,实在是可厌至极。”

    “北客南来而居,本就不容易。多少旧姓人家乡资大毁,门人散尽。我家在北本就不是旺宗,南来能够托庇贵宗立足,已经是大幸事。你能约束好门人不要滋生事端,败坏乡声,已经是最好,谁人又敢轻犯我家。”

    雷氏对她这个兄弟的脾性最了解,哪会为其虚言所惑,仗着自己这里的势,凌辱旁人是有,哪会忍气吞声。以往雷氏便不知多少次给他收拾烂摊子,已经烦不胜烦。更何况,早先太保还曾经严斥她要收敛一点,不要把手伸得太长,免得败坏家声。

    所以雷氏近来也是修身养性,就连家事都不敢多管,希望能挽回在太保心里的印象。

    “阿姊你这么说,可真是误会我了。以往我做事或是逾越章法,让阿姊你劳累周全,可这一次却不是我在滋事。乡人有人仗着貉子声势,专有针对我家,强索田亩人丁!”

    雷冲闻言后,已是大声叫屈起来,只是被雷氏瞪了一眼,才忙不迭放低了声调。

    “仗着貉子声势?哪一家貉子敢轻犯我家?”

    雷氏听到这话便不免好奇起来,开口问道。她虽然以母家胡族身份而自卑,但不妨碍对南人蔑视。

    “便是那个驸马沈侯,哈,狗屁的沈侯!谁不知他家狂武下人,王门旧日犬马爪牙,如今势位高了,反而转头噬咬主人!貉子真是狂悖狡诈,品性卑劣!”

    雷冲忿忿言道,而雷氏听完后秀眉却蓦地一扬,素指一点凝声道:“你怎会招惹到了沈氏驸马?仔细道来!”

    “我哪里会招惹到他,简直连面都见不到!”

    雷冲言中虽然对沈氏蔑视至极,乃至于因阿姊缘故而以半个主家自居,可是实际论起来终究还是要承认事实,他一个杂胡土豪,乡土中再嚣张,也实在触及不到人家那个层次。也正是因此,而怨念诸多,往年都是他看心情欺不欺辱旁人,如今却被旁人给欺辱懵了。

    “为难我家,倒非沈侯,而是他家一门生。他家那门生也是琅琊乡人,早年被府上王江州杀灭门户的卞家子。那卞氏自己找死,抛下大宗家产,因无嗣继,我家便接手许多。但没想到这绝户家门居然又出来一个余孽,眼下在乡里诸多钻营,想要收回旧产。”

    雷冲恨恨说道:“这怎么可能!且不说他家本就悖逆门户,单单那些田产,我家接手过来后经营许久,才有了如今局面,怎么可能拱手相让!”

    雷氏听完后,眉头便微微蹙起,沉吟片刻后才开口道:“你接过那卞氏宗产,是不是未经县府?”

    雷冲闻言后不免语竭,片刻后才回道:“乡人都是如此,卞氏一倒,各家便都派家人占住近处田庄。若是落到县府手里,难免又添更多首尾,没必要多此一举。”

    “况且此事就算逾规,也非我一家独为。那卞家子只是盯住我家索要,余者都不过问。县令也是可恨,往年得任还是阿姊有劳,今次我登门求见,他竟与我言什么章法有缺!”

    雷冲也不是遇到事就来麻烦阿姊,这种事情不是没有遇到过,他也公私两路在走,可是那卞家子率众强逐他家佃户,统御诸多悍卒,他是带领家人攻了几场都被打退。

    求告于官府,县令推脱不管,乃至于登门去见太守虞胤,却连门都难入便被逐出。这一次,可谓面子里子都是丢个精光。

    言道被虞胤家人在郡府门口羞辱,不独雷冲愤慨难当,就连雷氏也隐有气愤,但还是指着雷冲叹息道:“虞使君乃是先帝元舅,旧宗人家,岂会看你这胡儿脸色。你求告上门,不是自取其辱?”

    “可我也实在是没了办法啊……阿姊,那卞家子自仗沈侯撑腰,独独为难我家,且不说我家田亩有失,乡声大损,这难道不是在公然无视阿姊你乃至于太保的脸面!”

    “你不要凡事都往太保身上攀扯,我不过只是王门室内一侍婢而已!能够庇养家门得一活路,已是太保厚爱有加。”

    雷氏厉声训斥一遍之后,脸色便转冷起来:“不过你这么说,也不是没有道理。那沈家貉子近来似是专要与我作对,早先许多求告来的人家,都转投向他那里。其中最可恨江家子,若非见其与我儿尚算相善,我怎么会顾望这种卑卒小鬼!可是他在我这里索求不得,居然投入沈氏,如今在都中多得人望,反让太保对我多有冷言,实在可恨!”

    “是啊,阿姊,我家与那沈氏素无牵扯,他却视我家为待宰豚犬!若是不能予以痛击,我家真是立足无地啊!”

    眼见阿姊对于那沈氏驸马也有诸多怨念,雷冲便是一喜,当即便力劝道。

    雷氏妇人本就性狭,听了兄弟的话后便更加忍耐不了,冷笑道:“那沈家子强结帝宗,旁人眼中或是了不起。但在我眼里,不过一个边蛮貉子而已!言到声誉才情,较之我家麟儿更是难及。他要如何作势我不过问,但却不知死活冒犯上来,怎能让他自在!你可有什么主意?”

    雷冲先时听到阿姊所言还在暗乐,可是再听到最后一个问题后,当即便愣在了那里,思忖良久才尴尬笑道:“阿姊你真是高看我……”

    “真是一个胡鄙庸夫!”

    雷氏被雷冲激起满腹的怨气,末了却听到这个回答,心中忿忿可想而知,不过她自己再思忖,也实在没有办法怎么怼人迎头痛击,最后只能说道:“稍后你回家去,先把小貉子那门生闷杀在乡里。若是做不到,我再让人去助你。”

0550 王郎囊涩

    房间内一片狼藉,满地的瓷器碎片,被踢翻的一方案几,还有几缕凌乱的帷幔丝布。两名侍女深跪在满地垃圾中,额头紧紧贴在地面上,侧脸已是毫无血色,肩背亦在瑟瑟发抖。

    “给我将这两名贱婢拉下去,重鞭二十!锁入深阁,不要让我再看到她们!”

    王兴之箕坐席上,一条腿伸开,正有另一名侍女战战兢兢为其轻揉踢翻案几时扭到的脚踝。他脸色一片铁青,鬓发略有杂乱,身上的小衫半敞,露出略显苍白的胸膛,正在剧烈起伏,可见忿恨之深。

    两名侍女听到如此严厉的处罚,身躯不免颤抖得更加激烈,却连求饶话语都不敢道出,只是喉内隐隐发出几乎绝望的忍泣声。很快便有几名壮仆冲入房中,粗暴的将那两名娇弱无力的侍女拖出。

    房间中仍站立着几名仆妇侍女,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出,只是在房间的另一面有啜泣声传来。一个女子面窗低泣,她正是这房间的女主人,王兴之的娘子宋氏。

    夫妇两人,一个独坐席中满腹怒气,一个背面而坐低泣不止,彼此都无交流,这让房间中气氛沉闷到了极点。

    良久之后,那宋氏才徐徐转身,容貌虽不算是十分娇美,但却有种大家温婉气质,她默然起身到王兴之席前深拜,哽咽道:“妇人本是陋户所出,身边听用并无几人。小咎而得大怨,不敢深辩,惟乞两具残尸送葬归土,全一场主仆情分。”

    “你心里有怨,不妨直言,何必以那两名贱婢讽我?”

    王兴之听到妇人低语,神态更显愤恼:“我不过罚你两名仆佣,便惹来你满腹怨气。你家人害我伯父清声,这旧隙又如何偿还!”

    宋氏听到这话,神态更显凄楚,本已忍住的泪水复又默淌下来,泣语道:“室中愚妇,难得夫郎欢颜,斗胆请求放出,不敢固留惹厌。”

    王兴之听到这话后,双眉陡然竖起,一脚踢翻身畔侍女,蓦地站起身来,居高临下指着娘子,声色俱厉道:“你这妇人,此时求出,是嫌我脸面丢的不够干净!我难道有怪错你?你家兄弟,我是一番好意提携,结果他在船上厌声污我伯父,使我庭门不和!我、我……”

    讲到这里,王兴之已经气得不知该再怎么说下去。他只是感觉满世界都在与他为敌,那夜的羞辱已经过去多天,他至今都怯于回顾。堂兄王逸少多日不曾见到,那更加可厌的沈氏驸马更是难见一面,唯有迁怒于这室中妇人,才能稍稍舒缓心内忿怨。

    但这娘子外柔内刚,强言请出,让他恼怒之余,也有几分忧虑。沉吟半晌后才说道:“是我一时忿言,外事与你本就无关。那种昏话不要再想,不要再讲!”

    说罢,他便一瘸一拐的行出了房间,直接坐上了家人早已抬来的步辇。

    漫行在庄园内,王兴之却不知该行往何方。往常这个时候,他已经开始在准备夜游之事,可是前夜沈园摘星楼的亮灯,加上他堂兄王羲之那夜之语,让王兴之羞于再做那种明显劣于旁人的举动。

    更何况,那夜过后的第二天,丹阳郡府属员便来府上告知,府尹不悦他家久占河道扰民难行,告诫他不要再集众夜游!

    此事不免让王兴之更加羞恼,即便他占河有错,沈氏夜里灯火喧天难道就不是扰人清梦?以往都无警告,恰恰选在此时,分明是郡府借那沈氏貉子嚣张气焰来打压他!

    不过就算没有郡府警告,那夜游也是组织不起来了。王兴之这几日待在青溪东面别业中,就连前来拜访的都没有几人,可见他这些朋友人心之涣散。

    原本父亲离都前,王兴之得其叮嘱,还觉得只是一件简单事情。他家门第人望摆在这里,要一举压过那貉子一头又是什么难事。起初事情进行的也很顺利,可是没想到陡然便遭遇当头棒击,让他多日经营尽付流水。

    这几天王兴之也不是只生闷气,也在思考那个貉子怎么就能胜出。答案其实也很简单,那个狗屁摘星楼耸在秦淮河畔本就分外招摇,人多乐于登上观望远景。

    王兴之不是没有想要以此争雄的念头,可是寻人来打听了一下那摘星楼用工废料几何后,心里先凉了大半。倒不是说他家拿不出这些钱财,关键是他动用不了那么多的财货。更何况,如今都内营建事宜都被南貉把持住,即便是他有足够的财货,也未必就能建得起楼。

    这个念头只能作罢,貉子财厚,他是不及。原本王兴之是觉得凭他家门第人望,怎么会比不过沈氏铜臭阿堵?可是这一次的挫折却让他明白,勿对时人深寄厚望。人多趋从浮华肤浅之物,俗眼难辨贤愚!

    那些庸碌之徒,包括他堂兄王羲之在内,原本不理也罢,反倒能清静视听。可是且不说王兴之本身便受父教,单单前日那一次打击,他若不能反击回来,那不啻于承认自己不如貉子?以后那摘星楼若再作此态,他不免要在都中长久沦为笑柄!

    父亲教他要压过貉子,可是他非但没有做到,反而更加为其涨势,这是王兴之不能忍受的!

    过片刻,他让家人送他前往书房,将庄中管事唤来,直接问道:“眼下庄里有多少钱可支用?”

    管事闻言后便仔细核算一番,然后才回答道:“郎主若要即刻取用,眼下可支三万余。若能缓上几日售换些物货,可用五万余。”

    王兴之听到这话,眉头已经皱起来,劈手打落案上杯子,指着管事怒斥道:“此庄拥田百余顷,人数几百余,未算航埭水碓所收,怎么只积这些财物?是否你这恶奴欺我懒望庶务,私下贪渎!”

    管事听到这斥责,忙不迭避席跪下,苦着脸说道:“奴下怎敢!早前大君广置属员,要用财物,各庄抽调,本已经所余不多。眼下几万钱尚是果桑售卖所得,秋收未过,岁产还未归薄……”

    王兴之听到这话后才稍显释然,继而又问道:“若是岁收归仓,能收多少?”

    “扣除耗用人食,新粮入仓能得四千余斛。这是旧年惯收之数,不过去年兵灾牵连,今年田中用工太多,能得三千已是大数。不过这些新粮一时也难换成钱用,丰年米贱,尚有吴粮北来……”

    “这些事我不想听,我只问你,秋收之后,能不能给我调度三十万钱?”

    对于管事絮言,王兴之极不感兴趣,也听不懂,直接发问道。他要给予沈氏痛击,在其家所恃领域将之击败,自然要广备财货。都中多有传言,那小貉子一场大宴下来,便要耗钱二三十万,可谓花钱如流水。

    三十万钱之数,已是王兴之核算良久,认为自己能够承受的一个极限。只是想想不免还是觉得心疼,这么多钱哪怕在都中最平稳富足的年景,也足够置办一座不大的别业。那小貉子常作大宴,所耗多少难作衡量,难道他吴中乡里有掘之不尽的铜山金矿不成!

    管事听到这个数字,脸色却是一苦,这个数额不只做不到,哪怕打个折扣,整个庄园也要大伤元气,来年将无以为继。须知庄园经营本就不是暴利,乃是代代传承的长功久利。

    管事絮絮叨叨所言诸多苦衷,王兴之最终只听到一个结果,那就是筹措不来!愤恨之余,又让人将这管事体罚一番,自己一个人坐在房中苦思对策。

    王氏自然家大业大,且不说京畿左近,单单琅琊郡里便有千数顷的宗产,更不要说还有大量门生的年节进献。可是王兴之作为宗内一个寻常子弟,宗产根本没有资格插手,名下私产只有这座庄园,还是成亲时宗中划给他立家之用。

    庄园所出,加上宗中旬月配给的礼钱以及长辈们的奖赏,往年王兴之过得还算从容。可是当他起意要与沈氏那豪富之家较量时,才知自己是怎样的寒伧!

    自己财力不足,倒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王兴之知道他家娘子妆奁产业比他自己丰厚几倍有余,宋氏虽然不是大宗南来,但他丈人宋哲乃是雍梁之间人望所系,后继晚渡者多有依附投靠,也是不容小觑。

    可问题是,时下妇人财产本就独立不归夫家所管,更何况,王兴之刚刚才迁怒宋氏,转头再去借钱,面子上实在过不去。

    前日羞辱,不能不报,可是手中无钱,又实在无甚底气。如果寻人拆借,自家兄弟里,大兄王彭之随父亲南下了,次兄王彪之又瘫卧在家,不好开口。较近一些的王羲之、王胡之等,或是不乏龃龉,或是不多来往。至于其他,关系则更疏远,怎么好意思开口借这么多的钱。

    苦思良久,王兴之才想起一个人选来,那就是太保的妾室、王敬豫生母雷氏。雷氏本身便负责打理王氏都内宗产,自己也经营有道,颇多生财私门,更何况还有母家胡儿在乡里大作产业。如果她愿意帮自己的话,几十万钱对她而言不是什么大问题。

    想到这里,王兴之便坐不住了,让人备好车驾准备归都。

0551 一拍即合

    王宅侧院内,雷氏对于王兴之的造访略感意外。

    她虽然颇得太保宠爱,甚至将家事托之,但并不意味她在这府邸内就有多高的地位。毕竟出身实在卑微,外人即便不闻,在王家内部也不是什么秘密。

    那些嫡庶子弟们,一个个眼高于顶,脾气好的或还称她一声阿姨,脾气差的只叫一声雷妪,乃至于胡婢蔑称也不是没有过。即便遭受侮辱,她也只能忍气吞声,甚至不敢告知太保。因为她深知妇人能让主人欢愉,才能得到垂爱,若是太多心烦,久而便会生厌。

    太保与王彬之间略有龃龉,这一点雷氏也有耳闻,因而对于王兴之的到来便存几分小心。不过能在这么大庭门内立足,她也不是诸事都写在脸上的浅薄妇人,笑起来让人如沐春风,丝毫不觉得被提防。

    “阿郎今日居然得闲探望老妇,实在让我欣喜得很。”

    雷氏肌肤光洁,体态丰腴,并无半点老态,以此卑称,姿态可谓放的极低。

    王兴之坐定之后,视线却略有游移,一者登门借钱气势本就不足,二者这个雷氏虽然也是年近四旬妇人,但却眼波流韵、媚态四溢,身上天然便有一种撩人心弦的味道,居之近望,让人不能心静。

    “阿姨这么说,倒是我久有礼疏,实在惭愧。”

    王兴之有求于人,姿态也摆的并不高,甚至不以雷妪相称。

    殊不知这样一来,反倒让雷氏更生戒备,坐在席中吩咐人准备酪浆点心招待王兴之,看似忙碌得很,只是不与王兴之深谈,担心这一声“阿姨”不是那么好承受的。

    王兴之本身就没有多少交际经验,很快就被雷氏搞得头脑发昏,津津有味的讨论起家事来。就这么谈了半个多时辰,险些被直接礼送出来,才蓦地想起来意。

    眼下天色已晚,于是他也不再避谈,趁着气氛还不错,便在席中歉然一笑,继而便开口道:“未意阿姨言谈如此素雅悦人,不逊名流,看来以后我要时常来叨扰请见。不过今天倒不方便再作久谈,实在是有一事想请阿姨帮忙。”

    “阿郎能来见我,已是难得赏识,何须说的见外,有事不妨直言。”

    雷氏嘴上虽然说的热情,但坐姿都已经不似先前那么亲近,隐隐有些疏远,口中仍在说道:“我在门中多承主人厚待,但有所遣,哪敢辞劳。”

    王兴之听到这话,不免微微一滞,雷氏虽然所出王敬豫等数子,但在家门内也确是仆人之分。自己不大不小算是个主人,居然要开口向仆人借钱,心里的羞耻感不免加倍。

    若是旁的事情,但凡能够稍缓,王兴之都不便再开口麻烦雷氏。

    可是一想到近来的困顿屈辱,终究反击的愿望压过了羞涩感,还是开口长叹一声:“阿姨实在不必自薄,我与敬豫,肱骨之亲,对于阿姨你向来也心存一份敬重。曹母名门贵出,家中能条理有序,多赖阿姨过问。此事旁人不提,我是心知。正因如此,遇到困顿之事,我才想请阿姨为我参详一二。”

    雷氏听到这话后,倒是愣了一愣,王兴之此言中透露出来的认同感,正是她苦求半生难得。一时间不免心泛酸楚,语调也变得柔和一些:“阿郎所困不妨道来,若能帮得上忙,我不推辞。”

    “门户之内,我也就不怯言耻。”

    王兴之脸上泛起愁容,叹息道:“早年居家受教,少趋人前,时人多不知我,实在愧对家门清声。家父也曾因此斥我,所以近来也是忍愧疾行,以勤功补足旧缺。”

    “我在门内,也听说阿郎近来确是清声大涨。生于此门,本无长忧,缓进徐行,公卿可期。但郎君年华正盛,不耐平淡,这也是常情。其实外间贤愚杂混,反不及门内清逸。太保次郎敬豫,本就是绝俗神清的高傲之选。阿郎长与亲近,久而自然也会渐渐自美。”

    言道自己的爱子,雷氏已是满脸容光焕发,她这腹中所出虽然待她不甚亲近,但雷氏却素来都无怨言。她毕生无一可傲,唯独所出几子,是她一生心事所系,每每梦及妙处,简直睡梦中都要笑醒。

    “敬豫持曲弥高,和者自寡。随其出入,我是形神俱秽。但有阿姨此言,以后我也一定多从敬豫以作自补。”

    王敬豫这个人,对堂兄弟也少有青眼,王兴之其实不乐与其接触,但听到雷氏这么说,还是附和一声。

    不过转头他又作愁容:“只是早先门外受辱,至今思来心意难平啊……”

    雷氏听到这话,不免好奇起来:“当世还有何人,居然敢辱阿郎?”

    “阿姨算是长者,我也不必羞于启齿,便是那南貉之家的沈氏驸马!”

    王兴之恨恨说道。

    “又是沈家?”

    雷氏仍不住低呼一声,神态已经变得颇为精彩,见王兴之好奇望来,便摆手道:“阿郎请继续说。”

    王兴之便将近日所困详细道来,言中不乏忿恨,末了长叹道:“时人肤浅,貉子资厚,以此而惑众,庭门兄弟尚且不能同心,又何以去罪论旁人!奸小当道,贤雅者痛心世道大坏。我一人之荣辱不足介怀,可是那南貉盛气凌人,若不予以薄惩,清风污尘,余心不平啊!”

    雷氏这会儿已经归于理智,不动声色道:“那么阿郎是打算要如何做?”

    “貉子以资惑众,愚者难辨,清者难言。若欲使其绝众,当以其道应之,待虚附者尽去,才以清声教人,将他打落原形!貉子就是貉子,皮囊雕饰再怎么精美,剥去这层外皮,内里仍是南蛮宗贼!”

    王兴之讲到这里,神态变得激昂起来:“似敬豫那种清质雅骨,能赏鉴者绝少。貉子本性卑劣,反而能集众声邀宠。如此不平之世,阿姨难道无怨?我是不忍人世此态,要以此身以挽正声,只是困于资匮,不知阿姨可否资我一二?”

    雷氏听到这里,总算明白这小子原来是上门借钱的。她眼下已经变得冷静起来,自然不会为王兴之这个小辈所惑,并不急着回答,只是心内仍在思忖。

    数日前她母家兄弟登门求助,也是因为沈氏使人为难,虽然她指使兄弟强硬以回,但胡奴就是胡奴,雷冲归乡几日却无进展,乡斗几场反而被卞家子打伤数人。心内气愤的同时,也更坐实了她的猜想,那就是沈家子的确在针对她母家。否则凭个破败人家子弟,怎么能招揽那么多善斗悍卒!

    王兴之开口来借钱,而且看那模样似乎不是小数目,雷氏其实是下意识想拒绝的。且不说其父与太保便有不睦,单单此子往年待她也是冷慢,只凭眼下几声“阿姨”,便想从她这里抠出大额财货,真是做梦!

    略作沉吟后,雷氏也不拒绝,拍案说道:“我道阿郎所困何事,不过困于财缺,何必羞于启齿。我虽仆役之属,但也素来仰承家恩,多了不敢说,三五万钱也是小事。那就五万钱,阿郎若是急用,眼下就可使人来拿。”

    雷氏虽然不愿借钱,但毕竟王兴之也开了口,一钱不予说不过去。五万钱虽然不是小数目,但对她而言也不必多提,哪怕王兴之不还,她一个胡婢身份以此居然让王门嫡子低头礼待,单单心理上的满足感也值此价。但若王兴之还不知足,她这里又会有另一套说辞。

    听到雷氏愿意借钱,王兴之已经高兴起来,可是听到数额后,脸色又是一垮。他虽然不清楚雷氏家底有多厚,但二三十万钱对其来说真不是大事,单单道听途说外人走其门路求任,索求便是惊人。

    但雷氏紧扣其仆佣身份,倒让王兴之不好放低身段穷迫。更何况,人家就算是仆役,那也是太保的仆役,他又有什么驱使的权力。

    “阿姨若有余裕,可否多允一些?沈氏吴中豪宗,区区数万钱实在不能分争。”

    说到这里,王兴之已经不乏羞涩。

    雷氏听到这话,心内更是冷笑起来,你既然知道沈氏豪宗,却还要与其斗富,不是自取其辱?自己与之本就不算亲厚,难道还要舍尽家底为这纨绔斗气?

    心内虽作此想,雷氏却是满脸为难,愁眉不展状说道:“阿郎素来少有请求,若是平时开口,三五十万钱不在话下。可是眼下,我也有自困之处啊。”

    “阿姨既然有困,何妨道来?同居门内,自然应是互助。我正愧于妄求,若能有助阿姨,心内也能大安。”

    王兴之疾言道,雷氏庭门一卑女而已,即便有困顿,王兴之自信能帮之解决,若能得到雷氏所许财货,不只足额,甚至还有盈余。

    “其实是我母家之困,近来于乡多受为难,家业凋零严重。妇人或是略有薄蓄,近来也都援于母家。阿郎若能早开口几日,且不说我这里三五十万钱,若是还不足用,母家那里等额相助也是小事!”

    王兴之听到这里,神态便有些纠结起来,他自然知道雷氏母宗是个什么货色,不愿与之有什么牵连。可是雷氏这里却又加码,又让他忍不住的怦然心动。以往他是不为困顿,不知钱贵,如今困于资少,始知营生。若真能得到百万横财,那他前日所受之辱自可奉还回报,收尽故土!

    雷氏见王兴之不乏为难,心内不免更加冷笑,神态却是凄楚可怜:“其实我母家所困,与阿郎所困都受一人之迫,便是那驸马沈侯。阿郎高门贵子,尚能有所报还,妇人寒微门户,即便受迫,也只能忍让,由其索求,不敢违背。”

    “竟有此事!那貉子实在太嚣张,阿姨勿忧,此事我为你一力担当!”

    王兴之听雷氏说完隐情,已是忿恨难当。他本以为沈氏资厚乃是吴中乡出,没想到居然是这么巧取豪夺来,而且居然还将手伸到他家乡土!这不啻于抢着他的钱,还要打着他的脸,简直不能忍受!

    而且他心里还不乏遐想,沈氏指示门生侵夺琅琊乡人宗产,可谓是踩过界。如果他能抓住实证,将之示人,甚至有可能给沈氏引来众怨,累及家势,对于南下会稽的父亲而言,也是一个助力!

0552 乡斗害命

    假使王兴之知道今次归乡迎接他的将是什么,大概此生都不会归乡。但人大多数时候连前事教训都每每忘记,又怎么能够预知到后事如何。

    眼下的王兴之,只是有些烦躁。他正身处在一个庞大的厅堂里,居坐中央,左右俱是操着乡音的乡人们,神态热切又充满恭维。但这熟悉的乡音却并未让他感觉到亲切,反而略有厌烦。

    坐在王兴之近畔席位的便是雷氏那胡儿兄弟雷冲,此时也是满脸的兴奋,脸上横肉堆叠在一起乃至于鼓出一个个的肉瘤。

    此人却不觉容貌有碍观瞻,只是殷勤的对王兴之劝酒劝食:“此酒乃是吴中醴泉佳酿,远胜乡酿浊汤……郎君久居清贵门户,奴下不敢土肴献丑。今日席上诸多饮食,俱是家人飞舟从建康取来,所耗不过区区十数万钱,不足启齿。若有招待不周,郎君尽管到来,来日奴下必定有改!”

    王兴之看一眼口沫飞溅的雷冲,毫不掩饰脸上厌色。这胡儿简直就是粗鄙不堪,兼具狡诈非常。摆出这么大的场面来迎接自己,王兴之又怎么会猜不到其心内所想,不过是要借自己王门嫡子身份,来为其在乡中涨势,日后更好吞食乡里!

    土豪宗贼乃是世间一等厌物,礼制不修,国法难束,贪得无厌,又狡黠诡诈,自恃乡资凶横无比,较之胡虏不遑多让。而眼前这个雷冲,已是两者兼具,自然更让王兴之厌弃到了极点。

    前日都中家宅内在雷氏面前答应此事,过不多久王兴之便有后悔,百万巨资虽然可爱,但又实在不想与雷氏这胡奴土豪有什么牵扯。但雷氏却不给他犹豫的机会,当即便派人往他家院送去二十万钱算作定金。

    若是别人,王兴之既然要反悔不愿意,也没人敢强迫他。可是雷氏虽然只是一个妾室,但却是太保身边人,若使一二厌声传于太保耳内,致使太保对他有冷眼偏望,那损失可不是二十万钱能够补偿。

    所以尽管心里不乐意,王兴之还是勉为其难回了乡。他原本打算静悄悄解决此事,不必惊动太多人,可是回乡之后,雷冲这可恶胡儿已经摆出了如此大的迎接阵仗,乡中许多人家都收到通知,纷纷赶来迎接。

    若是以往受乡人如此欢迎倒也罢了,可今次归乡目的实在羞于启齿。他堂堂一个王门嫡子,居然要干涉乡中两家土豪乡产争夺,实在是太丢脸面了。

    更何况,刚才他也找乡中家人打听了一下,事情的实情根本不是雷氏所言,卞家子恃沈家势侵夺她母家田产。反而是这个胡儿之家在不经县府判处售卖的情况下,私自侵占了卞氏宗产。如果细论起来,还是雷家理屈,如今人家卞家子洗刷掉了谋逆之名,归乡重整家业,雷氏不甘心将吞下的好处退回罢了。

    不过乡土纠纷,本就难断是非。王兴之既然已经来了,自然也不会示意雷家对那卞氏低头,否则面子上更难看。但这雷冲言语实在太粗鄙,每言都要扣中为了欢迎他花了多少财货,似乎吃了他家酒食,便一定要为他家撑腰。

    这真是岂有此理,区区家奴之辈,居然敢如此软胁!不要说吃了他家酒食,就算纳了他的妻女,这胡儿又能怎么样!

    不过王兴之也懒于再与这胡儿一般见识,席上那号称花了十几万钱的酒食他根本连动都没动,强自按捺住坐了半晌,自忖也算是给足了雷氏面子,然后才漠然道:“我也没有太多时间,既然家中雷妪有求,就抽空来看上一眼。闲言少叙,眼下事态如何?”

    王兴之的冷漠和歧视,雷冲自然能感受到。但这对他而言,实在算不上什么。王兴之这个王氏嫡子能够亲自登上他的家门,于他而言本就是一个荣耀,哪怕是动辄打骂,他也甘之如饴。

    他以胡奴之家立于琅琊郡里,所受非议本就诸多。只因王氏家奴这一层身份,让人不敢对他过分打压。可是如今他家受困,主人家亲自登门解决,就算是家奴,又岂是一般门户能比得上!

    王兴之亲自前来,对他家而言所得好处真是立竿见影。早先乡中一人家,他为子求亲不得,可是刚才席中小退使人向自己传话,愿将家中女郎送给自己做侧室。王兴之来这一次,哪怕他家所失田亩收不回,他所得也是丰厚,又怎么会因区区冷眼而有怨言!

    听到王兴之问话,雷冲不敢怠慢,连忙起身将当下形势说上一说:“那卞家子引来悍卒数百,霸住我家白沟近百顷的田产,县府不问,郡府亦不管,奴下本来率人前去分讲,却被其指使悍卒追打出门,简直目中无人到了极点!列席诸位乡人,不乏受此乡贼迫害,郎君今次能来为乡人张目,我等真要感激叩拜!”

    席中其他乡人们听到这话,也都纷纷出言附和。

    王兴之闻言后眉头却是一皱,不悦道:“我既非郡县职任,又非台阁公府所遣,今次到来,只是不乐见庭下受扰。乡人若是有困,理应追讼有司,才是国法正理。”

    他来为雷家撑一撑腰,已经算是勉为其难,怎么可能再把乡中这许多土豪门户的麻烦一并揽到身上来。

    众人闻言后,虽然有所失望,只是望向雷冲的视线更显炽热。

    雷冲听完这话,眉眼更是飞扬,但还是对王兴之恭敬道:“奴下已不知该要如何处理此事,唯有求于郎君。不知接下来该要怎么做?”

    王兴之听到这话后便沉吟起来,他原本以为只是一件小事,回乡后知会郡县一声,将那卞家子直接拿下就好了。可是现在知晓更多内情,却不想为胡奴门户惊动自家官面上的关系,免得事态扩大,或是有不利于自己的流言传入都中。

    “你去点齐家人,稍后我与你同去将那卞家子缚下。本就一桩小事,何至于多费周章。”

    王兴之是打算速战速决,一刻也不想再与胡儿混在一起。这些乡人大概是怯于那卞家子背后的沈氏,不敢撕破脸了去斗,可是他又有什么可忌讳,直接擒下那卞家子,然后拷问其人如何受沈氏指示,归乡霸人产业以肥其吴中门庭。

    雷冲本以为王兴之会有什么高明手段,听到无非还是乡斗强攻,略感失望的同时,也有些尴尬的说道:“奴家虽然不乏勇力,但那卞家子其众实在凶悍,早先已被打退几回,如今再往,只怕仍是难功。奴家损失些许丁口不算大事,但今次郎君相随,未免有些……”

    王兴之听到这话,眉头不免皱得更加厉害,他肯来出面已经是难得,难道这雷冲还指望自己做更多?单单这样,已经超过了他的底线,并且打算归家后要向雷氏加倍索要报酬,不如此不足抹平心中羞耻。

    见王兴之沉默不语,雷冲也不敢再多说,于是便下去吩咐家人多多召集丁力,甚至吩咐人携上寻常乡斗不敢动用的弓箭,务求毕其功于一役。以往他是不敢动用这些禁器,但如今有王兴之同行,即便落人口实,郡县也是不便深问。

    白沟原本是县里一片滩涂,卞氏南来,侨立之后便以此为根基,十数年苦功,渐渐开垦出几百顷的良田,也是原本宗产中极为重要的一处。

    坐落在坡地上的庄园里,卞章一改早年颓丧之态,正与席中一独目者言谈甚欢:“本是我家家事,却要劳烦厚泽兄几番奔走,实在是让我不知该要如何表达谢意。”

    坐在另一席的胡润闻言后便笑语道:“七郎何须如此见外,你我俱为郎主门下,守望相助应有之义,不必强分彼此。来日我若有求,也不会与七郎你客气太多。”

    “来日若有所遣,绝对不敢有辞!”

    卞章闻言后,便抱拳正色说道。

    胡润早先虽然也在琅琊县里帮忙,不过前不久已经转望曲阿任事,今次是都中有令传来,要加倍对那雷氏胡儿门户穷迫,最好逼得他家做出大的反击动作。

    胡润文赋风雅或不擅长,但这种乡中争产则再娴熟不过。其实他本就与卞章身世类似,也是始终以重振家业为毕生奋斗之计。眼见到驸马如此倾力相助门生,心中也是感念良多。

    卞氏所家乃是琅琊王氏根基乡土,而自己的乡土豫章又是王舒所治。驸马不惧王氏,这让胡润看到了自己复家的可能,所以对于驸马的遣用,也是尽心尽力。

    “如今七郎宗产虽然已经到手大半,但也不可掉以轻心。早年乡人或不乏亲善,但家业毁时,旧情俱丧,也实在不可寄望太多。更何况,那雷家胡儿背后有王氏高门为靠,需要谨记他家有所反扑。”

    对于卞章这个处境相似之人,胡润也是颇为亲善交好,来日都要在驸马门下任事,两人结下这一份情谊,也好守望进退。

    卞章闻言后便笑语道:“这一点,厚泽兄请放心。郡府虞使君那里,郎主早有通信。至于县府这里,我自以半数宗产与其均分,只求其能置身其外。雷氏能用者,无非家丁来攻,郎主助我勇健数百,岂会惧其胡儿门户!”

    正说话间,堂下一人匆匆行入,对卞章耳语一番,卞章听完后便对胡润笑语道:“胡儿家眼下正在召集私属,看来是将要有大动作。贤兄且先安坐,待我打退乡贼再来作陪。”

    胡润闻言后便也站起来,笑语道:“我本就奉郎主之命前来相助,岂有遇事旁观的道理。七郎你自守庄,我且先率所部庄外设伏。若使雷家寻常骚扰,不妨狠打一场让他觉痛。若其有强众来袭,也不至于措手不及。”

    卞章本就知胡润所部鬼面卒战力惊人,且极擅长野中奔走,野战实在凶猛。于是他也不再客气,便与胡润相携行出,抱拳说道:“有劳厚泽兄并贵属,我先让庄人备下米肉菜酒,稍后打退胡儿,再作犒劳。”

    “那自然要不醉无归!”

    胡润大笑一声之后,穿上家人递上的软甲刀兵,将手轻轻一招,所部几百鬼面卒便纷纷涌至庭前,人数虽众,聚集起来却是迅捷,行动悄无声息,足见精锐之处。

    卞章见状,脸上也流露出羡慕之色,似他们这种寒门子弟,本无太多晋升空间,唯此事纷乱不安,获得一二进望机会,手下能够这样一批忠勇武卒,实在是进望取功的根基!

    胡润早先多在此乡活动,倒也熟知左近地形,不需要卞章再作指点,已经率众出庄去寻找合适的埋伏地点。而卞章这里也早将所部集中起来,守住了门庭出口并几处容易被突入庄中的围墙。

    待到卞章登上庄前哨楼居高眺望,视野中已经隐隐可见烟尘。他心中倒没有多少紧张情绪,所谓乡中斗狠其实只是一群农夫打架,类似雷氏那种立基未稳的土豪门户,治地尚且勉强,更无太多脱产训练、久经战阵的部曲家兵。而自己这一方,除了许多宿卫老卒之外,尚有数十名沈氏主家龙溪卒,哪怕对方来者数倍,卞章也实在不怵。

    只是当雷氏家兵队伍越来越近时,卞章脸色却渐渐变得严峻起来。因为在夕阳照射下,他隐隐发现雷氏那队伍中不乏刀兵反光,这意味着雷氏今次所出是配备了许多的刀箭兵刃,已经不再是以往棍棒械斗的范畴。

    “披甲!”

    稍作沉吟之后,卞章便吩咐部众道。他今次归乡,器用中也不乏刀剑甲衣,只是乡中夺产虽然凶猛,但若杀戮太多总是自损乡望。况且官府对于小民寻常的乡斗可以不予理会。毕竟南北乡人杂居,总会滋生太多怨望戾气,也需要一个途径疏导发泄。

    但若出现太多刀戈杀戮,那就是在挑战底线,必要时可被定义为乱寇围剿!

    眼下雷氏犯禁在先,卞章自然也不能拘泥乡规而害了主人部曲性命,所以必要的守护还是要拿出来。

    正在这时候,早先出庄的胡润所部鬼面卒一人也飞奔而回,传信道:“我家郎君所观,雷家今次多置弓刀,应是不打算善了,请卞君做好准备。待其阵后自乱,卞君可出庄冲杀一阵!”

    有了胡润的通信,卞章便更谨慎起来,不只让人穿好甲衣,分派利刃,甚至连更为禁止的强弩都架好了两具摆在了门洞之内。

    而此时在对面的雷冲,跨乘马背之上,身上穿了一件半旧的两档铠,顾盼之间,颇有自豪之色。以往他来攻庄,所带领不过自家少则几百,多则千数众而已,可是今次有了王兴之的加入,诸多乡人也都凑趣,各派家人加入其中,竟然凑出了将近两千余。

    过往琅琊郡每与丹阳人家乡斗,但最近几年也没有如此大的规模。统率两千余众浩荡前行,雷冲简直感觉自己达到人生巅峰,满心壮气洋溢。

    王兴之也居队伍之中,只是没有乘马,而是坐在一具庞大辇床上,辇床有纱帷垂下,用以遮蔽诸多乡勇杂乱前行所激扬起来的烟尘。

    一行人行过一处河沟,雷冲便勒住马,让人开始煞有介事的排阵,自己则拨马行到王兴之坐辇前,在马背上拱手抱拳,威风凛凛道:“请郎君暂且稍候,待奴下前往破贼,执贼首献于郎君座前!”

    “若是没有必要,还是要少伤人命。”

    王兴之在辇上沉声说道,他今次归乡实在不是什么光彩事,若是杀戮太多,事情或掩盖不下。更何况,他还需要生擒那个卞家子,用以取供攀咬沈氏。

    雷冲应声之后,转回马首,正待要下令进攻,忽然队伍阵后传来一声凄厉吼叫:“糟糕!有埋伏!”

    听到这话,雷冲不免一惊,在马背上半立起身回望,便见后方果然有大量形似厉鬼的猛卒自沟壑中冲出,嚎叫着往他们阵营冲来。

    “不要谎,不要乱……”

    雷冲惊诧之后,刚待要大声平复众人情绪,突然胯下马匹突然失控疾奔起来,霎时间便撞飞身前两人,连带着雷冲自己都跌仰在马臀处,这才发现马臀上赫然被插住了一支羽箭!

    “一定要保护好王家郎君!”

    雷冲一手紧紧攥住扬起的马尾,勉强让身体稳在颠簸马背上,同时还不忘大声呼喝。可是他却不见,随着后方那些鬼面卒冲出,乡人队伍早已大乱,而王兴之那帷幔高高的步辇也早已经倒塌,被四散乡人践踏得一片狼藉!

    王兴之本就看不清外间形势,听到乱声响起,心内已是一惊,正待要探头出去,身躯蓦地一斜,继而滚落出来。还未及看清楚形势,脸面上便被人一脚踩踏上来!他挣扎着想要爬起,却不料腹背又被一脚踢中,整个人横里滚出,撞到几人,耳边骂声不绝,杂乱到了极点。

    他背靠住一块道边碑石,正待要攀爬起来,而后后脑又被重重一撞,继而整个人便彻底不省人事!

0553 引兵待变

    “王稚陋死了?”

    沈哲子接到家人急报,刚刚回到家里,便得知这个消息,整个人也是错愕,呆住了半晌。

    “是,我与卞七俱不知王氏郎君因何出现在那里,只是在收拾残局时,捡取到几具乡民踩踏致死的尸体,因其衣着不同于常,寻人辨认才认出了身份。”

    紧急归都汇报情况,半跪在堂下的胡润才满脸苦涩无奈的说道:“又寻几名乡民俘虏询问,才知王氏郎君昨日恰归乡,要为那雷家张目……”

    沈哲子坐在席中,待听胡润讲述完拷问来的事情经过,顿时大感哭笑不得。人要找死,真有千千万万的理由去催逼,谁能想到,不过只是乡中二土豪人家的乡斗,王氏嫡子居然会参与其中,而且居然被乱民踩踏致死!

    王兴之这个人,沈哲子本来就不曾接触过,也谈不上理解,更无从判断其人动机为何。但有一点他能明白,此人活着未足为害,但眼下却死了,就算这方式极不体面,也会带来很大的麻烦,简直可以说是死了都在恶心人。

    “眼下琅琊乡里形势如何?王稚陋的尸体又在哪里?”

    略作沉吟后,沈哲子便捡最简单直接的问题问道。

    “那雷氏大集乡人想要夺回白沟庄,结果被门下与卞七内外交攻,一触即溃,至今乱局尚未收拾完。至于王氏郎君的尸体,门下已经命那些雷氏溃丁带走,不敢久留。眼下卞七郎尚守在乡里,门下飞舟归都禀告郎主。”

    胡润快速回报道。

    “送走好,王稚陋也算是死于非命,这种晦气事不宜沾染太多。”

    对于胡润的处理,沈哲子还算满意,王兴之这一次死亡实在是太意外,就连他一时间都有些无法接受。虽然不沾染并不意味着就能撇清关系,但人在遇到突发状况的时候,反应往往都是简单直接,王兴之的尸体留在谁那里,谁就要完全承受王氏应激爆发出的怒火。

    不过,旋即他便又皱起了眉头:“卞七还留在琅琊乡里做什么?发生这种大事,他为何不随你速速归都?难道不舍得当下家业?”

    胡润闻言后连忙摇头,为卞章解释道:“我等俱知王氏郎君之死,麻烦必定不小。卞七有言着门下转告郎主,能得庇护活命已是大恩,更不论倾力相助重振家业,事发因他,不愿牵连郎主,因此固留乡里,要以死相偿!”

    “妄念!他卞七算什么东西,凭其一命,就能平息王氏怒火?速速派人,将他给我拿回都中……不,不要归都,直接送往京府,最近切勿露面!”

    发生这种意外,甚至超出了沈哲子的预料,但卞章毕竟是自己门生,又是受自己所遣做事,无论王氏对此是什么态度,沈哲子也不能寄望将门生交出便能置身事外。为人上者,别的本领可以没有,可是担当必须有。王兴之自己找死那是他自己的事,沈哲子绝不会交出一个门生为其陪葬!

    沈哲子语调虽然严厉,胡润闻言后却是感动,明白郎主是要保下卞七,当即不再多说,先是出门吩咐几句,然后又匆匆返回,继续听训。

    这时候,任球也带领几个完全信得过的门生返回。

    沈哲子来不及细思,即刻便吩咐道:“速去建平园,将公主接回府中。各庄抽调人力,速速入府护卫。府中一应人等,若不受命,绝不允其离府!速速通知亲善诸家,各自做好防备。若使人力有缺,府下人力可供借调。还有,龙都、下都,俱都通知到,先集人丁,后保财物。速去,速去!”

    虽然沈哲子并不认为王氏眼下在都中这些族人有魄力做什么过激报复,但必要的防备还是要有所准备。卞章是他门生,这不是什么秘密,死的王兴之身份又不同反响,无论内情如何,旁人都不免要猜测是自己指示。

    随着沈哲子做出诸多指令,整个公主府都忙碌起来,诸多戒备并不逊于去年乱军攻城之时。而沈哲子也不急着返回台城,府中被甲,召集嫡系人力守在府中正厅,然后才又派出车驾去将沈牧、庾曼之、纪友并谯王统统请来。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沈哲子快速写信将事情略作交代,着人加急送往会稽,同时希望老爹能够将王彬困在会稽,千万不要在近期内放其归都。还有豫州庾怿那里,亦有快信送出,提醒他千万不要给江州王舒借题发挥、集众进窥的机会。

    过不多久,前往各方接人的家人们便陆续范围。纪友等人鱼贯行入府内,待见府里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各自心中都是惊疑不定,而入厅后又见沈哲子戎甲系身,一副将要上阵杀敌的样子,则不免更加惊诧,纷纷上前询问到底发生了何事。

    沈哲子当即便苦笑着将事情讲述一遍,众人听完后也都是瞪大眼眸,不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事情。可是眼见沈哲子如此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则又让他们不得不相信。

    “我那门下秉性淳厚,知礼恭孝,本质不坏,只是受族中败类连累,致使家业倾颓,门庭破败。我既然受奉为其主上,自当为其张目,所以待旧事略有平息后,便使人助其归乡整顿家业。只是如此一来,难免会与乡人有所龃龉,今次出事人家雷氏便是其中一家。”

    虽然眼前几人也都算是亲近,但沈哲子还是有选择的交待,隐瞒了他是刻意让卞章专盯住那个雷氏,想要从枝节敲出一个口子,借以探明王氏私兵底细,但这并不妨碍众人理解这一件事:“只是不知王稚陋因何涉入这一桩乡斗中,且还因此丢掉性命。”

    听到沈哲子的苦笑自诉,众人也渐渐明白这件事情的始末。

    本来这一件事就不难理解,只是让人费解的是,王兴之为何会涉入其中?诚然那个雷家与王氏不乏联系,但谁又见过家中疯狗在外被打,主人要与疯狗一起扑上去撕咬打狗者?就算是要为家奴长势,自然也要用主人该有的姿态和手段。

    虽然想不通这一点,但众人也都理解了沈哲子为何会摆出这样一幅戒备姿态。王兴之毕竟是王氏嫡子,而且还是王彬的儿子,可是王彬如今正在会稽,是领受台中使命前往会稽以分割事权,限制沈家。王兴之在这个情况下死掉,而且事情还牵涉到沈哲子的门生,实在是让旁人不能不作联想。

    “那王稚陋自己死的莫名其妙,王氏应该责问其家奴,难道还来迁怒我家?我家可不是其家奴之属,想要迁怒,那是自惹麻烦!”

    沈牧如今已经不再负责监工,而是在护军府挂职历练,听到沈哲子讲述原委后倒并不觉得如何。

    但其他人则没有这么乐观了,纪友只是皱眉问道:“那么维周下一步打算如何做?”

    沈哲子摇头苦笑道:“此事发乎猝然,眼下我心内也乱,该要如何应对,还要看王氏态度如何。”

    “不如就此直接离都?驸马本就不该自限案牍之才,我父在豫州也是乏人可用,正可趁此召集旧人,就此跳出都中这团泥沼。”

    庾曼之在旁边力劝道。

    谯王司马无忌听到这话后却是大摇其头:“长民此言不妥,驸马就算志在边事,眼下也不能示弱轻退,否则人望或有崩散。王稚陋不知自爱,可谓自蹈死地,若王氏以此迁咎于驸马,实在有牵强!不过门户内一痴愚子而已,难道王氏真敢以此而害大臣之家?那要看内外用事者答不答应!”

    沈哲子明白谯王这么说是因为本身便对王氏怀怨,毕竟其父就是死在王兴之伯父王廙手里,此时听到王兴之横死,只怕是快意居多。但谯王所言也不无道理,且不说区区一个王兴之死掉本就不足迫得他离都暂避,而且眼下也不是离都的最好时机。

    更何况,他若在此时离都,别的都不说,皇太后那里陡然外望无援,不知会做出怎样疯狂的举动。

    这件事对他而言,麻烦是有,但其实也根本没有严重到要影响到他通盘计划的程度。且不说只是区区一个王兴之,就算是王彬自己横死会稽,王家究竟要不要与沈家彻底撕破脸,还要有所衡量取舍。

    眼下他有些担心的,只是王家对此的反应会如何,又或愿意为这一条子弟人命做出怎样的努力反击。

    “眼下也是且作观望,近期内我是不方便再归台城。台城方面,有劳文学你替我多作观望。至于二兄,你要与长民守好石头城,务必要保证与豫州往来通畅。”

    接着,沈哲子又转望向谯王,说道:“我想请大王暂往都南镇守关照,那里多我乡人资业。发生这样的事情,都内形势肯定短期内会有绷紧,若使乡人暗怯欲退,则都内大好局面必将腰斩。区区一王稚陋,若因其死而害过往万民年余之功,实在太可惜。”

    谯王听到这话,略有失望,不过还是点头道:“驸马请放心,此事交付于我,必不会有疏漏!”

    其实谯王宗室子弟,眼下更合适的位置应该是往建平园去守卫,可以确保与苑中的沟通没有障碍。但是谯王与王氏有私仇,沈哲子担心其为仇恨蒙蔽理智,让事态更趋恶化。

    待到这几人散去后,兴男公主也从建平园返回来,与她同来的还有琅琊王司马岳。

    “阿珝要在我家住上几日。”

    兴男公主对沈哲子说道,待到室内只剩二人时,她才低语道:“我归家前,母后有叮嘱,若使王氏穷迫,夫郎可送阿珝归国暂避。”

    沈哲子闻言后不免更加苦笑,皇太后居然有这打算,那他更加不能离都,难道真要带着琅琊王这个拖油瓶去归乡割据于东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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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祚高门介绍:
沈哲子来到东晋初年,化身江南豪宗之子,良田万亩,家财万贯,仆役成群,起点罕见之高配穿越,可惜老爹是个造反惯犯。
衣冠南渡,五胡乱华,华夏之哀曲,汉祚之悲歌。
世家大族不靠谱,北伧南貉,两窝坏种,只求苟安。
神州沃土汉家地,岂容胡虏作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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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群:608646355汉祚高门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祚高门,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祚高门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